《乱清》 第一章 悲催的穿越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章 悲催的穿越 这倒霉催的天气。 京郊的八里桥博物馆中,关卓凡坐在窗边,看着天边翻卷的乌云,叹了口气。眼见就是一场暴雨,今天的生意是不用指望了。 作为一名历史系的级研究生,他趁着暑假,联系了这家只有两个工作人员的博物馆,给游客做义务讲解员——事实上,那两位大妈恨不能把整个博物馆都扔给他。旁边的一间屋子,柜台里摆满了属于他的各种廉价纪念品,讲解之余,便向游客做些推销。 一百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八里桥之战,是中国军队与英法联军之间,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大规模野战,虽然败北,但仍有些军迷和历史迷愿意到这里来,做一番缅怀和追思。客人虽不多,好处是没有竞争者,而若是遇到外国游客,更能凭着自己熟练的英文,多赚几个。 但真正吸引他到这里的原因,却是馆中的一件展品。 那是玻璃罩中的一把骑兵战刀,虽然做过防锈的处理,但刀上原有的斑斑锈迹却无从修复。这把刀和旁边陈列的一截旗杆,据说都是那场大战遗留下来的,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文物。关卓凡真正感兴趣的,是刀身近锷处所刻的几个字:“关三卓凡。” 不消说,这位牺牲在战场上的骑士,与他同名,在家里行三,因此刀上才会刻有这几个字。有了这一层巧合,他曾无数次把自己幻想成刀的主人,在八里桥的烽烟之中纵马拼杀,甚至幻想自己变成那位指挥战役的蒙古铁帽子王,名动八表的僧格林沁,如何进退趋止,如何诱敌深入,如何将英法联军一鼓荡尽。 然而现实还是现实,他还是那个除了一份口才,便一无所有的穷学生。他既没在书中找到“颜如玉”,也没在书中找到“黄金屋”。 “但凡有条出路,谁愿意干这个。”他环顾这个破落的小博物馆,自嘲的一笑。 屋外已经是暴雨如注,白茫茫的雨帘仿佛将博物馆与外面分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接一个的滚雷在头顶炸响,威势非常。关卓凡一时心血来潮,打开玻璃罩子,伸手握住了冰冷的钢制刀柄,再一次沉浸到英雄的幻想当中去。偏偏就在这时,一道枝形的闪电忽然透窗而入,再穿过玻璃罩子,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刀身。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雪亮,跟着便是一黑,身体仿佛陷入了一个漩涡,无尽地坠落下去。在晕过去之前,他隐约记得自己心中最后的念头。 再也不装逼了。 雷声还在响着,耳边是人群嘈杂的喧哗声,还有鞭炮的噼噼啪啪声。眼前是晃动的人影,仿佛是劣质镜头的摄影机,拍出模糊而虚幻的影像。关卓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头晕脑胀,两臂和身体动弹不得,拼命努力了半晌,才把涣散的瞳仁聚焦起来。 博物馆不见了。 刚才的暴雨,就好像根本没有下过,头顶是一片蔚蓝的艳阳天。对面远处的灌木丛前,影影憧憧的,是大批穿着深蓝色军服的人,中间的空地之上有硝烟弥漫,倒毙着不少人和马匹。低头再看自己,原来是跪在地上,身上横捆着四五道绳索,手臂弯在身后,能感觉出来也是被紧紧绑着。自己的前面还跪着两排人,每排四个,身侧也跪着人,都是面朝前方。 不妙的是,每个跪着的人,脑后都有一条粗大的辫子。而更为不妙的是,每个跪着的人,身后都站着一条大汉,手里提着雪亮的钢刀。 天上没有打雷,也没有人在放鞭炮,那噼噼啪啪的响声和滚滚的雷声,是枪声和炮声。 关卓凡一个激灵,心中泛起了一个恐怖的念头。他尽力拧转头,向两侧望去,果然见自己的左侧,阵立着大批执刀握矛的战士,右侧是大批执缰带马,静候指令的骑兵。许多人身上已经挂了彩,而他们所穿的服饰,关卓凡是在是太熟悉了,绝不可能看错。 那是清朝兵勇的号服。 “穿越了?”他脑子一片混乱,那道闪电,那把战刀,那些辫子,那些清军的服装,似乎都在向他证实着这一点。而右侧远处那道赫然耸立的三孔石桥,已经清晰地告诉了他,现在是身在何方。 八里桥。 度过了穿越后最初的混沌状态,他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刚才自己握住了那把刀,然后一道闪电,把自己送回了……八里桥之战? 也就是说,现在是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攻陷大沽口,登陆北犯,一路势如破竹,八里桥已是扼守通往京师广渠门的最后一道关隘了。英法军一共八千人,穿深蓝色军服的是法军,穿红色军服的是英军,装备前膛燧发枪,能发射榴霰弹的野战炮…… 而在英军和法军的结合部,那一片黑云一般,身披乌甲的骑士,是那支凶残的“普罗比”锡克骑兵团么?那些正在一个个步兵空心方阵侧翼游弋的骑士,是英国人那支著名的“女王”近卫龙骑兵么? 好吧,好吧,赶快想一想,如果我指挥清军,我应该……我应该…… 想不起来了,他居然想不起来了。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那些无比牛逼的制敌之策,到了枪炮齐鸣,子弹横飞的真实战场上,就好像忽然变成了阳光下的雪人,消融得无影无踪。何况,还有一个最现实,最迫切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我被绑起来跪在地上,为什么? “卓木克勒,费莫,萨克达,刚林!”不等他的脑子转过来,旁边一个军官已经大声咆哮道,“临敌返逃,按军律当斩!” “斩!”身后一个洪亮的声音断然下令。 站在第一排犯人身后的四名刀手,毫不犹豫地挥刀就砍,噌噌噌噌,四颗头颅被腔子中的血激得跳了起来,然后咕噜噜地向前滚了足有丈许远,才停了下来。 我操你大爷!关卓英只觉得头皮一炸,哭死的心都有了——千穿万穿,谁听说过穿越后立马被砍头这种破事? “马登,白加,伊勒根,布勒默齐!临敌返逃,按军律当斩!” “斩!” 又是一阵刀光闪过,跪在第二排的四名军犯,向前仆倒在地,无头的尸首,就在他的眼前抽搐着。 “但凡有条出路,谁愿意干这个。”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博物馆中说的一句话。老天爷啊老天爷,我是说过这句话,可是……绑起来杀头,这尼玛也能算是一条出路么? “关卓凡,阿尔哈图,蔡尔佳,图们!临敌返逃,按军律当斩!” 果然是“关卓凡”,果然是穿越到了这个同名同姓的本家身上!接着便是恍然大悟,自己这个本家,不是牺牲在战场上,而是干犯军律,被自己人杀了头的。想到自己还曾无数次地幻想成为那把刀的主人,他的身子簌簌地发起抖来,一口冤气充塞胸膛,无处发泄,忽然撕心裂肺地仰天大叫起来。 “我不服——!” 第一章 悲催的穿越 第二章 绝境求存(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章 绝境求存(二更) “嗯?你不服?”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你他么熊包软蛋怂玩意儿!刚冲出去十丈就吓得勒马往回跑,还没行刑就吓得晕过去,瓜尔佳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就凭你——还敢不服?!” 自己所穿越的这位“本家”,竟然如此不堪,关卓凡只得在心中暗暗叫苦。但是现在只要能多说一句话,就能多一分活命的指望,那还有什么客气的?也顾不上细辨身后那人话中的语意,跪在地上,梗着脖子嚷嚷道:“我不服!我不服!这么死我心不甘!” “新——鲜!好,要怎么死你才肯服?” “我……”关卓凡的意思,当然是最好能够不死,所以这句话问得他一时语塞,忽然看见远处穿着深蓝色军服的法军,咬了咬牙,说道:“给我刀和马,我要是死在法国鬼子手里,我就认了!” 其实他一介书生,平日哪里有这种冲锋陷阵的胆色?只是两害相权,在地上跪着,肯定杀头无疑,若是冲向敌阵,还有一线生机——他的脑子虽然几乎被吓蒙了,但是八里桥的这一仗,他几乎天天替人讲解,实在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清军两万五千人,战死八千有余,可见活下来的希望还是有的。 他这一说,身后的那人似乎颇感意外,一时没有答话。就在这时,一名材官飞奔而至,在旁边单膝跪下,对着他身后那人打了个千。 “克帅!”他气急败坏地报告,“僧王的蒙古马队顶不住了!” 原来身后的人叫“克帅”,关卓凡紧张地思索着……克帅……克帅……这是胜克斋,胜保! 八里桥一役,主帅是蒙古亲王僧格林沁,左翼是胜保统带的五千京营,右翼是瑞麟统带的四千绿营,而僧格林沁的主力,则是他的蒙古骑兵。关卓凡知道,蒙古骑兵顶不住了,意味着战役失败的开始,这时的法军,很快将会联合英国人的近卫龙骑兵,分兵去抄僧王的后路,力争围歼清军的主力。 听明白自己身后的人是胜保,关卓凡心中又多了一份指望。胜保是热河副都统,字克斋,人虽然有些刚愎,但他打仗还是有一套,带兵也还讲道理,算是满人中难得的将才,不像都统瑞麟是个糊涂蛋。 肯讲道理就好!关卓凡估摸自己的身份,大约还不到称呼“克帅”的地步,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说:“胜大人,僧王一退,要防法国鬼子分兵,突击僧王的侧翼,截断他的退路。” 四周的人一片沉寂。一个跪在地上等死的人,居然向赫赫有名的二品大员指授起作战方略来了,这不是扯淡么? “放屁!”监斩的那位骁骑参领回过神来,勃然大怒,“你一个就要杀头的外委蓝翎长,九品的官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跟关卓凡一起等着杀头的军官,还剩下六个人。他们起先见关卓凡和胜保说上了话,都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等到那位参领一吼,这六位先吓得齐齐把脑袋一缩。 “僧王的侧翼,有瑞都统保护。”胜保的声音意外的平静,然而平静之中却带着慑人的威压,“为什么要我来防备?” “瑞都统挡不住!他的绿营兵,接仗半刻只怕就要溃散。”胜保和瑞麟一向不对付,尽人皆知,关卓凡索性再奉上一记高帽,“要拖住法国鬼子,还得靠胜大人的京营。” 胜保默不作声。关卓凡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却看见对面的法军左翼,果然已开始有集合移动的迹象,红衣的英国龙骑兵,亦向北面驰去。 “松绑!”身后的胜保忽然吩咐道,“把刀还给他们,给他们带马!” 关卓凡暗暗吁了一口气,知道他的话既说到了实处,也搔到了胜保的痒处。捆在身上和手上的绳索松开,这才觉得浑身又疼又麻,转过身来,偷眼看着这位有名的统兵大员,见胜保是个红脸,身形壮实,唇上两道油亮的八撇胡,替他平添了几分威严,头顶的大帽子上,赫然缀着一支单眼花翎。 “我倒不知道,你竟还有这份见识。”胜保沉吟着说,“不过军令如山,既然饶了你们七个不斩,你们就得就按自己说的,打头冲这一阵,你虽然是我的族亲,也不能例外。这一仗下来,你若是不死,我抬举你一个七品翎长的实职。” 我是你的族亲?关卓凡楞了一下,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事的时候。打头冲阵没有话说,不过冲阵归冲阵,怎么一个冲法,却大有讲究,不知胜保现在是要往哪里去冲? “克帅,标下愿意带本部的一千马队,先冲雷家洼!”不等胜保说话,那名骁骑参领用手向右前方一指,大声请令道,“等我冲乱了他们的队形,克帅再率大队冲法兵的方阵。” 关卓凡瞟了他一眼,心说这个参领,见识倒也不短,知道雷家洼是法军和英军的结合部。冲击两军的结合部,从道理上来说是没错,不过…… “胜大人,雷家洼的洋兵后面,是锡克骑兵团,不好……不好硬拼的。”关卓凡硬着头皮说道。 “你胡扯!”那名参领见这个刚才还要杀头的蓝翎长,居然敢跟自己顶嘴,又是大怒,喝道:“什么锡克、铁克,洋人全靠枪炮,要是敢骑兵对骑兵,看老子砸他个稀巴烂!” 算你有种,你去冲吧。关卓凡不敢当真跟他放对,低下头,暗暗撇了撇嘴,心想:砸个屁,你大概还在做梦吧,还以为你们的“八旗劲旅”,可以天下无敌呢? 被杀头的恐惧既然卸去,他的脑子便渐渐活络开了,平时在博物馆中无事之时,反复琢磨出来的应敌之策,便一项一项又浮现在脑海中。 与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在这次战役中,英法联军并不仅仅是枪炮上超过了清军。事实上,同步兵和炮兵的进步一样,近代欧洲的正规骑兵也发展出了遥遥领先于世界的战术体系,成为战场上的决定性冲击力量。 他们的作战方式,是排成密集而整齐的线形阵列进行白刃冲锋,每条线列冲击敌人后,并不像古代骑兵那样陷入散乱的单兵混战,而是强行顶着敌人的射击或砍杀,快速撤离,重新结阵,反复列成整齐队形冲锋。这种始终依靠整齐划一的力量、密切配合的集体冲击方式,能够轻易击溃所有传统模式的骑兵。 关卓凡可以确知的是,自从近代西方正规骑兵出现以来,世界上就再没有任何传统骑兵,能够在正面冲锋中战胜正规骑兵。 这一点,胜保却不知道。他不以关卓凡的话为意,赞许地对那名参领说:“苏成额,有你的,我让你立这一功!只要你一得手,我的大队立刻发动!” “嗻!” “第一标上马!第二标上马!第三标上马!”见苏成额领了军令,胜保身边的一位副将开始大喊着下令。 所有的骑兵都按照号令,依次翻身上马,抽出长刀。关卓凡等七个人,也都利落地跨上战马,抽刀在手,等待冲锋的号令。人到了鞍上,关卓凡的心里才微微一惊:我上马和抽刀的动作,怎能如此纯熟?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骑过马,更不要说玩刀了。再偷眼向手中的长刀一瞄,果然刻着“关三卓凡”四个字,心中长叹一声:这把该死的刀,害苦了我! 右侧的一千人,是见苏成额的本标马队。他将刀高举片刻,向前一挥,便带着这一千人裂阵而出,向英法联军的结合部疾驰而去。 清军的阵型一动,洋兵的阵地上也起了变化,等到判明了这一支骑兵的意图,那一片黑压压的“普罗比”锡克骑兵团,立刻蠕动起来,瞬间便摆开了阵型,数百支闪亮的长枪斜斜上指,缓缓驰出阵列,接着由慢到快,也发动了冲锋。 两支敌对的骑兵,在战场中央迅速接近。清军的人多,但队形不整,锡克骑兵虽然只有数百人,但阵列紧密,不见丝毫散乱——这不是能够轻易做到的,需要相当高难度的大量配合训练,对于冲锋时该何时慢跑,何时加速,何时大步,何时飞驰,都有极严格的明确规定。而他们胯下的阿拉伯军马,更是在血统论的培育方式下,所诞生的一些自然界本不该出现的极端物种,空前高大健壮,冲刺力极强。 这样的对垒,结局早已注定。第一回合的对冲,清军骑兵的队形便被完全打散,锡克骑兵团彷如几堵移动的墙壁,碾过清军骑兵之后,毫不停留,从战团中向左驰出,兜转了一个小小的弧形,重新面对剩余的清军,举起带血的长枪,立刻再次发动了冲锋。 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曾经不可一世的满洲骑兵,终于遇见了比自己更为强悍的对手。锡克骑兵的第二次冲锋,便将苏成额的马队完全打崩了,扔下了两百余具尸体,溃不成军地向本阵奔逃。锡克骑兵团却也并不死死追击,在战场中央停留片刻,便退回阵中去了。 前队忽然一败涂地,大队自然也就无从冲起。胜保看着跪在自己马前,狼狈不堪的苏成额,脸都白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一仗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又斜着眼看了看身侧的关卓凡,心想,倒被这个小子说中了。 然而不动亦不是办法,胜保咬咬牙,就想发狠下令,直冲法军方阵,赌一把胜负。 “胜大人,”关卓凡见了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低声说道,“洋兵的方阵,冲不得。” 第二章 绝境求存(二更) 第三章 决死的冲锋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章 决死的冲锋 仗打到这个份上,再想翻盘,那是千难万难了,然而就算行险,也要找一条可行的路子。正面冲击步兵方阵,且不说洋兵三排线列战术的巨大杀伤力,单说阿姆斯特朗重炮的火力与步兵刺刀密集层叠的组合,就足以让骑兵一筹莫展。 “不冲他们的方阵,如何拖住法军?”这一回,胜保不能再小看关卓凡了,皱眉问道。 自然是要找准对方的弱点。关卓凡并不是军事专家,但八里桥这一战,在后世已经被史家研究得非常透彻,法军的布阵,过于托大,有显见的弱点。 弱点是他们两处炮阵中,靠北的那一处。为了攻击方便,这处炮阵设置得靠近战线,要依靠步兵的火力和机动的骑兵来保卫。 关卓凡知道,英法联军为了这一次战争的胜利,一共从世界各地调集了三支精锐骑兵参战。英国的近卫龙骑兵已经向北移动,准备去包抄僧格林沁的主力,而另一支强大的骑兵团——法国在非洲殖民地组建的“西帕希”骑兵团,这个时候应该还正在赶来战场的路上。现在只要把对面的锡克骑兵引开,让法军的炮兵阵地失去翼护,那么清军也许有侥幸得手的可能。 “请大人派一支偏师,把锡克骑兵引出来,向南走。”关卓凡抬手指给胜保看,“大队则直接冲法军左侧的那处炮阵,不管是穿阵而过还是绕阵而过,总之只要逼得向八里桥运动的洋兵回援,给僧王重整阵线的工夫,到时候无论是打是撤,功劳都要算在大人的身上。” 这是最后的机会,全看胜保能不能听得进去了。 胜保紧张地考虑着,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转头向他的副将德明说道:“老德,你带五百骑,往雷家洼再冲一次,只要跟那些黑甲骑兵一碰,就转向南面,把他们带开——记住,无论如何,不许回归本阵!” “成,交给我了!”德明领了军令,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凶狠地望着前方,举起了手中的马刀,向前一挥:“第一标第一佐,跟我冲!” 五百名骑兵,沿着苏成额第一次冲锋完全相同的路线驰去,做出又一次突击的样子。毫不意外的,锡克骑兵团也再一次发动,向前迎击。眼见得两彪骑兵轻轻一触,清军便向南走,锡克骑兵也毫不犹豫地咬住,要击溃这一股清军。 这一下,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全军冲锋就要开始了。 “关三,”跟关卓凡一起被松绑的那六个人,都列马阵前,聚在一起,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军官,低声说道,“一直以为你没胆子,没想到你小子这么有种!今天不管死剩下谁,哥几个都承你的情!” 关卓凡点了点头——他既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人家认得自己,自己却不认得人家,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他略略打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身体,是个颀长的身形,然而剽悍有力。 “克帅,”胜保身边的另一位参领,忽然指着远处的八里桥,低声说道,“你看,是僧王。” 关卓凡不由自主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八里桥头,那些经过数次冲锋,死伤惨重的蒙古骑士,再次顽强的阵列成一线,当中立着一匹高大的战马,马上的将领,双手擎起一面巨大的黄旗,在漫天的炮火和硝烟之中,左右摆动,仍然在向对面的英军,表示挑战之意。 原来这就是那位剽悍的蒙古铁帽子王,关卓凡心中一动,想起了博物馆中的那截旗杆。而僧格林沁这个英勇的举动,对胜保和他的京营,亦算是一个很大的激励。 “兄弟们,咱们再冲一阵,把法国鬼子的炮阵冲垮他!建功立业,就在今日,要用洋鬼子的血,祭奠死去的英灵!”胜保执刀大呼,“中军的七人当先,给我杀!” “杀——!”骑兵们以山呼海啸的吼叫做出回应。关卓凡咬着牙,把心一横,双腿一夹马腹,冲出了阵列,与其他六匹马一起,当先向对面的法军阵地冲去,身后则是三千多名狂暴的京营骑兵。七个从鬼头刀下捡回一条性命的人,没有退路,心中都是同样的念头:不死,就享福! 法军的炮响起来了,榴霰弹声声炸响,从关卓凡身后,不断传来人和马的悲鸣。再向前冲了几十步,从两侧的步兵方阵中,传出了密集的排枪声,他身边的几匹马,开始一匹接一匹的忽然摔倒。 战场是个很奇怪的地方,人被逼到死地,反而会把平日里挂心生死的念头抛去。关卓凡被一股莫名狂热的情绪裹挟着,右手挥舞战刀,左手控缰,俯身向前飞驰,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冲进去,冲进去砍死这帮狗日的! 他的计策成功了!无论是正在追击副将德明的锡克骑兵,还是正去兜截僧王后路的近卫龙骑兵,此刻都已经慌忙调头,试图拦截,可是到底不能转瞬即至,变作落在急驰的清军后面,只能衔尾急追。两侧的法军步兵,也急忙移动,试图弥补阵型上的这个缺陷。 哪里还来得及?京营骑兵,死抗着来自两翼的枪火,亦不理会身后追来的洋骑兵,就从这个小小的缺口之中,终于迫近了法军设有十四门大炮的炮阵,彷如大海潮生,势不可当,转眼便淹没了炮阵。 炮阵之上的法军,乱成了一片,炮长、火门手、弹药手四散奔逃,或是于炮架之下藏匿躲避,或是拿起步枪,装药射击,作负隅顽抗,却往往只发得一枪,便被汹涌而来的骑兵砍翻在地。 关卓凡飞驰在最前面,将刀在空中挥出闪亮的刀花,心中充满了奇特的自得和难以言喻的痛快之情——哥牛逼大了! 现在剩余的两千骑兵,完全在追随他这匹黄骠马,因此他没有停下来砍杀,否则这一队骑兵,立刻会陷入法军的重围,有覆亡之虞。于是,在法军炮兵的惨呼声中,整支马队透阵而过,从东面穿出,绕了一个大圈子,向本方的阵线飞驰而回。关卓凡深知,法军每门十二磅的重炮,需要八名炮手的配置。现在炮阵上这近两百名法军,伤亡过半是一定的,这处炮阵,已经等于完全瘫痪。 这一次突袭,干净漂亮之极。身后另一侧的法军炮阵,从慌乱中清醒过来,开始对这支骑兵做报复性射击。眼见得本阵已经遥遥在望,关卓凡真的想哈哈大笑,对不时炸开的炮弹,完全不放在心里。 就在这时,一颗炮弹在他的右前方炸响,关卓凡连人带马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空中,眼前一黑,再一次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关卓凡才悠悠醒转。睁眼一看,夜色沉沉,当空一轮皓月,把自己身在的空地照得甚为明亮。白天战斗中所遗弃的兵刃旗帜,人尸马尸,都凌乱地散布在他的周围。对阵的两军,却已无影无踪,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他站起身,借着月色把自己审量了一番,看上去没受什么外伤,这才放下了一条心,知道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想起自己早上还在博物馆抱怨着天气,现在却几度从生死一线之间走了过来,不禁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本来就是隔世嘛。”关卓凡苦笑了起来。从史实中八里桥之战记载的日期来看,今天应该是清朝咸丰十年的八月,距离自己穿越之前,何止百年。 他开始佩服起自己的洒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穿越后忽然遇到的这种生死血火的考验,让他的心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巨大的磨炼,掩盖住了穿越后那种难以承受的心理绝望感。 真是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是被雷劈死的…… 有没有可能再穿回去呢?关卓凡用眼光搜寻着,终于在不远处的地上,捡到了自己那把雪亮的战刀。他想象着,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象标枪一样伫立在某山绝顶,将这把刀高高举起,指向苍穹,直至一道强劲的闪电劈下,击中刀身…… 多半会被烧成一根焦炭吧,他摇了摇头。被雷劈这种事,经历一次就好,万万不可再装逼了。 想起另一个世界上,自己的父母、朋友、同学,他的心里不免还是一阵烦乱。然而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说抹脖子上吊,不活了吧? 那么,就好好的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吧。 这个决心一下,忽然觉得浑身轻松起来。他找到自己那匹倒毙的黄骠马,从马鞍后的行囊中掏出水袋和干粮,靠坐在马身之上,一边吃,一边静静思索自己眼下的处境。 现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中国最黑暗、最混乱的时代。盘踞中原两百余年的满洲朝廷,已开始日薄西山,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建都金陵之后,也已经迅速堕落沉沦,而来自西方那些可怕的强敌,则正在以坚船利炮,敲开这块东方大陆的国门。 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可是,自己这一个小小的穿越者,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又能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呢? 自己所穿越的这个家伙,多半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在被绑起来要杀头的时候,不是吓晕就是吓死了,所以自己才会穿越到他的身体上。这家伙刀马上的功夫,似乎还过得去,作为原来身体记忆的一部分,被自己继承下来了。 至于胜保所说的那句话——“虽然你是我的族亲”,则不知道这个族亲要远到哪里去了。旗人喜欢攀亲,藤蔓纠缠,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家人,也能叽里拐弯地攀到一起去。再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估计胜保怎么也不至于主动来和自己攀亲,多半是自己家里不知怎么巴结到胜保府里去的。 瓜尔佳氏?有意思,有意思说起来,这个身份,岂不就是一层最好的保护色? 这么边吃边想,不一会便觉饱足。抹了一把嘴,站起来,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远处八里桥的影子,辨明了方向,把刀收进刀鞘,行囊甩在肩上,向北行去。没走几步,心中忽然一凛:我带走了这把刀,它便再也不能出现在后世的八里桥博物馆里了。 我会改变历史。 那又怎么样?关卓凡暗笑自己为一把刀大惊小怪,紧了紧行囊的带子,不再迟疑,继续向前赶路。 先要去弄清楚,我是谁。 第三章 决死的冲锋 第四章 离魂症(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章 离魂症(二更)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胜保的大营。 今天战斗的结局,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在一场有代差的战争中,清军最终的败退大概是难以避免的。所不同的是,因为那一次成功的突袭,大概不至于全军覆没。 他知道,清军兵败之后,胜保本人会退居定福庄,要在那里整军,收容败兵流卒。定福庄在八里桥的西北二十余里处,关卓凡估摸着自己走了不到两个小时,便见到了庄外的军帐。 他之所以要急着赶赴这里,是因为急于要找回自己的身份。 到现在为止,他只知道自己是京营中的一名低级武官,职位是九品的外委翎长,其他的,便一概不知。而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的,他要找到他的同袍,想办法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家住哪里,家里还有哪些人。另有一件听上去很古怪但却必须打听清楚的事,是自己的年龄。 到了营边,他便把今天跪在地上侯斩时,监斩官最后一次所喊的几个名字,报给了哨兵——阿尔哈图,蔡尔佳,图们。这些是与他一起冲锋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活下来的。 败军之中,各种部队的番号繁杂,因此找人反而成了正当的理由。关卓凡的运气好,很快哨兵就带着一个人来接他了。 “关三!”出来的是那个络腮胡子的武官,略略一蹲,一把抱住了关卓凡的腰。 抱腰礼是旗人好朋友之间的一种礼节,一般是由年少者向年长者行礼。关卓凡见这个络腮胡子明显比自己的年纪大,行这个礼,当然是因为感谢今天他一嗓子喊出“不服”来,救下了众人性命的缘故。 “先到我的帐子里去坐,我已经让人去叫老蔡了!”络腮胡子携了他的手,一路把他带进了大营中的一间帐篷。帐子里却已经坐了一个人,五短身材,极是健壮,见到关卓凡,眼中放出惊喜的光来,站起身,居然就地给他请了一个安:“小关,多谢你!” 这就比抱腰礼更重了,见得感激之情尤重。关卓凡正要还礼,却被两个人拉住了。 “你这就甭客气了,我跟老阿这两条命,都是你小关赏下来的。” 这个是蔡尔佳,络腮胡子的是阿尔哈图。关卓凡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两人,问道“别的人……” 阿尔哈图的目光黯淡下来,摇了摇头:“一起冲的七个,活着的就剩我和老蔡,本来以为你也回不来了……” “别说这个了,都是天数!”老蔡挥了挥手,对关卓凡笑道:“你今天是威风极了,老阿也不差,他亲手砍了一个洋兵。” “有这样的事?恭喜阿大哥!”关卓凡心想,原来阵亡的敌军中,有一名是被老阿杀的。 “要紧的是抢了首级回来,这可是个稀罕物儿!”老蔡兴致勃勃地说,“大帅说了,要保老阿一个骁骑校,这以后在骁骑营中,可不就是咱们的正经上司了么?”说罢哈哈大笑。 关卓凡心说,原来咱们是骁骑营的。骁骑校是正六品,跟绿营里的千总大致是一个级别,若是实职,那也很值钱了。 阿尔哈图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拦住话头:“可不许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来来,咱们喝酒!”说罢,从铺后掏摸出两个大的油纸包,一个葫芦,得意地笑道:“老祥记的酱牛肚,卤羊肉,不坏吧?酒是在街上的大酒缸打的烧刀子,将就喝。” 三个人在帐中喝酒吃肉,不觉都有了些酒意。 “兄弟,”阿尔哈图感慨地说,“我们原来都看错你了,没想到你是深藏不露啊。” “阿大哥,这话我当不起,”关卓凡笑道,“今天也就是一时侥幸罢了。” “老阿说的没错。”老蔡接上了话头,“小关,我一直说你人挺好,就是太过胆小窝囊,有时候么……嘿嘿,有时候还有点草包,谁料想今天见了真章儿!你跟胜大人回话,那份神气哟,我当时跪在地上想,这小子八成是疯了吧,谁知道胜大人还真吃你这套!” 关卓凡一直有个疑问,见说到这,便乘机问道:“两位大哥这么豪壮的人,怎么今天也犯了临阵返逃的军律,弄得要杀头呢?” “我跟老蔡是吃了同一个亏。”阿尔哈图苦笑一声,摇着头说,“我们这十几匹马,是生马。头一次冲锋的时候,对面鬼子刚射了大火箭过来,这些畜生就炸了,四处乱跑。往前跑的没事,往左右跑的也没事,偏偏我们两个被一直驮到大帅跟前去了,勒都勒不住!你说,不杀我们杀谁?没地儿说理去啊。” 原来如此,关卓凡听得笑了起来。 “对了,营里的乌佐领,刚才还来问过你。”阿尔哈图忽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大帅是应承了你的,只要不死,给你一个翎长的实缺,我明天就带你找乌佐领办去。” “这个……”关卓凡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这个缺,我不打算要了。” “什么?!”老蔡惊呼一声,“你小子八成是又疯了吧?” 清朝自平洪杨的军兴以来,连年征战,以军功被保举的人极多,加上清朝有捐官的劣制,导致名器滥觞,品秩就变得不那么值钱,一个官的位子,倒有三个人等着去坐。曾有大将的亲兵,积功保至三品大员,然而无官可授,只得还是继续当他的亲兵。这些事在后世,是被当做笑话来说的,但同时也说明,实缺才是最让人眼红心热的东西,因此老蔡有这样的反应,毫不奇怪。 但关卓凡也有自己的考虑。兵凶战危,高收益带来高风险,即使是七品实缺,过的毕竟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不见得次次都能像今天一样死里逃生。既然是打算好好地在这个时代活下去,他还是想替自己寻一条别的路,先求一个稳当,安定下来再说。 可是这些话,是没有办法跟蔡阿两人明说的。关卓凡想了想,觉得正好把自己编造的一个理由,向两人提出来。 “不瞒两位大哥说,”他叹了一口气,做出一副迷惘的表情,“小弟现在,除了看见两位大哥,还能记得起来,今天之前的事,却什么都忘了。” 蔡阿二人,目瞪口呆地听着关卓凡把自己失忆的经过讲了一遍,他是如何中了法国鬼子的一发炮弹,如何靠了黄骠马的遮挡才大难不死,如何晕厥于地整天不醒,如何步行半夜才打探到大营的所在,如何见到两位大哥便象见到了亲人……诸般种种。说起来,除了失忆两个字外,其他的倒是句句不假。 两人听完,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对望一眼,还是由老蔡先开了口。 “小关,你这是离魂症!”自以为见多识广的老蔡,郑重其事地说,“西洋人的兵器,最是邪门,大炮一响,多少人都是失魂落魄!不过不要紧,我看你三阳俱在,神有所属,只要回家静养一段时日,丢掉的一魂,自己就能慢慢地寻回来。” 这个说法好!关卓凡心想,这样自己离开大营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了。 “关三,那你还能记起家里的事吗?”阿尔哈图为人老成些,替他想得也多些。 关卓凡摇了摇头。 “哦——”老蔡也明白过来了,他现在既然什么都不记得,那就得给他补补课了。 “你和老蔡,都是镶红旗的,我是正白旗的,咱们都是好哥们儿。”阿尔哈图说道,“你家在城南的寿比胡同住,南起的第三……还是第四个院子,反正明天我送你回去。你的老爹老娘和大哥都不在了,别的……别的……家里的事,你平时跟我们说的也不多。”说到这里,阿尔哈图看了一眼老蔡,两人的脸上不免都有些尴尬惭愧之意。 关卓凡心想,看来自己穿越的这位,生前的人缘也未必就好到哪里去,跟老阿和老蔡也未必就是什么“好哥们儿”。他们两位现在对自己如此亲热,大抵也是因为自己今天的表现让他们刮目相看的缘故。 “唉,要是马额齐也在就好了,平时你跟他最好。”老蔡惋惜地说,“可惜今天第一次冲锋就没了,留下孤儿寡母的,也真可怜。” 马额齐,关卓凡把这个名字记住了。 “以前的事不管怎么样,从今天起,我当两位是我哥。”关卓凡很诚恳地说,“明天我自个儿回家就行,京城就这么大,丢不了!倒是营里,有两件事拜托两位哥替我办一办,一是替我告个假,反正我现在这副样子,也打不了仗。二是乌佐领那里,替我把那个翎长的实缺辞了,我还是做我的外委翎长好了。” 同样叫做翎长,分量却大不一样。外委翎长,也叫蓝翎长,意思是编制之外的委任,虽然也有品秩,但只是九品。而翎长,却是正七品的职衔,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 “不成!”阿尔哈图沉思半晌,摇头说道。见关卓凡看着自己,连忙说:“你别误会,替你告假,那是一句话的事,交给我来办。不受实缺这个事,我看不能这么办。好歹先把七品的部照领了,再把那两身官服领了,穿出去吓吓人也是好的。受不受实缺,也不急在这一时,可以从长计议。就算到时候真不要这个官,那也得跟老乌讲讲斤头,几百两银子的事,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关卓凡明白了,这个缺,他如果不要,自然有人抢着要,乌佐领就大有机会中报私囊。阿尔哈图是真心替他打算,才会跟他说这一番话,心里感激,说道:“阿大哥,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也不用你怎么操心,明天一早,你只要露个面就好。其他的我替你办,连书办那里的使费,都算我的。” “那怎么行!使费还是该我来出。”关卓凡不答应了。按当时的陋规,凡升职的官员,必得向发放部照的书吏送上一笔贿赂,才能过关,否则有的是挫磨你的法子,决不能让你痛痛快快的拿到手续。而领取官服之时,也是一样。具体需要多少钱,关卓凡不知道,但自己升官,却让别人掏钱,道理上实在说不过去。 “小关,这钱归我和老阿来出,你就别管了。”老蔡见阿尔哈图犹豫着不说话,索性接过了话头,“你是不记得事了,我跟你直说了吧,你的景况,不大好!” 这句话一说,关卓凡懂了,说白了,自己没有钱。郁闷当场,说不出话来。 穿越到这么一个倒霉鬼身上,死爹死娘死大哥先不说,居然穷得连升官的使费都拿不出来——老天爷,你把这个叫做一条出路? “对了,”老蔡眼睛一亮,想起一件事来,“你从前提过一回,你订过亲!” 我订过亲?关卓凡大感兴趣。 “就是……就是……”老蔡又吞吞吐吐起来,“就是到底娶了没有,不知道。” 第四章 离魂症(二更) 第五章 如花似玉的美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章 如花似玉的美人 第二天,阿尔哈图和老蔡两个,按照昨天晚上商量好的,替关卓凡跑了一早上,终于把他七品武官的部照和官服给办了下来。回到帐子里,帮他把自己的那点东西,和部照官服一起,打了一个包裹,临行前,又往他的包裹里塞了二十两银子。 “兄弟,别嫌少。”阿尔哈图握了他的手说,“好好养病,有什么事,让人来通一声消息。反正咱们骁骑营离不了皇城根儿这一块,下一仗在哪里打,你在城内总能打听出来的。” “阿大哥,蔡大哥,你们……也多保重。”关卓凡看着他新认的两位大哥,心里感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刚才从崭新的部照上,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生辰:己亥年五月。他在心中推算了半天,也就是说,他这位本家,今年是二十一岁。 从二十三岁穿越到二十一岁,倒让他有白白赚了两年生命的感觉。 “咱们吃兵粮的,一接上仗,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老蔡也有些黯然的说,“要是我跟老阿还能活着回来,咱们哥仨再好好喝一顿。” 关卓凡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把实情跟他们说一说,让他们免去这些担忧。 “不会再打仗了,”他笃定的说,“接下来,就要办理和议。” 蔡阿两人对望一眼,都是半信半疑,不知道关卓凡何以敢这么肯定。不打仗当然好,可是不打仗,难道放洋鬼子进城?然而想到昨天关卓凡在胜保面前,表现出的那一份见识,他们不由又生出了几分信心。 “小关,这靠谱吗?”老蔡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问,“皇上娘娘,可都还在紫禁城里头呢。” “皇上娘娘……反正你们信我的,没错。”关卓凡不能再说下去了,默默摇了摇头,心道:你们的皇上娘娘,此刻怕已不在紫禁城中了。 他没有记错。 就在关卓凡告别了两位大哥,迈步走出军营的时候,文宗咸丰皇帝,带着五岁的大阿哥和所有的嫔妃,乘着内务府紧急准备的车驾,由健锐营和前锋营扈从,出安定门,一路向北,奔往热河的行宫。 关卓凡不知道的是,在离开城门一箭之地的官道上,咸丰皇帝曾喝停了御轿,掀开轿帘,向这座巍峨的大城,回首凝望。 他将永远不能再回到这个地方。 关卓凡背着包裹,从广渠门进了京城,一路打听着,向城南行去。他虽已卸了甲,但还是穿着戎装,身挎战刀,加上一口纯熟的京片子,人人都知道他是前方下来的旗兵,因此但凡问路,无不热心指点。 他的心里,此刻却是心潮起伏,就像守财奴进了金库一样激动不已。当一个历史专业的人,发现自己竟然走进了活生生的历史,那份狂喜,实在是难以言表。 这是南来顺,专做西北小吃的名店,原来这时候就已经有了;这是瑞蚨祥,驰名百年的绸缎庄,谁能想得到,百年之后的人们,只有到批发市场才能寻回量绸裁衣的感觉?这是小肠陈,卤煮火烧天下第一;这是大栅栏,全中国最繁华的商业街,清朝时候的cbd啊……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了位于城南的寿比胡同。 进了胡同口,关卓凡的心情一变,刚才的兴奋和激动,逐渐被慢慢涌起的惴惴之意所取代。近乡情更怯,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可是家里面到底有没有人,还有些什么人,到现在他仍是不甚明了。 对自己家里的事,老阿说得语焉不详,那是因为自己以前跟他说得不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恶的是老蔡,订亲的事,吞吞吐吐说了半句,可是自己到底娶没娶上,他又不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他老蔡平时要是向自己问个清楚该多好呢…… 脑子里这么胡思乱想着,人已走到胡同内的第三家门前,咬咬牙,叩响了门。 出来应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看服饰,多半是个长随一类的人物。他见到关卓凡,楞了一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言语之间倒还算客气:“是关少爷啊,有事吗?” 喊“关少爷”,那就不是自己家了。关卓凡抱歉地笑了笑,说:“对不住,走错了。” “哦哦,不打紧的。”那人把门掩了一半,忽然又探出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关少爷,我们家大爷上衙门还没回来,你要告帮,晚点儿再来。” 告帮,就是借钱。关卓凡心想,看来自己果然是个穷二代。胡乱应了两句,退了出来,向下一户走去。 下一户,就是胡同内的第四家了,按阿尔哈图的说法,不是第三,就是第四。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大门,见门上的黑漆已是斑斑驳驳,两只门环上,也是铜绿盎然,可见里面的人家境况不佳。 站在门前,那个恼人的问题又浮现出来:我到底是没媳妇儿还是有媳妇儿呢?若是没有,那当然好,无拘无束,海阔天空,想办法凭本事挣个一妻二妾的,也是乐事。若是有媳妇儿呢?甚至来开门的就是他媳妇儿呢?那就…… 那就可以行房。 他被这个忽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身上没来由的一阵燥热,心里砰砰直跳,上前拍响了门环。 过得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皱皱巴巴的老脸来。 关卓凡心里那点儿猥琐的绮念,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瞪着眼前这个老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想:我不是没爹嘛,怎么冒出来这一个? 老头却热情得很,看清楚是他,顿时双眼放光,咧开了嘴笑道:“三少爷,你回来啦!”又扭头冲里面喊:“三少爷回来啦。” 我回来了。 关卓凡长吁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找到自己的家了。他迈过门槛,身上的包裹却被老头抢着接了过去,关上门,带着他往里面走去。关卓凡明白了,这是个老管家啊——我是少爷,家里居然还有个老管家…… 他这辈子,或者说“上辈子”,从来没被人称呼过少爷,不禁有点飘飘然了。再看门内,居然是个两进的院子——外间是个小院子,设着两间耳房,中间有一道拱门通往里面,里面应该就是正院。这种结构,若是放到后世的京城,就算得上是豪华型的四合院了。院子里干净整洁,只是似乎久未修葺,不免略略显得有些破败。 他穿过拱门,进了正院,里面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样。北面是正厅,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而靠拱门的这一侧,在拱门两边各有两间小的倒座房。 正在四处打量,忽然东厢房靠里的一间屋子,门帘一掀,走出一个少妇打扮的丽人来,二十来岁年纪,穿一件月牙白的单衣,肤若凝脂,秀发如云,美目流盼,貌似天仙,激动地冲着他喊道:“卓凡,你回来啦!” 我要死了。关卓凡只觉得口干舌燥,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心想:原来老天爷是让我先苦后甜!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在这儿等着我哪…… 正在喜不自胜,却听身后的老管家笑道:“大奶奶,三少爷平安无事,这就好喽。” 大奶奶! 关卓凡正在飘飘荡荡的一颗心,仿佛从云端狠狠摔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瓣。他咽了口唾沫,勉力牵动嘴角,让自己露出一丝笑容,艰难地叫了一声:“大嫂。” 第五章 如花似玉的美人 第六章 该怎样养活她们(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章 该怎样养活她们(二更) 关卓凡的刀和行李,由老管家图伯送到西厢房去了。因为他还没有吃饭,他这位如花似玉的嫂子,带着一个丫鬟,替他在正厅的饭桌上摆了饭菜,然后坐在一旁看他吃。时间早过了晌午,所以饭菜都是凉的,他看了看,一盆稀饭,三个馒头,几样小菜,只是不见丁点肉星。 他早就饿了,就着稀饭,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拍拍肚子,也就吃了个七分饱。 嫂子看出来他意犹未足,脸上一红,说:“卓凡,没吃饱吧?回头我让小福去肉铺割块大肉来,晚上煮了给你吃。你们提刀弄枪的人,不吃饱,没有气力。” 关卓凡看得出家里的窘迫,连忙言不由衷地说:“饱了,饱了。”呆呆地看着她,心说:我这个大哥是个倒霉鬼,这么漂亮贤淑的媳妇都守不住,自己先死了,没福气啊。 他嫂子似乎见惯了他这副神态,不以为意,脸上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小声问道:“卓凡,都说八里桥打败了,旗兵死了有上万人,是不是真的啊?” “败是败了,倒也没死这么多人。”关卓凡明白了,嫂子和图伯为什么见到自己这么激动——原来是在庆幸自己能够死里逃生。“阵亡了三千多,僧王爷的蒙古兵死得多些,京营和绿营,加起来也就一千的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试探着说道:“对了,马额齐阵亡了。” “啊!”嫂子惊呼一声,捂住了嘴,“这是怎么说的……他孩子才三岁,以后孤儿寡母的,唉,难了。”眼圈慢慢红了。关卓凡看她的反应,知道这位马额齐不但与自己是好友,而且看来两家之间也都认识,心想以后应该抽时间去看看,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上一把。 正这么想着,从厅外忽地跳进来一个小丫头,垂髫年纪,头上扎着两个小辫,玲珑可爱,一见关卓凡,就笑着朝他跑来。 不用说,这个必是大哥和大嫂的孩子了。虽然这个嫂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这时的女人嫁人早,生育也早,有个四五岁的女儿,倒也不算出奇。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真是连一点机会都不留啊。正要开口,却听小女孩清脆地喊了一声“三哥”,扑到他的怀里来。 三哥?原来不是嫂子的女儿,倒是自己的妹妹?关卓凡有点发蒙,心说我那个死鬼老爹真够可以的,还留下这么小一个妹妹给自己。 嫂子却说话了:“小芸!乖乖出去玩,姐姐有正事跟你三哥说呢。” 怎么又是姐姐了?关卓凡彻底蒙了,在脑子里绕了好一会,才忽然想明白:这个小丫头,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嫂子的妹妹。 想通了这一点,不知怎的,心里感觉到一阵轻松。 关卓凡在西厢自己的房里,用图伯打来的井水,痛痛快快地大擦大抹了一番,换上一身干净的褂子,躺在炕上,舒服地透了一口气。 家里的情况,大致弄明白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带着一个幼妹,一个老管家图伯,一个粗使丫鬟小福,再加上他自己,一共是五口人。他既然回来了,自然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的第一步目标,就是要把这五口人养活好。 嫂子虽然没跟他叫苦,但家里的状况不好,从刚才的饭菜上就能看出来——因为他回来了,才下狠心买一次肉,若不是窘迫无计,断然不至于这样。至于房子,或者是老爹留下来的,或者是大哥留下来的,而老爹和大哥过去是个什么状况,以后慢慢地总能弄清楚。 目标有了,该怎么实现呢?他一时没有主意,于是换个思路,先回忆一下别的人穿越后,是怎么发家致富的。 有的人穿越,是带了奇珍异宝来的,比如说镜子啦,水晶啦,玻璃球啦,人工珍珠啦什么的,随便拿出几个,就能换来金山银山。自己呢?净身出户,光溜溜的连根毛也没带过来,这条路,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带了牛逼技能来的,理工男,科学帝,才一落地,就开始挖煤采矿炼钢材,造机枪,造大炮,造坦克,造军舰,就差把宇宙飞船也造出来了。自己呢?文科男一枚,电脑坏了只有干着急,换个灯泡都要计划半天。这条路,也走不通。 有的人穿越,是带了一身本领来的,特种兵,大杀手,武林豪杰,不管穿越到哪个年代,都能大杀四方,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立万扬名,是个人都得跪在他脚下。自己呢?虽然自觉刀马的功夫也算娴熟,但距离传说中的高手高高手,只怕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因此这条路,也不成。 要不然就……抱大腿?选个史书上的牛逼人物,冲上去猛表忠心,从此成为一根腿毛,吃喝不愁。这听上去,倒像是一条可行的路,然而战乱年代,要抱准一个安稳的大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抱准了能不能抱得稳,抱稳了又会不会被意外的变故所击倒,这些都是问题。要知道,虽然大腿是在史书上,但你可不在史书上,没有什么能保障你的前途或者生命,因此说,大腿有风险,想抱需谨慎。 好在自己还有一项技能,是肯定可以在这个时代谋到一碗饭吃的。但是这个技能要不要用,什么时候用,他还没有想好。不过不急,反正还有后手——关卓凡知道,既然自己是旗人,那么按例是每个月都有一份钱粮可领的。嫂子是孀居,每月也应当有一份抚恤钱可领。两份加起来,供养五口人的吃喝,大约还是够的。 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也觉得可笑,这不就是混吃等死么? 既然一时拿不定主意,干脆先不去想了,自己包裹里还有阿尔哈图送的一锭银子,回头拿给嫂子,先花上一阵。刚才看了黄历,今天是八月初八,离英法联军进城,还有二十天,不妨慢慢地琢磨。脑子一松,身体上的倦意就浮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没睡多久,朦胧之中似乎听到院子里有人争吵,心里一动,跳下炕来,把门打开一线,向外望去。 正在大声说话的是个店老板模样的中年人,身宽体胖,中气十足。 “关家嫂子,不是我信不过你,可这眼看就八月半了,你家欠的六笔米钱,怎么也该还了吧?我们也是小本经营,一年三节,欠债还钱,不管在哪儿,都是这个道理不是?” “是是是,一向承您杨老板的情,没有不还的道理。这不是说先还上一半嘛,还有一半,请您再展上半个月,等九月的例钱关下来了,就给您送去。”他嫂子在低声下气的求着情。 杨老板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大声说:“关白氏,我看你是个寡妇,让着你,你倒跟我装起可怜来了。”向站在旁边,正拎着一块肉发呆的小福一指,“肉是什么价?米是什么价?没钱还债,倒有钱吃肉?” 关白氏,自然是姓白,在姓氏前冠了夫姓。白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把头一扬,说道:“行,我家两个月吃这一回肉,让您抓住理了。您宽限一天,我明天去卖了……卖了……” “卖个屁!”杨老板阴阳怪气地说:“你们家还有什么可卖的?除非是你把自己卖到……”话没说完,脸色忽然变了,刚才趾高气扬的他,此刻却变得有些讷讷的,身子也往下矮了矮。白氏正被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见他忽然这样,不由顺着他的眼光回首望去,只见一名青年武官,穿一身簇新的犀牛补服,红穗凉帽上缀着素金顶子,脚踩一双快靴,大踏步地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叉开五指,一掌扇在杨老板脸上。 “卓凡,你这是……”白氏看着关卓凡这一身官服,又惊又喜,又怕他手重把杨老板打坏了,连忙把他往回扯。 杨老板只道白氏一个寡妇可欺,再加上中秋节收账天经地义,因此话捡难听的说,怎么也要逼她把钱还了,哪里想得到这一闹,闹出个七品武官来。自己的话说得太阴损,理亏在先,被关卓凡这一掌打得跌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弓着身子在一旁捂着脸,不敢吱声。 “你不要狗眼看人低!”关卓凡涨红了脸,指着杨老板说,“还是给自己留几分余地的好。不就是钱么?图伯,给他!”说罢,把银子往图伯手里一放。 图伯觉得手一沉,拿起细看,只见一根银筋直通到顶,正是二十两的足纹京锭,顿时腰直胆壮,托着银子,凑到杨老板跟前,说道:“杨老板,您瞅瞅,我家少爷这银子不假吧?一共欠您九百四十文制钱,折成银子,六钱二分!这是二十两,您受累,给找找吧。” 杨老板却不敢接了——几百文铜板的事,弄出这么大一锭银子来,哪里找的开?不敢看关卓凡,支吾半晌,只得苦着脸道:“这一点钱,值得甚么,等到年下一块算好了……关家嫂子,我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大量,想来也不会计较我。三少爷回来了,这真是大喜,大喜……” 一边口称“大喜”,一边扯了伙计,哈着腰退出去了。 第六章 该怎样养活她们(二更) 第七章 秀色可餐的嫂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章 秀色可餐的嫂子 晚上这顿饭,便分外不同。白氏亲自下厨炒了好几个菜,又让图伯打了酒回来,冷落多时的四合院,变得热闹起来。往日里,图伯和小福都是与白氏一起在桌上吃饭,但今日多了关卓凡往桌边一坐,他们便说什么也不肯坐上来了,在旁边匆匆吃完,却又不愿走,挨挨蹭蹭地站在厅门口,看不够似的瞅着关卓凡那身官服。 “图伯,”关卓凡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唉,”图伯忽然掉下泪来,“自从老爷不在了,咱们家就再也没看见过这身衣裳了。” 唔……关卓凡哑然。看来还是阿尔哈图替自己想得周到,这身七品的官皮,虽然是武职,却也能管不少用处。听图伯的口气,自己的老爹生前也是个官,只是大不到哪去罢了。 “姐——”小芸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一份饭菜,盯着桌上,轻轻扯着白氏的衣袖,“我还要吃肉……” “别闹,不是吃了吗?”白氏哄着小芸,“乖乖出去玩,明天姐给你买麻糖吃。”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关卓凡慌忙把小芸揽过来,用筷子夹了两块最大的肉,放在她的小碗里,“慢慢吃,吃完了三哥再给你夹。” 白氏眼圈一红,把脸侧了过去。 “嫂子,”关卓凡看着小芸狼吞虎咽的样子,鼻子也有些发酸,“家里……这么难?” 白氏把心情平复下来,慢慢地说:“这几个月跟洋人打仗,京里人心浮动,什么都贵了,四十文钱还买不上一升米。我的抚恤银本来是每月一两,现在跟别人家的钱粮一样,都是减额发放,大家都骂肃大人,说他黑心眼子。” 这个挨骂的肃大人,说的自然是肃顺。他为咸丰皇帝所宠信,是实际上的首辅,也就是宰相的身份。关卓凡读清史的时候,对肃顺还是佩服的,他敢于克扣旗人的钱粮,拿去支应前方打仗的兵士,这在关卓凡看来,原是正办。旗人不耕不作,凭什么每月白拿一份银子呢?然而现在设身处地,看着家里的惨状,听白氏这么一说,对肃顺不由得也有些痛恨起来,心中感慨:果然是屁股决定脑袋啊。 他想了想,又问白氏:“不是还有我的那份儿吗?”他知道按照清时的规矩,他算马甲,每月应该有三两的例牌银子才对。加上军中的饷银,家里怎么也不至于难成这个样子啊。 “你……”白氏奇怪地看着他,默然不语,忽然展颜一笑,“嗨,怎么净说这个,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吃点。”说罢,提起酒壶,替他把空了的酒杯倒满。 关卓凡知道自己问岔了。看来他的那份钱粮,加上每月的军饷,多半都是被自己信手挥霍了,不曾有一分交到白氏手里。心下惭愧,寻思半晌,说道:“嫂子,那二十两银子,你收起来,给小芸换身衣裳穿。今后的日子,不用再担心,一切有我。” 白氏看着自己这个叔子,觉得他跟从前完全不一样,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中安慰极了,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那不成,银子你还是自己带上。穷家富路,你在外面,难保有用钱的时候……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我不走了。” “不走了?”白氏仿佛不敢相信,颤声问道:“你不走了?” “不走了。”关卓凡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伸个懒腰,笑着说道:“我来养活这个家。” 这些天,白氏脸上都是喜洋洋的,连着图伯和小福,说话和做事的精气神和原来都不一样了。家里多了关卓凡,还是个官身,让这个家重新有了一个精神上的依靠,有了希望和奔头,不再只是苦哈哈地熬日子。连城外的战火,也都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关卓凡却老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有三餐的时候才出来。每次小芸想找他去玩,都被白氏一把扯回来。 “别去打扰你三哥!”她总是这样警告自己的小妹,“他在做文章。” 说他在做文章,那是抬举关卓凡了。事实上,关卓凡是在做一样很接近于写文章的事——他在学写字。 这段时间,他旁敲侧击的,又多弄清楚了一些家里的事情。老爹算是个“五品京堂”,在光禄寺任个闲职,四年前去世了。大哥叫关卓英,凭朝廷的恩荫,有了个监生的身份,然而身体一直不好,又染上了一桩恶习:抽鸦片,两年多前也去世了。白氏嫁过来不到三个月就孀居,没过多久,娘家的人又尽数死在太平军手里,只有一个幼妹被邻人带着逃了出来。 至于关卓凡的“本身”,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曾经读过一阵书,没读出什么名堂,后来还是靠了几年前家里跟胜保夫人攀上的“瓜蔓亲”,认了胜保做“四叔”,才在骁骑营里补上了一个名字。他的那门“亲事”,是他还小的时候,老爹跟一位好友,都察院一位姓冉的都事之间,半真半假的玩笑之言,后来那位冉都事外放贵阳府的通判,跟着便是洪杨乱起,音讯全无了,当不得真的。 关卓凡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学过的文化知识捡起来,尤其是写字,这对他的未来,甚有关系。 作为一个历史系的研究生,他对古文和繁体字并不陌生,阅读和断句都没有丝毫问题,甚至还能作上几首五绝和七律,大家常夸他“淫得一手好湿”。然而当他操起毛笔的时候,问题就来了。写字的动作,属于“身体记忆”,倒是纯熟得很,没有滞碍,但是写出来的繁体字,却往往缺笔短划,似是而非。这是简体字改革的训练成果,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发狠下苦功夫,一定要把这关过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八月二十六,关卓凡算了算日子,一大早就把家里人都喊到正厅里来。 “三天以后,洋兵会进城。”他看着大家,“有几样事,要交待一声。” 这一下晴天霹雳,图伯和小福都吓得目瞪口呆,倒是白氏还镇静些,她知道关卓凡既然这么说,一定已经有了打算,因此只是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他交待事情。出奇的是,没有人问他怎么会如此肯定,仿佛大家都认为,三少爷知道这件事,是天经地义的。 关卓凡有点小郁闷,他原来准备好的一套“掐指一算”之类的说辞,竟然没用上。他看了看白氏,她依然娴静的样子让他很佩服,心想: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嫂子,还真是有点道道。清了清嗓子,一件一件地交待。 “家里要备齐一个月的米面青菜。”这是第一件。 “三天以后,不许再出门,实在有事要出去,只许图伯一个人去。”这是第二件。他看看小福,又加一句:“你要是敢出去看新鲜,当心洋鬼子把你抓去做压寨夫人。” 小福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图伯给我弄几块木头回来,”他拿手比划了尺寸,“再买点白色的桐漆。”这是第三件。 “还有,我今天说的话,任谁也不许说出去。不然……”他脸色郑重地叮嘱,在空中虚劈一掌,“这可是杀头的罪!” 等到图伯和小福都去了,他转向白氏,要说句特别的话。 “额……嫂子,”他斟酌着用词,“到时候,你这身衣裳……换换,还有你的脸……”他做了个擦脸的动作。 白氏一脸的不明白,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关卓凡急了,实话脱口而出:“你生得太好看,当心洋鬼子就地拿你当了压寨夫人!” 白氏的脸腾的一下羞得通红,垂下头,双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一语不发。 关卓凡知道她听明白了,看她的样子,心中好笑:你把衣服揪那么紧干什么,又不是我要拿你当压寨夫人…… 唔……压寨夫人? 他看着面前秀色可餐的嫂子,心里忽然觉得一阵燥热。 第七章 秀色可餐的嫂子 第八章 别碰我家的女人(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章 别碰我家的女人(二更) 米买回来了,面买回来了,豆干,腌菜,卤或熏的各种肉,都买回来了,把小厨房堆得满满。白氏和图伯小福,脸上的神色一天比一天紧张,只有小芸,仍然漫不在乎的嘻闹。 关卓凡却一直在对付那几块木头,又锯又刨,又是涂漆,忙了两天,终于勉勉强强地做成了一个简单而又奇怪的东西。 “三少爷做的是什么?”白氏不认得,偷偷问图伯。图伯摇摇头,他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 第三天,关卓凡便招呼图伯,两个人一起把这玩意儿挂到了小院子正对大门的墙上。 那是一个白色的十字架。 白氏终于忍不住了,看着十字架,怯怯地问:“卓凡,这是干什么用的啊?” 关卓凡叹了口气:“辟邪。” 到了八月二十九这一天,从清早开始,关卓凡的心情便一点一点的变坏。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躺在炕上,用被子蒙住了头。然而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并不能让他与外界隔绝开来,当英法联军攻城的炮声响起来时,他还是清楚的听见了。 法军攻城北,英军攻城南,僧格林沁在德胜门还要打一小仗,不过这已经无关大局了。我的首都注定要在今天下午,沦陷在外国兵的手里。而五天之后…… 五天之后,他们就要放火烧园子了。 圆明园。 整整一天,关卓凡都觉得心头烦闷。吃午饭的时候,白氏在门外轻轻喊了他两次,他只装作没听见。到了晚上,枪炮声稀落下去了,只是偶尔才能听到一两声冷枪。他心情平复了些,走出屋子,跟大家一起吃了晚饭。 “我教你们一个手势,”他向大家比划了一个十字架的手势,额头,胸口,左肩,右肩,“要是遇见洋兵,或者可以救急。” 大家都诚惶诚恐地跟着他学,动作认真而滑稽。 他看了看白氏。她已经换过了一身粗布衣裳,脸上也擦了灶灰,额头上一块,左脸一块,右脸一块,每一块都是圆圆的,涂抹得很均匀——我说姐姐,你是在擦胭脂么? 老天,让这帮鬼子赶快滚蛋吧——白天那种烦闷的心情又回到身上。他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天已经黑了,没过多久,忽然听见隔壁院子传来一阵打门的声音,接着便是大人的惊呼声和孩子的哭声,还夹杂着听不懂的怒喝声。 他坐起身来,心里一紧:英国鬼子来抢东西了。过了一会,听见噗通一声,仿佛院子里有重物落地的声音。竖起耳朵再听,却又听不见什么了。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女人的低呼,跟着像是被捂住了嘴,声音攸的中断了。 白氏! 关卓凡只觉浑身的热血忽地涌上了头,抽出马刀,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跑到东厢白氏的房门口,一脚踹开了虚掩的门。在幽幽的烛光下,赫然见到一名红衣白裤的英国兵把白氏逼在炕角,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试图撕扯她的衣服。看见有人闯进来,英国兵慌忙跳起身来,伸手去抓倚靠在炕边,上了刺刀的步枪。 脸上是一部大胡子,头上缠着厚厚的白布。 我草你妈的印度阿三!关卓凡一刀挥出,就在印度兵刚刚抓起步枪的时候,锋利的马刀将他的右手齐碗斩断,哐啷一声,步枪连着一只黝黑的手,掉落在地上。印度兵惨叫一声,仰面跌倒在地。 老子送佛送到西!关卓凡扑上去,跨坐在印度兵身上,倒转马刀,刀尖向下,朝印度兵的胸口扎了下去,恶狠狠地低声骂道:“法克!” 印度兵用左手勉力托住关卓凡握刀的右手,眼睛乱眨,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这句熟悉的“国骂”,用不熟练的英语慌乱地哀求道:“no法克,no法克……” “法克!”关卓凡手上加力。 “no法克,no法克……” “噗!”一把剪刀,狠狠扎进了印度兵的脖子,他左手一软,顿时被马刀透胸而入,刺穿了的心脏,哼也没哼,身子一挺,死了。 关卓凡喘了口气,惊奇地回头望去,只见白氏手里握着还在滴血的剪刀,胸膛起伏,浑身颤抖地望着死去的印度兵。 我就说这个嫂子有些道道,果然没看错——他猜得到,白氏手里的剪刀,必是放在枕头底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他站起身,轻声说了句:“嫂子,没事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接过剪刀扔在地上,这才敢试探着扶住她的肩膀。白氏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忽然扑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虽然看她衣衫还是整整齐齐,应该没吃什么亏,但怕就怕她想不开。关卓凡连忙紧紧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温声说道:“没事了,咱什么亏也没吃,就要了他的狗命。嫂子,你可不许想不开啊。” 白氏抽抽嗒嗒地说:“他把我抱太紧了,我都腾不出手来……”关卓凡心里一虚,心道:抱得太紧,这不会是在说我吧?连忙把抱着她的双手放松了些。 “我都腾不出手来,使你教给我的那个咒……”白氏说完,觉得既窝囊又委屈,又哭了起来。 什么咒?关卓凡迷茫了,转念一想才明白,她说的是那个划十字的手势。暗暗好笑,却见丫鬟小福牵了小芸,正站在门口吓得目瞪口呆,图伯听见声响,也提着灯笼从前院赶了过来。 白氏刚才是受惊过度,下意识的扑在关卓凡的怀里,现在见到图伯小福和妹妹都来了,忽然醒悟,自己跟小叔子抱在一起,这算怎么回事?顿时大羞,把关卓凡一推,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又不是我主动的……关卓凡觉得自己背了个黑锅。看白氏不像会再去寻短见的样子,松了口气,心说这黑锅背就背了吧。先做个手势让小福把小芸带回房间,又招手叫过图伯,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提了刀,接过图伯手里的灯笼,走到院子里。 英军里有印度兵,他并不感到奇怪,两次鸦片战争和后来的八国联军里,都有相当数量的印度人。奇怪的是,这个死掉的印度阿三,是从哪里跑进来的?他走到院墙下,打量了一番,很快就明白了,这家伙是跟同伴在隔壁抢劫财物,临时起意,不知踩着什么翻过墙来,想吃独食。刚才那一声重物落地,想必就是他跳下院墙的声音了。 就在这时,从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几声叽里咕噜的呼喊。他知道这是那个死鬼印度兵的同伴在找他了,当下把身子紧紧贴在院墙上,仔细听去,大概是两个人。那两名印度兵没找到人,互相嘀咕了几句,急急出了门,朝巷口跑去了。 第八章 别碰我家的女人(二更) 第九章 人无横财不富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章 人无横财不富 “操他娘的洋鬼子!”从隔壁传来了压低了声音的大骂,过了片刻,院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关卓凡默然,心想谁让你们家大门修得最气派呢?不知这一回被抢走了多少东西。 回过身,见白氏带着小福,正在用水擦洗屋内的血迹,图伯已经把印度兵的尸首拖到旁边,开始在院墙下挖坑了,旁边杂乱的堆着印度兵的步枪,子弹袋,火药袋和两个包裹。关卓凡穿越前的研究方向是世界史,很清楚这种前膛枪在欧洲已经处于被淘汰的边缘,不会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什么帮助,于是只拎起两个包裹回到西厢房,把刀上的血细细地擦干净了,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袍褂,坐在炕边思索着。 作为一个七品武官,今天是他第一次杀人。八里桥之战给他带来的改变确实很大,当他面对那个印度兵的时候,并没有产生任何的胆怯和犹豫,而干掉这个印度阿三,也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的负疚和不安。 活该!他心想。印度人自己的国家被英国佬占据,居然还帮着主子欺负到天朝头上来了,可见是死有余辜。至于包裹里的东西,自然是老实不客气的笑纳了。 他先打开小的一个包裹,只见里面有两块粗糙的茶砖,一盒鼻烟,几块不知是牛肉还是马肉制成的肉干,一把小刀,一些散碎银两,最亮眼的,是十几枚黄灿灿的金币。 金镑!关卓凡抓起一枚,就着油灯的光亮看去,果然见金币的背面浮印着维多利亚女王的头像。他算了算,这十几枚金镑,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是足够一个中等之家生活一年的。看来这个阿三还真是聚敛了一笔小小的财富啊,可惜白白便宜我了,老子连谢字都不用说一个。 他将金币推在一旁,先把那堆散碎银子扫进腰间的荷包,大概有个七八两的样子。再拿过那个大一些的包裹,刚一打开,便觉一阵银光耀眼,细细一看,不由呆住了。包裹底下,是二十几个雪白的银稞子,上面是两锭黄金,还铺着些细软首饰,单看那个祖母绿的戒子,就知价值不菲。这一份东西,算下来怕要值个两三千银子! 然而这个印度阿三哪里来的这许多钱财?他楞了一会,忽然想明白了,这是刚刚才从隔壁抢来的。 隔壁遭抢的一家,正是他第一天来到寿比胡同时,敲错了门的那家。他听图伯说过,隔壁的主人姓周,是个户部的郎中,家境富裕,很有几个钱。 可是有钱归有钱,没想到有钱到这个地步。关卓凡心想,房屋田产不算,有没有深埋在地下的财宝也不算,单是被印度兵所掠走的浮财,分到这个死鬼阿三包里的,就有这么多,实在是有点吓人。户部郎中,一个五品司官,不靠贪贿,哪里来这么多钱?清朝官员的腐败,原来只是在书中见过,这回算是见到活生生的例子了。 感慨了一会,还是把包裹重新包好,打了个结,准备等到明天天亮,将包裹还给周家。印度兵的钱,他拿的心安理得,而这个包裹,怎么说也是邻居的财物,如果要匿下这笔“不义之财”,靠这个钱来养家,他心里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盘算妥当,便将炕上的东西一股脑都先收进柜子里去。才合上柜门,就听到外面又传来喧哗之声。这次跟刚才不一样,胡同内人声嘈杂,不断响起拍门声,过了一会,声音渐渐向自己家的方向移动过来,外间的院门,被粗暴的砸响了。 这种时候,敢于在城内横冲直撞的,当然只有洋兵。而城南是英军的防区,一家家敲门过来,不问可知,是在搜寻那名失踪的印度士兵了。 白氏的屋子,血迹还没有洗净,图伯的坑也还没有挖好,印度阿三的尸体,还摆在内院的墙下,只要英国人进来扫上一眼,那一切就不用再说,他的穿越之旅和他的生命,就到此结束了。 关卓凡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戴上一顶小帽,走出房门,招呼图伯提着灯笼跟着自己来到外院,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倒也象个少爷模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示意图伯打开了院门。 门一开,立刻闯进来四名持枪的英军士兵,跟着走进来一名军官,后面再是四名士兵,而门外仍有手持火把的士兵在向内注视。那名军官一进门,看也不看关卓凡和图伯,二话不说,举起手就要下达命令,忽然微微一愣,眼光落在了墙上那个白色的十字架上。他转过眼光,狐疑地打量着站在当中的关卓凡。 关卓凡知道,那名军官的手只要一摆,士兵就会立刻冲进内院。现在,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赌在他所说的话上了。 “队长阁下,很高兴你们的光临。”他恭敬而亲热地说。 他说的是英语,是他苦练过的并且自以为很标准的伦敦音。曾经用来在博物馆那间小商店内忽悠外国游客的技能,现在要用来忽悠一百多年前的洋兵了。 军官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放下了手,说道:“你会说英语,你们家是教民?” “当然。”关卓凡划了个十字,“以圣父,圣子,及圣神之名,阿门。” 他非常意外地看见,他的老管家,图伯,也在旁边哆哆嗦嗦的重复着划十字的手势。额头,胸口,左肩,右肩,简直标准极了,可以想象老头曾偷偷地练习过多少次这个“咒语”。 “阿门。”英国军官也划了个十字,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还有疑问么?当他看见旁边这个皱巴巴的老头子也在虔诚的画着十字的时候,他确定无疑地相信,上帝的光辉早已照进了这户中国家庭。 “我们只是在搜寻一个离队的士兵。”军官将手向后一摆,那些在十字架下也纷纷划了十字的士兵,便退出了院子,“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休息。” “哦,愿他得到主的庇佑。”关卓凡谦卑地躬了躬身,心说:他当然得到了主的庇佑,此刻不是正在天堂里享福么? 那军官点点头,回身向外走去。 关卓凡知道,他这一走,必然还要整个胡同地挨家挨户搜查,鸡飞狗跳不说,万一再碰上有姿色的女眷,弄出惨剧也未可知。心中有了一个主意,走到门口,大着胆子叫住了那名军官:“队长阁下!” “嗯?” “你说的那名士兵,是不是胡子很多——”关卓凡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并且用白色的布把自己的脑袋包起来?” “对!”英国军官走了回来,“你曾经看到过他?” “是的,我看见他从我的邻居家里出来,很匆忙地跑出巷子外面去了。”关卓凡指了指胡同口。 “fuck_hi!”军官破口大骂。 关卓凡仍是一脸谦恭的表情,心里却说道:对对,操他,操他。 “谢谢你,省去了我们很多麻烦。”军官摆了摆手,“列队!我们走。”带着他的士兵,朝胡同口走去。 然而,就在关卓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准备关门的时候,那名军官忽然停住了脚步,跟着转身走回来了。 “是非只因多开口!”关卓凡不知道那军官发现了什么破绽,在心里叫苦不迭。可是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等他发难了。 英国军官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又把他打量了一番,嘴角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 “你的英语很好,虽然说话的方式有点奇怪。”他紧紧盯着关卓凡,“你说你是教民?” 第九章 人无横财不富 第十章 干?干你妹(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章 干?干你妹(二更) 关卓凡紧张的思考着,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怀疑。现代英语当然与十九世纪时有略微的不同,但他不认为这个军官能在这上面挑出毛病——除非他也是个穿越者。 “是的,我是教民。” “你会书写吗?” “会……”关卓凡心想,你当老子寒窗十七年是白读的啊? “你的姓氏是……?” “关。” “噢,干,非常好。事实上,我们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英国军官彬彬有礼地说。 干?干你妹啊干。“是关……请说吧,如果我能做到。”关卓凡不知道他在玩什么花样。 “我们这次进京,依靠的是一帮俄国东正教士的指引和情报,”军官耸了耸肩膀,“干,你知道,我们并不怎么相信他们。第一,他们是一帮俄国佬,第二,他们是一帮异教徒,第三,他们是一帮俄国异教徒……” 虽然英语很好,但关卓凡仍然觉得这话听起来很绕。他不敢打断,只得耐下性子听着英国军官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我们非常需要通晓英语和华语的人,我们现在只有一两位……也许是两三位华人翻译。如果你愿意的话……” 关卓凡一愣,继而在心中破口大骂:我操你大爷,你这是要废老子的保留大招啊! 在他从军营刚刚回到家里,开始思考穿越后的前途时,他几乎排除了所有的可能,但为自己保留了这一项技能,他对自己能够养活这个家的自信,也来自于这项技能——他的英语。他知道,1860年以后,清朝将很快兴起“洋务运动”。自己的英语纯熟,而且学的还是世界史,到时候,不管是在总理事务衙门,还是在与洋人做买卖的大商人手下,想寻个待遇优渥的职位,那真是不要太轻松。 然而现在,这个英国鬼子居然要拉他去挡翻译,也就是所谓的“通译”。他想想在电影中看到的翻译官的形象,和他们后来的下场,心中就不寒而栗。要是给洋兵当了通译,先不说敌我亲仇,感情上能不能接受,只说万一让人认了出来,以后京城虽大,却再也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英语再好,也只能顶个屁了。 “队长阁下,这是我的荣幸,可是……”他已经编好了n个理由来拒绝英国鬼子的要求。 那军官将手一举,止住了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将付给你很高的报酬,每天两个英镑,或者十五盎司白银。”说完,微笑着看着他。 “可是,我……” “干,我想你一定会愿意的。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们现在就走吧,你并不需要带任何东西。” 干你妹。关卓凡明白了,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好吧,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这是我的荣幸。”他点点头,既然无可逃避,那就只好见机行事。他当然也不会再进去取任何东西——他绝不能给英国人任何入内的机会。 “图伯,”他淡淡地吩咐道,“取几贴膏药给我。” 当晚在城南的英军军营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关卓凡被送到了设在鼓楼大街的英军司令部。 司令部征用的是一家巨大的宅子,外面的戒备很严密,持枪的英国士兵封锁了鼓楼大街的两端,并且在司令部门口堆起了障碍物,甚至还架上了两门加农炮。关卓凡暗暗摇头,这时候北京城内的大小衙门早已逃散一空,驻防的十几万军队也早就无影无踪,哪里还有人来打他们司令部的主意。 很快他就由那名军官带着,见到了英军的司令。 “格兰特中将阁下,这位是干先生,是一位友好的教民,能够书写,他绝对可以胜任翻译的职位。”军官立正敬礼,向长着一头红色卷发的司令做了报告。 这么说,眼前的这个,就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侵华英军的总司令格兰特了。关卓凡看着格兰特,格兰特也在看着他。 “事实上,我的姓氏是关……”他已经烦透了这个“干”字,小心翼翼地纠正着。 “干!很好!”大腹便便的格兰特,鼓励地拍了拍关卓凡的肩膀,“我想理查少校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的秘书会安排你在旁边的厅里待命,如果有需要,我会叫你。” 老百姓没说错,洋鬼子的舌头果然是直的。关卓凡只好在每次听到干字之后,便在心里说一声“干你妹”,这样才觉得心理平衡了些。 “是,中将大人。”干你妹,中将大人。 “你的脸上怎么了?受伤了么?”格兰特看着关卓凡,疑惑地问。 关卓凡的脸上,歪歪斜斜地贴着两片膏药。 “城里到处都是乱民……”关卓凡坦然地解释道,“为了日后我家人的安全着想,我把自己做了一点小小的装扮。”这个理由很冠冕堂皇,直说也没有什么问题。 格拉特看着这个面相滑稽的华人,狂笑起来。 这一天却没他什么事,只见到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华人进进出出,辫子盘在头上,戴一顶文明帽,把自己装扮得不伦不类,但洋人好像很敬重他,每次出来,都会客气地将他送到门边。 到了第二天上午,关卓凡被格兰特的秘书唤进了大厅,里面的一场争论似乎刚刚收尾。 “我仍然认为,原来我们双方商定的惩罚目标才是合适的。但如果你一定要坚持你的看法……”一位头发灰白,穿着一身法国军装的人,摊开双手,对格兰特说,“我们法军当然还是会配合你的行动。” “孟托班将军,对于大清政府这种野蛮和惨无人道的暴行,我坚持认为,必须给予更重的惩罚!”格兰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旁边。 关卓凡这才注意到,在旁边的一张软椅上,还躺靠着一个瘦高的洋人,形容枯槁,看上去极是虚弱,由一个医生蹲在身边照料着。 “对巴夏礼先生的遭遇,我深表遗憾。”法国将军耸了耸肩。 巴夏礼。当关卓凡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事情正在按照历史的记载,无可避免的发生了。 巴夏礼是英国驻华公使。在英法联军登陆后,清军连吃败仗,指定载垣和穆荫在张家湾与英法展开和谈。谈判没有结果,载垣和僧格林沁,居然就把谈判代表巴夏礼和三十八名随从抓了起来,作为俘虏,送往圆明园关押拷打。待到英法联军打到京城,朝廷才慌忙释放了这些“俘虏”,活着出来的只有十八人。英国人对此作出的反应是,将以火烧圆明园来作为惩罚。 然而,我们何曾请你来?当强盗闯进了主人家里,并叫嚣着要对主人做出惩罚,来维护自己的“人权”时,这个世界,便已无真正的公理和正义可言,剩下的,只有铁和血。 “干,你过来。”格兰特面色铁青,“其他的几个翻译,都去参加跟你们朝廷的谈判了。你来写一封信,给你们皇帝的弟弟。” 皇帝的弟弟,指的自然是恭亲王了。咸丰皇帝北狩热河之后,便由他的弟弟,二十八岁的和硕恭亲王奕诉,来主持京里的事务,以及跟洋人的和谈。 关卓凡默默地坐在桌边,铺开了纸笔,心中欲哭无泪:想不到我关卓凡,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参与了这段历史。他知道,这封信,是格兰特给恭亲王的照会,关于将要烧毁圆明园的照会。 所谓照会,就是通知你一声而已。 “地球上的任何人,包括皇帝……”格兰特一字一句的口述着。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无论其贵如帝王……格兰特的英语,在关卓凡笔下化成半文半白的中文。 “如果做出了不诚实和欺骗的罪行,就不可避免的要承受制裁和惩罚……” 若犯虚伪欺诈之罪,即不能逃脱其应有之责任与刑罚…… “清朝皇帝不但不遵守先前议定的条约,甚至还要破坏条约……” 清帝不能守前约,反违反和约…… “我们将在九月五日,摧毁并焚烧你们京中的紫禁城,作为惩罚!”格兰特做了结束。 兹定于九月初五日,捣毁焚烧……关卓凡的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纸上。 紫禁城? 第十章 干?干你妹(二更) 第十一章 拍卖会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一章 拍卖会 关卓凡只觉脑中一片混乱。 那重楼叠嶂,群宫耸起,檐飞八角,壁照九龙的紫禁城? 那雄伟壮阔,红墙碧瓦,馆藏百万,并世无双的博物院? 要烧的怎么会是故宫? 格兰特见他停笔不写,愣愣地看着自己,以为他没听懂,于是又重复了一句。 “紫禁城,皇帝的宫殿。”说罢,看了法军的孟托班少将一眼。 关卓凡恍然大悟。他们两个,原来商定的目标是圆明园,然而格兰特心有未足,提出了所谓“更重的惩罚”,把目标转向了紫禁城。 不,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不允许发生!我是博学多才的讲解员,我是优秀的伪劣商品推销者,他不就是个傻老外么?我能忽悠他!关卓凡脑子里飞速转着念头,放下笔,站起身来:“尊敬的将军阁下,我认为紫禁城不是一个恰当的目标。”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格兰特不耐烦地看着他,“你的工作是把信写完。” “格兰特先生,如果是这样,我冒昧地建议你,立刻请求从英国派出更多的军人来这里,五倍,十倍的军人,”关卓凡的态度谦恭而固执,“即使那样,你也会把你余生的所有时间,都花在镇压这个庞大国度层出不穷的暴乱上。” “……很有趣。”格兰特冷冷地打量着这个通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无意冒犯,不过我们都知道,你击败的只是两万名僧王的蒙古部队,是大清帝国所有军队中,很小的一部分。”在格兰特的目光下,关卓凡并不退缩,依然很温和却也很执着地说道,“在长江以南,黄河以北,仍存在有几十万忠于朝廷的军队,正在跟太平天国作战。他们之所以没有到京城来保护皇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相信和议一定能够成功,洋人不会对他们的都城造成致命的损害。” “但是皇帝犯了错误,必须受到惩罚……” “紫禁城不仅仅是一座皇宫,实际上,它是整个民族的象征,是这个古老文明的重心所在。”关卓凡小心地选择着词句,“你如果只是想惩罚皇帝和政府,你一定能找到更合适的目标。但如果你毁灭了紫禁城,那么英国会成为这个东方文明永远的死敌。我想,这并不符合英国的利益。” 英国的利益?格兰特开始认真地听着,沉吟不语。 “格兰特先生,我想你们的女王和议会,并没有打算将战争无限扩大,也没有打算推翻这个朝廷,你不是也派出了代表,在跟朝廷谈判和约么?你要的本来只是几颗树木,可你现在却准备烧毁整个森林?” 这句话,让格兰特动容了!这名通译的见识,远远超出了他的估计。 “格兰特,”坐在一边的孟托班也说话了,“事实上,我认为这个人说得很有道理。” 格兰特从复仇的狂热冲动中渐渐冷静下来了。他不得不承认,关卓凡所说的话,切中要害。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他必须审慎地评估,他的行动是否超出了女王陛下的授权,而女王陛下显然不会同意他“烧毁整座森林”。 格兰特缓缓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孟托班:“那么……维持原议?” “维持原议。”孟托班站了起来,“圆明园只是皇帝的一座私人园林,而且……据说也有丰富的宝藏。”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格兰特又转向关卓凡,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你很出色。” 干你妹的时候,我会更出色。关卓凡看着这两个强盗头子,把他们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信不必写了,照这个底稿,把紫禁城改为圆明园,写成几张通告,我要派人张贴在城内和圆明园外。” 当天下午,京内数处和圆明园外,都竖起了高高的告示牌,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英法联军司令部给京城百姓的通告。这篇通告,笔法拙劣,语气粗疏,错字别字比比皆是,素为当时和后世的史家所鄙薄,却不知道这篇通告,实是出于关卓凡之手也。 “宇宙之中任何人物,无论其贵如帝王,若犯虚伪欺诈之罪,即不能逃脱其应有之责任与刑罚,清帝不能守前约,反违反和约,兹定于九月初五日,捣毁其夏宫圆明园,以示惩罚,与百姓无关。” 每一个字,都象一口钉子,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九月初五,劫煞,重日,宜出行,动土,拆卸,忌嫁娶,安葬。 英军和法军的士兵,先后从圆明园的东面和南面入园。等到关卓凡随着英军司令部的后续人员到达的时候,疯狂的劫掠已进入了尾声。大批物品正堆在园子里一处空的台子上,由格兰特的秘书指挥着整理。 “嘿,干!你怎么现在才来?”格兰特的秘书兴致勃勃地叫住他,指了指远处,“人家龚先生一大早就来了,拿了整整一车好东西!” 远处正是那个穿白色西装的华人,押着一辆车,由三个民夫推着,向园外走去。 “龚先生……龚孝拱!”关卓凡喃喃自语,“我祝你断子绝孙。” 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个人,就是史书上所记载的大汉奸,亲自引洋兵进入圆明园的龚孝拱。一个读书人,跑去做了大汉奸,这就够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是大名士龚自珍的儿子。 “马上就要举行拍卖会了,”格兰特秘书的话,打断他他的思绪,“你也来吧,保证有许多连你也没见过的珍宝!” 关卓凡知道这场拍卖会。英法士兵在这里所抢掠的很多珍宝,要统一在拍卖会上卖出。出价高的人得到珍宝,而卖得的钱,会均分给每一个联军士兵。 关卓凡犹豫了一下,很快就下了决心。 为什么不呢?他摸了摸荷包,那里有这几天英国人所付给他的十二个金镑的报酬。如果能用这些钱,拍到几件东西,也算是能够将这些本来要飘扬过海的“文物”,留给后人。 主持拍卖的,正是格兰特的那位秘书,周围环绕着几百名比较富裕的军官和士兵。 每一件东西放上拍卖台,都会引起一阵骚动,然后往往只经过两三次简单的竞价,就会被卖出——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没有人会为某一件物品出特别的高价。 一柄镂空的白玉如意,两个英镑就卖掉了。 一块青玉砚台,只要一英镑六十先令。 两件龙袍,卖到了五英镑,引起一阵惊呼。 关卓凡用一英镑,买到了一副绢本的《捣练图》,又用五十先令,买到了一副梁楷的《六祖伐竹图》。 这真是梦幻般的价格,关卓凡心想。若是放在后世,那自己是要笑不动了。 现在拍卖台上放着的,是三个铜制的兽首,从断口处就可以看出,是工兵用大斧从什么地方砍下来的。 蛇首、羊首、狗首。 “三个一起,只要一英镑!”秘书已经累了,有气无力地喊着。 关卓凡举起了手。 “现在是一英镑,有没有人出一个半英镑?” 坐在离关卓凡不远处的一名法军中尉举起了手。 “两英镑。”关卓凡不等秘书说话,自己报出了价格。 那名中尉撇了撇嘴,放弃了。关卓凡听见身后的士兵在互相嘀咕:“只是几个水龙头罢了。这个奇怪的中国人,不买珍珠宝石,总是买一些破纸和垃圾。” 拍卖的效率很高,随着拍卖品的减少,拍卖会已经接近尾声了。主持的秘书看了看角落里一堆书本字画,抬起头来,对关卓凡喊道:“干!这一堆东西,”他用手指了指,划了一个圈,“十英镑,都给你好不好?反正你喜欢。” 好是好,可是…… “我的钱不够了,”他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荷包,“我只有八英镑。” “八英镑,成交!”秘书笑道,“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里面有不少已经损坏或者弄脏了。” 关卓凡点了点头,四周的洋兵,响起了一片哄笑声——这个家伙,又买走了一批破纸。 第十一章 拍卖会 第十二章 万园之园(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二章 万园之园(二更) 关卓凡把买到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裹,不无沮丧地想,自己现在能做的,大约也只有这么多了。 他把包裹系在背上,准备向圆明园做最后的告别。 读书的时候,关卓凡曾不止一次来过这里,看着遗址中剩下的那几块破落的石头,遥想圆明园当年的风光。而今天,他再一次走进了历史,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才发现即使是最华丽的辞藻,也不足以形容出他所受到的震撼,也不足以渲染出这里真正的辉煌。 三山三园,造就空前绝后的永恒经典,奇珍异宝,铸成华光冉冉的稀世传奇。 这里是万园之园。 然而,当关卓凡漫无目的,痴痴的随心行去,园中的景象却开始如梦魇一般,一处处映入眼帘。 贤良门内,伏着几十具技勇太监的尸身。当数以万计的城防部队都溃散无踪,反而是这些一向为人所轻贱的阉人,充当了圆明园的最后保卫者,赤手空拳,死战不退,终于被洋兵乱枪射杀。 再往前走,便在福海边上看见了投湖自尽的守园大臣文丰,尸身已经被捞起来扔在一边,永不瞑目的双眼直视苍穹。 等走到了倚秀阁,意料之中地见到了正围着死去的常妃,哀哀痛哭的太监和宫女。这位道光爷的后妃,于警讯忽起之下,不及走脱,困在园中,活活被惊吓而死。 一百一十二方胜景,到处丝绸遍地,古书狼藉,楼台破碎,满目苍夷。 关卓凡的心开始绞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在书上看来的时候,是知识;在遗迹中缅怀的时候,是沧桑;而置身其中的时候,却是剜心刺骨的疼痛。 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专业人员,他确实走进了历史,但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这活生生的历史,被无情地肢解,摧残,毁灭,就好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一个一个的杀死。 他终于发觉自己方才的行为很可笑——当家都被别人打得粉碎时,他居然抱着几块抢救出来的残砖败瓦,沾沾自喜?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志向很可笑,当他亲手所写的毁园通告被高高张贴的时候,他居然还在幻想着未来的前途和温饱? 大群大群的英法士兵从这个华人通译身边经过,提着火把,在园中穿梭,兴高采烈地大声喧哗着,仿佛是一群粗野放荡的无赖,得到了特别的许可,可以去别人家的院子里,燃放一场盛大的节日焰火。 关卓凡的一颗心,蓦地抽紧。 你们有文艺复兴,复兴就复兴吧。你们有工业革命,革命就革命吧。你们能够远渡重洋,来了就来了吧。你们打胜了,胜了就胜了吧。你们抢东西,抢了就抢了吧。 算你们牛逼还不行吗?!何以—— 何以还要怯懦和无耻到要点这一把火,将这片壮丽的瑰宝无情毁去?你们敢说这是对皇帝所谓的惩罚,而不是在掩去劫掠的罪迹? 第一个火头燃起了,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于是东也火起,西也火起。当满园都是火焰在熊熊燃烧,灼热的风夹杂着浓烟,一阵又一阵地掠过他身边的时候,关卓凡呆立当场,双手紧紧攥在一起,魔怔了似的不停喃喃自语:“我不服……我不服……” 他心中的怨恨,彷如冰川融水,汇成小溪,继而小溪汇成江河,奔腾不息,充塞胸膛,终于像跪在八里桥的战场上那次一样,仰天嘶吼起来:“我不服——!” 辱到了极处,痛到了极处,反倒将内心深处的书生意气激发了出来,仿佛灰烬堆中涅槃重生的凤凰,振翅而起,要宣明自己高贵的尊严。 我的前世,是一介书生,我的现世,是一介武夫。也许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力不能拔山,气不能盖世,可我关卓凡,以万园之园的烈火为证,不雪今日之耻,誓不为人! 弄坏了我的东西,我要你们百倍赔还。欠下的血债,只有用血来洗清。这个朝廷对抗不了你们,那就由我来对抗你们。 虽千万人,吾往矣。 当天晚上,关卓凡就背着包裹,从圆明园绕道阜成门,直接回了家——英军曾经严整的军纪,因为圆明园的劫掠和大火,出现了裂隙,在一片狂欢的气氛中,已经没有人去在意这个华人的生死去留。 关卓凡的忽然出现,让一家人都有喜从天降的感觉。关卓凡被英军带走以后的这几天,家里一直是愁云惨淡,白氏更是天天以泪洗面。她挂心着关卓凡的生死,更是怨恨老天的不公——好不容易过了一小段踏实的安稳日子,就弄出这么一场飞来横祸,难道自己的命,真的那么苦?夜夜对着油灯,不知向菩萨许了多少愿心,只求她这个小叔子能够平安。 现在关卓凡真的回来了,这一份高兴,溢于言表,但问出来的话,却是寻常:“卓凡,吃饭了没有?” “饿极了。”关卓凡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微笑着说道,“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拿出来。厨房里还有酒吧,也打一壶。” 普普通通的几句话,白氏却从里面听出了不一样,这个小叔子,似乎又有了变化。 在她的印象中,关卓凡原是个典型的旗下少年,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整天混混日子,说说大话,一旦真遇上事情,就变得胆小而窝囊,一点也指望不上他。可是上次他回来后,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自信从容,而杀掉想欺负她的那个大胡子洋兵的时候,那一份果敢,放在原来真是想都不敢想。至于那个拥抱…… 白氏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好看,从她嫁进关家开始的第一天,这个小叔子看见她,便常常会愣愣怔怔,时间久了,她早已见怪不怪。但是,杀掉洋兵之后的那个拥抱,如果换做原来的他,就算借他个胆子也是绝不敢的。 而现在,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关卓凡变得更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她一下子说不上来,似乎就是隐隐有了一种气势,说出话来,淡淡两句,便让她有不能不照着去做的感觉。 她没感觉错。现在的关卓凡,不肯再为一身计,为稻粱谋,而是要开始为天下计,为天下谋了,心境一变,那股一往无前的凌厉之意,不管他如何藏锋隐锐,终归与从前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于是他痛痛快快吃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嘴角带笑,居然将白氏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声嫂子辛苦,才起身回西厢的房间去了。留下被看得面红耳热的白氏,指挥着小福收拾碗筷,心里砰砰直跳:他的眼光,好奇怪。 说奇怪,也不算奇怪。她若是知道这个小叔子此刻心中的念头,只怕更要花容失色,羞得不敢见人了—— 吾今欲将大笔,重写春秋,天下尚且如此,况一家一室和一个嫂子乎? (第一卷完) 第十二章 万园之园(二更) 第一章 那些不可思议的国宝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章 那些不可思议的国宝 第二天一早,关卓凡便拎了一个包裹,敲响了隔壁周家的大门。应门的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长随,只将大门开了一条缝,见是关卓凡,先是一怔,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向两边张望。确定只有关卓凡一人,才点点头,说:“关少爷,您有事?”言语之中,虽已不像从前那么嚣张,但仍是一脸的戒备之意。 “我不是来借钱。”关卓凡见他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暗暗好笑,知道他们家是对前几日印度兵的劫掠,仍然心有余悸,心里掂量了一番,将手上打了死结的包裹递了过去,“这个,交给你们家老爷,他一看便知。”说罢,拍拍手,扭头走了。 果然,刚回家还没来得急坐下,院子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亲自开门一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一身府绸长褂,胖胖的脸上写满感激和不安,心知这必是隔壁的主人周家玉了。 “逸轩!你这……嗐!”周家玉一手拖起关卓凡,不由分说,将他拉出门,回了自己府里,直入正堂,将他往八仙桌旁的椅子里一按,兜头做了一个大揖:“张贵不懂事,逸轩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一切不要计较。” 原来我叫逸轩,关卓凡心想,这必是自己的字了,看来自己的老爹还真有几两墨水,起的名和字,居然都颇见雅致。他见八仙桌上是那个摊开的包袱,里面的细软首饰灿然耀眼,只是却没有黄金白银的影子,很客气地笑了笑,站起来还了一个揖:“周兄,你见外了,分内之事,不足挂齿。”当下便将早已编好的一段说辞讲了出来——那天晚上如何听到有洋兵闹事,如何在门口拾得这个遗落的包裹,如何有急事出门以致于今天才来送还。 周家玉听得心下感动,说道:“逸轩,你家里境况不大好,平日里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没想到你真是寸金不昧,这一份高义,我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关卓凡微微一笑,心道:你知道感恩,那很好。说我寸金不昧,这倒是受之有愧了。 圆明园的一场浩劫,将他最初的想法和打算,全都推翻。他要成就天下大事,自然不会再拘泥于小节,这个贪官的包裹中,原有的两锭金子和二十几锭白银,他已经毫不客气的收起,要拿来做别的用途。细软首饰,是有主之物,既不好拿去变卖,更不能拿去戴在白氏的身上,因此便还了给周家玉,有意要让他存下一个感激之心。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无非是听周家玉大骂洋兵禽兽不如。等到说起被抢走了多少东西,周家玉就变得有点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了。关卓凡心里好笑,却见周家玉告了个便,将包袱拿进内室去了,过了片刻,手里捧了一锭银子出来,向他面前一放,诚恳地说:“逸轩,这一点银子,拿不出手,你买壶酒喝!” 这锭银子,关卓凡自然不能收下,否则自己苦心营造的光辉形象,便要大打折扣。周家玉再也猜不到他心中的想法,推让争执了半晌,见他始终不肯松口,只得叹息一声,握了他的手,极诚恳地说:“逸轩,我原来真是看错了你。我是户部的官儿,你们行伍上的事,我也帮不上。若是有别的什么难处,今后尽管来找我。只要我能说了算的,你一句话!” 关卓凡回到家中,向图伯要了杆小秤,在自己屋里插了门,从柜子里取出剩下的那些银锭金锭,做了一番称量。那些银锞子,果然是十两一个的官锭,一共二十三个,也就是二百三十两银子。两个金锭,每个都是四十两,按照当下金银一比九的官价,要值七百二十两银子。这样加起来,有九百五十两,再加上那些金镑和一点散碎银两,他居然也有了一份过千两银子的身家。 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昨天在圆明园中背回来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真正吓人的东西,是在这里! 他开始一件一件地轻轻整理。先把那三个铜制的兽首取出,仔细端详了好一会,想到后世,仅仅一个兔首在国外拍卖,就引起了那么大的风波,不由得感慨万千。昨天的拍卖会上,他只见到这三个兽首,其他的那些,多半是被洋兵私自藏匿了起来,不曾上交。 剩下的是书画。他先将完好无缺,未曾污损的挑出来点了点数,一共是十四件。再将或是破损,或是弄脏的数一数,是八件。 件件都是瑰宝啊——关卓凡有些激动,眼眶都有点潮湿了。他虽然是学历史的,对这些文物的知识最感兴趣,颇有涉猎,但他毕竟不是收藏的行家里手,并不能准确地叫出每一件东西的名称,也不能准确地判断每一件东西的价值,然而它们都是皇家的藏品,其中的大部分,想必在后世已经散佚流失,珍贵之处,那是不用说的。 他想起拍卖时一名英国军官所说的话“这些画连透视和立体感都没有!”,不由得鄙夷地摇摇头:这帮鬼子还真他么是粗胚。对他们来说,不在画布上堆起寸许厚的油彩,那还能算是画吗? 看着面前的这一堆国宝,他又有些发怔:这些一共用了十个英镑买来的东西,随便挑出一幅,在后世都要以亿元来作为计价单位吧?这么多加在一起的话,别墅,豪车,游艇,私人飞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啊,美女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就这么心驰神往了好一会,才从幻想中收回了心,自失地一笑,把面前的书画重新分拣了一遍——叫不出名字的,不记得后世的下落的,收成一堆,这些是不能出售,要保存下来的。能叫上名字而又确知后世仍存留在“一个中华”范围内的,收做另一堆,数了数,一共是九件,那幅绢本的《捣练图》和梁楷的《六祖伐竹图》都在其内,而其中异常珍贵的,还有北宋黄庭坚的一幅草书,和东晋顾恺之的大作《女史箴图》。 这九件东西,会在机会合适的时候,换成银子,为他所图谋的大业,助上一臂之力。 第一章 那些不可思议的国宝 第二章 胜四叔给了新差事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章 胜四叔给了新差事 (二更) 英军和法军,已经从城内各处撤走,只占据了城北的一部分地方,这是关卓凡原来不知道的。即使是所占据的这部分地方,也主要是作为议和谈判的筹码——也就是说,英法联军现在把京城作为被绑票的人质,要逼迫朝廷尽快签署和议。 仗是暂时不用打了,关卓凡便开始打听骁骑营的去向,这些日子没见到阿尔哈图和老蔡,倒让他有些想念了。然而打听的结果令人失望,战事结束之后,骁骑营的大部已调往热河行宫,看来一时半会,跟这两位是见不上了。 不管怎么说,京城的市面儿上毕竟又开始活泛起来。关卓凡由图伯陪着,雇了一架推车,花了半天功夫,在街上采买了整整一车东西,到晌午时分,才回到家里。 到了家,从车上卸下几样,让图伯搬到正厅,其他的大部分,留在车上,让车夫在门口等着。 白氏见到正厅桌子上琳琅满目摆开的一大堆,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又是心疼,轻声埋怨道:“卓凡,怎么又瞎买东西啊,就算你攒了点钱,也不能这么一下子花光啊。”小福带着小芸,也跑过来看热闹——实在是家里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买过这许多东西了。 关卓凡笑了笑,指着说:“这一包是给小芸的,都是些吃的玩的。这几匹布,让图伯和小福做几身新衣服穿。这几块时鲜的料子,嫂子你留着自己用。还有这些——”打开了一个包袱,里面包着些女人家用的香脂水粉之类的东西,“都是徐凤记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多买些,你挑着使。” 白氏看得呆了,好一会,才说:“这得多少钱啊?” “没多少。”关卓凡又把白氏拉在一旁,从身上拿出一个手巾包,里面是他在钱庄兑出来的散碎银子,“嫂子,这大概有五十两,你先收好。” 白氏愣愣地接过来,只觉得云里雾里,好像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关卓凡见她这样,倒不得不解释一下了:“我一会要去我那个四婶家里谢谢她,这些东西,是顺便买的。” “哦,哦。”白氏这才回过神来。关卓凡说要去“四婶”家里,那就是说要去胜保府里送礼,“胜大人又提拔你啦?” “嗯,全靠他。”关卓凡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啊呀,有胜大人照应你,这可太好了!”白氏欣喜地说。既然胜保肯关照关卓凡,那他能挣下这么多钱,也就不奇怪了。没想到家里攀上的这门“远亲”,终于发挥了作用。 关卓凡心道:胜大人是够照应我的,差一点脑袋就被他砍了。至于现在肯不肯关照,还两说呢,要不我也不至于下这么大的血本——还放在车上的各色礼物,花了他足足三百两银子。 他从来不相信小说里说的那些神话般的穿越故事,一个人穿越,不知怎么收了几个小弟,就慢慢发展出一只军队,然后就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在这个年代,壁垒森严,一个一无所有的小角色,想凭空发展出自己的势力,太难了,几乎无异于痴人说梦。要想达成自己的誓言,必须拥有一个平台,才能有机会借力打力,成就大事,而最终如果能把这个平台抓在自己手里,则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因此,关卓凡决定回到体制中去。他知道,对清廷的政局来说,接下来的一年,将是波云诡谲,翻天覆地的一年,他要在京城之内,寻觅一个合适的位置来观看这场大戏,如果有机会,更要亲身参与到这场大戏里面去。而能够最快让他回到体制内的人,思来想去,最合适的,仍然只有这个目前暂摄京城防务治安的胜保了。 来到设在东四条胡同的胜保府前,已经是下午。中门自然不敢敲,乖乖来到边门,报了自己身份,一边请门房通报一声,说是来看四婶,一边指挥着图伯和车夫,将车上的礼物搬了进去。 之所以送礼物而不是送现银,也是经过仔细考量的。胜保是统兵大员,一向手面豪奢,每年过手的军费象流水一般,轻飘飘三百两的银票,不在他的眼内。但是三百两银子买成的礼物,就有足足一车,既不像送银子那么见外,又显得厚重而花样繁多,至少他这个“四婶”,总会见他这份人情,见一面,说几句话,就达到了目的。 果然,过不多时,门房就回来了,说太太正在忙,请他坐等。既然有这句话,那自然是肯见了,关卓凡让图伯先回去,自己在门房里的长凳上候着。这一等,约莫有半个时辰,心里嘀咕着,回头到旧货铺去,看能不能淘到一只西洋怀表,不然没有看时间的地方,实在不习惯。 终于,一个听差模样的来叫他了,说太太有请,关卓凡连忙跟在身后进了府。到了正院,换成一个管家来引路,走到二院门口,却又换了一个丫鬟来带路,在府里又绕了半圈,这才来到正房,心里咋舌:胜保家里的排场,也真不小。 胜保的太太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面目倒是很和蔼。关卓凡请了安,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四婶,这才斜签着身子坐了。 “你这孩子,来就来呗,还买那么多东西干嘛。”这个“四婶”,言语也很客气,半真半假地埋怨了两句。 关卓凡知道,看家里的景况,这两年跟这门亲戚肯定甚少走动。而且既然是攀上的亲,她对自己的情形大约也所知不多,于是借着唠嗑的机会,把家里人的大概状况也夹杂着说了一遍,无非还是那句“死爹死娘死大哥”,再把自己在大帅营中当差的情形,也说了几句。 “唉,那你也是怪可怜的。”他的四婶心倒不错,听得眼圈有点红红的,“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四叔的没有?“ 关卓凡心道,我这个四婶,人好,也得窍。他不敢跟着她叫“四叔”,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说:“大帅现在日理万机的,我也不敢去烦大帅。要是婶子什么时候得便,就请婶子替我说说,我想在城里头,寻一个差事。” “也是的,你在城里,家里面也好有个照应。”胜保的太太点点头,说道,“这是小事,我看明天……后天吧,你早点来,我有几样东西,你带回去。” 这是说有回送的礼物,也是暗示他后天来听消息。旗人重礼,亲戚之间的往来,必然是有来有往,回礼不论轻重,都算是一份礼数,关卓凡知道,这是不必拒绝的。看看话说得差不多了,于是很知趣地站起身,再请一个安,做了道别。 到了第三天,按胜保太太的吩咐,刚过晌午就到府等候。这一次,胜保太太没有见他,而是由一名管家带了几样礼物出来。 “关爷,这是太太交下来的几样东西,您拿好。”管家一脸笑容地说,“另外,有个好信儿带给您。” 关卓凡心中一喜,知道差事有着落了。再看那管家笑得如此灿烂,忽然醒悟,摸了块银子塞了过去。 “谢您的赏,”管家凑近了他,小声说,“大帅吩咐了,让您明天到步军统领衙门,找和翼尉去报到。” 第二章 胜四叔给了新差事 (二更) 第三章 天上掉下个二哥哥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章 天上掉下个二哥哥 步军统领衙门,全称是“提督九门步军统领衙门”,专管四九城之内的防务。关卓凡很满意,觉得这个位置比之要在城外砍砍杀杀的八旗京营,又要好上一些了。 拎着胜保太太所赠的四色礼物,索性雇了顶轿子,优哉游哉地回到了寿比胡同。下轿开发了两个轿夫的赏钱,敲响家门,心想有空也该把这破旧的两扇门给重漆一遍了。 门打开,却见开门的图伯一脸忧虑的样子,还没等问,图伯就向内院的方向努努嘴,说道:“又来了。”说罢,叹了一口气。 什么又来了?看图伯的样子,好像说一声“又来了”,自己就应该明白似的。忽然心里一紧:难道是英国人又来了?当下大步流星地赶进了内院。 院子里却没有英国人的影子,只看见正厅内,白氏陪着一男一女正在坐着说话。关卓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毕竟从图伯脸上的表情能看出来,不是什么好事。 走进正厅,见白氏秀美微蹙,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另外那一男一女,男的穿一件对襟的马褂,看上去三十不到的样子,还算英俊,只是面色蜡黄,大刺刺地坐着,显得有些无赖,然而不知为什么,关卓凡看他,总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女的也就二十五六,生得丰满,也不难看,一脸不屑地看着白氏。三个人见他忽然走进来,都怔了一下,白氏小声喊了句“卓凡”,便又不做声了。 “老三,你回来啦?”那男子还是那么坐着,只将眼风扫了一眼关卓凡,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又转过去盯着白氏:“你总是这么拖着,也躲不过去。到底怎么样,趁早说句话!” 老三?关卓凡心道:叫得挺亲热,这么说我该认识他?可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是谁,也不知怎么会有那股认识他的感觉。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看着白氏,希望她能说话,让自己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最终是图伯打破了沉默,他站在门外,忍不住叨咕了一句:“二少爷,你何必老是来逼大奶奶,当初老爷给你分家的时候,不都给你们大家说好了吗?” 二少爷?关卓凡楞了几秒,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叫关三呢,原来大哥死了,还有个二哥在这儿等着我哪!至于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然是因为与自己的脸有几分相似的缘故,而自己的脸长得什么样,也只在铜镜里大致瞧见过几回——说来可笑,记得并不算十分深刻。 那女子看着图伯,没好气地说道:“图伯,他们哥仨的事,用不上您来分派吧?敢情您不帮着关家,反而帮着外人说话哪?” “嗐,怎么是外人……”图伯摇摇头,叹了口气,蹲下不吱声了。 关卓凡明白了,这是家里争产的事。具体争的是什么,为了什么缘故,都不清楚,因此也不敢贸然说话。而他的二哥二嫂,也当他不存在一样,只是对着白氏说话。 “分家了是不错,可分家的时候,我大哥还在呢。”他的二哥还是半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你又没给关家留下一子半女,现在倒好,还把自个儿妹妹接来了,我就不明白了,这儿他妈到底是关家啊,还是白家啊?” “卓仁,话不是这么说。”白氏终于又开口了,声音却很平静,没有一丝畏缩,也没有一丝火气,“当初分家的时候老爷就说了,柳条街那处宅子给你,这里归我们和卓凡住。要是将来卓凡娶媳妇,咱两家该一起出钱给他置宅子,是不是这么说的?” 二嫂在旁边轻蔑地嗤笑一声,说道:“说得轻巧,好像你出得起钱似的。” “出得起出不起,那原本是我的事。”白氏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不过弟妹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放一句话在这里,给卓凡买房子的钱,我是没有。他要是娶亲,这间院子都给他,我和小芸只要一间房子住,我愿意!他要是还不肯,我搬走!可这是我和卓凡的事,不用弟妹你操心。倒是你们该出的那一半钱,不知道有没有呢?这两年卓凡当兵,他的钱粮,可都是卓仁替领了,你们是用了呢,还是打算还给他呢?” 关卓凡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旗下的应份钱粮,都是被这个二哥领去了。难怪白氏的日子过得这么艰辛,自己上次问起,她还很奇怪的看了自己一眼。他看着这两个所谓的二哥二嫂,心中怒气暗生,心想你们夫妇俩就这还不知足,还要谋夺这里的房子,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呢? “卓凡的钱,我是替他存着,你别给我胡咧咧!”二哥卓仁有点色厉内荏,瞄了一眼关卓凡,才继续说道:“再说了,你少拿卓凡来糊弄我!他看见你就迷迷瞪瞪走不动道儿,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你……你……”白氏气得脸通红。卓仁这话说得太难听,然而说得却是实情,这让她有口难辩。 “老三,我可告诉你,”卓仁转头看着关卓凡,“她是你大嫂,你不用起什么糊涂心思,不成你还指望她给你传宗接代?趁早绝了这个想头,听二哥的,她搬出去,咱们给她一笔安家费,剩下的房子,咱俩半儿劈,或者你二我一都成,咱们是亲哥们儿,好商量。” 这种话说出来,算是欺负人到家了,白氏作为一个女人,根本没法张嘴辩驳,终于被堵得呜呜地哭了起来,站起身,捂着脸就往厅外跑。 半晌没说话的关卓凡,一手扯住她的胳膊,笑道:“嫂子,你别急啊,我还没说话呢,你好歹听完了再走嘛。”作好作歹,把白氏按在椅子里坐下。忽然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把手里拎着的礼物递了过去。 “对了嫂子,这是胜保胜大人的夫人,托我带给你的几样东西。” 二哥大刺刺伸着的腿,忽然收起来了,人也在椅子上坐直了。 二嫂正在不屑地冷笑的脸,忽然僵住了,艰难地换成了尴尬的笑容。 “二哥,二嫂,”关卓凡笑嘻嘻地轮流看着他俩,“这英国鬼子刚撤,你们倒是打上门来了。” “老三,你这是什么话……”二哥卓仁一皱眉头,刚出声,却被关卓凡打断了。 “二哥,大约是我从小窝囊惯了,你们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关卓凡紧紧盯着他的“二哥”,“现在用得着我了,又想起我来了,觉得我好忽悠,是吧?我进来这么久,这是你看我的第三眼……我他妈还没说完,你敢插嘴试试!” 这一声怒吼,把又要抢着说话的卓仁,吓得憋了回去,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个三弟,这个从小到大在他面前连屁也不敢放的三弟。二嫂更是一声不敢吭,畏畏缩缩地看着他。 “我在外面出兵放马,干的是刀头沥血的营生。八里桥洋兵的枪没打死我,洋炮没炸死我,我关三回来了,只想过个安稳日子。你们是我二哥二嫂,我跟你们说三句话。”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第一,将来我娶媳妇,不用你们替我出钱买宅子。第二,我那份钱粮,你们尽管拿去,我一分银子都不要。” 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加重了语气:“第三,这个家,这个宅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她的。”他指了指坐在椅子上,呆呆看着他的白氏,“想要欺负她,你们真不配,也真欺负不起。这话我说明白了吧?今天算是她让着你们,要是下回再跑来说那些没人味的混账话,保准让你们后悔一辈子信不信?不服,只管试试。” 等他说完了,卓仁犹豫地看着他,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 关卓凡举起了手:“二哥二嫂,请回吧,不送。” 看着两人狼狈的走了出去,他才吐了一口气,转身看着白氏。白氏看他刚才疾风暴雨般的一顿发作,不知不觉就忘了哭,幽幽地劝他说:“卓凡,你是帮我,嫂子见你的情。不过到底是你哥哥,你也忒凶了点……” 关卓凡摇摇头,笑道:“他算我哪门子哥哥?” 还有一句话不曾说:你又算我哪门子嫂子? 第三章 天上掉下个二哥哥 第四章 黑眼珠看见白银子(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章 黑眼珠看见白银子(二更) 步军统领衙门虽然也算京营,但不像普通京营都是八旗子弟,而是旗汉混编,因此在官位的设置上,也是兼有八旗和绿营的编制,很是奇特。 衙门是设在崇文门,关卓凡穿着公服,早早地就到了。心里琢磨着,不知自己能得一个什么差使? 和翼尉倒是个很豪爽的人,穿着三品武官服色,将他略略打量了一番,笑道:“胜大人跟文大人说过了,把你补在南营。你运气好,最近洋鬼子进城,咱们尽有出缺的,你这一来,就能补上个委署步军校尉,虽说是从六品,到底是升了一级,好歹也算六品,补子和顶子都能换啦。” 关卓凡一愣,跟着便是一喜,知道这多半是“四婶”枕边风的功效了。不过,看来胜保对自己的印象,至少不坏,否则也不能刚来就给升补。 至于和翼尉所说的文大人,应当便是时任军机大臣,兼署步军统领的文祥了,也就是所谓的九门提督。文祥是当朝名臣,旗人大员中的佼佼者,既精明强干,又中正平和,是未来朝局变幻的关键人物。能在他的手下当差,关卓凡心里的满意,又进一层。当下恭恭敬敬地请过安,站起身来,双手递上一个封包。和翼尉接过,也不避讳,打开略略一瞧,见是张一百两的龙头票,笑道:“难怪你小子升官,谢啦。” “全靠和大人栽培!” “嗯,听说你是骁骑营出来的人,在城外跟法国鬼子见过仗,骑术和武功,想必都是好的。咱们叫做步军衙门,其实五脏俱全,马队也是要紧的。南营有三支马队,你带一支!”接着把每日要巡防的区域路线,值守交接的规矩,跟他交待了一番。等到都说完了,哈哈一笑:“小关,别说我没照应你,马队轻松威风,又用不着出城去打仗,你就给我管带好这九十来个人,一百来匹马吧!” 关卓凡干脆请了个双安,心道:这又是胜保的交待,和我那张银票的功效了,可见官场这玩意,一环扣一环,学问大得很呢,只是苦了我这双膝盖,老子这辈子……上辈子,加起来也没跪过这么多次。 接着便由衙门里的书办指点着,把从六品的部照,和六品的顶戴官服领了下来。步军统领衙门,相当于是京城的警备区和警察局,因此办起事来,顺顺当当,几乎没受什么刁难,发了些喜钱茶钱倒是难免的,花了不到二十两银子。心里算了算,从出门办事开始,这几天前前后后已经将近花去了五百两,全副身家不见了一半。不由暗暗咋舌,心说这要是再升一次官,老子岂不就破产了? 然而到了营房,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他那一营马队,有四个哨长,每人带二十四员骑军定额。收到消息有名从骁骑营调过来的新任管带,据说还是胜保的人情,谁肯不来奉承?早早地就等在营门口,见他来了,簇拥进了营房,纷纷请了安,一边乱哄哄地寒暄着,一边将四个封包,塞进关校尉的手里。 关校尉却不像和大人脸皮那么厚,直到几名哨长退了出去,才红着脸打开了封包——说到底,这毕竟是他这辈子和上辈子加起来,收受的第一笔贿赂。四个封包打开,每个里面都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加起来便是二百两了。楞了一会,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做官这行当,真的是将本求利,跟做生意是一样一样的啊。 晚上下了值,回到家里,一家人的眼睛都看直了:这个三少爷,早上出去是七品,晚上回来变成六品,这是闹的哪一出呢? 然而诧异归诧异,心里面那份欢喜,都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到了吃饭的时候,又是一大桌菜不说,连白氏,也都陪着他喝了两杯酒,图伯更是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指点小福,什么叫砗磲顶子,什么叫绣彪的补服。 关卓凡自己想想,也觉得颇为不可思议。自己刚穿越来的时候,还是个跪在地上等待杀头的九品芝麻官,现在却已经穿着六品武职的服色,堂而皇之的在京师重地带起了一支百人马队,无论如何,这个升迁的速度,不算慢了。 而这个开头,为什么能如此顺利呢?他想来想去,慢慢地悟出了几点心得。 第一,有胜保这一层若有若无的关系。关系这东西,有近有远,有亲有疏,除非是你爹,其他的,全看你自己怎么经营。 第二,舍得投资下本钱。说起来,周家玉的那些金子银子,给自己的帮助委实不小。 第三,多少得有点真材实料。他能在胜保手底活下来,靠的还是准确地预计到法军的动向。 第四,也需要一点胆量。一切都是从那一声“我不服!”开始的,要是当时没有一嗓子喊出来,那么不仅他自己,连老蔡和老阿他们,都得做一堆完蛋。 第五,得有这么几个好哥们,好朋友。象老蔡老阿,就在关键时候帮了自己一把,要是没有这一把,自己现在还不一定混成什么样呢。 另有一点很重要的,倒是自己穿越而来的旗人身份。这些年,八旗的子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想想也是,人人都有一份安稳钱粮,谁肯再拼死向前呢?本来这几年打仗,立功的大多是汉人,那些空有品秩而授不上实职的各种记名武官,照例是遇缺即补,最狠不过。但京营中的旗缺,按例是需要旗人来补的,无形中就便宜了自己。 想出了这些,自己先笑了——再这么过两年,自己该能写出《官场心经》,《厚黑指南》什么的了。 而想到旗人的钱粮,不由又想起那个二哥卓仁,看样子,早就不是第一次来家里闹事了,于是想了个说法,问白氏:“我前些日子不在的时候,卓仁还是经常来么?” “嗯,我早就惯了。”白氏叹了口气,“倒不是我说他,你想想,吃喝嫖赌,再加上好抽一口大烟,有多少钱,能够他折腾的?穷极了,就得想法子弄钱,原来每回上我这儿来,多少还能诈几个子儿,后来家里实在是自己都过不下去了,哪还有东西填他的窟窿?嘴里的话也就越来越难听了呗。要不是今天你在……” “他那个女人,也不管管他,就这么由着他?” 白氏听关卓凡不叫二嫂,看了他一眼,说:“你那个二嫂,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摇了摇头,不愿意再说,展颜笑道:“挺高兴的日子,说这些不开心的干嘛?多吃点,吃好了去歇着,你明天还得起大早上衙门办差呢。在大街上跑马,也够累的。”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天,果然是一早就到统领衙门应了卯,然而今天却不用跑马。 “恭王跟洋人议和的地方,换到城南的礼部大堂了,侍卫的人手不够。”和翼尉吩咐说,“马队用不上,外围有巡捕营弹压。有职分的军官,这两天要帮着去充任内堂的警戒。” 关卓凡领了令,带了两名哨长,来到设在南大街街口的礼部大堂,按照分派,进入内堂充做警卫——说白了,就是站班。顶戴补服的武官,与侍卫们一起,在内堂四周排开,手按刀柄,挺胸凸肚,目不斜视,好歹算是扬我大清国威,维护一点仅存的面子。 时辰一到,双方的谈判代表入场。朝廷这边,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英气勃勃,翎顶辉煌,自然是那位皇上的六弟,受命在京中主持抚局的和硕亲王——恭亲王奕 第四章 黑眼珠看见白银子(二更) 第五章 知识改变命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章 知识改变命运 这个龚孝拱,正是关卓凡在英军司令部和圆明园屡次看到的人。毫不意外地,他现在作为通译,又出现在英国的谈判代表团里面了。关卓凡恨恨地想,一个人既然已经成了汉奸,那不论做出什么数典忘祖的举动,都不奇怪。 谈判并不激烈,因为大部分的内容,已经在之前的谈判中议定好了——事实上,情势迫人之下,可争的东西并不多,朝廷一方也只能是尽力减少一些损失罢了。之所以换到礼部大堂来,倒是为了谈成以后,签约的方便。 最后的分歧,集中在两点上,一是所赔付的八百万两兵费,如何给付,二是九龙半岛,到底是割让还是租借。关卓凡支起耳朵,用心地听,慢慢听出了味道:兵费的给付方式,无非是分几年,在何处,以什么为担保的问题,不论怎么谈,差别都不大。而九龙半岛,事关香港的未来,割让与租借的区别,关系极大! 但是朝廷这一方,为翻译水平所苦,谈得非常吃力。洋兵进城,办理抚局的恭王和大臣们,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翻译,只好用一个粤省所来的黄姓知府,临时充当。黄知府是个半瓶醋,不仅英语说起来常常词不达意,就连想听明白额尔金的话,也很困难。如此一来,双方的谈判,不得不通过龚孝拱来完成,也就给了他从中把持的机会。 “九龙言租可以,若是割让,实在难向天下交待。”说话的是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 “周大人,额尔金公使坚持割让,你们在这里拖沓延宕,若是洋兵生出别的事端来,恐怕更难向天下交待吧?这里面的轻重,你要知道!”龚孝拱的态度极其傲慢,这一番话,无异于在当面教训周祖培,这位年迈的“商城相国”。 其实按额尔金的想法,租借也不坏,只要租期长一些,那就与割让无异。而法国的谈判代表更是无可无不可,事不关己,只想和议能早些定下来,拿到属于法方的那一份利益。无奈龚孝拱坚持说服额尔金,认为还是以割让为好,可以永绝后患,只要再坚持一下,这帮朝廷大员必做让步。既然他一定这样说,额尔金当然是乐观其成的。 周祖培皱着眉头不说话了,龚孝拱以启动兵端相威胁,正是朝廷所害怕的事情。 关卓凡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额尔金和法国公使的态度,他已经听得明白,无奈看着朝廷大员们懵懵懂懂,为龚孝拱所欺,心说该如何想个法子,能够告诉他们才好。 正在着急,见司职全场警戒的和翼尉走过面前,心中有了一个主意,轻轻扯住了他,低声说:“和大人,我有要紧的事和你禀报。” 和翼尉一愣,看着这个新任的委署步军校,不知他要弄什么花样。犹豫了一会,才点点头,带着关卓凡走过通道,来到门厅的侧房内。一进门,便用极威严的声音说道:“小关,你弄什么玄虚呢?” “我能听几句洋文,”关卓凡急急的解释道,“洋人的那个翻译,龚孝拱,所说不实。和大人须得报给诸位大人知道,洋人并不一定坚持要割让,租借是可以谈的!” “你还能听几句洋文?”和翼尉挠了挠头,为难地说道:“这些事,我可说不明白。” 关卓凡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干脆拿过桌上备着的纸笔,想了想,写到:“彼酋意不在割让,唯孝拱作梗尔。或可谓之永租,当可议成。割让则属权全失,永租则治权在彼,属权在我,内中之区别,异日大有干系。”写完匆匆一看,字虽不佳,文气也还通顺,于是向和翼尉的手里一塞。 和翼尉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扫了两眼,狐疑地说:“小关,你可别害我!” “我哪里敢?和大人尽管递,上头必见您的功劳!”关卓凡催促道,“我先归岗,请和大人这就递了上去,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说罢,先出了屋子,走回自己的位置去站着。他绝不能让洋人看出,这一张便笺,是出自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武官之手。 惨的是和翼尉,捧着这一张纸,有如千斤,三步一停,心中暗骂关卓凡,不知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接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然而想到那句“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的警告,无奈之下,咬一咬牙,走到坐在谈判桌旁的文祥身后,躬着身子,颤颤地小声说道:“文大人,有个条陈……”文祥是他的主官,旁人只当他在禀报警戒的事宜,并不显得突兀。 文祥一听,却勃然大怒,心说你斗大的字还不识一箩筐,又能写什么混账条陈了?只是这种时候,没办法发作他,蹙眉狠狠盯了他一眼,接过了那张纸。 和翼尉看见文祥的眼神,心中一凉,知道这回自己多半是要完蛋,恨不能把关校尉抓过来一把掐死。呆呆地退了两步,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然而文祥看了便笺,脸色却逐渐舒展开了,思忖片刻,又将便笺悄悄递给了恭王。和翼尉象濒死的人又看到一线希望,心想:难道这个小关,果然有几分门道? 恭王虽不知便笺是谁人所写,但上面的意思倒是看明白了——额尔金未必一定要坚持割让。想了想,觉得“永租”二字,是个不错的说法。心里有了底,朗声说道:“请告诉额尔金公使,九龙割让,事在万难,断不可行。如果是租借,则可以不设期限,租金亦是可以谈的事情。” 额尔金在华多年,能粗粗地听一些汉语,恭王这番话的意思,他听懂了。不设期限,那就是说可以永远租借,租金也只要象征性的给付一点就行。正要说话,却见龚孝拱将手一挥,霸道地对恭王说:“这纯属异想天开,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老实说吧,非割让不谈!” 这等于是连恭王的这段话都拒绝翻译,把持得也太过分了!恭王大怒,将手一指:“龚孝拱!你家世受国恩,却为虎作伥甘做汉奸,百般刁难,是什么道理?” 龚孝拱将眼睛一翻,傲慢地说:“我那个爹固然是朝廷的官,我的上进之路却被你等堵死,何曾受过朝廷半分恩惠?只得乞食于外邦。今你骂我是汉奸,我却看你是国贼!” 一个翻译嚣张到这样的地步,当面辱骂朝廷的全权代表,身份贵重的和硕亲王,是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时之间,礼部大堂鸦雀无声,朝廷的大臣和随员,人人目瞪口呆,不知所对。 却见堂下一名站班的青年武官,目不斜视,大声说道:“人人都有五伦,洋人也讲礼仪。你却无君无父,无兄无友,抛妻弃子,只养一个小妾,日日厮混,五伦之中,倒少了四个半,与畜生何异?既然是畜生一样的人,又有什么脸面咆哮朝堂,大言惭惭?” 这一段话,句句诛心,将龚孝拱卑污不堪之处,全都揭示出来。龚孝拱心高气傲,何曾受过这样剜心入骨的指责,脸色惨白,双手颤抖,指着那名青年武官:“你……你……”不知他缘何对自己的底细了解得如此清楚。支吾半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里。 恭亲王心里那份痛快,难以言表,不自觉的已是满脸笑容。龚孝拱这个障碍一去,剩下的谈判,便顺利得多,九龙的地位,不是割让而是永租,最终写进了这份《燕京条约》之中。 堂下的关校尉,见人人都把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便努力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心中却在想:老子赌中了,老子又要大大升官了。 第五章 知识改变命运 第六章 升了一点点官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章 升了一点点官 (二更) 然而这一次,关卓凡自己预计的“大大升官”之路,遇到了意外的波折。 和议既成,英法联军便渐次退出京城,顺原路东返,在大沽口上了海船。京师内外,又一切安适如常,只有圆明园的断垣残瓦,还在诉说着那场曾经的浩劫。 抚局办得很漂亮,京师的百姓交口称赞,在热河的咸丰皇帝也下旨褒奖,这都让恭亲王的心情大好,于是约了文祥和宝鋆,来自己的府里吃饭。 宝鋆是先到的,见了恭王,笑嘻嘻地作势要请安,为恭王一把扯住,笑道:“几天没见,如今给我来这个,嗯?” “王爷的回护之恩,总是要谢的。”宝鋆也笑着说道。 五十二岁的宝鋆,是内阁学士,总管内务府大臣。他跟恭王的交情极厚,已到了脱略形迹的地步。前些日子,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之后,宝鋆作为内务府大臣,连出城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被咸丰落旨痛斥,骂他“没有人心,是我满洲人中之废物”,从一品顶戴,直降到五品京堂。幸亏恭王办成了抚局,以议和有功的理由,替他求情,这才开复了一切处分,官回原职。 说话间,文祥也到了,于是由几个生得极明艳的丫头伺候着,在王府后花园的水榭之中,围桌小酌。酒是刚从冰窖中取出的西洋葡萄酒,倒在水晶杯中,寒气沁人。恭王抓起杯子,先喝了一大口,感慨地说:“佩蘅,前些天你挨骂,我没给你道恼,现在你官复原职,我也不给你道喜,两抵了。这一回抚局能够成功,全赖你们大家努力,总算把局面维持住了。” “那也是靠着王爷主持大局,佩公才有今日。”一向持重的文祥也拈须微笑。他跟宝鋆两个,是恭王的左膀右臂,自然替宝鋆高兴,“说起来,这一次托王爷的福升官的,着实不少,我手下那个和宁,因为礼部大堂里的那一个条陈,这不也从翼尉升做总兵了?” “他有胆量递那个条陈,这份功劳,便值一个总兵。”恭王哈哈一笑,饶有兴味地问:“对了,写条陈的那个校尉,叫关什么来着,你是怎么个意思?” “叫关卓凡,镶红旗的,父亲原是光禄寺的少卿,已经去世了。”文祥答道,“我让和宁问过他,他的洋话,说是跟他们家原来的一个先生学的,后来父亲去世,家道中落,那个先生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骂龚孝拱的那几句,真是痛快!”恭王轻轻拍着桌子,回忆道:“五伦之中,倒少了四个半,与畜生何异?痛快!痛快!” “可不是嘛,”宝鋆知道恭王对龚孝拱深恶痛绝,也凑趣道:“现在大街小巷里,都叫他龚半伦。就算他躲回沪上的租界,这一辈子,只怕也休想抬头了。若是龚定庵泉下有知,一定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怎么想得到,老天竟给他降下了这样一个不肖子?” “唔,关卓凡,”恭王若有所思的看着文祥,“旗人的子弟之中,有这样的人才,也很难得了……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正是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文祥摇了摇头,苦笑道,“他是胜保的一个远亲,在骁骑营做一个九品的外委翎长,八里桥一仗打下来,升了七品翎长的实缺,跟着调进我的步军统领衙门,又升补了委署步军校。没几天的功夫,已经自九品升到从六品,论年纪,却只有二十一岁。这回又立下大功,竟不知该给他保个什么官好——骤然升得过高,怕他缺了历练,做得不好,反而害了他。” “原来还是文武双全,这就更难得了。”恭王点点头,对文祥道:“博川,你说的当然是正论。只是按我朝的制度,有功不赏,难以服众,我看……” “王爷!”宝鋆忽然打断了恭王的话。 恭王愕然:“怎么?“ “我倒有个小想法,”宝鋆慢吞吞地说,“这种人才,当然该拢在袖中。只是我听说,行在的步军统领衙门,肃六最近也要添人了……” “哦——”恭王和文祥对望一眼,都露出会意的神情。 所谓行在,指的是热河行宫。皇帝以“北狩”之名,在这里避难,而且一时没有返回的打算,那么自然也设有一个负责防务的衙门,同样叫做步军统领衙门,是由郑亲王端华负责统带。而端华的弟弟,则是被宝鋆称为“肃六”的权臣肃顺了。 肃顺人很能干,又深得咸丰皇帝的宠信,近几年的气焰与权柄都是一时无二。以载垣端华为首的军机大臣,除了文祥,尽以肃顺的马首为瞻,肃顺也就成为了事实上的首辅。皇帝出行得很匆忙,扈从的兵力并不足够,现在既然洋人已经撤走,肃顺打算近期从京城的步军统领衙门中,抽调一部分人马,来加强热河的防务。这个消息,却为宝鋆所得知。 按宝鋆的想法,抚局结束之后,焦点自然便会转移到恭王与肃顺的权力斗争上。关卓凡既然有胆有识,如果能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派到热河的步军统领衙门之中,倒不失为一着缓急可恃的好棋。但如果升官升得过高,则怕肃顺和端华会起疑心,那就达不到派他去的本意了。 然而不升官,又如何把关卓凡“拢在袖中”呢?恭王和文祥,都有这个疑问。 “略升一点就好,”宝鋆坦率地说,“其他的,不妨以赏代爵。” 关卓凡接过正六品的部照,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和翼尉——现在是和总兵了。 和总兵挠了挠头。在关卓凡面前,他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从翼尉升为正二品的右翼总兵,而正主儿关卓凡,却只得了个正六品的营千总,连顶戴都没换成。他是个直爽的人,总觉得自己似乎亏欠了关卓凡什么,因此从头到尾替他将六品部照办下来,略做一点弥补。 “兄弟,我不知该怎么说,”以两人悬殊的身份来说,这一声兄弟,叫得倒是很诚恳,“我可……我可没匿了你的功劳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文祥文大人会是这样一个安排。 听他这样说,关卓凡忽然惊觉,自己的反应大大不对头,就好像是在向上司表示不满一样。连忙利索地打了一个千儿,恭敬地说:“和大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标下这个千总,也全靠大人的栽培!” “这个话就别说了。”和宁苦笑道,“你是委屈了点,可是上头既然这么分派,咱们做属下的,也不敢有什么抱怨。好在你还年轻,以后机会有的是,我看……”想了想,似是下了决心,说道:“南营的马队,原来是包佐领管的。我做个主,给他调剂调剂,以后这三支马队,就全交给你了!” 这是好事。关卓凡心想,官只升了一点点,实权倒是大了不少,看来又能收上不少封包了。想到受贿这种事,脸居然红了红,当下谢过了和总兵。 其实,他刚才之所以发呆,倒不是嫌升的官小,而是在琢磨自己哪里做错了。 在礼部大堂吼龚半伦那一嗓子,并不是临时起意,作为一个穿越来的现代人,他也没有那份出口成章的急才。事实上,从得知要去礼部大堂站班开始,他就已经在构思那几句话了。毕竟,恭王和龚孝拱的对话,是史有明载的,而龚孝拱的底细,史书上写得也很明白。他要做的,只是抓住那个时机,把想好的几句犀利言辞,倾泻到龚孝拱的身上,将他打垮。 而那个关于“割让”与“永租”的条陈,虽是临时起意,但既然和宁已经因此得了总兵,当然是更加没有问题的。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关卓凡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家里和白氏吃晚饭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这回事,就连院外的敲门声,也是充耳不闻。 过了片刻,却见图伯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张名刺。 “少爷!少爷!”自从上次来闹事的二哥卓仁被他赶出去,图伯就改了称呼,不再称呼“三少爷”,而是干脆喊他“少爷”了。 “唔?”关卓凡看他一副急吼吼的样子,有些好笑,“哪儿着火啦?” “宝大人……宝大人有请!” “哪个宝大人?”关卓凡茫然,伸手接过名刺。 “总管内务府一品大臣,宝鋆宝大人啊!” 当啷一声,白氏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第六章 升了一点点官 (二更) 第七章 以赏代爵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章 以赏代爵 一个红顶子的一品大员,具了名刺,来请一个六品的武官到自己府里去,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难怪白氏会吓了这一大跳。关卓凡自己,也有点忐忑不安,虽然猜到必是与礼部大堂的事情有关,但是祸是福,可就说不准了。 门外是宝鋆的一个听差,姓杨。名刺当然不敢收,原封璧还,并且仔细问了宝鋆府的地址,说声随后就到。那听差特意申明,说宝大人交待了,请关卓凡不必穿公服相见。 这就更显得客气了。关卓凡送走了听差,让图伯去雇一辆车来,自己回到正厅,把剩下的饭吃完,也把自己的心情冷静一下。 “卓凡,不会出什么事情吧?”白氏怔怔的,还有点没回过神,“天都黑了。” 关卓凡摇了摇头。虽然没有头绪,但要说有什么大风险,似乎也不至于。 吃过饭,图伯的车也雇好了,于是坐了车,一路向西,来到设在西城凤翔胡同的宝鋆府,向门上通报了姓名,呈上自己的手本。很快,刚才的那名听差便从里面出来,说声“宝大人有请”,把关卓凡一路带到了宝鋆的书房。 见了宝鋆,自然要行堂参的大礼。宝鋆等他行完礼,叫着他的字说:“逸轩,起来起来,坐下喝茶。” 宝鋆年轻的时候,也是倜傥佻达的一类人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最大,因此三教九流都能打得来交道。此时的语气中,便很自然的透出一股子亲热来,不带一点官派,丝毫不以身份上的巨大差距为意。 “是,谢谢宝大人。”关卓凡在宝鋆侧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他还没有跟这样的朝廷大员打过交道,心里没底,打定了主意少说多听。 宝鋆先是跟他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问了问家里的状况和在营里当差的情形,才转入了正题。 “逸轩,前几日你在礼部大堂那一出,语惊四座啊,”宝鋆慢条斯理地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谢大人夸奖,卑职不敢当。”关卓凡又离座请了个安。 “哎,坐着坐着。”宝鋆心想,这个年轻人,既不失礼数,又没有在上官的威仪面前惊慌失措,文祥说他有胆有识,看来不错。 “你写的那个条陈,亦为恭亲王所激赏!但你的官衔,只小小的升了这么一级,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些抱怨啊?” 抱怨当然是有的,但实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关卓凡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职才二十一岁就做上了六品的营千总,这已经是意外的福分,全靠大人们的提拔,哪里还敢有一丝一毫的抱怨之心。” 话说得很实在,宝鋆听了,大为满意,手在桌上轻轻一拍:“好!不矜功自喜,方是英雄本色。” “大人谬赞了。” “即便是荆山璞玉,也需要琢磨,以后总有你大用的时候!逸轩,这一番让你多经历练的苦心,你要明白。” “是,卑职记得了。” “记得就好。王爷的为人,赏罚最明,决不肯让有功之人落空的,”宝鋆点点头,移开桌上的琉璃镇纸,从下面拈起一张纸片来,“这个给你。” 关卓凡躬身趋前,双手接过那张纸片,眼风一扫,见是张龙头大票。一愣之下,还怕自己看错了,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去。 一万两! “这……”他脑子一阵迷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一名千总的俸禄和加支,通算起来也只有四十九两银子。即使是仅次于王爷的一等公,年俸也只有七百两。现在一赏就是一万两,这宝大人的手面儿也太惊人了。 宝鋆要的就是他这样的反应,满意地笑道:“这是恭亲王赏下来的,你先收好,我还有话说。” “谢恭亲王!谢宝大人!”关卓凡行礼谢过,将银票收起来,坐着等宝鋆吩咐。 “过一阵子,热河的步军统领衙门,要添兵添人,文大人打算把你调过去。”宝鋆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掌热河防务的郑亲王,也是个求贤若渴的人哪。” 关卓凡先是一愣,怎么不要我在京里,反而要把我推到热河去?继而恍然大悟:这是无间道的节奏啊!心下雪亮,这张一万两的银票,一半是酬庸他在礼部大堂的功劳,另一半,则是要买他一个忠心耿耿了。 这种时候,不能有任何犹豫的表示。关卓凡一躬身,断然道:“全凭宝大人吩咐。” “好,好。”宝鋆很安慰地说,“听说你跟胜克斋,是亲戚?” “是远亲,”关卓凡小心翼翼地申明这一点,“我管他叫四叔。” “嗯,他那里,你也不妨多走动走动。” 关卓凡明白,这是恭王笼络胜保的一种表示。看这样的情形,未来在热河,迟早会有一场好戏上演的。 身上揣着一万两的银票,关卓凡只觉得脚步都要飘起来。走出凤翔胡同,想了想,决定不急回家,雇了个车,先到南营马队的驻地。 京城里面步军统领衙门的马队,一共十二支,分属东南西北四营,以十二地支作为番号。城南的三支,是子,丑,寅,关卓凡原来所带的是寅字队,现在统管三支,也还兼着寅字队的管带。他进了营,先不去惊扰别人,只把寅字队没出更的三个哨长叫了出来。 他升了千总,统管南营马队的消息,早就传开了。那三名哨长被他喊出来,心想关千总连夜来收保护费了,都忙不迭地往外掏银子,却被关卓凡一把拦住:“别来这个!今天我请大家喝酒。” 哨长们大喜:不用交保护费,还有酒喝!连忙带了马,簇拥着关卓凡一阵疾驰,来到一家叫“奎元馆”的酒楼。一进门,关卓凡就知道这必是马队相熟的地方,老板和大厨都上来招呼,把他们让到二楼的一间雅座,伺候得极是殷勤。 一名叫张勇的哨长,指着关卓凡,对老板笑道:“这是我们关总爷,以后城南的地面儿,就归他照应了。这顿饭,你张老板请了吧?” “应该,应该!”胖胖的张老板一脸福相,笑得眯起了眼睛,“请都请不到。” 这就不是关卓凡的本意了,他摇摇手,说道:“这不成。今天是我好日子,请哥几个喝酒,哪能让你张老板破费。”见张老板还要说话,把手一摆:“甭说了,心意领了,上酒菜吧,拣好的来!” “成,成。”张老板看他年纪轻轻,心里嘀咕:这不知又是哪个大员的子弟,看样子不那么好说话……别是哪儿没伺候好?想了想,悄悄叫过跑堂的头儿,交待了几句,这才下去给他们安排酒菜。 不一会,菜就流水一样的送上来了,四冷八热十二个碟子摆了满满一桌。酒是小坛的竹叶青,泥封一开,醇香满溢,四个人觥筹交错地喝了起来。 当兵的人,酒量好,饭量也大。明明都是用过晚饭才来的,吃喝起来,就好像根本没有那么回事。等喝到有六七分酒意,那个叫张勇的哨长,又说话了:“关千总,你的人了得,又没架子,还这么仗义,我张勇再敬你一杯!”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叫额世保的哨长谄媚地笑着,也跟着说,“跟着关哥混,准没错。” 最后一个姓丁的哨长,看到人家都举起杯子了,赶忙也举起杯子,憨厚地笑着,胡乱嘟囔了两句。 关卓凡心里暗笑:我都成“关哥”了……你们谁不比我大个十岁八岁的?难道官越大,年纪也越大?再转念一想,官场之上,原本不就是谁的官大,谁就是哥么?要是再大一点,那就是爷了。 第七章 以赏代爵 第八章 疑似穿越者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章 疑似穿越者 (二更) 关卓凡请他们喝酒,一来是表示感谢,二来是想借这个机会,看一看手下这几个哨长——人在酒后,往往会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 那个额世保,纯粹是个拍马屁的货,多半没什么真本事。张勇这人,胆识是有的,只是亦有些匪气,若是用对了地方,也自有他的长处。而那个姓丁的哨长,虽然不太会来事儿,但人敦实稳重,劲气内敛,反倒是关卓凡最看好的一个,惭愧的是,他把别人的名字给忘掉了。 正在心里这么评判着,雅座的帘子一掀,跑堂的头儿进来了,点头哈腰地陪笑道:“干喝酒没意思,张老板吩咐了,叫小棠春给几位爷伺候两首小曲儿。”回身把帘子打起,道:“请进来吧。” 进来的是一位手抱琵琶的姑娘,向几位客人行了个万福,浅浅一笑,见得唇红齿白,额上一抹刘海,乌黑齐整。几个哨长的眼睛都是一亮,张勇更是笑道:“关千总,这又是你的面子了,棠春姑娘轻易不出条子,这回咱们有耳福了。” 关卓凡心知,这小棠春必是附近哪个清吟小班的歌妓,为张老板所请来的。他本来就是个乐盲,更不要说这个年代的小曲了,只是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头,心说那就跟着胡乱听几首吧。 谁知琵琶声一起,真如清泉叮咚,珠翠环响,立时便将众人的笑声压了下去,就连关卓凡也停杯不饮,听得入了神。小棠春起手这一段弹过,朱唇微启,正要开唱,却听隔壁传来一声喝彩:“好!” 这一声好,大煞风景。小棠春脸上微微变色,纤纤五指在弦上虚虚一按,琵琶声便攸地断绝。 大凡在酒楼之中,请歌女献唱,多是为了助兴。旁边的客人如果听得高兴,喝起彩来,做主人的不但不会着恼,而且会觉得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但喝彩也有喝彩的规矩,总要等一曲告终,才好出声。而方才的那一声彩,就好像在别人蓄势待发之时当胸一拳,不止是不通,简直就是在喝倒彩了。 关卓凡还没说话,张勇已经扬声骂开了:“王八蛋,懂不懂规矩?” 隔壁的人似是自知理亏,不吱声了。 “得了,别跟他计较。”关卓凡劝住张勇,“棠春姑娘,甭理他,咱们重来。” “是,我换首曲子好了。”小棠春收起那一份不快,凝神想了想,皓腕轻挥,一套轮指起手,急如密雨,瞬间便把众人的心思唤回了曲子当中。前奏弹完,大家都莫名地紧张了一下,生怕隔壁再冒出一声“好”来,直到小棠春起唱,才都松了一口气。一群武夫,听着她一口吴侬软语,糯糯地唱出江南小调,不由骨头都酥了。 谁知才唱到第三句“最撩人春色是那柳下花前”,隔壁那人,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下,连关卓凡都怒了——这不是成心搅场子么?断喝一声:“把他给我提溜过来!”三个哨长早就等着千总这句话,哗啦啦推开椅子,冲了出去。只听隔壁想起一阵呼喝怒骂之声,跟着帘子一掀,张勇和那个丁姓哨长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人走进来,将他往地上一顿,额世保跟着也进了来。 “就是这家伙,”张勇恨恨地说,“一个人喝酒,还不老实,来扰爷们的清兴!” 关卓凡细看,见这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弱,衣衫不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醉态可鞠,嘴里却还在嚷嚷着:“我是举人,你们不能动粗。” “妈的!”张勇往地上啐了一口,将他当胸一扯,“京城里的举子成千上万,也不少你一个落第的穷酸!”扬起手来就要打。 “哎——”关卓凡听他说是个举人,止住张勇,逼视着他说:“你既是读书人,应当知道礼法,为什么大呼小叫,滋扰别人?” “我骤闻乡音,触动乡愁,此乃真性情也,何曾有违礼法?”那举人梗着脖子不服。 关卓凡说不过他,又好气又好笑:“乡愁乡愁,日日思乡不回乡,在京城做什么?下一科的会试,只怕还早吧。” 那举人见关卓凡虽是个武官,谈吐却并不粗鲁,望了他一眼,长叹一声:“唉,有家不能回啊。” 额世保不耐烦了,说道:“大人,不用跟他废话,先把他提回去关上十天八天的,再交给顺天府的学政拉倒。” 一直抱着琵琶缩在旁边的小棠春,听额世保这样说,忽然上前一步,向那举人问道:“先生是苏州人?” 那举人点点头:“正是。棠春姑娘,你这两首曲子,弹得好,唱得更好。” 小棠春怔怔地咬着嘴唇,忽然转身向关卓凡一跪:“大人,小女子求您,饶过了他。我们苏州,五月里被长毛破城……他必是喝糊涂了,才冲撞了您……” 她这么一说,不独关卓凡,连张勇几个也听明白了,一时都默然无语,只有那举人,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不必跟他们多说,他们知道什么……stupid!” 嗯? 关卓凡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敢再说一遍?” 几个哨长大为奇怪。苏州被太平军攻破之后,城内死伤甚惨,既然知道他是苏州人,那谁都不会再为难于他。却不知道他刚才又说了什么,惹得千总大人忽然发怒。 “stupid!”那举人一副“说你又怎么样,难道你能听懂?”的架势。 “you_stupid!”关卓凡也回敬了一句。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忽然谁都不说话了。 小棠春见两人僵在那里,生怕关卓凡忽然发起怒来,连忙上前,强笑着说:“大人,先生,你们这是说的什么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 那举人说的是“愚蠢”这个词。关卓凡几乎就要问出“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这句话了,被小棠春这一打岔,才哑然失笑,知道自己钻了牛角尖:京城这么大,能说英语的,自然不止自己一个。脑子里转着念头,问道:“先生贵姓?住在哪里?” 那举人却被关卓凡吓了一大跳,一个朝廷武官,张口就是洋文,这样的事,哪里听说过?心中惊疑不定,不觉便收起了那份倨傲,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姓利,利国利民的利,叫做利宾,在右安门的法源寺里借宿。” 关卓凡点点头,暗暗记下了,说:“原来是利先生,您请回吧。方才是误会了,我这几位兄弟有唐突的地方,请不要见怪。”又转头对小棠春说:“棠春姑娘,你也回去吧,下回有空,再来听你的小曲儿。” 一场风波闹下来,曲子也没听成,几个哨长都颇觉遗憾。等到那个姓利的举人和小棠春都走了,额世齐舔舔嘴唇,色迷迷地对张勇笑道:“这个小棠春,听说还是个雏儿,你那么喜欢她,何不花上一笔银子,把她给梳笼了?” 梳笼,就是开苞的意思。张勇笑道:“我没那份闲钱!再说,人家是清倌人,也得人家愿意,打死我也不信她能看上咱这些老粗。我瞧啊,她对那个破举子倒似有几分意思,乡里乡亲嘛。” “嘁!”额世保不屑地一笑,“什么清倌人,两口合春酒一灌,任她贞女节妇,也得变成淫娃!” “你说的那都是没影的事儿!”张勇根本不信,“什么合春酒,都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做,整天想婆娘的人瞎编出来的。” “怎么是瞎编,”额世保较上了劲,很认真地说,“城东冯德堂的少掌柜,手里就有这个方子,二十两银子还得是熟客,才能给一小瓶。” 就这么聊着这些风月场上的无稽之事,把残酒吃完,几个哨长把关卓凡送回了家,返营去了。 关卓凡进了门,才知道图伯和白氏都还没有睡下,图伯手里捏着几张纸,说是正在和大奶奶一起清点东西。 “哟,哪来的这么多好东西?”关卓凡走进正厅,果然见摆了一地,白氏正搬来搬去的清点着。见他回来,白氏直起身子笑道:“你走没多久,就陆陆续续有人送来的,都说是你南营的兄弟,给你关千总的贺礼。喏,礼单在这儿,你要不要过一过?” 关卓凡微微摇头——若论会做官,人家可是比自己强上太多,自己还需努力才行啊。 第八章 疑似穿越者 (二更) 第九章 一壶浊酒春意浓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章 一壶浊酒春意浓 回到家里,却看见白氏坐在厅里,正和一个妇人说着话。再走近些,才看清这妇人竟是二哥卓仁的媳妇,他的“二嫂”。上次来时,这妇人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让关卓凡记忆犹深,难道今天又跑来向白氏罗唣? 关卓凡双眉一竖,大踏步走进厅来,正要发作,却见两个女人脸上都是和颜悦色,并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楞了一愣,不知她们是怎么一回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白氏。二嫂见了他,赶忙站起来,笑道:“他兄弟,你回来啦。” 白氏也微笑着说:“卓凡,你二嫂带了几样好菜,还有两瓶酒,特地来……来……”下面的话,似是甚难启齿,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 “嗐,就是来给大嫂赔个不是。”二嫂的脸微微一红,有点勉强地说,“前些日子被你说了一顿,你二哥的心里不好受,想想也是我们做得不对。本来他要自己过来的,恰恰这两天身子不舒服,只能让我替他来了。他兄弟,从前的事,你都别再往心里去了。” 这样也好,关卓凡心想。到底算是一家人,他们夫妇俩能主动把这个过节给解开,上门道歉,说明也还没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至于二哥卓仁,说有病什么的,大概也是托辞,多半是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不好意思亲自来罢了。 一想明白了,脸上就有了笑意,很客气地笑着说:“二嫂,见外的话就不说了。那天我的脾气也不好,平常也没上家里去多走动走动。等过几天,我到家里去看看二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我也出点气力。” 二嫂听他这么说,笑了一笑,说道:“你在营里当个九品官,俸禄也不高,钱够自己使就行,还操心我们,心意领啦。” 关卓凡一怔,听她的口气,还是不大瞧得起自己的样子。跟着就明白了,白氏并没有把自己现在的情形跟她多说,于是笑一笑,不做声了。 晚饭果然很丰盛,二嫂带了一堆卤味酱肉什么来,都是关卓凡所喜欢的,胃口大开。二嫂把带来的酒开了,给他和白氏倒上,笑吟吟地说:“大嫂,他兄弟,你们多喝两杯,我替卓仁赔罪啦。” 白氏见她不喝,说道:“弟妹,你也喝点吧?” “我还得回去伺候我那口子,他也不能让我喝。” “呀,卓仁病得厉害吗?” “说是头晕脚软,身子虚的不行,昨天才到冯德堂抓的药。”二嫂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怎么了。” 关卓凡喝了几杯,渐渐地有些酒意上头,再看桌旁正在唠嗑的这两个嫂子,心里忽然起了别样心思。白氏固然是“如花似玉的嫂子”,就连那个看不顺眼的二嫂,此时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他这个二嫂生得本不难看,身材又丰满,关卓凡看去,活脱脱一个性感尤物。他只觉口干舌燥,小腹之下,坚硬如铁,恨不能随便抓过一个嫂子,大大蹂躏一番。心中大呼道:“身体记忆!绝对是身体记忆!” 看来他穿越的这个家伙,原来对两位嫂子早就有非分之想了,要不然只喝了区区几杯水酒,以自己的酒量,何至于此?然而再看白氏,满脸通红不说,人也有些坐不住似的,秀眉微蹙,在椅子里局促不安地扭来扭去。 冯德堂抓的药?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关卓凡,前几天在“奎元馆”吃酒时,额世保的一番话,句句都清晰地冒了出来。 “两口合春酒一灌,任她贞女节妇,也得变成淫娃!” “城东冯德堂的少掌柜,手里就有这个方子,二十两银子还得是熟客,才能给一小瓶。” 二哥病了不能来……他上冯德堂抓的药……他不让二嫂喝…… 老子中招了!关卓凡吃了这一吓,脑子稍微清醒了点,心说二哥装了合春酒来,这是要看他和白氏的笑话?有什么好处呢?呆呆地看着二嫂,忽然一笑,拿起酒壶,给二嫂倒了一杯。 “二嫂,我二哥的病,你不用担心。这半年我倒也攒了点钱,回头你到我房里拿二十两银子,给二哥买点什么,补补身子。这酒,你也喝上一杯。” 二嫂听得有二十两银子,眼中放出惊喜的光来,嘴里说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生受你的……”,心里却是高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酒喝了。 “来来,好事成双,我再敬二嫂一杯!”关卓凡见她喝了,心痒难耐,又给她满上。 二嫂听他说得不伦不类,略作羞赧的表示,却不过他相劝,只得又喝了一杯。两杯酒下肚,只觉一股暖意热烘烘的升起来,心里还觉奇怪:今天这酒,劲怎么这样大? 关卓凡却已等不得了,看了看自顾不暇的白氏,一把搀起二嫂:“走,先去把银子拿了。”扶着她出了正厅,向西厢房走去。还没走到门口,见那妇人喘气已经粗了起来,夹着两腿,走得甚是别扭。心知药力已经发作,于是走快两步,带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挑亮了油灯,随手将门关上。 叔嫂共处一室,原没有关门的道理,那妇人却浑然不知,只觉得身上燥热,一颗心噗通噗通的,难受得无处安放,连银子的事也全忘了。关卓凡再也忍不住,低声道:“二嫂,我先给你看一样好东西!”捉了她的手,按在自己下身。那妇人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支铁棍,“啊”了一声,软软地把手挣了两下,却哪里挣得开?反被按得更紧了。关卓凡另一只手将她一把搂住,先结结实实做了个嘴儿。那妇人唔唔的出不得声,被他抱紧了,一直拥到炕边,半个身子放倒在炕上。 关卓凡此时欲火如焚,什么都顾不得了,三下五除二,把二嫂剥得跟白羊似的,最后把她束胸的带子一解,一双大奶攸的弹了出来。关卓凡大揉一阵,那妇人只哼哼唧唧的,说不出话来。又伸手往下一探,那妇人早已湿的不成样子,哼哼的声音也忽然高了起来。于是不由分说压上去,中宫直进,象捣蒜一般只情纵送。那妇人欲仙欲死的,到得后来,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到底是好久没碰过女人了,这么大弄下来,没过多久,便一泄如注。关卓凡长吁了一口气,心中那团欲火,这才慢慢冷却下来。抵着二嫂的身子,还在喘息未定,却忽听院子里一阵杂乱的脚步,循着那妇人的呻吟之声,行了过来。 “二少爷,你们这是做什么?”是图伯试着拦阻的声音。 “你走开!我今儿个就要让人看看他们的丑事!”是二哥卓仁凶恶的声音。 卓仁的这一条计策,毒得很。白氏的房子,他是志在必得,上回吃了关卓凡一个闷亏,回到家越想越心有不甘,终于被他想到了这个主意。他打发毫不知情的媳妇携了合春酒来劝宅子里的叔嫂二人喝,自己却带了街上一个相熟的甲长,守在胡同口,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敲开了门,直奔内院,来捉关卓凡和白氏的奸。只要能当场捉住,有那个甲长作证,立时便可到衙门告他们逆伦,把白氏赶出家门是一定能做到的。 至于那个窝囊弟弟,卓仁始终不相信他能有多少本事,无非是说大话吓吓人罢了。因此壮着胆子,和那个甲长一起,急急地冲了进来,到了关卓凡的房门口,一脚踹开了门,满拟能将这对叔嫂捉个正着。 谁知叔嫂倒是叔嫂,却不是白氏,而是自己媳妇,正满脸通红,惊慌地拿衣服遮着身子。旁边的关卓凡,已经草草套上了袍子,好整以暇地望着房顶,好似没看到有人闯进来一样。 这一下,几乎把卓仁活活气死,脸色铁青,伸出一双颤抖的手——把门关上了,咬着牙,对还在探头探脑想往里张望的甲长说道:“没有事,没有事了!” 第九章 一壶浊酒春意浓 第十章 治家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章 治家 (二更) 甲长已经识趣地走了。二嫂穿好了衣服,满面羞惭地坐在炕角,不敢说话。卓仁一掌挥了过去:“贱人!”,将她打了一个趔趄,又转过身来,狠狠瞪着关卓凡,揎臂上前,一副要动手拼命的样子。 “二哥,”关卓凡仿佛视而不见,慢吞吞地取出一锭银子,“这是二十两,你拿去再买瓶酒喝,正好不多不少。” 卓仁脸色变了,青一阵白一阵,跟见了鬼似的看着他这个“三弟”——他知道关卓凡看破了自己的把戏。自己买合春酒的事,做的极隐秘,连媳妇都没告诉,关卓凡却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刚刚绷紧的一股劲,顿时散得无影无踪,情知再说下去,道破真相,那人就丢大了,楞了半晌,忽然一手抢过那锭银子,一手扯了媳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走着瞧”,头也不回地去了。 “早说过的,再来胡闹,让你后悔一辈子。”关卓凡喃喃自语,半晌,才扬声叫道:“图伯,落锁,睡觉了!” 第二天不用当值,因此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来到院子里,看见图伯,彼此脸上都有些讪讪的。小福看见他,也是红着脸,低头不说话。只有小芸浑然不觉,照样叫着三哥,自顾自地嬉笑游戏。 不知白氏怎么样了?心里这样想着,漫步进了正厅,见白氏系着围裙,坐在门边的一张小凳子上,正低着头在剥豆荚。阳光斜映,照在她雪白如凝脂的颈子上,愈觉动人,关卓凡心中微微一荡,叫了声“嫂子”,白氏没抬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她在生气——生关卓凡的气,生卓仁的气,生那个弟媳的气,也生自己的气。至于为什么生气,她自己却说不上来。昨天晚上,在西厢房里发生了什么,她知道;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甚至连问的心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烦闷,说不出的委屈。 关卓凡见她这样,笑了笑,自己先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再招呼她到:“嫂子,你来,我有话说。” 白氏默不作声,半晌才站起身,把围裙摘了,走过来坐在桌旁,眼光却望着地上。 “嫂子,你昨天吃了酒,可是觉得身子难受?” 白氏脸一红,想起昨天酒桌上那股奇怪的感觉——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这两年独守空闺,夜半无人之时,亦时常会涌起这样的感觉,只是从没有象昨日那样强烈。现在被关卓凡这一问,心里先虚了,嘴上却说道:“你胡扯什么呀……我不知道你在说啥……” 关卓凡见她不打自招,暗暗好笑,心说我这个嫂子有点萌得可爱了,脸上却正色道:“嫂子,昨天那酒,不是好酒!那是卓仁花了二十两银子从药铺弄来的,叫合春酒。” “啊?”白氏吃惊地抬起头,捂住了嘴。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酒是做什么用的,难怪自己的身子会变得那样奇怪。可是……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那你还劝你二嫂喝?” “这个么……嘿嘿,”关卓凡不怀好意地看着白氏,笑嘻嘻地说:“若不是她,那昨晚上在我房里的,就是嫂子你了。” “呸!”白氏满脸绯红,啐了一口,站起身来就走。 “哎,哎,当我没说……”关卓凡慌忙拦着,做了个揖,“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白氏把脸偏在一旁,绞着衣角,半晌才又坐下,小声说道:“你昨天……弄出那么大动静,也不怕人听见……幸亏小芸还不懂事……”说到这,羞得耳根子都红了。 “是是,我下回小点儿声。”关卓凡笑着说。 白氏见他还是风言风语的,白了他一眼,又说:“卓仁的媳妇让你给……那个了,他能善罢甘休?你得防着一点!” “是他自找的。”关卓凡淡淡地说,“谁也别想再来欺负你。” 白氏低下头,不说话了。 跟白氏这一番对话,倒启动了关卓凡另外一个心思。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这种事,也就算了,但自己要成大事,家是非齐不可的,一定要将这个家,经营成一个基地,固若金汤,这样自己做起事来,才能够大胆放手,没有后顾之忧。 这些日子,白天在营里,跟一帮手下的军官,慢慢混的熟了,统带马队,也渐渐有了些心得。管带子队和丑队的两名委署校尉,都还算得力,帮上了不少忙。至于寅队,那名丁姓的哨长,叫丁世杰,关卓凡不在的时候,多半倒是把寅队委托他来管带。 关卓凡把营里原来的规矩改了改,按东路,中路,西路,把城南划成三片,由三支马队各管一片,每支马队的四哨之中,白天派两哨巡逻,夜里派一哨,另一哨轮班休息。在巡逻的路线的几个点上,设了水牌,需由带队的军官签到。如此做来,秩序井然,在和翼尉那里,博得激赏,过不多时,城里的其他几营,便也都用上了这个法子。 至于街面儿上那些免不去的各种陋规收入,他没有去触碰,仅仅对手下的官兵做最低的约束,不要弄得太过分就好。当整个体系的腐败都已经深入肌理,想让他们独善其身,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亦不想做堂吉诃德,在与风车的战斗中碰得头破血流。 而自己应得的那一份陋规收入,他做了适当的削减,算是“让利”给手下的军官。有空的时候,还会自己拿钱,轮流请各队喝酒吃饭,把习气不那么重的人,暗暗记下名字来,偶尔有谁遇上了难处,也会帮上十两八两银子。如此一来,没过多久,便声名鹊起,营里都赞这个年轻的千总为人仗义,豪爽大方,人既能干,又十分会来事儿。 到晚上下了值,关卓凡便会细细盘算着“齐家”的事情,有想好的,就交待给图伯,一件一件地去做,有时候还会叫上小福一块。白氏见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的,天天不知忙些什么东西,忍不住好奇,偷偷问了几次图伯,图伯总是挠挠头,陪着笑说,少爷交待过,不许跟她说,到时候她就知道了。 白氏无奈,只得去问小福,没想到竟连小福也不肯说。逼得急了,便吞吞吐吐地告诉白氏,三少爷说了,要是她敢跟大奶奶乱说,就要把她给“办”了。 “大奶奶,什么是‘办’了啊?”小福有些害怕地问,“是不是说不要我了啊?” 白氏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个卓凡,怎么就没个正行,跟丫鬟也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再看看小福,虽然只有十七岁,但身条已经渐渐丰腴起来,不由得心下嘀咕,这家伙该不是又盯上小福了吧?随口笑道:“三少爷的意思,是说要抬举你做个丫鬟的头儿!”心想这院子里就你一个丫鬟,可不就是个头儿么? 谁知小福却不以为意地接了一句:“哦,这个呀,本来就是么。” “嗯?”白氏疑心大起,追着问道:“小福,你说什么?” 小福好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打死也不肯再说一个字了。白氏哭笑不得,心里想,这个小叔子才回来没多少时日,家里的人,怎么就被他威胁利诱,全拉过去了?就连自己的妹妹小芸,每每在她这儿挨了训斥,都学会哭着跑到“三哥”那里去道委屈了,偏偏这个三哥对她十分亲热,每次都能拿好吃的好玩的,把她哄得破涕为笑,几次下来,更加认定三哥才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这个卓凡,真的成一家之主了……想到这一点,白氏并没有一丝恼火,反而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儿莫名的甜蜜,心里想道,这一份幸福,若是能永远持续下去,那就好了。 第十章 治家 (二更) 第十一章 白氏成了太太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一章 白氏成了太太 就这么又过了五六日,关卓凡来找白氏了。 “嫂子,”他笑嘻嘻地说,“你这一阵子辛苦了,今天请你出去看景,散散心。” “哪有什么辛苦?”白氏心想,从前的日子,说辛苦是真的,自从关卓凡回来,百事不忧,日子实在是滋润得很。然而嘴上虽是这么说,听得要出门,女人家没有不高兴的,出了房门一看,图伯和小福都在院子里,一身新衣服,打扮得整整齐齐,小芸牵着小福的手,也穿得漂漂亮亮。 白氏见人人都是喜气洋洋,跟过年似的,倒是自己这身家常的打扮显得有点格格不入,犹豫了片刻,说了声“你们等等我”,又蜇回房去了。这一等,足有小半个时辰,再出来时,众人都是眼前一亮。见她换上了一件如意襟的玫红色小夹袄,发髻上别着一支小巧的黄杨木扁方,耳上悬着一对宝针耳钉,脸上淡淡施了脂粉,明眸皓齿,摇曳生姿,直似画中人一般。 关卓凡一向垂涎嫂子的美貌,却不知她打扮起来,竟可以美到这样的地步,不由看得呆了。白氏自己,守孝的时候自不必说,即使是满孝以后,也从未做过这样的装扮,此时见大家都看自己,心里有点发慌,故作恼火,嗔怪道:“怎么了,都看什么呀?走啊。” 关卓凡摇摇头,一边走,一边说:“万万不能让皇上看见了你。” 看见了便怎样?白氏知道他又在说风话,脸一红,只当做没听见。 外面已经雇好了两辆车,几个人上了车,从城南的东头,向西头行去。白氏和小芸小福坐一辆车,时不时地偷偷掀开车帘,向窗外张望,一览市井繁华,又问小福:“咱们这是上哪儿啊?” 小福笑着回道:“少爷说,到地方您就知道了。” “死妮子。”白氏嘀咕了一句,也就不再问了。 走了不到两刻钟的样子,车驾拐进了一条宽敞的胡同,随着“吁”的一声,停了下来。小福麻利地下了车,把白氏搀了下来,再去抱小芸。白氏放眼看去,见车停在了一家宅子门口,新刷过黑漆的广亮大门,富丽堂皇。正在疑惑,关卓凡已经打头走了进去,白氏由图伯陪着,只得也跟了进去。才迈进大门,门内三四个家仆模样的人,穿着蓝布衫子,见她进来,一起垂手请安:“太太好。” 太太?白氏迷糊了,见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仆人有些面熟,仔细一想,这不是图伯的小儿子么? 图伯的老伴早已亡故了,留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一个牛录家里做长随,前年随着主人去打长毛,在随州阵亡了。这个小的,是在一个宗室家里做包衣奴才,偶尔来看看图伯,自己也曾见过的,今天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也就罢了,却怎么又会叫自己“太太”? 只有一家之中的主妇,才可以被称为太太。白氏心里发慌,却见关卓凡自顾自地穿过院门,走进内院去了,图伯在她身旁将手一让,说道:“太太,这边走。” 连图伯都忽然改了称呼,这是什么意思?白氏晕晕地,又问不得,只好亦步亦趋地随着关卓凡走了进去。 进去了才发现,院子之中还套着院子。又走过一道院门,才来到正院,门内两旁却站着一个老妈子,两个丫鬟,见她进来,又一起屈膝行礼:“太太好。” 白氏也不管了,先从前到后看了一遍——这居然是个五进五出的大宅子!所谓“五进五出”,指的是这个宅子,是由五个院子环环相连组成。第一个院子,设有耳房,马房;第二个院子,有两排厢房;中间的正院,是正厅和书房的所在,另有一排厢房;第四个院子,是内院,设着品字形的三间大套房;内院的后面,则是一个花园。宅内的每个房间,都是四白落地,拾缀的整整齐齐,大件的家什,也都齐全。 这样的宅子,虽不能跟王府侯门相比较,但一般大臣的家宅,也就不过如此了,至于那些清水衙门的官,和非当红的詹翰科道,则是根本不敢巴望的。 “嫂子,”待到都看完,关卓凡请白氏在正院的厅里坐了,微笑道:“以后,咱们就搬到这里住,好不好?” “你要租这个宅子?”白氏虽然已经有了预感,但他真的说出来,还是大吃一惊,摇头道:“这得多少钱……” “图伯,替我拿过来!”关卓凡扬声喊道。图伯闻声,手里拿着一卷文书走进来,递给关卓凡。关卓凡将文书在桌上展开,推到白氏面前。白氏一眼便看见,在这张房契屋主的位置上,居然清清楚楚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一下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做梦一般,而关卓凡还在娓娓说着:“嫂子,咱们住内院。你住正屋,让小福带芸儿住东厢,我还是住在西厢房。正院里的偏房,给丫鬟和妈子住,外面的两间院子呢,是图伯和男仆们的地方。图伯的小儿子,是我替他赎出来,以后随我在营里做个听差。” 白氏半晌才回过神,终于相信这是真的,自己和妹妹,这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再也不用去看卓仁的脸色,再也不用去听那些刻薄的闲言碎语。讷讷半晌,颤声道:“卓凡,你这是何必呢……这么大的宅子……就算你挣了钱,我替你攒起来,留着将来娶亲用……” “我在外头出兵放马,刀头舔血的事,保不齐什么时候人就没了,不能不预先做个打算。”关卓凡不动声色,从底下又抽出一张文书来,“我让图伯在通州盘下了一个庄子,不大,两百来亩地。以后就算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家里的生计,也不用愁。” 替她们姐俩打算到这样的地步,真是无话可说了。白氏只觉得眼眶一热,泪珠便不听话的滚了下来,哽咽不能成声。 关卓凡这些日子忙下来,统共花去了近五千两银子,才把诸般事情办妥。现在见到白氏的神情,和这一副发自衷肠的热泪,自觉没有白忙,心下暗暗宽慰。他就任千总以来,入息颇为丰厚,但他志不在此,并不像前任那样贪得无厌,反而将不少应得之钱让给手下,很是博得了一些拥戴跟好评。至于置办大宅的花销,则是得益于那张恭王所赐的龙头大票了。 这笔花去的巨资,并不是只为博得美人的感念。另一个重要的目的,便是他所筹谋的“齐家”——从今以后,他便要将这里当成自己的根据地了。 事实证明,他这一番措置很是及时。仅仅三天之后,抽调步兵统领衙门三千人,充实热河禁卫的圣旨,便由军机处发到了京里的兵部。 第十一章 白氏成了太太 第十二章 肃顺的心机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二章 肃顺的心机 (二更) 写旨的是军机大臣焦佑瀛。军机大臣一共七人,八里桥之战后,除文祥奉旨留京协助恭亲王办理扶局外,其余的六人,尽数随御驾来到热河。在这六人之中,怡亲王载垣是军机领班,郑亲王端华以亲王的身份亦享尊荣,另外四个,按资历排去,依次是穆荫,杜翰,匡源,焦佑瀛。 排在末尾的焦佑瀛,俗称“打帘子军机”,是前年才从军机章京超擢为军机大臣的。他貌不惊人,一脸麻子,因为是新进的缘故,奉职格外殷勤,皇帝传下什么旨意,总是抢着写旨。 这次也不例外,军机大臣们见过皇帝,得了旨意,退回到军机值芦之后,旨稿仍是由焦佑瀛动笔,一挥而就。写完之后,却不交给载垣,而是双手捧了,送到坐在东首的一人面前,恭敬地说:“肃中堂,您看这样写可使得?” 被称为肃中堂的人,自然便是肃顺。他并不是军机大臣,却在军机值庐中公然高坐,如果放在前朝,这已是死罪。然而奇怪的是,军机大臣们都不以为意,就连身为军机领班的怡亲王载垣,也将这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按朝廷的体制,大学士是名义上的宰相。但实际上,军机处才是处分天下军政事务的中枢,一入军机处,便算是有了宰相的身份,而军机领班,则是首辅的身份。但这几年,肃顺为咸丰所重用,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以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的职衔,大政所出,无不参与,成为事实上的首辅,而军机大臣,倒似乎成了他的办事班子,因此他出现在军机处,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成!”肃顺一目十行地将旨稿看过,递回给焦佑瀛,“回头誉正了,请皇上用了印,就交发吧。” “唉,这又要来三千人,”端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有些犯愁的说,“人吃马嚼的,供应上又该吃紧了,也真是麻烦。” 端华是肃顺同父异母的哥哥,承袭了郑亲王的爵位,身份贵重,还兼任着行在的步军统领,这一次从京中调来的三千人,就是要拨归他的辖下。然而他最是糊涂无用的一个人,不明白肃顺干嘛又给皇上出主意,要往热河这里调兵,给自己平添了许多事端。 肃顺对他这个哥哥一向不甚客气,见他懵懵懂懂的,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全然不知,又好气又好笑,抢白道:“对,对,真麻烦。等到什么时候让人一索子捆去宗人府,日日睡凉炕,看四方天,就什么都清净,再也不用麻烦了。” 载垣见端华一副茫然的样子,心里好笑,叫着端华的爵号说道:“老郑,雨亭这一番安排,自有他的意思。”左右看了看,伸出右拳,竖起拇指和小指,摆了个“六”的样子,压低声音说:“京里有传言,说他要反!” 端华再笨,也知道这个“六”字,指的是京中的恭王。当今的咸丰皇上,是道光皇帝的第四子,而恭王,则是道光皇帝的第六子。端华听说恭王要造反,吓得脸上失色,而其他几位军机大臣,见怡亲王居然毫不掩饰地谈论这等事情,都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接话。 肃顺却漫不在乎,大刺刺地说:“也就是有这么一说,所以做个未雨绸缪的打算。真要造反,我看他恭老六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个本事。”说罢哈哈一笑,屋里方才那一阵紧张的气氛,才告缓解。 然而肃顺虽在面上做这样的表示,但心里对恭王的戒惧,其实是深到了极处的。 恭王的和硕亲王称号,是由道光皇帝在临终前,御笔亲封,比之那些承袭而来的王爷,要更加尊贵。以他的身份,若在军机,便会是当仁不让的军机领班。只可惜在五年前,因为与自己的四哥——咸丰皇帝的一桩误会,被咸丰免去一切官职,逐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直到不久前,奉旨议和,把抚局办得很漂亮,博得京中清议和百姓的激赏,声势复振,朝务便隐隐有了两个中心,一个是以热河的肃顺为首,另一个便是以京中的恭王为首。 肃顺很能干,同时也是一个要独揽大权的人。要揽权,便决不能容许恭王再起,他用的方法,一是离间皇帝与恭王的兄弟感情,不许恭王到热河来觐见,让那一桩误会,得不到澄清的机会,二是削弱京中的兵力,强化热河的武力,以防止恭王的异动。只是这一层用心,眼下还不能对人明言罢了。 他想了想,还是对端华叮嘱了一句:“步军统领衙门是要紧的地方,调来的这些兵,四哥你要笼络好才是。” 端华点点头,记住了肃顺的这句话。 发到京中的圣旨一共是两道,一道是命令胜保前往直隶山东一带,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统筹剿捻事宜,另一道则是下令从京城的步兵统领衙门之中,抽调得力兵将三千人,前往热河。经过文祥与兵部的一番折冲,决定抽调马队五百,步卒两千五。其中的五百马队由一个叫福成安的佐领带队,编作东西两营,由一个姓林的千总和关卓凡分别统带。 关卓凡的西营,大多是从他城南马队的老部下中挑选出来的,所需的两名校尉,他硬着头皮向上面举荐,希望由张勇和丁世杰来升任。令他惊喜异常的是,上面居然给了这个面子。他知道,这必是文祥和宝鋆为了让他指挥顺手,暗中调护的功劳。张勇和丁世杰因为这一次开拔,糊里糊涂的便升了官,对关卓凡感激之余,更是矢诚效命。 关卓凡心想,不知在热河的老蔡和阿尔哈图,现在做了什么官?想到就快见到这两位大哥,心中也很高兴。 开拔的日子定在十二月的初五,也就是说,要在热河孤零零地过年了,因此被抽调的军官和士兵,都有些怅然若失。但也有一桩好处,只要当差不出什么岔子,平平安安熬到皇上回銮,那就算是护驾有功,升赏是一定会有的,所以大家也都没什么怨言,纷纷赶着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等待开拔。 关卓凡则更是忙碌,除了要搬家之外,另有几件事情,是必须赶在开拔之前完成的。好在白氏很能干,指挥着图伯小福和几个新进府的仆人丫鬟,雇人雇车,不要他帮忙,也尽自忙得过来。 第一件事,是要去谢他的“四婶”——胜保太太。说起来,他的这一番际遇,还是缘于胜保的举荐,因此这个环节必不可少。这天下午,他备好礼物,由图林拿着,一路来到了东四条胡同的胜保府,通报进去,很快就有了回音。 “关少爷,”来的还是上回那个管家,笑容满面地说,“请您到花厅,大帅在那儿见你。” “大帅?”关卓凡糊涂了,怕是管家传错了话,“您是说大帅夫人?” “大帅要在花厅见你。”官家加重了语气,“咱们这就进去吧。” “这……”关卓凡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心下有些着忙。胜保要见自己,这是个好兆头,但是胜保的派头大,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自己今天来见四婶,是按走亲戚的礼仪,并没有穿官服,这样去见胜保,恐怕要大大地惹他不高兴。 管家仿佛看透了关卓凡的心思,笑着说道:“大帅特为吩咐了,穿便服无妨,走吧!”干脆一把拉了他的胳膊,向里面走去。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随管家在院子里七拐八拐,来到了花厅门口。管家立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向内禀报道:“老爷,关少爷来了。” 里面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关卓凡进了花厅,便觉得身上一暖,只见花厅两侧生着两个烧得极旺的火盆,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一名红脸膛的汉子,身穿皮袍,外面套着一件鼠毛坎肩,正是那个几乎在八里桥砍了他脑袋的大将胜保。他不敢多看,趋前两步,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一个头:“参见大帅!” “小三儿,起来吧。”胜保笑着说,“怎么不叫四叔?” 第十二章 肃顺的心机 (二更) 第十三章 敲寡妇门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三章 敲寡妇门 小三儿……虽然听上去别扭,但无论如何,这是胜保对他表示亲热的一种称呼,自己可不能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当下咽了口唾沫,爬起身来,略带拘谨地喊了一声:“四叔。” “嗯。”胜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对于关卓凡,胜保以前从未真的把他看成亲戚,直到经过了八里桥那一嗓子“不服”之后的事,才令胜保刮目相看。胜保的为人,最好面子,而关卓凡在礼部大堂痛骂龚孝拱的事,早已传遍京城,胜保作为他的保荐人,自是脸上大感光彩,所以心中不自觉地便认了这个“族侄”。 “听说你在步兵统领衙门干得不错,”胜保打量着关卓凡,抚了抚唇上的两撇胡子,说道,“这回调往热河的事情,文博川已经跟我说了。我也奉了旨意,日内就要前往山东剿捻,离得远了,不能事事关照得到,以后要靠你自己好自为之。” “是。”关卓凡答应一声。 “说起来,文博川处事一向公正,可这一次……”胜保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礼部大堂议和,你的功劳不小,却只给你升了个六品,有点说不过去了。” “那自然不能跟待在四叔身边相比。”关卓凡捧了一句胜保,心想,虽不知道文祥宝鋆压住自己的官秩,将自己派往热河,究竟做的是什么样的打算,但至少在热河埋下一支钉子的意图,是猜得到的,这一层,只怕胜保还不了解。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胜保听了很是受用,想了想,说道:“你不用急,等过了年,我在山东安置妥当了,可以向兵部把你再调过来。野战功勋,升官毕竟还是容易。” 话是好意,却把关卓凡吓了一大跳。捻匪大多是马队,往来飘忽,即便想追上打一仗也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哪里谈得到什么野战功勋,升官容易?何况在他的历史记忆中,实在想不起胜保剿捻打过什么了不起的胜仗,这一去经年,多半要将大好时光靡费在里面,是万万不可的。 然而该如何拒绝这一番好意,须得有个婉转的说法。 “谢谢四叔栽培!”先铺垫了这一句,才接着说道:“只是到了热河,我们就归肃中堂和郑亲王管辖了,不知道文大人说话还算不算?另外,我在热河,倒也有一桩好处,有什么行在的事情,可以随时给四叔通个消息。” “肃顺算什么东西!端华更是个糊涂蛋。”胜保的性格,刚愎张狂,并没有把权倾一时的肃顺放在眼里。倒是关卓凡的后一句话打动了他,发过牢骚之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好,热河那边要是有什么变故,你就往我府里送个信儿好了,自然会有人送到山东。”说罢,拍了拍手,将门外的官家叫了进来。 “你去账房上支五百两银子,再请文案上的刘先生过来一趟。” 管家应了一声,转身去了,过不多时便回来,将银票摆在胜保身边的桌上,退了出去。胜保向关卓凡招招手,待他走过来,便将银票递给他:“四叔没赏过你什么。眼看要过年了,你拿去给家里添点东西罢。” “四叔,这……”关卓凡还要推辞,胜保笑着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关卓凡只得谢了,心说,这个大概算是将来的信息费吧。 再过一会,门口的皮帘子一掀,进来一个青衫文士,四十来岁的样子,想必就是胜保口中的刘先生了。胜保替二人做了介绍,特意交代关卓凡,以后有什么消息,通报给这个刘先生便可。 关卓凡知道,有的统兵大员,在京中的府里会安排有一位信得过的幕僚,代为处理一些重要的事情,转发一些朝局上的秘闻,这个刘先生,自然便是这等人物。胜保面上看去是个粗疏的人物,然而内中的心计,其实也很深刻。而且从他对肃顺的态度来看,多半也是恭王一派,难怪上次宝鋆会暗示自己,不妨与这位四叔多走动走动。 要办的第二件事,是去探望马额齐的遗孀明氏。 按照阿尔哈图和老蔡的说法,在八里桥一役中阵亡的马额齐,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死后留下孤儿寡母,甚是可怜,照说自己早就该来看望的。只是他其实从未真正见过马额齐,心中少了那一份真实的同袍情谊,加上听白氏说起过,马额齐家在京里有不少亲戚,想必都能有个照应,因此也就没有把这事当做急务来办。 另有一个原因,就是见到明氏之后,很可能要听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叫。他一向不擅长应付女人的眼泪,在心中对这样的场景难免生出畏惮之意,也就一拖再拖,直到现在,算来已有四个月。眼看就要往热河开拔,再不去,便没有机会了,所以下定决心,走这一趟。 按着以前从白氏嘴里套出来的地址,关卓凡安步当车,寻到了城东周店坊一带的旗营。这一带的人家,都是旗人,所住的房子,亦都是官房,是朝廷特为划给家境贫困的旗人居住的。关卓凡想得到,既然是官房,当然不会太好,然而当他见到这几排屋子时,还是被眼前破败的景象吓了一跳。 每排屋子大约有十余间,似乎是每间住着一家人。屋墙之上斑斑落落,屋顶也尽有缺损的地方,只用黄泥和茅草修缮堵塞。正面的墙壁,家家都被熏得一片漆黑,显见是天热的时候,用泥炉在外面生火做饭所致。现在已是将进腊月,各家各户的门上却还都挂着布帘,要是朔风一起,哪里挡得住寒气? 屋子前面,有两三个人正在劈柴,也有几个孩子在玩耍,见到衣着光鲜的关卓凡,都拿眼睛看着他。关卓凡脚步有些沉重,慢慢踱到左首的第一间房子,见门边也零零落落地堆着些干柴。他犹豫了一会,还是举起手,叩响了门,心里苦笑:我这算是“敲寡妇门”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应门的是个年轻的妇人,面色有些憔悴,模样却生得很标致,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穿着一身带补丁的粗布褂子,浆洗得干干净净。左手上套着顶针,看来是正在做针线活。身后跟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子,躲在妇人的腿后,偏出半边脑袋,偷偷地看着关卓凡。 妇人见了关卓凡,楞了一下,面上变得全无表情,冷冷地看着他。关卓凡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走错门,一声“嫂子”便叫不出口。视线越过妇人向屋内看去,屋内又甚是黑暗,一时看不分明。 就这样尴尬地僵持了一会,那妇人忽然转过身,扯了孩子,走进屋里去了,门却没有关。关卓凡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敲错门,连忙跟了进去,正想把门带上,却听那妇人冷冷地说道:“干脆别关门,省得别人说闲话,让你关少爷面子上挂不住。” “嫂……嫂子,”关卓凡艰涩地叫了一声,踌躇了片刻,想到外面冷得紧,毕竟还是关上了门扇,才跟进来,又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渐渐适应屋内的光线,把屋里打量了一番。只见屋中的家什陈设,都甚为简陋,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窗下生着一个炉子,用来取暖。窗边的桌子上,摆着个针线篮子,还有些零碎布头,显是明氏方才在做的活计。再往里隔开一扇小门,想必是明氏带孩子睡觉的地方了。 明氏坐在椅子上,仍然偏着头不理他,那个孩子依偎在明氏身边,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灵动可爱。 关卓凡没想到她母子过得如此艰难,心下大愧,嚅嗫道:“嫂子,对不住,我没想到你们这么难……” “也没什么难,”明氏平平淡淡地说,“我有朝廷的抚恤银子,娘俩饿不死。老马欠下的几笔债,我慢慢做活还上就是了,不劳兄弟你操心。” 关卓凡知道明氏是生了自己极大的气。想来也是,作为马额齐最好的朋友,这几个月来不闻不问,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现在听到明氏话说得硬气,他又是敬佩,又是羞愧,忽然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掏心掏肺地说道:“嫂子,难怪你生气,我这干的不叫人事儿,实在是对不住了。你大人大量,别记恨了,不管怎样,再给做兄弟的一次机会。” 明氏听他那一掌打得结实,话也说得极诚恳,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面色渐渐柔和起来,低下头,轻声说道:“也知道你忙。别的说不上,你能来看看我们娘俩,我也就知足了。” 没有预想中的眼泪和哭闹,关卓凡心里安定了不少,连忙说:“不忙,不忙,我这次来……” 话没说完,却见明氏站起身,从橱柜里取了个布娃娃塞给儿子,柔声叮嘱道:“小虎,在这乖乖玩。”又拿起针线篮子,指了指那扇小门,叹了口气,对关卓凡说:“到里屋说话吧。” “好。”他连忙站起身,走进里屋,明氏跟在后面。关卓凡进了小门,才迈一步,右臂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大骇之下,转头一看,却是被明氏狠狠拧了一记。 “你……你个死没良心的。”明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声音已是带出了哭腔,“你终于舍得来了?” 第十三章 敲寡妇门 第十四章 朋友妻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四章 朋友妻 (二更) 我……我这个死没良心的?关卓凡傻了,呆呆地看着明氏,作声不得。 “老马不在了,小虎我一个人带,我不怕。”明氏一边哭,一边说着,“担水劈柴,这些爷们的活,我自己来干,我也不怕。老马欠下的账,我累死累活总能还得上,这些,我都不怕。可是从老马过世,到现在都四个月了,你看都不来看我一眼,你也真能狠得下心!”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关卓凡张大了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就是再笨,也猜得出来,自己穿越的这个“本身”,与明氏之间必是有一段私情。难怪自己进门的时候,便觉得明氏生得端正好看,有种熟悉的感觉,原来这个懦弱无用的关三,竟然还做得来这么一出。这叫“最好的朋友”?果然是朋友妻,不客气啊…… “我是对不住老马,你也对不住老马,可他人都走了,你来看一眼我的死活,能怎么地呢?我知道你胆子小,可你究竟是怕我吃了你,还是怕我讹上你?我跟你在一块,图过你的钱还是图过你的势?”明氏还在流着眼泪,数落着关卓凡。 “嫂子,呃……老马欠的账,有不少吧?”关卓凡尴尬之余,没话找话,找出这么一句来。 “他闲下来就是喝酒,喝了酒就赌,赌输了就打我打孩子,你有什么不知道的。”明氏白了关卓凡一眼,幽怨地说,“要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让你得了手?”说到这里,一股委屈和自怨自艾之情涌上心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扑在关卓凡怀里,捶打着他的胸膛,抽泣道:“也就是小虎不能没了娘,不然我真想一索子吊死,落个干净。” 不用说,必是老马平日里对她粗暴,那个关三常来嘘寒问暖,才生出这样的事来。然而关卓凡听她老是说起小虎,不觉疑云大起,心说别是我的儿子吧?吭吭哧哧地问道:“嫂子,你说小虎……该不是……咱俩生的吧?” “你胡唚些什么!”明氏红了脸,将他向外一推,“你糟蹋了我,也就罢了,你这么说小虎,对得起老马么?”说罢,才发觉自己的话中,大有语病,关卓凡本来就对不起老马,那还用说?心里一急,又哭了起来。 关卓凡辩无可辩,只得将就着明氏,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以示安慰,心中苦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场哭闹,到底没躲过去,只是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缘由。 就这么哄了一会,明氏渐渐不哭了。关卓凡替她拭了拭泪,发现明氏梨花带雨的样子,又另有一番动人之处,也难怪关三会喜欢上她。这样一想,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辩无可辩,那何不干脆就不要辩了?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溃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这才想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个年纪与白氏相若的年轻女人。关卓凡觉得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心中暗叫不妙:好好一出苦情戏,别是要唱成淫戏?然而从前对明氏的“身体记忆”,已经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胯下更是涨得难受,不由双臂一紧,将明氏压向自己身上,喘的气息也粗了起来。 明氏哪里想得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兽性大发”,待到惊觉时,小腹已经被一个硬硬的家伙顶住了。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家伙,也知道关卓凡想干什么,一时惊惶起来,压低了声音急道:“门没拴……小虎还在外屋……” 关卓凡压根不理会她说什么,一低头便堵住了她的嘴,一只手便来解她的衣裳。明氏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双手尽力推拒着。关卓凡忙了一会,始终不能得手,心中焦躁起来,在明氏耳边说道:“我要用劲了,闹出动静来让小虎听见,可不干我事。”说罢,一手环住明氏的腰,一手伸进去解她的裤带。明氏被他吓住,心里一怯,手上便软了,愣神之间便被他解开了带子,裤子滑落在地,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腿来。 关卓凡得势不饶人,褪去自己衣物,将明氏推站在墙边,抬起她一只脚踩在床沿上,寻丝觅缝,一举而入。明氏毕竟是个良家妇女,何曾见过这样羞人的姿势?只是两手被他架在肩上,推拒不得,只能握了拳头,在他背上乱打,然而抵不住关卓凡龙精虎猛,一连三五十下,明氏的身子便软了下来,一丝力气也无。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一只手扶着墙,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由得他肆意轻薄。 说来也巧,两人刚刚穿好衣服,还在喘息未定的时候,小虎便推门跑了进来,闹着要糖吃。明氏脸都吓白了,狠狠瞪了关卓凡一眼,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翻了翻,找出一块桂花糖,给了儿子。 小虎欢天喜地的去了,关卓凡也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陪着笑,对明氏道:“小虎喜欢吃糖,就给他多买点嘛,也花不了几个钱。” 明氏轻轻叹了口气,说:“老马欠的帐,算下来我总要三四年才能还得上。家里就是这么个样子,不能不委屈他一点儿了。” 关卓凡点点头,说道:“嗯,嫂子,我有正事要说。你先告诉我,老马到底拉下了多少饥荒?” “零零碎碎的小钱不算,大数一共是四十两。”明氏摇摇头,轻轻蹙眉,“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能欠下这么多。” “老马和你的那些亲戚,就没有帮一帮的?”这是关卓凡心中的一个疑问。 “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明氏苦笑了一声,“大户人家是这样,其实穷家小户也是一个样。起初还有几个来看看的,到了后来,人影都见不着。也不怪别人,谁还能管你一辈子呢?我也不想去求他们,还得看他们脸子。” 关卓凡伸手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有些散碎银子,也就不到二十两的样子。正在为难,忽然摸到一张纸片,想起来这是胜保给的五百两银票,心中一喜,把银票和银子一起掏了出来,摆在床头的柜子上。 明氏见他拿出钱来,脸色却是一变,瞪着他说:“卓凡!你这是做什么,嫖窑子吗?” 明氏的话说得很难听,但关卓凡却丝毫不以为杵,反而增加了对她的敬佩之意。他看得出来,明氏是要强的性子,而且有生怕被自己看低了的意思在里面。另外也看得出来,以往关三在明氏的面前,只怕说话没什么分量。 这样的性格,不是坏事,但亦有稍加挫磨的必要,不然日后相处起来,会有麻烦。关卓凡想明白了这一点,便死死盯着明氏瞪起的眼睛,直到将她盯得有些含糊,眼神之中开始有些慌乱,才逐字逐句地开口说话。 “从现在算起,你们娘俩的事,我关三管了!” 明氏被关卓凡话语中那股凌人的气势震住了。她有些糊涂,一向唯唯诺诺,甚至刚才进门时说话还不大利索的关三,怎么忽然就脱胎换骨,变得飞扬跋扈起来了? “还有就是,以后不许再说这么难听的话了。”关卓凡笑了笑,但眼光始终坚定地看住明氏,没有丝毫游移,“嫂子,女人家就管好女人家的事。该爷们儿管的事,就让爷们儿来做主,好不好?” 明氏呆呆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第十四章 朋友妻 (二更) 第十五章 从何说起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五章 从何说起 关卓凡见明氏不说话了,这才回到正事上来,娓娓说道:“这点钱,你收起来。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孩子着想,眼看就是腊月,天寒地冻的,怎么过?家里用的柴火什么的,不要自己弄了,到街市上让人送来就是,房子什么的,也赶紧找人好好修一修,补一补。旁的事,以后再说,咱俩的事,既然做都做了,我断不肯叫你落个没下场。” 明氏细细品着他话中的意思,默默站起身,取了一个手巾包,将柜子上的散碎银两包了起来,手指刚摸到那张银票,却仿佛被蜇了一下似的,攸的收了回来。 “这……这……我不能要!”明氏被这张大票吓住了,惊惶地说。接着想起关卓凡方才说过的话,怕他又发作,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放低了声音,求恳似的说道:“卓凡,没想到你现在这么有钱了……关家嫂子一人撑着一家子,也苦得很,你那个二哥还常常上门欺负她,你既有钱,还是拿去帮帮她吧。其余的钱,你得存着,将来娶媳妇还有一大笔花销。我这里,有这些散碎银子,尽够花了……” 关卓凡听了她这一番絮叨,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心说怎么明氏和白氏一个样,老是挂念着他娶媳妇的事。摇了摇头,木着脸说道:“我娶媳妇的事,我自己有分数,不用你瞎操心。你先把钱收起来,我还有话说。” 明氏不敢再争辩了,战战兢兢地取了银票,塞进手巾包里裹好,捧着这一笔“巨款”,有些手足失措,四处望着,不知该藏在哪里才好。 关卓凡心中暗笑,伸手拉住她,跟自己并肩坐在床边,一手搂住她,一手接过那个手巾包,低声笑道:“我替你放进衣裳里,贴肉藏着,好不好?” 明氏见他又来调戏自己,脸上一红,轻轻啐了一口。 关卓凡哈哈一笑,随手将手巾包塞到枕头底下,从荷包里摸出怀表,叮的一声打开,看一看,自言自语道:“四点半了。” 这块怀表,是他从古玩街的二手洋货店里淘来的,虽然略旧,走时仍是极准。明氏哪见过这样的稀罕物儿,盯着闪亮的银色表身,眼睛都看直了,小声问道:“怎么叫做四点半?” “就是申正二刻。”关卓凡指着表盘上的指针和刻度,给她解释了一番。看着她一脸惊羡的样子,不免暗暗自得,心想,原也该把自己的状况跟她说清楚,而且不妨说大一点,这笔钱她才能拿的安心。于是把自己这几个月升官发财的事情,简单地跟她说了一遍,至于恭王所赐的万两银票之类的事情,自然是略过不提。 “咱现在是六品的千总,一个月下来,两三百银子的进项,那是平常事儿!”关卓凡随口胡吹,“胜保胜大人,我管他喊四叔。他的府里,我隔三岔五就得去上一趟,跟自己家里一个样。” 明氏听得连连点头,深信不疑。彼时的风气,人人都以为当官的贪污受贿,就跟拿薪水一样,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男人在外面能挣到钱,就是本事,并没有什么道德上的不安。明氏果真如关卓凡所设想的,彻底安下了心,说了一句:“你该饿了吧?”站起身来走到外屋,抱着儿子出去了。片刻转了回来,关上门,对走出来的关卓凡一笑,说道:“我把小虎送到隔壁黄婶家去了,让他在那儿玩上一个时辰,这就给你做吃的。” 关卓凡看着灶台边的明氏,心里有点困惑。四点半,时候也还早,再说做饭就做饭,何必把小虎送走呢?这样一想,恍然大悟,走到明氏身后,双臂一抄,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明氏轻轻叫了一声,把头埋在关卓凡怀里,由得他将自己抱进了里屋。 过不多时,里屋的床便开始吱吱呀呀的响了起来…… 关卓凡离开周店坊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明氏将他送出家门口,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幽幽地问了一句:“你……往后还来么?” “只要我从热河回来,一定来看你和小虎,”关卓凡温言道,“还是那句话,我断不肯让你落个没下场。” 决心是这么下的,但心里面还并没有一个可行的主意。他一边走,一边琢磨,四周寒气袭来,远处更是漆黑一片,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心想要是马额齐的鬼魂找上自己,那便如何?想到这里,打了个冷战,连忙在心里祝祷道:“马大哥,你做了鬼,若是英灵不散,该当知道小弟我只是个穿越而来的人。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从前那些欺兄盗嫂的事,可不能算在我头上,都是那个关三的错。他现在多半也是个魂儿了,你要找,就找他去,你们都是魂儿,找起来也方便些。” 念叨完了,又觉得还有点不能自圆其说,想了想,继续祷告道:“至于今天的事……你媳妇现在是寡妇了,她有恋爱自由啊,马大哥你该撒手就撒手吧,以后你儿子小虎,我一定好好看顾着,让他衣食无缺,不受人欺负……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请您就安心地去吧。” 回到寿比胡同的家中,白氏和图伯他们都还没有睡,都还在整理东西,厅里和院子里,堆放着些收拾好的箱笼。搬家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再有两三天,也就大功告成了。 关卓凡没在院子里停留,跟白氏匆忙打了个招呼,说是去看过明氏了,便回自己房间去了。白氏见他有些失魂落魄的,留意看了他几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小福,到厨房盛一碗火上炖着的莲子粥,给少爷送到房间里去。 关卓凡没动那碗粥,躺在炕上,自顾自的想着心事。今天周店坊这一行,真是匪夷所思,自己平白无故就多出一个相好的,虽是美事,到底是多了一个头绪。而且如何能照顾得孤儿寡母周全,也还没想到切实的办法,自己要做大事,整天纠缠在这些儿女情长之中,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这么思来想去的,忽然惊觉:自己该不是有恋嫂的倾向吧?这个念头一起,把自己吓了一跳,霍地坐起身,认真地算起来。 白氏是大嫂,也是自己必欲得之而心甘的人。卓仁的媳妇是二嫂,上回因为合春酒的事,让自己痛痛快快的弄了一回。明氏是老马的媳妇,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今天又是春风几度。合着凡是嫂子,都逃不过自己的毒手啊?这这是从何说起? 回想自己穿越前,似乎并没有这个毛病,虽然喜欢的女性,少有萝莉,确实是御姐型的多一些,那最多也就说明自己是个御姐控,怎么也没到嫂子控的地步呀?何以穿越之后,却尽是跟各种嫂子产生缘分呢?难道说,是受了自己的“本身”,那个关三的影响? 再想一想,忽然明白了。这个年代,黄花闺女们都躲在深屋小院里,哪里去寻?不到洞房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是等闲连面都见不得的,所以自己能看见的女人,当然只有各种嫂子了。 说穿了便毫不稀奇,不觉哑然失笑,笑自己的无事自疑。 既然想通了,就把这些杂念抛开,将心思转到正事上来,开拔之前,还有两个人是要见的。一个是宝鋆,他对自己必然要有所交待,只是自己一个六品武官,不可能无故去上府求见,只能静等他派人来传了。另一个,则是上回在奎元馆喝酒听曲,所见到的那个会说洋话的举人,关卓凡相信,这个举人,在自己未来的计划中,会发挥巨大的作用。 关卓凡还记得,他叫利宾,在右安门外的法源寺内借住。 ≈ap;lt;/a≈ap;gt;≈ap;lt;a≈ap;gt;手机用户请到阅读。≈ap;lt;/a≈ap;gt; 第十五章 从何说起 第十六章 总爷吉祥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六章 总爷吉祥 (二更) 第二天一大早,关卓凡便坐了车,来到离南门不远的法源寺。 法源寺是座规模颇大的寺庙,每到大考之年,便有不少来京应试的举人在这里借住,既能省下客栈的使费,又可以跟一班文友谈股论经。寺庙里对这些举人也很客气,因为这些人中,保不齐谁就是未来的学士御史,宰相封疆,若是刻薄了他们,闹出王播“三十年来尘扑面,而今始得碧纱笼”的笑话来,那名声就难听了。 进了寺庙,找到知客僧,把利宾的姓名容貌一说,知客僧便连连点头,说确实有这么一个举人,上年会试名落孙山,却还一直住在寺里不肯走,平日里颇为倨傲,没把那班同住的举人放在眼里,因此人缘也不太好。到了上个月,不知为了什么,却突然间搬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关卓凡深自懊悔,自己应该当时就来找他!偌大的京城,现在却是到哪里去寻?一个大好的人才,就这样失去了结交的机会,实在太可惜。 他怅然若失地回到城南的营里,把日常事务分排了,又叫过张勇和丁世杰,把开拔前的各种准备,又细细询问了一遍。 “请关千总放心,一切都备妥了。”丁世杰持着名册和军需单子,一项一项的指给他看,“准定于四日后的辰正开拔,由林千总的东营先走,咱们西营相隔五里续行。” 辰正,那就是早上八点,关卓凡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他愈发感觉到丁世杰的得力,是个可用的人。他算了算日子,转头对张勇说道:“老张,有件事,要麻烦你替我办一下。” “是,请老总示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关卓凡摆摆手,笑道:“前些日子,我说过我换了宅子。乔迁本来是该请大家喝酒的,只是现在新宅子那儿太乱,还是把酒席摆在老宅子好了。加上眼看要离京了,咱们趁这个机会,喝上两杯,乐一乐。时候就暂定在后天,要请的人,回头我列单子给你。酒菜和桌子什么的,就请上回咱们去的那家奎元馆送过来……” 提起奎元馆,他却忽然想起一桩心事来,呆呆地看着张勇,没了言语。 张勇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陪了个笑,试探着问:“老总……?” “唔,唔。”关卓凡回过神来,说道:“对了,另有一件事。你替我查一查,上回那个唱曲的小……小牡丹还是什么的,是哪个院子的姑娘。” 张勇和丁世杰挤挤眼睛,脸上都露出会心的笑容。张勇便笑嘻嘻地说:“老总,您说的那个是小棠春,我这就去奎元馆,找张老板一问就知道。”又凑近了关卓凡,神秘兮兮地说:“要不要给您弄瓶额世保说的那个合春酒来?” 关卓凡一哂,无奈地摇摇头,且不去理会他们,取了纸笔,写起客人的名单来。 张勇的事情办得很有效率,还没开午饭,便已驰回营中,向关卓凡交差。 “都说好了。菜是燕席,照您的单子,一共五桌,后天下午送来,都是盒子菜,在灶上温一温就成。张老板听说是您办席,格外巴结,另送六坛竹叶青,再派三个跑堂的,帮着一起招呼客人。” 关卓凡很满意。这是他第一次请大客,能办得圆满些,当然好。 “小棠春的出处,是在新街口的紫春馆。”张勇压低了声音说道,“一共二十几个姑娘,其中小棠春四个,是清吟小班,只借干铺,不接恩客,要是想梳笼她,大约鸨儿非得要个高价。不过新街口是咱们辖下的地面儿,治他们的法子有的是,您想怎么着,给个章程,归我去办。” 所谓“借干铺”,是指行院给流连在此的客人提供借宿,但并没有姑娘相陪,而“梳笼”,则是破瓜的意思。小棠春是清倌人,处女之身,这一笔肉金,老鸨是必定会狮子大开口的。 “也还说不到这个,先去看看。”关卓凡见张勇认定自己在打小棠春的主意,也不辩解,笑笑说道,“吃了午饭,你跟我去一趟。” “是。要不要喊上穆宁?那一带的规费,都是他在收,熟一些。” “成,叫上他吧。”穆宁是张勇手下的一个把总,这次也是要一起带去热河的。关卓凡又想了想,三个朝廷武官,穿着公服去逛窑子,不太像话,便多吩咐一句:“咱们都换了便服去。” 三个人来到紫春馆的时候,才是下午三点,院子还没有开始迎客。但看门的伙计,认得穆宁,连忙将三人让进来,带入一间客厅,奉烟奉茶,招呼得极是殷勤。没过一会,便听楼上梯响,一名四十多岁,打扮得颇为艳丽的妇人噔噔地走下来,见到穆宁,未语先笑:“哟,是穆总爷,今天来得这么早,是不是心里放不下我们小红姑娘啊?” 不问可知,这便是紫春馆的老鸨了。穆宁在上司面前,被她一句话揭了底,有些心虚,小心地看了一眼关卓凡,对老鸨说道:“你胡扯些什么!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情。” 行院中的鸨儿,都是八面玲珑,人情熟透的角色,见穆宁的眼风一扫,已知道今天他是陪着另外两人来办事的。虽然不认得关卓凡与张勇,但从穆宁的神态上来看,这两人也不可小觑。于是福了一福,谀笑道:“这两位爷面生的很,必是头一次来的,不知道有什么吩咐?” 关卓凡是个连夜总会也没去过两次的人,来到这种传说中的青楼妓院,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知该怎么开口,于是目视张勇,让他来答话。 “没什么,想请棠春姑娘见一见。”张勇会意,接过话头来,大刺刺地对老鸨说。 “这……嗐!我那个女儿最懒,到现在只怕还没梳洗完呢。要不先请几位爷在这里吃烟喝茶,等会把酒席开起来,我再叫她来伺候几位?” “妈妈,我们来,不为听曲儿!”张勇的神色有些不耐烦了,“你只请她来,我们看看。” 什么叫“我们看看”?老鸨心里嘀咕,今天只怕要有麻烦。这几个人,不知是谁看上了小棠春,多半不是想梳笼她,就是想替她赎身。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答应了两声,转身去找小棠春了。 清吟小班之中,其实少有真正一辈子不卖身的。所谓的清倌人,无非是因为容貌姣好,歌喉曼妙,老鸨将她们养起来,既为了平日里可以赚钱,也为了自高身份,遇见肯出血的主儿,大大敲上一笔,把她们卖个最好的价钱。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这是喜的地方。 忧的则是,对小棠春有一份不舍和抱歉。青楼之中,老鸨和自己手底下的姑娘之间,有着一种甚为奇特的关系。只要不是刻薄恶毒到极点的鸨儿,对姑娘们都会用感情加意笼络,对红牌的姑娘,更是千疼万爱,久而久之,就会变成一种半母半女的情形,她和小棠春之间,便是如此。 关卓凡他们在客厅又等了半晌,才见到老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姑娘,袅袅婷婷,不施脂粉,显得素雅可爱,正是那天在奎元馆见过的小棠春。当下站起身来,展颜一笑,说道:“棠春姑娘,还记得我么?” 小棠春刚才被老鸨追问了半晌,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是谁看上了自己,只是吓得没了主意,差一点便哭出来。没奈何之间,只得跟着老鸨来见他们,路上却已打定了心思,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然而又想到这其实是由不得自己的事,心里烦乱,只好见一步走一步了。 此刻见到关卓凡,虽然穿的是便服,但那晚在奎元馆,这个年轻英武的军官,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略一思索便认了出来,脸上一红,心想:“原来是你看上了我,怎奈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向前一步,深深道了个万福。 “关总爷,您吉祥。” 第十六章 总爷吉祥 (二更) 第十七章 勾栏之中的高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七章 勾栏之中的高人 张勇在一旁,见小棠春认出了关卓凡,心想索性替他把架子撑大一点,让老鸨知道利害,一会谈起事情来就方便许多。于是清清嗓子,说道:“这是我们的营千总,城南营里的几百号弟兄,都归他管,我和老穆,都是他的属下。”又拿眼睛唆着鸨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关老总,为人仗义,最肯照应朋友,也最讲情分,谁对他好,他是一定记得的。 言下之意,谁要是对他不好,他自然也会记得。老鸨心中一痛,知道想借小棠春大敲一笔的想法,怕是靠不住了。单以品秩而论,六品的官,在京城里算不上有多大,到紫春馆来作乐的客人中,连二品的尚书也见过。可是步军统领衙门的身份不同,城南的地面又是他的辖区,对她们这种偏门生意来说,就是惹不起的人。这跟“抄家县令,灭门令伊”一样,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县官不如现管。 无论如何,别人既然来了,就是天大的事,自己也得接着。老鸨向关卓凡陪了个笑,说道:“原来是关老总,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您老可别怪罪。” “好说。”关卓凡见张勇咋咋呼呼的把这婆娘吓住了,心中暗笑,且不去理会她,还是对着小棠春说道:“棠春姑娘,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弄了半天,原来只是为了打听个人?厅里的众人都糊涂了,连小棠春也是摸不着头脑,惊讶地问:“不知您要打听哪一个?” “上次在奎元馆听曲时,你的那位贵同乡,利宾利先生。” 小棠春的脸上,忽然现出了一副忸怩的神色,还没答话,一旁的老鸨象见到救星一样,已经喊了起来:“有!有!可不就是他么,天天赖在我女儿这里不肯走,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关老总,可是他犯了什么事,您几位要把他带走?” 小棠春听她这么说,心中气苦,跺了跺脚道:“妈妈,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利先生?” 关卓凡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果然没有猜错。他上午算过日子,利宾从法源寺搬出去的时间,正是在奎元馆遇到小棠春之后,不消说,自然是一头扎进了这销金窟之中。小棠春这样的人物,利宾迷上她也是常事,只不知是他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罢了,看小棠春的神情,倒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既然找到了人,关卓凡也就安心了:“我想见见他,成不成啊?” “成,成,”老鸨一连声地答应,“我这就让伙计把他喊过来。” “不用。”关卓凡摇了摇头,“棠春姑娘,你带我去。” “是。”小棠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来拿利先生的,看看关卓凡的神情又不像,只得在前面引路,往旁边的一个院子行去。关卓凡示意张勇他们不必来,在一旁的老鸨却不放心,还是在身后跟着小棠春来了。 关卓凡确实没有猜错。那天晚上,利宾把小棠春送下楼,外面自有紫春馆的车在等着。上车以前,两个人又说了许多的话。家园零落,旅居客地,骤然遇见自己的老乡,又是这样温柔可人的一位姑娘,利宾不免动了真情,而小棠春也是一样。说起来,两人的缘分,在小棠春替利宾求情,向关卓凡那一跪之时,便已埋下。 三人进了旁边的一个别院,关卓凡见院中有幢两层的小楼,心想这应该就是清吟小班的四位姑娘所住的地方,而院中的几间屋子,想必就是所谓“借干铺”给客人的房间。 小棠春走到右首的一间屋子,叩了叩门,轻声喊道:“利先生。” “来了,来了!”屋中有了动静,片刻,门哗的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利宾。他穿了一件青色棉袍,皂色油靴,腰间扎着一条玄色的腰带,额顶和脸上都刮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极是精神,与那天在奎元馆满脸于思的形容,大不相同。 关卓凡抱拳一揖,微笑道:“利先生请了,小弟特来拜访。” “哦哦……哦——原来是你。” 小棠春在门外唤自己,这是少见的事,利宾兴冲冲地来开了门,没想到门外还有两个人。先是茫然地看着关卓凡,“哦”了两声,抱拳还礼,接着便认了出来,这人是在奎元馆见到的那名会说洋话的千总。 “正是小弟。”关卓凡笑道,“到法源寺拜访先生不遇,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先生。”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利宾难得的闹了个大红脸。一个举人,流连于勾栏之中,毕竟不是什么雅事。骤然被关卓凡撞见,即使是象利宾这样独立特行的人,也难免觉得不好意思,一时有手足无措的感觉。 关卓凡不愿他难堪,转头对小棠春和老鸨说:“我借利先生的地方聊聊天,你们请自便吧。”说完,也不管利宾同意不同意,自顾自地走进了屋子。他的言行之中,自有一股气势,让人违拗不得。老鸨带着小棠春,悄悄地去了,利宾也讪讪地跟进屋,在八仙桌旁与关卓凡分主宾坐了。 “小弟姓关,叫关卓凡,字逸轩。”关卓凡不等利宾动问,自己介绍道,“小弟是旗人,隶镶红旗,现在在城南步兵统领衙门,做一名千总。” “哦,原来是关兄……” “不敢当,不敢当,利先生若是看得起,就叫我逸轩好了。” 这段时间,利宾每次想起奎元馆那晚的事,便忍不住对那个武官极是好奇,怎么也想不通他何以能说一口纯熟的英语。现在碰了面,见关卓凡虽是旗人,却为人谦逊,浑不像巡防衙门中那些飞扬跋扈的武官,更是大生好感。宾主两人由此相谈甚欢,一会中文,一会英语,聊得不亦乐乎。 他是苏州人,少小时在乡里即有神童之称,十六岁在昆山中了秀才,十八岁在南京中举,但随后文运不佳,会试之中屡屡失意,始终不能得中进士,蹉跎至今已是三十五岁。中间有七年时间,是在上海英国人所办的“墨海印书馆”度过,不但习得一口流利的英文,更是学得了许多经世的实务,并非寻常的腐儒可比。 “先生不必难过,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以小弟想来,待到下一科,先生必然能够得意的。”关卓凡安慰道。 利宾苦笑一声,道:“我曾立过誓,不中进士不谈嫁娶。可是现在,科场上的事情,我已经看透了,杜工部说‘文章憎命达’,诚不我欺。这辈子,我是不做这个念想了。” 好得很,关卓凡心想。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却不知先生今后作何打算?” “苏州在长毛手里,一时是回不去了。本来打算走水路,先去上海谋个差事,谁料……”利宾叹了口气,将手向屋子四周比划了一下,“你都看见了,我也不瞒你。大约是前世的孽缘吧,怎么也不舍得离她而去,就这么混到现在。”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光顾着自己说话,却连关卓凡的来意都还没有问一问,于是做了个抱歉的表示,说道:“逸轩,我一时忘形,还没请教你的来意,真是失礼之至了!” 关卓凡摇摇手,笑道:“并没有别的意思,是为了上回奎元馆的事,特为来向利先生赔罪。” 从法源寺找到紫春馆,只为来向自己赔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虽说利宾的性子倨傲,酒后亦偶做痴态,但其实是个极聪明警醒的人,世故通达。他沉吟了片刻,才徐徐说道:“逸轩,你我虽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你很对我的性子,可以说是一见投缘。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不拿你当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或者有什么事是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便请吩咐下来好了。” 第十七章 勾栏之中的高人 第十八章 这姑娘我买了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八章 这姑娘我买了 (二更) 利宾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是再支支吾吾,就显得不够朋友了。关卓凡对自己未来的行动,有一个庞大的规划,他之所以下决心收拢利宾,就是要让他成为这个规划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话该如何说,已经反复推敲过几次,而说话之前,先拿出了一叠银票,放在桌上。 “京城居,大不易,利先生盘桓日久,想必花费不少。”关卓凡将银票推过去,很诚恳地说,“这里是三百两,姑且替先生壮一壮杖头之资,请不要推辞。” 这真是雪中送炭!利宾本来也不是个多有钱的人,上京时所带的银两,前几个月便已花去一半。而这个把月,在紫春馆内借干铺,更是早就使得精光。若不是小棠春偷偷拿体己银子接济他,怕是早就被赶出去了。为了这个事,不知受了老鸨多少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有几次利宾几乎便忍耐不住,要摔门而去,但想到小楼之上的棠春姑娘,就又迈不动脚步,只得厚起脸皮来,将那种种羞辱,都装作听不见。 他是个豁达的人,既然料定关卓凡有事托付自己,也就不闹那些虚文,老实不客气地将银票收起,心想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只等关卓凡出下题目,自己尽心去办就是了。 “逸轩,受惠甚多!”他向关卓凡拱手相谢,“不瞒你说,床头金尽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出声,静等关卓凡的吩咐。 “小弟生于斯,长于斯,虽然学了一口洋话,却从未离开过京城。”关卓凡啜了口茶水,闲闲地说,“东南风物,十里洋场,我一向仰慕得紧。” “既然如此,何不去看看?” “职守所在,一时不能暂离。”关卓凡摇摇头,“日后若有机会,小弟是一定要去见识一下的,若是能在那边谋个一官半职,那就更遂了心愿。只是人地两疏,就算去到,只怕也扎不稳脚跟。” “逸轩,你的意思是……”利宾听出了味道。 关卓凡将茶杯捧在手里把玩着,仿佛不经意地说:“唉,若是能有个象利先生这样的人,精明练达,又长于洋务,在那边有片小小的基业,则小弟一旦过去,便可托庇于门下,那就什么都不怕了。” 利宾恍然大悟,关卓凡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替他去打个前站。这个旗下的少年武官,胸中竟然有这样的气象,实在令人惊叹!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呢?不管他是什么来路,去上海本来也是自己心中所愿,只是—— 只是一看到窗外的小楼,满腔的豪情便都泄了气,苦笑着对关卓凡道:“逸轩,承蒙你看得起,这事我能办!只是……不怕你笑话,我一想到棠春姑娘,就象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什么主意都没了。” “唯大英雄能本色——利先生真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替棠春姑娘赎了身?” “你当我没想过?”利宾的脸上,仍是苦笑,“鸨儿爱钞,千古不易。她妈妈说了,没五千两银子,谈都不要谈!” 五千两!即使是关卓凡,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说道:“她妈妈怕是失心疯了吧,怎么值这许多?“ 这句话说坏了。利宾不满地看了一眼关卓凡,说道:“逸轩,你这话就不对了,以棠春姑娘的人才品貌,就是万金也不为过!她妈妈是看在我们两情相悦的份上,才让到这个价码的。” 关卓凡哑口无言,心说他还真把这当成友情价了?原来疯的不是老鸨,而是利宾,看来再精明的人,也难勘破这个情字啊。见利宾一脸认真的样子,连忙道:“利先生,是小弟失言了。象棠春姑娘这样的美人,原该十斛量珠才对,何况区区万金。”心中却在哂笑:若是万两银子,天上人间的红牌姑娘,排着队让你挑,哪个比小棠春差了?你一天换一个,换上一年,万两银子只怕还没有花完呢。 利宾却不知他口不对心,见他说得诚恳,脸色登时和缓下来,抱歉的说:“逸轩,今天若不是你来,我连一两银子也没有,还谈什么万金!刚才的话,是我痴气发作,你别见怪。” 他这么一说,弄得关卓凡又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盘算了一会,抬头笑道:“先不忙,万事有商量,我且带你见两个人。”不由分说,拉上利宾出了屋子,向正院走去。 张勇和穆宁正在客厅里等得无聊,忽然见关卓凡携了利宾走进来。张勇的心思快,见老总与这个举人成了朋友,自己当然要先站稳地步,于是连忙起身一揖:“利先生,那天晚上得罪了,您多包涵!” 利宾自然还记得张勇,奎元馆那晚,若不是关卓凡拦着,自己几乎就被他胖揍一顿。不过人家既然道了歉,他也就不为己甚,也不摆架子,还了一礼,笑道:“哪里的话,那天原是我唐突了。请问这位是……?” “这是老张,这是老穆。”关卓凡替他们介绍了,大家才坐下说话。 小棠春的事,关卓凡已经想清楚了,决意替利宾把她赎出来,让他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办事。银子花了还可以想法子再挣,而利宾这样的人才,一旦失去,虽以中国之大,却不知再到哪里去寻了。十九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 然而亦不能照老鸨的开价去办。五千两银子,差不多就是他剩下的所有财富了,都扔在里面,实在心疼。他于这方面的行情完全不懂,也不善于装腔作势的压人,想到要跟老鸨砍价,不免心生怯意,于是想到张勇和老穆,由他们来办,最是合适,而且一旦办成了,也要让利宾承他们的人情,所以把利宾特地带了过来。 等到伙计把老鸨喊了来,关卓凡开口了:“妈妈,棠春姑娘跟利先生的事,我想替他们办一办。”他慢条斯理的说,“她的赎身银子,请你开个数目。” 老鸨还没说话,利宾先大吃一惊,霍地站起来,向关卓凡道:“逸轩,这……这……” 关卓凡怕他书呆子气发作,再说出什么千金万金的胡话来,慌忙扯住他,笑道:“先生请安坐,这事不劳您操心。” 利宾听懂了关卓凡的意思,是让自己闭嘴。他知道自己也实在不是这块料,只得讪讪地坐下来,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嘴里低声咕哝着,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关卓凡的这句话,将老鸨一度生出的希望,击得粉碎。她想,关卓凡与那个利先生谈了这许久,五千两银子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既然知道,又要让自己开个数目,摆明了就是来砍价。嚅嗫半晌,硬着头皮说道:“利先生看得上我女儿,也是她的福分,只是这五千两身价银子,我看在利先生份上,实在已是让到最少了。” “少不少的,只有妈妈你自己最知道,”关卓凡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鸨,“只是这件事既然归我来办,总不能说一点也不可以商量。” “是,是。”老鸨的额上见了汗。 “至于怎么商量……老张,老穆,我就拜托给你们了,跟妈妈好好合计合计。”见张勇和穆宁躬身答了,关卓凡便对利宾笑道:“利先生,咱们到院子里透透气。”拉着利宾走了出去,不容他在这里搅局,才一出门,就听见张勇在里面对老鸨大声嚷嚷起来。 “五千两!你当爷们儿是才出道的雏儿么?” 第十八章 这姑娘我买了 (二更) 第十九章 拦都拦不住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九章 拦都拦不住 最后商量出的结果,是三千二百两,再折去小棠春在老鸨手里存着的四百两,实价两千八百两银子。老鸨再另送两副头面,四身衣裳,算是嫁女儿的陪奁。 照青楼之中的规矩,还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就是要唤了小棠春来,听她当面说一声愿意,在场的人,都是见证。 小棠春眼眶红红的,显是知道了消息,刚哭过一场。在堂中忸怩了半晌,才怯怯地看了一眼关卓凡,用极小的声音,从嘴里挤出一个“愿”字。话刚出口,便又“哇”的一声,扑进老鸨怀里大哭起来。老鸨一则心疼损失的钱,二则多少有一份母女离别的伤怀,搂着小棠春,叫了声“我的乖女儿哟”,就势放了声儿。 关卓凡见不得女人的眼泪,看她们抱头痛哭的样子,心中倒有些难受起来,对老鸨抱有一丝歉意。然而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未必还能吩咐自己营里的兄弟,以后多多来她这里嫖院子,以作补偿? 正在胡思乱想,却见利宾走到自己身前,一揖到地:“逸轩,逸轩……你让我说什么好呢?”这半日来,他仿佛做梦一样,好事一个接着一个,全是拜关卓凡所赐。大恩不言谢,人家做到这个份上,自己卖了这条性命给他就是。 关卓凡连忙扶住,说道:“先生什么都不必说。明天一早,我打好了银票,着人送过来。我呢,眼看就要开拔去热河,家里还有些琐事,就不多留了。刚才说好的交割文书,请先生自己去跟妈妈去办一办,张穆二位,留在这里给你做个中保。” 利宾点点头,先去谢过张勇和穆宁,再和小棠春一起,把关卓凡送出了客厅。关卓凡看着利宾,拱拱手,笑道:“恭喜利先生,恭喜嫂子!日后到上海安顿下来,请给小弟家里带个喜信儿。”再看一眼犹自泪痕未干的小棠春,心想,这又是个嫂子,虽说比白氏要逊了三分颜色,但也尽称得上是楚楚动人……想到这里却遽然警醒,暗暗骂自己:想什么歪心思呢?这个嫂子,可是万万打不得主意的! 利宾听他说起上海,脑子才反应过来,关卓凡替自己忙了这许久,自己却连人家要让自己做些什么,都还没有问清,真是荒唐已极。连忙让小棠春先回去,抱歉地对关卓凡说道:“逸轩,我真是糊涂,这就请你交待下来,我到了上海,该办些什么事情?” “经了洋人打进京城这一遭,现在万事都跟原来不一样了。”关卓凡早就等着他这一问,一边走着,一边徐徐说道:“我听说若要强国,离不开强军;若要强军,离不开洋务;若办洋务,离不开上海。小弟的学问浅,只晓得这三句话,算是一点小见识。利先生是学穷天下的人,究竟该如何办,都在先生心里。” 利宾默默地点了点头——这可不是什么小见识,里面的学问大了去了。他愈发觉得关卓凡有些神秘莫测,一个六品武官,张口就是强国强军的……他不愿再细想,只是简单问道:“逸轩,你大约什么时候能来上海?“ “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关卓凡笃定的说。 “好!以一年为约,我一定能替你撑开一个小局面。”利宾在上海,特别是在租界之中,有颇丰厚的人脉,而且洋务一道,既是他的所长,又是他的所好,关卓凡的吩咐,他自信可以做到。 说话之间,两人已来到紫春馆的门口,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的现银不多了,好在家中还有两张先父留下来的字画,明天我让人一并送来。先生可在租界内,或是去香港,寻个合适的价出手。得来的钱,在这一年之中,该花就花,不要吝惜。” 利宾明白,关卓凡是要将这个钱作为自己办事的经费。心里盘算,关卓凡既然这么说,想必这两张字画价值不菲,若是能换个三五千银子,那做起事来就更顺手了,于是随口答道:“成!不客气说,我在字画一道上也是行家,决不会吃亏。却不知是那两张?” “字是黄庭坚的《云赋》,画是梁楷的《六祖伐竹图》。”关卓凡说罢,翻身上马,举手为别,一溜烟的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利宾,怔怔地站在门口,作声不得。 到了第二天早上,关卓凡将两幅字画小心翼翼的裹好,又数出来两千八百两银票,装进一个封包,另取一张信笺,写了新宅的地址,再一总打了个包裹,叫过图林,叮嘱他送到紫春馆,面交利宾。 这件事,是他穿越以来,做得最痛快,最得意的事情。想想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只是个毫不起眼的研究生,现在却能挥手千金,谈笑之间便玉成了别人的一段佳缘,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投资是投下去了,然而这笔投资究竟是会成长为一支绩优股,还是最终成了退市的垃圾股,即使熟知历史进程的关卓凡,也是无法掌控的,唯有寄望于利先生的本事,和老天的眷顾了。 关卓凡有一桩好处,就是从不纠结于想不通的事情,或是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现在这事既然已经告一段落,他便先放在脑后,把精神集中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这段时间花钱如流水,账目是要先盘一盘的。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仔细算下来,现在家里可以动用的现银,只剩下二千两出头的样子,心里有些嘀咕,这可得小心些了。热河不比京城,没任何的陋规和外快可以捞,只能老老实实地吃饷,而现在的这个家,单靠自己的军饷,是绝对养不起的。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架子既然撑起来了,就没办法再缩回去。这二千两银子,就是未来一段时间所有的储备粮了。 下一件事,是晚上的宴席。关卓凡所请的人,除了几家邻居之外,大多数是自己的同僚,和这几个月里所结识的各衙门官员,品秩最高只请至五品,省得身份地位悬殊太大,让客人之间彼此不自在。 因为请客的帖子送得匆忙,原没想着都能有回音,然而没料到的是,凡是请到的人,都表示能抽空参加。更没料到的是,虽然关卓凡已特别交待营中的文书,要在请帖里写明谢绝收礼的意思,但从下午开始,各家的礼物,还是源源不绝地送到了。到了傍晚,登门的宾客除了道喜之外,更是人人都递上一个红封袋。 “怎么回事?”关卓凡扯过站在门口,正以亲信身份替他招呼客人的张勇,悄悄地问,“许文书没按我的意思写清楚么?” “写了啊,不写怎么成?”张勇困惑地眨眨眼睛,似乎没听懂关卓凡想问什么。 “那怎么还送来这么多礼品礼金?!”关卓凡恼火地说。 “嗤——写归写,送归送,本来就是两码事嘛。”张勇听得笑了出来,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亏他还要大惊小怪。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特意换上一副无耻的谀笑,居然也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封袋来,“这是标下的,恭喜老总!” 关卓凡哑然。他不想收礼的意思,本是不想把这件事弄得太高调,然而这一次,他真正领略到了官场规矩那种坚不可摧的魔力。 他所不知道的,是因为他在礼部大堂所出的风头,统兵几个月下来所获得的赞誉,以及他是胜保嫡亲子侄的传言,“城南关三”的名头,已经渐渐响亮起来。官场中人,有烧热灶的传统,最会观望风色。关卓凡虽然还只是个小灶,但却是热灶,因此许多人都愿意趁这个时候,来烧上一烧。 席开五桌,正厅里的一桌坐的是女眷,由白氏陪着,外面的四桌,请周家玉坐了首席。这一场宴席,是关家许久未有的盛事,因此主仆全体出动,务求圆圆满满的办下来。奎元馆的师傅亦很得力,送来的菜,样样精致,客人们也都交口称赞。 酒至半酣,外面的院子响起一阵敲门声。图伯只道是有晚来的客人,连忙赶了去,打开大门,却见门外的胡同里,竟站着一大片人,总有二三十个,一色皂衣短打,不少人手里还提着棍棒家什。打头的两人,一个是名形貌颇为凶狠的大汉,而另一个,却是关家的二少爷,关卓仁。 第十九章 拦都拦不住 第二十章 特来送死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章 特来送死 (二更) “是卓仁啊,”图伯眉头一皱,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卓仁?卓仁是你叫的?”卓仁脸上抽搐了一下,瞪着图伯,“怎么不喊二少爷?合着我不是关家的人了?” 今天来的客人之中,尽有带车带马带轿子带跟班的。因为怕滋扰了街坊四邻,所以图伯特意关照了胡同外南二大街上的一家车马行,请各家的车轿随从,都在那里等候,抽烟喝茶。因此胡同中颇为清净,关卓仁这一班人,也才能畅通无阻地来到门前。 “卓仁,你可别乱来!”图伯看出卓仁的面色不善,心知他这是上门寻事来了。自从上次合春酒的事情后,图伯便改了称呼,对关卓凡不再称“三少爷”,而是直呼少爷,表示这个宅子中,只承认这一位少爷。而对卓仁,图伯确实已经不把他看做“关家的人”了。 “这个家,我也有份,想把我挤出去,别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卓仁冷笑一声,向内一指,“不让我好过,谁都别想好过,今天我就砸他个稀巴烂!”将手一挥,身后的人便要一哄而入。 图伯慌了,将双手一张,拦在门前,急道:“卓仁,使不得,这是要闯大祸的!” “老不死的,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卓仁一把将图伯推了个跟斗,转头对那壮汉说:“杜哥,你们替我狠狠地砸!” 上次他用春酒谋白氏,结果自己媳妇却被关卓凡给睡了,又声张不得,吃了一个绝大的闷亏。吃亏也就罢了,房子却始终不能到手,自己这边欠下的烟钱赌债,又被催逼得一日紧似一日。他没有正经来钱的地方,平日里只靠自己和关卓凡的两份钱粮过活,如何还得起债?将心一横,连哄带骗的弄了点钱,邀集了这个在城东地面儿上混的“杜哥”,和他手下的一班无赖,决意弄出点大动静,将宅子内砸了,连带再将弟弟痛殴一番,既出一口恶气,又要以此来逼使白氏搬出去。 他自顾自地筹划了这一招棋,却料敌不明,不知道关卓凡已非吴下阿蒙,更想不到他方才将图伯这一推,犯下大错,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方才图伯急急慌慌地想将他拦住,并不是为了白氏和关卓凡,而实在是为了他卓仁。 图伯在关家几十年,是看着三个孩子长大的。这三兄弟都不成器,大少二少沾上了大烟,三少爷又是个窝囊没用的,眼看家道中落已经不可避免,图伯暗地里不知叹息过多少次。谁料关卓凡从八里桥回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心里的主意却拿得极稳,一举一动,往往出人意料,却又让人不得不服气。仕途上也是顺风满帆,摆明了关家中兴的希望,就在他的身上。 至于卓仁,图伯知道,他这辈子是注定斗不过弟弟了。关卓凡行事既快又狠,但为人并不决绝,如果卓仁知道利害,不再来找白氏的麻烦,那么日后关卓凡发达了,多少还是会照应这个二哥的。可惜卓仁屡屡吃亏而不醒悟,现在竟然还带人打上门来了。今天是关家宴客的大日子,卓仁这一冲进去,等于是扫落了他弟弟的面子,关卓凡是绝对饶不过他的。 更何况,里面坐着些什么人?大多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卓仁带着一帮无赖冲进去,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惨状,真是想都不敢想。图伯对卓仁终归还是有感情的,怎么也不忍心看着他这样去送死,然而刚刚发出警告,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被卓仁推在地上。 没有了图伯的拦阻,一帮人便一窝蜂地冲进来,见外院没什么东西可砸,便又呼喝着涌进了正院。卓仁从人堆里挤出来,刚喊了一声“狠狠地砸”,便觉气氛不对,四周鸦雀无声,安静得不像话。抬头一看,院中居然生着八个大炭盆,中间是四桌酒席,而桌边的宾客,人人都转过头来,把目光聚在他的脸上。再看身旁的杜哥,面色已变得死灰,哆嗦着嘴唇,正在狠狠瞪着自己。 “二哥,你来啦,”关卓凡从桌边徐徐站起,将手一让,微笑道:“坐下喝一杯吧。” 坐下喝一杯吧。 卓仁木立当场,看着自己这个三弟,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他实在搞不懂,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九品武官,哪来这么大的排场。 满座的宾客,有的穿着便服,有的穿着公服,还有的武官,因为才下值就赶了来,尚未曾解刀卸甲。有些人曾经隐隐听说过,关卓凡有个不成器的哥哥,但在这种情形下见到,都觉得匪夷所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之间,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样的举动才好。 终于有个刑部的吏曹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兔子打进狼窝里来了,这……这是怎么说的?” 这话说得有趣,而且在理,然而在座的一众武官,却个个脸色阴沉。步军统领衙门,总司九城内的缉捕弹压,是京城安危的所在。一群混混,居然就敢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提枪弄棒地打上门来,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让众人的颜面,往哪里去放?便有不少武官,跃跃欲试地想冲过去收拾人,只是碍于关卓凡的面子,做主人的不发话,不好动手。 然而这实在是冤枉了卓仁这帮子人。若是他们知道关卓凡的身份,知道他今天宴客,知道这里面坐着一群阎王爷,那就是再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上门的。现在倒好,手里的家什都扔在了地上,动不敢动,跑不敢跑,生生变作了一群泥塑木偶。 “关卓仁,你害得我好!”杜哥盯着卓仁,从牙缝里小声挤出一句话来。 “哟,这不是东城的杜二么?出息了啊。”西城衙门一名姓徐的佐领,一边说,一边灌了一大口酒,斜眼看着身边另一位叫做白明礼的佐领,笑着说:“老白,你到底是怎么管教这帮王八羔子的?以后我见了他们,这可得绕着走了。” 东城是白明礼的辖区,他平时就跟那位徐佐领不对付,现在被他一顿冷嘲热讽,登时紫涨了面皮,霍地从身侧一名武官腰间抽出腰刀,大步向杜二走了过去——按大清律,持械夜闯家宅,是可以当场格杀的! 关卓凡见他目露凶光,真的动了杀心,这才快步追上去,拉住暴怒的白明礼,小声道:“白大人,今天是小弟的好日子,还请替小弟稍存体面。” 白明礼愤恨难消,然而在别人家里动刀杀人,无论如何对主人是件不吉利的事。嘴里说一句:“好,小关,我看你的面子!”将刀往地上一惯,上前几步,低喝一声:“别碍事,给我滚开了!”一脚将卓仁踹了开去。 依着他的性子,本是要骂几句娘的,然而想到卓仁跟关卓凡是亲兄弟,不论怎么骂,都不免将关卓凡也骂了进去,只得放过了卓仁,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哨棒,狠狠地盯着杜二。 “杜二,你今天是给我上眼药来了。”他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杜二身上,手起一棒,结结实实砸在杜二的腿弯之处,杜二闷哼一声,被这一棒打得跪了下来。白明礼还不肯停手,挥着哨棒夹头夹脑地向杜二身上招呼,杜二倒也硬气,被打得倒在地上,满脸是血,却并不呼痛,嘴里翻来覆去的只有那一句:“关卓仁,你害得我好!” 上官既然动了手,别的武官又怎肯闲着,立时便有十几个人站了起来。他们若一动手,眼见得就是一片鬼哭狼嚎,今天这场宴席,怕也就无疾而终了。就在这时,却听巷外一阵急如密雨的马蹄声,转瞬便来到了院子外边,听声势,足有数十骑之多。 关卓凡的兵到了。 第二十章 特来送死 (二更) 第二十一章 为谁辛苦为谁忙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一章 为谁辛苦为谁忙 喊人来的是图林。他很机警,从那帮人冲进院子开始,就知道今天这事不小,是非拿人不可的。出门冲到车马行,牵了一匹马,飞奔到营中,将值哨巡夜的马队拉了来。大家听说是关老总的家宅被人打上门,那还得了,慌忙提刀带马,片刻便飞驰而至,一拥而入,站满了半个院子。 有兵到,事情便好办了。关卓凡作好作歹的,劝住了白明礼,陪他坐回到桌旁。想了一想,向那位刑部的吏曹拱拱手,说道:“老吴,说到谙熟律例,谁也比不过您去。今天这事儿,您看该怎么办?” “这个嘛……”老吴抚着胡须,一时倒犯了难。心说这样的事,当然可以重办,然而中间夹着你哥哥,你若是不想办,在座的都是你请来的朋友,谁也不会说非办不可,这本该是你自己拿主意的事,怎么倒来问我?思忖半晌,想到了一个说法,慢吞吞地说道:“我看,不着急送顺天府,先押在三里屯好了,依情节轻重,慢慢甄别清楚了,才说得上怎么办。” 众人一听,都暗笑他滑头。三里屯是步军统领衙门的监房所在,老吴说来说去,意思还是你们自己衙门的事,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个说法,却甚合关卓凡的心意。 今天本是个喜庆日子,热热闹闹的办下来,一家人都高兴,白氏更是面子十足,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明天搬了新居,然后带兵北上热河,圆圆满满。谁知斜刺里杀出来一个卓仁,把好端端的一件事给搅乱了。虽不能说破了局,但毕竟大煞风景,关卓凡心里,实在是恼火到了极点。 然而恼火归恼火,好歹算是自己的“二哥”,若说当真把他送顺天府,却也狠不下这个心来。俗话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案子一旦交了出去,那卓仁的死活,自己说话就不算了。而若说就此轻轻放过了卓仁,那更不肯,因此按老吴所说的法子,可进可退,倒是一步好棋。 心里虽然打定了主意,但杜二这一干人,是城东地面儿上的,白明礼的面子还要敷衍一下。于是欠了欠身,用请示的口吻说道:“白大人,我听您主持。您看老吴的法子,成不成?” “成!”白明礼把杜二打了一顿,气也消了不少。往日里,他也曾收过杜二的孝敬,因此觉得这么办,留个余地也很好。他赞许地拍了拍关卓凡,又向跌坐在地上的卓仁扬了扬脸,说道:“小关,不是我说你,象这样的哥哥,你也不必太过回护于他。” “是。”关卓凡面上做出很沉痛的表示,“小弟自然不敢以私废公。” 一旁的图伯听了他这句话,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知道卓仁的牢饭是吃定了。 每名人犯,都由两名士兵夹持着带出去。白明礼那一脚,踹得很重,卓仁由张勇搀着,跟其他的人犯一起,出了胡同口,来到南二大街的边上。 “差不多了,捆了吧。”张勇挥一挥手。之所以把人带到这里才捆,是因为怕吵到了还在吃酒的贵客。步兵衙门的兵,干惯这个,立时便将人犯按在地上,一人反剪起双手,另一人用索子横竖三圈,再穿过肋下,从颈下交叉绕回来,结一个双扣,就是神仙也难挣开。也有下手重了的,怕痛的人犯就会大呼小叫,兵士们却只当听不见。 卓仁起初倒还镇定,待到见两名兵士拿着绳索走过来,脸色就变了。刚才张勇搀他出来,一路都很客气,让他旗下大爷的脾气又发作了:“怎么的?连我也要捆?!” 话音未落,便被张勇一掌扇在脸上,直打得满眼金星。正要开口叫起来,张勇反手又是一记,打得鼻血长流,眼泪都疼出来了。张勇要替关卓凡出气,因此这两巴掌下手很黑,卓仁哪里受过这个,整个人委顿在地上,几乎便要哭出来。 “我没关老总那么好脾气,”张勇狞笑一声,蹲下身子,看着吓傻了的卓仁,“到了牢里,也没人惯你那些臭毛病,现在弄明白了,以后就少吃亏。” 说罢,拍拍手站起身,招呼兵士过来:“捆了!” 第二天,图伯带着仆人丫鬟忙了大半天,将寿比胡同老宅子里的东西,彻底搬得干干净净。等到关卓凡在衙门下了值,迈进新宅的大门,白氏便牵着小芸,从里面迎了出来,全家主仆,一时都聚集在外院之中。关卓凡见人人都穿得喜气洋洋,有点摸不着头脑,心想,虽说进了腊月,离过年也还早啊。 图伯笑嘻嘻地捧着两把万年青的叶子,替关卓凡把脚上的官靴拂拭了一遍,高声说道:“青云直上——”,说完,图林和一名叫张成的仆人,一人拿出来一根长长的竹竿,红绫裹扎,图伯又高声喊道:“节节高升——”。 嚯,来这套。关卓凡想笑,但看人人都是一本正经,极认真的样子,自己又何必不识趣,坏了大家的兴头呢?于是不吱声,由着他们折腾,反正让自己做什么,便做什么就是了。 图林和张成,取出两大挂炮竹,挂在两支竹竿的顶头,用纸媒点燃了,高高地从大门中挑了出去。在劈劈啪啪的爆竹声中,只有小芸捂着耳朵蹦蹦跳跳,其余的人,都是含笑听着,要沾一沾这个喜气。 待到炮竹放完,图伯高声叫道:“开宅大吉——!”这一声喊完,小福便将预先准备好的红包捧给白氏,由白氏一个一个地发给大家,连小芸都有一份,偏偏没有关卓凡的。接过红包的人,说的都是“谢谢太太”,只有小芸喊的是“谢谢姐”。年轻的白氏脸上溢彩流光,那份心满意足,人人都能一眼便看出来。 派完了红包,却还有事要做。图伯带着关卓凡走在前面,其他所有人跟在后面,从外院,到二院,到正院,再到内院,花园,全部走了一圈。每一间屋子的门,都是用红纸封住,都要由关卓凡来解封开门,即使连柴房茅厕也不例外。 做完了这一切仪式,这座位于柳条胡同内的关家大宅,才正式宣告启用。 关卓凡躺在内院西首大屋中的床上,看看四周,陈设得既精致,又大方,再摸摸床上,软被绣枕,舒适极了。知道这必是白氏亲自替他布置的,心中一荡,绮念丛生,望着头顶的帐子,自言自语的笑道:“怎得有一日为你铺床叠被?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第二十一章 为谁辛苦为谁忙 第二十二章 行不得也哥哥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二章 行不得也哥哥 (二更) 这段时间里,诸事纷纷,至此才算告一段落。关卓凡着实累了,竟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因此在“开宅大吉”的这个晚上,睡得格外香甜。等到醒来,掏出怀表一看,已经过了十点。 今天已是开拔前的最后一日,不必到营的。他躺在床上,把家里的事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毕竟这一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若是有什么疏漏,弥补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寿比胡同的老宅子,他已经交代了图伯,在一家相熟的牙行挂了号,只要有个过得去的价格,或租或卖都可以。埋在墙根下的那具印度阿三的尸身,也已经由图伯和图林一起,偷偷掘了出来,用一口薄皮棺材装了,填了许多石灰和雄黄,送到左家庄的化人场烧化了。 那天宴客所收到的礼金,出乎意料的多,算下来竟有一千三百多两。不过既然是人情,礼尚往来,总有要还礼的时候。家中的钱,都是交由白氏管着,他特地叮嘱白氏,要把所有的礼单收藏妥当,日后会用得上。他的那些宝贝字画,也由白氏亲手打了包裹,密密地收在一个陪嫁带来的箱子里,放在她卧床的床头底下。 算来算去,诸事妥当!关卓凡这才慢悠悠地起了床,恋恋不舍地回顾了一眼:这么舒服的地方,只能再住一晚了,从明天起,就要住军中的毡帐了。 洗漱完毕,刚出了屋子,对面东厢的小福听见他的动静,急急走了出来。 “少爷,太太等你好久了。” “哦?怎么了?” “是二……二少奶奶来了。”小福有些窘,尴尬地把话说完,脸都红了。 原来是卓仁的媳妇来了。关卓凡点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小福脸上的表情。他心说,别是这丫头春心发动,偷偷的喜欢上我了?再一琢磨,忽然醒悟了,总归是上次自己跟这位二嫂弄出的动静太大,小福虽说未经人事,毕竟不傻,自然知道他们在房中做过什么,所以在他面前提起二奶奶,才会不好意思。 “人呢?”关卓凡问道。 “在花厅。” “嗯,是太太陪着呢?” “没有,是图伯陪着。太太不见她,说等你睡起来拿主意。” “那怎么不喊我?” “太太说,你这些日子累极了,要你好好睡一觉,谁也不许打扰你。” “唔……”关卓凡默然不语,心里有点乱,一时想不清白氏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正要问小福“太太呢?”,却恰好见到白氏从中间的大屋里走了出来。 “嫂子,”关卓凡瞅了瞅白氏面上的神色,讪讪地说:“咱们一起见见她吧。” “行啊,我倒没什么。”白氏脸上略有担忧之意,点点头说道,“她也够难的。” 所谓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是一点不错,卓仁的媳妇一进院子,便被宅子中的气派给镇住了。在花厅里等了许久,见到白氏和关卓凡进来,畏畏缩缩地站起身,叫了一声“大嫂”,从前脸上那种轻蔑和不屑的神情,再也看不见了。等到图伯和小福退了出去,她略作踌躇,忽然双膝一弯,冲关卓凡跪了下去。 “他兄弟,”她哭着说道,“求你大人大量,饶了你二哥吧。” “二嫂,不必如此……快起来!”她这一跪,弄得关卓凡有些手忙脚乱。倒是白氏把她给搀起来,轻声埋怨道:“弟妹,你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咱慢慢商量。” 白氏的心最软,卓仁媳妇这一哭一跪,让白氏心中原来存有的一点芥蒂,一扫而空,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了,安慰道:“你别担心,他们是亲哥俩,还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气消了也就过去了。你说是不,卓凡?” 关卓凡微微一笑,点头道:“嫂子说得是!我看二哥也是一时糊涂,他的事,我一定想办法。” “你二哥是猪油蒙了心!你只看在你侄子的面上,帮你二哥一把。没了他,我们娘俩这日子,没法过……”见关卓凡一副言不由衷的样子,卓仁媳妇又哭了起来,半晌才抹了抹眼泪,低下头小声道:“大嫂不是外人,什么都知道的,我也不怕再丢脸。卓凡,二嫂没什么别的可以谢你,你放过你二哥这一回,我只有到宅子里,以后给你当个使唤人……” 关卓凡动容了——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至矣尽矣!若非山穷水尽,是万万不会这样自甘下贱的。白氏涨红了脸,把眼光望在别处,默不作声,关卓凡思忖片刻,咬了咬牙,断然道:“二嫂,我再不济,也不敢逼嫂子做这样的事,你千万别再这么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卓仁的事,包在我身上!只是这种事,一下子急不来,你容我想想办法。” 说完,从身上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这是一百两,你先拿着,别让孩子缺了什么。到了十五,可以去看看二哥。只一条,若是有人上门催债,你不要给,就说是我关三说的,一切等卓仁出来了再算!” 卓仁媳妇得了他这句话,心中安定多了,心想关卓凡既然这么说,大约卓仁放出来,也就是年前的事了。于是慢慢收了眼泪,千恩万谢地又说了许多好话,才由小福陪着送了出去。 关卓凡等她走了,喊来图伯,让他把图林叫过来见自己。图林已经在步兵统领衙门补上了名字,明天就要随关卓凡去热河的,因此虽在家中,仍是一身戎装。他跟着老爹进了花厅,给白氏请过安,便垂手站在一旁,等关卓凡吩咐。 “三里屯会去吗?”关卓凡问图林。 “爷是说步兵衙门的官牢?会的,我去过。”家中的人,都喊关卓凡“少爷”,只有图林,一直喊他“爷”。 “好,你骑我的马,去找一个姓郝的主事,郝庭奇。”关卓凡拿出一个封包来,“这里是二百两,就说是我送他的年礼。” “是。”图林接过封包,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关卓凡一笑,赞许他的这份机灵,点点头道:“我二哥卓仁的事,你替我带话给老郝。” “是,请爷交待下来。” “就一句,”关卓凡目光炯炯地看着图林,一字一句地说道:“绝不能放他出来!” 第二十二章 行不得也哥哥 (二更) 第二十三章 我是钉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三章 我是钉子 图林领命去了,厅中剩下白氏和图伯,都呆呆地看着关卓凡——刚才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变了脸? 关卓凡见图伯嘴唇翕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说道:“图伯,有什么话,只管说。” “少爷,卓仁不成器,做的事太不像话,也难怪你生这么大的气。只是我想……”图伯有些期期艾艾的,见关卓凡脸色平缓,才继续说了下去,“他从没吃过这么大苦头,若是在牢里有个三长两短,老爷泉下有知,只怕也不能安生……” “嗯。”关卓凡心说,你却不知这个老爷,真不是我亲爹。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转头看着白氏,问道:“嫂子,你怎么说?” 白氏的心理有些微妙,既同情卓仁的媳妇,又对她刚才所说的话,有一丝不快和不安——那句话的语意,有些晦暗难明,若是关卓凡肯救卓仁,她说来给关卓凡做个使唤人,这是怎么一个意思呢?但这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念头,天性中的善良很快便占据了上风。 “唉,要说卓仁媳妇,也真是可怜。你既然答应了她,说包在你身上,那就帮帮她吧,怎么反倒要把卓仁关起来不放呢?”白氏不象图伯有什么顾忌,把自己的不解照直说了出来,“要是说她从前对我怎么怎么样,这些你都不用理会,我也不记恨她。更何况,你和她……”说到这里,却红着脸说不下去了。她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妇人,当着图伯的面,实在老不起脸皮来谈论这种男女之事。 关卓凡明白她的意思,是说自己和二嫂之间,既然曾有过那一次交欢,便算是对人家有所亏欠。那么在卓仁的事上,就该抬抬手,有所报偿才是。 白氏和图伯说完,便看着关卓凡,等他的表示。关卓凡却站起身,在厅中踱起步来——这种四方步,据说是做官必备的官派,他现在居然也练得像模像样了。 走了两圈,见白氏和图伯都紧张兮兮地望着自己,关卓凡忽然立定脚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道:“嫂子,其实你跟图伯,说的都对。” 既然都对,何以却摇头呢?白氏与图伯疑惑的对望一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看低我了。我关卓凡堂堂七尺,顶天立地的一个汉子,怎么会去欺骗一个妇人?我说包在我身上,那便是包在我身上!”关卓凡侃侃而谈,“只是有些事,还需看深一层才是。” 他顿了顿,见白氏和图伯都没有话说,才继续说下去:“卓仁这一次,不但害了自己,还把杜二给害惨了。那个白佐领,白明礼,是总要把杜二弄出来的,若是卓仁从牢里面出来,头一个放不过他的,就是杜二!到那时,我人在热河,你们谁能护的住卓仁周全?” 白氏和图伯恍然大悟,没想到关卓凡竟然还有这一层考虑在里面。 “图伯你说得对,卓仁没吃过苦头,”关卓凡又开始踱步了,一边慢慢摇着步子,一边说道,“没吃过苦头,就不晓得利害,就改不了他那身臭毛病。我这个二嫂,原来是怎么一个嚣张的样子,你们是知道的,今天为什么变成这样?吃到苦头了,知道利害了!老爷子既然不在了,我这个做弟弟的,就要替老爷子教训教训卓仁,让他把苦头吃足了,吃够了,让他知道利害,知道怕。” 图伯心下感慨,没想到这个三少爷,心思如此深沉,自己一把年纪,竟然还没有他看得透彻。 “嫂子,你说得也对,我这位二嫂真是够可怜的。”关卓凡看着白氏,放缓了语气,“为什么可怜?因为卓仁吃喝嫖赌不算,还抽上大烟了,他又没个正经来钱的地方,这日子自然没法过。吃喝嫖赌就说能戒吧,沾上了大烟瘾,凭他自己能戒掉?现在呢,我把他放在牢里,未必还有人巴巴的跑来请他抽大烟?不戒也得戒了!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白氏跟图伯一样,彻彻底底的服了,红着脸说道:“以后你说怎样,就是怎样好了。我一个女人家,原也不懂得这许多道理。” 图伯也跟着赞道:“少爷,若论你这心地,真是没挑了,这一下,卓仁算是有救了。” “有救没救,我说了也不算。”关卓凡笑笑,淡淡地说,“尽人事,安天命,剩下的事,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整个下午,关卓凡都在等宝鋆派人来召自己到府,然而直到天黑,才等来了宝鋆那位姓杨的听差。 “宝大人交待,请您替他带一点东西到热河。”那位听差持着一个大封袋。 这就是说,并没有什么话交待下来。关卓凡掩饰住心中的失望,将听差延入了自己的书房。本来按他的预计,既然宝鋆和文祥把自己作为一枚“钉子”埋在热河,那么在开拔之前,宝鋆必然要对他有所交待,他便能够以此为契机,加入到未来那一场大争斗当中去,一场决定着历史进程的大争斗。 是顾命,还是垂帘。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其实自己并不是什么钉子,而只是个普通的六品武官而已?但是那张万两之巨的银票,却又该作何解释? 关卓凡一边紧张的思索着,一边客气地向那名听差问道:“杨老哥,请问宝大人要带些什么?” “喏,”听差将那个大封袋向前一递,“有一封信,带给军机处的曹老爷。另外有些银票,是宝大人送热河诸位的炭敬,也一并交给曹老爷就行。” 关卓凡明白了,这是宝鋆送给热河一些官员的打赏,或者叫变相贿赂也行。夏天送“冰敬”,意思是知道您穷得叮当乱响,这点钱请您买几块冰来消暑;冬天则送“炭敬”,意思是知道您穷得两袖清风,这点钱请您买几块炭来取暖。这都算是官员的正常收入,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按关卓凡原有的历史知识,这本是外官向京官送礼的规矩,没想到象宝鋆这样的京中大佬,也有这个风气。看来宝鋆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真不是白当的。 他用心想了想,却想不起军机大臣之中,有哪一位是姓曹的,于是抱歉地问道:“杨老哥,请您明示,是哪一位曹老爷?” “曹毓英曹老爷,热河的军机章京领班。”杨听差从怀里掏出一张片子来,笑着说道:“就怕你不认得,这个是他的名片,你拿着找,再不会错的。” 关卓凡眼光一跳,随后便连声道谢,又取了张二十两的银票,塞在他手里。杨听差颇感意外,推辞了一下,还是受了。关卓凡知道,替宝鋆办这种事的,一定是他的亲信听差,结纳一下,没有坏处,于是亲亲热热的,一直将他送出了大门,才回到书房。 那个大封袋并没有封口。关卓凡可不是什么端方君子,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了出来。里面有二十几个红封包,都写明了致某某某的字样。那封信的封面上写着“付琢如”三个字,居然也没有封口,三张雪白的薛涛笺上,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展开一读,却尽是些不着边际的琐事。关卓凡静静地想了一会,将信原样装好,跟那些红封包一起,塞回到大封袋里。 果然是他,那个以“内娴掌故,外悉四方”而领军机章京十数年的曹毓英,那个以“寸心自用,险计奇谋”而被恭王倚为国士的曹琢如。 关卓凡的心安稳下来了,他知道,自己仍然还是那枚钉子。 第二十三章 我是钉子 第二十四章 兵发热河去也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四章 兵发热河去也 (二更) 黎明时分,还在睡梦中的关卓凡被小福叫醒了。 “少爷,少爷,时辰到了。”小福轻轻拍着门。 “嗯,知道了。”关卓凡沉稳地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却有点嘀咕,小福这丫头,为什么偏要加一句“时辰到了”呢?听上去很不吉利的样子,似乎是要送自己上路的节奏啊…… 确实是要上路了。他的马队八点开拔,因此吩咐了小福四点唤他起身,这样才可以在五点钟赶到营里,开始整队。 关家大宅中的各间屋子渐次亮起了油灯,院子里也点起了灯笼。当关卓凡装束停当,走出屋子时,整个宅院已经是灯火通明。少爷要出征了,这对于现在的关家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即使他要去的地方,只是四百里外的热河。当然,大家都以为他此去只是侍卫皇上的行宫,不会有出生入死的危险。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一去风波险恶,实不亚于关山重重。 小福跟在他身后,敬畏地看着他那一身戎装。关卓凡穿着清军制式的棉甲,暗褐色的牛皮护胸,暖帽的红缨穗子上,是一颗白色的砗磲顶子,脚下崭新的皮靴上镶着马刺,走起路来,发出嘎叽嘎叽的声响。 他走进花厅,惊讶的发现白氏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一身盛装。 “卓凡,吃饭吧。”白氏微笑着指指摆了满满一桌的早餐。 关卓凡呆呆地看着白氏,她这一身妆扮,至少要花上两个小时,如此算来,她岂不是半夜就起身开始打扮? 白氏从桌上拈起一支筷子,轻轻敲了敲碗:“喂!怎么啦,还不快吃?多吃一点,等会骑马赶路才有力气。” 关卓凡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笑了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心里却还在琢磨:白氏这样的妆容,当然是以示隆重,不过,难道就没有几分打扮给我看的意思么? 事实上,他猜得大致不差,只有一点猜错了:白氏不是半夜起身的,而是根本就没睡。 这段时间,随着关卓凡开拔的日子越来越近,白氏的心事也越来越重。到了昨晚,更是紧张得难以入眠,索性便不睡了,花了近三个小时,把自己妆扮得一丝不苟,又选了最好看,最正式的衣裙穿上。这一切弄完了,便对着油灯枯坐,直到黎明。 现在她看着桌子对面的关卓凡,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啦?她并不是一个懦弱无用的女人,想当初,嫁入关家才三个月,丈夫便撒手而去,那么难那么苦的日子,自己也一个人撑了过来,可是现在一想到这个小叔子要走了,自己缘何就变得一丝主意也没有呢?一颗心空空落落的,无处安放,居然连觉也睡不着了。 她不愿意再深想,在心中为自己譬解,睡不着是因为担心他误了开拔的时辰——万一小福也贪睡不醒,至少她可以亲自来喊关卓凡起身。 关卓凡吃过,丫鬟们撤了桌子,送上热茶。 “嫂子,我要走了。”关卓凡看着面前这位端庄娴静,正襟危坐的丽人,没话找话的说。 “嗯。” “给各家的年礼,你就按我拟好的单子,让图伯分派他们去送就成。” “好。” “到时候通州庄子里送来的年货,若是有点出入,不用太计较。” “行。” 他没词了,白氏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默默坐了一会,关卓凡看看天色,叹了口气,准备跟白氏做最后的告别。才站起身来,忽然又给他想到了一句话:“嫂子,过了年,小芸就快到开蒙的年纪了,你想不想让她认字?” “到时候,你拿主意吧,”白氏也款款地站了起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真的?你什么都听我的?那……你别动。”关卓凡先是一愣,继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居然向她靠了过来。 白氏大窘,这才发觉自己这句话大有语病,简直跟卓仁媳妇说过的那句话一模一样了:都听你的…… 眼见得关卓凡一副轻薄样子,贼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不禁又羞又急,小声道:“你……你做什么……” “你的头发乱了,我替你拢一拢。”关卓凡伸出手,在她面上轻轻一触,将她鬓角的半缕青丝拢到耳后。收回手,后退一步,居然右手平胸,啪的行了个军礼,转身就走。 白氏在关卓凡的面前,一直刻意保持的那份女人的矜持,长嫂的尊严,都被这轻轻一触,击得粉碎。她追到门边,看着关卓凡大步流星的背影,象一个委屈无助的小女孩一般,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卓凡……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啪!”张勇手起刀落,将公鸡的脑袋砍了下来。 四周的骑兵,人人都是一手扶刀,一手带马,整整齐齐的按哨分列,静气屏声,肃立不语。所有的战马,亦都以络头和嚼子约束,嘶鸣之声不闻。只有几面青色的旗帜,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为这小小的仪式添上了几分肃穆庄严。 所行的是跋祭,祭祀的是行军途中的山川神祗,表示这支军队从此可以跋山涉水,一往无前。照道理说,行跋祭该用三牲之礼——猪牛羊各一口,然而毕竟只是一支小小的部队,也不是什么大征伐,便由张勇不知在哪里寻来了一只公鸡,略具其形也就是了。 关卓凡接过张勇递来的小半碗鸡血,涂抹在一面铺开的军旗之上,再交给旗手擎起,整个仪式便告结束。他环顾了一圈,两名校尉,八名哨长,加上士兵,一共二百四十七员,人人挺胸凸肚,军容甚是齐整。论起战力,自知比起蒙古马队来还颇有不如,但数月的时间,有这样的成果,也可以满意了。 “辰正!”丁世杰大声报告道,“请千总的示,是否开拔?” “走吧。”关卓凡轻轻挥了挥手,跨上了马。 整营的骑兵由城南营地中鱼贯而出,由枣林大街拐上南大街,一路向北,终于从德胜门出了京城。出了城门十里,解去战马的络头和嚼子,走起来便更是轻快。 到了第二天拔宿前行的时候,天色变得阴沉起来,浓厚的朔云涌起,一团一团的布满天际,远远望去,有几乎要垂压到地面的感觉。再行一时,于北风呼啸之中,片片雪花便开始飘落下来,少顷更是转为鹅羽般的大雪,队伍中的士兵,纷纷兴奋地小声喊道:“下雪了!下雪了!” 这是咸丰十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但对于行军赶路的将士来说,却平添了三分艰难。关卓凡骑在马上,只觉得寒意一阵一阵地袭来,忍不住便连打了两个冷战。想到几个月前,自己还是个学生,夏有空调,冬有暖气,就是到了外面,手套帽子羽绒服,捂得严严实实,虽然没有现在的威风,却也不必吃现在这份苦头。 “罗衾不耐五更寒!”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心说这个李后主,在床上的被窝里还嫌冷,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让他到这儿来试试? 想起被窝,不由得便怀念起新宅中自己那张温暖舒适的大床来,而嫂子白氏的丽影,也不期然的浮现在脑海中。昨天在院子里,自己听着白氏的哭声,却忍着心踏步而去,那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所后悔的,是怎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一招。 “要是早知道摸一把就有这样的效果,老子天天在她脸上摸上十七八下。”关卓凡心猿意马地想,若果真如此,说不定早就得手了。想到如何把白氏抱上自己的大床,如何胡天胡地的折腾,心里便一阵一阵的发热,觉得身上似乎也并不如何冷了。 这样的大好机会,居然轻轻放过,心中难免懊恼不已。又想到此去热河,不但再没有嫂子可以调戏,而且多半是连女人的影子也见不着一个,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心说这军营中的日子,看来也并不好过啊。 控马走在他身侧的丁世杰,却不知道上司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扬鞭向前一指,笑道:“老总,前面五里,就到密云了。” 密云夜,惊天变,旋转乾坤。 关卓凡精神一振,看了看自己周围这些全副武装,默默前行的剽悍骑兵,杂念一去,豪气顿生,也扬起马鞭,大喝一声:“兄弟们,走起来!”双腿一夹马腹,冲了出去,两百余名骑兵亦都跟着催动战马,如一阵狂风般向前奔去,铁蹄卷地,在身后扬起漫天雪花。 第二十四章 兵发热河去也 (二更) 第二十五章 找到了组织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五章 找到了组织 军机章京许庚身下了值,出了行宫内的值芦,回到自己在宫外的住所。先把五品的白鹇补服换下,就着听差高升打来的热水洗了脸,再吩咐听差,有访客一律挡驾。自己进了书房,磨好了一汪墨,准备用功了。 要用的功,是写“大卷子”。他是原礼部尚书许乃普的侄子,本来依照惯例,大臣子弟是不许入章京之班的,他却由咸丰特旨简拔入班,可见才具不凡。然而他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只是个举人底子,因此屡次痛下决心,要中个进士回来。而要中进士,则必须要练习答卷的字体——馆阁体,先把字写得黑大光圆,才能入了得了考官的法眼。 谁知才写了半篇,正觉笔风顺畅的时候,高升又进来了,小心翼翼地说:“老爷,有客……” “混账东西!”许庚身发起脾气来,“不是说了挡驾?” “是曹老爷的听差,有张条子……”高升有点委屈,捧过来一张纸。 “哦。”许庚身释然,心说这倒错怪高升了。曹毓英是自己的同寅至好,又是自己的“达拉密”——满语中领班的意思,即使是他的听差来,也是照例不在挡驾之列的。 打开条子一看,却只有四个字“牌兴如何?”心中一喜:有牌局!然而看看眼前的半张卷子,又有些为难起来。犹豫片刻,还是把笔一扔,收拾了几张银票,喜滋滋地去了——这也就难怪他屡次痛下决心用功,而屡次不能成功了。 在热河随侍的官员,都不准携带家眷,只能以两件事消磨闲暇,一是闲谈,二就是打牌。大家住得不远,许庚身安步当车,很快便到了。进了屋子,见除了曹毓英,还有方鼎锐和朱智在座。彼此都是同一班的好友,熟不拘礼,百多张骨牌向桌上一倒,便垒起了四方城。许庚身又嚷嚷饿了,让曹毓英的听差拿了两碟点心来,边打边吃。 “星叔,”曹毓英随手打出一张幺鸡,叫着许庚身的字问道,“我今天没当值,听说大阿哥的师傅,皇上点了李鸿藻?” “唔,唔,”许庚身含糊地点着头,直到把嘴里的酥饼咽下去,才说:“你都知道了?这么说上谕才出军机,外间就传开了啊。” “自然是有人散了出来。”曹毓英漫不经心地说。 “谁?” “除了焦大麻子,还能有谁?”方鼎锐心直口快,把军机大臣焦佑瀛的名字点了出来。 军机章京又被称为“小军机”,是军机大臣的行政班子,而军机大臣之中,焦佑瀛则是被他们最看不起的一个。 “此公最爱卖弄,自高身价。”许庚身鄙夷地说道,“上次说恭亲王要造反,也是从他那散出来的。” 这种事,连军机大臣都是不敢议于朝堂之上的,但这帮军机章京在私邸中谈论起来,毫无顾忌。 “说恭王挟洋人自重,要造反,这当然是别有用心的谣言。”曹毓英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怕的是有人拿这个当借口,有所图谋。我就听说,要造反的那个,另有其人。” “谁?”另外三个人,都露出极感兴趣的神情,不约而同地将身子向前俯了过去。 曹毓英在桌上翻了翻,捡起一张“六万”来,向上一亮。 大家都明白,他取的是那个“六”字,自然指的是肃顺了。恭王和肃顺,都是行六,于是肃顺一派的人,称恭王为“恭老六”,而恭王一派的人,则称肃顺为“肃老六”。 “你是说宫灯?”说话的又是方鼎锐。“宫灯”是他们几个之间,为肃顺起的别号,说来有趣,原因居然是肃顺这个“肃”字,形状上象一盏宫灯。在外人听来,便万万猜不透了。 “密之!”曹毓英先叮嘱了一句,才继续说道,“若非别有所图,何必又在京中调兵入卫?” “说的也是。”许庚身是兵部郎中出身,对兵事最是熟稔,“热河已经放着近两万的兵,又调三千人来,其心不可问焉。” 曹毓英面上露出关切的神色:“倒不知这新调来的三千人,成色如何,什么时候能到?” “昨天晚上已经到了,”许庚身无所谓地说,“步军还是老样子,也就是站个班,摆个门面的用处。倒是听说这一回派来的马队练得不错,不比骁骑营差。” 不比骁骑营差,那就是说,肃顺的实力,又增强了这一块。曹毓英添了这件心事,并不流露出来,继续打牌。一把牌刚刚上听,却见听差曹平进来,小声道:“老爷,有客。” 这么晚了,而且在打牌,当然是不见客的,曹平如何这么不懂事?但曹毓英的脾气好,没有发火,和缓地问道:“是哪一个?” “是宝鋆宝大人派人送东西来了。” “好嘛,这下能过个肥年了。”曹毓英说完这句,四个人会心地相视而笑——宝鋆的手面儿阔绰是出了名的。 “是宝大人府里哪一位送来的?”曹毓英问听差。 “不是,”听差摇头道,“是行在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的一个千总,叫关卓凡。” 许庚身说的不错,关卓凡的马队在头一天晚上,便到达了热河。第二天,便由行在步军衙门的总兵遇昌下令,把防区划在了如意洲。 关卓凡扎好了营,命文书把地图送到帐中,展开细看。如意洲是一方水泊,本身是在行宫的西南,地图上便是在行宫的左下方。这里离热河向西和向南的道路都很近,如果有事,随时可以扼守,深合关卓凡的心意。 他先不急着去打听蔡尔佳和阿尔哈图的所在,而是带了张勇丁世杰,以及八名哨长,把如意洲一带的形势仔细踩了一遍,分派好了巡逻的班次和路线。如意洲并不在宫墙之内,因此只有一些规模不大的建筑,和一座戏台。戏台倒是不小,只是大概很久没有唱过戏了,略显破败。 等到入了夜,关卓凡换了便衣,依着地图上看到的大致位置,骑马沿行宫绕了小半个圈子,找到了官员的住所,稍加打听,便寻到了曹毓英的房子。敲开了门,申明来意,再把自己的姓名职务一报,便在号房里等着听差的回音。 这一下,便等了好一会。他心中纳闷:难道宝鋆的面子还不够大? 宝鋆的面子是一定够大的,曹毓英之所以没有马上出来见他,是要先掂量一番宝鋆的用意。致送节敬,是题中应有之意,这个不必说,然而不派相熟的亲随,而是托一个陌生的六品武官带来,此是何故?他用相询的目光看了看其余三人。 “宝佩蘅管内务府,没听说跟步军衙门有什么瓜葛。”许庚身思索着,有些困惑:“倒是这个千总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一下却想不起来。” 奇怪的是,曹毓英亦有这样的感觉。他点点头,心想或许是在兵部报备的武官名字中见过。军机章京虽然都博闻强记,毕竟不能把每个六品官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莫非是文博川的人?”方鼎锐提醒道,“文大人跟宝佩蘅的交情,咱们是知道的。”文祥是军机大臣,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因此提到文祥,语气上便不象谈论宝鋆那么随便了。 “就算如此,这本是派个亲信听差就能办的事,宝佩蘅又何必多此一举?”许庚身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掩人耳目!”曹毓英目光闪动,幽幽地说,“现在是非常之时,多事之秋,宝佩蘅此举,必有深意。星叔你方才还说,这次来的马队练得好,这人可不恰恰就是西营马队的?” 说罢,站起身来道:“诸公少坐,这个人,我要好好见一见。” 第二十五章 找到了组织 第二十六章 小钉子和大钉子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六章 小钉子和大钉子 (二更) 曹毓英安步转出外间,一眼便见到了正在堂中正襟危坐的关卓凡。 “给曹大人请安!”关卓凡一个千儿打下去。 “不敢当,请起吧。”曹毓英说得很谦和。 关卓凡站起来,从怀中取出那个大封袋,双手递了过去,顺便打量了一下曹毓英,见他生得面貌清癯,眉目祥和,确实让人很容易生出亲近之感。 曹毓英接过封袋,却不急着打开,让关卓凡坐了,微笑着问道:“关千总,这一路辛苦了。” “回大人的话,不辛苦。” “哎,你不要拘礼,咱们随便聊聊。”曹毓英摆摆手,便问起他的履历。 “先父母都已经不在堂了……”关卓凡先把“自己”家里的状况简单报了,而履历,则从八里桥之战开始,捡能说的说了一遍,至于自己跟胜保的关系,宝鋆的巨赏等事情,则略过不提。他相信,这些事曹毓英是一定有办法知道的,这样的做法,能够为自己加上“谨守分寸”的印象分。 曹毓英盘算了一下,一个九品的外委翎长,才二十一岁,不到三个月便升为六品的千总,若说没有得力的奥援,是很难相信的一件事。 “在八里桥打过,那也算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了。”曹毓英先泛泛地夸了他一句,又问道:“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先父的名讳是保成,原来是光禄寺的少卿。” “哦,哦,原来是关少卿的公子,难怪这样能干。”曹毓英口不对心的说。关保成他是知道的,一个五品官,人很平庸,在光禄寺混日子而已,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了不起的朋友,关卓凡之起,应当不是靠他父亲的力量。 既然问不出来,索性便单刀直入了:“关千总,不知宝大人托你送东西,是什么一个缘由?” “卑职在戒卫礼部大堂议和的时候,侥幸受过文大人和宝大人的赏识。”关卓凡恭恭敬敬地回答。 礼部大堂?曹毓英目光一跳,顿时想起来了。他在桌上一拍,笑道:“好,好,原来你就是那个痛骂龚半伦的武官!难怪我觉着你的名字有些耳熟。” 这件事,在京城里很是轰动,曹毓英他们在热河自然也有所风闻。军机章京都是读书人的底子,以书生意气,都觉得这件事做得痛快淋漓,没想到原来就是面前的这个千总。曹毓英顿时对关卓凡刮目相看,问道:“宝大人可还有什么话让你带来?” “倒没有,”关卓凡答道,指了指那个放在桌上的大封袋,“只要东西送到,卑职就算交差了。” 宝鋆既然没让他带话,那么想必重点是在封袋里头了。曹毓英沉稳地点点头,拿起封袋,说声“你先坐”,站起身来转进书房去了。 进了书房,倒出封袋内的东西,先把那些红封包放在一旁不管,取出三张信笺,略略一扫,便转身打开身后的柜子,从底下取出一张薄纸板来。这张薄纸板,与一张信笺的大小分毫不差,稀奇的是,上面还挖空了许多小方格子。 这个叫“套格”,是曹毓英与京中通信来往的秘密工具。他将薄板往信笺上一放,那些小格子里显出的字,就有了全新的意思,再将这些字一个个抄录下来,就变成新的一封信。 他将这封新的信读了两遍,默默思量了一会,便就着烛火把信烧了。直到纸灰燃尽,才站起身,走进客厅。 “逸轩,让你久等了。”曹毓英的语气变得十分亲热,与最初大不相同。 现在是逸轩了,关卓凡心想,这是个好兆头。他就知道,宝鋆的那封信必有古怪——几百里的让他赶着送来,却写满了三大篇废话,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原来猜测,信中一定有许多暗语,倒没想到他们用的是“套格”这种办法。 “你今天来这里的事,不必对别人提起。” “是。” “不知你的防区,是在哪里?” “我的马队是划在如意洲,已经扎了营。” “听说你的马队,练得很好。”曹毓英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国家多事之秋,拱卫行宫的重任,都在你们肩上。万万用心去做,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都是冠冕堂皇的官话,然而在关卓凡听来,似乎句句都语带双关,别有深意。 曹毓英心里,自然有他的想法。热河的禁军,都掌握在肃顺载垣和端华手里,现在文祥和宝鋆替他送来这一支兵,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只是关卓凡太年轻,曹毓英担心他不知轻重,弄出什么纰漏来,因此第一次见面,便不肯跟他说得太多。 “逸轩,你少年英发,文大人和宝大人,都寄望于你。”曹毓英微笑着鼓励他,“你尽心当差就是,再有什么事,我让听差曹平来找你。” 关卓凡点头称是,心想:我当然是他们埋下的钉子,可比起这位曹大人来,就只能算是小钉见大钉了。 几日下来,关卓凡无奈地发现,想找蔡尔佳和阿尔哈图,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皇帝北狩热河,戎马仓皇,随驾的部队番号繁多,即使是同一番号的部队,防区也甚为杂乱,一时不能打听明白。只得吩咐给图林,让他慢慢地找,而心里对执掌热河防务的郑亲王端华一班人的军事才能,不免有所鄙薄。 拱卫行宫,单靠胡乱堆积人数,有什么用?他心想,胜保对端华的评价,果然一阵见血:此人是个糊涂蛋。 热河行宫的设置,甚为奇特,与京城中的皇宫大不相同。 这里是专为皇帝避暑所建,偶尔也会作为皇帝接见塞外蒙古王公的场所。行宫周围二十里之内,都无百姓人家,因此戒卫的难度不高。平日里站班排哨,都是步兵的职责,而热河禁军之中有限的骑兵,虽也有自己的防区,但更多是作为机动,以备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 关卓凡的西营马队也是如此。每天例牌巡逻,轮班休息,每三天去向驻扎在五里外的佐领福成安报告一次,除此之外,别无他事。曹毓英也再没有派人来找过他,这么连着十几天下来,心都懈了,日日睡到十点来钟才起,倒是比在京城里闲适多了。 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干脆一觉睡到晌午,才懒懒地起了身。在帐中用过了饭,踱步到了帐外,看着营中的司务给士兵造帐发钱——小年夜,照例加发三两银子的恩饷。 正在无聊,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便有一匹马冲入了营中,马上那人却是上次陪关卓凡去紫春馆的穆宁。还没等马停稳,他就滚下鞍子,大叫:“带马,拿家伙,咱们让人给打了!”。 营中顿时大哗。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平素里横行惯了,只有欺负别人,没有被别人欺负的。现在听说被人打了,那还了得?登时便有不少人挂了腰刀,冲到马槽边去带马。 “都站住了!”大吼一声的是丁世杰。他喝住了这些兵,看着关卓凡,等他的指示。穆宁这才看见站在帐前的关卓凡,连忙跑过来,气急败坏地说:“关老总,张校尉他们跟人动上手了,对方人多,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话还没说完,关卓凡抡圆了巴掌,一掌扇在他的脸上。 “穆老总,”关卓凡脸色铁青,冷冷地说道,“你先醒醒。” 第二十六章 小钉子和大钉子 (二更) 第二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 老穆先是被这一掌打懵了,捂着脸愣愣地看着关卓凡。而关卓凡那句“穆老总”一出口,他才真的被打醒了,立刻便明白过来,自己犯了军营中的大忌讳——僭越。 僭越这两个字,是说做下属的越过了界限。这种错误,可大可小,但在两个地方是绝对不能犯的,一是君臣之间,臣下若是僭越,便是死罪;二是军队之中,下属若擅行主官之权,亦是取死之道。 老穆只是一个七品的哨长,隔过了校尉和千总,辄敢在营中大呼小叫,喊人带刀带马,若不是丁世杰喝止,说不定已经有人冲出去了——把关卓凡这位主官,置于何地? 想明白这一点,再看看关卓凡脸上的神色,老穆身上的冷汗唰地就冒出来了,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标下知道错了!” 关卓凡阴沉着脸,不理会跪在地上的老穆,先向周围的兵士们大吼一声:“都给我滚回去!” 关卓凡的这一掌,不但打醒了老穆,也打醒了那班跃跃欲试的兵士。他们从未见过关千总发这么大的脾气,听到这一声吼,谁也不敢再触他的霉头,都灰头土脸地溜回各自的营帐中去了,悄悄从军帐的缝隙中,看着外面的动静。 事实上,关卓凡的爆发,并不仅仅是因为老穆。这支马队是他城南马队的老底子,他确实用心地下过功夫,就连曹毓英,也称赞说“练得很好”,这让他颇为自得,觉得带兵无非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难的。谁料老穆只喊了一嗓子,一堆人便想冲出去打架杀人,可见习气不改,哪里还象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简直就是街头上的帮会了。 想到这些,不由得又是恼火,又是灰心。然而眼下的急务,是先把事情处置下来,别的只好回头再说。张勇今天并不当值,老穆身上穿的也是便衣,他们跟人冲突,一定不是因为防区内的公务,于是哼了一声,问老穆:“怎么回事?” “今天是小年,张校尉带了我们几个到酒店吃饭,”老穆咽了口唾沫,惴惴地看了看关卓凡,小声说道,“因为一副座头的事……” “放屁!哪来的什么酒店?”关卓凡打断了老穆的话。行宫二十里内都没有百姓人家,更别说饭馆酒店了。 “是在……往滦平的路上。”老穆似乎也知道这事做得有些荒唐,垂头丧气地说。 “真有出息!”关卓凡气得笑了起来。滦平是从热河回京的第一站,这帮家伙为了喝一顿酒,居然跑出去二三十里远,结果还弄出了跟人争座打架这档子事。 “对面是什么人?” “有十几个,不知是哪个营的兵,狗日的横得很……” “我看你们才是横得很,几个人就敢去欺负人家十几个。”关卓凡瞪了老穆一眼,思索片刻,扬声叫道:“图林,带马!”又对老穆喝道:“滚起来,走!” 老穆立时站起身,跑去把自己的马牵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老总,要不要多带些弟兄?他们人多。” 关卓凡心里有数,今天的事,只能化解,决不能再恃强跟对方动手。自己到热河才十几天,如果因为这种事闹出大动静来,坏了自己的大计,那才是真麻烦。当下摇了摇头,飞身上马,带着老穆和图林,拐上官道,向滦平方向奔去。 纵马狂奔了二十多里,便见着路边孤零零的几间平房,当中一间的门檐上,挑着一面白色的酒招。门口围着几个人,正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见他们来了,又转头向这边张望。而房子侧面的马棚里,拴着足有二十匹骏马。 关卓凡看看时间,花了二十分钟。他把怀表揣起来,跳下马大步走了过去,老穆连忙跟上,紧走几步赶上他,悄悄说道:“老总,全是官马。” 马棚里的那些马,不但是官马,而且是战马,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关卓凡嗯了一声,听房子里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无,心中不由紧张起来:别是已经出了什么大事? 门口围着的那几个人,都是饭店的伙计,见来了个穿官服的武官,立刻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关卓凡进了门,看清楚屋子里的局面,才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屋子里已经是一片狼藉,桌翻凳倒,地上满是杯碟的碎片。张勇等五个人,背靠在对面的墙上,手里都持着桌子腿,长凳之类的家什,作为武器。对方有十来个人,围成半圈,手里也都拿着各色家伙,逼住了张勇他们。双方都穿着便衣,默不作声,虎视眈眈地看着对方。看情形,大概已经掐过几个回合,两边都有人挂了彩。 这就看出武人们好勇斗狠的一面了。身着便衣,也就看不出彼此的品级身份,动起手来之后,谁若是先亮出来,自然就会被看成是认低服软的一方。 “各位,有话好说。”关卓凡客客气气地说。 他一说话,那十来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看他,张勇见了,喊了声:“老总!”对方有一名高个子见关卓凡不过身穿六品服色,恶狠狠地说道:“你谁啊?少来管闲事!” 关卓凡挂心着张勇他们的情形,不愿跟他计较,只皱了皱眉头,说声“借光”,排开了两个人,从对方中间穿了过去。身后却忽然打斜里伸出一只手臂,如铁钳一般握住了他的肩头。 张勇和老穆几个人,见关卓凡忽然被人揪住,顿时勃然大怒,就要上前动手,却听对方一个人喊“关三!”,另一个喊“小关!”,哈哈大笑。 关卓凡一扭头,先看见了满脸络腮胡子的阿尔哈图,再看见了粗壮敦实的蔡尔佳,又惊又喜,叫道:“阿大哥!蔡大哥!”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哪里想得到,竟然是在这里见到他们。 两边的人,就是再笨也看得出来,这三人是极好的朋友。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便消弭无形,彼此面面相觑了一阵,把手里的家什砰砰碰碰扔了一地,都觉得刚才那场架打得不知所谓。 “他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敢在胜大人面前指手划脚,救了我和老蔡一命的关三!”阿尔哈图向同伴夸耀着,“真正是从八里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的同伴中,便有不少人发出“哦”的一声,用佩服的眼光看着关卓凡。张勇几个人,从未听关卓凡说过这段经历,此刻听了,大为倾倒,顿时觉得连自己都有了面子。 “明明是我们骁骑营的人嘛,什么时候跑到步军衙门去了?”阿尔哈图打量着关卓凡的服色,“好嘛,都升到六品了……什么官?” 关卓凡嘿嘿一笑,还没答话,身后的张勇已经抢着说:“这是我们的营千总。” “嚯,都自己带队了!”阿尔哈图笑着说完,看了看张勇:“小关,这几位是……” “都是我营里的弟兄。”关卓凡把张勇老穆几个人,介绍了一番。刚才还打得要死要活的两帮人,转眼就嘻嘻哈哈地聊在了一起,亲热得象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不打不相识这句话,并不是虚言,而是极有趣的一种情形。做武官的,不象文人肚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痛快打过一场之后,化敌为友,这样的情分,反而比客客气气的泛泛之交,要深刻许多。 第二十七章 不打不相识 第二十八章 关千总的法度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八章 关千总的法度 (二更) “关三,你这几个兄弟,手底下还真硬。”老蔡笑着说,“咱们十几个人打他们,居然也没赚到什么便宜。” “我们步军衙门,原本吃的就是街面儿上的饭。缉捕弹压,要是手上没有活儿,怎么混?”关卓凡见老蔡和老阿两个,总是不自觉把自己归到骁骑营那边,因此有意地在言语里划清界限,不然自己的部下会生出意见,“不过终究是马队,论到野战的功夫,就没法跟你们骁骑营相比了。” 这句话把两边的人都捧了捧,于是大家一笑,说起刚才这场架,果然就是因为争一副靠窗的座头,互不相让,这才动手起来。老穆比较机灵,见自己这边人少怕要吃亏,便溜出来,狂奔回营去搬救兵。 “两位大哥,别尽是说我了,这么久没见,你们的品秩,也都升了吧?” 阿尔哈图听见这话,笑笑没言声,蔡尔佳面上却露出愤愤之意,说道:“不怕你笑话,升了个球!打完八里桥那一仗,咱们就重编在第三佐了,那个佐领勒保,竟不是个人养的,除了老阿的骁骑校,是原来胜大人许下的,他勒保不敢昧了之外,别的,一概要钱!有钱就能记功,没钱,你就玩蛋去。” 关卓凡见他竟敢公然辱骂自己的佐领,便知道这十几个人,多半都是他俩的铁杆弟兄。心里一动,面上不露声色,笑道:“这世道,也真是没办法——那多少塞他点钱也就是了。” “嘿,几十辆银子,人家还看不上!关三,你在步军衙门,还有些油水,我和老阿你是知道的,就靠一份干饷,哪有钱塞他勒保的屁眼儿!” 老蔡骂得粗俗,关卓凡不擅此道,笑了笑没说话,张勇却忍不住接上了话头:“这种人,就该操他娘!” 老蔡还是七品,张勇却是从六品的委署校尉,因此他原本看张勇有点不顺眼。现在张勇这一骂,却骂进了老蔡的心里,顿时大起知己之感,连连点头:“对对,操他娘!” 关卓凡有些啼笑皆非,说道:“先不忙操他娘,我看你们这顿饭,是吃不成了——阿大哥,你们怎么也跑到这来喝酒了?” “来了几个月,天天闲得发慌。”阿尔哈图苦笑道,“再不让偷偷喝两杯,就真要象戏文里说的,嘴里淡出个鸟来了。” 说是这么说,屋子里已经被他们打得粉碎,想吃饭喝酒是绝无可能了。关卓凡把老板叫进来算了算,打坏的东西一共要折二十五两银子,他便从靴叶子里掏银票。阿尔哈图还不肯,争执一番,到底还是关卓凡把账付了。 “今天是没指望了,再往前,就得一直走到滦平县城才有饭馆了。”老蔡不胜惋惜地说。 既然没指望了,那就只好各自回营去吃饭。互相通报了驻扎的防区,他们所在的骁骑营第三佐,是扎营在行宫的东南角,也就是地图的右下方,离关卓凡的西营马队,相距不到十里。 知道地址就好办了,于是约好过几日再聚,便纷纷上了马。老阿和老蔡坚持让关卓凡先走,关卓凡也不多客气,举手告别,带了张勇几个,扬鞭而去。 到了营中,晌午的饭已经开过了。关卓凡吩咐司务,在院子里摆张案子,把剩饭剩菜端上来,跟他们六个一起吃。随便扒了几口饭,他便说吃饱了,自回帐子里去了。 营里的众人见老总歇了,纷纷围上来,打听刚才的战况。跟张勇同去的另一名哨长,叫伊克桑,身手很好,刚才打起来是出力最多的。此刻便天花乱坠地吹起牛来,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步军衙门损失甚微,他骁骑营伤亡惨重。 等他们将将吃完,关卓凡却又从毡帐中走了出来,踱到案子旁边,微笑着问道:“吃饱了么?” “吃饱了!”六个人亦都站起身来。 “你们的伤,不打紧么?” “一点皮外伤,不打紧!”张勇笑嘻嘻地说。 “嗯,那就好……”关卓凡点点头,将脸一扬,厉声道:“来啊,给我绑起来!” 六个人都被反剪双手,在身上套了索子,面朝关卓凡,跪在军营的院子当中。动手绑人的,是关卓凡的亲兵小队,因为事先得到了吩咐,所以并没有捆得太紧。 营中所有的军士,都已吹号集合,左右各四哨,分列在两侧,站得整整齐齐。人人都把眼光盯在关卓凡身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你们三个,自己唱名。”关卓凡干巴巴地说。 “标下张勇,行在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委署校尉!” “标下穆宁,行在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第六哨哨长!” “标下伊克桑,行在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第八哨哨长!” 这三个人是营中的军官,要追责,当然先要落在他们头上,而不是后面跪着的那三个大头兵。 关卓凡看着他们,心情有些复杂。在京中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手下,用的是宽厚加笼络的手段,大家亦都很买他的面子,因此不论是巡逻执勤,还是整队训练,指挥起来都还顺遂。对营中兄弟一些小小的违规,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了,太出格的,才加以呵斥,而被骂的人,只要唯唯诺诺的服软认错,便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所以城南马队的气氛,一直颇为融洽。 然而今天的事情,却彻底打醒了关卓凡:带兵只靠一团和气是万万不行的!这一支兵,是他的基本武力,是他在热河图谋大事的关键,自己的威严,不容挑衅!必须将京中带来的种种习气,痛加革除,才能做到如脑使臂,如臂使指,成为一支真正能为自己所用的精兵。 “你们没有我的命令,辄敢擅离防区三十里,打架斗殴,可知罪么?” 这句话,说得很妙,要点在于“没有我的命令”。换句话说,如果“有了我的命令”,那即使离开防区三百里,也不算是“擅离”,别说打架斗殴,就连杀人越货,也都是做得的。 这种微妙的含义,张勇他们一时自然不能体会,但无论如何,“没有我的命令“这一句,是听得懂的。 “标下知罪了!”张勇俯身说道,“请千总责罚。” “这里没有外人,你们都是我从城南马队里带来的老弟兄。”关卓凡环顾四周的兵士,缓缓说道,“一向以来,承蒙你们看得起,捧着我做了这个千总,凡是我交待下去的事,于公于私,都从没让我丢过面子,我关三心里,很是感激。” 先交待了这一段,才话锋一转,声色俱厉地说道:“然而这里是军营,谁敢把军令当儿戏!你们走出三十里外,去了哪里,竟是连我都不知道。倘若有紧急军情,却怎么说?” 几个人俯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咱们是吃兵粮的,跟人动手,那是平常事,可也得看看为了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人家是谁,上去就打,还要回来搬兵,还要动刀动枪?这里是禁宫脚下!真要是闹出人命,你姓张的有几个脑袋够砍?” 大冷的天,张勇的汗却把贴身衣服都湿透了。 “所谓军纪,并不是为了我关三,而是为了大家。”关卓凡放缓了语气,“象你伊克桑,别管你有多能打,放在战场之上,万军丛中,不过是一只蝼蚁罢了。到了两军对垒,硬碰硬的时候,没有军纪的一方,一定崩!而崩,就是由着人家践踏,就是死!” 说到这里,先顿一顿,见所有人都在噤气屏声的听着,才继续说下去:“为了将来不崩,为了大家不但能活下去,还能打胜仗,还能升官受赏,今天我不得不肃一肃军纪,正一正军令!” 这是要行军法了。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不知关卓凡要做怎样的处置。 “行军打仗这种事,实在也不是人人都适合的。”关卓凡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明天我禀告一声,把你们几个发回京中,还是按原品,回步兵衙门效力,你们意下如何啊?”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哪里算什么处罚?然而地上跪着的几个人,脸却攸地涨红了。 第二十八章 关千总的法度 (二更) 第二十九章 吃我一棍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九章 吃我一棍 张勇他们红了脸,是有缘故的。所谓“人孰无错”,犯了错,该打该杀,处罚完毕,事情也就过了。但关卓凡的话,摆明就是说你们几个配不上在这当兵,连受罚的资格都没有——不仅是蔑视,简直就是侮辱人了。这样被被咨回原衙门,等于面子丢光,一辈子都难抬头。 “怎么着?都哑巴了?”关卓凡面无表情地说,“这样的好事,不正遂了你们心愿么?” “回千总的话,标下不愿!”一片静默之中,先忍不住的倒是伊克桑。 “哦?”关卓凡故作惊讶,看着张勇和老穆,“你们怎么说?” “不愿!”伊克桑既已开了口,张勇和老穆也就异口同声地说出来了。 “好!”关卓凡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功效,沉声说道,“你们不愿,说明你们还有志气,还知道丢人,还愿意跟着我关三干!既然有这样一份心,那我成全你们。来啊——” “在!”亲兵们一声暴喏。 “张勇擅出防区,因琐碎细故与人斗殴,记十军棍。身为长官,罪加一等,打二十!” “嗻!” “穆宁喧哗大营,扰乱军心,依军律当斩——姑念其为初犯,打二十!” “嗻!” “伊克桑么……打十军棍!既然吹自己功夫好,给我打结实点,省得他不知道疼。” “嗻!“ “其余三人,算是长官有令,不得不依从,这次就免了你们的军棍,罚饷两个月——下一次,就没这么客气了!” 张勇他们三个人自己知道,既然说了“不愿”,则受到军法处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时见关卓凡下了令,无话可说,趴在地上,由执军棍的亲兵,一个一个的打过来。牙是要紧紧咬住的,不然哎呀一声叫出来,那就丢人丢大了。 不一会,五十军棍打够,那名执棍的亲兵便过来交令。 “好,扶他们起来。”关卓凡对他们的硬气很满意,徐徐说道,“罚了过,还要赏功。” 赏功?刚看完这一顿军棍的兵士们,正在翘舌难下,忽然听关卓凡这么说,都困惑不解。就连被打得皮开肉绽,刚被亲兵扶起身的张勇几个,也摸不着头脑:自己何功之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关卓凡掉了一句书包,向两边的军士们大声说道:“这句话说的是什么?说的是军中兄弟,情义最重!你没衣服穿,我把我的衣服分给你,敌人冲过来了,我愿意跟你一起死!为什么说上阵亲兄弟?因为打不散,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一人有难,八面支援,这样的队伍,谁见了不害怕?自然可以所向披靡!” 大家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听得入了神。 “今天张勇他们,五个人打骁骑营的十几个,没有输!为什么?因为人人并力向前,没有一个认怂!老穆来回狂奔六十里,为什么?因为他心里有兄弟!这些,就是他们的功!索司务——” “在!” “每人赏三十两银子,回头找图林拿钱。” 场中一片寂静,然而每个人的心里,都被关卓凡鼓动得热血。尤其是老穆,这短短一阵功夫,一会说要杀头,一会变成打军棍,一会又说要赏功,几度惊魂。听了关卓凡最后几句话,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息由鼻子冲上脑门,一个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关卓凡第一次以主官的身份,执行尊严的军法,也是他第一次领悟到恩威并重的带兵心得。从这一天起,他的西营马队,才真正由一支京师的治安部队,开始了向一支百战精兵的蜕变。 过了小年,就算是踏进了大年的门槛。即使在军营之中,节日的气氛也是越来越浓厚,虽不至于张灯结彩,但帐篷上的春联是贴齐了的,各种年赏也纷至沓来。宫里头颁出来的,叫内赏,动用的是内帑,皇上的私房钱。兵部给的,叫恩饷,已经在小年那天发过了。行在的步军衙门发下来的,叫衙赏,另外郑亲王端华,也以统帅的身份,发了一道私赏。 “爷,咱的银子,只剩下不到七百两了。”替关卓凡管着钱的图林,悄悄地提醒他。这些日子,关卓凡把自己的钱,贴进去了不少,都是用在了打赏上。他这一次来热河,带了一千二百两银子,都是那次晚宴所收的礼金。看他这么使钱,他不心疼,图林倒心疼了。 “值什么!”关卓凡笑道,“别小心眼,借给营里的么,借条你不都还收着?” “嗯……”图林不放心似的又摸了摸怀里的几张借条。 说起来,关卓凡还是颇有现代财务概念的,这些借给营里的钱,司务都写了条子给他,以后总是能还的。然而怎么还,究竟什么时候能还,他却还没想明白。他只知道,带兵的将领,总是能挣不少钱的,可是想要挣钱,法子不外有两种,一是克扣兵饷,这叫“喝兵血”,二是虚报兵额,这叫“吃空饷”。喝兵血的事,他做不出来,吃空饷他倒是肯做,然而马队才从京里定编开拔,急切之间,又到哪里去吃? 这件事,让他颇为困惑,于是干脆不去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法子的,没理由别人带兵就能发财,他关卓凡带兵就得穷死? 到了年二十六,经滦平县送来的劳军所用的牲口,也分给了各营。他们西营马队分到了八口猪,十二口羊,于是举营欢呼,自己动手在军营外面搭了个临时的棚子,把这些牲畜圈了起来,慢慢杀来吃。巧的是,阿尔哈图和老蔡,也带着几个人来串门了。 “哟,猪来了,羊来了,两位大哥都来了。”关卓凡笑吟吟地说。 “操,你小子不积点口德!”老蔡笑骂道,“今天来吃你的,明天去吃我们的。” 这样倒也有趣。每个军营的厨子,手艺不同,做出来的菜,风味也不同。西营马队的几个厨子,都是山西人,从下午起,就架了柴火,开始烤羊。风飘篝火,脂香四溢,弄得整营的人都馋涎欲滴,到开饭的时候,大盆大盆的清炖猪肉和焦黄的烤羊,便流水价端入了各个帐篷。 骁骑营来的七个人,自然坐在关卓凡的帐中,关卓凡特地让图林把张勇老穆和伊克桑请了过来一起吃。老阿老蔡一见,分外亲热,只是看他们行动僵硬,间中还有呲牙咧嘴的神情,困惑之余,不免动问:“老张,你们这是怎么了?” “吃了老总的军棍。”张勇笑嘻嘻地回答,颇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行军法的亲兵,下手极有分寸,打下去的声势虽大,却绝不伤筋动骨,因此几个人养了几天,虽然身上依然疼痛,但行动却是没有大碍。 阿尔哈图和老蔡几个,问清楚了情形,再看关卓凡时,便多少带了些敬畏的神情。阿尔哈图喝了一大口酒,感慨地说:“小关,你是越来越行了,他们都这么服你,比我们那个狗屁佐领,不知强到哪儿去了!不是我奉承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胸襟气魄,你将来的发达,那是一定的。你若是在骁骑营,我们跟了你干,那该多好。” 话题由是便又转到了他们那个佐领勒保的身上,老蔡又说了勒保许多狗屁倒灶的事来,弄得大家一时咬牙切齿,一时破口大骂。 就这么胡吃海喝,吃完了饭,人也已经半醉。关卓凡把他们送到帐口,扯了一把阿尔哈图和老蔡,往他们每人手里,塞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过年了,小弟的一点心意。”他小声说。 “这……这……嗐,这怎么成!”两人眼里都放出惊喜的光来,“这也太多了,我们也没法回礼啊……” “这话我不爱听!兄弟情分,哪能用钱来算?”关卓凡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当初小弟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不也使过两位哥的钱么?” “这……行,那我们就收了。小关,你这人……真是没说的!”阿尔哈图动了感情。 “关三,我说真的,”老蔡喝得有些迷糊,拉住关卓凡的手说,“要是再有什么发财的事,带上我和老阿,我们全听你的。” 发财的事当然有,关卓凡心想,就看你们敢不敢干了。 送他们上了马,关卓凡才回到帐中,打算歇一歇。才刚躺到铺上,图林又进来了。 “爷,外面有位叫曹平的,说要见你。” 曹毓英的听差!关卓凡一跃而起,酒也醒了不少。 ≈ap;lt;/a≈ap;gt;≈ap;lt;a≈ap;gt;手机用户请到阅读。≈ap;lt;/a≈ap;gt; 第二十九章 吃我一棍 第三十章 财神到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章 财神到 (二更) 曹平带来的话很简单,曹毓英明天晚上请他小酌,不再另具帖子了。 组织上来找我了,关卓凡心想,希望这一次能取得组织的信任,让我打进组织内部。 第二天,他早早就换好便衣,而且特地不骑马,让图林喊了一顶轿子在营外等着。 行宫所在,没有百姓人家,也没有酒楼饭庄,但是有几样店,是一定要有的:提供车轿的轿房,经营各类书籍的古书店,经营文房四宝的翰墨店,打造金银玉石的首饰店,还有经营绸缎和成衣的布庄。这些店,不仅要供应在热河的文武官员,而且还要随时为皇家提供服务。 两人的小轿,将他一直抬到了曹毓英的宅子外,下轿开发赏钱的时候,看着大冷的天却累得汗流浃背的轿夫,关卓凡感到一阵由衷的歉意。他实在不习惯这种赤裸裸的压迫,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却坐在两个精瘦的轿夫肩上……要是四个轿夫就好多了。 或者八个,他无耻的想。 他在心里算了算,按照礼制,他得当上三品官,才坐得四人轿子,而想坐八人大轿,那只有成为建牙开府的督抚才行了。 十六人的大轿子,是给皇后坐的,他这辈子是不用指望了。至于三十二人的……这东西哪怕只在心里想一想,都是大不敬的罪吧?话说回来,要是真做了皇上,就算你要一百个一千个人来抬你,又有谁来管了? 他在心里感慨着,叩响了曹毓英的房门。来应门的是曹平,带他来到厅外,通报了一声,里面便传来曹毓英的声音:“逸轩,请进来吧。” 关卓凡迈进厅里,出乎意料,里面除了曹毓英,还坐着另外两个人。 “这位是许庚身许老爷,这位是方鼎锐方老爷,都是我的同僚,过年一起坐坐。”曹毓英替他作介绍,“这位兄弟,是步军衙门的千总,叫关卓凡,关逸轩。” 关卓凡看到这个架势,衣袖一甩,干脆请了一个总安:“给各位大人请安。” 清时官场的礼仪,四品以下的,称为老爷,四品以上的,才称为大人。而关卓凡一贯的做法,凡是品级比自己高的,一律称为大人,礼多人不怪,总是不会错的。 人家却不知道他心中这一点小想头,许庚身和方鼎锐都离座起身,避开了他这一礼,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军机章京被称作“小军机”,看上去离军机大臣只有一步之遥,却是典型的“权重位不高”。担任军机章京的人,各有本职,象许庚身是兵部郎中的身份,方鼎锐是内阁中书的身份,都是五品的官,比关卓凡只高了一级,因此对关卓凡所请的安,不肯受之不疑。只有曹毓英以军机章京领班的身份,独居三品,算是真正的“大人”。 “逸轩,久闻大名了,”大家坐下喝茶,方鼎锐笑着说,“礼部大堂一顿霹雳言辞,骂得龚半伦眼歪口斜,真有点诸葛亮骂死王朗的味道了。” “还是文武双全,”许庚身也笑道,“听说他是在八里桥跟洋鬼子交过手的,匹马当先冲入敌阵!” 轮到关卓凡说“不敢当”了。许庚身和方鼎锐都是言辞有趣的人,又这么捧着自己,关卓凡心生好感之余,起初的局促便渐渐消失了。大家都说要听他八里桥的故事,他也就恭敬不如从命,放下茶杯开了口。 “说来惭愧,小弟本来是绑在地上要杀头的……”从这里开头,把八里桥一战讲了一遍,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博物馆,又变成了那个义务讲解员关卓凡。以他对这一战的烂熟于胸,和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讲得极是精彩,把三名文官听得目瞪口呆,颇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僧王和胜克斋都算是一时之选了,面对洋枪洋炮,还是吃了大亏。”许庚身连连嗟叹,“逸轩,你这也算死里逃生了。” “年轻人有这样的经历,很是难得。”曹毓英说罢,看看天色,笑道:“时候也还早,先打四圈再吃饭好了。本来还叫了蒋老爷,结果临时有事来不了,逸轩,你来凑上一角如何?” 听说要打牌,许庚身来劲了,笑呵呵地说:“好,好,要过年了,今天先迎一迎财神。” 关卓凡听说要打牌,楞了一下,心说,财神谁不想迎?可你们那个麻将,我不会啊。 “小弟不会。”关卓凡尴尬地说。 许庚身已经起身在张罗了,听他说不会,也楞了一下,接着便热心地说:“不会没关系,我来教你,这东西是极简单的,一学就会。 曹毓英也笑道:“逸轩,一起来吧,不然三缺一,也扫兴得很。你虽然不会,总看别人打过,许星叔是个中高手,有他教你,包你不吃亏。” 曹毓英既然发话,那不打也得打了。于是关卓凡跟着大家进到正屋,由仆人取来一个精致的皮盒子,往桌上一倾,将那一百三十六张骨牌倒在桌上,许庚身便一五一十地教起关卓凡来了。 事实上,关卓凡不仅会打麻将,而且还算得上半个高手。他的技术,是在大学的时候磨炼出来的——不做此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他说不会,是不知道这清朝的麻将打法。现在听许庚身说了一遍规矩,觉得似乎相差不大,心里便安定了几分,笑着说道:“小弟倒是常看别人打,那就按许大人教的,试试吧。” “琢翁,打多大的?”许庚身看着曹毓英。曹毓英是主人,官阶又最高,自然是他说了算。 “过年嘛,索性打大一点,一百两银子一底好了。” 虽然不能确知这样打输赢究竟会有多大,但听到“一百两”这三个字,关卓凡的汗就下来了——他的身上,只有四张五十两的银票,图林那里,也最多只有三百两了。 “小弟……身上的钱只怕不怎么够。”他有些发窘。 “你是统兵大员,还能缺了钱么?”曹毓英先开一句玩笑,才接着说:“没关系,你也未必就输,就算输了,回头再给就是了。” 回头?回头也给不起啊,关卓凡心想。第一次打,输是一定输的,就看能不能少输一些了。想到自己万一输大了,只得向白氏要钱来还赌帐,一家人衣食无着的惨状,不免在心里暗暗嘀咕:“我不喝兵血,你们倒要来喝我的血。” 果然,一上手便打得磕磕碰碰,连输了两把。看看自己的筹码,心下着忙,把全副精神放在牌上,下决心要扳回来。曹毓英三个,却不像他这样如临大敌,打得十分从容,一边出牌,一边聊着些轶闻趣事。 “逸轩,听说你在营里大发神威啊,”许庚身笑着说,“五十杀威棒,打得地动山摇。” 关卓凡刚拿到一副好牌,听了这话一怔——没几天的事,他就知道了,看来这位许大人的消息,灵通得很。 曹毓英却正色说道:“带兵原是要这样带才行!现在许多统兵官的部队,哪里还有什么军纪可言,旗营就更别说了。”又对关卓凡说:“许老爷兵部出身,天下的兵事,都在他的心里,你可以向他多请教。” 原来如此,难怪他对军营里的事这么了解,关卓凡心想,不知道他是不是组织上的人? 许庚身摇了摇手,说:“哪里,我这都是纸上谈兵,有机会还要向逸轩请教才是。” 这样一打岔,让关卓凡分了神。他的一副一条龙的牌本来已经上听,不知怎么,竟然打成了相公,结果被许庚身和了一把“步步高”,心中懊恼欲死。 谁知从第四把牌开始,他的手气奇迹般好转起来,想什么来什么,又是开杠又是自提,连赢了七八把,弄得许庚身连连叹气:“新人手气壮!新人手气壮!” 果然是新人手气壮,这样的势头一起,再也止不住。到了打完四圈一结账,许庚身输得最多,而关卓凡一家独赢,算下来,居然有两千八百两之多! “小弟侥幸。”关卓凡面上做惭愧的表示,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财神进门,真是挡都挡不住。 第三十章 财神到 (二更) 第三十一章 又见到一只偶像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一章 又见到一只偶像 结过了账,曹毓英便吩咐开饭。关卓凡身上多了二千八百两银票,心情大好,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得意忘形,笑得太过灿烂。 与昨天晚上大盆大盆的肉相比,曹毓英家里的菜要清淡许多,却也精致了许多。最珍贵的是一尾清蒸鲤鱼,寒冬腊月的,不知是从哪里弄来。酒是十五年的花雕,入口绵醇,通体舒泰。 “这个年,过得不容易。”曹毓英举起了杯子,感慨道,“只盼来年战祸早平,四海得安。” 这是善祷,几个人连忙都举起酒杯,一同喝了。 关卓凡算了算,自洪杨的太平军在金田兴起,如今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虽然朝廷经历了前期的大溃败后,现在总算维持住了局面,但也只是僵持而已。在中部和东部,洪秀全依然拥兵百万,再加上南北的捻军从侧翼相助,朝廷的日子仍然极为艰难。 “十月里,曾涤生的祁门大营两度被围,好在撑过来了。他那个九弟,铁了心打安庆,抵死不退,左季高在江西,也颇有进展。”许庚身替曹毓英分析道,“这样打下去,我看有希望。” 曾国藩!曾国荃!左宗棠!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说出来了!关卓凡心里一阵激动,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走进了活生生的历史,这些人物,不但可以听到,而且还可以看到,甚至触摸到。 谈论了一会战事,话题又转到为湘军筹饷上来,曾国藩在前面打得虽然不错,然而东南财赋之地,大半还在太平军的手里,因此饷源便成了一个难题。 “曾国藩也难的很,”曹毓英说道,“皇上昨天才把劳崇光骂了一顿,他广东海关的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到现在都还没解到安徽。” 许庚身瞄了一眼关卓凡,笑道:“看来曾涤生只好学学咱们关千总,拿自己的私房钱贴进去发饷了。” 关卓凡始而一愣,继而大窘,没想到自己借钱给司务的事,许庚身竟然也知道了。 方鼎锐也跟着打趣道:“逸轩,没想到吧,好事也能传千里,咱们大清开国两百年,只怕还从没有过带兵将官拿自己的钱借给粮台的。知道的人都说,西营马队的那个千总,身家豪富,仗义疏财。” 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呢?关卓凡有些辨不清滋味了。 曹毓英见他有些发窘,微微一笑,说道:“逸轩,你是好心,不过这里面有个关节,你要弄明白。这些兵,是皇上的兵,你明着用自己的钱给他们加饷,懂道理的人,自然竖起拇指夸你一句,可是有些糊涂的人,没准便会胡说八道,说你关逸轩妄施恩义,其志不小哇。” 关卓凡这才明白,自己的做法大错特错了!红着脸站起来,躬身说道:“谢谢曹大人提点,我知道错了。” “坐着,坐着。”曹毓英笑着安慰他,“在我这儿,不用见外。” “也不能说都错。”许庚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军中清苦,给他们调剂一下也是应该的,只是这些钱,不妨在私下赏出去就好,何必让那些小人嚼舌头呢。” 关卓凡懂了,感激地看了一眼许庚身,心想这真是个人物,刚输了近二千两银子给自己,仍然能够若无其事地跟自己侃侃而谈。 若无其事?关卓凡一呆,终于恍然大悟。 什么新人手气壮!刚才赢的二千八百两银子,是他们特意输给自己的! 直到回营之后,关卓凡躺在铺上,仍在琢磨着今天的事情。想想自己也够可笑的,有那么一会工夫,真把自己当成赌神了,真以为自己第一次打牌,就能打得那三个老手大败亏输。 这些钱,自然是曹毓英来出,而曹毓英的背后,自然是恭王。至于许庚身和方鼎锐,不问可知,必定也是组织上的人了。 为什么他们要给自己钱呢?当然是因为听说自己贴钱赏赐部下,因此送来了一笔“粮草”,供自己运用。然而曹毓英何不直接把银票给自己,而偏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这个问题,关卓凡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虽然他们在自己身上寄了希望,然而自己毕竟还年轻,万一闹出什么事,追查下来,若是说某年某月某日,自己得过曹大人一笔活动经费,那曹毓英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而若只是在曹宅打麻将,赢了一笔钱,那曹毓英就谈不上有什么牵连了。 看来自己还在考察期呢,关卓凡摇摇头,心想。然而对曹毓英的心机之深,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人家确实不愧是寸心自用的智谋之士,也难怪恭王把他倚为国士,放在热河,作为最大的钉子了。 想明白了这些,心里通透多了,而且不论如何,银票总不是假的。有三千两银票在身上,这一觉便睡得分外踏实。 第二天起来,先照料了营务,再交待了图林,说自己要到御景街去走一趟。 从曹毓英那里回来以后,关卓凡觉得有一件事,还是该办一办。他一直把曹毓英当成组织,因此也没起过送礼行贿的心。现在想想,既然过年,似乎从礼节上来说,还是应该有所表示,于是准备到翰墨店里去挑几样贵重一点的纸和砚,作为过年的年礼。连许庚身和方鼎锐,也都该送一份,既顾了人情,又不失雅致。 翰墨店和其他几样必开的店铺,都集中在御景街上。这里离宫墙不远,论起过年的气氛,除了宫里,整个热河就属御景街最浓了。他到得早,街上的人还不多,他找到那家叫做放鹤斋的店,踱了进去。 伙计见来了人,极客气地把他迎了进去,奉烟奉茶的招呼着。这家店做的是文房四宝,客人的身份都很纯粹——除了官,还是官,因此店里相待得很殷勤。 烟抽不来,关卓凡喝着茶,把自己送礼的意思说了,请伙计帮着挑一挑。最后定下来三排湖州的狼毫,三块端砚,六刀扎花宣纸,包成三份,花了八十多两银子。 拎着东西才出门,却被隔壁首饰店门口传来的一个声音吸引住了,公鸭嗓子,说话又高又快。看真切时,见是一个老太监,正将从首饰店里接过来的东西,一包一包地分派给身边围着的几个太监。 关卓凡见那老太监戴着五品顶戴,心想这竟然是个副总管太监。再看他身边那几个太监,有七品的,有八品的,都是宫内有职司的太监,不由大感兴趣: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王义,这是你们丽主儿的翠金翅,你拿好了啊。小成子,这一对儿金刚镯子,没错吧?小安子,你的东西得再等一会,你自己仔细着啊……” 关卓凡明白了,这是在取宫内各家贵主儿定做的首饰,大概是新鲜式样,自然算是皇帝年下的赏赐,买单的则是内务府了。 拿到东西的太监,便纷纷走了,还没拿到的,就在门口等着。关卓凡沿着街往西走,准备去取自己的马,心里想着:太监的称呼,也真有趣,宦官宦官,都七品八品的官了,还是被叫做什么小成子,小安子…… 小安子? 关卓凡的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霍然回首,见等在门口的那名太监,十六七岁模样,戴着八品的阴纹镂花金顶子,相貌清秀得像个戏里的小生,身形却柔媚得象个小旦一般。 安德海,偶像,给签个名呗。 第三十一章 又见到一只偶像 第三十二章 繁星之眠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二章 繁星之眠 (二更) 安德海,这位日后红极一时的权监,现在却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只能乖乖地站在首饰店门口等着。 关卓凡摇摇头,心说这真是不可思议。他装作在附近闲逛的样子,在各店的门前溜溜达达,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着安德海,直到看见他接了一个小包裹,向御景街另一端的御道走去,才跟了上去,寻找“下手”的机会。 从御景街拐上御道的转角处,是个没人的地方,关卓凡紧走几步,赶上了安德海,在他肩后一拍。安德海吓了一跳似的,转过身,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关卓凡:“做什么?” 关卓凡也真放得下架子,随手便打了个千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关卓凡在这些事情上从不纠结,向来都很有决断,稍纵即逝的机会,是绝不肯轻轻放过的。 “安二爷,一向可好?”他亲亲热热地问道。 “哦——好。”安德海的脸色舒缓开来,嘴角上翘,换成了一副略带傲慢的表情,“你是哪家的长随?” “在下姓关,是步军衙门西营马队的营千总,”关卓凡脸上带出一点讨好的笑容,“一向久仰安二爷的大名,不想今天在这儿碰见您了。” 刚才给自己行礼的,居然是个六品的武官!安德海局促不安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成尴尬的笑容。宫中的太监,虽说与外面的官身份不同,不能单以品级来比较,但无论如何,自己的品秩只是八品,受人家这一礼,说不过去。 关卓凡把他短短一会功夫之内,脸上表情的变幻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感叹:难怪他将来会红,年纪轻轻的,便练就了一身变色龙的本领。 “原来是关大哥,”安德海抱歉地说道,“您这……实在太客气了。” “没有什么。安二爷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能见您一面,那得是多大的缘分!”关卓凡谀词如潮,终于把自己都说得都有点脸红了,心想,我原来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这个天分? 安德海毕竟还是年轻!关卓凡一口一个“安二爷”,终于打消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戒备之意。他只是个八品的侍监,在储多宫中还算能管着几个小太监,出了储多宫,别的人就不怎么待见他了。在宫里人家见到他,叫的是“小安子”,在宫外更是不认识什么人。现在关卓凡如此捧他,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关卓凡更是大起亲切之感。 “关大哥,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啊?” “我有个五服之外的族侄,在京城宫里做过苏拉,”关卓凡随口胡扯道,“他早就跟我说过,安二爷年轻能干,这两年是必定要飞黄腾达的。” 做太监的人,往往迷信,最喜讨口彩。安德海听他这样说,高兴得面上飞金,连声道:“关大哥,这可借您的吉言了,要是真有这么一天,不敢忘了您的好处……对了,您找我别是有什么事要办?”说完心里想,以自己今时今日的样子,怕还真是帮不上人家什么忙。 关卓凡摇摇头,笑嘻嘻地说:“都要过年了,还能有什么事!安二爷,话说这个年可还过得去?”拉过他那只空着的手,把一张银票塞了过去。 “这怎么好意思……哟!”安德海假意推辞了一下,忽然看见竟是张四百两的龙头大票,惊叫一声,半晌才吃吃地说:“关……关大哥,你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主子的?” 如果是给他的,则数目太大,如果是给主子的,则胆子太大。 一个八品侍监,月例银子只有区区四两,他此时的权势又不大,只有偶尔到宫库给主子要东西的时候,虚报一点,却也值不了几文。因此四百两对他来说,不啻为一笔巨款,所以说数目太大,难以相信是给自己的。 而皇宫之中,对于嫔妃,有森严的法规。除了娘家可以送东西之外,外官如果竟敢私自有所馈赠,那严究起来可以是死罪的。所以说如果这钱是想送给主子的,那关卓凡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安二爷,您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关卓凡把安德海的五指攥成一个拳头,推了过去,“这点钱,安二爷买双鞋穿。”心里想着,四百两就把他吓成这个样了,可见送得值,等到再过两年,四千两也未必能入他的眼了。 “这……”安德海踌躇了片刻,仿佛下了决心,马蹄袖一甩,啪地给关卓凡请了个极漂亮的安,“关大哥,谢您的赏!” 好嘛,扯平了,关卓凡心想。 “关大哥,您是步军统领衙门西营马队的营千总。”安德海的记心极好,“我跟您请教您的大名。” 这就显得他会来事儿了,而且有诚意。关卓凡把自己的名和字说了一遍,安德海暗暗记住,诚恳地说道:“关大哥,我们主子还在等我拿东西回去,我不敢多待了,等过了年,我请您吃酒。” “好,好,瑞福常在!”关卓凡说了句新年的祝福话,在心中,又暗暗加上了另一句:“替我问你主子好。” 过年了,真的过年了。 除夕这一天的晚上,整个热河也喧闹起来,除了不准放炮仗,各个军营里,军官和兵士们都在兴高采烈的吃着肉,喝着酒,唱着歌。 关卓凡和张勇,丁世杰,老穆,伊克桑等一干军官一起,闹了一个晚上,又到每一顶毡帐中,跟兵士们喝一杯酒,互相说几句祝福的吉利话。 待到人们都撒够了欢,喝够了酒,东倒西歪地在帐篷中睡去了,关卓凡便披上大氅,走出自己的帐篷,走过暗夜沉沉的院子,与值守的哨兵轻声打过招呼,来到营前的一座小土丘上,坐着想自己的心思。 从穿越到现在,五个月了,自己做得怎么样呢? 至少先活了下来,从刽子手雪亮的屠刀下活了下来,从法军的炮口下活了下来,从印度兵的刺刀下活了下来,从英军一触即发的入户搜查下活了下来。 他为自己打下了基础,成功进入了朝廷的体制,立下了来日大展身手的基点。关家大宅中,美丽温柔的白氏,正翘首以盼,待他归来。 而现在,他终于触摸到了历史的主线,如愿来到了热河,这里发生的一切,将决定未来。 当他被作为钉子埋在热河的时候,他也将利宾作为伏线,铺设在了上海。在他的心中,对未来有着更为庞大的规划。 圆明园的烈火,在他心中从未熄灭。 血债血偿。 关卓凡舒了一口气,向远处望去,远处的兵营,刁斗之声相闻。他又抬头看看天上,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漫天的繁星显得如此清晰明亮。 这是一个能看见星星的年代。 跨越百年,对亘古不变的星空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间吧。 同样的星空下,在那一个世界里,他的亲人和其他一切陌生人,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他觉得心中有一阵酸楚,有点不敢想下去了。 从穿越的那天起,他便不允许自己再去回忆从前的事情,他不能让自己陷入到精神分裂的状态中去。 可是今天…… 让我想一会儿,只想一会儿就好。 关卓凡把头埋在膝间,拉起厚厚的大氅,把自己包了起来。象一只鹰,缩回了出生时的蛋壳,象一只兽,蜷回了出生时的巢穴。 让心歇一歇,明天还要出发。 第三十二章 繁星之眠 (二更) 第三十三章 讨厌的福佐领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三章 讨厌的福佐领 “第六哨,放!”穆宁将手向下一挥,二十五名满弓斜指的士兵把扣弦的手攸的一松,劲急的羽镞便破空而去,带着锐急的风声,射向对面远处草地上的标靶。 准头不错,站在老穆身后的关卓凡,看着箭矢划过的弧线,沮丧的想。 准头不错,可是毫无用处。 过了大年初四,关卓凡的西营马队便开始了训练。一共八哨兵,每天三哨执勤巡逻,一哨休息,另外四哨,便由丁世杰和张勇轮流管带,进行训练,日日如此,绝不放松。 训练的内容,是骑马,劈杀,射箭这三项。他沮丧的原因,是他认为这三项内容都没有什么意义——已经是洋枪洋炮的时代了,这些冷兵器时代的训练内容对未来而言,恐怕没有太大的帮助。象在八里桥,两万余骑兵那样惨烈的反复冲击,换来的也不过是英法联军区区六十余人的阵亡,这还是最后冲破了法军炮阵的结果。 然而没用也得练!内容虽然没有意义,形式却是有意义的,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要进行训练的原因。这个想法,来源于过年之前,许庚身与他的一次谈话。 “逸轩,你可知道,飞扬古带兵有三个独得的心法?”许庚身收下他送来的湖州狼毫和端砚之后,寒暄了几句,便跟他聊起了两人都最感兴趣的“兵事”。 “请教许大人,是那三个心法?”飞扬古是康熙一朝有名的大将,扫平准葛尔,威震漠北十数年,是封过一等公的人,关卓凡自然知道他。现在听许庚身提起,精神一振,心说这是有武林秘籍可以听么? “哎,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许大人。”许庚身纠正了他,接着说道:“一是纪不能驰,军队的军纪一旦松弛了,再想重树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一点,我看你做得很好。” 关卓凡谢了,心想,看来那五十军棍,给许庚身留下的印象很深。 “二是饷不能足,兵士们身上的钱太多,打仗时便不肯拼命了。当然也不是不发,而是把余下的钱用在刀刃上。”许庚身看着关卓凡笑了笑,“这一条,逸轩你自然未必用得上,姑妄听之。” 关卓凡见他这一笑,颇有点皮里阳秋的味道在里面。他知道许庚身所指的,是自己拿钱贴给营里的事,再想起那“赢来的”二千八百两银子,不由也笑了起来。 “三是兵不能闲,”许庚身郑重的说,“闲则生事!所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再锋利的刀枪,放着不用,总归是要生锈的。再好的军队,如果总是坐着不动,也是一定会烂掉的。说到底一句话:要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这四个字,给了关卓凡很大的启示。现代的军队,内务条例严格到了几近苛刻的程度,单单是叠被子一项,都要花许多时间来训练,来比赛,叠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块样子。他曾以为这是可笑的事情,现在才明白,这真是深得“兵不能闲”的真义。 “谢谢许大人!”这一番闲谈,让关卓凡自觉受益良多,起身深深一揖。 见关卓凡还是“大人大人”的死不改口,许庚身也只有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报以苦笑。 那么,就练兵吧,关卓凡想,没用也要练…… “第八哨,放!”伊克桑将手一挥,又一排箭矢破空而去。 “好,老张,他们的准头不错。”关卓凡对站在身边的张勇说,“再射一轮,收队回营吃饭,过了晌午就备马,四十里拉练!” “嗻!”训练的时候,张勇脸上不敢有一丝嬉笑之意。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从营中飞马奔了过来,下了马,单膝点地,右手平胸给关卓凡行了个军礼:“关千总,福佐领传你去见他。” 这一次从京里调来的马队,分作东西两营,一共五百人,都归这名福佐领管带。他叫福成安,属镶蓝旗,是郑亲王端华的一个远亲,而端华也正是镶蓝旗的旗主。 福成安人很平庸,最是胆小怕事,靠祖上军功的恩荫,才能做到五品的佐领,平日里所奉的座右铭,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关卓凡银票开路,把他敷衍得还不错,但心里对他的评价,则是那句“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现在听他传自己,这倒是少有的事情。于是带了图林,打马来到东营马队的驻地——福成安的军帐,是与东营马队设在一起,离关卓凡的防区,相距五里。 生得白白胖胖的福成安,看上去实在不像个武官。他对关卓凡很客气,见了面,不等关卓凡行礼,便亲热地拉着他坐下,让左右看茶。在一旁陪着的,是东营马队的林千总。 关卓凡知道,这多少也是自己银票的功效。前后两次,开拔的时候送过五十两,年礼则奉上了一百两,所以现在才有这样的待遇。 “逸轩哪,听说你最近练兵,搞得热火朝天,”福成安喝着茶,开口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其志可嘉,其志可嘉!” “谢谢大人夸奖。”关卓凡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却在暗笑:别看这个福成安没什么学问,这句话倒是说得文绉绉的。 “嗯嗯,也不是什么夸奖,你本来就当得起嘛。”福成安笑眯眯的,又捧了关卓凡一句,跟着便将话锋一转:“只是这时节,天寒地冻,咱们做长官的,也要多体恤兵士的难处,若是弄出什么大伤大病来,就不好了。” 关卓凡有些困惑,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标下鲁钝,还请大人明示。” “我听说这些天里,西营光是坠马摔伤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射箭扭脱了筋的,玩刀被砍伤的,加起来也有好几个。这些事,有没有呢?” 有是有,可是这不正说明兵不练不成么?再说,伤情也没那么夸张。 “回大人的话,坠马的有两个,伤都不重。拉弓时脱筋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刀伤的那个,是练劈砍的时候,自己不小心划伤的,不碍事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多一事总是不如少一事。”福成安很认真地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咱们是步军衙门,等皇上回銮之后,还是得回去管四九城里的事儿,这些野战的功夫,用处也不大。再说了,热河这么多兵,各家各营都安分守己的,只有你西营马队天天弄那么大的动静,这一比起来,让人家怎么办?” 关卓凡默然,再看看旁边的林千总一脸假笑,不断点着头,便恍然大悟了:我说福成安怎么能知道这许多,自然是林千总打听来了,报给他的。 “逸轩,你看就连皇上最宠爱的神机营,不也没练么,咱们何必去拔这个尖儿?我看哪,咱们管好自己的防区就成,别的事,还是安静为主,安静为主。” 这就有点强词夺理了。神机营都是火器,就算想练,谁还敢在行宫周围呯呯碰碰的放枪放炮不成?除非是不要脑袋了。 这番话说下来,让关卓凡哭笑不得,再看福成安那张胖脸,心中对他的观感,便与原来不大一样了。 你还是毫无用处,可是变得有些讨厌了。 关卓凡回到营中,叫来了张勇和丁世杰,三人一起商量了半天,始终不得善策。张勇便破口大骂,说林千总告黑状,要带人去偷偷埋伏,抽冷子一箭射死了他。 这当然是气话,关卓凡也懒得说他,只是心想自己这练兵的大计,怕是要中途而废了。 没有料到的是,两天后发生的一件事,不仅让他的计划没有中断,而且更可以大张旗鼓地进行下去。 总领行营事务,掌管热河禁军的郑亲王端华,突发奇想,要到各营来看操了。 第三十三章 讨厌的福佐领 第三十四章 大比武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四章 大比武 (二更) 在热河的大臣,以肃顺、载垣、端华三人为首。三人之中,皇帝最为倚重的肃顺,排在第一,怡亲王载垣以领班军机大臣的身份,排在第二,而郑亲王端华,只能勉强排在第三。 端华为人粗鄙,既无大志,又无才具,整天只晓得跟在载垣后面,变着法儿的替咸丰寻开心,一向为朝中的大臣所看不起。然而他这个“郑亲王”的名号,却是个响当当的铁帽子王。 所谓铁帽子王,并不像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所想象的那样,是犯了死罪亦可以不掉脑袋的护身符。实际上,它的正式称呼,叫做“世袭罔替”。 清朝所封的王爵,并不是终身制,而是一代一降。比如老子是亲王,传到儿子就要降成郡王,传到孙子就要降成贝勒,依次类推。只有加了“世袭罔替”衔的亲王,可以不必降等,代代都是亲王!因此异常珍贵,有清一代,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十二家而已。 端华以身份贵重的原因,虽然是个糊涂蛋,还是奉派了总管热河防务的差事。等到过了年,热闹完了,心里忽然想起弟弟肃顺叮嘱他的那句话来:“步军统领衙门是要紧的地方,调来的这些兵,四哥你要笼络好才是。”于是心血来潮,吩咐下去,要巡视新来的这三千人的营地,看他们的操演。 令出如行,说去就去,热河地方不大,也不必摆多大的排场。第二天,端华便带了人,以王府的护卫为先导,开始巡视,上午看了两营步军,结果却大失所望。 他不知道,在京的八旗各营,凡是上官有所巡视,必得提前旬月打好招呼,让带兵的将领营官,可以临急抱佛脚,大加操练。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到了巡视那日,至少可以摆得出一个门面来,衣甲鲜明,队列整齐,也就算交得了差了。 而象他现在这样,头一天吩咐下去,第二天人就到了,让各营的管带,情何以堪?于是操演之时各种出乖露丑,不在话下,端华自己也是看得百无聊赖,然而毕竟是要“笼络”,还是懒洋洋地放了半赏,余下的步军各营也不想看了。只有福成安是他的亲戚,多少也算是个亲信,因此端华决定只等下午看看他的马队,就回府喝几杯热酒去。 福成安头一天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跌脚,在心中叹气:“唉,真是个糊涂王爷,哪有这样的规矩?”但这话是不敢说出口的,而且说亦无用,只得下令给林千总和关卓凡,务必连夜整顿各自营地的军容——说白了,就是大扫除,希望第二天郑亲王只是巡查军营,那就可以搪塞过去。 谁知事与愿违,第二天晌午,便有两骑王府的护卫驰来,说郑亲王下午来看过操演就走。福成安的这一宝,押庄开闲,欲哭无泪之下,只得命令在营外西侧的一个小土丘上设置了一排座儿,在土丘下方的大片空地上远远地摆了箭墩,作为下午操演的场地。 到了下午,一波一波的王府护卫便次第到来,在土丘周围设了警戒。虽说不必摆排场,但端华到达的时候,身边自然还带着一大群官员,王府的长史、参将,步军统领衙门的总兵,都陪着他一起来了。出操的五百马队,也都早已在场地中分列东西,整整齐齐的排开。 落了座儿,端华先看军容。一眼望去,便觉得比上午所看的两营步军要强——马队中的士兵,毕竟是精选而来,比之步军之中老弱都有,自然要强上一个档次。再细看东西两面,又觉得西营尤佳,队列齐整服色鲜明不说,单是骑在马上那些士兵的精气神,就明显比东营更饱满旺盛。 “不错,不错,”跑了一天,此时端华的脸上才露出笑容,“都不错,西面的更不错。” 正在惶惑不安的福成安,居然得了这么一句夸奖,连忙跪下:“谢王爷夸奖!” “嗯,让他们走起来吧!” 走起来,就是让马队以受巡阅的姿态,依次从土丘前行过。福成安将手一挥,关卓凡的西营先动,一排五骑,每哨自成一个方队,军官则控马走在方队的左侧。两百多人一共八个方队,走得次序井然,连马蹄的步点也是纹丝不乱。这一下,不仅端华,就连他随行的那些官员,也纷纷动容。 当第一哨走到土丘正前方时,哨长握掌成拳,平肩一举,兵士们便同声暴喊出会操时军中例行的口号。 所喊的自然不是“首长好”,而是“执锐披坚,所向无敌”——这是大臣看操时才喊的号子,如果是皇上来看操,那喊的就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看操的人,先是被忽如其来的号子吓了一跳,跟着便是欣喜。一连八哨,都是如此,愈发觉得难能可贵。 等到东营一动,立刻便显出差距来了,马匹的步点杂乱,队型参差,号子喊得虽然也响亮,但起止不统一,少了刚才那种“暴喝一声,银瓶乍破”的气势。端华不免大皱其眉,心想这个福成安,怎么弄得虎头蛇尾? 虽说虎头蛇尾,到底还有个虎头,因此兴致不减,看过了操,就要考校弓箭。办法是东西两营各派一哨人,由哨长率领,首尾一线,在五十步的距离上,纵马横掠,驰过五个箭墩,每人准发三箭。由一名王府护卫报靶,看看各自所发的七十八支箭,能够命中多少。 这次轮到东营先上,一圈跑下来,却只命中了二十三箭。 关卓凡派的是伊克桑所带的第八哨,小声说道:“要是敢输了,别回来见我。” 伊克桑紧张得脸色铁青,把弓摘在手里,深吸了一口气,低喝一声:“上!”率先冲了出去,他的兵也是控弓纵马,一个接一个地飞驰而出。一轮射完,便驰回队伍,人人气喘吁吁,却都紧张地望着那名正在查看箭墩的王府卫士。 “回禀王爷,一共是六十三箭!” 刹那间,西营马队欢声雷动,仿佛将这一场操演,变成了东西两营的比拼。这一下,人人都看出来了,福成安统带的这五百马队,固然可以笼统的说很出色,但出色的其实是西营那一半人,至于东营,只好说是平常。 端华兴致大发,转了转眼睛,叫过两名护卫,吩咐了一番,两名护卫便领命上马而去。人人都好奇他在弄什么玄虚,端华却只把眼睛望着天上,不说话。 他不说话,人人都不敢说话。就这么过了好一会,端华才把仰着的头低下来,笑道:“成安!” “在!”福成安躬下身子。 “我派了护卫,在官道上十里的地方儿等着呢。你挑二十个人,”端华用手指了指下面的东西两营,“每人都跑马去到护卫手里取一粒金瓜子,回来交账,看看谁快。” 这个做法,迹近玩笑,然而他是王爷,谁敢不听?说挑二十个人,自然是要东西两营各挑十人,这就又变成了一场比试。福成安见东营的林千总面色灰败,心想关卓凡的兵天天骑在马上跑来跑去,这一场林千总恐怕又是输定了。有心想回护于他,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也是无法可想,只得硬着心下了命令。 果不其然,头十个跑回来的,竟然全是西营的骑兵!端华身后的众人,便有不少在暗暗摇头:看来西营的出色,与福成安之间,怕是没有多大的关系。 “成安,干得不赖!”端华自然也看出来了,但是还要顾着福成安的面子,“给你记上一功!” “谢王爷!”福成安真有喜从天降之感。 “放赏!”端华说完,身后的随从便拿出一千两银票,交给福成安,算是对整个马队的赏赐。 端华再向下面一指:“那个千总,叫他上来。” 人人都知道,“那个千总”指的是关卓凡,而不是林千总。关卓凡上了土丘,依规矩磕了头,报了官阶姓名,才站起来等端华发话。 “你是谁的儿子?”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但端华素性如此,大家都不以为奇。 “回王爷的话,先父是光禄寺少卿,讳保成。” “嗯嗯,”端华自然不认识这个五品的关保成,随口敷衍。他对关卓凡,却极是欣赏,想了想,从衣襟上解下一个汉白玉的佩件,说道:“喏,这个给你,好好干!” 这是很大的面子,台上台下的众人,都发出一阵艳羡之声。他的长史却慌了,小声提醒他:“王爷,使不得,这是御赏的物件儿!” “哦,哦!”这个糊涂王爷醒悟过来,收回了手,“那就……拿五百两赏他!” 直到端华在众人的簇拥当中离去,福成安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好险,”他拍拍心口,舒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还得了赏。” “这都是福佐领统管有方!”林千总谄媚地笑道。 “运气好,运气好!”胖胖的福成安,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运气好?关卓凡勃然大怒,心说若不是老子给你撑住了场面,只怕你今天真下不了台! “怎么是运气!”关卓凡大摇其头,“实在是福佐领统管有方!” 虽然未来的训练已经不成问题,他还是觉得福佐领越来越讨厌了。 回到营地,西营马队自然是一片欢声笑语。士兵们兴奋得几乎无法自持,三五成群地热烈讨论着刚才的这场操演。 关卓凡却一个人站在营外的如意洲边上,静静地想着心事。 自己是恭王一方派到热河来的钉子,现在,跟肃顺的一方,也搭上了线。未来几个月的热河,明争暗斗的戏码会不断上演,而他们两方的攻防博弈之间,便是自己游刃的空隙。 不对,不是两方……该是三方才对。 关卓凡抬起头,看着远远壁立在如意洲对面,那道红砖碧瓦的宫墙。 不知宫中的懿贵妃,现在过得怎么样? 第三十四章 大比武 (二更) 第三十五章 宫闺私语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五章 宫闺私语 一只纤纤玉手,将朱砂墨盒的盖子揭开,把毛笔放在银质的笔架上,再将自己淡紫色的软缎袖口挽起,露出一段葱白的小臂。手腕处,套着一只水绿色的镯子,翠艳欲滴。 “如意,你去回皇上吧,这些折子,大约半个时辰可以做完。” “嗻。”小太监如意在门口躬着腰,复述了一遍:“懿贵妃奉旨批本,半个时辰可以复命。” 等到如意去了,坐在小几子上的懿贵妃先不急看折子,而是向那张空空荡荡的御座望了一眼。 “他现在,连见我一面也不愿了。”她发了一阵呆,轻轻叹了口气,这才拿起案子上的奏折,一件一件批着。 今年只有二十五岁的懿贵妃,替皇帝批示奏折却已有三年多的时间。起初只是在咸丰的教导下偶一为之,后来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而到了热河之后,因为咸丰的身体不好,命懿贵妃代为批本,就成了常态。 她学得很快。最开始,咸丰只是把教她批本视为一种乐趣,为的是欣赏她那娇憨懵懂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但现在,批本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变成一件很熟练的事情。 所有的折子,都由咸丰事先看过,以指甲在折子的右上角留下掐痕作为记号,懿贵妃再根据掐痕的多少,横直,来写上相应的批语。一道掐痕,表示“览”,两道掐痕,表示“依议”,两道之中掐一个斜杠,表示“该部回奏”,一共十几种,无不了然于心。 而没有掐痕的折子,大约占去一半,表示皇帝没有成见,要在发往军机处后,由军机大臣商量之后回奏。这样的折子,或是钱粮的调动,或是战事的方略,都是重要的军国机务,懿贵妃往往看得格外认真。 二十多道折子批完,也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她将这些折子仔细地装进黄盒子,扣上锁,交给在门口等候的太监秦媚媚,由他送往军机处。安德海带着另外一名小太监,则一直候在御书房的十步之外,等着送她回宫。 懿贵妃向远处的烟波致爽殿遥望一眼,知道皇帝此刻正不知由哪位嫔妃陪着,在殿中谈笑。她心中有些酸楚,亦有些不甘,然而面上依旧沉静似水,由小安子伺候着,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西六宫中的储多宫。 安德海扶着她落了座,递上一块热手巾,小声说:“主子,照侯爷已经在宫门口行过礼了,这会儿正等着主子吩咐呢。” 照祥是懿贵妃的大哥,朝廷依例封了三等承恩候。今天是正月的最后一天,他作为懿贵妃的娘家亲人,可以在这一天来探望她。 所谓探望,其实并不能进入内宫,只能在宫门口行了礼,再将娘家带来的一点东西,请太监转交给懿贵妃。 而“等吩咐”,说白了就是等着自己妹妹赏下来东西。懿贵妃的娘家,是在京城中的方家园,由两个哥哥奉了老母在这里居住。家中的境况并不太好,两个哥哥都不成器,懿贵妃一年两次的赏赐,便成为家里的一个盼头。 懿贵妃当然知道这一点,叹了口气,说:“小安子,去把我的盒子拿出来。” 安德海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烫金的皮盒子,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她面前。懿贵妃打开盒子,挑出一副钉翠的耳坠子,一副金手镯,一颗没镶的水钻,二百两银票。犹豫了一下,狠狠心,又加上了一百两。 “你跟他说,这些东西,是要交给老太太来分。”她的语调透着一丝无奈,“要是他自己匿了哪一样,叫我知道了,我可不依!” 事实上,她的手头也并不宽裕——贵妃的年例银子,只有六百两,再加上些杂七杂八的收入,一年的进项也不过千两之多,与外人的想象实在是相去甚远。只是她是个极顾家的人,这些银子,倒有大半是补贴给了方家园。 这些情形,安德海一清二楚,不免替主子抱屈,恨恨地说:“肃顺克扣得咱们也太狠了。” 懿贵妃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去吧,把珠子她们叫过来,我要去给皇后请安。你交完了东西,就到中宫去等着。” 在整个后宫之中,皇后是懿贵妃唯一敬服的人。按照礼法来说,皇后与皇帝,乃是敌体——这个“敌体”,不是敌人的意思,而是指身份上的平等。皇后是皇帝的正妻,有统摄六宫的权力和责任,而其他所有的嫔妃,在身份上都只能是妾,即使是皇贵妃,也不例外。 懿贵妃的名份是“贵妃”,比之皇贵妃,尚要低一个等级,但她对皇后的敬服,倒不仅仅是因为身份上的差异。皇后虽然比她还小着一岁,但为人中正平和,少有发脾气的时候,处分事情,也总是据理而行,让人心服口服。而皇后对懿贵妃,更是格外曲予优容——毕竟是她诞育了唯一的皇阿哥。在她失宠的这些日子,皇后对她的关心与照顾,与往日里分毫无异,这些都让她分外感激,与皇后之间,也就有了一份真心实意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中的姐姐,无关年龄,自然是皇后。懿贵妃依礼给皇后请了安,乖乖地坐在了下首。皇后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有话要说,微笑着问:“怎么啦?” “皇上的病,好像又重了。”懿贵妃把安德海替她打听来的消息,告诉皇后,“昨天又传了太医院的李秋生来请脉,出来的脉案,听说不怎么好。” 皇后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李秋生怎么说?” 懿贵妃叹了口气,说:“还不是清心静养几个字?明知做不到的事情,说也没有用。” 皇后默然。咸丰自从到了热河之后,焦头烂额于国事的困顿,心灰意冷之下,竟有点纵欲自戕的兆头。明明自己身体有病,却仍是内幸嫔妃,外猎民色,几乎没有一日停歇。皇后和皇帝的夫妻感情很好,劝过几次,咸丰当面也肯听,然而过不了几日,便故态复萌。皇后是个生性敦厚的人,见他这样,心中着急,却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载垣、端华这两个,也太不像话。”皇后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她一向知道这两个人,大事做不来,但在哄着皇帝行乐上,却每每别出心裁。 “谁说不是呢,”懿贵妃附和了一句,想一想,又跟皇后说了一件秘闻:“听说前些日子,他们还给皇上弄了一个徐寡妇来……” “什么徐寡妇?”皇后大惊失色。 “又能是什么正经的,还不是……”懿贵妃说到这里便住了口,两人脸上都是微微一红。皇帝喜欢床上的新鲜花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种床笫中的事,两个年轻女人之间,没办法说得出口。 “唉,要是回銮就好了。”皇后微微叹息。回到京城,宫禁森严,便决不至于让皇帝再这样胡闹。 “肃顺怎么肯?”懿贵妃看得更透彻一些,冷笑着说,“在这里多自在,宫里宫外,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要说肃顺,把持得也是略略过分了一点,”皇后颌首道,“不过人无完人,政务军务上的事,还是得靠他为皇上分忧。” 懿贵妃替皇后装了烟,小声说道:“能分什么忧?前两天,为了关外马匪的事,皇上把直隶提督、奉天将军都大骂了一顿。我看折子,几百个马匪,从喜峰口进了长城,又过了遵化、延田,现在竟不知到窜哪儿去了!就只有几百号人,肃顺便眼睁睁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后虽然不懂军务,但遵化延田离京城和热河都不远,这个总是知道的,心中忧虑,一时没有话说。两个人便这样坐着,密密地又聊了半天,一直到宫门快落匙的时候,懿贵妃才辞别了皇后,由安德海等几个太监宫女跟着,回了储多宫。 安德海伺候完差使,退了出来,到外殿找到一个相熟的苏拉。明天是二月初一,年就过完了,有一件事,已经想了几天,要赶在宫门落匙之前办一办。 “你到如意洲的步军衙门马队,找一个叫关卓凡的千总。”他拿了一两银子给那个苏拉,嘱咐道,“就说我明天在西角门请他喝酒。” 第三十五章 宫闺私语 第三十六章 设局!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六章 设局! (二更) 郑亲王端华颁发的一千两赏赐,分到西营马队手里的,是二百两。张勇再一次破口大骂,把福成安和林千总的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一个遍。 “我去做了他!”他目露凶光地说。 关卓凡懒得理他,把自己所得的五百两添了进去,让一起发给兵士们。然而兵士们还是很快得知了真相,群情激愤——不是为了钱多钱少,而是为了自己的出色表现被生生抹煞,不公平。 好得很,关卓凡心想。有自尊心,有团队自豪感,有对福成安的痛恨,这些都是他想要的效果。 福成安的存在,对他的西营马队是一种干扰,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这个庸庸碌碌的佐领,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坏他的大事。像张勇说的那样杀掉他,当然不是选项,要是如果能有什么法子,把他从这个职位上弄掉,那就好了。 但福成安算是端华的亲信,什么诬告、陷害之类的办法,大约都未必能收效。关卓凡考虑了许久,还是苦无善策。 没想到,跟安德海吃了一顿饭,倒让他生出一个灵感来。 安德海所说的西便门,在行宫的西南角,离西营马队的驻地不远。这里的宫墙开了一个角门,供太监和其他执杂役的人出入,门内的一块区域,就变成他们休憩闲谈的地方,酒菜都有。而这块区域到真正的宫内之间,另有宫门隔绝,以护军守卫。 “关大哥,”安德海将他延入一个小单间,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早该请你来的,年下差使忙,一直没得空,真是抱歉。” 两个人先碰了一杯,跟着边吃边聊,海阔天空的什么都谈。宫内的事情,自然是安德海知道的多,外面的世界,则以关卓凡的见闻更丰,互通有无之间,谈得很是起劲。 “关大哥,你在马上带兵打仗,一定威风得紧。”安德海不无艳羡的说,“我就只好在宫内,大约一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场面了。” “我们是禁军,少有接仗的机会,是替皇上站岗放哨的,也算是替你安二爷站岗放哨的。”关卓凡打趣道。 “这可当不起了。”说到打仗,安德海想起一桩事来,“对了,我今天听我们主子说,关外有几百个马匪,不知怎么跑到关内来了,连肃中堂都拿他们没辙。关大哥你带队去把他们剿了,这不是打仗立功的机会?” 几百个马匪?关卓凡心中苦笑。关外马匪的勇悍,他是听说过的,凭自己这两百号人,多半要反过来被马匪给办了。 “这些事,自然是听上官的。”关卓凡摇摇头,“说到底,我们做的都是些打打杀杀的粗活,倒是你安二爷,在宫里见惯达官贵人,奇珍异宝,那才真正叫人羡慕呢。” “关大哥,你这话不假,”安德海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又年轻好面子,被他一捧,得意起来,“任他多大的官,到了宫里,都得低眉垂眼!说到珠宝,外面再好的货色,跟宫里头的一比,那就排不上号了。单是我们主子今天赏给娘家哥哥的一颗水钻,那成色,外面儿哪里见过?” 有关懿贵妃的一切,关卓凡都格外留意,这正是他结交安德海的目的。现在听安德海提起,便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懿贵妃给娘家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那是,若论我们主子的心地,真是没挑的,对老太太孝顺到家了。”安德海摇头晃脑地说,“可惜两个哥哥不争气,照大爷呢,是来拿东西,初三就回去,桂二爷呢,嘿!干脆就等在家里分东西。” 二月初三么?那就是后天……关卓凡心里一动,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来。 第二天一早醒来,关卓凡躺在铺上又盘算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把图林叫了进来。 “图林,咱们还有多少钱?” “我这儿还有二千三百两。”图林张口就报出数来。 “好,拿一千给我。”关卓凡伸出了手。 “是……”图林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爷,你身上还有三百两呢。” 关卓凡翻了翻眼睛,没说话,只是再将手往前一伸。 图林没法子,只得心疼地数出一千两,交给关卓凡,心想,这个爷,怎么就存不下钱呢? 关卓凡拿了银票,单人匹马,来到了骁骑营第三佐的驻地,找到阿尔哈图和老蔡。 “今天什么风?”阿尔哈图把关卓凡让进帐篷里。他跟蔡尔佳两个,整日介无聊,见到关卓凡来了,都很高兴。 “嗐,别提了,乱头风,脑袋疼得很。”关卓凡坐下,把福成安的种种不堪,向他两个诉了一通苦,末了说:“他平时任事不理,我让兵动一动,练一练,他倒插一杠子,管起来了。等到郑王爷来看操,我们西营替他撑住了场面,得了一千的赏,分到我们手里,就两百!” “可见天下佐领,没一个好东西!”关卓凡的话,深得阿尔哈图和老蔡的共鸣,忍不住又把勒保拿出来大骂了一顿。 关卓凡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来:“小弟有个小念头,想请两位大哥帮一把手。” 两个人慨然允诺——关卓凡难得提出请求,不管什么忙,当然是要帮的! “我得了个实信儿,有几百个关外的马匪,前些日子出现在遵化一带,离咱们这里,也不怎么远。” “哦?”阿尔哈图和老蔡都很感兴趣的样子。 “小弟想,若是小弟的马队在演练的时候,恰好在官道上驱逐了几名马匪,那以后再要练兵的时候,谁还能再说小弟什么闲话?” 老蔡的脑筋快些,先听懂了,笑道:“关三,真有你的。你是说,让我和老阿带几个人,扮了马匪,帮你演一场戏?” “小弟不敢这么说,全凭两位大哥的意思。”关卓凡掏出那一叠早就准备好的银票,放在案子上。 阿尔哈图和老蔡,见那叠银票每张都是一百两,加在一起怕是有千两之多,不由砰然心动。然而以彼此的交情,演这场戏,实在不费什么力气,哪里肯让他破费这么多钱?于是坚决不肯收。 “不瞒两位大哥说,”关卓凡小声道:“说不定,到时候道上正好有车驾经过,那就热闹了。这些钱拿去,给出了力的兄弟们买口酒喝,是一定要的。” “车驾谁的车驾?”阿尔哈图似有所悟的样子。 “三等承恩侯,照祥!” 阿尔哈图吃了一惊,站起身,走到帐口向外面瞧了瞧,才折回来坐下,低声道:“小关,袭击照侯爷的车驾,这不是玩的,万一伤了人” “阿大哥,你说到哪儿去了?”关卓凡笑着摇摇头,说道,“依小弟看来,要说袭击车驾,马匪是绝无这个胆子的,多半只会远远吆喝了几声,见到小弟的马队,便吓得心胆欲裂,头也不回的跑了。” 关卓凡的这一条计,说白了,无非“英雄救美”四个字而已。女神被坏人威胁,英雄及时出现,装腔作势地吓跑了坏人,于是女神自然归心。所区别的,是他将女神换成了承恩候照祥。 有机会要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这便是关卓凡的想法。虽然看上去有些行险,但仔细想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的破绽。 阿尔哈图和老蔡对望片刻,两人都缓缓点了点头。 “马匪也实在是太猖獗了,”阿尔哈图慢吞吞地说,“到了明天照侯爷上路那会儿,我看多半会有六七个马匪,青衣蒙面,要打照侯爷的主意。” 第三十六章 设局! (二更) 第三十七章 局中局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七章 局中局 二月初三,是轮到后四哨执勤,前四哨训练。关卓凡在头一天,便已将训练的内容定为三十里拉练,到了凌晨时分,命令丁世杰摸黑整队,在往滦平的官道上一口气冲出三十里,让队伍停在路北侧的一片凹地上,下马休息待命,却并不告知他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里距离上次打架的那家酒馆,约有五里之遥。他之所以把等候的地点选在这里,一是因为这里已经出了热河的范围,演这出英雄救美的戏,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不安,不然若是“马匪”出现在行宫的范围之内,那恐怕要变成一件天字号的大案子。二是这里四周没有人烟,不会有旁观的人将看到的情形散播出去,他可以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一段路的地形,以中间的路基最高,向两侧斜下来,形成两个坡面。他将队伍停在路北,而阿尔哈图他们将从路南发动“袭击”,也是经过仔细考量的。从安德海那里听来的消息,是马匪曾出现在遵化一带,而遵化在热河和京城的南面,因此从道理上来说,“马匪”一定要从南面过来,才说得通。 整个戏的剧情,也已经安排好。从热河启程的人,总是天不亮就要上路,这样才能在天黑前赶到滦平歇宿,关卓凡相信照祥也不会例外。象照祥这样的“空筒子侯爷”,无非是顶了一个三等侯的名义,身边不会有几个随从。而且从热河到京城,自洋兵退去以后,安适如常,变作一条平安大道,因此内务府也决不会派兵护送,最多是派两个衙差随行,做一个形式上的保卫。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关卓凡兴奋地想。可惜东风还没来,北风倒是起了,强劲的朔风如利刃割面,呼啸而来,不但吹得人几乎无法张目,而且简直可以寒透重甲。凹地中的兵士,都把脸转向大路,将身体靠在马后避风,然而无一人敢于胡乱走动,跺脚取暖。 这就相当不容易!关卓凡心想,这固然是军纪的威严,训练的锤锻,而丁世杰带兵,也真有他的一套。自己初遇丁世杰时,便看好他的沉稳厚重,现在看来,果然不错。那天老穆飞奔回营高声一喊,满营大哗,自己也慌了神的时候,只有丁世杰峙立不动,厉声喝止,这才能有后面的整肃。因此,“是个将才”这句考语,完全可以加在他的身上,至于是不是帅才,那就只有以后才能知道了。 才想到这里,便听见远处隐隐有马铃声响。关卓凡引颈一望,在朦胧的天色中,依稀见到一辆车,数骑马,从官道上逶迤而来。关卓凡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右手不自觉地扶住了腰间的刀柄,心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车驾行到距离他们一箭之地的时候,路的南侧,忽然响起一声唿哨,接着唿哨声便此起彼伏,亦有人纵声长啸,催动马蹄的声音在呼呼的北风中仍能听得十分真切。 关卓凡心里又是一阵激动:来了来了,马匪也来了!老阿和老蔡,真不白给,七八个人,就把气势造得这样足。 所有的兵士,当然都发觉了情形有异,个个绷紧了身体,有的向大路上望去,也有的向关卓凡望来,看他的指示。站在关卓凡身边的丁世杰,难得地露出紧张的神色,低声道:“老总,不对头!” 老总很对头,你才不对头。关卓凡在心中笑骂了这一句,高呼一声“上马”,飞身跃上坐骑,率先驰去,所有的骑兵,都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关卓凡冲上路基,便跟左前方从南侧冒出头来的几名“马匪”,不远不近地打了个照面。关卓凡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便拔出马刀,向前一挥。 “放箭!” 明明已经说好了,由关卓凡约束手下,不动刀,不放箭,现在何以如此?未必那一千两银子,是拿来将阿尔哈图他们几个圈进局来,做个买命钱? 所谓名将,自然是从血里火里杀出来的。但从血里火里杀出来的,却只有极少的人能够成为名将。其间的差别,或许正是那一点点与生俱来的禀赋:谁能于瞬息万变之中,杀伐果决。 幸运的是,关卓凡虽然还远远称不上是名将,但他的身上,似乎确实具有这一种天赋。冲上路基的那一刻,虽然天色朦胧,但仍然一眼可以看到对面“马匪”的身上,穿的是灰色中间带一块白的衣服。 阿尔哈图说的是“青袍蒙面”! 关卓凡忽然明白他看到的是什么了——灰色的是衣服,白色的是反穿的羊皮夹袄。 这不是阿尔哈图他们扮演的“马匪”,这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马匪,传说中那剽悍的关外马贼! 一声“放箭”脱口而出,挽救了他自己,也挽救了他这支百人的部队。他的话音才落,斜对面已经有更多的马匪冒了出来,十匹,二十匹,三十匹…… 这是马匪的前哨,人数约在七八十人之间,向北游荡搜索,沿途劫掠,正好在这里遇上了照祥的车驾。如果不是关卓凡恰恰要在这里演一出戏,想必此刻的照侯爷,已经变成了落入狼口的肥羊。 马匪并未把官军放在眼里——八旗与绿营的腐败无用,尽人皆知,而最能打的湘军,此刻还在江南与太平军缠斗。他们入关之后,横行数百里,从未遇到过真正的抵抗或攻击,即使只是面对这支前哨,数百人的官军往往都会一触即溃,这更助长了他们骄狂的气焰。此刻骤遇官军的“伏击”,竟然不肯退去,先上了大路的马匪,便挽弓与官军对射。 马匪犯了一个大错!其实关卓凡的西营马队,虽然经过相当的训练,但大多数兵并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野战,对面剽悍的马匪只要一个集结冲锋,西营马队便多半要被打散。但这种远距离的对射,却让官军占了大便宜——首先官军是在上风,发箭无碍,而马匪迎着强劲的北风,视物尚且艰难,何况发箭的准头?再者,这种对射,让一度慌乱的官军士兵有了一个缓冲,在军官的约束下,很快便镇定下来,而此时训练的效果就开始体现出来了。 “七分弓,左前,放!”丁世杰大呼。 第一排箭雨落下,便眼见有马匪从马上坠了下去,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官军的齐射越来越准,比之马匪零落的箭矢,效果和威慑力都要强上许多,很快便压制住了马匪的势头。眼看坠马的同伴越来越多,亦有不少马匹中了箭,软倒在地上挣扎,马匪终于怯了!几声呼哨,纷纷拨转马头,冲下路基,向路南逃去。 “老总!”丁世杰急切地看着关卓凡。 “准追十五里!” 丁世杰大喜,高声喊道:“第一哨走左边兜截!第二哨走右边兜截!第三哨跟我冲正面!第四哨……护卫千总!杀——!” 痛打落水狗,是人类固有的天性。无须动员,骑兵们的斗志就已经达到顶点,“嗷”的一声喊,抽刀在手,分三面狂奔而去。 被分到护卫关卓凡任务的第四哨,也是个个都急红了眼,抽刀在手,原地打转。然而没有关卓凡的命令,谁敢妄动?只得把恳求的目光集中在关卓凡身上,盼望他下一句命令,让他们也能再多一份立功的机会。 关卓凡只好当做看不见,心里嘀咕:你们都跑了,谁来保护本千总? 第三十七章 局中局 第三十八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八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更) 刚才的一场战斗,在关卓凡的感觉,似乎只是一转眼的事,但内中所蕴藏的凶险,直到现在,才让他感到后怕。这样的遭遇战,完全没有准备,只要稍有不慎,局势就会变得无法收拾。 好在挺下来了,他想。而他对丁世杰的好感,也有进一步的加深,刚才临危不乱的表现暂且不说,单是那句“第四哨护卫千总!”,就足以令关卓凡有深得吾心的感觉——谁说他不会做官? 然而还有一个绝大的疑问没有解决:阿尔哈图他们,哪里去了?是临时胆怯爽了约,还是竟然遭了马匪的毒手?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只见远处有六七个骑士,正在犹犹豫豫地向这边靠近,而且,“青袍蒙面”! 原来阿尔哈图和老蔡他们,并没有预先到这里来埋伏,而是一路缀着照祥的车驾,远远跟随。眼见快到预定的地点,就要发动的时候,却发现了远处的大批马匪。 这一下,不敢动了。而等到关卓凡的兵与马匪打开了,他们就更加不敢出头——这身打扮太过尴尬,若是贸然上前助战,刀箭不长眼,有跟马匪玉石俱焚的危险。 这样的情形,关卓凡大约猜到了,心里不免好笑:现在过来,能做什么?提了一口气,高声喊道:“官军剿匪!无关人等远离!” 阿尔哈图和老蔡也很机警,听关卓凡一喊,便已明白他的意思,掉转马头,往热河方向奔了回去。 这个疑问解开,关卓凡的心里一松,便开始着手收拾眼前的局面。他先命人检点己方的伤情,再命人查看马匪遗下的尸首,有无活口。而他自己则带了图林等几个亲兵,驰向停在远处的大车。 与大车随行的三匹马,战事一起,便逃得无影无踪,只有原本坐在轿厢前的一个长随和车夫一起,蹲在马车旁抱头发抖。据说按道上的规矩,遇见打劫,这些下人们只要老老实实地抱头蹲下,劫匪便不会加害他们。这个说法,关卓凡也曾听过,真与不真,就只有天知道了。 “起来,我们是官军!”图林虽然不知道车里是谁,但却见不得他们这副样子。在他看来,临危不能护主的奴才,实在是丢人丢到了极点,因此言语之中毫不客气:“车里是什么人?” “是……是我家老爷,承恩候……照侯爷。”那长随听说是官军,脸上才回过了几分颜色,战战兢兢地说。 关卓凡给图林使了个眼色,图林纵马上前两步,将轿厢那面厚厚的棉帘子一把挑了起来。轿厢之中,果然坐着一个穿九蟒公服的人,三十来岁年纪,面色蜡黄,身子缩成了一团,惊恐地看着他们。 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这一刻!关卓凡利索地下了马,请下安去。 “步军衙门西营马队关卓凡,参见侯爷!” 没过很久,追击马匪的三哨兵就回来了,追击的结果是——没有追上。 没追上并不奇怪。马匪之所以敢于横行,最大的恃仗便是来自口外的良马,喂养既好,锻炼亦足,而且常常一人两马,轮换驱使,因此在对仗之时来去如风,比之关卓凡的西营马队,毕竟还是高出了一筹。 然而若说完全没有追上,也不确实。有马匹中箭负伤,渐渐跑不动而又来不及换马的马匪,或者自己负了箭伤慢慢支撑不住的马匪,便落在官军手里,算下来,一共斩首五级。而在大路上与官军对射身亡的马匪,一共是九人,另有两名受伤的,做了俘虏。 也有不好的消息——第二哨一名叫做索契多的士兵,在追击的途中,为马匪返身射出的一支流矢直中咽喉,几乎当场就断了气。 这名士兵的身亡,对关卓凡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冲击。因为自己所设的这个局,最终害死了一个人,这是学生时代的关卓凡所根本不敢想象的。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所投身的历史,既真实,又残酷。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第一个为他的“功成”所牺牲的“枯骨”,而这具枯骨,却又不知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因为心里多了这一份沉重,关卓凡的闷闷不乐,便与周围部下那种欢欣鼓舞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丁世杰却以为关卓凡是不满于追击的战果,一时之间,讷讷地不敢再上前跟他说话。 照祥的车驾,自然是先派兵送回热河,而且为示隆重,关卓凡足足派了一哨人来护卫。两名活着的马匪,绑缚在马背上,直送步军统领衙门的总兵,看能不能在他们的身上,寻出大股马匪的踪迹来。 剩下的事情,是拔队回营,先对伤亡的士兵给予一点抚恤,正式的抚恤,当然要等朝廷做出。另一件事,就是要写战报表功了——关卓凡只是六品,远没有直上奏折的权力。这份战报,要先送福成安,再由福成安报给步军衙门的总兵,写成奏折,呈报朝廷。 写战报的,正是上次为他写宴客请帖的那个许文书。关卓凡特别提示,要将张勇等在营执勤的一百人,一并写进去。这当然是虚报,但按彼时的惯例,只要打了胜仗,是绝没有人会来追究的。 站在一旁的张勇,自然不能不有所表示,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谢谢老总栽培!” 许文书的文笔不错,一时半刻便已拟好了底稿,拿来呈给关卓凡审阅。关卓凡接过,只读了寥寥数行,便笑了起来。最多七十名马匪,被他翻了一番,变作“百五十人”,杀死的马匪一共十四个,有首级为证,做不了假,但击伤的马匪,却不妨随意夸大,写成了六十多人。再看到描写自己的那一段,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关千总卓凡,当先放箭,自射杀马匪四员。俄顷,匪不能支,仓皇遁去,关千总乃大呼‘杀敌’,率军邀击,以白刃相搏,再阵斩马匪两员……”一个活脱脱的英雄形象,跃然纸上。 “好,好。”关卓凡忍住了笑,敷衍道。 许文书听见关千总夸自己写得好,登时眉开眼笑。他在后面,还照例为自己加上了一笔,既然千总大人夸好,那么自己的这一功,自然也可保无虞。 “好是好,可惜不能用。”关卓凡将底稿递回给许文书,惋惜地说,“得重写。” 许文书的心又悬了起来,心想,莫非是自己将关千总的功劳写得还不够?又或是关千总不喜浮夸,要让我据实以报? 但既然打了胜仗,岂有不虚报的道理?多半是关千总为人太实诚,还不清楚军中的规矩。于是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道:“千总,咱们报一百五十马匪,已经算是少的了,照道理,该报三百四百才是……” “我不是说的这个。”关卓凡见他会错了意,心中好笑,面上却正色道:“这一仗的首功,自然是福佐领调度有方,一定要将他的功劳,写足,写透!” 福佐领?帐中的几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西营马队,福成安已是人神共愤的对象,关千总莫不是疯了,平白无故拿这场功劳送给他? “不必多说,就按我吩咐的写!”关卓凡一摆手,止住了众人的话头。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福成安,我虽然不能把你弄下来,但我至少可以把你抬上去。 第三十八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更) 第三十九章 声名鹊起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九章 声名鹊起 关卓凡这一战的胜利,算是侥幸之至,但却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回报。 按照他原本的设计,这一出英雄救美,有着一箭三雕的效用。一是从“马匪”手下救出懿贵妃的哥哥照祥,搭上她娘家的这一条线,为将来做个重要的伏笔。二是将首功推给福成安,让他借助端华的力量,官升一级,离开佐领这个位置,去除掉对自己未来行动的干扰。三是为自己积功,若是竟能趁佐领空缺的机会,得以署理,将步军统领衙门的这五百马队彻底抓在手里,则最好不过了。 只是在原来的剧本中,毕竟只是吓退六七个“马匪”,这一份功劳有多大,他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照祥承他的情这一条,当然是可以做到的,至于后面两条,那就只有望天打卦了。 没想到,事情向上一报,不仅热河震恐,而且消息传到京师,也是朝野大哗——马匪的前锋,不但敢于进窥京畿之地,离皇帝所在的行宫,更是只有三十里之遥,这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奇闻!咸丰皇帝暴怒之下,晓谕军机处,雷厉风行,将担有责任的一众官员大张挞伐。 最倒霉的是滦平知县和承德知府,以守土有责的缘故,革职拿问。奉天将军和直隶提督,革职交部议处。就连直隶总督文煜,也得了革职戴罪留任的处分,严令限期剿灭。军机大臣们虽未获咎,也是一个个灰头土脸,只有端华一人,得意洋洋,因为这一次出彩的,乃是他的步军统领衙门。 “老六!”他笑着对肃顺和载垣说,“看你们以后,还敢小瞧我不了?” 所谓有罪则罚,有功则赏,既然有罪的人被罚得这样重,那么相应的,有功之人的赏格,给的也就特别高些了。 得了头彩的是福成安,以练兵有方,调度得宜,从一个正五品的官,连升三级,越过四品,超擢为步军衙门的指挥同知,当上了从三品的官,从此不必在军营中受苦,堂而皇之地坐衙门去了。 其次是关卓凡,以亲临敌前,不避刀矢,率队击溃马匪前锋的功劳,官升两级,如愿以偿地接替福成安,坐上了步军统领衙门马军佐领的位置,东西两营马队,尽归掌握。 他的两名亲信,丁世杰升了千总,张勇也赏了千总衔,成为“记名千总”,只等哪里有了千总的空位,就可以递补为实缺。而这个千总的实缺,也是指日可待——关卓凡既然掌了马队的总权,那个东营马队的林千总,末日也就不远了。 其他的军官士兵,按照功劳大小,也都各有封赏,皆大欢喜,就连图林,也当上了九品的外委把总。 但是不管在热河还是在京师,亦不免有人在私下里议论:虽说是在京畿之地,虽说是胜仗,但毕竟只是一次小小的遭遇战,杀死的敌军,也不过只有区区十四个而已,比之湘军动辄成百上千的杀敌,简直不值一提,何以却滥赏到这样的程度? 而了解内情的人,听了这样的话,不过会心一笑:这里面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只是这一层原因,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说罢了。 这个原因,就是打胜仗的,乃是“旗营”。 步军统领衙门的兵制,最为奇特,乃是满汉混编,像关卓凡的西营马队,汉人比旗人更多,而旗人之中,又以汉军旗为多。但按照传统,依旧循例被视为旗营。 自从和春的江南大营,在去年五月为“忠王”李秀成击破以来,军队中的旗营,除了蒙古八旗尚可称得上勇猛之外,满洲八旗和汉军八旗的腐败无用,早已成为定论。现在从南自北,从西自东,正为朝廷作战的部队,几乎全是由汉人率领,这让念念不忘昔日八旗劲旅之威的勋贵重臣们,情何以堪?现在凭空跳出来一支西营马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打了个硬仗,自是群情振奋,以为我旗营之中,也有能打的将领,也有能打的部队,于是在赏赐上,难免要秉持从快从宽从厚的原则了。 得了头功的虽然是福成安,但关卓凡才是打仗的那个人,毕竟是昭彰的事实。因此“城南关三”的名头,几乎在一夕之间,便已鹊起于热河和京城。而关卓凡心目中的三方势力,在这一件事情上,也产生了奇妙的联系——嘉奖的奏折,经过肃顺和军机大臣们议定,由当值的军机章京曹毓英写就,而在奏折上写下“依议”两字的,正是替皇帝批本的懿贵妃。 “你救了我的哥哥,”最重恩怨的懿贵妃,把关卓凡的名字悄悄记在了心里,“将来,我必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报答。” 此时的关卓凡,却不知自己已是“简在后心”。他看着那张五品的部照,心中半是喜悦,半是不安。 他没有想到,为了这一件事情,朝廷居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再看自己原本的计划,实在是莽撞的很,一旦那出假戏演成了,朝廷用这样的力度追究下来,怕是要出大漏子,而出漏子的后果,不问可知。 这就显出自己的见识不够了,他想。如果曹毓英或者许庚身对这个计划有事先的了解,他们是决不会允许自己这样胡闹的。 幸运的是,真马匪的及时出现,把“假戏”变成了“真做”,让他不仅逃过了这一劫,而且获得了比预料更丰厚的报偿。但他还是提醒自己,运气不会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这样的错误,绝不能再犯第二次了,否则,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很可能就是一个死字。 另一桩没有想到的事情是,旗人的身份,会带来这样的好处,看来自己当初在八里桥的月夜之中,所想的没有错——这个身份,是一个绝好的掩护,如果能善加利用,则对于未来,应当还会有很大的帮助。 “爷,有位内务府来的老爷,想要见您。”图林的话,将关卓凡从沉思中唤醒。 内务府?他心想,好像没打过什么交道啊。 来的人叫汪天铭,是热河内务府的一名司官。关卓凡整了整衣冠,将他延入自己的军帐中。 “恭喜关佐领,”汪天铭满面春风,抱拳向他祝贺,“真是英雄出少年。” “不敢,不敢,”关卓凡很客气地寒暄着,以目光探询他的来意,“汪老爷实在是过奖了。” “那天护送照侯爷的三名衙差,是我们内务府的人,”汪天铭开门见山,“他们没打过仗,骤然遇见马匪,难免有些惊慌失措,还要请关佐领包涵。” 原来是说从照祥身边纵马逃走的那三个人。关卓凡明白了,汪天铭的意思,是让自己替他们说两句好话,不要折了内务府的面子。可是战报早已交了出去,实情也已经写在上面,现在提包涵二字,不嫌太晚了么?难道是说让自己去把战报讨回来,重新改写?没有这个道理啊。 汪天铭见他犹豫,便又特地提醒了一句:“这是肃中堂的意思。” 一提肃顺,关卓凡便恍然大悟。肃顺跟宝鋆一样,都是内务府大臣,管着热河的内务府。汪天铭此来,与其说是内务府不愿意丢了面子,倒不如说是肃顺不愿意丢了面子。 “既然是肃中堂的吩咐,那没有不办的道理。然则……”关卓凡为难地说,“跟汪大人请教,该如何来改才好?” “实不相瞒,已经改过了。”汪天铭沉稳地说,“我只是来知会关佐领一声,免得将来要对景儿的时候,接不上茬。” 关卓凡默然——以肃顺的权势,当然已经改过了!心中感叹,肃顺维护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形象,真是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也考虑得如此周密,绝不给政敌任何一点点可以攻击自己的把柄。他能有今天,果然不是侥幸得来,这样的态度,实在是…… 实在是值得学习。 第三十九章 声名鹊起 第四十章 谁敢杀我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章 谁敢杀我 (二更) 三等承恩候照祥,被马匪闹了这一出,又冻又吓,生起病来,在热河多养了十来天,才告好转,总算可以启程回京了。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所以为了表示慎重,他的护卫不再由内务府派衙差充任,而是由步军统领衙门派兵随行。这个美差,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关卓凡的步军衙门马队的头上,而关卓凡又理所当然地把这个美差分给了西营马队。 说是美差,是因为马匪虽然还没有剿灭,但已在直隶总督的部将刘世芳的追击下,逃向东部去了,沿路一带并无贼氛,打仗的可能性极小。而担任护卫的兵,到京之后,照例有日子上的宽裕,等于是一个小小的假期,这对于离家已经两个多月的京营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 至于关卓凡,也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这个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照侯爷的护卫,不能再出事,”他恭恭敬敬地对总兵遇昌说道,“标下打算亲自押队。” “也好,”遇昌是步军统领衙门的总兵,正二品的大员。他与关卓凡一样,也是隶镶红旗,因此对这个新近蹿红的年轻佐领,格外假以辞色,“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我多给你些日子,到兵部交完了令,就回家看看。” 关卓凡被他看破了心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这个遇昌,待下属倒也算宽厚。 拿到的期限,是十五天。他从西营挑了十六个人,都是在前几天的战斗中功劳最大的哨官和士兵,把这次回京作为对他们的褒奖。再加上图林和两名亲兵,组成了一支二十人的护卫队伍。 出发之前,要办两件事。曹毓英那里,是需要去一去的,另外难得回京一趟,要看看阿尔哈图和老蔡他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带回家的东西。 从曹毓英的家里出来,坐轿回营取了马匹,直奔骁骑营第三佐的驻地。到了营地门口,关卓凡才想起来一个新问题,以前来这里,都是直接去阿尔哈图的军帐找他,可是现在自己升了五品佐领,身份不同了,从道理上来说,应当先去拜访一下他们的佐领勒保才是。 然而想到勒保的口碑,又有些犹豫起来,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去见上一见。否则,不打招呼就直接去找别人的下属,是件失礼的事情。 没有想到,勒保只让亲兵传出来一句话“勒佐领正在推演军务,请关佐领稍候”,就把他晾在军帐之外。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才见他施施然地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关佐领,对不住之至,这就请进吧。” 关卓凡原来已经暗自不爽——狗屁不通的一个五品佐领,又能推演什么“军务”了?但想到他大约是在召集会议,这口气也就忍了。谁知进账一看,人影全无,只在军案上胡乱摆了张热河的地图——热河的军务,轮得到你勒保来推演? 这一下几乎就忍耐不住,差点发作起来。位居同品,份属同官,公然无礼到这样的地步,不是辱人太甚了么? 可是想到阿尔哈图和老蔡,又不得不把心中的狂怒强自按捺下去。不怕县官,只怕现管,阿尔哈图和老蔡毕竟还在勒保的手下,今天自己跟他翻了脸,只怕明天他们就有好果子要吃。 “勒大哥,”关卓凡抱一抱拳,同样以皮笑肉不笑的态度说道,“您是骁骑营的前辈,小弟早该来拜访的。” 勒保倒真是他的前辈——关卓凡还在骁骑营任九品外委翎长时,勒保就已经是五品佐领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勒保对关卓凡的蹿升,有着极大的不屑和妒意。今天关卓凡既然来了,他便要趁这个机会,明明白白地将这股蔑视之意发泄出来,看你这个好大名头的“城南关三”,又敢怎么样? 事实证明,关卓凡的确“不敢怎么样”,不仅不敢,而且还是得低头,称自己为大哥、前辈。勒保得意地想,就是得让他知道厉害,才能晓得前辈的威风与尊严。 他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刻起,关卓凡的心中已埋下了杀机。 等见了阿尔哈图和老蔡,又遇上一桩新的尴尬。他们两个,见了关卓凡那身簇新的熊罴补服,闪亮的水晶顶子,到了嘴边的“小关”,便讷讷地叫不出口了。而这一声叫不出口,后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老蔡挠了挠头,笑得有些窘迫:“这……这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关卓凡是个极机警的人,见了他们的神色,立刻便醒悟过来,很诚恳地说道:“两位大哥,小弟一时侥幸,得了这么个封赏,也是托了两位大哥的福。从今往后,咱们该怎么,还是怎么,别去理会这身官皮。” 话是这么说,可这身“官皮”,代表的东西太多,做官的人,对身份等级上的认同感,实在已经是浸透骨髓,不是一句话就可以改得掉的。对阿尔哈图和老蔡而言,虽然还不至于喊出“关佐领”来,但“小关”之中的那个“小”字,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叫了。 可若说叫他“老关”,又不像话。三个人争论了一番,折中的结果,是以后用“卓凡”来称呼他,而且“大哥”的称呼,也不敢再当,一定要让关卓凡称他们俩为老阿和老蔡。 关卓凡知道,这真是一件悲哀却无可奈何的事情,在权力的体系里走得越远,这样的情形就会越多。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没想到年纪轻轻的自己,便已开始领略到这样的滋味。好在称呼改了,交情还在,别的事,以后再说就是。 “卓凡,先说正事,”阿尔哈图说罢,取出一叠银票,不好意思地说:“这是那一千两,原来是准备事情做完之后分下去的,可是你看,咱们也没能帮上忙……” 关卓凡一摆手,不让他说下去,以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阿大哥……老阿,老蔡,你们千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那天早上你们的人一到,事情就算做完了!至于跑出来一堆真马匪,那谁能想得到?这点钱,不用替我省,就按你们原来商量好的数,分下去。” 阿尔哈图听他说得这样坚决,也就不再推辞,收了银票,说起另一件事。 “卓凡,你现在是官长,新近又立了大功,在上官那里是一定说得上话的,”阿尔哈图看了老蔡一眼,小声说道:“我跟老蔡商量过,我们两个和十几个平时最好的兄弟,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把我们调到你的步军衙门马队去?勒保的下面,实在待不下去了,让我们跟你干吧。” “这……”关卓凡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是吃惊,又是感动,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 “卓凡,我们知道你那儿军令严,训练苦,这些我们都不怕。”阿尔哈图以为他在犹豫这个,赶紧说道,“我们到了你那儿,就是你的部下,犯了错,你照样该打就打,该罚就罚,我们绝没有一句怨言!” “不成!”关卓凡下了决心。见阿尔哈图和老蔡都是面露失望之色,关卓凡笑了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俩,小声但有力地说:“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关三,就在骁骑营好好待着,不出半年,我包两位大哥换顶戴!” 大哥固然是不敢当,但是……换顶戴?阿尔哈图和老蔡对望一眼,都是又惊又喜:换顶戴,那便意味着至少官升两级! “卓凡,我们听你的!”阿尔哈图攥了拳头,断然道:“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关卓凡摇了摇头,忽然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你们看过《三国演义》没有?” 三国演义?两人都被关卓凡弄糊涂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自然是没有看过,但三国的评书没听过十遍,也听过八遍了,所有的故事,早就烂熟于胸。 “话说魏延造反,提刀按辔,于马上大叫曰:谁敢杀我?”关卓凡仰起脸,自顾自地回忆着书本上的话,“一声未毕,脑后一人厉声而应曰:吾敢杀汝!手起刀落,斩魏延于马下,众皆骇然——斩魏延者,乃马岱也!” 说罢,看着一脸茫然的阿尔哈图和老蔡,哈哈大笑。 第四十章 谁敢杀我 (二更) 第四十一章 回家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一章 回家 第二天一早,二十人的马队,前后夹着照祥的大车,踏上了往滦平的官道。天没黑,便已抵达滦平县城,在驿站歇了宿。 从热河到京城,如果单是马队疾行,两天就可以到,现在多了这一位照侯爷的车驾,那就要走上四天。关卓凡想想十五天的期限,不免有点心疼,于是去跟照祥的房间跟他商量,看能不能辛苦一点,走快一些,省出一天的路程。 这番话当然不能直陈,而是要换一个说法。 “照侯爷,中间这一段路,既不靠热河,又不靠京城,两头不到家。您看咱们是不是走得快一点,免得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好,好,”对于救了自己性命的关卓凡,照祥没有二话。而且他对上次被马匪袭击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早就恨不能快些回到京城。 “谢谢侯爷体恤。”关卓凡笑着请了个安,退出去的时候,顺手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压在茶杯底下——照祥只是一道桥,关卓凡不能也不必在他身上花太多的钱。 但是在照祥眼里,这二百两银子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妹妹一共只赏下来三百两,这次关卓凡的马队亲自护送他回京,他心里既高兴,又心疼。高兴的是,有这样厉害的部队在身边,安全是真正有了保障;心疼的是,到京以后照例要给人家开发赏钱,二十个人,五十两不知道够不够?至于关卓凡的,那更不知道该怎么谢人家了。现在有了这二百两,除赏钱之外,还有富余,更重要的是,关卓凡的举动,表明自己不必再送他什么,而是记得这份人情就好。 照祥一无所长,但人还不算糊涂,知道人家这份人情,不是冲他来的。自己的妹妹现在不得宠,什么都不必说,将来若是有机会,她自然会还上,根本不用自己操心。 为了赶出一天的路程,第二天凌晨四点便从滦平动身。这一路因为赶得急,大家都颇为辛苦,但好在不论照侯爷还是护卫的兵士,心中都有一个同样的愿望:早一日回到京城,因此毫无怨言。车粼粼,马萧萧,一行人穿过古北口,终于在天刚黑的时候,望见了密云县的城墙。 密云夜,惊天变,旋转乾坤。 这是关卓凡心中第二次生出这样的激动。他在歇宿的驿站安排好警戒,自己却先不休息,而是带着图林,在城内好好转了几圈。回到驿站之后,就着烛光,跟图林两个把重要的街道和地点,画成了一张密云地图。 这件事做完了,才肯上炕躺下,却又理所当然地想起家中的白氏来。 自己临行前她那一哭,真情流露,绝对错不了。到了明天相见的一刻,大概会纵体入怀,喜极而泣吧?那么晚上……想到这些,身上燥热,翻来覆去好一阵,到了沉沉睡去的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嫂子,我回来了。 这一支小部队,护送着照祥的车驾,从德胜门进入京城。虽然只离开了三个月,但通过城门的那一刹,关卓凡还是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九城繁华依旧。 马队一直将照祥送到方家园的宅子门口。关卓凡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懿贵妃进宫前所住的地方,见院子的外墙和大门,都已经显得陈旧,而许久未翻新的原因,大概就是缺钱吧。 这倒不免让人感慨了。叶赫那拉的这一门之中,出了一位现任的贵妃,一位现任的王妃,而娘家的境况如此窘迫,说出去,谁肯相信?如果到了后世,在人们的想象中,没准还以为这里会是多么多么金碧辉煌的一座府邸呢。看来所谓皇家的豪奢,亦不可一概而论。 咸丰的七弟,二十岁的醇郡王奕譞,娶了懿贵妃的妹妹,作为自己的正福晋。“两兄弟娶了姊妹花”,一时之间,传为佳话。只是醇王年轻,新近才分了府,也没拿到什么真正有实权的差使,因此并不宽裕,补贴给岳家的钱也就相当有限了。 “关佐领,”下了车的照祥,要把场面话做一个交待,“一切都多亏你!” “侯爷的身份不同,自是吉人天相。”关卓凡不居功,笑着答道,“卑职离京之前,再来拜见。” 这就是说,还有东西要送来。照祥高兴得很,一眼见到二弟桂祥从门内奔出来,便扯他过来,替关卓凡做了介绍。 “桂二爷,幸会幸会。”关卓凡很客气的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上马,带队离开了方家园。在路上,心里不免疑惑:这两兄弟都长得形容猥琐,却如何能有两位国色天香的妹妹?也不知是不是一个爹生的…… 心里转着这个大不敬的念头,驰到设在兵部街上的兵部职方司,缴纳了军令,这才下了解散的命令,约好集合的时间,让手下这十几个官兵欢天喜地的各回各家去了。自己带了图林,先去香烛店买了点东西,再穿过半个京城,回到了柳条胡同。 已经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炊烟,飘来温暖馨香的味道。这已是关卓凡第二次“归家”了,对比上一次的失魂落魄,真是天地之别。上一次是在寿比胡同的老宅,敲门之前,惴惴不安,心里想的是自己究竟有没有媳妇。这一次归来,踌躇满志,心里挂念的是巧笑嫣然的白氏,愈近家门,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开门的是一位叫张顺的仆人,见到关卓凡,先吃一惊,再连忙请安:“少爷,您回来啦!” “嗯。”关卓凡答应一声,带着图林进了二院,正好见到图伯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图伯见到两名服色鲜明的武官,也是一愣,跟着看清楚了,前面那个五品的武官,正是关卓凡,不由得大喜过望,喊了一声“少爷”,才看见后面站着那个,竟然是自己的儿子图林。 “狗日的……”图伯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仿佛还不敢相信,“也混得人模狗样啦?” 狗日的?关卓凡心想,老头儿拿这句话骂自己的儿子,不大妥当吧?正在好笑,却见图伯抖抖索索地摸着图林那身衣服,眼里已滚下泪来。心说不妙,还没来得急出言相劝,图伯扯着儿子的胳膊,已经嗬嗬地放了声儿:“哎,哎,我们图家,也有个当上官的了……”转过身,跪在地上就给关卓凡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哭嚎:“少爷……少爷……” 也难怪图伯失态。一家人几世为奴,已成惯例,现在儿子跟了关卓凡,才几个月,就当上了官。虽说只是九品,但也是如假包换的朝廷军官,这在原来,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老爹一跪,图林自然也得陪着跪下,在一旁涨红了脸,怎么劝也劝不住。 关卓凡也有些伤感,把老头搀起来,说道:“图伯,我们回来,是喜事!你再这么哭,可不大吉利。” 这句话很有效。图伯是最信这些的,听了这话,不但立刻收了声儿,而且还很有些惶然,骂自己道:“我真老糊涂了,少爷,你别见怪……” “嘿嘿,你大约是高兴糊涂了。”关卓凡笑道,“我跟你把话说明白——图林的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枪挣来的,和我可没什么干系。不过他有出息,咱们替他高兴,那倒是应该的。” 图伯的哭声,把隔壁正院里正在忙碌的丫鬟和妈子都惊动了,在院门处挤着向这边张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到是关卓凡回家了,连忙让开一条道来,纷纷请安。关卓凡点点头,从她们中间穿过去,便有丫鬟偷眼去看这个在家里没住过几天的少爷。 一路穿过正院,刚走进内院的月牙门,便见到白氏从当中的正屋里走了出来——她听见院子里的动静,出来看看,不曾想却赫然见到关卓凡,一身戎装站在院门处,正向自己凝视。毫无准备之下,不由便呆住了,几疑是身在梦中。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再不错的。关卓凡见白氏穿着一套月牙白的夹袄,下面是一条西洋呢子的宝蓝色长裙,颈上围着关卓凡买给她的那条银色貂皮围脖,于美丽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份绰约。不变的是凝脂般的肌肤,被院中数株盛放的红梅一衬,更显得玉白胜雪。 关卓凡看得痴了——若把她置于禁宫内院,不信不能艳压群芳! “嫂子,”两个人呆立了好一会,还是关卓凡才开了口,“我回来了。” “你……你回来了。”白氏惊醒过来,为自己的失态抱歉地一笑,便由一个压梅胜雪的佳人,变回了那个温婉可人的嫂子,“你看你,也不预先知会一声儿,倒吓了我一跳。” 这样的见面,与关卓凡心中所预想的场景,小有差距。 说好的投怀送抱呢? 第四十一章 回家 第四十二章 红烛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二章 红烛 (二更) 关卓凡既然回来了,晚饭白氏就不肯只上原来的那几样菜了,让小福吩咐刘妈她们,再多做几样好的。这样一来,菜就多了,关卓凡的意思,索性不拘主仆,大家热热闹闹地在厅里一起吃,算是难得的一次团圆。 这个提议,白氏拍手叫好。她对主仆的分际,原本就看得不重,而每次关卓凡回来,家里就变得生机勃勃,才是她真心喜欢的。于是催着关卓凡,让他好好去用热水洗个澡,消消乏,再来用饭喝酒。关卓凡见她从刚才到现在,俨然又是一副嫂子的模样,心中觉得有趣,笑眯眯地去了。 白氏心中的想法,关卓凡却无从得知。 关卓凡开拔前在她面上那轻轻一拂,害得她情不自禁之下,失声哭了出来。这三个月来,白氏把自己那一天的失态,已不知翻来覆去想过多少次。千种心绪,万般柔情,都为名教的一条红线,束得死死,自知这一生一世,都不能做逾越的念想。 那一哭的真情流露,便装作从没有发生过!以后在他的面前,自己该照样维持一向谨守的叔嫂分际,保有一个做嫂子的尊严和体面,再替他把这个家打理好,也就是了,至于他心里怎么想,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这个小叔子对自己的情意,白氏不是看不出来。她心想,卓凡这次回来,穿的官服居然又跟上次不一样了,不知又是升了一个什么官儿?可见前程远大,怎么可以耽误在礼教伦常这种事情上。他对自己的痴迷,多半是没见过什么姑娘的缘故,等到娶了亲,自然就好了。 至于他平时油嘴滑舌地说些风言风语,讨些口头便宜,随他去好了,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不成?想到这儿,却又有点脸红心跳,从前那种平安喜乐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心头,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白氏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既然做了决断,心里也就轻松下来,到厨房督促着丫鬟妈子们做菜去了。 到了天黑透的时候,菜也摆满了两张桌子。关卓凡和白氏,坐在东首的一张;图伯图林带着两名男仆,小福带着小芸,跟刘妈和三个丫鬟坐在西首的一张。之所以摆两张桌子,是为了体恤下人们——他们现在见了关卓凡,一个个都是诚惶诚恐,若是坐在一张桌上,不要说吃饭,就是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那就失去了热闹的本意。 即便是这样,下人们一开始还是拘谨得很,直到几巡酒过,才渐渐活泛起来。 “卓凡,你这一回,又是升了什么官儿啊?”白氏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一句,“我怎么觉着,你就跟变戏法一样,每次出门,再回来的时候,这顶子和身上的官服,就变得不一样儿了。” 白氏的话,引起一阵轻微的笑声。关卓凡也是一笑,还没来得及出声,邻桌的图伯站起来,把话头接了过去。 “太太,少爷现在是五品,跟老爷生前,一模一样了。”每次说到官职品秩这些东西,图伯就变得很郑重,“那顶戴,叫水晶顶子;补服上绣的,叫做熊罴。至于说是什么官儿——”图伯说不上来了,拿眼睛去看图林。 “回太太的话,”图林大声说道,“咱们爷现在是步军统领衙门马队佐领,全马队的五百多号人,都归咱们爷管!” 众人都把敬畏的眼光瞧在关卓凡身上,就好像他头上还戴着顶子,身上还穿着官服似的。 话题由此便转入了热河之行,图林人机警,口才竟也不错,在自己那桌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热河的种种故事,关卓凡如何在营里大打军棍,西营如何在操演时大胜东营,郑亲王如何犯糊涂,拿了个御赏的白玉挂件赏给关卓凡……弄得一桌人都忘了吃,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就连白氏,也不知不觉把关卓凡晾在了一边,偏着头,专心地听起了图林的故事。 关卓凡真是无奈加没趣,两样一起来,心里嘀咕:我真人坐在这儿呢,你倒跑去听故事了,你若是爱听,我自己一样一样地说给你听嘛。还有图林也可恶,竟敢抢老子风头……念头还没转完,便听“啪”的一声,图伯扬手给了自己儿子一个耳光。 关卓凡又惊又喜,心说知我者图老伯也!一时却弄不明白,老头为什么忽然发作自己儿子。 图林刚说到路遇马匪的那场战斗,关卓凡是如何弯弓搭箭,百步穿杨,又是如何匹马当先,挥刀劈翻马匪,正说得起劲,脸上忽然被老爹扇了这一巴掌,捂着脸,愣愣地看着老爹,不敢吱声了。 “小兔崽子,懂不懂规矩,有你这样当亲随的?”图伯几乎把手指头戳到儿子脸上,“两军对阵,你让少爷冲在最前面?那要你还有个屁用!” 原来是为这个,关卓凡心中失笑,图林把牛皮吹得太大,反而代自己受了过——跟马匪那一战,自己实在是未出一刀,未发一箭。然而图林的话,他也并未去纠正,以他的想法,在家里的下人们面前树立一下形象,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不是一件坏事。 此时见图林受窘,关卓凡便伸手到荷包里,将准备好的一把钱取了出来,哗啦一声放在桌上,一个个金灿灿,明晃晃,正是从那个死鬼印度兵身上搜出来的金镑。众人哪见过这种洋钱,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就连图伯,也一时忘记了教训儿子,不知关卓凡要做什么。 “这个家,一直是靠太太操持,你们大家,也有一份辛苦在里头。”关卓凡不疾不徐地说,“今天我回来了,高兴,要放一回赏。这个钱——”他拈起一枚金镑,在指间翻弄着,“是英吉利国的洋钱,叫做金镑,很是贵重,来得也不容易。现在每人赏一枚,你们自己收好,别三个不值两个的卖了当了!” 众人都喜出望外,一个一个地排队上前,谢了少爷和太太,领了金镑,回到座儿上互相比较着,喜气洋洋地小声议论起来。 还剩下三枚金镑,白氏也向关卓凡讨了一枚过去,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这个稀罕物儿。瞧了半晌,问关卓凡:“卓凡,洋钱上这个女的,是谁啊?” “这个是英吉利的女王,叫做维多利亚。” “女人还能做王?”白氏吃了一惊。 “能!前朝的吕后,武则天,都是有名的女主,本朝……”关卓凡住了嘴,想起深宫之中的懿贵妃来,心说她能不能做成女主,大约还要看看我关卓凡。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白氏端详着维多利亚的头像,认真地说,“就是衣裳穿的有点不大尊重。” 颈子下面露了一点,就叫不大尊重?要是她见了后世穿比基尼的,那干脆吓死得了。关卓凡暗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洋婆子都穿的少,说起来,女王还是穿的最多的,越往民间,穿得越少,露胳膊露大腿什么的,那都不算个事儿。” “哪有这种话?”白氏失声而笑,脸却不自觉的红了,“羞也羞死了。” 关卓凡见了她笑靥如花的娇态,心中大动,压低了声音问道:“嫂子,你想不想做女王呢?” “我哪儿成啊。” “那你做娘娘好不好?”关卓凡笑道,指了指另外一桌,“他们就是公公和宫女。” “那敢情好。”白氏又被他逗得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又被关卓凡讨了便宜——他那意思分明是在说,自己是娘娘,他就是皇上了。 “呸!”白氏轻轻啐了一口。 这顿饭吃完,时候已经很晚,小福早把小芸带回内院去睡了。白氏指挥着丫鬟们把桌子收拾完了,才跟关卓凡回到内院——还不能睡,因为还有事情要跟他交待。 “这是一位利宾先生让人送来的,说是你一看就知道。”白氏从床头下的小箱子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来。 “嗯。”关卓凡拿在手里,并不急着看。 “这是各家送来的年礼单子,这是通州那处庄子送来的年货单子。” “嗯。” “还有一个事儿,”白氏把东西都递给了关卓凡,又含笑说道,“就前几天,有个工部的张主事,托了人来打听你的情形,多半是想给他那个闺女来提亲了。” “嗯。”关卓凡还是不置可否。 白氏见他这个样,倒有些奇怪,劝道:“卓凡,你都快二十二了,娶亲的事,也该放在心上啦。” 地上的暗龙燃着火炭,房间里温暖如春。关卓凡凝视着白氏,良久才展颜一笑:“嫂子,你说得对。”探手从怀中取出在香烛店买的物事,拆开包封,拿出一对红烛来。他转过身,打开油灯的罩子,就着火苗把红烛点燃,将红烛一边一个插在烛架上,这才拍了拍手,走到白氏的面前,将她向怀中一拢。 “我今天娶亲。” 第四十二章 红烛 (二更) 第四十三章 **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三章 ** 白氏吓得呆住了,直到关卓凡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摸索起来,她才明白这个小叔子要做什么,脸腾地一下从额头红到了下巴,慌得拿两手去推他的胸口。红烛映照之下,那种羞怯、慌乱而又迷惑的神态,愈发显得格外动人。 “嫂子,你真是美得不像话了。”关卓凡低声道,左手环紧了她的腰身,右手便开始解她外面衣服的纽子。 “卓凡,你……你做什么呀……你快放手!” “你再喊大声一点儿,我怕小福听不见。”关卓凡小声笑着说,手上却一直没停。 白氏被他这一吓,先是拿手捂住了嘴,接着觉出不对,又拿手去抢自己的衣钮,却再不敢喊了。 “地龙里的火这么旺,屋子里也暖和得很了,”在这样的争夺中,关卓凡仍然一丝不苟地把她的纽子一个一个解开,“不用穿这么多的。” “卓凡,你别犯糊涂,你……你……” 说话之间,扣子到底被全解开了,关卓凡的手向上一探,摸到了她的胸前,隔着小衣和抹胸,已触到兰乳隐约,略一用力,白氏的话便说不下去了,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双腿一软,被关卓凡紧紧搂在怀里。 “我……我……”关卓凡学着她的腔调,调笑了一句,“嫂子,你这一对宝贝,见天的这么绑着,太过委屈,我替你松泛松泛,好不好呢?” 说话之间,连下面的裙子和裤子也都脱去了,剩下的小衣,哪里还遮得住无边春色?关卓凡打横向她的腿弯里一抄,将她温软的身子抱了起来,低声道:“嫂子,咱们今天洞房,这一对红烛,便是见证。” 白氏心知今天定然无幸,浑身酥软得一丝力气也无,只得用双手捂了脸,算是遮羞,梦呓般地喃喃说道:“亮……” 关卓凡抱着她,走到烛架旁,噗噗吹熄了蜡烛,才走回床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不再客气,除去了她仅余的小衣,再将她的束胸扯去,登时一对玉峰弹起,傲人挺立。白氏轻呼一声,便拿手挡在胸前。 月光之下,玉体横陈,关卓凡哪里还忍耐得住?将自己的衣服胡乱扯了下来,精赤着身子扑上去,拉开白氏无力的手,大饱口舌之欲,一边又含又舔,一边还要调戏身下的美人:“嫂子,你好狠心,这一对尤物,却藏了这么久……你说,如何能偷偷长得这样大?” 白氏被他上下其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把嘴紧紧闭着,苦苦忍耐,只求自己不要叫出声来。 关卓凡见她这副样子,更是情欲勃发,只觉自己的胯下已是坚硬如铁,不由分说,将嫂子的双腿一分,桃源处已是春水微漾。 黑暗之中,只听白氏闷哼一声,便喘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轻轻的肉体撞击之声在黑暗中响起,渐渐越来越快,终于变作了疾风暴雨之势…… 不知过了多久,那羞人的声音才告停歇。关卓凡拥着白氏,躺在那张绣被软褥的大床上,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早知道会有今日,所以才将这张床布置得如此舒适。” “你胡说……” “嫂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属狗的。”白氏的声音细如蚊呐。 “原来是小狗,”关卓凡头疼得很,心想你就不能直说么?可是又不能说自己算不出来,用心算了半晌,才试探着问:“你是二十二……” “嗯。” “跟我是同岁,”关卓凡笑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白氏把头埋在关卓凡怀里,小声说,“只有一个乳名。” “嗯,叫做什么?以后在你房里,我可不愿意再叫你嫂子了。” 女子的乳名,只有娘家人和自己的夫君才知道,如果告诉了他,岂不是说承认他是自己的男人?白氏咬着嘴唇,羞得说不出口。 “嗯?”关卓凡见她犹豫,忽然把手摸上了她的胸脯,“乳名,是说这乳的名字么?” “不是……不是……”白氏吓得去推他的手,却哪里推得开? “那是什么?”关卓凡在她耳边笑道,灵巧的手指已触到了嫣红一点。 “双双……是双双。”白氏立刻招了,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道。 “双双,”关卓凡这才将放在她胸前的手移开,扳过她的脸来,轻轻一吻,“我娶的是双双。” “你……”白氏沉默了一会,才接着说道,“我身子给了你,给了也就给了,我当成是命。娶媳妇这件事,还是得替你好好找个姑娘,娶……娶我这样的话,可不许再瞎说了。” 关卓凡正在情浓,把她搂住,小声道:“我就娶你,别的人我不要。” “不成。” “白双双,你这是要造反啊……”关卓凡淫猥地笑着,“不信治不了你。”一只手忽然又再袭上了她的双峰。 “成不成?” “不……不成!”白氏声音颤抖着说。 “嗯,”两只手指向上一捏,轻轻搓了起来,“现在成不成?” 白氏的俏脸憋得通红,闭着眼睛,还是不肯松口。 于是,那只可恶的手,居然向下伸了过去。白氏大惊,紧紧夹着一双玉腿,把腰扭来扭去,却还是摆脱不开,终于被他摸到了地方。 “这下总成了吧?”关卓凡喘着粗气,咬着她的耳朵说。 白氏紧紧咬着嘴唇,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然而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谁管你成不成……关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堵住了她的小嘴,再次翻身压了上去。 春风两度,白氏再也无力说话,躺在床上娇喘连连。关卓凡抱歉地搂住她,过了好一会才说话:“双双,我不在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想,我天天都求菩萨保佑你平安。” “可见你注定是我媳妇儿,要不为啥天天想我?” “可不敢这么说,菩萨要怪罪的……” “什么菩萨,你就是我的女菩萨。”关卓凡先调笑了一句,在心里转了转念头,理直气壮地说道:“按咱们满洲的老风俗,哥哥不在了,一切就都归我,连你在内,也不例外,这叫兄终弟及!” “你说的那是老话,现在早就不兴这样儿的了。”白氏听关卓凡的意思,是铁了心要把自己当正妻,心中又甜又酸,向他靠了靠,说:“卓凡,你别犯糊涂。要是逆了伦常,就算你官儿做得大,老爷们治不了你的罪,可是外面闲言碎语的说起来,你也担不起。你的前程远大着呢,千万不能为了这样的事,耽误了自己!” “在这个宅子里,我就是主子,谁敢嚼舌头,我自然有法子治他们。”关卓凡无所谓地说,“至于外面……到了那个时候,我倒想看看,谁还敢说什么。” “到哪个时候?”白氏疑惑地问。 关卓凡看着头顶的帐子,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到我说了算的时候。” 第四十三章 ** 第四十四章 少爷的家训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四章 少爷的家训 (二更) 奔波了一天,又操劳了一夜,关卓凡这一觉睡得酣甜,醒来一看,已是日上三竿,白氏却已不在身边。伸了两个懒腰,正要起身,却见白氏笑晏晏地进房来,走到床边,道:“醒啦?你这一觉可睡得扎实。我让下人们做事都小心着些,就怕吵醒了你。” 关卓凡看她脸上白里透红,似乎更增了三分颜色,心想,女人家就是不能缺了爱情的浇灌。口里嗯嗯地应着,忽地从被子里伸手去捞她,却被她灵巧一闪,躲了过去,佯嗔道:“就这么不安好心,昨儿晚上还不够你累的……”脸一红,又不说话了。 关卓凡叹了口气,喃喃道:“春宵苦短,怎么天就亮了呢……也罢,有什么好吃的?” “快起来罢,给你备了你最爱吃的酱菜米粥和羊肉大包子。”白氏说完,又指了指床头矮柜上的一叠东西,红着脸说:“光知道做坏事,正经事全不管了?昨天的信封和单子,就这么撇在地上。” 关卓凡想起利宾的信,精神一振,坐起身来,向白氏笑道:“双双,我要穿衣服啦,你可别偷着瞧。”作势就要掀开被子。白氏自然知道他赤身裸体的,吓了一跳,说声:“呸,好稀罕么?”转身飞也似的逃出去了。 关卓凡哈哈一笑,先把衣服穿上,再拿过那个大信封,沿封口撕开,取出信笺仔细地看起来。 信是利宾的亲笔,抬头写得很客气,称呼“逸轩吾兄”。他去年十二月携了小棠春从京里启程,先到天津,然后在大沽口坐了一家外国公司的轮船,沿海岸南下,顺利到了上海租界,一切都已经安顿妥当,请关卓凡放心。 至于所托付的两件字画,有一件已经出手,“豫章旧本折银,三取其一,备兄家用。”这就是说,那副黄庭坚的草书《云赋》已经卖了。关卓凡心想,原来嘱咐过他,卖得的钱,是用来做他的经费,现在他却从里面抽出三分之一,送来给自己花,可见卖得的银子不少。 那么,究竟有多少呢?关卓凡将信封一倒,果然倒出来一叠银票,五百两一张,数了数,一共十二张,六千两。也就是说,那幅字卖了有一万八千两之多。 关卓凡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暗笑利宾,把话说得如此隐晦,什么“豫章旧本”,若不是自己早知道是指什么,又怎能想起黄庭坚还有这样冷僻的别号?还敢夸口说他自己没有迂腐书生的习气。 然而再一想,便恍然大悟,以利宾的本事,当然早就看出来,这两幅字画不是什么自己的家传之物,而是御藏的真迹。他之所以将信写得如此隐晦,正是防备万一落在别人手上,也不会替“东家”招来麻烦。 从这里可以看出两件事,一是利宾不在乎东西是怎么来的,只忠于关卓凡的所托;二是利宾做事精细周密,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再看信的结尾,写的是“利宾携夫人宁氏顿首百拜”,下面则是在租界内的地址。 “携夫人”,这个落款少见。原来小棠春,是姓宁,而且利宾不是拿她做妾,竟是把她当做了正房。关卓凡想,利宾也算是享了艳福了,不过比起自己来,还颇有不如。如果说白氏是国色,那小棠春就只好算是州色,省色。 这样一想,关卓凡心情大好,把银票收起来,晃出了屋子,向着正厅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最喜欢吃的羊肉包子,他要保持好充沛的体力,这几天晚上,还有得忙。 接下来的几天,关卓凡真是过上了“不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白天就是懒洋洋地睡到红日高照,吃吃喝喝,晚上就变得龙精虎猛,搂着白氏,尽情温存。 “双双,你说我跟大哥……哪个好……”这一晚,他犹豫了好几次,到底没能免俗,还是吞吞吐吐地问了出来。 身在床上,问的当然是床上的事,这让白氏怎么说?嚅嗫了半晌,才用极小的声音说道:“我嫁到你们关家的时候,卓英的身子就已经不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共就只……三四回……” 关卓凡释然了,同时也惭愧于自己的下作。他想,难怪白氏没生出孩子,让卓仁夫妇抓了口实,这实在怪不到她身上啊。用手在白氏柔软的小腹上轻轻抚摸,小声笑道:“双双,我让你生个大胖小子,给关家续上香火,好不好呢?” 好是好,只是……白氏轻轻叹了口气,说:“大约是我自己心里有愧吧,这几天,我总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嗯,”关卓凡点点头,“我知道,都归我来办。” 第二天,他难得的起了个早,全套官服,挂刀戴帽,在厅里用过早饭,便吩咐图伯,把家里的下人们都叫到正院里来。图林听老爹说关卓凡穿了官服,于是也是全副披挂,跑了过来,立在一旁站规矩。 倒春寒的天气,依然料峭。关卓凡负着双手,在厅前踱来踱去,却不开口,只是打量着每一个站在面前的人。下人们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排成一排站着,个个控背弓腰,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白氏也不知道他要演哪一出,扯着妹妹坐在厅里,听外面的动静。 “我是当兵的,”关卓凡终于开了口,不紧不慢地说,“军营里,讲究两个字:规矩。你若好好的,大家就是兄弟,你若立了功,自然就能得赏,你若犯了错,那该打就打,该罚就罚。” “不过呢,有的错能犯,有的错不能犯。”他用锐利的眼光扫视了众人一圈,才接着说道,“我的手底下,管着五六百号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旅汉子,亡命之徒。闲下来的时候,喝酒、打架、赌钱,尽有犯了这些规矩的,捆起来,军棍打完了,我还当他们是兄弟。可是,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把自家军务上的事拿到外面儿去卖弄,或者是竟然传到敌人那去,那对不住,我关三往死里收拾你!” 众人都被他最后一句话的凶狠语气吓得一震,关卓凡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说下去。 “军营里有规矩,家里有没有规矩呢?也有。在军营里,我是主官,凡事我说了算。在这个家,太太是主子,她说的话,就是令!至于你们——”他抬起手,比划了一圈,“你们有的是我从火坑里拔出来的,有的是遇上了过不去的坎,我帮你度过来的,可见咱们有缘分,我关三不拿你们当外人看。从今天起,所有人的月例银子,加三成!以后有谁做得好,让太太高兴,那就是立功,我另外还有赏!” 下人们的眼里,都露出惊喜的神色,然而谁也不敢说话,都乖乖地听着下文。 “也不光是钱,”关卓凡指了指肃立的图林,“前几天,都知道图伯哭,为什么哭?儿子有出息了!图林跟了我三个月,现在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武官了,再往后,我包他还能升!为什么?因为他知道听主子的话,知道好好给主子办事,知道护主,我不升他升谁?” 于是大家又偷偷看一身武官打扮的图林,心里的艳羡不免形诸于色。图林却只看着关卓凡,手扶刀柄,标枪一样立着一动不动。 “可是有一条,若是有人不拿这个家当家,敢把家里的事拿到外面去嚼舌头,那就是犯了不能犯的错,我只有一个法子处分你——”关卓凡唰地抽出刀,向下一掷,马刀便坚实地扎在地上,修长的刀身轻轻摇晃着,恰好把阳光反射到一排人的脸上,“我在这给你立个牌位,年年今日,三刀纸,一炷香!” 底下的一排人,齐刷刷地将身子一低,矮了半个头,有两个丫鬟,更是吓得面色刷白,几乎要哭了出来。 “行了,天堂地狱,都只在一念之间,你们好自为之吧。”关卓凡把脸色和缓下来,掉了句书包,挥了挥手,“再有,我年纪也不小了,以后别喊我少爷了。” 不喊少爷,那该喊什么?然而谁也不敢问他,都小心翼翼地散去了。在厅中听得透不过气来的白氏,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心想:难道是要让人家喊他老爷?这也太…… 只有图伯心里有数,退下去之后,便一个个地叮嘱了一遍。 从这一天起,关家大宅里的人们,便用了一个响亮却又语意暧昧难辨的字眼来称呼关卓凡。 爷。 第四十四章 少爷的家训 (二更) 第四十五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五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 关卓凡把日子算了算。总兵遇昌一共给了十五天的期限,回京的路上花了三天,回去的时候,就算以马队疾驰,也要两天,再打一天的富余,这就去掉六天了。剩下的九天,到今天已经是第六天,有些事情,该办一办了。 先跟白氏把帐盘一盘。图林回来以后,便把身上存的一千一百两银子向太太交了帐;利宾送来了六千两;通州的庄子,除了送来了一应货品之外,还缴了二百五十两现银;而过年时年礼的往来,有一百多两的结余;再加上白氏手里原有的两千银子,一共就是九千五百两,再除掉这段时间家里的开销,净得九千三百两现银。 九千三百两,那也很可观了。想当初自己从定福庄的军营进京,身上只有阿尔哈图和老蔡送的一锭二十两银子,才只半年的时间,境况已是迥异,高宅大院,佳人在抱,手里还捏着这么一笔巨款——这人生的际遇,谁能预想得到呢?关卓凡一边心中感慨,一边跟白氏商量着,把要用钱的地方一个个列出来。 胜宝府里,宝鋆府里,方家园的照祥府里,要送三份重些的礼,按四百两银子一份的标准。前两家只送礼物,后一家一半礼物,一半现银,为的是照顾“方家园”实际上的需求。 再有就是二嫂的家里。现在二哥卓仁还在牢里,只剩下她带着个孩子,似乎也该照顾一下。 “你上回给过她一百两银子,中间我让图伯也去过两回,她家里倒是不缺什么。那些要账的,知道了那是‘城南关三’的哥哥嫂子家,现在连门都不敢上。”白氏一直为这么大数目的银两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说起卓仁媳妇,理路才清晰起来,“她没别的,就是想着卓仁能早点儿放出来……”她看看关卓凡的脸色,小声说:“卓凡,这事当然你说了算,不过我看你二嫂也是怪可怜的。” “双双,要论你这心地,自然是好的……”关卓凡笑着摇摇头,“只不过,这叫妇人之仁,我从前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卓仁现在还不能出来,怎么说也得再关上小半年,才能把他的性子转过来。” 他的心里,还有另一句话不曾说。未来几个月,将是自己最关键的一个时期,前途命运都在其中,他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其他杂事,也不想卓仁出来后再给自己添什么乱子。 白氏点点头,想了想,说道:“那再给她家里送点东西过去?” “这个可以,回头你让图伯去办。我也交待图林,让他去三里屯再找找管狱的老郝,不会让卓仁吃什么亏。”关卓凡知道,白氏对于把卓仁关在牢里,心里始终抱有不安,因此不愿逆了她的意思,更何况自己还有另一件事要求她。 “对了,还有一个事儿,”关卓凡装作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马额齐家的媳妇,日子也不好过……” “是啊,你该去看看她了。”白氏的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关卓凡看她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知道点儿什么似的,心里一慌,话就说不成句了。 “她一个人带个孩子……咳咳……住的官房……咳咳……咳咳……” “卓凡,你跟我说实话,”白氏很平静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把人家给欺负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关卓凡大窘。以他脸皮之厚,居然闹了个满脸通红,也算是很难得的事情了。而这句话一说,便等于一切都不打自招。 “你原来就见天的往老马家里跑,明氏来咱家串门的时候,看你的眼神也不对。”白氏低下头,看着地上,幽幽地说,“还有你上回从周家坊回来,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这些事,你们男人不留意,我们女人家却瞧得出来。” 关卓凡面红耳赤,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心想,前头的事儿,可不能算在我身上。 “说起来,这件事儿你做得不地道,”白氏还是盯着地上看,“不过我原也没资格说这话。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当然不能不管人家,我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 “双双,我……我有个小想头,要请你的示,”关卓凡期期艾艾地说,“她们孤儿寡母住在外面,实在是没个照应。我琢磨着,咱们正院里的那排厢房,不是还有空着的么?不如让她搬进来,平时也有个人陪你说话,小芸也多个人一起玩……” 白氏把头抬起来,剪水双瞳清澈明亮,盯着他看。 “哎,哎,双双你别生气,再商量……再商量……”关卓凡被她揭到了短处,说话自是不免低声下气。 “我不是个好嫉妒的女人,遇见你这么个冤家,大约是我的命,也是明氏的命。”白氏摇了摇头,却还是坚决地说:“只是这件事,不能这么办。” “是,是。”不能这么办,那该怎么办呢?关卓凡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看她的脸色。 “正院里的厢房,住的是妈子和丫鬟,你让明氏住在那儿,是打算拿她当奴才看么?”白氏责怪地看着关卓凡,“你把人家欺负了,现在你倒是想对人家好,可这样安排的话,她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该怎么想?” “那……”白氏的话说在道理上,关卓凡无语了。 “内院的倒座房也是大房子,明天我让小福和小芸般进去住。”白氏断然道,“你跟明氏去说,让她住东厢,以后我们姐俩做个伴儿。” 白氏所说的倒座房,就是靠着内院院门的几间房子,正对着她自己所住的正屋。她已经反复想过,如果让明氏住在外面,以关卓凡这样的多情种子,多半是放不下的,那就等于是让他置了一个外宅。外面的事不像家里,是一定保不住密的,一旦传扬开去,这个名声他担不了。而且离得远,自己管不到,万一闹出什么事来,就更麻烦。 另一方面,关卓凡的话也打动了她。她跟明氏素来相识,一直觉得明氏人不错,以后关卓凡不在的时候,有什么事,可以多个人商量,寂寞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谈谈讲讲,漫漫长夜便易于排解得多了,小芸也可以多个玩伴,这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关卓凡又说不出话来了,然而这一次是激动——这个双双,花容月貌不说,还这样“深明大义”,真是夫复何求?老天爷待我不薄! “双双,你待我太好了。”关卓凡拉过白氏的手,在她手上亲了一下:“你放心,我让她来,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说嘴,”白氏被他的这一下弄得红了脸,“有意思没意思,你自己知道。反正我跟你说清楚,内院可是住满了,再也装不下第三个嫂子了。” 关卓凡知道,这是白氏对自己的警告,不可再打什么嫂子的主意了。当下诺诺连声,拉着她的手,郑重说道:“你是我媳妇儿,可不是什么嫂子。”心中却在想,要说内院,小福可也不是我嫂子啊…… 第四十五章 齐人有一妻一妾 第四十六章 齐人之福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六章 齐人之福 (二更) 既然奉了“懿旨”,关卓凡变得底气十足,第二天便兴冲冲地骑了马,到城东周店坊的旗营来寻明氏。他特地穿了官服,为的是让人看了,猜得出是老马的军中同袍,就不会生出别的遐想。 房子还是那排官房,但明氏所住的左首第一间,却已经粉刷一新,房顶角落的脱漏之处,也用新瓦覆盖妥当。门边的柴火堆得整整齐齐,门上所挂的,是比棉帘更好的厚皮帘子。虽然都是表面功夫,但比起隔壁的邻居,已是好上太多了。 拴了马,举手拍门,来开门的正是明氏,见到关卓凡,又惊又喜,话里带出了颤音:“你……这样快就回来了?” 关卓凡见了她,却也是眼前一亮,现在的明氏,与三个月前又不一样了。原来脸上的憔悴之色不见了,变得愈加标致明艳,身上穿着浅黄的缎子夹袄,比上次见他时,穿的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更能衬出少妇的俏丽。 昨天才跟白氏说过“没有别的意思”,现在一见明氏,关卓凡却又动心了。进了屋子,掏出在路上买的一包糖来,拿了一颗给小虎,将其余的递给明氏。 “亏你想得周到,还拿了包糖给他吃。”明氏微笑着说。 无意的一句话,却勾起关卓凡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来。他坐在椅子上,笑道:“嫂子,我想起一个笑话来,你要不要听?” 明氏见他不问别的,先说笑话,点了点头说:“好啊,什么笑话?” “话说有一对夫妻,想办那个事儿,可是碍着孩子在面前,总是不能成功。”关卓凡笑眯眯地才说了一句,明氏就知道不是好话,红了脸说道:“呸,无缘无故地说这个。” “怎么是无缘无故?你往下听就知道了。”关卓凡还是笑眯眯地接着说,“男的灵机一动,买了一包糖来,跟儿子说,这糖谁抢到谁吃。说完把糖往门外一撒:儿子,快抢啊,我把你娘压住啦!” 明知道是在讨自己便宜,明氏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久别重逢后的小小拘谨,一扫而空。关卓凡瞧着明氏那身衣服,觉得配起她的笑容来,格外好看。 明氏见他老盯着自己身上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双手扯着衣襟,小声道:“这是在布庄扯的缎子,我自己拿旧棉花做的,只花了三钱银子……”话里的意思,是在解释,仿佛生怕关卓凡嫌她花钱多了。 关卓凡心里一沉,一时间没有说话。明氏却会错了意,以为他不高兴了,心里就有些发慌,连忙把这三个月花了哪些钱,一项项地说了起来,临末了说:“房子刷了一遍,是想看着亮堂些……这些一共,花了七两六钱,你给我的钱,还了帐,还剩下四百五十……” 关卓凡实在忍不住了,也不管正在门口玩的小虎子,站起来,一把将明氏拉入怀中。 “不用说了,明天开始,你和小虎子,搬到我那儿去住。” 搬到他那儿去住?明氏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关卓凡以前是对她说过,“你们娘俩的事,我关三管了!”,本以为给了五百两银子,已经足够情深意切,谁料还要厚待到这样的地步。在自己来说,当然是千情万愿,只是…… 关卓凡跟马额齐面上是好朋友,老马不在了,关卓凡愿意帮她,别人也不能说什么闲话,可是绝没有把朋友的遗孀接到自己家里去住的道理,这个名声,任谁也担不起。 关卓凡自然知道她的疑虑,于是把宅子是在白氏名下,家里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搬过去以后让她住在哪里,都一项一项地对她说清楚了。 这么说来,是搬到关家嫂子的家里,这就无碍了。明氏心中感动,以前到关家串门,一直觉得白氏是个好心人,没曾想好到这样的地步。 然而还有一个疑问,虽然不易启齿,但不能不先问清楚:“卓凡,你跟我的事……关家嫂子知道么?” 这句话,不大好回答,关卓凡便含含糊糊地说:“都是女人家,自然可以感同身受。” 这个成语,明氏不能完全听懂,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的,心中的疑惑也就随之而来:这种事,关家嫂子怎么会“感同身受”呢?这样一想,恍然大悟,这个冤家果然是到处留情!又好气,又好笑,低头想了一会,小声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关家嫂子?” 话问得极妙,就好像问“张先生,您贵姓?”一样,听上去是句废话,细品之下,自有深意。 关卓凡听懂了,心想这两个女人,都不白给。但不管明氏怎么想,话还是要说清楚:“她说了,你们姐妹相称。以我想来,大约她是姐姐,你是妹妹。” 明氏知道,这便是分了主次。以姐妹相称,见得白氏的诚意,而分了主次,从道理上来说,她也能够欣然接受。于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明天搬?” 明氏正要点头,却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心中一震,又呆呆的不做声了。 关卓凡见她不说话,又加一句:“现在这个地方,住起来实在太苦,你不为自己,也要为小虎想想。” 这一句话,全无效用,因为明氏所犹豫的,正是小虎。 按她的想法,自己若是搬过去,则迹同改嫁——至少在他娶亲之前,晚上是要伺候他的。伺候他不是问题,自己心甘情愿,问题是儿子。自古以来,有替别人养老婆的,没有替别人养儿子的,凡是改嫁,则带去的孩子是要改姓的。自己已经对不住老马了,不能再把他儿子送给别人。 看来搬进他家里去的愿望,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然而心中毕竟存了一个万一的念想,还是小声多问一句:“卓凡,小虎要是跟我到了你那儿,你……让他姓什么?” 姓什么?关卓凡有些茫然:“不是姓马么?” 明氏的目光霍然一跳,抓住他的手,声音抖抖地问:“你再说一遍?” “我……我让他姓马。”关卓凡心想,你自己说过的,这不是我儿子啊,不姓马难道姓关? 明氏一下子捂住脸,小声抽泣起来。 于是,第二天就由图伯带了人,雇了两辆大车,将明氏屋子里的东西,拣了值得带的搬走,而明氏和小虎则是坐了轿子,搬进了关家大宅。 关家大宅的下人们,见又搬进来一个标致漂亮的女子,偏偏还带着个孩子,不免心里嘀咕,咱们家这位爷的口味,独到的很。也有个别心思快的,却往好的一面想:说不定下个月的月例银子,又涨三成。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正厅里的饭桌上,就多了一位明氏。等到酒菜上来,白氏给明氏布着菜,两人相谈甚欢,倒把关卓凡冷落在一边了。关卓凡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老酒喝起,左看看,右看看,衣香鬓影,佳人在侧,不由心痒难耐,暗暗琢磨:今天晚上,多半是要享受齐人之福了。 齐人之福,双飞是也!关卓凡的上辈子,哪里敢奢望会有这样的艳遇?心下感叹:老天爷果然待我不薄,穿越这东西,还真特么的好啊! 然而到了该睡的时候,两个女人却把聊天的地方,换到了白氏的屋子里,秉烛长话。关卓凡在院子里逡巡一圈,只听见她俩一会笑,一会哭,全然没有一丝让他享福的意思。如是数回,终于彻底绝望,悻悻地回了自己屋子,躺在床上,心中愤愤不平—— 齐人有一妻一妾,谁都知道。有一妻一妾而独守空房者,关卓凡是也。 第四十六章 齐人之福 (二更) 第四十七章 设谋于密室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七章 设谋于密室 就在关卓凡自怨自艾,孤枕难眠的时候,大凤翔胡同内的恭王府中,却依然有访客未去。书房后的一间密室之中,三位红顶子的一品大员和一位三品的文官,环恭王而坐,正在密密计议。伺候茶水的,叫秋玉,是恭王的一位侧福晋,生得丰腴明艳。她原本是恭王的一位通房丫头,机警聪慧,忠诚可靠,极受恭王的喜爱,因此开了脸,飞上金枝做了凤凰。在恭王府中,亦只有她一人,是准予进入这间密室的。 因为是私下集议于府邸,各人穿的都是便服。三位一品大员之中,宝鋆和文祥自然在列,另一位,则是恭王的老丈人桂良。那位三品文官,叫朱学勤,是在京的军机章京领班,也是恭王的一位心腹。 这四个人,加上身在热河的曹毓英,是恭王的核心班底。此刻所议的,是咸丰皇帝的病情,以及后续的对策。 “肃六可恶!”宝鋆恨恨地说,“把持得太过分了,皇上的病情到了什么样的地步,竟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佩翁说得是,确实不像话。”文祥也开了口,“听说就连老五太爷去探病,也只是在病榻前站了一站,一共只让说了一句‘皇上保重龙体’,就被请了出来。” 老五太爷指的是老惠亲王,他是近支亲贵中辈份最尊的一位,连他都是这样的待遇,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恭王以御弟之尊,屡次请求觐见,都被肃顺找了各种借口,怂恿皇帝一概拒绝。 之所以急于弄清皇帝的病情,是因为这是牵动朝局走势的最大变数。恭王和肃顺两方,都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然而只要皇帝还在,就谁也不敢异动,否则就会变成谋逆。而谋逆,在两方来说,不仅是没有这个胆,而且实在也并没有这个心。 肃顺几年前开始受到咸丰的赏识提拔,直至倚为股肱,言听计从,宠爱无以复加。君臣之间,实已到了脱略形迹,视同家人的地步。因此肃顺感激涕零之余,确实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的决心,自然不会有谋逆的念头。 而恭王的情况则更为特殊。他是咸丰的弟弟,从小就跟他这个“四哥”感情极好,深宫之中,形影不离,做什么都在一块,即使中间曾有过一段“争储”的故事,也并未真正影响到兄弟之间的情分。直到后来出了那一次误会,才在咸丰心中酿成心结,真正疏远了恭王。恭王虽然对此一直抱憾颇深,但眷眷之情未泯,更谈不上什么谋逆了。 但不谋逆是一回事,对未来的局势发展预先做好准备又是一回事,否则到时候霹雳一声,天昏地暗,又拿什么来应对?因此对皇帝的病情,两方都希望有详细的掌握。这在肃顺一方是容易的事,因为热河本来就在他们手里;而恭王一方,则不得不殚精竭虑,苦寻善策了。 “依我看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反而等于是知道了。”桂良抽着烟,慢吞吞地开了口。他跟关卓凡一样,姓瓜尔佳,在朝中是资格极深的一位大老,论督抚则做过直隶总督,疆臣之首;论枢庭则做到东华阁大学士,位极人臣。历练之丰,无人能出其右,最是练达而老谋深算的一个人。他一开口,连恭王在内,都侧耳倾听。 “燕公,此话怎么讲?”宝鋆将身子向前一倾,大感兴味地问道。 “若非病情可虑,又何须封锁到这样的地步?”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在座的各位,顿时都有霍然开朗的感觉——若是皇帝的身体无事,或者只有小恙,肃顺又何必怕人知道? 这样看来,或许变局只在数月之内了,各项的部署须得加紧进行。然而目前的朝政为肃顺所把持,该以哪里作为突破口呢? “总是要想办法,让王爷重回军机。”宝鋆说,“不然缺了名义,许多事不好措手。” 然而恭王为肃顺所拦阻,始终见不到皇帝,那一桩误会也就无法澄清,重进军机,便成了做不到的事。 “见不了面,都是白说。”文祥摇了摇头。 “嗐!皇上也真是的,一桩小事而已,何至于到现在仍不能谅解。”宝鋆痛心地说。 沉默的是恭王。如果真是到“四哥”临终之前都见不上一面,那么这桩误会,就会变成终身的遗憾。 宝鋆说得不差,这桩误会,确实算不上是大事,要从恭王的生母——当时的静皇贵妃,后来的康慈太后之死说起。 咸丰皇帝的生母早逝,自幼便被交由静皇贵妃抚育,所以才有与六弟恭王的“深宫之中,形影不离”。咸丰登基之后,静皇贵妃变成了静皇太妃,咸丰对她仍然是视若亲母,礼敬有加。可惜静皇太妃的身体渐渐不好,病疴沉重,终于不治而去。也就是在这一天,闹出了两兄弟的误会。 静皇太妃升天之后,一直在此侍疾的恭王,掩面而出,恰恰遇上前来探视的咸丰。咸丰问起太妃的情形,恭王不免跪下大哭。 “已经升天了,”恭王涕泪横流地说道,“只是还没得到太后的封号,因此不能瞑目。” 静皇太妃一共为道光皇帝生了三个儿子,又抚育了当今的皇帝,因此虽不是正宫,但死后得到“太后”的封号,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哦,哦。”咸丰亦是萧然涕下。 跪在地上的恭王,却把四哥这两声“哦”,误会成了同意,于是起身之后,径直来到军机处传旨,命礼部具册请奏,要封静皇太妃为“康慈太后”。 这一下,让咸丰恼火异常。封太后固然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也要由他自己来御口亲宣,才够隆重,也才能显出他的孝心。现在被恭王自说自话,弄了一个礼部的折子上来,真是别提有多别扭了。若说是准奏,则形同被胁迫,但若说是不准,就会闹出礼制上的大笑话!只得恨恨地准予所请,从此对恭王,便生出了极大的心病,没过多久,就寻了个由头,命他“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这才有了随后的肃顺之起。 这些事,屋子里的几个人自然一清二楚,此刻见恭王不说话,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一时也都陪着他沉默起来。只有朱学勤,觉得这样沉默不是办法,于是清清嗓子,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 “诸位大人,请恕我直言,此刻让王爷进军机,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做到了,孤掌难鸣,仍然不是肃顺的对手。” “嗯。”朱学勤的话,说中了恭王的心事,军机处是肃顺的天下,就算自己能回去,一个人也斗不过他们八个。于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朱学勤,问道:“修伯,你有什么高见?” “莫若时机一到,将军机全班推了!” 在座的大老,都是一品大员,说话要自重身份,唯有朱学勤,以三品官而为恭王的心腹,设谋却不妨大胆。他的话一出口,就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振聋发聩,让各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这是恭王集团内,第一次提出武装政变的概念。 “然则……”桂良沉思着,问出一句话来,“热河的防务归端华管着,若是真到了那么一天,太后和幼主,都在他们手上,我们无拳无勇,何以为之?” “燕公说得是,”朱学勤点点头,“不过我们在热河,也有王爷埋下的一支兵。” “有这样的事?”桂良大为惊奇。他知道朱学勤跟曹毓英联络最密,因此热河的情况,以他了解得最为详尽。 “这人叫关卓凡,镶红旗的子弟,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他为王爷所赏识,现在是行在步军衙门的马队佐领,前些日子在滦平痛击马匪的,就是他。” “哦,原来是他。”与马匪的一战,轰动京城,桂良自然知道,“不过说到底,只有几百兵……” “桂公,热河的禁军,腐败不堪,唯有他的五百马队与众不同——曹琢如给我的信中,有‘剽悍无匹,来去如风’八个字的考语。另有一位许庚身,是热河的军机章京,最通兵事,按他的说法,这支马队即便面对两三千数的禁兵,亦绝可以一鼓荡平!” “这么厉害!”一向深沉的桂良,也不禁动容,听得眼中放出光来。 “这都是王爷慧眼识珠,预先布下了这一着棋。”宝鋆恭维了一句,又道:“王爷,他这几天正在城里,我原准备见见他,再帮他些银子。现在若是按修伯的计划,就快要揭盅了,那是不是请王爷赏见一面,以示荣宠?” “成!”恭王做断然的表示,“有些话,不能老是打哑谜,该说就得说了!” 第四十七章 设谋于密室 第四十八章 我是人才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八章 我是人才 关卓凡带了车,先跑了趟胜保府,把礼物交卸了。胜保人在山东剿捻,于是他先给四婶请过安,再找到胜保幕中的那位刘先生。 “刘先生,不知我四叔现在仗打得可还顺手?” “也还没打什么仗。克帅的钦差行辕,是下在德州府的北面,他要先布置直隶山东交界一带的兵力,把捻匪往南挤。”刘先生倒是很清楚,“等总兵李长松的五千人到了,再一起夹击。” 关卓凡所要知道的,只是胜保驻兵的地点,他非所问。现在既已知道了,便从自己所掌握的秘密中,选了一条告诉刘先生,作为回馈:“拜托你给我四叔通个气,最近皇上的身子,不大爽利,他的行辕不可再向南移,万一有什么事,怕呼应不及。若是可以,倒不妨向北动一动。” 这种秘密,关卓凡是从自己的历史记忆中,信手拈来,轻飘飘的毫不费力气。可在刘先生眼里,却是万金难买,顿时对关卓凡肃然起敬,说:“好,好,我连夜就派人送去。请问关少爷,若是向北,该移到哪里合适?” 这个问题,关卓凡就说不上来了,为难地笑道:“我不知道,四叔这个钦差,都能管到哪里的事儿。” “那倒也没有一定之规,大致上,直隶山东都算是战区。”刘先生看出来他不太了解兵事,心想他是京中的武官,外面的事大约不太懂,于是连忙取来一张地图,铺开在他面前,“不过太靠近京城的话,那又不像剿捻的样子了。” 关卓凡在地图上比了比,口中问道:“不知道沧州府,离热河有多远?” “总有六百里的样子。” 也就是说,六百里加急的军报,一日可到。关卓凡点点头,也不点破,笑着说道:“刘先生,我也只是给四叔通个气,别的就不怎么懂了。移动行辕大约不是小事,该怎么办,请四叔斟酌就是了。” 刘先生当然听明白了,关卓凡的意思,是说行辕至少要设到沧州一线。当下诺诺连声,一直把他送出了府门,才拱手作别。 下一站,是方家园。照祥亲自带人出来接了东西,再拿到那张二百两的银票,一脸高兴,要请关卓凡进去喝茶。 “照侯爷,这可不敢当了,”关卓凡保持着恭敬而又不失亲热的态度,“这是给老太太的一点点敬意而已,卑职若是留的时候长了,怕人说侯爷的闲话。” 照祥会意。关卓凡此来,虽说不算交通后妃,但这里毕竟是后妃的娘家,多少还是有点嫌疑。若是被哪个御史知道了,奏上一本,那就划不来了。 “关佐领,那就谢谢了。”照祥倒也没有架子,凑近了关卓凡,小声说道:“上次一路上的关照,我已经跟妹妹说了。” 已经说了……怎么能这样快?关卓凡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当然不是懿贵妃,而是做了醇王福晋的那个妹妹。 也好,也好,关卓凡心想,这个妹妹知道了,那个妹妹也就快知道了。 一上午转下来,略感疲惫。好在宝鋆的府里照例是要等到上路前一天再去的,因此可以回家吃饭,好好休息一下。 进了家门,来到正厅,见饭菜都摆好了,白氏和明氏都还在等他吃饭。见到她们笑意盈盈的样子,关卓凡又把昨天晚上空等一夜的懊恼抛到脑后去了,心想,今儿晚上还不轮到我爽?顿时觉得胃口大开,正要动箸,图伯却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爷,宝大人府里那位杨听差来了。” 杨听差带来的话,是宝大人请关佐领晚上去一趟,时候不妨晚一点儿。 不妨晚一点儿?关卓凡一口气憋在喉咙里。 今儿晚上的“齐人之福”,多半又泡汤了。 按照宝鋆的吩咐,关卓凡“晚一点儿”到了宝鋆府里,一边由杨听差带着往里走,一边想,宝鋆也是越来越谨慎了。他不知道,这却是出于恭王的叮嘱,他这颗棋子,现在对于恭王来说太重要,损失不起。 进了宝鋆的书房,关卓凡才发现除了宝鋆之外,还有另一人在座,而一品大员宝鋆居然坐了他的下首!仔细再看那人,轻裘缓带,疏朗神秀,略一愣怔便想起来了,心中不由一个激灵:是恭亲王! “参见王爷!”关卓凡唰地后退一步,撩起袍子的前摆,就行参见的大礼。 亲王仪制尊贵,礼绝百僚,照道理该行二跪六叩的礼节。恭王为了表示优遇,等他磕过了三个头,就把手一摆,说道:“行了,起来坐吧!” 亲王面前,一个五品官当然只能站着伺候,哪有坐的道理?关卓凡正要推辞,宝鋆笑着说:“逸轩,让你坐你就坐吧,王爷还有话要说。” “是。” 恭王见关卓凡斜签着身子坐着,两手放在膝上,气象沉稳,全然不像初次见到他的官员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看上去,倒是个人才。拿起茶碗来喝了口茶,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逸轩,你在礼部大堂那个条陈,功劳大得很!”恭王的语气干脆利落,并没有官场上惯有的那副官腔,“你可知道,为什么却只给你升了个六品?” “回王爷的话,宝大人曾指示过,卑职还年轻,这是对卑职的磨练。” “话是不错,可是不光因为这个。本朝开国以来,年轻而位高的统兵将官,也不少。”恭王盯着他说,“你知道还因为什么吗?” “回王爷的话,卑职不知。” “因为我如果狠狠升你的官,肃顺就会知道你是我的人,就会对你戒备,你就什么事都做不成!” 恭王毫无顾忌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便等于是亮了底牌,不仅摆明把他当做“我的人”,而且公然点了肃顺的名字。关卓凡心想,组织上终于要承认我了! 恭王说完这句,嘿嘿一笑,问道:“逸轩,你觉得,你是不是我的人啊?” 这是一个字都不能答错的。关卓凡略想一想,离座请安,恭恭敬敬地说:“王爷的威名,高山仰止,连洋人都是要佩服的。如果卑职能得附骥尾,自是一生追随,虽舍此躯又有何惜。” 恭王和宝鋆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这个关卓凡,能带兵打仗,笔下来得,能说洋话,连马屁拍得也是滴水不漏,而且话里话外,把甘于在热河承受风险的意思也表达得很透彻——这样一个人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想是这么想,心里毕竟还是欣慰的。恭王面露笑容,示意他起来,说道:“好,你有这份心,我自然成全你。我的为人你应该知道,从不亏待自己的属下!只要你实心为国家办事,半年之内,我必定给你一个交待——” 关卓凡心里一阵激动:赏格就要悬下来了。 “你若是愿意继续带兵,那步军衙门的左右翼总兵,你挑一个;你若是愿意从政,那总理事务衙门,我保你在办事大臣上学习行走!” 这个赏格,重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关卓凡大感意外,再看恭王,脸上满是那种贵介公子挥手万金的豪迈快意之情,便知道他不是虚言。 宝鋆见他愣愣地发怔,笑着提醒他:“逸轩,谢赏啊。” 关卓凡这才反应过来,只得又跪下给恭王磕头:“谢王爷的赏!”心想,从穿越到现在,老子磕过的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只有这一个头磕得最值。 宝鋆等他归了座,说道:“逸轩,总兵是正二品的武职,做上两三年,外放提督,是王爷一句话的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是新近才设立的,你大约不怎么清楚——办事大臣上学习行走,那至少也是三品的文官!王爷的这一番提拔,并不只为酬庸你将来的功劳,也是看重你能武能文,是个难得的人才。” 关卓凡心说,你宝大人这句话倒是在理,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下五千年的事,我全知道,就连总理事务衙门,大约也比你宝大人清楚得多,自然算得上是个人才。不过这些话,放在心里说说就好,嘴上是提都不能提的。 “谢谢王爷!谢谢宝大人!再请王爷示下,卑职该做些什么?” “我只问你一句:若是未来国家多难,在热河居然有人作乱,你关卓凡怎么办?”恭王峻声问道。 “卑职的五百马队,尽供王爷驱策!”关卓凡毫不犹豫的大声回答。 说一千,道一万,要的无非就是他这句话。恭王和宝鋆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第四十八章 我是人才 第四十九章 京城的最后一夜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九章 京城的最后一夜 关卓凡坐在轿子里,又摸了摸怀中那个封袋。里面除了宝鋆给曹毓英的信,还有两万两银票,一半是给曹毓英的,一半是给他自己的。 真的是挥手万金啊,他想。他很喜欢恭王的性格,大气爽快,毫不矫揉造作,与历史记载如出一辙。而恭王的行事方式,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关键处又狠又准,决不拖泥带水,一个赏格开出来,就把钉脚敲得死死,完全不给你三心二意的空间。这种用人的心法,是该自己用心去揣摩学习的。 等轿子到了柳条胡同,关卓凡只让轿夫停在街口,自己下轿走了回去。图伯和图林都还守在外院的耳房中,听到动静,抢上来替他开了门,图伯便提一盏灯笼,把他送到内院门口。 进了内院,抬眼一望,竟看见白氏俏生生地站在屋子门口,屋子里的油灯也还亮着。关卓凡心里一动,大步跨过去,拉了她的手,拥入房间。 “夜里头风凉,”关卓凡替她暖着冻得冰凉的手,心疼地说,“怎么还站在外面儿?” “你老是没回来,我心里有点不落底儿,”白氏靠在他怀里,小声说道,“再有,昨天晚上,也冷落了你……” “对,对!”关卓凡精神一振,心境立刻便转到白氏的身子上来了,“犯了这么大的错,这可得好好罚一罚你了……”双臂略一用力,将她柔软的身子抱起,向大床走去。 几番温存,沉沉睡去,到得醒来的时候,照例又已是天光日白。明天就要赶路回热河,有两件未了的事,今天无论如何要办一办。 先吩咐图林,拿上一百两银子,去找这次一同回来的两位哨长,再一起到那个阵亡的索契多家里,送上这一份抚恤。这个钱,是关卓凡的私赏,而且赏得很重,之所以要喊上两名哨长,是因为他要让自己的慷慨,传扬到整个马队——为关佐领效命,不白干! 说起来,用心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但一百两银子毕竟是实实在在的,因此也无可厚非。 接下来要办的一件事,是小芸的开蒙。这是关卓凡在三个月前就已向白氏提过的事,白氏原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这次回来的第二天,他就交待了图伯,去寻个好的先生,束脩从优。先生很快便找到了,四十多岁,是个秀才的底子,约定每月逢双日上府来教半天书,月供六两银子,外加一年三节的敬礼。 白氏以姐姐的身份,自己翻黄历,把开蒙的日子定在了今天。从道理上来说,即使是小户人家,孩子的典学也是一件大事,只是小芸毕竟是女孩子,所以仪式便不用办得太隆重,只在院中铺了一小方红毡条,由小福带着,让小芸给先生磕了头,跟着先生念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便算是礼成了。 关卓凡却听得暗暗皱眉,心说别的先生都是先教三字经,这个黄先生倒拿千字文来开蒙,先难后易,岂有此理?小芸是自己极喜爱的,一向当成亲妹妹看,可别耽误在他手里。因此趁着丫鬟们收拾毡条的功夫,瞅了一个空子,很客气的向他请教。 说是请教,其实是有诘问的意思在里头。黄先生自然也听出来了,不紧不慢地说:“三字经看似浅显,实则深奥,包含了许多世间的至理,单是‘人之初,性本善’这六个字,就算理学的大宗师,也还说不清楚,才启蒙的孩童,哪里能够体悟?关老爷想一想就明白了,何以三字经敢称为‘经’,而千字文则只是‘文’?我这样教,自然有我的道理。” 这一番话,说得关卓凡哑口无言,心想,听上去倒也能自圆其说。这个先生,别出心裁,说不定真是个有料之人也未可知。 站在内院门口向外张望的白氏,却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这个幼妹,从战火中逃得性命,与她相依为命之时,哪里想得到竟有这样开蒙典学的一天?百感交集,携着明氏的手,呜咽不止。而明氏看着院子中的情形,想到自己儿子也会有这样一天,又怎能不触动心境?自然是陪着白氏一起垂泪。 两位少妇,彼此“感同身受”,心中对关卓凡的观感,也就出奇地一致:这个冤家,固然是人品不端,但对她们的好,真的是好到让人无话可说,绝不是一个轻佻浮华的无行浪子。 因此,到了晚间关卓凡来到她屋子的时候,白氏便很郑重地给他行了一个蹲礼。 “卓凡,”白氏感激地说,“真是要谢谢你。” 谢谢我?关卓凡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一直把小芸视作亲妹妹,今天的事,他是当成自己的本分来做,倒没多想别的。现在见白氏说得郑重其事,心里嘀咕:谢我什么?谢我来给你陪床很辛苦么?这也太客气了吧…… “小芸有你这样一个哥哥,真是她的福气。”白氏说着,眼圈又红了。 哦,原来是说今天开蒙的事。关卓凡不愿居功,说一句调笑的话,来转移白氏的心境。 “怎么是哥哥,”他上前去搂白氏,笑嘻嘻地说,“明明是姐夫才对。” 白氏这回却将他轻轻一推,拉了他的手,让他坐在凳子上。 “卓凡,你明天就走了,不去看看明氏么?” 关卓凡恍然大悟,这是白氏要给他一个“恩典”,来酬谢他对小芸的好啊。心里感动,却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表示,毕竟前几天才信誓旦旦地说过,让明氏住进来,“没有别的意思”。 “她来了这几天,你一直没去……看过她,”虽然跟关卓凡已有了肌肤之亲,但说起闺房中事,白氏还是会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女人家的心思,大约你不明白。除非你有把握,以后永远不去招惹人家,不然的话,临走之前,无论如何该去看看的。”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现在白氏把话说开了,关卓凡想到明氏,自然不会不动心。但看着眼前红霞扑面的白氏,又觉舍不得,灵机一动,给他想了一个主意出来。 “唉,说得也是,不过我心里舍不下你——明天这一走,关山万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他尽量把话说得悲壮动人,“倒不如咱们三个,一起到我那儿去躺着聊聊天,聊得乏了,自管睡就是。好在我那张床,也还够大……” “你……”白氏满脸通红,将手向门口一指:“替我滚出去。” 关卓凡灰溜溜地滚回了西厢,吹熄了油灯,坐在床沿上等着。少顷,果然门扇一开,依稀见到明氏悉悉索索地,一步一步慢慢挪了进来。 “姐姐说,你有话要跟我说。”明氏低头弄着衣角,小声说道。 关卓凡跟白氏,形同新婚,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然而此时见了数月未曾沾身的明氏,又有点“小别胜新婚”的急迫,说不得将她一把捞住,宽衣解带,拥入锦被之中。 明氏赤着身子,被他上摸下摸,骨软筋酥,颤着声道:“我姐姐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儿,你还不够……还不肯放过我……”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黑暗中,关卓凡把头埋在被子里,嘴里就跟咬住了什么东西似的,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这儿又白又软,好象比她还要大着一点儿……” 第四十九章 京城的最后一夜 第五十章 公报公仇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章 公报公仇 (谢谢五鼎、秋风、言小、星辰、ilil等打赏的书友,也谢谢各位收藏推荐点赞的朋友。) 四月的热河,已是春意盎然,关卓凡回到这里也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此刻,在东营马队那位林千总的军帐中,有一出好戏,正在上演。 “林兄,这倒叫我为难了。”关卓凡把几本账向案上一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不无遗憾地说,“你自己看看吧,八百多两的口子,还有三匹谎报病死偷卖的军马,兄弟我就算想替你弥缝,也是有心无力啊。” 这几天,关卓凡忽然按照原来福成安的做法,将自己的中军帐,从西营马队移到了林千总的东营马队的驻地。一共带了十几个人,先扣了东营的司务和文书,再把东营马队这几个月的账目盘查了一遍,结果不出所料,查出了八百多两的亏空。 这是他跟曹毓英、许庚身商议过后拿出来的办法,具体的说,是许庚身的主张。所用的名义,是收到东营官兵的举发,指林千总克扣军饷,侵吞伙食,私卖战马这三条罪状。 把林千总拿掉,是关卓凡早就定下来的宗旨,不论于公于私,都有这个必要。于公来说,不把他拿掉,自己就始终不能对东营马队指挥如意,对未来的行动有极大的阻碍;于私来说,这家伙曾屡屡在背后砸黑砖,在福成安面前打自己的小报告,最可恨的,是根本无冤无仇,所为的不过是将自己踩上几脚,好显出他的高明。不收拾了他,怎么出心中这口恶气? 只是这一次,关卓凡不愿再象上次演“英雄救美”那样莽撞,而是预先把这个想法,拿来向曹毓英和许庚身请教。 对于关卓凡的这个宗旨,曹毓英不仅十分赞成,而且还要全力为他设法。收到宝鋆那封由关卓凡从京中带回来的密信之后,曹毓英照例用套格一框,弄懂了恭王和宝鋆的意思。既然关卓凡已经彻底成为自己人,那对他说话时,便不需要再用原来那种闪烁吞吐的语气了。 按关卓凡原来的想法,是准备用“怠忽营务,军纪散漫”,把林千总参掉。对于这个办法,曹毓英却有不同的见解。 “逸轩,这个法子不行。”曹毓英直言,“以你现在的名声,参是参得掉他,可是斧凿的痕迹太深。说他‘怠忽营务,军纪散漫’,这个罪名,过于泛泛,全热河的禁军,除了你那儿,哪个营不是如此?” 对于千总这个级别的官,虽是下属,关卓凡也是无权直接把他拿掉的,这就要用到所谓的“参”,也就是上级官员对下级官员的一种弹劾,列明属下的种种错处,把文书交到步军衙门去,由主官做出决定。而参得掉参不掉,除了动参的理由之外,还要看参与被参之人的分量。 曹毓英的意思,是关卓凡新近立了大功,正在走红,主官也必然会卖他这个面子,因此他要参林千总,是一定参得掉的。但是所用的理由既然如此勉强,就难保不会引起某些猜疑,万一怀疑到他抓军权的动机上来,那就划不来了。 不用这个法子,那该用什么法子?曹毓英和关卓凡,都把目光投向许庚身。 许庚身笑了:“法子是明摆着的,只是逸轩一时想不到罢了。你关佐领是自己拿钱往营里贴,你当那个林千总跟你一样?就查他克扣军饷,包你一查一个准!这是过硬的证据,白纸黑字,够他喝一壶的。” 林千总的为人刻薄,底下的兵士早就啧有烦言,关卓凡交待张勇,花了半个月私下搜集证据,然后突然袭击,先扣人,再查账,不仅查出了军饷和伙食银子上的亏空,还查出了贩卖军马这样的事。现在把几本帐往林千总的面前一甩,原本还梗着脖子不服气的林千总,也只能低头了。 “关佐领,标下原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林千总双膝跪倒,试着为自己求情,“可是自从您上任,您说的话,标下从没敢再不听啊。”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关卓凡心中冷笑,嘴上却仍是客客气气:“老林,过去那点子破事,兄弟我从没放在心上,现下咱们说的是公事,不能混为一谈。你这个篓子捅得有点大,兄弟真的是爱莫能助,想帮都帮不上。” 林千总心说,你要是想帮,没有帮不上的,八百两银子,对你城南关三来说,还算个事儿吗?只是自知从前对人家是有坏无好,现在人家要收拾自己,也无话可说。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问道:“关佐领,那你要怎么处置我?” “我不为难你,顶戴和官服都不动你的,你自己到步军衙门领罪去吧。张校尉——” “在!”张勇上前一步。 “你带几个人,陪林千总去一趟衙门,”关卓凡指了指案子上的账本卷宗,“把这一包东西都带上,呈给遇总兵。” “嗻!”张勇应了一声,心里真是痛快极了,虚情假意地来搀扶还跪在地上的林千总:“林千总,咱们这就走吧。” “少给我来这套!”对张勇,林千总就没那么客气了,霍地站起来,一把将张勇推了个趔趄,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合着指望我栽了,这个位子就是你张勇的了,用的什么心,谁不知道!” 关卓凡登时勃然大怒——到了这种地步,他竟还敢夹枪带棒地指桑骂槐!一拍桌子站起身,沉声喝道:“来啊!” “在!”四周的亲兵一声暴喏。 “可见好人难做!”关卓凡狞笑一声,将手指定了目瞪口呆的林千总,“下了他的刀,剥了他这身皮,给我捆起来!” 四名亲兵扑上去,按住林千总,不由分说一阵撕扯,将他的腰刀和官服都扯了下来,反剪了双手,提绳就捆。 “巴克坦!” 巴克坦是林千总手下的一名校尉,听见关卓凡喊他,吓得一个激灵,躬身道:“标下在!” “吹号集合!” 以牛角磨制而成的军号,被司号吹出了两长一短的低沉呜鸣。东营的士兵,这两天人人都知道营里出了大事,都悬着一颗心,此刻听见集合的号声,便由军官呼喝着,在最短的时间内列队完毕。 被五花大绑的林千总跪在场中,身后跪着东营的司务和文书,关卓凡的亲兵散成一个半圆,腰刀出鞘,闪着雪亮渗人的寒光。众人心里都是一紧:佐领要行军法杀人了么? “咱们当兵的人,不容易。”关卓凡开口了,“风吹雪打,日晒雨淋,所为的,不过就是每月那区区几两银子,几石糙米,好拿来养家糊口!现在若是说有人要抢你们的银子,偷你们的米,你们答应不答应?” 话音刚落,已有十几名胆大的士兵,按捺不住喊了起来:“不答应!” “军中的伙食,朝廷早有定规,一天三饱,三天一肉!现在若是有人克扣你们的伙食银子,让你们吃黑了心的馊饭臭肉,三餐半饱,你们又答应不答应?” 如果说克扣军饷还是军中的常事,那么伙食上的刻薄,则让东营的兵士们衔恨尤深,立时便是轰然一声“不答应!”,更有人破口大骂:“林司务,我操你娘亲!” “这两个人,”关卓凡指了指簌簌发抖的司务和文书,“一个是他的堂兄,一个是他没出五服的内侄,三个人一起,克扣军饷,贪污伙食,盗卖军马,把东营马队变作了他们林家的后院。这样的事,咱们能不能答应?” “不答应!” “好,”关卓凡将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林千总,“你罪不至死,我不杀你。可你辄敢在我面前出言不逊,咆哮军帐,我若是轻纵了你,倒叫人以为我关三怕了你——图林!” “在!” “每人打四十军棍!打完了,捆在马背上送步军衙门。” 掌棍的亲兵,要替关卓凡出气,虽然没有下死手,但力道用得很黑,几棍下去,三个人已开始杀猪般哭号起来。等到四十棍打完,都已是半死不活,被亲兵撮弄着架上马,牢牢捆住,由张勇带了七八个人夹着,一溜烟地赶向衙署去了。 “东营的营务,暂由千总张勇统带。”关卓凡扫视着场中的士兵,面无表情地说,“以后营里的规矩,得改一改。好好干的,我自然有赏,有敢乍刺儿的,我关三能替你把毛捋直了——你比林千总还横?” 让张勇带东营,是关卓凡认真考虑之后的决定。整顿营务,作训士兵,厚重沉稳的丁世杰比张勇强,但说到收拢东营的人心,慑服林千总留下的这批军官,让这支部队走上自己既定的路子,则凶悍中带有几分邪气的张勇,更胜一筹。 果然,两天之后,步军衙门传来复命,如他所请,任张勇为西营马队千总。 很好。关卓凡走出军帐,看着营外烂漫遍野的山花,而远处的大戏台,也正有工部的匠人在修修整整,不由得心想:我一味地在这里打打杀杀,倒辜负了这一片大好春色。 不愿辜负这大好春色的,不止关卓凡一人。行宫深处,咸丰皇帝的病情,居然也有了起色,想要动一动,散散心了。 第五十章 公报公仇 第五十一章 春心萌动的皇上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一章 春心萌动的皇上 咸丰的身体,既畏寒,又畏热,虚到了极处。到了春暖花开的四月,气候宜人,仿佛为他枯瘦的躯体注入了一丝活力,由两名小太监搀轻轻扶着下了床,拖着步子,慢慢在暖阁中绕了一圈。 “肃六!”皇帝脸上浮出了笑容,“你看我的病,这可不是快好了么?” “皇上万安!”以内大臣身份在一旁侍候的肃顺,连忙跪下磕头,“皇上的龙体健旺着呐,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哪里算得上什么病。” 咸丰微微一笑。他虽然不是个多能干的君主,但也不至于昏庸到以为自己根本没病,只是听了肃顺所说的吉利话,精神还是一振,指了指设在阁中的御座,说:“拿燕窝粥来,我坐着吃。” 立时便有太监去传燕窝粥,两名小太监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皇帝,慢慢向御座走去,眼光却不敢朝下看——咸丰有轻微的跛足,如果盯着他的脚看,会被以为是大不敬,惹来祸事。 连吃了两碗燕窝粥,皇帝更加觉得精神大好,吩咐肃顺道:“好是好了一点儿,可也耐不得繁钜——就见见军机吧,让他们拣要紧的事说说。” “是,这就叫起吗?” “叫吧。” “叫起”是皇帝命臣下进见的通俗说法,一拨人就是一“起”。等载垣率全班军机赶到东暖阁,肃顺在门口又叮嘱了两句:“皇上刚见好,请诸公要言不烦,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就不要说了。” 肃顺的话,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圣旨,于是进殿磕过头,给皇帝问过安之后,便只拣了两件事来说。 “恭亲王报京师平静,奏请回銮。”怡亲王载垣陈奏道,“恭亲王另外还有个片子,奏请到热河给皇上问安。” 开口就是让人心烦的事儿,皇帝和侍立一旁的肃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但皱眉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咸丰北狩热河,最初自然是为了逃难,但是渐渐地,他却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自十年前登基以来,几乎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太平天国还没闹腾完,洋人又几次打进来,焦头烂额之下,自觉难胜繁杂,常常生出困惑来:他的诸位列祖列宗,何以能轻易便将一应军国要务都处置得井井有条? 等到到了热河,惊惶之情初定,便发现了这里的一桩妙处:远离京城,每天不再有大批官员拿着各种待办事件来烦他,不是急务的折子也可以扔着先不管,清净多了。宫禁也不像紫禁城中那样严苛,寻芳猎艳,乐趣多多,于是乐不思蜀,找了各种借口不肯回銮,实在是“赖”在了热河。 这个老六,咸丰心想,我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偏偏要来搅合。“京师平静”,好像生怕别人忘了他办理抚局之功似的。 “回銮的事,先摆着吧。”咸丰吩咐道,“另外,京师乃根本之地,所关尤重,恭亲王请来行在问安一事,着毋庸议。” 好得很,肃顺心想。皇帝在热河,朝局就可以为他所掌控,最好是能借皇帝的力量,将恭亲王的权柄慢慢削去,那时再议回銮,就稳妥得多了。 “还有什么事?”咸丰问载垣。 “曾国藩奏请将大营移到东流,要请皇上裁夺。” 这是军务,不能不重视,而平洪杨的重任,全由曾国藩一身所系,则更要加倍重视。咸丰坐直了身子,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这话载垣就答不出了,就算答得出来,亦答不好,于是将跪在地上的身子偏了偏,暗示身后的杜翰来回答。 这一班人中,以载垣和端华的爵位最高,肃顺是主心骨,而杜翰则是其中的谋胆,理路最是清晰。此刻领会到载垣的示意,先磕了一个头,越次答道:“恭喜皇上。曾国藩的意思,是要全力支应曾国荃打安庆了。” “哦?!”咸丰将身子往前一倾,“何以见得?” “曾国藩在祁门的大营,先后两次为洪逆所围,都拼死不退,他当时的折子上,有‘去此一步,无死所也”的话。现在自请向安庆方向移营,可见皖南的局面,已经尽归掌握,只要支援他那个九弟把安庆打下来,则安徽全境一定可以肃清。” “好,好!”咸丰大为兴奋,面泛红潮,不由又咳嗽起来。 肃顺担心地看了皇帝一眼,自作主张地替皇帝答了一句:“皇上已经准奏,你们跪安吧。” 等到军机大臣们退了出去,咸丰那一阵咳嗽也平复了下去,肃顺便说:“请皇上还是多歇歇。” “总算有个好消息,我自觉精神还成。”咸丰摆了摆手,略带亢奋地说:“你说我该到哪儿玩玩去?” “是,奴才这就去传升平署备戏,等敬诚殿的戏台布置好了,就来请皇上移驾。” 肃顺知道,皇帝说想到哪里去“玩玩”,以这副身子骨,寻芳是绝无可能了,那自然就是想看戏。咸丰是个最大的戏迷,不仅爱看,而且深通,假如真的打扮起来,粉墨登场,一定也是个唱作俱佳的好角。 说办就办,升平署等于是皇家豢养的戏班子,行头砌末精美异常。班子里头虽没有盖世的名伶,但各个生旦净末丑的头牌,也都是当行出色的好角,再加上一班漂亮的“学生”,花团锦簇,几场戏下来,陪着皇上看戏的内务府官员和太监,都有大饱眼福的感觉。 肃顺却一直看着咸丰,见他虽也有摇头晃脑击节叫好的时候,但神情里面,总有点恹恹不足的样子。于是等一出戏唱完,凑上去躬身问道:“皇上,可是有哪一段唱得不对?” 问下来的结果,戏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演戏的地方。 “又是敬诚殿,”皇帝环顾四周,微微叹了口气,“不是说不好,就是这地方待得让人有点气闷。” “回皇上,如意洲那处‘一片云’,奴才早就已经命工部修整了,”肃顺知道他的心意,笑着说,“等过两日皇上身子大好了,奴才请皇上到那儿去看戏。” 热河的戏台子一共有三处。一处在敬诚殿,一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这两处都在宫内。另一处则是在禁宫之外的如意洲,叫做“一片云”,规模最大,风景也是绝佳。 “好!”想到可以出宫,到那片山花烂漫遍野的如意洲去散散心,咸丰的眼中不禁放出光来,“把在热河的三品以上大臣,都叫上。这些日子,他们苦哈哈的,也够累的,听一场戏,就算是我和皇后给他们的赏赐。” “有皇上这样体恤的主子,真是奴才们的福气。”肃顺哈着腰称颂一句,又请示道:“储多宫那边儿……?” 这是在问要不要叫上懿贵妃。既然皇后要去,照道理说,宫内的嫔妃们自然该伺候皇后同去,但懿贵妃的失宠,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肃顺对她,还另有一层忌惮之意。 咸丰的脸色果然沉下来了,默然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也叫上吧,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少了她,不大好。” 第五十一章 春心萌动的皇上 第五十二章 绝世御姐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二章 绝世御姐 (二更)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不知怎么,关卓凡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春色,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诗来。百多年后的热河,大约已经没有这样的景致了吧?一时之间,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自己一个历史系的学生,眼下却是全副戎装,在这里为历史上的皇帝“站班”。 咸丰出宫,这在热河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在他生病之前,隔三岔五就有一回,因此随驾扈从的侍卫也早有定规。但象现在这样,不仅皇上自己,还带着三宫六院、诸位大臣一起来看大戏,单靠侍卫处派出的侍卫就顾不过来了,毕竟禁宫之内,也仍需要如常值守。 关卓凡的东西两营马队,以驻地就近的缘故,提前两天得到了步军统领衙门的分派,要跟御前侍卫一起,充任如意洲周围的守卫。一名叫兆丰的侍卫领班,特意到他的驻地,跟他划分防区。商量的结果是,戏台五丈以内,仍由侍卫设岗,十丈之外的第二圈警戒,由马队的士兵站班,带刀不带马——怕马匹嘶鸣打扰了皇帝看戏的清兴。只有关卓凡和两名千总,因为要巡查督促,可以骑马。 叫做“一片云”的戏台,是建在一片缓坡之上的最低处,已经布置得美轮美奂。戏台前好大一片空地,设了前低后高的上百个座儿,当中一个,以黄绫包裹,不问可知是皇帝的御座了。关卓凡骑在马上,缓缓地沿着戏台两侧行走,虽然隔了有近二十丈的距离,仍能清晰的看见戏台上下的戏子和太监,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准备着。 等到宫内的仪仗浩浩荡荡从如意洲的西侧转过来的时候,关卓凡的心,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起来——这是皇上啊,开玩笑么,全中国的历史学家,除了我关卓凡,谁能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皇上,在面前落座? 先入座的却不是皇上,而是各位后妃。她们下了轿子,由太监和宫女引导着,找到指定好的座位,站着等候,小声言笑着。对她们来说,出宫是一件难得的喜事,看惯了高墙云影,此时来到暖风和熙、一览无遗的野外,实在是莫大的享受。 随后入座的是在热河随扈的王公亲贵,和在皇帝身边办事、三品以上的大臣。他们一个个都做出肃穆端庄的样子,在最后几排按位置站好,目不斜视地看着地下——毕竟身前的一群,是皇上的女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是不敢死死盯着看的。 等到皇帝和皇后的轿子到了,静鞭三响,举座肃然,直到皇帝最后落了座,所有人才敢坐下,终于完成了这个就座的仪式。 “今天朕开心,不要闹那么多规矩。”咸丰笑道。到了这样正式的场合,他就要口称朕躬了,“看戏么,太拘束了不好,让大家随意些。” “嗻——”副首领太监王义答应着,随后扯着公鸭嗓子传了旨,座上的气氛便稍稍活跃了些。关卓凡听着这声音耳熟,仔细看去,原来还是老熟人——正是那天在御景街看到的那个分派珠宝的老太监。而他身边的皇帝—— 皇帝的身材不矮,但瘦得厉害,龙袍穿在身上,有晃里晃荡的感觉。脸色苍白,看上去连一丝血色也无,双目之中,神采黯然,显是酒色过度加上大病未愈的结果。关卓凡看着咸丰,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暗暗叹息:他活不久了。而这种竟能够预知生死的能力,让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受,那种讨厌的时空错乱感又再袭来。 他告诫自己,不要陷入到这种情绪当中,而他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办法也很有效:看美女。 扮戏的伶人,给皇帝磕过头后,两位带戏的司官登上台子,往“出将”和“入相”两个位子上一站,戏就开场了。 先演的是一出文戏。关卓凡是个乐盲,更是一个戏盲,他搞不懂台上那个正在唱的,究竟是个青衣还是个花旦,只觉得满耳咿咿呀呀的,不胜其烦。但台下的后妃们,却个个看得聚精会神,生怕漏过了一句戏词。 几十位嫔妃,裙裾宛然,环佩琳琅,可以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 站班的兵士们,人人手按刀柄,只能背朝戏台向外警戒,关卓凡则可以借控马督查的机会,偷眼相望。他没有办法走到戏台的正面去,因此只能看见她们的侧面,虽然只是侧面,也足以一饱眼福。 他先寻找的是皇后,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认得出的人。后妃服装的规矩是什么,他不甚了了,但皇后是要带朝冠的,好认。果然,他只扫了几眼,便看见了带着青绒朝冠、饰有红色帽纬的皇后。 皇后现在还很年轻,坐在皇帝左手约一丈远的专座上。看上去是个圆脸,生得亦很端正,怀里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边看戏,一边从旁边几子上摆的点心盒子中,拿东西给他吃——不会错了,关卓凡激动的想,这就是未来两宫并尊二十年的东太后了,她怀里那个,则毫无疑问就是未来的同治皇帝。 然而,他还没找到那个他最想找的女人。坐在皇后后面一排的嫔妃,应该是等级最高的六七个人,却不知哪一个是懿贵妃?连着再往后数排的嫔妃,看侧影,个个都觉得年轻漂亮,不由心中感叹:国势强弱,不需要什么麦当劳指数,只凭嫔妃的样貌,便能看出一个大概。此时咸丰的妃子们,还算得上是佳丽如云,而等到光绪一代的那几位嫔妃,真的就有不忍目睹的感觉了。 心中正转着这样亵渎的念头,目光扫到后排的太监宫女身上,却忽然跟安德海照了一个眼。略略一愣,便想到懿贵妃既然在这里,安德海当然也在这里伺候的,于是微微颌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安德海见了他,却很沉稳,点了点头,示意看到了,过得片刻,取了条手巾往左臂上一搭,托着一个盒子,躬着腰沿过道向前走去。 这是什么意思?关卓凡的心,再次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安德海这一下,分明是要给自己指出懿贵妃的所在啊。 果不其然,安德海走到第二排嫔妃的座位处,蹲下身子,先把盒子奉上,又小声说了句什么,关卓凡便看见座上的两名女子,齐刷刷地将头一偏,向自己看过来。他顿时恍然大悟——安德海不是要把懿贵妃指给他看,而是要把他指给懿贵妃看! 关卓凡是这边唯一骑在马上的人,当然是可以被一眼认出来的。他心想,看就看吧,我救过你哥哥,我给你娘家送过孝敬,我……我…… 他看清了两名女子的容貌,忽然心思就乱了。 两名女子,虽然服饰不同,但年纪相仿,容貌相若,仿佛是一胞所出的一对姊妹花。他的目力极好,再仔细看便看出了分别,左首的一位,年纪略长,应该是姐姐,穿着金黄色的对襟龙褂,乌发如漆,柔美如玉,秀美中却透着一股冷艳,眼波一闪,晶光粲烂,有令人不能直视之感。右边的一位,梳着旗头,穿一身黑领粉色团纹花袍,容貌亦美,然而坐在姐姐身边,就不免相形失色了。 关卓凡反应过来,穿金黄龙褂的女子,自然就是懿贵妃!而她身边的,不是后妃,是她的妹妹,七王爷醇郡王的福晋。叶赫那拉氏的这一对姊妹花,名闻天下,自己居然能一窥真容,幸何如哉!而这般颜色,无论如何也该宠冠六宫才对,何以竟会失宠于咸丰,当真是不可思议了。 自诩为“御姐控”的关卓凡,只觉口干舌燥,明知道偷窥皇帝的后妃是大不敬的罪名,他仍然不舍得移开目光,就这么直愣愣地与懿贵妃对视了几秒,直到她眼中露出一丝诧异,把头偏了回去,看戏去了。 看着瘦骨嶙峋的皇帝,和眼前这风华绝代的少妇,关卓凡的脑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第五十二章 绝世御姐 (二更) 第五十三章 寡人有疾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三章 寡人有疾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懿贵妃坐在储多宫内室的大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关卓凡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她慢慢卸下头上的扁方,一头乌发便如瀑布般垂落下来,直至腰际。 她是最爱惜自己仪容和样貌的人,每天花在保养和妆扮上的时间,都有两个时辰。然而—— 给谁看呢?她望着镜中的丽影,无奈地笑了起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现在君王已经不见了,天生丽质,只好给站在外面的太监和宫女看吗?真的是“弦断有谁听”了。 关卓凡也有猜得不对的地方,事实上,她实在也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圆明园天地一家春之中,皇帝初见,便惊为天人,含羞一笑,六宫失色,那独承恩宠的三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可惜好景不长,慢慢的,皇帝的心意有了转移。咸丰登基为帝以来,内忧外困,诸事不顺,他更喜欢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柔媚承欢,让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缓和排解。而度过初承雨露,如胶似漆的那三年之后,懿贵妃的性格中,刚强好胜的一面便渐渐显露出来,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为咸丰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惮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皇帝唯一的皇子,由懿嫔晋为懿妃,再由懿妃晋封为懿贵妃,那也只是依例依礼而为,咸丰对她的观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二十五岁的懿贵妃,正当盛年,皇帝却已有三年多没翻过她的牌子,更不用说临幸她所在的储多宫了。她等于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只能每每以三十二张牙牌来排遣漫漫长夜的空虚,压制自己身体上的驿动。但每天早晨醒来,她都照样会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永远示人以沉静从容,绝不肯让别人窥破自己的软弱无助。 “主子,七王爷福晋到了。”安德海在外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嗯,让她进来吧。” 宫里面的人,最是势利,眼见得懿贵妃失宠,虽然以她的位分和性子,还不至于有人敢来得罪她,但昔日那种亲热的奉承和巴结,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在宫中,能够聊天倾诉的对象,只有皇后和她这个妹妹了。 她妹妹嫁了醇王,以淑房懿亲,同时又是皇帝的弟妇,出入宫禁方便得很,不像照祥只能在宫门外磕头。这回她是从京城来热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戏的时候,也蒙赏坐在姐姐身边。 妹妹扬着手帕,踩着一双“花盆底”,给姐姐请过了安,两人便并肩坐在懿贵妃的床上,密密低语。 “我们家那位,让我来讨个主意。”醇王福晋说,“万一出了‘大事’,该怎么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看来皇帝病重的消息,早已传到京里头去了。懿贵妃沉静地看着妹妹,说:“他们哥五个,自己没拿个章程出来,倒问我怎么办?” “老八老九还是孩子,五爷是个没主张的,我家那个七爷,也知道自己还年轻,到底缺了历练,不敢乱拿主意。” 五个皇弟之中,点了四个,独独不提恭亲王,可见还有话要说。懿贵妃没做声,静静地等着妹妹说下去。 “六爷也不知道心里有没有数。他的城府严,我们家七爷去问了他两回,都被他训了几句。他一向怕他这个六哥,碰了两回钉子,也就不敢再问了。” 懿贵妃心说,城府严是好事,但这究竟是代表根本没办法,还是有办法却不说,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对妹妹说:“你知不知道,六爷请求赴行在朝觐的折子,又给驳回去了?” “我也听说了。”醇王福晋嘟囔着,“老五老七,老八老九,谁都能来,偏偏就是不让六爷来,真不知道肃六安的是什么心。” “什么心?”懿贵妃冷笑一声,“我跟你直说了吧,他是怕六爷!” “他怕六爷?”醇王福晋大为兴奋,看着姐姐说:“我看他那张大白脸,就跟曹操似的,还以为他除了皇上,谁都不怕呢。” 拿大白脸曹操来骂肃顺,深合懿贵妃的心意,觉得痛快极了,小声笑道:“真的是个曹操。你想啊,他要不是心里有鬼,干嘛一直挡着,不敢让六爷来见皇上?我看哪,就只有六爷能对付肃六,不过也得他们哥几个一条心,都帮着六爷才成。” “好啊,该怎么帮呢?”醇王福晋赶紧问,“我回去跟七爷说。” 该怎么帮,懿贵妃就不知道了,甚至恭亲王该做些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这是囿于见识和阅历有限,强求不来的事情,即使聪慧如懿贵妃,也不能无师自通。 “总之是要抱团,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按懿贵妃的想法,五个皇弟加在一起,不能说对付不了一个肃顺,“象上回五爷那样,人家造谣说恭亲王要造反,他也跟着瞎喊,那可不成。” 五爷是指道光皇帝的第五子,早早就过继给了老惇王,承袭了惇王的爵位。 “他呀,”醇王福晋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都知道他是个糊涂王爷,跟端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想一想,这两人还真般配。姐妹俩都笑了,笑着笑着,妹妹想起一桩事来:“姐姐,那个姓关的佐领,可不就是端华的手下么?” “嗯,救了照祥那个。”懿贵妃不笑了,“是步军统领衙门马队的。” “看来端华手下也有好人啊,”醇王福晋说道,“大哥说,他还送过两次东西,一次是从热河回京的路上,送了二百两;回到京城以后,又给咱们家里送了二百两,还有一份礼物。问过他是不是想谋什么差事,又说不是。” 说白了,这是典型的无事献殷勤。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懿贵妃却不这么认为。她的性格非常独特,把别人对她的好,不论是言语上的巴结还是财物上的馈赠,都理解为对她的尊重和一种臣服。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愿意对这种“尊重和臣服”给予回报,而不去管对方的动机是什么。 她是真正践行“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的人——不看你想什么,只看你做什么。 “昨天瞧了瞧,还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胆子也忒大了一点。”醇王福晋吃吃地笑着说,“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看,要是让皇上瞅见了,他的脑袋是别打算要了。” 懿贵妃回忆起昨天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军官,居然敢跟自己对视了好一会儿,可以说是无礼已极!但那道目光,却颇有熟悉的感觉,总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过她的心思不肯停留在这上面,而是在关注更重要的东西。 “这人很能打!”她对妹妹说。那道她亲手批本的嘉奖奏折,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他救照祥那一回,是拿两百个兵,打跑了一百多个马匪,还杀伤了六七十个。自己这边儿,只死了一个。” 打仗杀人这些事,醇王福晋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关卓凡的相貌人品家世。 “也不知他娶了亲没有,”她自言自语地说,“看着倒还年轻。” “你想做什么?”懿贵妃看着自己这个妹妹,又好气,又好笑,“小安子认识他!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倒是还没有成亲。” “那就成了!”醇王福晋两手一拍,笑道:“我来给他说一门好亲事,可不就还了他的情么?” 懿贵妃心想,这个关卓凡,少年新进,又对自己家里曲意逢迎,所为的绝不会仅仅是一门亲事。何况他还提带劲旅,既然有这样的表示,更应该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能把他收归己用。只是这些事情,跟妹妹说了,她也不明白,于是懒得再提,两个人又说了些家常体己话,懿贵妃便命安德海送醇王福晋出宫了。 妹妹走了,深宫之中再次归于沉寂。懿贵妃想到即将来临的又一个寂寞长夜,心中有一份恐惧,也有一份不甘。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遥想烟波致爽殿中御榻上的皇帝,懿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昨天见到的咸丰,已是病骨支离,与当初在圆明园中初见时的丰神俊朗,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自己正在花下唱着小曲,身后一声“兰儿”,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皇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那份惊喜和热烈,可不就跟昨天的关卓凡是一样的么…… 什么?! 懿贵妃打了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脸忽然涨得通红。 她终于明白了关卓凡看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第五十三章 寡人有疾 第五十四章 鼻烟壶的秘密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四章 鼻烟壶的秘密 (二更) 收拾了林千总,掌握到东营马队的兵权之后,关卓凡除了整肃军纪,把校尉和哨长的部分位置做了调动之外,还在忙着琢磨一件银钱上的事情——把带来热河的大笔银子,好好的铺排一下用场。 他知道,如果说宝鋆第一次给的万两银票,为的还是买他一个忠心耿耿,那么恭王这一次赏下来的一万两,用意则不是给他个人,毕竟为他开出的赏格已经足够高了。这一万两,是供他在热河邀买军心之用,除此之外,他自己还另从家里的现银中,再取了五千两,他要用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替未来的行动买一个保障。 关卓凡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大的优势就是对历史的熟知——什么时候,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历史的进程有着巨大的惯性,不会轻易地被所谓“蝴蝶效应”所影响,从他穿越到现在的事情,也都证实了这一点。但是,他仍然小心翼翼地观察和维护着这个进程,当他真正要介入这段历史时,他希望能积累起最大的优势,就算历史进程发生了什么改变,也要保证是向有利于自己的一面来改变。 这笔银子,他打算主要用在他的步军衙门马队,和老阿他们的骁骑营第三佐身上,但还有一个人,他觉得有必要打点一下。总兵遇昌,关卓凡对他的印象很不错,在放假回京和拿掉林千总这两件事上,都卖了自己面子,而且他算是步军衙门的军事主官,一旦有事,或许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物,就算不能拉过来,至少让他不要跟自己作对。 找到遇昌在热河的房子,关卓凡用的名义,是来感谢遇总兵对自己的提拔。对这个说法,遇昌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关卓凡的升迁,他并没有出什么力。但下官巴结上官,总会寻个由头,因此也不以为意,请关卓凡到客厅说话。 “标下给大人请安!”关卓凡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多谢大人赏识提拔之恩!” “好说,好说,请起来吧。”遇昌从鼻烟壶里挑了一抹鼻咽,擦在上唇,深深吸了一口,“同属一旗,彼此照应也是应该的。” 关卓凡取出一个红封包,双手奉上:“这是标下一点小小心意,请大人赏收。” “嘿,你还来这一套。”遇昌漫不经心地笑着接过封包,也不避讳,用手打开。他是开国功臣雅尔哈善的后代,世家子弟,府里颇为殷实,虽然觉得关卓凡知情识趣,但几十上百两银子,倒也没看在眼里。“逸轩,你们在营里头带兵,挣点儿钱也不容易,何必还……” 说到这里打住了,看着手里三张五百两的银票,大吃一惊,楞了一会才道:“这……逸轩,这也太重了……你可别犯浑啊。”心里想,这个关卓凡,刚把林千总拿下,别是转头就把整营的军饷搬到我这儿来了吧? 关卓凡所学的,正是恭王赏人的心法,既然遇昌这人将来可能用得上,那么就不要弄得零敲碎打,黏黏糊糊,而是干脆下重注,一次给足给够,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此时见了遇昌吃惊的样子,关卓凡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标下不敢,”他欠身答道,“标下家里,是先父留下了一些银子和几百亩地,所希图的,也不过是标下能够出人头地。标下能够有今天,全靠大人照应,这一点心意,是应份的。” “哦,那就却之不恭了。”既然不是军饷,遇昌就放下了心。拿了这么重一份礼,自然改容相向,拱了拱手道:“受惠极多!逸轩,这可多谢你了。” 客气话说过,两人便随意聊了几句军务上的事情。遇昌心想,他都说了,是为出人头地,自然还是想继续升官。收了他的钱,不免要替他打算,沉吟片刻,说道:“逸轩,要论上一回马匪的事情,照说该是你的首功。可你的战报是那样写,他福成安又是王爷的亲戚,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且耐心等到回銮,那时候叙起护驾的功来,我看能不能想办法替你换顶戴。” 关卓凡心想,等到回銮,老子的顶戴跟你就是一样的了,而你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顶戴,还未可知。想是这么想,还是欠身称谢:“谢谢大人栽培!” “王爷那里,平时有机会,我自然会替你说好话。”遇昌点拨他道,“可你自己,也该去点缀点缀。” “王爷那儿,我怕门槛太高,迈不进去。”想到郑亲王端华,关卓凡坦率相告,“再说,我那点东西,怕也入不了王爷的法眼。” “对别人或许是高,不过你不同。王爷上回看过你的操,就对你赞不绝口,不是差点还拿个御赏的物件儿给了你?这次跟马匪这一仗,你又替他挣了大面子,因此门槛高这一项,不用担心,你准定能迈得进去。” “是,谢谢大人指点。” “至于说你那点东西……”遇昌拿眼睛斜乜着关卓凡,笑道:“要是都象你这么想,那做王爷的,可就惨了。” 为什么就惨了呢?关卓凡不明所以,看着遇昌。 “王府里也不是天生就金山银山,”遇昌耐心地开导他,“开销庞大,单靠亲王的一份俸禄,够干什么的?咱们做下属的,自然要尽一尽孝心。多呢,有多的送法,少呢,也有少的送法。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包你花钱不多,又能对了王爷的喜好。” 有这样的事?看来是遇昌的独得之秘了。关卓凡心里转着念头,嘴上说:“是,标下求大人指点。” “王爷跟我一样,喜欢这个。”遇昌举起手边的鼻烟壶,递了过来,“我不是说烟,我说的是壶,你瞧瞧。” 关卓凡小心翼翼地接过来,见似乎是个杂色玛瑙的胎子,颈细肚大,壶的内壁上,画的是一副山水,还题着“水落石出”几个小字。他不懂这些,但看遇昌郑重其事,想来一定是好的,于是言不由衷地称赞道:“真漂亮。” “在我这就是最好的了,在王爷那,这是最下品的。”遇昌羡慕地说,“王爷给我看过他的藏品,几百个,个个非凡。最好的一个,用整块的翡翠掏出来,那水色,啧啧,怎么也得上万银子!” “这……”关卓凡知道遇昌的意思,是让他送鼻烟壶,心说,这能叫“花钱不多”? “当然不要你送这样贵的。有的时候,东西好不好,也不全在价钱。”遇昌看出了他的疑虑,接过自己的鼻烟壶,又往唇上抹了一撮,“御景街上,有家卖琉璃玩意儿的店,叫隆昌。你去找他们掌柜的,就说是我指点你来的,问问有什么新奇有趣的烟壶,他自然知道。” 第二天,半信半疑的关卓凡,按照遇昌的指点,找到了这家叫“隆昌”的店铺。门面不大,店中却甚是宽敞,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货品,鼻烟壶倒占了一大半,琳琅满目。关卓凡心说,看来喜欢此道的达官贵人,还真是不少。 他找到掌柜的,把来意小声说了,特别申明是要“新奇有趣”的东西。掌柜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诡秘地一笑,从柜台下面取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来。 “这是西洋货,四个一套,一共六百两。既然是遇总镇的面子,按老客算!九五扣,盛惠五百七十两银子。” 关卓凡打开盒子,见四个白色的鼻烟壶分装在黑色的绒布格子里。壶的材质也还罢了,大约是象牙一类的东西,壶上画的人物,倒真是“新奇有趣”。 四个姿势各异的金发裸女,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关卓凡目瞪口呆,心想:让我带这四个光屁股洋妞,去见王爷? 第五十四章 鼻烟壶的秘密 (二更) 第五十五章 亵渎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五章 亵渎 这样的西洋春宫,说新奇有趣是不假,然而怎么敢送进堂堂的王爷府邸中去?可若是说遇昌想害自己,又绝没有这个道理。 晚上关卓凡在营帐中琢磨了好一会,才慢慢想通了其中的奥妙。 扈从皇帝来到热河的亲贵大臣,是不准携带家眷的。以端华的粗鄙无文,百无聊赖之下,见到这样的东西,一定会爱不释手。按遇昌的说法来推断,端华当然是没见过这种货色的,不然就谈不上是“新奇有趣”,再送就没意思了。唯一的问题是,这样惠而不费的好事,遇昌自己为什么不肯做呢? 这个问题,略想一想,也有了答案。正如自己所说,王爷府里“门槛高”,能在端华府里出入的,不是亲贵,就是重臣,即使遇昌,也是二品的大员。这些人自重身份,绝不会拿这种淫猥的玩意儿送给郑亲王。自己则不同,一个五品的官,又是武职,身份恰当,正合了武人粗俗的性子,送的人顺理成章,接的人也不会觉得唐突。 想通了这一点,不免佩服遇昌的心机之深。想到明天就要送出去了,自己忍不住又将盒子取出来打开,就着帐中马灯的光,细细欣赏。 画得真是好!四名裸女,或者仰面朝天,或者俯卧举臀,或者蜷腿侧躺,神情和姿态都描绘得活灵活现,就连最隐私的地方,用笔也是一丝不苟,描画得精细异常。关卓凡看得血脉贲张,四个鼻烟壶上的裸女,渐渐在他脑海里化成了具体而微的四位白嫩佳人。 这个是白氏,这个是明氏……右边这两个,是那一对姊妹花仰面朝天的这个,是懿贵妃……俯卧举臀的这个,是醇王福晋……这种罪恶的念头,刺激得他几乎不能自已,各种猥琐下流的幻想,纷至沓来,在铺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二天下午,带着盒子,来到了郑亲王的府邸。既然身在热河,所谓府邸,并非能象真正的王府一样富丽堂皇,只是比别人的宅子多上几间房子罢了。府邸外面,有王府的护卫戒备,门口还加设了号房。 关卓凡惴惴不安地将手本递进去,等通报。惴惴不安的原因,不在于要见端华,而在于怀里的盒子,让他有做贼心虚的感觉。 出乎意料,端华不仅很快便传他进去,而且对他送上的礼物,大加赞赏。 “好东西!”端华毫无顾忌地当着关卓凡的面,将四个鼻烟壶逐个拿在手里把玩,“洋鬼子的玩意儿,还是别开生面,画得真他么像!逸轩,这四件,得好几千银子吧?” 皇亲国戚,不知薪米贵贱,也是常事。关卓凡不愿说假话,却也不想实话实说,只是含含糊糊地说道:“只要王爷喜欢,标下的这一点孝心,便算是尽到了。” “嗯,嗯,”端华又将他打量了一番,笑道:“上回看操,我就瞧出来你有出息,跟马匪那一仗,你打得也好,没给我丢脸!好好干,我自然提拔你。”说了这句,就算把正事交待过了,接下来便开始大谈各类鼻烟壶。这一份礼,真是投了他的所好,把关卓凡当成此道中人,说得兴致勃勃,口沫横飞,关卓凡倒也不必插话,只要做出一副心驰神往的表情,连连点头,就足以维持他的谈兴了。 就这么洗耳恭听了一会,忽听院子里脚步杂沓,有人大声嚷嚷道:“四哥,今天还是来讨你的秘法鱼翅吃。” 端华收住了话头,也不理会关卓凡,向外笑道:“好嘛,我正嫌一个人闷得慌,老六你们就来了。”话音未落,门口的帘子一掀,走进三个人来。 关卓凡听到端华喊“老六”,心里一紧:这是肃顺!只是进来的三个人,都穿便服,他分辨不出,也不敢仔细看,只请了一个总安,便站起来垂手立在一旁。 “这是怡亲王,你磕头罢。”端华见他不认得人,指着中间那人,笑呵呵地说道。 原来怡亲王载垣也在其内!关卓凡正要跪下磕头,载垣却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没功夫闹这些虚礼。老郑,你们这还没说完哪?” 他们进端华府,自然是无须通报。问过门上,知道里面有个五品的军官在见王爷,心想大约是步军衙门的人,来跟端华回什么事,无非就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也不以为意。没想到进来一看,这人居然正坐着跟端华聊天。 肃顺眼尖,一眼便看见桌子上摆的那几个鼻烟壶,不由鄙视地看了一眼关卓凡。他最瞧不起旗下的武官,任事不懂,只晓得吃喝玩乐,现在又拿这些下流玩意来奉承端华。 端华看见他的目光,想起来这些不雅的东西倒忘了收,讪讪笑着,一边把四个鼻烟壶装回了盒子,一边仿佛为自己辩解什么似的,对肃顺说:“这是上回跟马匪打仗那个关卓凡,我正跟他交待军务上的事儿。” 他的这番鬼话,无人相信,但听到是“跟马匪打仗的关卓凡”,已经坐下的三个人,都不免转过头来,多看了两眼。 “你既然很能打仗,就该多把心思用在军务上,少弄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肃顺皱着眉头说。他一向对端华这个四哥不以为然,训斥关卓凡,也不给端华留面子。 端华对肃顺这样的语气,早就习以为常,就跟没听见一样,对关卓凡说:“逸轩,这是肃大人,那位是军机上的杜大人,你请安吧。” 我想见你们,已经很久了,关卓凡心说。 “给中堂请安!”这么一会功夫,单是行礼,就已经来来回回好几次了。 坐在肃顺下首的那位“杜大人”,看着关卓凡,干笑着说:“这位关逸轩,就是在礼部大堂,替恭亲王痛斥龚半伦的那一位吧?” “卑职不敢当。”关卓凡垂下眼光,小心翼翼地回答。 军机上的杜大人,当然就是杜翰。肃顺他们在端华府里聚会,独独把他带上,可见他的重要性,是在其他军机大臣之上。而他目光闪烁,开口就点出了礼部大堂的事,又可见是个难缠的人,显然是肃顺集团中,曹毓英一流的人物。 关卓凡对杜翰,知之甚深。山东杜家,世代清华,“一门七进士,父子五翰林”,名动天下。但杜翰的名声,倒不是因为他自己,而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杜受田。事实上,杜翰能够进军机,也是靠了他父亲的托庇之功。 这里面,当然有一段精彩的故事。关卓凡心想,现在咸丰在位,你自是志得意满,可是你号称足智多谋,却不知能不能算到一旦皇帝归天,自己日后的命运? 第五十五章 亵渎 第五十六章 一言定生死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六章 一言定生死 (二更) (谢谢伐爱的打赏和满赞) 杜翰的父亲杜受田,是咸丰当皇子时的老师,咸丰能够登上帝位,可以说全是拜这位老师所赐。 道光皇帝的身体不好之后,便开始为立储考虑人选。身为四阿哥的咸丰,虽然年长,但身体有跛足的缺陷,文才武略,也都逊于当时的六阿哥恭王奕訢,内心里,已经觉得自己大位无望。然而在道光皇帝对他们的两次考察中,咸丰却靠了老师的指点,胜过了六弟。 第一次,是在南苑围猎。满洲人重骑射,道光所考察的,是阿哥们的身手。比试下来,自然是六阿哥猎获最丰,而四阿哥竟然一箭未发,一物未得。道光问起来,四阿哥按照杜受田事先教好的说法,回答道:“时方春和,鸟兽孕育,不忍伤生。”这个说法,博得道光的激赏,认为他大有君主之度。 第二次,是道光病重之时,要对这两个儿子的见识,做最后的考察。六阿哥谈的是如何为政,如何用人,如何治国,尽吐胸中抱负,口若悬河。杜受田明知四阿哥在这方面,也是万万无法与弟弟一较短长的,因此密密嘱咐了三个字:“只管哭!”于是轮到四阿哥觐见,回答问题时,他便由始至终,伏地饮泣,把病榻上的道光弄得感动异常,交待身边的大臣:“皇四子奕詝,天生纯孝,可继大任。” 咸丰绝地翻盘,终于得登大位,自然对老师感激不尽,荣宠有加。杜受田死时,谥号“文正”,又追封为“太师大学士”,是有清一代大臣中仅有的一人。而他的儿子杜翰,也不免被皇帝推爱,超擢为军机大臣。 关卓凡心想,杜受田的帝王之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不知道这样的心术,杜翰学到了几成? 杜翰对关卓凡,则始终抱有一点疑虑,认为以他的人才来说,不受恭王的赏识,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逸轩,听说你还能说洋文?”杜翰很感兴趣地问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回大人的话,是卑职小时候,家里的先生教的。” “这位先生可还在?” 关卓凡摇摇头:“卑职十四岁那年,先生就不在了,不知往哪里云游去了。” “哦,哦”杜翰点点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关卓凡这个说法,其实不怎么圆满,只要细细查证,不难揭穿。他对杜翰起了戒备之意,心想你身在热河,现在是绝无可能专门为了这个事去查证一番,但是日后就说不准了。心中对这个杜翰,又增一层恶感。 然而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杜翰,而是肃顺。在这里见到肃顺,在他而言是意外之喜,他很想听肃顺多说几句。天遂人愿,他正在想怎么找个由头,能跟肃顺说上话,没想到肃顺却自己开口了,一开口,就是一副要大发议论教训人的架势。 “会说洋话,不是什么好事!”肃顺拿手里的烟杆,点了点关卓凡,“洋人这些玩意儿,奇技淫巧,除了枪炮之外,有什么好东西了?”他说着,瞟了一眼端华,才继续道:“京城里的那些东西,决不许带到军中来,什么总理事务衙门,又是什么同文馆……天朝上国,用得着这一套?依我看,就连通商的口岸,那也是被洋人逼得没办法,不得不先这么应付着,迟早有一日,都该关了才是。” 后面的话,却已不是对着关卓凡所说,而是向着另外几人,大发感慨。 杜翰咳嗽一声,提醒肃顺还有外人在场。肃顺并不是不知道,只是在他眼里,根本没把关卓凡当一回事,此刻见杜翰做这样的表示,便索性替端华做了主。 “你下去吧。”肃顺挥了挥手。 “是。”关卓凡又给座上的几位请过了安,这才躬身退出了屋子,向府外走去。 肃顺不知道,这一席话间,便已注定了他的生死——终究难逃菜市口上的那一刀。 事实上,不论是曹毓英、恭王,还是懿贵妃,都没有能完全看对关卓凡。只有白氏,在他从英军司令部逃返的那一回,曾经隐隐感到过他身上多了一种沛然莫能御之的气势。可是每当他离开家门,这种气势就会被刻意的遮掩,好像钢刀隐藏了闪闪锋刃,猛兽收起了利爪尖牙。 在他心中,有既定的宗旨,坚不可摧,百转不替。无论他怎样低眉顺首,逢场作戏,赤子之心都没有分毫改变。 对于他来说,圆明园的烈火,从未熄灭。 你弄坏了我的东西,我要你赔。你欠下的血债,就用血来偿还。 金钱,权势,美色,都不能拖慢他的脚步;世俗的法则,千金的承诺,亦都可以被他弃若敝履。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太艰难,绝不肯为任何东西所束缚。 他从未变成“恭王的人”,也不会变成“懿贵妃的人”。 他一直都是自己的人。 现在历史即将走到岔路口,关卓凡确信,自己有能力决定未来的走势。 向左,还是向右。 两宫同尊,恭亲王当国十余年,虽不能说没有作为,也曾有过所谓的“同治中兴”,但国势始终没有根本的起色,被列强愈抛愈远,却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他对肃顺,始终抱有一分希望,他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史书上记载的肃顺,跋扈,狂妄,刻薄,是个权臣加奸臣一类的人物。这些都不假,但肃顺的另一面,却被有意无意的忽略掉了,毕竟,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关卓凡可以确定的是:肃顺除了是个权臣奸臣之外,还是个能臣!他做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对内整肃朝纪,悍然杀掉牵涉进科场舞弊案的大学士柏葰,手段虽然过分,但科场一时风清弊绝,不能不说是他的功劳。对外全力支持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一干汉臣,这也是清廷在与太平天国的争斗中,能够扭转局面的重要原因。 然而不管千好万好,都为肃顺自己“闭关锁国”的一句话所打消。这样看来,若是由肃顺这一班人来当国,只能更加不堪。 对于自己何时该介入历史,何时该逆转历史,关卓凡自己有着最深刻的考虑和筹划。 介入历史,好比在历史这辆大车上,找一个好位置,多乘上一个人。这是顺势而为,省时省力,也不会对这辆车的走势产生根本的影响。同时自己作为一个先知般的穿越人物,永远可以知晓这辆车的下一站是在哪里。 逆转历史,则是要做那一个挡车的螳臂,不仅要付出最大的努力,还要冒着随时被历史车轮碾得粉碎的危险。更大的问题在于,一旦成功地改变了这辆车的方向,那么自己最大的优势也就随之丧失——再也没人知道,这辆车的下一站会在哪里。 为了肃顺这样做,不值当。 肃中堂,对不住了,关卓凡心想,你只好还是做回那个权臣,奸臣。 而我,则要做那个擎天保驾,旋转乾坤的功臣。 第五十六章 一言定生死 (二更) 第五十七章 这个女人不简单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七章 这个女人不简单 前些日子,京里曾有皇帝病重的谣言流传,因而皇帝病情好转,在“一片云”传戏的消息,成为朝野瞩目的大事。这几天的京城,平日里肃穆的朝堂忽然热闹起来,那些本不必日日上朝的闲散官员,冷曹官员,也一个个的赶来,有意无意地聚在离军机处不远的地方,谈天说地,其实却都是在等着,看有没有皇帝的消息。 所等的,是热河来的包封,也就是每日从热河照例送回的各类文书。这一日,终于等到了想要的东西,从在京值守的军机章京那里传出消息,今天收到的三件奏折上,都有皇帝的御笔亲批,字迹端正有力。 看来皇帝的身体正在好转的消息,似乎不假。恭王的几个亲信看过御批之后,做了一番商议,认为假如皇帝的身体能够康复,那么对付肃顺的一些布置,也就不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了。可是单看御批的几个字,不能有确切的答案,因此决定还是要让人去一趟热河,尽量弄清楚,再做打算。 这个任务,落在朱学勤的身上。于公,他是留京的这班军机章京的领班,以述职的名义,去向热河的军机大臣做一个汇报,名正言顺。于私,他跟曹毓英既是好友,又同为恭王集团的两大谋士,正好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因此由他去是最合适的。 说走就走,当天就把往热河述职的禀帖发了出去。第二天,朱学勤只带了一个长随,雇了车,离京出发。在路上走了四天,在五月初三这一天赶到了热河。 到了热河住下,来拜访的人一概被很客气地挡了驾,理由很堂皇:还没见上官,不方便先见客。然而到了起更时分,却有两顶小轿,先后抬到了朱学勤所住的房子门口。 来的人是曹毓英和关卓凡。做主人的也不声张,拱一拱手,静静的肃客入内,关门落锁,让长随守在院子里,这才开口说话。 “琢翁,这大半年在热河,辛苦了!” “各有各的难处,”曹毓英笑道,“若说辛苦,倒是以逸轩天天练兵,最为不易。” 关卓凡一直没找到跟朱学勤见礼的机会,此刻见说到自己,就要离座请安,却被另外两人一起按住。曹毓英便道:“逸轩,自己人,不用客气。” “是,卑职见过朱大人。” “逸轩,我在京城,早就想见你一面。”朱学勤亲热地说,“赫赫有名的城南关三么!自己人说话,你别老是卑职卑职的,咱们兄弟相称,明白了?” “是,卑职明白。” 朱学勤和曹毓英都笑了起来。曹毓英先不管关卓凡,问朱学勤:“修伯,我在热河是久旱盼甘霖,你这次来,有什么好信儿?” “好信自然有,可也要听听你这边的消息。”朱学勤把京城里的情形,先向曹毓英做一番长长的叙述,最后总结了一句:“不客气说,京城的‘四心’,都在恭亲王这一边。” 这个说法,曹毓英还是第一次听见,问道:“什么叫做‘四心’?” “官心,民心,旗心,军心,众望所归,都在王爷身上!” 曹毓英明白了,深深点头。英法联军攻城,皇帝率了一干亲信大臣跑了路,京里的局面,全靠恭王苦苦支撑。俗话说,“百姓心里有杆秤”,危难之下,谁才是跟他们共度难关的人,一望可知,因此京城的官民归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旗心也倾向恭王,是因为旗人对肃顺的施政不满,原有的优遇,被他屡加削减,而且把旗兵旗将视若无物,这些都令旗人怨声载道。京城的部队,包括热河的禁军,大多是旗营,因此旗心也就是军心。 “然而一切都要看皇上的病情而定。”朱学勤道出了此来的本意,“若是皇上龙体无恙,那这些都不必提起,今后慢慢地跟肃顺周旋就是了。” 曹毓英点了点头,没言声。 “琢翁,听说上个月皇上在宫外传了戏,一连看了整整半天,精神大好,有这事没有?” “有,是在如意洲的‘一片云’,我亦恭在其列。皇上看着瘦了不少,不过精神健旺,倒是不假。” 也就是说,皇帝病情转好的消息,确有其事。朱学勤和曹毓英一时都陷入沉思,默不作声了。 “皇上……大约撑不过六月了。”关卓凡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如果被外人听了去,几乎就是族诛的大罪。朱学勤和曹毓英都是脸色大变,原因倒不在于这句话的大不敬,而是震惊于关卓凡何以有把握说这样一句话。 “逸轩,你这话,从何说起?”曹毓英紧盯着关卓凡,终于开口了。 从何说起?自然是从书上说起。刚才关卓凡见这两位恭王的谋士,都以为咸丰的病就快好了,不禁暗暗担心:这样的态度,如果带回京里,那么对付肃顺的布置,就会停滞下来,而一旦皇帝出事,就有措手不及的危险。因此,不能不咬咬牙,把真相告诉他们。 咸丰皇帝的死期,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说出来毫不为难,难的是如何找个理由来圆自己的话。曹毓英有这一问,势在必然,关卓凡只得把自己临时编的一个理由,拿出来搪塞:“卑职……小弟在热河待的时候久了,认识些下面的朋友。这句话,是从太医院煎药的小太监口里,传出来的。” “那么,所传的是谁的说法呢?”曹毓英听说是从太医院里传出来的,先信了三分,但小太监无智无识,一定是偷听了某位太医的话,因此不肯放松,再追问一句。 关卓凡躲闪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听说,是李秋生的话。说皇上的病,沉疴纠缠,已经极难入手,现在的精神健旺,只不过是虚好看。等到过了小暑,天时一变,只怕就要转危。” 这段话似模似样,绝不是小太监能够编造出来的,曹毓英又信了三分。李秋生是太医院的医正,每隔一两日,就要进宫来请平安脉的,对于皇帝的病情,自然以他最为深知。 然而还有一个疑问——皇帝的病情,是天字第一号机密,太医院的太医们,医术姑且不论,伺候差事都是最谨慎的人,李秋生作为医正,更是如此。预计皇帝的死期这种话,即使跟同僚都是绝不敢说的,如何却能被一个小太监知道?莫非是睡觉的时候说梦话,被偷听了去? 这个疑问,殊不可解,但即使多智如曹毓英,也万万料想不到身边的这位“小弟”,其实是翻着阎王爷的生死簿子在跟他们说话! 他跟朱学勤商议良久,最后的结论是:宁可信其有。若是弄错了,不过白忙一场而已,可若是真有其事…… “若是真有其事,逸轩你的功劳就立大了。”朱学勤郑重地说,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话大大不对头:知道皇帝要死了,怎么能说他是立了大功呢?简直非人臣之礼。尴尬之余,咳嗽两声遮掩过去。 好在都是“自己人”,不会在意这些。曹毓英沉吟着说:“如果皇上大行,则立大阿哥,是势所必行。那么除了皇后晋位太后之外,懿贵妃,大约也能有一个太后的名分……” 懿贵妃所出的大阿哥,今年五岁,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当然只能立他。而懿贵妃母以子贵,封一个太后,也是想得到的事情。朱学勤感兴趣的,是另一个话题,皇帝归天之后,如果要对付肃顺,则两宫的态度,就变得尤为关键。 “琢翁,听说皇后对于宫外的事情,不大晓得。懿贵妃虽然失宠,但这几年替皇上批本,照说应该懂得些道理,不知她这个人,才具如何?” 曹毓英搓着手,眼望烛火,良久才说:“这个女人,不简单……” 第五十七章 这个女人不简单 第五十八章 花海中的杀意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八章 花海中的杀意 (二更) 四月里在“一片云”看的一场戏,让咸丰心情大好,自觉身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强。于是食髓知味,进了五月,忽然异想天开地提出,要去围猎。 围猎倒是常事。清朝以武功开国,从康熙以来,历代皇帝,都有“木兰秋狩”的传统,就连咸丰去年八月里逃难到热河,用的也是“北狩”的名义,意思是我可不是逃难,是到北边打猎去了。问题是作为名义尚可,怎么能来真的呢?他的病体且不说,就算没病的时候,他又何曾做过什么围猎? 这个念头,把皇帝的近侍们都吓坏了,唯有肃顺不急。他知道咸丰所想的,其实不过是出宫散散心,只要聊具形式,也就应付的过去了。于是跟咸丰请示,还是去上次的如意洲,在花海之中扎营,以后妃相伴,禁军扈从,除了不能弯弓搭箭,其他的,也就跟围猎的野趣相去不远了。 肃顺的这个提议,咸丰欣然赞同。于是各个相关的衙门,大忙特忙,足足筹备了十几天,才算是大功告成。这不同于上次看戏,要准备的事项极多,但毕竟只是离宫五里,因此也不必象真正的围猎那样,要花几个月的时间来预做功夫。 “围猎”的场所,选在如意洲后面一块开阔的野地上,范围很大。皇帝的御帐,设在中间的一个小山包,嫔妃们的三十几顶宫帐,遥遥相隔,和太监宫女们的宿帐,统一都设在西面,随侍大臣的营帐,则设在了东面。 围场的戒卫,仍象上次一样,要由步军衙门派兵,而且这一次,因为地方太大,不能单靠关卓凡的马队。计议下来,决定分八个方向布置,马队只负责西南方向的警戒。而不归步军衙门统辖的前锋营和神机营,也移动到距离围场五里的地方,以作呼应。 到了五月十八,皇帝先到,随后是一拨一拨的后妃和大臣。安顿好之后,居然还做了一个祭祀的仪式,这才开始名为“围猎”,实为春游的乐事,置酒吟诗,赏花踏青,皇帝固然兴致勃勃,后妃们更是乐在其中,就连七岁的大公主和五岁的大阿哥,也是玩得不亦乐乎。 “大公主和阿哥,晚上还是跟我睡。”皇后看着正在空地上撒野的这一对姐弟,心满意足地说。皇帝的精神极佳,身体也见好,对她来说,就不再有任何事情值得担忧了。 在一旁的懿贵妃和丽妃,自然都陪着笑,连忙答应。只是丽妃的笑,发自真诚,皇后喜欢她的女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懿贵妃的心中,则不免有一丝酸楚,皇帝固然冷落自己,就连这个儿子,“正牌母亲”也是皇后。 到了夜晚,各归宫帐,整个围场便安静下来。带兵在外围警戒的关卓凡,骑在马上,遥望眼前点点灯火,星罗棋布,心中不免有所感慨:做皇上,真好! 整个“围猎”,原来预计是七天,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皇帝的身子不对了,开始腹泻,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吃了两副药,才由太医伺候着睡去。原以为只是吃坏了肚子,谁知再过一天,居然发起烧来,人倒还清醒,只是虚弱得不行。按太医的意见,连起驾回宫都不可以,需要静养两日,培固一下元气才行。 这一下,人人都担心起来。而肃顺在担心之外,还有一件事,不能不再次向皇帝做一个进言了。 在咸丰的御帐中,请皇上屏退了左右,肃顺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头。 “肃六,”半躺在病榻上的皇帝,皱起了眉头——他已许久未见肃顺有这样诚惶诚恐的表示,“你这是做什么?” “奴才有一句话,要先请皇上恕罪才敢说。” “行了,你就说吧。” “是。”肃顺又磕了一个头,才抬起身子来,“臣肃顺,冒死进言,请皇上为万年之后,定一个大计。” “唔……”咸丰心里,已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万年之后,自然是大阿哥继位,这是不消说的。既然不是说太子的事,那么要说的是谁,不问可知。 “懿贵妃心机深沉,桀骜不驯,一旦皇上您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后绝不是她的对手。”肃顺把一向为咸丰所敬爱的皇后摆出来,晓之以情,“请皇上替皇后打算打算。” “我也知道,不过……她还不至于敢逾越吧?” “到时候,母以子贵,就不好说能不能制得住了。”这是动之以理,“若是吕后武周之事再演,则又如何?” “懿贵妃毕竟有功于社稷,”咸丰沉吟着说道,“若是现在削去她的名位……” “皇上说得极是,不过虽然有功,毕竟还是社稷为重。现在阿哥年纪还小,若是将来阿哥懂事了,再想做什么处置,就不容易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已经不仅仅是“削去名位”那么简单了。病中的咸丰觉得,这样的大事,不是自己虚弱的身体所能负担的,微微摇了摇头,无力地说道:“该怎么办,一时也说不清……我心里乱,得再想想。” “皇上,现有一个前朝的成例摆在那里,”肃顺看着皇帝的面色,小声但清晰地说道,“钩弋夫人。” 咸丰目光一闪,深深地看了肃顺一眼,没有再言声。 懿贵妃有一套独特的手腕,来驾驭自己宫里的太监和宫女,而对于皇帝身边的人,她也花了很深的功夫,虽然不能说总是有效,但常常还是能收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这一次,当肃顺退出咸丰的御帐没有多久,安德海便进了懿贵妃的宫帐。 “主子,秦媚媚说,肃顺刚刚见过皇上。”安德海是懿贵妃的一个耳目,有什么消息,大多是汇总到他这里来,由他向懿贵妃报告,“皇上不许人在帐子里伺候,秦媚媚也只零零碎碎地听了几句。” “哦?”懿贵妃对这样的事,自然极为关心,但表面上,仍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都听见什么啦?” “皇上说,主子有功于社旗,还说,心里乱要再想想。”安德海的记性极好,把秦媚媚的话背得一字不差,至于“社旗”是个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不学无术的东西,什么‘社旗’?那叫有功于社稷。”懿贵妃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皇帝虽然绝情,好歹还知道他唯一的儿子,是自己替他生的。 “听见肃顺说什么没有?” “肃顺说话的声小,听不真。”安德海说,“就听见最后一句,什么‘高衣夫人’。” 这句话一说,安德海就看见懿贵妃猛地坐直身子,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连忙低下头,心中大悔,自己实在是不该看见! “小安子,你胡扯什么!”懿贵妃低声叱道,“这些话你敢在外面胡唚一个字,看我不让敬事房打断你两条腿!” “奴才不敢!”安德海噗通一声跪下磕头。他知道,懿贵妃不常发脾气,然而一旦发起脾气来,就绝不是闹着玩的。 懿贵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然而两只手,竟然还是不受控制的不住颤抖。 不是“高衣夫人”,而是钩弋夫人。对这个钩弋夫人,因为情形与自己很相似,她曾经暗暗请教过人,已经是非常熟悉了。 钩弋夫人,汉武后妃,昭帝母也。时汉武病危,忧母壮子幼,杀钩弋于云阳宫。 肃顺劝皇帝杀我,而他自己,是准备着做霍光了。 懿贵妃五内俱焚,紧张地思考着,良久,才咬住嘴唇,似是下定了决心。 “小安子,你起来。”她柔声说道。 安德海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看她,仍是垂首弓腰。 “今天的事,你做的并没有错。”懿贵妃的语调,仍然极是和缓,“不仅没错,而且有功。” 安德海这才敢看了一眼懿贵妃,见她的脸上真的已经没有一丝恼怒之色,才把刚才吓得几乎要跳出来的心,放回肚子里。 “我还有一件事,要交待给你去办。”懿贵妃平静地说,“这件事,你自己掂量,能办得了,当然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呢,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说,我也不会怪你。” 懿贵妃从没用这么客气的口吻跟他说过话,安德海一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明知道必是件不容易办的事,还是硬着头皮,一口答应下来。 “请主子吩咐下来,奴才准定能办到。” “好,你去找那个步军马队的佐领,关卓凡。”懿贵妃的目光,剑一样射在安德海脸上,“今天晚上,带他来见我。” 第五十八章 花海中的杀意 (二更) 第五十九章 入幕之宾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九章 入幕之宾 安德海领命去了。懿贵妃自己一个人坐在宫帐中,动也不动。 这件事,给她的刺激太深,令到她惊骇之余,不能不动用所有的智慧来应对。 她怕的不是咸丰,而是肃顺。 对于皇帝,她实在是太了解,以至于到了看透的地步。 咸丰的性格,说到底两个字,软弱,俞到后来,愈是如此。表现出来的,则是拒绝面对压力,对于可能给他造成压力的人或事,他的反应也是两个字,逃避。他对懿贵妃的冷落,从深处看,也未见得是因为有多讨厌她,而是懿贵妃表现出来的刚强和执拗,会给他造成不小的压力——女人应该是男人的附属品,后妃应该是皇帝的附属品,怎么竟然可以具有独立意志呢? 他赖在热河不愿回京,则是为了逃开那些多嘴的大臣,也逃开那些令人焦灼不堪的繁杂事务。这里有肃顺、载垣、端华和一班唯唯诺诺的军机大臣,可以替他把这些讨厌的物事,有效的隔离开去。 在这一点上,肃顺的认识完全错了。懿贵妃知道,皇帝是绝不可能听从肃顺建议的,他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甚至从根本上来说,他讨厌做出任何决定。 只有肃顺,才是那个她无法回避的存在,才是她最可怕的对头。汉武帝杀钩弋夫人,是把年幼的昭帝托付给了霍光,成就了霍光千古贤臣的令名。而肃顺,会是霍光? 懿贵妃冷笑一声。 肃顺只会是曹操。皇帝的病,从这两天大臣和太医的态度来看,有危在旦夕的感觉。只要皇帝一死,这个大白脸曹操没准就敢矫诏来杀自己。就算不杀,戏里面的汉献帝,就是摆在面前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自己孤儿寡母,皇后又是个忠厚的人,对于外头的事,全不明白,到时候,拿什么来对抗肃顺?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懿贵妃的心里,真是对肃顺痛恨到无以复加——自己固然曾经因为内务府的事,呵斥过他,但独守冷宫已经三年,他居然还是不肯放过,用心何以如此之毒! 这时候,就显出懿贵妃的与众不同了。这样的事,放在别的后妃身上,无非是以泪洗面,怨天尤人,但她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人,逼到了绝路,不免就要铤而走险。 如果是在京城,或许还可以依靠恭王,但在热河,环顾四周,都有“非我族类”的感觉,她唯一能够想起来的人,就是关卓凡。虽然只是一个五品的佐领,但是他手提劲旅,能打,肯拼命,救过自己的哥哥照祥,最重要的,是有过对自己输诚的表示。她知道关卓凡的马队,一定是在围场附近充任戒卫,如果能把这一支兵抓在手里,就算皇上明天驾崩,肃顺有动手的打算,至少还可以命关卓凡夺宫保驾。哪怕只有万一的希望,她也绝不肯让自己的儿子沦为汉献帝一流人物。 至于上一次那无礼的目光,在这种时候,可以忍——事实上,在她的内心中,不仅是可以忍,甚至还多少有些自得的意味。 对自己的容颜,懿贵妃有着充分的自信。而关卓凡,则是皇帝之后,第二个敢于这样看她的男人。 安德海用的办法,简单直接,然而却有效。 这次“围猎”,到底还是准备得仓促了些。好在如意洲毗邻行宫,因此不论是皇帝,还是的嫔妃,时常会有派太监回宫取用物品的事,值守的侍卫们,也早都见怪不怪。 “关大哥,委屈你。”昂首挺胸走在前面的安德海,低声说了一句。 关卓凡当然不必接茬,只是在心中苦笑:我太监了。 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关卓凡,穿着一身太监的服色,手里捧着一个大盒子,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安德海的身后,心里有双份的紧张:一份是即将面见懿贵妃的紧张,一份是即将通过侍卫盘查的紧张。 懿贵妃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一定是围场里面,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大事。然而在自己的记忆中,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理由,会逼迫她做出这样的决定,问了安德海,亦不得要领。因为心里没底,所以更加惴惴不安。 而侍卫一旦盘查起来,自己该如何捏着嗓子说话呢?虽然已经在心中百十次地模拟,可是太监的公鸭嗓子,不是说学就能学得来的,大概一开口,就会被人家识破吧? 谁知过哨岗的时候,侍卫只提了灯笼一照,见是安德海,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摆摆手就放行了。等到进了围场,安德海熟门熟路,东一拐,西一拐,走了没有多久,就将他带到一顶大的宫帐外面。 “主子,东西送来了。”安德海恭恭敬敬地在帐外禀报。 “拿进来吧。”懿贵妃的声音,干净好听。 关卓凡的心,剧烈跳动起来,随着安德海进了宫帐,将盒子放下,低头垂手,乖乖地站在一边。 “小安子,叫他们都远远儿的,不用过来伺候。”懿贵妃盯着关卓凡,嘴里的话却是对安德海说的。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懿贵妃如此行险,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要跟关卓凡说,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听见只言片语的,于是躬身退了出去,挥手招呼帐外的太监宫女,一直走出了二三十步之外,才敢站定。 “关卓凡。”懿贵妃低声说。 听了这一声,关卓凡才敢有所举动,将袖子啪啪一打,趋前两步跪下,磕了一个头。 “臣关卓凡,叩见懿贵妃!” 一开口就不对,他的身份是旗人,照说该自称“奴才”才是——这个称谓,在旗人来说并不算自轻自贱,事实上,是表明了一种亲热的、特别的主仆关系,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然而在关卓凡,这句话却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一方面,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对“奴才”这两个字,有着莫名的深深抗拒;另一方面,他也要借这句话,向懿贵妃表明一种微妙的态度:自己不是以家奴,而是以官身,来向她行礼。 果然,这一句话,虽然只是出自一个五品官员之口,却依然给懿贵妃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 臣关卓凡,叩见懿贵妃。 臣,关卓凡,叩见,懿贵妃。 懿贵妃在心里,享受的把这句话咀嚼了两遍,领会到了关卓凡的意思。 只有皇后,曾经享受过这样的荣耀,因为她是皇帝的妻子,在朝廷的某些大典中,可以与皇帝一起,接受官员大臣的跪拜朝贺,以天下之母的身份,听到这样的敬语。而她懿贵妃,只是皇帝的一名侍妾,不要说听,压根就连见外官的资格都没有。 不管日后将有多少人在她面前诚惶诚恐地重复这句话,今天,却实实在在是她人生第一次,有人跪在面前,称臣行礼。 “你,往前跪一点儿。”懿贵妃小声吩咐道。 第五十九章 入幕之宾 第六十章 作死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章 作死 (二更) 往前跪一点儿,是为了小声说话方便。懿贵妃不肯犯肃顺那样的错误,让自己和关卓凡的对话,叫人听了去。 可是这样一来,就不是寻常奏对的格局了。关卓凡所跪的地方,离坐着的懿贵妃,只有一步之遥,几乎就有“裙下之臣”的感觉了。他嗅到一阵淡淡的兰香,心想,不知道懿贵妃用的是什么香粉,这样好闻。 “关卓凡,你是镶红旗的?” “是。” “你的马队,练得好。” “臣尽力。” “你救了照祥,我该谢谢你。” “臣不敢当。” 就仿如是第一次召见廷臣,年轻生涩的懿贵妃,明明已经在心中把要说的话想过了百十遍,但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话说到这里就卡住了,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 关卓凡一口一个“臣”,也仿佛是在皇帝面前进行奏对,同样拘谨得很,远不如在其他人哪怕是在恭王面前,说话那样顺畅自如。 “君臣”之间,出现了尴尬的沉默。照规矩来说,这样的情形,也就意味着到了臣子该退下的时刻了,但关卓凡明知懿贵妃夤夜召自己前来,决不能只为了说这几句话。他还不至于自恋到以为那天懿贵妃看了自己一眼,今天就召自己来伺寝,心想当然是有大事,但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猜不到。可是虽然猜不到,但总是宫内出了什么要命的变故,否则她不会走这样的险棋。 “请懿贵妃保重凤体。”关卓凡索性挑一个话头,也顾不得逾规不逾规了,“阿哥年纪还小,总要靠娘来照应。” 话说得恰到好处。懿贵妃一直靠自己独撑局面,心力交瘁,现在忽然得了这一句语带双关的问候,半是触动心境,半是顺势造作,希望能激发他的敌忾之心,于是哽咽一声,泫然而泣:“你哪里知道,我们娘俩,受人欺负啊……” 关卓凡俯伏在地,不敢看她,亦没有接茬。他知道以懿贵妃的性格,断然不会是单单向他诉苦情的,一定还有后话。 “我看得出,你是个有良心的。”懿贵妃拭着泪,说道,“我且问你,假如有什么事,你是帮大阿哥,还是帮别人?” 这是早就想好的话,拿儿子替自己装个幌子,说起来才能理直气壮。 “请懿贵妃明示,但有所命,臣愿效死力。”这是暗示她,不必再兜圈子,想让自己做什么,可以直说。 关卓凡的态度,让懿贵妃很满意,于是把最想说的话,问了出来:“我既然召你来,也就没打算瞒着你。皇上的病,危在旦夕,只怕……就在这两天了。大事一出,这里若是有人胆敢犯上作乱,加害大阿哥,则又如何?” 关卓凡楞了。加害大阿哥,是绝不会有的事,要说加害你懿贵妃,史上也没听说有过记载,最关键的是,咸丰根本还没有到死期嘛。懿贵妃的这一问,从何而来? 再转念一想,忽然醒悟——这是作弊的绝好机会!她不知被什么消息所误导,以为身处险境,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召自己进见。此时表忠心,就算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是惠而不费,完全零风险,何乐而不为? “回懿贵妃的话,臣的马队,就在左近。若是肃顺敢对懿贵妃无礼,臣杀肃顺。若是军机上竟敢党附作乱,臣杀军机全班。” 这一番话,奇峰兀起,石破天惊,不仅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毫不含糊地把肃顺的名字公然点了出来。懿贵妃目瞪口呆之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所望的只是三分,他却给了十二分! “关卓凡,”懿贵妃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要作乱的是肃顺?” “肃顺跋扈已非一日,不臣之心,尽人皆知。”关卓凡低声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懿贵妃决定,该有所表示了。 “你这样赤胆忠心,我原该重重赏你才对!可是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穷得很,没有什么钱给你。”她坦率地说,“你这份功劳,将来我让大阿哥谢你。” 说完这句话,伸出手来一展,只见右掌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金刚镯子。 “这只镯子赏你了,算是一个见证。” 这就见得出懿贵妃心思细密的地方了——等阿哥长大,那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空口无凭,怎么能叫人信服?拿这样一件东西作为信物,弄得煞有介事,才好让人死心塌地。 然而她毕竟没有真正掌过权,对帝王心术中,要与臣下保持适当距离这一条,还不甚了了——距离产生权威感,而一旦突破了这个距离,则容易使臣下生出不敬的念头来。所谓“近则狎”,这固然说的是小人,可问题在于,关卓凡本也不是什么端方君子。 她让关卓凡跪在身边,幽香撩人,本已犯了一个错,现在将手一伸,皓腕如玉,整支雪白耀眼的小臂,都落在关卓凡的眼里,立刻让他起了别样心思——那一晚,把玩摩挲了良久的鼻烟壶上,那个被他幻想成懿贵妃的白嫩裸女,便不由自主地浮现了出来,仰面朝天,不着寸缕。 关卓凡的心猛地剧烈跳动起来,呆呆地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绝世御姐,欲望像潮水一般,一波接一波地袭来,心中却似有一个声音,正在绝望地警告自己:不做死就不会死! 懿贵妃见他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浅浅一笑:“怎么啦?不敢拿么?” 关卓凡咬了咬牙:“敢!”伸出手,一把握住了这一只柔荑。 镯子落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懿贵妃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站起身来,向后一挣,低声叱道:“你做什么?!” 关卓凡也站起来,不仅没有放开她的手,干脆扑过去,连她的腰也一并搂住。 一道轻微的裂帛之声,便是关卓凡的回答。此刻他的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作死也未必会死! 宫帐外远处的太监宫女,虽不能听见帐中的声音,但懿贵妃只要呼喝一声,是立即可以涌过来的。然而帐中人的语音,却始终细不可闻,只有附耳在帐上,才可以约略听得明白。 “你……你作死……哎呀……”一向倔强的懿贵妃,声音忽然变得慌乱而软弱。 一阵悉悉索索的挣扎,接着是关卓凡喘息的声音:“臣罪该万死……” “你……你放开……你大胆!……哎唷……” 帐中至此便再无声息。漫天星光之下,遍野花海之中,微风掠过,懿贵妃的宫帐,似乎随着风儿的吹拂,轻轻摇动起来,良久未止。 第二天的一整天,关卓凡的人都变得有些木然,不仅没有去围场外面巡视督查,甚至几乎就没有迈出自己的军帐。 这样的情形,图林见所未见,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爷,您还好吧?”他探头探脑地在帐口问道。 关卓凡端坐在帐内,只是挥了挥手,让图林走开。 特么的,我……我怎么把皇上的女人给睡了? 还是懿贵妃。 这一回赌得大了。 现在如果有侍卫来拿自己,那就万事皆休,什么图谋天下,重写春秋,便都化作黄粱一梦,等待自己的下场,只有杀头。 然而他似乎并没觉得有多后悔,反而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回味昨夜的那一次风流。 那种滋味,还真是特别…… 关卓凡摇摇头,苦笑着想: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自己大概还是会忍不住,做相同的选择吧? 他却不知道,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懿贵妃身上。一早从皇后那里传来的消息是,皇帝的烧已经退了,明日便可以起驾回宫。因此这一次的危机,暂时可以解除,她全副的心思便纠缠在了昨夜帐中的一幕。 “到底是他用强,抑或是我自己愿意的?” 要分辨得清楚,真是难。用强或许是有,然而自己始终没有高呼一声,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关卓凡,真的是色胆包天,居然敢在后妃的宫帐里面,不管不顾,就这么把自己的衣裳剥了去……不怕抄家灭门么? 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五品的小小武官压在地毡之上,不停交欢,懿贵妃的心里,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种事儿还能分品级的么?她自失的一笑,呆呆地看着帐外的花海。 那种滋味…… 只有二十六岁,正当盛年的她,已经许久未承雨露。 明天就要回宫了。 懿贵妃的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心中天人交战,挣扎到暮色苍茫的时分,终于轻轻叹了口气,招呼安德海过来。 “小安子,你你再去传关卓凡来一趟,我还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作死 (二更) 第六十一章 天崩地坼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一章 天崩地坼 咸丰皇帝的病势,牵动朝局,然而起起伏伏的,始终不能有明确的好转。到了六月初九的万寿这一天,病中的皇帝,为了平复日甚一日的流言,却又不得不强撑病体,试图把整套的礼仪完成下来。 为皇帝贺寿的王公亲贵,还有一部分福晋和受过诰封的命妇,六月初便都已到达热河。恭亲王照旧不在其列,不让他来的理由依然是京师重地,须得恭王主持,不可有一日或离。 这天早上,皇帝先拜过供奉的列祖列宗画像,才到明德大殿,在丹陛之乐的奏鸣声中,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的大礼。天时已经热得很了,而这样的场合,不论皇帝还是官员,一重重的袍褂穿起,丝毫马虎不得,因此都是汗湿重衣。大臣们倒还好,但虚弱的皇帝,便有些支撑不住的感觉了。 支撑不住也要撑!这是自己的好日子,一举一动,都是众目睽睽,万心所系,可别闹出什么事故来。在这样的信念鼓舞之下,皇帝勉强成了礼,接着还有一道赐宴听戏的环节,是需要完成的。宴跟戏,都是设在敬诚殿内,戏台下摆了三十几张大桌子,奉旨听戏的后妃加上王公大臣,总有二百号人。 开场先演贺寿的大戏,鼓乐喧天,热闹非凡,戏台上的各种机关,也都全部开启,一时天女散花,一时鱼跃龙门,把台下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外面的班子,固然可以有顶尖的好角,但是若论场面宏大,机关精巧,就万万无法与皇家相比了。 难受的只有皇帝一个人,只觉得两耳轰鸣,烦躁异常,心口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好歹撑着把开场大戏看完,等到开始演他亲自点的一出武戏《三岔口》,萎靡不振的皇帝才略略振作了一点。 他实在是爱看戏,台上的几位名角,也都拿出十二分本事来伺候,渐入佳境之下,皇帝一时把病痛抛在了脑后。直到扮任堂惠的武生小麒麟一个跟斗从丈许高的台子上翻了下来,落地无声,皇帝刚开口赞了一声“好!”,便身子一歪,倒在御座之上,昏了过去。 敬城殿内顿时大乱,十几个太监立刻围住了皇帝,后面的肃顺,景寿,醇王等几个,以天子近侍的职分,一涌而前,连声不迭地叫着传太医。后妃们自然是花容失色,不敢擅离座位的大臣们,个个也都是引颈张望,几个戏子,更是早已吓得跪在了台上。 只有曹毓英一个,把关卓凡的那一句话想起来了——“皇上的病,沉疴纠缠,已经极难入手,现在的精神健旺,只不过是虚好看。等到过了小暑,天时一变,只怕就要转危。” 言犹在耳,思之不免遽然心惊:“小暑可不是已经过了么……” 在万寿这样的大日子病倒,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不吉利。皇帝的病,来势凶猛,到了第三天,不仅发展到水米不能进,而且陷入了“谵妄”。 谵妄,就是说胡话,是极坏的征兆。一时之间,行宫内人心惶惶,都有即将大祸临头的感觉。懿贵妃每天一起来,便到中宫与皇后和大阿哥待在一起,既是彼此安慰,也是等着烟波致爽殿最新的消息。首领太监已来过几回,除了汇报皇帝的病情,还特意交代,请大阿哥不要走远了。 到了下午,便有太监飞奔来传,着皇后和懿贵妃带同大阿哥进见。两个女人又惊又喜,心想:难道皇上醒了? 皇帝真的醒了,待她们赶到烟波致爽殿,见肃顺、景寿和醇王正跪在地上,咸丰半躺半靠在御榻之上,虽然病体支离,双眼之中,却还有一丝神采。见到她们进来,咸丰眼光转动,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定在了大阿哥身上,眼光之中,有些慈爱,有些不舍,有些伤感,亦有些沉重。 “我不成了,奕譞,叫人来吧,”咸丰用微弱的声音说,“军机,宗令,诸王!” 知道皇帝病危的亲贵和军机大臣,早已侯在殿外不远处的丹陛之下,寸步不敢或离。此时见到面无人色的醇王,飞奔而来,将旨意一传,都知道大事不好,一个个提袍扶冠,顾不得什么身份气度,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殿中,依次跪了一地。照道理,皇后和懿贵妃是该当回避的,可是皇帝还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因此也就不能不破一次例了。 “大阿哥载淳,天生纯孝,”咸丰又看了一眼刚满六岁的儿子,“着封为太子!” 懵然无知的大阿哥,由皇后教导着,给阿玛磕了头,算是谢恩。 “我那方‘御赏’的印,给皇后。”话音一落,便有身旁的太监,捧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送到梨花带雨的皇后手里。盒子是打开的,中间置着一枚玉印,上头刻着阳文的“御赏”二字。 咸丰又将目光转向懿贵妃,看了半晌,轻轻叹一口气,说道:“拿‘同道堂’的印,赏给懿贵妃。” 这两枚印鉴,大不寻常。懿贵妃跪在地上,以双手接过,捧着这枚以阴文刻着“同道堂”三字的玉印,浑身颤抖——三年冷宫,到了皇帝弥留之际,终获谅解!一时酸甜苦辣都上心头,便要放声大哭。被跪在她身前的皇后转身连扯了两把,才好歹忍住了,伏在地上呜咽不已。 “载垣,端华,肃顺……”咸丰抖抖索索地从枕侧摸出一张纸来,吃力地举到眼前念着,“景寿,穆荫,杜翰,匡源,焦佑瀛,”一共念了八个人的名字,放下纸,将眼光望了过来,“朕,待你们如何?” 众人都知道,写在纸上的名字,要不就是肃顺所拟,要不就是皇上与肃顺商量所定。怡亲王载垣听了,忙道:“皇上待奴才们恩重如山!请皇上安心调养,待龙体康愈……” “住……住着!没功夫……说这些。”咸丰知道,这已是自己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最后时刻,吃力地喝止了载垣,喘了一会,才又道:“太子,就交给你们了。” 这就是在托孤了!殿中所有人,都是热泪满脸,被点名的八个顾命大臣,更是泣不成声,只能连连磕头。咸丰无力地摆摆手,说:“写旨来看。”,立刻便有小太监搬来案几笔墨,由杜翰写成谕旨,双手捧读。 “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发!”咸丰点点头,只说了这一个字,轻轻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良久,咸丰仍然没有新的表示。跪在一旁的太医院院使李秋生,忽然站起来,给皇帝掐了脉,又抖抖地用手去试他的鼻息,终于一跺脚,软到在地,哭道:“皇上归天了!” 跪在地上的皇后,轻哼一声,晕了过去。殿中的诸臣,放声嚎啕,哭声震天,犹如一圈涟漪,从烟波致爽殿向外扩散开去,直至整个行宫之内,哀声一片。 第二天,皇上驾崩的消息,便传遍了热河的禁军。各营都是摘樱子,起素幡,为皇帝举哀,关卓凡的马队也不例外,军官兵士,在一片凄惶之中,尽有痛哭到不能自已的。 随着这一天时间的推移,更多的消息不断传来。 皇太子载淳枢前即位,成为六岁的皇帝。 顾命八大臣面奉圣旨,辅弼幼主,赞襄一切政务。 皇后晋位太后,称母后皇太后,恭号慈安。 懿贵妃封太后,称圣母皇太后,恭号慈禧。 这一天,关卓凡这个“假旗人”没有眼泪可流,因此也就不出帐子,一个人独坐沉思。 一个时代结束了,他想,另一个时代就要开始。 我的时代。 第六十一章 天崩地坼 第六十二章 跟他斗一斗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二章 跟他斗一斗 (二更) (谢谢候鸟的打赏,言小的评价票,也感谢各位给赞的朋友) 顾命大臣的名单,确实是由肃顺所进拟的,但既然经过了大行皇帝的同意,那就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可是这份名单,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仅冷落了最有资格的恭王,而且名单中没有任何一名帝系的近支亲贵。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把身为大行皇帝姐夫的六额驸景寿,放进了名单中,拿来搪塞天下悠悠之口。 这样一来,不仅清议都在为恭王抱不平,而且帝胤的势力,也自然而然地向恭王身边集合,让恭王的实力又有了进一步的增长。但恭王也有一桩头痛的事,那就是苦于没办法与两宫太后建立联系——要推翻肃顺,必须取得两宫的支持与谅解。虽然一向听说两位年轻的太后与肃顺不睦,特别是西宫太后,在还是懿贵妃的时候,就曾与肃顺发生过很大的龉龌,但现在世易时移,不知她们对作为顾命大臣的肃顺,观感有无改变? “东太后,西太后”的说法,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起因是慈安太后搬进了烟波致爽殿旁边的东暖阁,而慈禧太后搬进了西暖阁,宫里头的人,为了方便,在私下里便称呼“东边儿的”,“西边儿的”,逐渐形成了这个说法。 凑巧的是,当恭王为无法联络两宫而苦恼时,两宫太后,也正为无法联络恭王而苦恼。 “关大哥,”安德海还是在西角门的老地方请关卓凡吃饭。国丧期间,不敢用酒,因此两个人坐在包间里,都只是喝茶,“肃顺是越来越嚣张了,今天又害主子生了好大的气。” 自从两次带关卓凡夜见懿贵妃,安德海对待关卓凡,更是与众不同。虽然不知道懿贵妃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但关卓凡是“自己人”,肯定毫无疑问。 “哦?”关卓凡故作惊讶,他很想听听是什么事,“肃顺在太后面前,还敢这么大胆?” “我看他压根就没把两位太后放在眼里。”安德海恨恨地说,“就连年号,也敢擅定!” 新君登极,照例要改元,新的年号,该由顾命大臣提出几个备选,再请皇太后圈定。而肃顺不知是一时忘了,还是根本没把这个规矩当成一回事,径直把新年号写进谕旨,只待两位太后用过印,就要颁行天下。 新年号写的是“祺祥”,文意的好坏先不去说,这样藐视太后,却为多少通晓几分政事的慈禧太后所不能接受。 “先帝在日,也是这个规矩么?”慈禧太后看了一眼慈安太后,将谕旨向外一推,紧紧盯着肃顺说。 肃顺一时语塞,没想到被她捉住了漏洞。但他并不引以为咎,而是立刻便讲出一番大道理,从民生凋敝谈到国库空虚,从江北的捻匪谈到江南的“长毛”,强调现在人心惶惶,早定年号可以有利于稳定政局。口沫横飞地说到后来,干脆让人取来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六枚铮光瓦亮的崭新母钱,上面是“祺祥重宝”四个字。 “太后请看,这是钱样子!”肃顺指手划脚地说,“只要年号一颁,新钱立刻就可以开铸通行,民间的物价,也就可以稳定下来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大好事?” 这等于是在反诘太后,语气可以说是无礼已极。他所说的一番道理,虽然不错,但却始终弥补不了那个漏洞:拟几个备选的年号请太后当面圈定,又能花费几刻钟的时间?何以敢自作主张,连新钱的模子都做好了?这样赤裸裸的蔑视,就连忠厚的慈安太后,也觉得实在不像话。 然而事已至此,竟没办法不听他的,终不成把新钱的模版毁了重铸?只得忍气吞声,在谕旨上矜了印,回到宫中,自然大骂肃顺可恶。 “肃顺可恶!”关卓凡听完,当然也要做这样的表示,“难道就没办法治治他?” “两位太后都说,要治他,非恭亲王不可,”安德海压低了声音说道,“只是不知道六爷是什么个打算,竟是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倒知道,关卓凡心中苦笑。他现在的处境,甚为尴尬,明明两头都视他为自己人,他却偏偏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做这个牵线搭桥的红娘。 自己是恭王派在热河的卧底,而且一卧就是半年。恭王有这样的心术,如果自己向太后明言,那两宫以后对恭王会是个什么观感,难说得很,对自己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而自己缘何能取得太后的信任,就更难向恭王一方启齿——难道还能跑去对曹毓英说,自己跟年轻的太后之间,曾有过两夜风流? “唉,难。”关卓凡不自觉地摇摇头。 “是啊,真是难。”安德海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悄声说:“主子跟东边儿说,实在不行,就要逼一逼六爷了。” “哦,怎么个逼法?” “说是要找个御史上折子,献议垂帘!” “这……”关卓凡大惊失色。 找人公开献垂帘之议,是慈禧太后想出来的一着狠棋。自从她得到了大行皇帝赏下的那一方印,她的自信心便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是源于肃顺的失误。在如意洲的那一次,他错判了咸丰的意愿,贸然提出来按“钩弋夫人”的例子来处置懿贵妃,手段太烈,引起了咸丰极大的不安。虽然还不至于影响到咸丰对他的信任,但咸丰警惕到未来可能发生的惨变,终于在临死前做出了这样的重大安排。 给皇后和懿贵妃的印,不是拿来看的,而是实实在在代表了最高的权力——凡是顾命大臣拟就的谕旨,不经两位太后用印,则视为无效。这等于是咸丰的遗命,为当时在场的王公大臣众目所见,即使跋扈如肃顺,也是不敢不承认的。问题在于,太后是否有权更动谕旨的内容?太后和顾命大臣之间,已经为此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交锋,但在肃顺的高压之下,结果都是以顾命一方的胜利而告终。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那这两方印章,还有什么用?”一向生性平和的慈安太后,被气得掉下了眼泪,“不等于把咱们就当成摆设了么?” “姐姐说的是,”慈禧太后趁机说,“所以得想个法子,逼着老六他们,出来说话。” 慈安太后知道,她说的法子,就是那个“垂帘听政”的折子。 “妹妹,我还没弄明白。”慈安擦了擦眼泪,抱歉地说,“咱们现在不是也在听政吗?说要‘垂帘’,就是加一道帘子么?” 都是“听政”,却大不相同。慈禧便向她解释,现在的听政,是只能见顾命大臣,而垂帘听政,太后则可以召见所有的外官,这样一来,肃顺就不能再一手遮天。 “可是垂帘听政,肃顺他们能同意吗?”慈安提出了疑问。 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但慈禧的用意,原也没指望他们会同意。 “把水搅一搅,”慈禧说,“就算千年的老鳖,也要让他冒头。” 这又是指的恭王了,话虽然不好听,但道理是有的。这个折子一上,两宫便可以借机让京中的恭王,明白她们对肃顺不满的态度。 “也好,”慈安太后欣然点头,“肃顺这样跋扈,也该有人来说一说。” “是啊。”慈禧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得意地想,一旦真的跟恭王取得联络,那就不仅仅是“说一说”的事情了。不过这一点,先不忙揭破,以免吓到了老实的慈安。何况,有这两方印在手里,即使恭王仍然不肯出头,她也准备了一记更厉害的杀招,来对付顾命大臣。 不是不许更动谕旨么?到时候,她打算干脆直接在那个奏折上矜印,公然表示接受所请。肃顺能有多厉害?偏要跟他斗一斗! 然而,年轻的慈禧,毕竟还是缺少了实际政务的历练,没能够想到,自己这个贸然的举动,必然招致顾命大臣的强烈反击,造成致命的后果。 关卓凡的大惊失色,为的就是这个原因——这哪里算是政治斗争?简直就是两位年轻的太后,在跟肃顺闹意气。若是以为掌握了两方印章,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就不免大错特错了。印章所代表的,只是名分,想转化为真正的权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不是一道谕旨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冷静地想了想,现在他即使通过安德海,对两宫有所劝谏,慈禧也绝不会听从——毕竟自己只是一个五品的军官,要说在朝务上能有什么见识,任谁也不会相信。 说不得,只好救她一救了。关卓凡心想,且不说她以肉身布施,如意洲上那两晚的情分,只论不能让大事毁于一旦,自己便有非出手不可的必要。 第六十二章 跟他斗一斗 (二更) 第六十三章 夺命狂奔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三章 夺命狂奔 “曹大人,朱大人,这回怕是要出事。” 在曹毓英家里的内室中,关卓凡把有人要上折子,献议垂帘的事,约略说了。至于消息的来源,他也不隐瞒,直言是从安德海处听到的。 “这是要逼王爷出来说话!”曹毓英脸上变色,与朱学勤对望一眼,说道:“西边儿的太冒失了,火候没到,这锅夹生饭,怎么吃?何况——” 何况还要防着肃顺的反噬。他们俩都深知,肃顺是王猛桓温一流的人物,平日里杀大学士立威,尚且无所顾忌,现在直接威胁到他的地位,哪会乖乖的就范? 然而一时之间,亦没有可行的主意可以拿出来,不知该怎样把慈禧太后的这个念头,打消了去? “请恕小弟直言,两宫既然已经发动,拦是拦不住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关卓凡没功夫再韬光隐晦了,于是干脆利落地说道,“当今之计,唯有两头着手!一头是请朱大人联络京里,无论如何,要请王爷尽快设法,驰来行在;另一头,小弟则要自行其是了,不过还要请两位大人的一封亲笔。” 关卓凡锋芒一露,曹毓英和朱学勤都是大为惊奇——本来一直奇怪他一介武官,如何能在礼部大堂议和时,有那样的表现,现在见了他的气势,才终于信实了。 “逸轩,你要我们写什么?” 就在三个人密密计议之时,一道“敬陈管见,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的折子,终于递到了军机处。 上折子主张垂帘的,叫做董元醇,一直是个半黑不红的御史,这次抓到这样一个机会,富贵险中求,将自己下半生的宦途,赌在了这一封奏折上。 垂帘听政,只是一种施政方式,本身不能以好坏论之。但从男人的眼光看去,女主临朝,有牝鸡司晨的嫌疑,多少觉得不是滋味。这篇折子,行文滞涩,理路也不见得如何高明,但也有好文字,其中的警句是“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礼不可稍逾,逾则弊生”,将关键之处点了出来,暗指肃顺的行为,揽权无礼,长此以往,将有篡政之虞。 而除了建议垂帘之外,后面的一句,“当于亲王之中,另行简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则不仅打了载垣和端华的脸,更是为了将恭王“逼出来”,所不可少的一句话。至于奏折里还请求替小皇帝添个师傅,不过是陪笔,无关紧要。 折子到了军机,顾命大臣拆开一看,震怒异常。他们倒没想到这是出于两宫的授意,只是认为大行皇帝刚刚归天,就有人敢上这样的折子,简直是反了!碍于礼制,还是将折子装进黄匣子,送进宫内,一边由杜翰动手,写好了一篇痛驳的谕旨,只等两宫太后看完了奏折发回来,就要发旨严谴。 谁知黄匣子送回来,七件折子里独独缺了这一件——被太后“留中”了。 这也是慈禧最初的本意,只要折子让大家看见了,其中的内容自然而然就会扩散出去,目的也就达到了。折子留在宫内,不做处理,既让肃顺他们抓不着什么毛病,又间接向外面表明了两宫的态度,一举两得。 以慈禧的阅历和见识来说,这算得上是个很巧妙的设计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顾命大臣群情汹涌,竟由肃顺带队,请见太后,亲自来要折子了! “董元醇的折子,请太后发还,我们还要办事。”肃顺面无表情的说。 “他的折子,我们姐妹俩还没想好,”顾命大臣的举动,已经颇为无礼,慈禧强忍着怒气说,“等想好了,自然会发下来,让你们写旨。” 肃顺一哂,无所谓地说:“臣等奉大行皇帝遗命,赞襄政务,办差一定格外巴结。这不,杜翰已经拟好了谕旨,请两位太后过目。” “什么?”慈禧太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还没想好,你们写的什么旨?” “请太后看折子,可不是请太后想折子,既然已经看过,想好不想好的,也没什么打紧。”肃顺摆摆手,对杜翰说道:“继园,太后问你写的什么旨,你给太后念念。” 不等慈禧太后有什么反应,杜翰居然就展开手上的谕旨,堂而皇之地念了起来。他的声音洪亮,又刻意加重了语气,吓得慈安太后身前的小皇帝,不住地往后缩。整篇谕旨,笔挟风雷,痛斥董元醇“故弄小巧,包藏私意”,指他“卑污不堪,希图幸进”,尤其是那一句“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之中,另行简派一二人,是诚何心?”,算得上是诛心之论,简直就是指着董元醇的鼻子在问:你说,是不是恭亲王派你来的? 两位太后听完,又惊又怒,相顾失色,慈禧更是在心里想,若是关卓凡在身边,自然会一刀一个,将这个八个逆臣杀在当场!然而毕竟是想想而已,此时此刻,只能靠自己硬挺。当下一拍桌子,作色道:“你们八个,任意妄为,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么?“ “臣等不敢,可也请太后不要违了祖宗的家法!”肃顺干脆大声咆哮起来,“国家大政,自有顾命大臣尊遗命办理,这就请太后用印罢!”说完,杜翰向前一步,将那张写好的谕旨,递了过去。小皇帝本已被肃顺的咆哮吓得不行,又见杜翰一副要逼上来的样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慈安太后身上的纱袍都尿湿了。 慈禧太后气得双手发抖,颤声道:“好……好……我给你用印。”不但不接杜翰手里的谕旨,反而拿出董元醇的折子,目视慈安,两人用各自的小印,在奏折的一头一尾按了一下。慈禧拿起折子,将手一扬:“拿去,董元醇的折子,我们姐妹准了!” 一场争锋,剑拔弩张到了这样的程度,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没想到肃顺忽然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指了指摆在一旁,专用于盛纳奏折往返的一个黄色盒子,垂首道:“太后既然发还折子,该当装在黄匣子里,着人送回军机,臣等再遵旨办理。” 说罢,行了礼,带同其他的顾命大臣,居然就这么退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两位太后,面面相觑。 董元醇的折子,被装在黄匣子里,由内奏事处派太监送回了军机处,两位太后,则坐在西暖阁内,惴惴不安地等着结果。 在奏折上直接矜印,虽然不合体例,但亦可以视为特殊情况下的一种变通,表示全盘接纳奏折中的所有提议。这原本是慈禧太后所准备的最后一手杀招,却在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之中,提前使了出来。 “妹妹,你看他们会遵旨办理么?”慈安太后问完,自己倒先摇了摇头,“这也未免太容易了吧……” 遵旨办理,等于是接受垂帘听政,以肃顺的桀骜不驯,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慈禧也猜不透肃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想一想,说道:“戏词里不是有么?‘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咱们且等着,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这一等,直到用过了午膳,仍没有信儿。两位太后在廊下说着话,都觉得诧异,忽然见安德海一路小跑,穿过院子,到跟前磕了一个头,气急败坏地说:“主子,出大事了!” 慈安太后几乎承受不了这样的惊吓,手揪着心口,面色变得惨白。慈禧的心,也是剧烈跳动起来,总算强撑住,骂道:“混账东西!连怎么给主子回事的规矩,都忘了么?” 安德海这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俯伏在地,狠狠给了自己一嘴巴,连声骂自己:“小安子该死!小安子该死!” “到底是怎么啦?” “内奏事处的老沙刚才跟我说,送到军机处的黄匣子,到现在都一直没打开……” “什么?!”慈禧跟慈安都盯着安德海问,“哪有这样的事?” “端华……郑亲王说,既然太后拿顾命大臣不当一回事,那还看……看……看个屁。” “你是说,军机上不办事儿了?”慈安太后失声道。 “反正军机章京们,都是闲坐在屋里……还不止是这样儿,”安德海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慈禧,才接着说道:“黄起忠跟我说,宫门外的戒卫,增加了一倍,太监出入,都要搜身,说是不许片纸出宫!他怕惊吓了太后,没敢来回。” 这一回,就连慈禧的脸,也变得刷白。她咬着嘴唇,看了看慈安,才道:“小安子,跟我们进屋。” 进了西暖阁的内室,慈禧拉着慈安坐下,小声道:“姐姐,我要找一个人,你别问我为什么,总之我有我的道理。” 交待了这一句,转头对安德海说道:“到如意洲,去找他!” “嗻!”安德海自然知道她要找谁,忙道:“请主子示下,让他做什么?” “让他……”慈禧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肃顺的这一招,狠到了极处。军机上罢了工,等于掐住了两宫太后的脖子,外面的奏折进不来,里面的谕旨出不去,而太后又不能召见外官,相当于把太后软禁在了热河的行宫之内。而宫外警卫增强,没准更是要谋逆的兆头。慈禧终于明白自己的冒失,犯了大错,情急之下,便象在如意洲那天一样,想起了关卓凡。 然而,能让关卓凡做什么呢?宫里不比外面,难道还能命他带兵杀进来?想想就知道这是做不到的事情。 “你只告诉他……有这么一回事情。”慈禧颓然道,“看他有什么话,叫你带回来。” 两位太后,在焦急彷徨中等了近一个时辰,才等到安德海的回话。 “回两位太后,”安德海浑身大汗地跪下,“他的亲兵说,关佐领带兵往南面拉练去了,至少要四天才能回来。” 慈禧太后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安德海得到的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此刻,关卓凡带着两名亲兵,三个人,六匹马,正在往南面沧州府的大道上,夺命狂奔。 第六十三章 夺命狂奔 第六十四章 大将胜保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四章 大将胜保 (二更) 奉旨督办直隶山东剿匪事宜的钦差大臣胜保,已经将自己的钦差行辕,从山东德州府,移到了直隶沧州府北面的青县。 他要对付的,是东捻。自从去年英法联军进攻京城,山东巡抚谭廷襄带了部分兵力“北上勤王”,东捻的“庆王”刘玉渊,便趁虚进入山东,不仅威胁直隶一带,而且两次进窥曲阜,直逼城根,往来游弋,几乎夺占了孔圣人的家乡。 捻匪的部队,以骑兵为主,而胜保的部队,步军居多。他定下了以静制动的宗旨,让旗下的三名总兵,步步为营,要逐渐把捻匪压缩到考城一带,再寻求决战。而他自己率领八千人,候机而动,其中只有一千多马队,算是战斗力还比较强。 这一天早上,胜保照例穿着为大行皇帝戴孝的白袍,正在中军帐中跟几位幕僚谈着粮草的事情,接到旗牌官的禀报,说营外有三名官军,要求见大帅。问他们是哪里的兵,又不肯说,领头的那个把总,只说是从直隶来的,有机密军情,要向大帅报告。 胜保皱起了眉头。这样的事,闻所未闻,何况近来也没听说直隶一带有什么匪情,所谓机密军情,从何说起?再想一想“机密”二字,忽有所悟,忙道:“带那个把总进来!” 等到那个把总进来,只见满面尘土,衣衫不整,人已是萎顿不堪,往地上一跪,喊了一声“参见克帅!”,便有支撑不住的样子——哪里是什么把总,却不是自己那个“族侄”关卓凡? “小三!”胜保大惊。关卓凡在热河混得风生水起,他是早已知道的,而且自己的移营,还是出于他的建议,现在却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大营,还穿了身七品把总的服色? “怎么弄得这个样子?”胜保话一出口,便即醒悟,关卓凡一个当红的五品佐领,不仅换了服饰,而且连身份也不肯通报,自然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密——多半便是热河发生了极大的变故。当下先命亲兵扶着他坐下,端来一碗热粥给他喝了,再命无关的人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叫徐家成的心腹幕僚,这才温和地说道:“小三,你不要着急,慢慢地说。” “四叔,”关卓凡一收到曹毓英派人送来的消息,得知军机处拒绝视事、行宫戒严,便立刻上了路。两夜一昼间,狂奔了五百里,疲惫已极。喝过粥,喘了好一会,精神才慢慢恢复过来,拿眼睛看了看徐家成,又目视胜保。 “不妨的,徐先生跟了我十几年,可共机密。” 原来如此。关卓凡向徐家成点了点头,表示致意,才对胜保说道:“四叔,热河出事了!”从这里开始,把半年来热河的种种情形,要言不烦地向胜保说了一个大概,一直说到有人上折子献议垂帘,以及顾命大臣所做出的反应。 “这么说,顾命的诸公,是搁车了。”胜保捋着唇上的两撇胡子,沉吟道,“行宫戒严,肃顺又想干什么?造反么?” 搁车,顾名思义,就是车夫把大车撂下闸,停在路上不走了。关卓凡心想,这个说法,倒是颇为形象。 “造反不造反,得再看,”说话的,是坐在一旁的徐家成,“可是不利于两宫太后的意图,是明摆着的。” 徐家成的话,说得很到位。关卓凡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封袋,再从封袋之内,取出一个信封来,递给胜保:“这是曹毓英和朱学勤两位,给四叔的信,请四叔过目。” “哦?”胜保极为重视,取出两页信笺,前后看了两遍才放下。他知道这两人都是恭王的心腹,他们的话,自然也代表恭王的意思。信是曹毓英执笔,写得很客气,把胜保夸成“中流砥柱,国之干城”,同时建议胜保,应该到热河去叩谒大行皇帝的梓宫,委婉地点出这是建立“不世之勋”的好机会,落款则有朱学勤的附名。 不世之勋四个字,是胜保所看重的。他听从关卓凡的建议,将大营北移到沧州府,也是为了热河局势变幻,万一有事,可以就近呼应的原因。现在的局面是明摆着的,两宫与顾命之间,起了极大的冲突,而恭王自然是站在两宫一边。自己作为带兵在外的大将,分量就重的很了,只要有所表示,维护正统不坠的功劳是一定有的。 要表示,当然是向两宫表示。至于对肃顺,胜保象其他的旗营将领一样,怨气很大,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还看不起肃顺。 胜保是咸丰生前的爱将,三十不到,便曾经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督师,节制各路,赐尚方宝剑,二品副将以下,可以先斩后奏,算是满洲的名将。他的脾气极大,肃顺跋扈,他比肃顺还要跋扈,肃顺刚愎,他比肃顺更加刚愎,因此在武将之中,是肃顺最为忌惮的一个人。 然而胜保亦不是一个冒失的人,此去热河,固然是以叩谒梓宫的名义,但到底要做些什么,还要再问问明白。 “小三,他们两个的意思,你最清楚,是说让我统兵入卫么?”胜保每次见他这个“族侄”,都有士别三日的感觉,这一次,更是知道不能再拿他当寻常的子侄辈看待,因此言语之中,颇见尊重。 “要说跟热河的禁军见仗,那决不会。”关卓凡笃定地说,“而且现在热河的情形急迫,若是全军拔营,怕缓不济急,如果只带中军马队,那就快得多了。依小侄浅见,以四叔的威名,就算是肃顺,也不敢不买账,只要四叔的人能到,就足以收震慑之功。” 这么说,是去吓唬吓唬肃顺。胜保点点头,关切地看看关卓凡,“你跑了五百里,还顶得住么?” “四叔放心,只要让我睡上半天,什么都回来了。”关卓凡心说,为了救这个御姐,不顶也不成了。 “好!”胜保下了决心,“我移营沧州,所等的就是今日。先帝曾手诏嘉奖,说我赤心为国,他肃顺什么东西,敢这样猖狂?我当然不能坐视!”转头对徐家成道:“传我的令,中军整队,吃过午饭开拔!” 第六十四章 大将胜保 (二更) 第六十五章 逆谋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五章 逆谋 顾命大臣搁车,已经持续了四天,这四天之中的朝政,完全瘫痪。 两宫太后仍然没有让步,但心理上,也基本到了崩溃的边缘,屡次拿起杜翰留下的那道训斥董元醇的谕旨,想盖了印交出去,又想到如此一来,认输服软,怕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就又把谕旨扔下,绕室彷徨。 “妹妹,我看不能再这么僵下去了。”慈安太后并不是个全无主意的人,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劲来之后,这几天,在心中把利害好好的权衡了一番,此刻开口了,“肃顺他们不让人办事,京里六爷那边,又没有消息,这么下去,朝政就乱了。” “姐姐,这口气,我忍不了。”慈禧咬着细碎整洁的白牙,恨恨地说,“我就是不低这个头,看肃六他们,敢把咱们怎么样!” “话不是这么说,”慈安太后劝道,“咱们是主子,他们是奴才,现在虽说是恶奴欺主,可是——” 可是,这个家毕竟是自己的。好比奴才不办事,主子难道还能跟奴才较劲,说你不办我也不办,咱们耗着,结果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衰败下去? 慈禧知道,慈安太后的这句话,是说在理上,但要说就此向恶奴低头,无论如何也觉得心有不甘,想来想去,绝望地说:“那以后他们要怎样便怎样,别说咱们姐俩,就是皇帝,他们也不会再放在眼里!” 慈安太后轻声说:“等皇帝长大了,不是有个康熙爷的例子摆着么?” 慈禧心中一动——这个老实忠厚的姐姐,倒是说了句有意思的话。从前的康熙皇帝,也是在孝庄太皇太后的调护下长大,忍了顾命大臣鳌拜多少年,终于把他给剪除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毕竟与往日不同,顾命八臣,除了景寿不大说话,其他七个,铁板一块,中间还有载垣和端华这两个混帐行子,以亲王的身份帮着肃顺作恶,就算皇帝长大了,真的能翻过来么? 正在纠结无助的时候,忽然见安德海轻轻走进来,面带喜色,往地上一跪:“主子,有个好信儿。” 几天来愁云惨淡,宫里头也是人心惶惶,现在居然听说有个好信儿,两位太后都是精神一振,慈禧便问道:“什么好信儿?” “关卓凡回来了。” “哦?”慈安太后偏过头来,看着慈禧,“是你上回说的那个佐领么?” “是他!”慈禧仿佛在黑夜中看见一丝光明。她知道,单是关卓凡回来,还称不上是什么好信,安德海高兴,一定是关卓凡有什么消息让他带进来。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先让奴才带一句话,说要恭请太后斟酌——‘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海阔天空’。” “哦——”两位太后,不约而同的说了这个字,似乎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心中所想的,却大不相同。 慈安太后从话里听见的,是“忍”,是“退”,这跟她自己的意见,相差仿佛,因此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而这句话在慈禧听来,就完全不一样了,大有深意在内。她所听见的,是小忍了以后,就有“大谋”,退一步之后,就可以“海阔天空”,也就是说,他在外面一定已经有所筹划,虽然还不能知道是什么安排,但已令她心安之外,更增期待。 安德海又跪前一步,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他还说,钦差大臣胜保的兵,明天就可以到热河,替两位太后护驾。” “啊?”两位太后惊喜之下,霍地站起身来。慈禧忽然明白了,关卓凡不是去“带兵拉练”,而竟是去搬胜保这一支兵了! “恭亲王已经以恭办丧仪大臣的身份,请谒梓宫!”安德海继续说,“关卓凡说,王爷准定月内可以到热河!” 满天的愁云惨雾,忽而变作云淡风轻!消息来得太多,太好,让两宫太后几乎无法承受,多日的委屈,化作泪水夺眶而出,泪眼朦胧之中,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各自取出玉印,在杜翰所拟的那道谕旨之上,轻轻一矜。 两宫太后低头了! 内奏事处的太监,和军机处的章京,开始大忙特忙起来,积压了四天的各类文书,不是开玩笑的。 军机值庐之中,顾命大臣们,纷纷额手相庆,喜不自胜。端华兴高采烈地嚷嚷着:“老六,还是你这招厉害!就连西边儿那么扎手的一位主,到底还是让你给驯服了。” 这句话,已经迹近大逆不道,但大家高兴之余,都没在意,只有肃顺阴沉着脸,不说话。 “雨亭,怎么了?”载垣拍拍肃顺,“我看你有心事似的。” “我是有心事,”肃顺点点头,不疾不徐地说,“都象你们这个样子,我看得算算咱们上菜市口的日子了。” 屋内的诸人一时都沉默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事不能算完!”肃顺摇着头说,“这一回是咱们赢了,下一回要是还这样,怎么办?回京以后,要是还这样,又怎么办?” “雨亭,你的意思是说……” “趁热打铁!借着这一次的机会,把规矩给她们两个定下来。”肃顺眼中闪着阴鹜的光,“让她们看折子,原本就是多余的事,以后没有这一说!至于她们手里那两方印” 众人都把心提起来,不知道他要采取什么样的举措。 “收!”肃顺一挥手,断然道,“交司礼监保管,每次用印,照常记档,知会她们一声就是了。” 即使是肃顺的死党,听了这话,也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御赏”和“同道堂”这两方玉印,是大行皇帝当着满屋大臣亲贵的面,赐给现在的两宫太后的,说收就收,这能成吗? “雨亭,这……这不成谋反了吗?”怡亲王载垣嚅嗫半晌,终于还是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这不叫谋反!”肃顺理直气壮地说,“顾命大臣,奉保幼主,不能事事被太后掣肘!现在的事,就得咱们说了算,等到将来皇上长大了,自然要归政给他。” 端华也提出了一个疑问:“老六,你说的收,要是她们不肯交,那怎么办?“ “不肯交也得交。”肃顺冷冷地说,“不然我那班粘杆处的侍卫,养来做什么用?” 说来说去,倘若两宫不肯交印,则还是要以武力胁迫,这与谋反,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了。粘杆处又叫“上虞备用处”,上百名侍卫,平日里只是负责陪着皇帝捉鱼打鸟,没什么正经差事。肃顺把这一支兵抓在手里,恩结义连,赏赐极厚,慢慢变成了他的私兵。 载垣没有肃顺胆子那么大,想一想,还是问道:“要是皇上将来长大了,追究这件事,那怎么办?” “皇上离亲政,总还有十好几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肃顺无所谓地说,“先把眼下弄明白了再说。我敢说,如果不按照我的法子来办,一旦让她们两个翻过案来,在座的诸公,到时候想求一个囫囵尸首,亦不可得!” 这句话切中了要害。顾命大臣,负气搁车,断绝两宫太后与外界的联系,若是追究起来,亦可以是掉脑袋的大罪。因此肃顺提出的办法虽然凶狠,终于被众人所接受,只有老实无用的景寿,急得浑身直冒冷汗,自己好端端的一个额驸,被他们拉来充数也就算了,现在又无端卷入了这么一场大逆的案子,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既然定了宗旨,肃顺就开始分派各人的差事,同时决意明天请见两宫,把今天议定的事情,向她们做一个知会。如果她们肯善言善听,也就罢了,如果事有不谐,那就要动武了! 正在这么悄悄商议,一位叫郑锡瀛的军机章京,手里拿着一个奏折的封套,在值芦之外请见。郑锡瀛一向对肃顺巴结得厉害,因此肃顺也不以为意,叫他进来。 “怎么啦?” “启禀中堂,胜保的兵,已经到了仙浦口。”郑锡瀛愣愣地说,“这是他递上来的折子。” “什么?”肃顺抢过折子,一把打开,只见黄绫硬裱的折子上,落的是胜保和直隶总督文煜的联衔,而折子正文的九个大字,剜心刺目,映入眼帘。 “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 第六十五章 逆谋 第六十六章 带刀的人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六章 带刀的人 (二更) 关卓凡搬了一个马扎,坐在东营马队他的中军帐前,看着图林替他磨刀。这是个手艺活,刀刃跟磨刀石之间的角度,往刀上淋水的多少,用的力度大小,都有讲究。这一手,关卓凡是真不会,心想,看来这个不算是身体记忆。 “爷,”图林用一块帕子将刀身仔细擦干,双手横捧,递到关卓凡眼前,“您瞧瞧。” 关卓凡接过刀,见刀刃被磨得锋利雪亮,就连刀身上“关三卓凡”那四个字,也被擦拭得铮亮。 “张勇——!”他拖长了声音,懒洋洋地喊了一嗓子,就见今天不带训的张千总,火急火燎地从帐子里钻了出来,跑到面前啪的一声站定。 “老总!” 关卓凡将刀横在膝上,轻轻转动,终于将阳光反射到张勇脸上,闪得他双眼一花。 “嘿嘿,老总,今儿兴致不错?”张勇笑着说。 自打昨晚从曹毓英那里听了消息回来,关卓凡的心情确实一直不错。 胜保的钦差行辕,摆在了距行宫五里的地方,由礼部的官员陪着,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放声嚎啕,直哭得天昏地暗,让整个行宫的人都知道,他胜保来了。 胜保的出现,和那一道联名请安折子,给顾命大臣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从来都是只有给皇上请安,哪有外臣给皇太后上请安折子的规矩? 可胜保偏偏就这么做了!他带来的一千马队,虽然人不多,但相比于热河那些疲弱的禁军来说,仍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战力。更重要的,是胜保和文煜所代表的那些旗营旗将的态度,让肃顺终于认识到,自己还没到能够为所欲为的地步。 这样反复掂量下来,不得不将启动的异心暂且压制下来,松开了掐在两宫脖子上的那只手。 “两宫太后也让了一步,”曹毓英对关卓凡说,“以后的折子,两宫只看不说,怎么处置,由顾命大臣定夺。” “退一步海阔天空,曹大人的计策,好极了。”关卓凡又恢复了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逸轩,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不用客气了,这一次,以你的功劳最大。”曹毓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年轻人,能韬光隐晦,不居功自傲,很是难得。看不出来,你不声不响的,倒跟小安子交上了朋友。” 关卓凡听得出来,曹毓英虽是夸他,但话里也藏有机锋。论起智计,自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自问远不能与曹毓英相比。但以穿越的身份成为历史的先知,这种东西,就是十个曹毓英,也是做不到的。 他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于是宕开一笔:“也是靠了胜四叔兵行神速。” “嗯,胜克斋的功劳,将来两宫必有酬谢,”曹毓英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就要看王爷的了。” 恭亲王请谒行宫,是顾命大臣再也无法回绝的一件事。做皇帝的哥哥,生前没能让他见上一面,如果死后都不许人家到灵前一哭,是到哪里都说不过去的一件事。 恭王此来,最重要的事就是想办法面见两宫太后,把彼此之间的意思,好好谈一谈。关卓凡知道,这是没办法通过他和安德海来完成的,就比如两位老大,最重要的交易,一定是面谈,而绝无可能依靠小弟之间的传话来做最后的定局。 剩下来的事,就该交给我们这些带刀的了。关卓凡想到这里,看看膝上的马刀,又抬头看看张勇,笑笑说道:“你的刀,也该经常磨一磨,别等到要用的时候,使不上劲。” 张勇哗的一声,将腰间的刀抽出半截,倒也算刀光雪亮。他把刀回了鞘,咂着嘴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用上,未必还能再来一股马匪?”上回没赶上对马匪的一仗,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关卓凡做了个手势,让张勇蹲在身边,小声问:“你营里原来那几个军官,现在怎么样?” 张勇见他忽然说起正事,楞了一下,也是小声回道:“其他都还好,就是积兰泰和于炳,一个校尉,一个哨长,我吃不准,不敢打包票。” 关卓凡没说话,手指在冰凉的刀脊上慢慢滑过。 两宫太后与顾命大臣之间,忽然变得和谐起来,即使是慈禧,也不再对每日送上的奏折发表任何意见。每次顾命大臣将写好的谕旨,拿来向太后“请示”,两位太后也总是痛快的用印,说“你们瞧着办吧”。而对于顾命大臣的辛苦,倒是常有温言嘉慰,隐隐表示出后悔曾经闹僵的意思。 太后是这样的态度,令到顾命大臣们,也不由自主的发生了转变,原来那种大声说话的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礼制上的恭恭敬敬。这样一来,更显融洽,就连最顽固的肃顺,也觉得这是个值得珍惜的局面,因此做主把两位太后的年例银子,各加了三千两,以作为回报。同时他们对两宫的防范之意,戒备之心,也渐渐转到外面的军务政务上去了。 在这样一团和气的氛围中,和硕恭亲王奕 第六十六章 带刀的人 (二更) 第六十七章 夜谋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七章 夜谋 千等万等,等的就是这一刻。甜水胡同是慈安太后的娘家,方家园是慈禧太后的娘家,两宫宣示的意思很明白,找恭王的目的,不为国事,只为家事。 恭王到了热河以后,一直坚持与众人叙家常之礼,为的就是这个。现在是两位嫂子要向小叔子问问自己娘家的状况,无论怎么看,都说得过去。肃顺和另几位顾命大臣,都一早被恭王拿言语挤兑住了,一时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只有杜翰,迟疑着说:“年轻叔嫂之间,依礼似乎该避避嫌疑……” 道理是没错,但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可以算是无礼已极。恭王在心中勃然大怒,知道这是杜翰找的一个借口,为的还是不让他去见太后,因此面上没有做丝毫流露,点点头说:“继园说的也是,这可让我为难了……要不,诸公陪我一起进去吧?” 太后找恭王拉家常,一大堆无关的人陪着一起进去,象什么话?肃顺踌躇之下,把景寿想起来了,他是大行皇帝的姐夫,算是懿亲,由他陪着恭王进去,正合适。一方面,身份上不显得突兀,另一方面,又足以负起监视之责,至少让太后和恭王之间,没法子商量什么出格的事情。 “让六额驸陪王爷进去吧,省得外面那些混账小人说什么闲话。”肃顺一副好心人的口吻。 召见的地方,是在慈安太后住的东暖阁,对于景寿陪着恭王来见,两位太后都没有想到,只得吩咐两人一起进来。叔嫂相见,自然都想起才归天的咸丰,都红了眼眶,各自伤情,一时相对无言。慈安便推了推怀里的小皇帝,说:“皇帝,叫六叔。” “六叔!”小皇帝眨着眼睛,响亮地喊了一声。 慈禧太后却在看着缩在一旁,老实木讷的景寿。她当然能意会到肃顺派景寿来是什么目的,可是见恭王的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无论如何也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因此说不得,只能对景寿来狠的了。 “六额驸,你一向辛苦了。”慈禧温声说道。 不问恭王,先说自己,这让景寿吓了一跳。他最怕这个理路清晰、言辞便给的太后,因此平日八位顾命大臣面见两宫的时候,他总是躲在最后。此刻没办法,躬了身子,讷讷地答道:“都是臣应份之责。” “是啊,顾命之责,实在也是重的很。”慈禧慢条斯理地说,“就连康熙爷那样的圣主,不也在顾命大臣的辅佐下,才慢慢长大的么?” 顾命是祖制,这个是不消说的,景寿一时不知太后想表达什么,没敢接口。 “我是个妇道人家,倒不记得康熙爷的时候,是那几位辅政来着?” “是鳌拜、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四个。”景寿小心翼翼地答道。 “哦,那四个人里头,是谁说了算啊?”慈禧再问。 “是鳌拜。” “那康熙爷亲政以后,鳌拜又怎么样了啊?” 景寿的冷汗唰的就下来了——人人都知道,鳌拜是被康熙“革职籍没,圈禁至死”,慈禧太后拿鳌拜来映射肃顺的意思,也是昭然若揭。原来还以为两宫与顾命之间,已经相安无事了,现在看来,大非如此。神仙打架,两边都惹不起,自己怎么就给填在里头当馅儿了呢?心里一急,连忙跪下,期期艾艾地说:“求圣母皇太后明鉴,臣这个顾命,实在是有名无实,是他们硬赶着鸭子上架。臣对两位太后,绝无二心,跟他们可不是一回事。” 恭亲王一直冷眼旁观,心里暗道:这个女人,果然非比寻常,不简单。此刻见到景寿的窘态,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于是用打圆场的口气说:“两位太后圣明,六额驸是家里人,胳膊肘是绝不会往外拐的。” “六爷说得是,”慈安太后也说话了,“先帝在日,就夸奖六额驸是忠心耿耿,可以托付大事。妹妹,要我说呢,六额驸决不能帮着别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三个人一唱两和,白脸红脸,把景寿揉搓得服服帖帖,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说:“谢谢母后皇太后,臣回头就去把顾命大臣这个帽子给辞……辞……” 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顾命大臣是大行皇帝所指定,那是说辞就能辞的么? “六额驸,你请起来吧。”慈禧没想到景寿吓成这个样子,心里倒有些歉然,不过大事当前,说不得,只好再敲打敲打他,“我也不用你帮谁,你就守住这张嘴,别说话。若是今天我们跟六爷的话,有只言片语传到肃顺耳朵里,那就什么家人的情分都不用指望了,明白么?” 闭嘴不说话,这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景寿如释重负,爬起来,躬身答了一个字:“是。” “六爷,”慈禧把头转向恭王,开始说正事了,“肃顺的跋扈,不用我说,想必你也都知道的,我们姐俩和皇帝,全靠你。你说这顾命的制度,能不能议一议呢?” 等到从宫里出来,晌午的席归端华请,但话题是以回銮的安排为主,因此席间大多是肃顺和恭王在说话。大行皇帝已经不在,所以继续留在热河也就失去了必要,尽早回京,可以将因为皇帝驾崩而不稳的人心,尽快安定下来。 一应的细节,不管是道路,行陛,护驾接驾,都谈到了,最后把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七月二十三。 “六哥,这下好了,你早点回来,我身上这副担子,也就能早点卸下来了。”恭王放出一副轻松的表情。 “这可不成,”肃顺摇摇头,说道,“洋务上的事,还得借重你!” 洋务是个很好的话题,恭王便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拿出来,谈得极其起劲。他要借这个机会,让肃顺以为自己的心思全在这上面,再也想不到自己将有惊天的异动。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其余的事,自有恭王带来的官员,与热河的内务府、军机章京、各衙门来接洽。恭王回到公馆,也不再拒客,热热闹闹的,一直见人到入夜。 这种时候,公馆周围,自然有肃顺的坐探环伺,因此绝不会召关卓凡来见面。直到两天之后,恭王启程回京,关卓凡的一顶小轿,才趁着夜色,抬到了曹毓英的宅子门口。等到他进了内室,发现许庚身也赫然在座。 “逸轩,都定下来了!”老谋深算如曹毓英,此刻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隐忍负重到今天,该是利刃出鞘的时候了!” 关卓凡惭愧的发现,他的第一反应,是仿佛看到了二品顶戴在向自己招手。 “请曹大人吩咐!”他霍地站起身来。 “不忙,让许星叔先跟你把回銮的布置说一说。” 要说的是自然是军事上的布置。整个回銮的警戒序列,都是许庚身亲自参与安排的,因为这一层特别要紧,所以许庚身摆开了地图,讲得格外清楚细致。 所有热河的禁军,将会分成四拨陆续开拔。第一拨,随载垣端华等军机大臣先行回京,好让日常的政务不至中断,各宫的嫔妃,也都随第一拨先走;第二拨,随景寿和睿亲王仁寿,护卫两宫太后和皇帝,定于七月二十九日到京,由恭亲王接驾;第三拨,随肃顺和惇王醇王一起,扈从大行皇帝的梓宫,因为梓宫是一百二十八个人抬的“大杠”,所以走得格外慢些;第四拨,则是殿后的部队。 “第一拨进了京城,自有王爷料理,不用我们操心,”许庚身说道,“殿后的第四拨,到时候由胜克斋的骑兵来隔断,至少会跟前面拉开半日的路程。” “两头大,中间小,”曹毓英等许庚身说完了,目光炯炯地看着关卓凡,“逸轩,这就是你的用武之地。” “在哪里动手?”关卓凡明知故问,加了这么一句。 曹毓英没说话,手指用力按在了地图中的一个小圆圈上。 密云,当然是密云。 密云夜,惊天变,旋转乾坤。 第六十七章 夜谋 第六十八章 别让她们跑了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八章 别让她们跑了 (二更) 在两宫太后的眼里,日子过得极慢,特别是慈安太后,天天翻着黄历,盼望回銮那一天尽早到来。 该来的终于来了。到了预定启程的七月二十三,两位太后天没亮就起身,梳洗打扮完毕,在烟波致爽殿前会合,最后看了一眼大行皇帝离去的地方。 “小安子,该办的事,都办好了么?”慈禧轻声问安德海。 “请主子放一百个心,都妥妥的。” 慈禧太后听出来安德海的口气中,有那么一点点不稳重,于是转过头,狠狠看了他一眼,见他倒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安德海这两日忙进忙出,自觉把差事办得很漂亮,该带的话,该送的东西,都一样不落的交到了关卓凡手上,不免有些飘飘然。直到被慈禧盯了这一眼,才想起仍然是身处险境,别从自己的神态上露了馅,吓得把头一低,又恢复了那副恭谨的样子。 因为其他后妃都已经随第一拨提前几日走了,整个行宫显得空空荡荡。慈安太后看着这住了足有一年的地方,忽然有些恋恋不舍起来,眼圈也红了。 “姐姐,走吧。”慈禧握住了她的手。 行出宫门,外面早有内务府安排的数十辆大车在等着了。两位太后带着小皇帝,上了最大的一辆车,这是御驾,宽大的黑布轿厢之中,即使坐上十几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景寿以御前大臣和懿亲的身份,骑马在御驾左右扈从,这也是肃顺一贯的安排,起一个监视的职能。护驾的部队,是前锋营和步军衙门的兵,除去先导和殿后,走在几十辆大车周围的,也有上千人之多。 等车队走到离热河三十里的喀喇河屯行宫,奉了大行皇帝梓宫在此等候的肃顺、杜翰,还有惇王醇王睿亲王等一众亲贵,迎上了御驾,陪着太后和皇帝,行祭奠之礼,算是对大行皇帝做最后的告别。一干君臣,免不了又是一恸,而慈禧太后在伤感之余,还担心地多看了几眼那几个王爷。尤其不放心的是她的妹夫,醇郡王奕譞。 醇王只有二十一岁,是大行皇帝的七弟。前几年,一直与老八老九一起,被视为年纪不到的孩子,只给了几个虚衔,没让他办什么事。直到这两年,才渐渐有了些实在的职务,现任着御前大臣、都统,除了亲贵的身份之外,也算是重臣了。明面儿上,他是老老实实话不多的一个人,私底下,他却是恭王的死党,最是佩服这个六哥,而把肃顺恨到骨子里。一心想着,如果哪一天六哥掌了权,自己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唉,到底是年轻阅历少”,慈禧在心里说,“也不知道能不能稳妥的把那件差事办下来。” 祭奠完毕,重新上路,仍是由第二拨的御驾先行,肃顺等作为第三拨,护送梓宫,随后启程。当御驾绕出喀喇河屯行宫的路口,两位太后在轿厢里,终于看见了大群身穿步军衙门服色的骑兵,衣甲鲜明,只是帽子上的红缨已经摘去,沿路边摆开,在战马旁一手持缰,一手扶地,以请安的姿态,恭送御驾。 “是关卓凡的兵。”慈禧向慈安轻声说。两人对望一眼,都攥紧了手。 关卓凡的马队,是划在第三拨随同肃顺行动。御驾一走,梓宫跟着就上杠,在后面缓缓而行。一路上晓行夜宿,因为天气不热,道路也修整得很好,倒比预计的行程要快上一些。 等到居庸关遥遥在望,就快进长城的时候,机警多智的杜瀚,觉得有些不对头了。 “中堂,”杜瀚骑马赶上肃顺,小声说道,“事情有些怪。” “怎么了?” “昨天一天,跟后面的都联系不上,派去传信的人,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嗐,后面的人多,东西也多,什么杂事都是他们收尾,走得慢点也在情理之中。”肃顺倒没多想,当然也万万猜不到,此时前后的联系,已经为胜保的骑兵所阻断。 “这我也知道,不过……”杜翰摇了摇头,皱眉道:“中堂,恕我直言,这一次回銮的安排,我总有些放心不下——让两宫先走,多少有些不妥。说到底,那两方印,还是在她们手里,别给玩出什么花样来。” 这话说得很重,肃顺不以为然,觉得杜翰有些无端疑人,更何况还有景寿一直跟着两宫,应该不至于有什么意外。但肃顺毕竟是个胸有丘壑的权臣,并没有断然反驳,沉吟了一会,问道:“继园,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一起走,”杜翰坦率地说,“免生枝节。” “也罢,”肃顺心想,做个万全的打算也好,“继园,就劳你的驾,叫内务府的汪天铭带人到前面跑一趟,找到景寿,传我的话,就说请两宫太后和皇上在密云歇息,等我们到了,一起走!” 汪天铭是他的一个心腹。做好了这一番安排,放心赶路,然而等赶到了密云,城里哪有御驾的影子?只有汪天铭来回报:“皇上又哭又闹的,已经待不住了,景公爷说,还是早点回京,让皇上安稳下来,再说密云县城不大,御驾和梓宫挤在一起,也分排不开。” 话是没错,何况又是景寿所说。肃顺半信半疑的,只得先安排让梓宫安顿下来。护送的部队,当然是在城外宿营,城内只留少数值夜的士兵,但同行的许多亲贵大臣,却要一个个分派住处。这一边正在忙乱,那一边,杜翰把肃顺拉在了一旁。 “中堂,事有可疑,我看不能就这么由着她们走。” “你是说,恭老六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只要两宫和皇上在,他就没什么花样好玩。” “那怎么办?人都走了。” “追回来!晌午才过没多久,一定还追得上。”杜翰断然说道,“通行密云四门的火牌,也要换成新的。” “这……”肃顺只有片刻的犹豫,便已下了决心。杜翰说的有道理,两宫匆忙离去,不能不让人心里存疑。“叫遇昌来!” 等到步军衙门的总兵遇昌,匆匆赶来,肃顺劈头就问:“谁的兵是驻扎在城西门的?” 城西是回京的道路,要追两宫的车驾,自然最为方便。 “回中堂的话,”遇昌略略一想便报告道:“西门两侧,是勒保的骁骑营第三佐,和关卓凡的步军马队。” “勒保倒是中堂旧部,”杜翰眼里,闪着幽幽的光,“关卓凡么……” 第六十八章 别让她们跑了 (二更) 第六十九章 兵变!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九章 兵变! 关卓凡的马队,扎营在密云城西门外的北侧,离城五里。一扎好营,立刻命令生火做饭。他心想,没准这就是今天能吃上的最后一顿热饭了。 从穿越到现在,已经将近一年,而自咸丰北狩所开始的一场大戏,也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候。这一年,他有过奴颜婢膝的谀笑,也有过刀林箭雨中的拼杀,终于谋到了这一个官,练得了这一支兵。曾经的他,只是想找一个好的位置,来观看这场大戏,而现在,他却要亲手揭开这场大戏的最后一幕了。 政变发动的时间,已经定在今夜正交子时的那一刻,由城内的醇王来主持。一旦成功,那么不可一世的肃顺,就会走向命运的尽头。 不成功,便成仁,关卓凡这样激励自己。事实上,如果不能成功,则不想成仁也是做不到的事情。 正在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却隐隐听见远处人喧马嘶,似是马队出动的声音,他心里一动:那是骁骑营驻兵的方向! 过了片刻,图林便进来报告,说有一个骁骑营的兵,急着要见关佐领。 “叫他进来!”关卓凡皱起了眉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他可不想今晚的计划,出任何变故。 来的人既不是阿尔哈图,也不是蔡尔佳,而是他们一个姓卓克的弟兄,上一次过小年,曾经在关卓凡的帐子里一起喝酒,也算熟识。 “关佐领,出事了!”他大汗淋漓,急迫地说,“勒保忽然把兵都带走了,说是要去追……太后和皇上的车驾。” 关卓凡的心,仿佛忽地一下抽紧了,随即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这种时候,一丁点都错不得。 “他拔营了?” “没有,只留了两哨兵看守,我也在里面,其他五百多号人都带走了!阿校尉吩咐我,他们一走,立刻来报关佐领!” 关卓凡筹划了多时,要在今天入夜之后,联手阿尔哈图,篡夺骁骑营第三佐的兵权,排除对午夜政变可能有的威胁。现在勒保一走,这个计划算是彻底落空了,但只要骁骑营的兵不在密云,那么效果是一样的,只要过了今夜子时,就一切都不要紧了。 但是,勒保没有拔营,也就是说,他还要回来。那么,他去追御驾的车队,做什么呢? 这样一想,恍然大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勒保不是要去护驾,而是要去劫驾! 勒保要把两宫的车队追回来……关卓凡心想,这当然是肃顺的指令。他紧张地算着时间,如果此时去追勒保,则醇王预定的子时发动,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了,这该如何是好? 随即他就暗骂自己糊涂——这还用考虑么?自然绝不能让两宫为勒保所挟持!他是肃顺旧部,骁骑营又是曾有过野战经验的骑兵,寻常的禁军,根本不是对手。以勒保的毫无心肝,万一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自己可就后悔莫及了。 “图林!”关卓凡霍地站起身,“叫司务熄火,传令集合——全装全甲,别吹号!” 步军马队的士兵,前一刻还在等着吃饭,这一刻已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整齐的肃列在营前的空地上。关卓凡全副戎装,大踏步的走出军帐,叫图林拖过一张案子来,跨步踩了上去。 “积兰泰!于炳!”关卓凡把张勇交待过的这两个人,点了出来。 “在!”两个人都是自队列中向前一步。 “捆了!” 话一出口,便有亲兵扑上去,将两人按在地上,动手就捆。 “关佐领!”身为校尉的积兰泰,见到关卓凡一脸的杀气腾腾,惊惶之下大喊,“我们犯了什么罪,要杀我们?” “不杀你们!”关卓凡喝道,“我有事要办,只得先委屈委屈你们俩。只要给我乖乖的,到了明天,我给你们赔罪!” 人人都知道,这两人原来与福成安和林千总交好,此刻见关卓凡忽然处置他们,无不凛然,看着几名亲兵,将两人一直架到一顶帐子里去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关卓凡环顾周围的士兵,那这句话做了开场。这些兵,都是关卓凡拿银子喂饱了的,刚才见他绑了积兰泰和于炳,此刻又说这样的话,情知终于有大事要办了,个个脸上都露出了兴奋之色。“我们是皇上的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是效忠皇上!现在两宫回銮,有人要趁机作乱,我奉了特旨,一体擒拿!你们跟着我关三,立功受赏,就在今日!别的先不说,今天少了你们一顿饭,明天我拿一万银子赔给你们!” 这一下真是平地惊雷,大家都猜到会有大事,哪里想得到竟是去捉拿叛逆这样的大功?顿时群情涌动,一个个都被关卓凡的这番话激得热血,雀跃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拔队出发。 然而就在这时,却又听得马蹄声响,遥遥一望,见十几匹马从密云城的方向狂奔而至。到了营外,马上的人纷纷翻下鞍子,向营内走来,当先一人,却是马队旧日的佐领,现任步军统领衙门指挥同知的福成安,而身后跟着的一人,赫然竟是以大过被降为八品、随衙办差的那个林千总! “逸轩,”福成安带人进了营,没想到面前是这个阵势,楞了一下,对高高站在案子上的关卓凡说道,“你下来,我有话说。” 这个时候来,而且还带着林千总,那就绝无好事!关卓凡已经猜到了七分,将脸一扬,皮笑肉不笑地说:“福指挥,标下甲胄在身,就不给你行礼了,有什么事,这就请你说罢。” 在自己面前一向恭谨的关卓凡,忽然变得如此倨傲,这是福成安万万想不到的,先是一怔,继而勃然大怒——你一个五品的官,敢这样无礼?把脸一沉,拿出一张纸来一扬,喝道:“我奉步军统领衙门的钧令,暂代你马队的佐领之职!西营丁世杰的千总,由林世勋接任,东营张勇的千总,由积兰泰接任!积兰泰——!积兰泰呢?” 福成安喊了这两声,无人应答,心中更怒,将手一挥道:“把他给我拽下来!” 数名福成安的亲兵,便奔过来要拉关卓凡,忽听“啊”的一声惨呼,第一个伸手的亲兵,一条左臂,竟然被生生切了下来,血如泉涌,自己只看了一眼,便晕倒在地。 丁世杰慢吞吞地收回还在滴血的马刀,盯着福成安,一语不发。周围的兵士早就跃跃欲试,此刻见丁世杰动了手,呛啷啷一片响,都拔刀在手,将福成安的十几个人,围在当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白白胖胖的福成安吓得魂飞魄散,抖抖地指着关卓凡,颤声说道:“逸轩,你这……这是抗令不尊,要兵变么?” “你有一张纸,我也有一张。”关卓凡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双手一展,大声念道:“奉旨:近有逆臣谋乱,着步军统领衙门马队佐领关卓凡,总司稽查,一体擒拿,有抗旨不尊者,格杀勿论。”念罢,也是将手一扬,见那张纸黄底素面,正是国丧期间的谕旨式样。 关卓凡格格一笑,俯视福成安,说道:“福指挥,不知是圣旨大呢,还是你手里这片纸大呢?” 福成安面如死灰,还没说话,身后的林千总,已经知道今日是身陷绝地,若是不能说动周围的士兵,只怕自己就有来无回了,当下大喊道:“你一个五品佐领,哪来的圣旨,这是假的!” 关卓凡也不动怒,却用眼角扫着张勇,嘲讽地笑笑,说道:“张勇,早说让你磨刀来着,原来你手里的铁片儿,杀不死人!” 张勇见到林千总,早就满腔的新仇旧恨,只待发作。此刻听关卓凡这一激,大吼一声,手中的刀向前一送,透胸而过,将林千总扎了个对穿,狞笑道:“老子没去找你的晦气,你倒来找老子的晦气!”提脚一踹,才将刀拔了出来。 福成安见张勇当场行凶杀人,脚顿时就软了,再也顾不得上官威仪,噗通跪下,向关卓凡哀求道:“逸轩,我遵旨,我遵旨,咱们留个日后相见的机会,成不成?” 这时候才说这个话,就晚了。勒保的骁骑营离去已久,关卓凡实在是耗不起时间了,心里叹息一声: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论罪,或许你不至死,可是现在只好借你的血,做一个投名状,来坚定我的军心!咬了咬牙,一狠心,厉声喝道:“尽数杀了!” 第六十九章 兵变! 第七十章 危局!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章 危局! (谢谢一二三和星辰的打赏,谢谢惊叹的评价票) 勒保的骁骑营,在离顺义还有三十里的地方,终于追上了两宫的车驾,口称肃中堂的急命,殿后的士兵,亦拦不住他。 “景公爷,”勒保带着五百多名骑兵,疾驰到御驾近前,找到了扈从的景寿,将肃顺的“手谕”递了过去,“肃中堂有命,请御驾回密云歇息,明日再一道上路。” “这……”景寿迟疑了。御驾周围,侍卫满布,也有步军衙门的兵在扈从,但这些兵,现在到底听谁的,也还拿不准。就算肯听自己的,要跟看上去颇为凶悍的骁骑营对垒,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两位太后坐在车里,也将勒保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都是一沉。本以为已经逃出了肃顺的掌握,没想到他竟然派了马队来追。回去自然是绝不肯的,但眼前这个难关,怎么过?眼见得这个带队的军官,口气颇为嚣张,不但跟景寿说话不怎么客气,而且竟然没向御驾请安,多半是肃顺一路的人,万一作乱,如何是好? 毕竟是女人,这里又不比宫内,在兵戈之中骤然遇到危机,到底还是缺乏处置的经验,一时之间,都有六神无主的感觉,只好把希望寄在景寿的身上。 然而景寿亦没有这份急才,正在全无主意,汗如浆涌的时候,忽见后方尘土飞扬,又有一支马队,蹄声如雷,向着御驾的方向疾驰而来。 “步军马队,奉旨护驾——!”关卓凡带队一路舍命狂奔,终于赶上了车驾,远远地便喊出这一声,一则是要先声夺人,二则是给要御驾之中的太后一个心安,三则是要告诉御驾旁的侍卫和官兵,我关卓凡是来保驾,而不是来劫驾的。 “是关卓凡!”轿厢中的慈禧,象劫后余生般,一把握住慈安太后的手,“这下可不怕他了。”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勒保。他见了对方马队卷地而来的声势,脸上微有惧色,凝神戒备。 “景公爷!”关卓凡驰到面前,见了景寿,在马上行了一个军礼,转过马头,打量着勒保和骁骑营的兵。 双方各有几百骑兵,相隔着数丈对垒,气氛一时紧张得令人窒息。 “关三,你这算是什么?”勒保大声问道。 “我来护驾。”既然两宫无事,关卓凡的心里也就安定多了,在马上抱一抱拳,“勒佐领,你这又算是什么?” “我奉肃中堂之命,请御驾回密云歇息!” “勒保,你敢犯驾?”关卓凡的脸色一沉,语气变得冷冰冰的,心中在想,假如真的跟骁骑营交手,一定会是一场血战。 “你算什么东西,”勒保探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向关卓凡一指,他身旁的几名骑兵见了,也都随着抽刀在手,“别人怕你关三,我可不怕你!” “勒保!在御驾之前拔刀,这是死罪!”关卓凡厉声道。 “嚯,怎么着?”勒保狞笑一声,“你敢杀我?” “我敢杀你!”紧紧跟在勒保身旁的阿尔哈图,忽然反手一刀,结结实实地劈在勒保的左颈上,因为使力太大,竟至深嵌入骨。勒保闷哼一声,连人带刀,一头栽倒在马下。老蔡和他们手下的二十几个兄弟,立刻将阿尔哈图围住,大呼道:“勒保犯驾,人皆可杀,与大家无关!” 身后骁骑营的士兵都惊呆了,然而因为勒保平日里擅作威福,积怨极深,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肯为他出头,只有几个勒保的死党,发出了几声鼓噪。 关卓凡知道,虽然只有一小撮人喧哗,但一夫倡乱,万人景从,如果不立刻压下去的话,搞不好就会弄出什么变故。这种时候,不能有一点点的犹豫,于是忽地跳下马,单膝点地,向两宫的御驾请了一个安,高声道:“勒保冲撞御驾,已经军前正法。骁骑校阿尔哈图,勇猛善战,忠心耿耿,臣愿保举阿尔哈图接任骁骑营第三佐佐领之职!” “准奏!着阿尔哈图任骁骑营第三佐佐领。”轿箱中传出慈禧清脆的声音,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暂归关卓凡节制。” 慈禧在这些事情上,最有决断,说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以五品佐领之职,保举另一个佐领,而竟然蒙恩准予所请,在有清一代,可谓是空前绝后的一件事了。 既然老阿有了主官的身份,那关卓凡就不客气了,大喝一声:“阿尔哈图!” “在!” “把刚才那几个临阵鼓噪的混账,给我拿下!” 慈禧和关卓凡的处置,明快利落,那几个勒保的死党,无人相助之下,不敢抵抗,乖乖地下马交了刀,被捆了起来,骁骑营第三佐的五百多号人,归于掌握。 去了这个阻碍,御驾的车队可以继续前行了。关卓凡把老阿的骁骑营留在道口,严令不许任何人通过。 “就连飞过去一只鸟,也要算在你的头上。”他极严肃地叮嘱过阿尔哈图,便率了步军马队,护着车驾前行,以防再出什么意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算着时辰,直到车驾过了顺义,迎上了带领大批官员在此接驾的恭亲王。 “臣奕 第七十章 危局! 第七十一章 密云夜!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一章 密云夜! 正在这危险的僵持之间,就听城西门的方向,渐渐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由远至近,由小至大,静夜之中,蹄铁敲打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急若骤雨,势如奔雷,横行于住满了达官贵人的密云城中,全无顾忌。 杜翰脸上变色,厉声喝道:“谁的兵进城了?!” “不用问了,明告诉你吧,是关三的马队!”醇王大喜,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豪气又生,向前一指,高喊道:“把这一班乱贼都拿下了!” 关卓凡的马队,名动热河,这些粘竿侍卫本来气焰极盛,现在听醇王一说,彼此相视,脸上都有惶惶之色。肃顺和杜翰的脸色更是大变——原以为福成安已经接管了步军马队,何以关卓凡仍然能够带兵冲入城内? 马队来的好快!一眨眼的功夫,大批骑兵已经如一阵狂风般卷到,毫不收势,突入粘杆侍卫的阵列中,一言不发就动刀杀人。这些粘杆处的侍卫虽然勇悍,然而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则人少,二则全是步兵,三则慑于“城南关三”的名头,雷霆一击之下,气势早已怯了,几乎没来得及做出像样的抵抗,便被数倍于自己的骑兵分割包围,一时之间,惨叫声连绵不绝。 “奉醇郡王命,缉拿乱贼,是好朋友的,扔下刀,不伤你们性命!”关卓凡见已经掌控了局面,才出声叫道。还活着的几十名侍卫如蒙大赦,丢下刀,高举双手跪在地上,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剩下几个兀自不肯投降、挥刀狠斗的,转瞬之间,便已被骑兵乱刀砍翻,尸横马下。 这一场忽如其来的战斗,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有交代,便猝然而起,戛然而止,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前后算起来,只不过盏茶时分。肃顺和杜翰在骑兵长刀所指之下,固然是面如土色,另一边的几个王爷和一众王府护卫,也是看得目瞪口呆,翘舌难下——原来仗是可以这么打的!相形之下,方才两拨侍卫之间的那一场打斗,简直就变作了小孩子过家家。 就这么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才算是回过神来,便有十几名护卫冲上前去,将骑兵环绕之中的肃顺和杜翰,五花大绑。 “肃顺,还敢抗旨么?”醇王冷笑着问,展开了手中的谕旨。 杜翰已经垂头丧气的跪在地上,身材壮实的肃顺却仍挣扎着不肯跪。醇王府的护卫领班拔出佩刀,说一声:“肃中堂,得罪!”用刀背在肃顺膝弯处狠狠一击,肃顺只觉痛彻心扉,双腿一软,终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被几个护卫掀住脑袋按在地上接旨。 “奉旨:肃顺矫诏窃政,包藏祸心,着即革职拿问!” 匆匆念完了这道只有一句话的谕旨,醇王在关卓凡的肩膀上,用力一握,表达嘉赏的意思,跟着便照按原来商定好的办法,将肃顺交给睿亲王看管,明天再解送回京,又派了护卫,将肃顺行馆中的所有人等,连同他那两个小妾,就地羁押,等梓宫启程之后,再行处置。 至于梓宫和那里的正黄旗侍卫,则由惇王前去接手,这是头等大事,一丝也马虎不得。而醇王自己,是要坐镇步军统领衙门,以防再出什么意外。待到天一亮,就要召集密云城内的官员,宣示谕旨,告知肃顺就擒的消息。 密云打得地动山摇,京城里却一丝风声也没有收到。 第二天一大早,载垣端华几个人,就已经到了设于隆宗门的军机处,开始处理公事。他们俩连同穆荫、匡源、焦佑瀛,都是第一拨回京的人,在这里上值,已经有好几天了。昨天夜里皇上和两位太后回了宫,今天也许会叫军机,因此都到得早些。 “老郑,还是京里好啊。”载垣一边感慨地对端华说,一边透过窗棂,看着乾清宫那高耸的飞檐,“紫禁城里的气象,热河的行宫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话音才落,却看见几个人从隆宗门转了进来,由个太监陪着,朝里面的养心殿走去。当先的一人,翎顶辉煌,不是恭王是谁? “出妖蛾子了!”载垣失声而呼,端华几个听见,连忙都凑过来看。 “恭老六要进内廷?”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即都反应过来,由载垣带着,出了军机处,一声招呼,叫住了恭王。 “六叔,”载垣低着一辈,抱拳作礼,称呼得很客气,“你这是往哪去啊?” “我奉特旨,带这几位进去见见太后。”恭王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皮笑肉不笑地说。 载垣这才看见,跟着恭王的,是贾桢,桂良,周祖培,文祥这几个人。贾桢是武英殿大学士,桂良是文华殿大学士,周祖培是体仁阁大学士,从礼制上来说,这就是朝廷的三位宰相,位齿俱尊。再加上一个和硕亲王,一个军机大臣文祥,这是要做什么? 载垣心里嘀咕,见三位白发苍苍的大学士都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知道不好惹,于是向文祥问道:“博川,你不在军机当值,也要进去见太后,是有什么事?” “是啊,”文祥抱歉地笑笑,“我也不大清楚,大约是给皇上添派师傅的事吧。” 才启蒙的小皇帝,在热河的时候,因为要一切从简,所以只派了李鸿藻这一位师傅。现在既然回了京,添派一两位师傅,是题中应有之义,本身倒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若由此开了太后召见外官的先例,那就非同小可了。端华忍不住,嚷嚷起来:“太后不得召见外官!就算是要添师傅,那也得由我们来承旨写旨,怎么能这样胡来?” “四哥,”恭王看着端华,笑道:“你说的这些,以后你自己去跟太后回吧。几位相国都已经来了,终不成让两宫太后和皇上,在里面空等?”说罢,将手一让,自顾自地开步向里面走去,文祥和三位大学士,自然也堂而皇之地跟了进去。 载垣和端华几个,楞在当场,作声不得——肃顺和杜翰昨夜在密云就缚,他们还不知道。而缺了作为主心骨和谋胆的这两个人,以载垣的无能和端华的草包,对恭王的扬长而去,就显得毫无办法。 几个人回到军机处枯坐,心里却仍在关注着养心殿召见的情形,过不多时,就有人来报,说两宫太后在养心殿内,嚎啕大哭,而小皇帝的哭声,尤为响亮。 这又是做什么?几位顾命大臣都是惊疑不定,难道说是母子情深,舍不得小皇帝到上书房读书?没有这种道理啊。 再过一会,又来回报,说太后现在不哭了,有太监送了笔墨进养心殿。 不哭比哭还要糟糕——有太监伺候笔墨,这是要写谕旨!几位顾命大臣,都紧张起来,不知道养心殿内的那几位君臣,到底要弄什么花样。 第三次回报就简单了,说是恭王连同几位重臣,已经出了养心殿,往军机处来了。 几个顾命大臣,心里拿着劲,踱步出了军机处,迎上了从内廷出来的恭王。这回先开口的是端华,看着恭王,愣愣地问:“老六,你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自然是圣旨。恭王不理他,站定了脚步,徐徐说道:“载垣,端华,穆荫,匡源,焦佑瀛,接旨!” “未经顾命大臣之手,哪来的圣旨!”载垣的脸涨得通红。他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也顾不得破脸不破脸了,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恭王也不去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地将手里的圣旨展开捧读:“奉旨: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军机。应得之咎,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 读罢,将谕旨一合,问道:“你们遵不遵旨?” 话音才落,被曹毓英等一班人称为“焦大麻子”的焦佑瀛,已经哎呦一声,晕倒在地,但站在前面的端华,却不像他那样懦弱。 “这是乱命!”载垣还没说话,端华已经暴跳如雷,大吼道:“乾清门侍卫何在?” 话音才落,立刻便从隆宗门转进来十几名带刀的乾清门侍卫,单膝点地,哗啦啦跪了一片,齐声道:“听王爷吩咐!” “恭亲王奕 第七十一章 密云夜! 第七十二章 简在后心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二章 简在后心 一夕之间,朝局天翻地覆,施行了不到两个月时间的顾命制度,被彻彻底底地推翻。那些平日里仰肃顺的鼻息,将顾命大臣倚为靠山的官员,无不惊心,都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而更多的人,受过肃顺的排挤打击,此时将一腔愤怒和欢喜都毫不掩饰地发泄出来,置酒高会,口沫横飞,大骂肃顺的跋扈,同时也大赞两宫的英明和恭王的魄力。 然而政务还要办。顾命大臣下狱的下狱,待罪的待罪,军机处只剩下文祥一个军机大臣,几乎变成空转,这样的状况,亟待改变。 倒不仅仅是补人的问题——补人总是容易的,关键是要将朝廷的政制先确定下来。 皇帝还在冲龄,不能亲裁大政。在这样的情况下,必得有人辅佐,代行皇权。既然顾命制度已经被砸得粉碎,那么无非是在摄政与垂帘之间,做一个选择。 摄政,现有一个恭王,算是合适的人选。然而说到摄政,多尔衮的例子摆在那里,殷鉴不远,当时若不是孝庄太后曲意周旋,甚至传出“太后下嫁”的秘闻,则帝系几乎就要旁落到他人的身上去。因此没有人再敢做这样的倡议,就连恭王本人,也万万不敢做这样的念想。 既然摄政不可行,那剩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垂帘了。实际上,这已经是朝中大老心照不宣的事情,而恭王在热河与两宫的密谈中,彼此也已经取得了很好的默契——慈禧太后的原话是:“以后外面的事儿,我们姐俩都托付给六爷” 这样的说法,说白了就是一句话——你秉政,我垂帘! 这算是在摄政和垂帘之间,一种折中的办法,也是在两宫太后和恭亲王之间的一种平衡。暂时来看,两方对这样的体制,都表示满意。 有了这样一个宗旨,剩下的事情就是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议垂帘的章程。这是需要时日的事情,急也急不来,倒是另外两件事,必须马上处理,拖不得了。 一是枢臣的人选,由恭王开了六个人的军机大臣名单,呈送两宫御览。名单上的人,是恭王,桂良,宝鋆,文祥,沈兆霖,曹毓英。其中沈兆霖是户部尚书,也是反肃的健将,得了这个职位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而曹毓英则是从军机章京领班,超擢为军机大臣,自然是为了酬庸他潜伏热河一载,居中调度,机谋百出,终于打倒肃顺的功劳。 第二件事,是议定八位顾命大臣的罪名。既然案子是比照谋逆来办的,那么领头的肃顺、载垣和端华,就绝无活命之理,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景寿,也该各有应得之咎。 杀肃顺,在慈禧太后看来,是大快心意之事。肃顺当时在热河跋扈不臣,断绝宫禁,逼得两宫俯首认错的情形,她至今想起来,仍然是恨意满盈。但为了表示对恭王的尊重,她还是问道:“照律例的话,他们三个,该得个什么罪呢?” “回圣母皇太后的话,依大清律,矫诏窃政是谋反的大罪,不分首从,皆领凌迟之罪。”恭王大声回道。 要活剐?不仅慈安太后脸色变得刷白,就连慈禧太后的手,也抖了一下。 “这……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他们三个,都是亲贵,律例不是有议亲议贵的说法么?” “谋反之罪,不在议亲议贵之列!不然……”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两宫太后已经明白了。能矫诏窃政的,本来就非亲即贵,若是一个平头百姓,大约也轮不上他来“谋反”。在这样的情形下,若是还要“议亲议贵”,那就等于说连“谋反”的大罪都可以轻轻放过,何以收震慑之效? “看怎么能减一点吧。”慈禧太后的本意,是杀掉肃顺就可以了,凌迟之刑毕竟太过残忍,她不愿意给人留下一个刻薄寡恩的形象。于是按着“恩自上出”的说法,将肃顺定了弃市,而载垣和端华则得赏一个全尸,赐令自尽。 剩下的五个人里面,两位太后和恭亲王,独恶杜翰。他替肃顺他们出了不少坏主意,包括意图劫驾的那一回,若不是关卓凡赶到护驾,结局如何就难说了。可见杜翰罪行的程度,实在不下于载垣和端华,照理,也该难逃一死。然而—— “他是杜师傅的儿子。”恭王轻声说道,两位太后得了这一个提醒,不做声了。 这是明摆着的,咸丰皇帝能得大位,全靠老师杜受田的帮忙,不然眼前的恭亲王,当年就会成为皇帝,那两宫太后的身份,就不过是四王府的一位嫡福晋和一位侧福晋罢了,哪有今日之尊?因此无论如何,不可以把杜受田的儿子一刀杀了。 在两宫太后而言,是不可杀,在恭王而言,则是不能杀。他的心里,虽然把杜翰恨得牙痒痒的,但如果杀了杜翰,必然会被人讥刺,说他将对杜受田的不满,发泄到人家儿子身上。“公报私仇”这个名声,倘若为清议所播,担不起。 于是将剩下的五个人分为三等,景寿以反正的功劳,邀得宽免,不再加罪;穆荫、匡源、焦佑瀛,革职永不叙用;杜翰则定了充军,发往极北苦寒的乌里雅苏台。 “让他滚得远远儿的,这辈子都别回来。”二十六岁的慈禧,恨恨地说。 罚完了过,就轮到赏功了,要对这次政变中立下功劳的主要人员,做第一次封赏,以为激励。这里面,也有个诀窍,就是赏得留有余地——毕竟时间仓促,赏格可能会定得不合适,如果低了,那么下一次可以再加上去,但如果定得高了,那就会尴尬,总不成明发了以后再追夺回来? 第一功自然是恭王,于是在和硕亲王的名号之上,另赐了一个响亮的名头“议政王”。这是一个极大的殊荣,表明恭王的身份,不是一般的枢臣领袖,不仅地位在诸王之上,而且秉持大政的含义,呼之欲出。 其次是曹毓英,除了进入军机之外,还赏了左都御史的头衔,总领柏台。 醇郡王赏了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总掌宫禁宿卫,是个极重要的位置,也让他好武喜兵的夙愿,一得所偿。 胜保官升一级,另加赏所有武将最为看重的花翎一支。 接下来,终于轮到那个五品的佐领关卓凡了。为了酬谢他的迭立大功,恭亲王把原来留京的麟魁,从步军衙门调上刑部,为的是给关卓凡腾出一个左翼总兵的位置。 直升二品的总兵!恭王得意的想,当初许给他的诺言,完全兑现,关卓凡一定会感激异常。而这个赏格虽然重了些,但两宫太后,想来亦不会反对。 “关卓凡立下的大功,我们姐妹俩,可都是亲眼看见的,”听了恭王的话,慈禧先看了慈安太后一眼,才缓缓对恭王说道:“六爷,我想赏功罚过,总要让人能心服口服才好,这个关卓凡的赏格,是不是可以再斟酌一下?” 平素话不多的慈安太后,也点头说道:“是啊,这个关卓凡,真的是忠心耿耿。出生入死的,是该好好赏一赏他。” 原来不但不反对,而且还意犹未足!向来机敏善言的恭王,被弄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所对。关卓凡以五品的身份,骤进为二品,已经算是极大的提拔,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对他格外青眼有加? “九门提督的位置,不是还空着么?这是个要紧的职位,该好好琢磨琢磨,找个合适的人选。”慈禧太后还是用商量的口吻向恭王说。 虽然是商量的口吻,用心却昭然若揭。九门提督,也就是步军统领,掌握京城的治安。回銮以后,文祥不再兼任,恭王已经将这个职位许给了蒙古的瑞常。现在慈禧太后开了口,倒让人难办了。 跪在后面的文祥,看出恭亲王的尴尬,开口替他解围:“启禀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步军统领衙门,事关京师安危,非得有一个熟稔京师防务,稳重老道的人来主持。臣等商议过,觉得以瑞常来调补,最是合适。关卓凡忠勇有加,只要稍加历练,自然会有大用之日,求两位太后明鉴。” 慈禧属意关卓凡,倒并不全为了自己的那一段私情。关卓凡在危难之时屡屡救驾,给她和慈安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因此她和慈安太后都觉得,如果关卓凡能够提督九城,那她们在深宫之中,才足以心安。现在听了文祥的话,知道自己想左了——正如文祥所暗示的,关卓凡到底还年轻,缺乏历练之下,骤然担当这个职位,恐怕也做不好。 “文祥这一番话,是老成谋国之言,我们姐妹俩是想差了,”慈禧太后坦然认错,“六爷,我们有见识不到的地方,你不要客气,尽管说。” 太后做这样的表示,恭王自然很欣慰,说:“不敢,臣一定尽力。” “那么,就给关卓凡再加个虚衔好了,算是我们姐妹俩,送给他的一份体面。”慈禧太后微笑着说,“六爷,你看成不成呢?” “是,请两位太后示下,加一个什么衔头?” “我看,御前侍卫就好。” (谢谢生命的评价票,谢谢谭谭的评价票和更新票,谢谢顺顺的打赏。) 第七十二章 简在后心 第七十三章 太后的困惑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三章 太后的困惑 御前侍卫,与普通人心目中的大内侍卫,不是一回事,不可以混为一谈。 所谓大内侍卫,亦可以简称为侍卫,归侍卫处统辖,员有定额,人有定级,是真正要站班站岗,动刀动枪的人。 而御前侍卫,也可称为内廷侍卫,品级和名额都不固定,由皇帝亲自指定,由御前大臣带领。虽说也可以起护卫之职,但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身份和荣衔,赐予臣下。象康熙朝的顾命大臣索尼,本朝已经被拿问的顾命大臣肃顺,都曾被赐过御前侍卫的衔头。 一言以敝之,侍卫是天子近侍,而御前侍卫,是天子近臣。 “恭喜关大人!”传旨的太监,读完圣旨之后,笑容满面地扶起关卓凡,垂手给他请了一个安,旁边的一个小太监,也将手里所捧的二品官服和珊瑚顶戴,小心地摆在了案子上,而顶戴旁边摆着的那一块腰牌,银光闪亮,引人瞩目。关卓凡知道,这两名太监伺候得如此周全,是有所需索的意思,于是打发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去了。 如今我也是“大人”了,关卓凡有不可思议的感觉。辛苦了一年,终于获得丰厚的回报,而每一分回报,都是自己拼了命挣来的吧? 他屈着指头算了算。第一件功劳,是替两宫和恭王牵线搭桥;第二件功劳,是往返千里,搬来胜保护驾;第三件功劳,是策动阿尔哈图和老蔡一班人,阵前诛杀犯驾的勒保;第四件功劳,是回兵击溃粘杆侍卫,协助醇王捕拿肃顺。 这四件大功,换回一个二品顶戴,大约算得上是理直气壮。然而—— 然而心中亦不免有这样的疑问:自己最大的一件功劳,该不会是如意洲的春风两度吧? 他有些不安地拿起那面腰牌,上面以篆体所铸的“御前侍卫”四个字的阳文,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天子近臣?他摇摇头,自失地一笑,心说,我多半是太后近臣。 他周围刚才一起跪下听旨的官兵,此刻都探头探脑地望过来,面上满是敬畏之色。 “嗯?”关卓凡将眼风一扫。被他盯上的张勇,不知怎么,又噗通一声跪下了。 “做什么?”关卓凡皱起了眉头。 “老总……大人……军门……”张勇嘴里胡乱嘟囔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什么样子!”关卓凡小声喝道,“起来,别给我丢人!” 这里是城北的十里堡军营,步军衙门从热河回来的兵,因为都曾是端华的手下,所以要在这里做五天的整训,再进城归建。 张勇这才从地上站起来,红着脸说:“也不知怎么,看见这个珊瑚顶子,心里就慌了。” 看来官本位的崇拜,当真是浸透骨髓,连张勇这样的亡命之徒,见到自己的二品顶戴,都会吓成这样。关卓凡在心中感慨道,难怪天下的才智之士,勇武之人,都削尖了脑袋往帽子里钻,拼了命地要谋个一官半职。 “不用急,”关卓凡笑笑,说道,“你们的顶子,也快换了。” 升了官,要办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是要去步军衙门参见自己的主官,新任步军统领瑞常。到了衙,还没见到瑞常,倒先碰上了昔日的老相识,步军统领衙门的右翼总兵和宁,两人见了礼,面上都有些忸怩。 一年前的关卓凡,初进步军衙门,正是向和宁报到,得了一个从六品的委署校尉。而现在,两人虽同为二品,但关卓凡所任的左翼总兵,比和宁所任的右翼总兵,地位还要高上一点,也难怪两人都会有尴尬的感觉。 好在和宁是个豪爽的性子,并不纠结,先带关卓凡看了设在东侧的左翼总兵办公衙署,再陪了他一起去见瑞常。瑞常是蒙古人,说话也不绕弯子,受了他们的礼,请起了身,就说正事。因为顾命大臣的倒台,步军衙门中原来肃顺端华一系的官员,自然要跟着落马,空出了不少要缺肥缺,需要尽快调补,才不致影响到日常的治安。 “逸轩,你是立了大功的人,身份不同。”瑞常直言。御前侍卫,内廷行走,他不能把关卓凡当作寻常总兵来看待,“你的人,这次随你立了功,当然该好好调剂调剂。不过我的夹袋里,也有几个名字,都是各方面荐来的,不得不稍稍应付一下。” 这话说得很坦率,也表达出了不见外的态度。关卓凡是个机警的人,当然没有二话:“全凭大人安排。” “不能这么说,咱们三个商量着办,合计好了,再报给上头请旨。” 于是三个人足足花了半天时间,把各个位置上如何升迁转补,做了细细的推究。好在空出来的位置颇为不少,平衡之下,两方面都相当满意。关卓凡手下的干将,象丁世杰、张勇、穆宁、伊克桑、图林等,都得了一到三级不等的升迁,非常实惠。 “逸轩,还有一件事,”瑞常的面色,转为凝重,“肃顺已经定了大辟,明天一早,咱们要出红差,送他上菜市口。” 到底要杀人了,关卓凡心想。 杀人是刑部的事,与步军衙门无关,但沿路的警戒弹压,则是步军衙门份内的职责。肃顺上刑场的盛况,史有明载,不但万众汹涌,而且将会有许多人,于道旁向囚车内“争掷瓦砾鸡蛋”。关卓凡却知道,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落魄的旗人,并非为了什么忠君爱国,而不过是因为肃顺曾经奏减八旗钱粮,现在跑来一泄私怨罢了,行径甚是卑污不堪。 他打心底里不想见到这样的场面,因此抱歉地笑了笑,说道:“小弟新任,这样的大事,一时怕应付不来,明天的差使,我想偏劳和大哥走这一趟。” 话说得在情理之中,瑞常点点头,和宁自然也是一诺无辞。 到了第二天晌午,安德海却派人来联络了关卓凡,说是在正元楼的门口候着他,要请他吃饭。这个约,自然要赴,等关卓凡到了酒楼,安德海一见他,叫了声“关大哥”,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让进里面。 外官结交太监,是大干禁例的事,但关卓凡与安德海的相识,却是这次政变成功的关键,因此不仅无罪,还变成有功。可是象安德海这样,毫不避忌,公然拉着一个二品大员在酒楼中过堂穿厅,就不免引人侧目了。 关卓凡心说,我得当心点,将来别被这个不知起倒的家伙给害进去。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凉帽上嵌着一支簇新的蓝翎,知道他也受了封赏,于是一进包厢,就抱拳笑道:“安二爷,大喜啊,这支蓝翎,真正威风!” 宫里的总管太监是四品,而一个蓝翎太监,不过是六品的身份。但新立了大功的安德海,此时是西太后所居的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在整个宫内,已是一等一的红人,连总管太监也要让他三分,现在被关卓凡这一夸,更是得意非常,笑着说:“我的富贵,虽说是太后赏的,但说到底,还是从关大哥身上来的。今儿个肃顺杀头,主子高兴,我也得了半天假,要请你好好喝一顿。” 等到菜上来,喝到面憨耳热,两个人不免谈起过去在热河的种种往事。说到顾命大臣的跋扈,安德海自然是破口大骂。 “关大哥,有一段儿你大约还不知道。当初在宫内,太后召见议政王,杜翰居然就敢拦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年轻叔嫂,要避避嫌疑”,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他放屁!”关卓凡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混账王八蛋!年轻叔嫂,又要避什么嫌疑了?杜翰这人,坏透了,真正该杀!” 慈禧太后对杜翰衔恨极深,安德海是知道的。关卓凡这样的表态,被安德海视作对太后的忠心,于是在第二天慈禧膳后遛弯的时候,添油加醋,说给她听。 慈禧听了,也深自欣慰。只是论起杜翰的原话,说年轻叔嫂之间,要避嫌疑,其实本身并没有错,不可问的是他话外的用心。因此她对关卓凡听了这句话之后,何以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大惑不解。 慈禧自然再也想不到,关卓凡大怒的原因,乃是因为他自己马上就要回家,而家里正有两个嫂子,是急着要去抱的。 (谢谢段端、野虎、彪骑兵、谭谭等朋友飘赏,谢谢惊叹的评价票,谢谢伐爱的评价票和……七张催更票。) (ps:明天要上历史强推了,等于是连续三周都有推荐。这样的待遇,全是靠着大家赏面子,肯撑腰,因此狮子心里,实在是感谢极了,决定偷偷违背一下编大大的意旨,今天晚上再加更一章,大约在八九点的样子。这本是份内的事,完全不成敬意,就算是小小的表达一下心情吧。等熬过了这一段,恢复正常更新以后,再努力加油,争取多多爆发。) 第七十三章 太后的困惑 第七十四章 床上的军法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四章 床上的军法 (二更) 肃顺一死,这一起大案子才告定局。许多热河的轶闻,回銮的秘辛,便逐渐在市井坊间流传开来。不论是酒楼茶肆,还是高宅小院,到处都在谈论这起天字第一号的大官司。除了两宫太后和恭王之外,被人提起最多的,便是关卓凡的名字。 这也难怪,百姓们对动武的事情,总是最感兴趣。而这次政变中,不论是劫驾护驾,还是密云城中的惊魂一夜,只要是兵戈相见的时候,都有关卓凡的身影,特别是御驾之前阵斩勒保的一节,迹近传奇,果然被拿来与马岱斩杀魏延的典故相提并论。有多少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便断言,这位新封了御前侍卫的少年新贵,前途不可限量。 满街都传的沸沸扬扬,关家大宅内的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几个男仆,以一名叫做张顺的为首,每天都要出门打听,再将听回来的街谈巷议,还有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故事,逐一向太太报告,每当这时候,丫鬟妈子也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围在一起听得入神。而图伯听说这位少爷已经升了二品的左翼总兵,眼见关家的中兴指日可待,老泪纵横之余,连连感慨,说这必是老爷的在天之灵,暗中佑护。 关卓凡在十里堡整训部队,一直没有回家,但盈门的贺客,已经络绎不绝——军营踏不进去,家宅但来无妨,至少先留下几句话,一份礼,作为日后相见的铺垫。来的人,都由图伯接待,大多数人不但言语上很客气,而且简直就是执礼甚恭,让原来只伺候过五品老爷的图伯,受宠若惊。 白氏和明氏知道这样的情形,惊喜之余,又有些犯愁。愁的是等到关卓凡回来,不知该拿什么样的礼仪来迎接他。 “他做了那么大的官,是不是得给他跪下啊?”明氏嘀咕道。 “不能吧?”白氏心里也没底,惴惴地说,“哪有嫂子给小叔子下跪的道理?” 于是叫了图伯来,偷偷向他请教。图伯却也犯了难,心说,你们俩是拿嫂子的身份来接他啊,还是拿妻妾的身份来接他啊?这样的事没遇到过,想来想去,只得让她们行个蹲礼,含含糊糊地混过去好了。 在这样亦喜亦忧的心情中,没有等来关卓凡,却把图林等回来了。身为关卓凡亲兵队长的图林,已经赏了从六品,委署校尉的衔,身后跟着三名亲兵,带马进了外院,见到老爹,先跪下磕了一个头,才起来说话。 这一回,图伯看着身穿六品服色的儿子,不敢打了,讷讷地站在一旁问道:“怎么还带了人回来?” “下警戒!”图林正色说道,“爷晚上回家。” 这一下把宅中弄得大乱。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听到他真要回来了,不但白氏和明氏紧张,就连下人们,也都没来由的惶惶不安,生怕哪里没收拾好,惹这位新任的“军门”发了脾气。于是鸡飞狗跳地,里里外外都忙了起来,除了准备晚上的酒席,还把整个宅子都再做一遍打扫,几乎到了纤尘不染的地步。 到了薄暮时分,便听到马蹄声响,关卓凡到了。他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在门口请安的亲兵,由图伯陪着,大步走进了关家大宅的院门。先把门内跪地迎接的仆人们叫起来,再抬头张望,见院子里张灯结彩,于是笑着对图伯说:“弄得跟过大节似的,这么喜庆。” “爷回来,就是天大的喜事!”图伯认真地说,陪着他走进正院。 进了正院,亦是灯火通明,几个丫头老妈子跪了一地,但关卓凡的眼光,却只落在并排站在院中的那一双丽人身上。 白氏为了他的回来,刻意修饰,此时一身盛装,经暮暑的余温一蒸,脸上挂了细细的汗珠,愈发显得粉腻脂香,分外娇艳。而明氏虽已出了热孝,但三年之期到底未满,不便做太过艳丽的打扮,好在本也没想着与白氏争胜,因此只是极薄的施了一层脂粉,明眸皓齿,也自标致动人。 白氏与关卓凡小半年没有见面,此刻这个冤家却忽然已在眼前,身穿五爪九蟒袍服,胸前一块狮子方补,头上的起花珊瑚顶戴,洁白耀眼。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说好的行礼,全然忘到了脑后,眼眶却先红了。白氏没动,明氏自然也不能动,两位少妇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这个官居二品的“小叔子”,不知说什么好。 “给两位嫂子请安!”关卓凡笑嘻嘻地说罢,马蹄袖啪啪两甩,一个千儿打在地上。 长夜觉迟,春宵恨短,不知哪里传来第一声鸡鸣,白氏便醒了,略动一动,觉得百骸无力,躺在枕上想,这都是被他害的。 她嫁进关家之时,卓仁已是病体,仅有的三四回床笫之事,她也只是默默承受,尽人妻之责罢了。直到半年前的那一夜,关卓凡以红烛高照,要了她的身子,彻夜求欢,她才始知闺房之乐,竟可以一乐如斯。 昨天晚上是几回呢?白氏红着脸想了想,好像是折腾了三回,才算放过自己。她转过脸去,借着朦朦胧胧的天光,看着仍在熟睡的关卓凡,恬静的样子,象个大男孩一般,心中不由爱怜横溢,很想在他的脸上,轻轻一亲。 然而还是忍住了,为的是怕惊醒了他,看到自己一丝不挂的羞人样子。 白氏用极轻的动作,慢慢移开了关卓凡那只靠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悄悄支起身子,向外挪去。等挪到了床边,才跪着身子,拿眼光在床上搜寻自己的小衣——昨天晚上,被这个家伙一通乱扯,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咄!往哪里跑?”关卓凡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轻声喝道。 白氏被他这一声,唬的骨软筋酥,几乎跌到床下去。等到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春光尽泄,羞得连忙把双手护住,却忘了那一双淑乳,正在他面前巍巍颤动。 关卓凡一笑,伸手将她扯了回来,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白双双,你未得本大人军令,辄敢擅自离营,该当何罪?” “我……我……”白氏知道他淫心又起,不由心里着忙。她不知从哪里听到过一个说法,说白天是男人积存阳气的时候,如果白昼行房,对男人的身子不好。因此硬着头皮,小声道:“晚上就由着你折腾,天都亮了……你得爱惜自己身子。” “天还没亮嘛,”关卓凡老实不客气地捉住她胸前的两团物事,笑道:“你叫白双双,这一对车头大灯,果然是白得很。” 白氏从没听说过“车头大灯”这种东西,料定不是什么好话,也不敢问他,只是打定了主意,双手护住下体,任他花言巧语,也不松开。 “好,好,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关卓凡调笑道,“有句话叫‘围魏救赵’,你懂不懂?” 白氏不说话,一味摇着头。 “我看你兵不离城,想必是城中藏有重宝,”关卓凡双手开始不老实了,在白氏胸前的嫣红两点上轻轻摩挲起来,“因此我假装攻打这里,为的却是把你守城的兵,调将出来。” 这句话白氏听懂了,下定决心不上他的当,然而胸前传来的感觉,酸酸的,涨涨的,麻麻的,痒痒的,让人难过极了。白氏的身子开始扭来扭去,终于忍不住,拿一只手去推关卓凡的手,却被关卓凡一把捉住,不由分说,按在她自己的胸前揉着,小声笑道:“你也来摸摸看,舒服极了。” 这一下,变作自己揉自己,哪有这样羞人的?白氏至此已经忘了方才下定的决心,颤抖着用另一只手,去解救胸前的危机。 守城的兵,走得精光,关卓凡当然不肯错失良机,伸手向下一探,已插进她的两腿之间,做起了功夫。白氏惊呼一声,被弄得浑身都软了,不免城门大开。 “城中果然私藏重宝,这还了得?”关卓凡咬牙切齿地说道,“先打五百军棍再说!” 第七十四章 床上的军法 (二更) 第七十五章 进宫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五章 进宫 关卓凡这一觉直睡到晌午才醒,自觉心满意足,几个月来未得一亲香泽的遗憾,算是有了一份补偿。 吃过了饭,他跟白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手里拿着厚厚一叠这几天访客留下的名刺,和长长的一张礼单,慢慢地翻看。翻了几张,忽然看见“遇昌”两个字,规规整整地写在名刺中央,四周再无一个字的衔头和落款。关卓凡心中一沉,手指在礼单上划过,果然找着了遇昌的名字,后面写的是“恭致中秋节礼三千两”。 白氏见他脸色有异,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他所指的那“三千两”几个字。 “这笔钱是不是收不得?”白氏怯怯地问,“我当时就觉着数目大得吓人,问图伯,说他好像是个大官,推不掉,也不敢推。” 关卓凡摇了摇头,沉吟着没有说话。 遇昌定的是“革职,交部议处”的罪名,此刻想来是闲居家中,正在惶惶不可终日。他其实并不是肃顺的死党,然而密云那一天,他在肃顺的命令之下,被迫出具了那一道免去关卓凡佐领、由福成安代之的钧命,终于替他惹来大祸。 他在热河曾受过关卓凡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孝敬。关卓凡知道,现在这三千两的节礼,双倍奉还,有乞恕的意思在里面,希望自己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收了钱不但不替恭王办事,还反过来帮着肃顺,只怕更要罪加一等。 关卓凡对遇昌倒没什么恶感,那一道钧令,多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至于怪罪他,因此落井下石是不会的,如果能帮,也愿意帮他一个忙。只是想来想去,交部议处这种事,以自己现时的身份地位,说不上什么话。心中感慨,政海之中真是风波险恶,一个行差踏错摔下去,再想爬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家里这些灯,得撤掉,”他先交待这件要紧的事,昨天见到白氏和明氏,心中一高兴,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是国丧期间,张灯结彩的,违律。” “好,回头我就让他们摘下来。” “双双,我现在的身份,跟原来有点不一样了,保不齐就有小人盯着。”关卓凡想起在热河的时候,肃顺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那种不遗余力的劲头,觉得自己还是太漫不在乎了,于是不免要多叮嘱白氏两句,“家里面的事情,能不张扬就不张扬,要是下人们在这上面犯了大意,又或者是在街上瞎招摇,你尽管放下脸来训他们!” “好,我记住了。” “嗯。小芸的书,读得怎么样了?”关卓凡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黄先生夸她聪明!”说到小妹,白氏一脸欣喜的样子,“书也背得好,字也能写一百几十个了。” “好极了,”关卓凡也是真心喜欢这个妹妹,随口说道,“等她再大一点,我教她说英语。” 英语是个什么?白氏不解地望着他。 “就是洋话。”关卓凡失笑,给白氏做了一句解释,旋即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事——自己为什么会说洋话,要把口径做一个统一,不然哪一天穿了煲,会有大麻烦。想一想,问白氏道:“我是怎么学会洋话的,你还记得不?” “记得啊,你说过你是遇到过一个什么船的教师,跟他学的。”白氏很肯定地说。 “是传教士……嗐,别管这个了。”关卓凡的语气转为郑重,叮嘱道:“回头你交待图伯小福两个,若是有人问起这个事,就说是从前家里请过一个先生,会说洋话,我是跟他学的。不然要是皇上知道我的洋话,是跟那个什么船的教师学的,那非撤了我的差事不可。” 他故意吓一吓白氏,白氏也真被他吓到了,惊恐地捂了嘴,连连点头,心说,看来这个船的教师,不知犯了怎样的大罪呢,惹得皇上生这么大的气。想到皇上,却有一个疑问:“皇上不是还小么,已经能办事儿了?” “办什么事儿?”关卓凡的语气,又转为轻佻,“要说办你,那大约还不成。你的事儿,今晚上还是交给我来办。” 平平常常一句话,竟然也能被他扯到房事的上头,白氏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啐了一口,小声说道:“今晚上我才不理你,你要办什么事儿,尽管找明氏办去。” 关卓凡笑笑,心想这多半是她们“姐妹俩”商量好的。 “你还没说呢,皇上这么小,说了能算吗?”白氏又捡起了刚才的问题。 “皇上……自然还是要听太后的话。”关卓凡支支吾吾地说。在白氏面前提起慈禧,他总有点心虚的感觉。 “对了,说是有东太后,西太后。”白氏到底是个妇道人家,对同为女人的太后,极感兴趣,追着他问道,“现在到底是哪个太后说了算啊?” “现在是两宫并尊,”关卓凡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同治天下。” 新的年号,已经定了“同治”二字。 这两个字,妙得很,妙就妙在象一个万花筒,不同的人看进去,就有不同的样子,但每个样子,也都是花团锦簇。在两位太后看来,这是两宫同治;在臣下看来,这是君臣同治;在坊间看来,这是朝廷与百姓同治。不论取哪个解释,都有一番改元向新,励精图治的意思在里头。 既然年号是同治,那么两宫垂帘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恭亲王连日在内阁礼堂大集众臣,所有王公亲贵、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在其列,均准畅所欲言。既然垂帘已成了势所必然的事情,那么所讨论的名堂,是“恭议皇太后垂帘听政事宜”,说白了,就是定个办事的章程,也是对两宫太后的一种约束,让君臣之间都有所本,各自不要胡乱越权。 几番折冲,终于定了案,写成长长的奏折,呈报御览。两宫太后看过,都很满意,表示“准予所请”。恭王承了旨,由军机上写成“明发”,慈禧和慈安喜滋滋地在谕旨上一前一后的矜上了那两方小印,颁告天下。 至此,这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动,尘埃落定。朝廷的体制正式由“顾命”转为了“垂帘,而两位太后对恭王的酬庸,则是一个“世袭罔替”的殊荣——从此满清一朝的铁帽子王,就又多了恭亲王奕 第七十五章 进宫 第七十六章 再见,懿贵妃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六章 再见,懿贵妃 “嗯,你抬头说话罢。” 如意洲的那一夜,故事也是从“你抬起头来说话”开始的。 “谢太后!”关卓凡收摄心神,抬起头来。 正中一个小小的御榻上,坐着六岁的同治皇帝,装束得整整齐齐,一件小龙袍,精致合身。小皇帝虽也尽力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但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却在灵活地四处乱看,煞是有趣。 皇帝的样子,略略冲淡了关卓凡紧张的心情,让他可以在太后发问之前,再仔细打量一下身前的情形。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红木御案,系着明黄色的软缎桌围,而在同治皇帝的两侧,一东一西又设了两个御座,御座之前,垂着两方明黄色的曼纱,帘后的人,虽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表情神态,仍然可见。 这就是垂帘听政了,关卓凡心想。 “关卓凡,你是镶红旗的?”照例是由慈安太后先问。她的声音,关卓凡还是第一次听见。 “是。” “这是你第一次进宫么?” “是。”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跟母后皇太后回话,只有哥哥和嫂子了。”关卓凡犹豫了一下,答得模棱两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说自己娶了嫂子,关了哥哥,那岂不变成“欺兄盗嫂”?这个西洋镜可拆穿不得。 “这一回,你的功劳不小。” “谢谢太后夸奖,臣不敢当。” 问到这里,不大善于言辞的慈安太后没有话了,看着慈禧,示意她把话接过去。 “皇帝这几天感冒,书房都撤了,”慈禧接过了话头,闲闲地说,“今天,我们特为让他在这里,见你一面。” 这算是一份很大的荣宠,关卓凡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记起“多磕头,少说话”的古训,磕了一个头,表示谢恩。 “步军衙门是个要紧的地方,你要多上心。”慈禧的话,都说在点子上,比之慈安的泛泛而问,要实在得多,“御前侍卫的差事,你听醇郡王的吩咐,该来就来。” “是,臣不敢轻忽。” “你的胆子大,这是好事,只是要用对地方。”纱屏后面的慈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学费英东,不要学年羹尧。” 费英东与年羹尧,都以胆气豪壮闻名。只不过费英东是开国功臣,一生忠心不二;年羹尧虽然亦是雍正一朝军功卓著的大将,却终以跋扈被诛。在旁的人听来,慈禧的这句话里,有激励,有诫勉,是一句很得当的话。但在关卓凡听来,太后的这句话,似乎还另有深意。 “不过到底还是京里好,大内的戒卫,又比热河要周密得多,”慈禧忽然发起了感慨,“不用再象热河那样,整天提心吊胆。” 关卓凡终于听懂了!她现在已不是从前那个朝不保夕,整天要“提心吊胆”的懿贵妃了,而是垂帘听政,手握生杀的太后,具有无上的尊严。紫禁城中,宫禁森严,她不会允许那一段私情,危及到自己的地位和尊严——如意洲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了。 “你立了大功,朝廷也不吝赏赐,以后的事,你还是要用心去做。君臣之义,要有始有终才好。” 关卓凡,你对我的好,我已经报答了你,从今往后,咱们重新再来。 “臣,遵旨。”关卓凡俯下身去。 再见,懿贵妃。 暮暑已去,秋凉渐起。 这段日子,关卓凡当差当得极其起劲,每天不到傍晚,家里都见不到他的身影。白氏曾经半真半假地调侃过他一回,说京城里头大大小小的官都算上,他关大人一定是最忙碌的一个。 话是不假。京里各部各衙门的堂官,多半是早上到衙,把该签阅的文书画一个押,转上一圈,没什么事也就回府去了。就是属官,也最多坐衙坐上半天,下午就想法子在家里躲懒了。象关卓凡这样整天不着家的,实在罕见。 关卓凡则不同,他上午要么是在步军衙门坐衙办事,要么是以御前侍卫的身份,随醇王到内廷当差。而到了下午,他却总是跑到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去,在人家那里一坐就是半天。 建立才不过半年的总理事务衙门,设在东堂胡同原来赛尚阿的老宅中,牌楼上挂一块“中外禔福”的匾额,算是祈求世界和平的委婉说法。衙门新设,百事待兴,是眼下京城里最忙碌的地方。专管的办事大臣和各级章京,一天下来,往往手脚不停,少有歇息一会的时候。关卓凡一个二品的武官,在里面的各股各司之中,串了东家串西家,日日如此,以至于衙门里的人都开玩笑,说总理事务衙门编内,有两个人必是每天上午不到下午到的。一个是议政王,一个就是他关军门。 这个衙门,以恭王,桂良,文祥领衔,而倾注了最大心血的,则是恭王。他上午在军机上操持朝政,下午必到总理事务衙门视事,关卓凡这样的举动,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终于有一天,把关卓凡叫到了自己那间“首席王大臣”的房内。 “逸轩,你是不是想到译署来?我这儿正缺人呢。”恭王想他既然这么喜欢这里,何不问问他的意思,“我原来答应过你,可以保你在办事大臣上学习行走。你的洋话既好,见识也不错,现在若是还想来,我去请两宫的旨意,把你从武职转成文官好了。” 译署和总署,都是总理事务衙门的别称。恭王没有想错,关卓凡是真的喜欢这里,但原因,却不是为了调到这里做官。 朝廷跟洋人打交道,原来一直是由礼部和理藩院出面的,等于把各国都视为“番邦”。直到总理事务衙门设立,才算是开始承认与各国之间的平等地位。这里是古老帝国向世界打开的第一扇窗口,是自强运动的中心,是洋务运动的起始,是践行“师夷之长以制夷”的地方,是未来统管通商、海防、关税、路矿、邮电、军工、同文馆、派遣留学生等事务的“天下第一部”。关卓凡对这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不知为何,总觉得只要坐在这里,就能够触摸到百多年后的一丝气息,仿佛离自己穿越之前的那个时代,近了一点。 他泡在总理事务衙门,除了自身的感受之外,更重要的是弄清楚这个衙门是怎样办事的,各地的洋务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衙门里有哪些人是自己该当结交的。而对于恭王的好意,他只有先敬谢不敏——刚穿越来的时候,靠自己的英语到总理衙门谋一个差事,曾是他的保留大招,但现在,他图谋的已经是天下之事,便不肯再让自己局促在这个一隅之地了。 至于转文官,那是迟早的事,不过,不是现在。 “也罢,我不勉强你。”恭王叹了一口气。能办洋务的人才,已经是很稀缺了,而又能办洋务又是自己心腹的人,大约只有这个关卓凡一个。“以后什么时候想来,跟我回一声。” “谢王爷栽培!” 经过这么一段,恭亲王照例每天下午到衙视事,关卓凡也照例东串西串,但他串得最多的地方,是“英国股”和“法国股”。 你们欠我的东西,还没有还回来。 (谢谢方蓝和uban的打赏,谢谢迷离的催更票,谢谢大家投下的推荐票。) 第七十六章 再见,懿贵妃 第七十七章 四品洋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七章 四品洋人 家里最重要的东西,白氏一向是收在她床头底下的那个小箱子里。象那些字画,房契,银票,关卓凡跟利宾的通信,还有那些礼单,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装进去,拿一把小锁头锁好。然而随着东西越来越多,小箱子不够用了,而床底下又塞不进更大的箱子。说放在柜子里呢,睡觉的时候自己又不放心,几天来一直为这件小事犯愁,直到图林带着几个亲兵,喊着号子,面红耳赤地把一个大铁柜抬进了内院。 “这是什么?”白氏没见过这东西,疑惑地问。明氏和小福,也都围过来看稀罕。 “这叫保险柜,是专门给你放东西用的,没有密码,谁也别想打开。”关卓凡笑着说,“是个洋鬼子送给我的。” “洋鬼子?”白氏睁大了眼睛,“洋鬼子送你东西?” “这个洋鬼子,跟别的不大一样,”关卓凡怕她想起那个印度兵,连忙安慰似的说,“他是我们大清的官。” 越说越不靠谱了,洋鬼子怎么能做大清的官?白氏摇摇头,不相信。 “不止是官,还是个四品呢。”关卓凡笑道,“是总税务司,叫做赫德。” 白氏和明氏,愈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楞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收税的,最坏!” “他只管海关的税,是收洋人的钱。”关卓凡猜得到,从前的白氏和明氏,大约都没少吃税吏的苦头,因此不得不向她们做一番解释,心里却懊悔不已——我只说保险柜不就完了,说什么洋鬼子?这样问下去,十万个为什么,哪有完的。 “海关是什么?”果然又开始追问了。 “就是洋人要运货进来卖,咱们设个卡子,收他们的税,赫德就是干这事的。” “这个好,恶人自有恶人磨!”两个女人下了结论。 关卓凡啼笑皆非,但想一想,她们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不就是“以夷制夷”么? “那个赫德,长什么样儿?”明氏从没见过洋人,很是好奇,“是不是红头发,绿眼睛?” “他倒是黑头发,蓝眼睛,就是头发不多,有点谢顶。”关卓凡忍着笑,边回忆边说,“不过这人很厉害,朝廷的礼制,中国的风土人情,他都熟得很,世界上的事,什么都知道。” “比你还厉害?”白氏不服气地问。 “这……”关卓凡一时语塞。如果自己不是穿越来的,而是与赫德同生于一个时代,那自己大约是比不上他了。他不愿欺心,但要让他在白氏和明氏面前,承认自己没这个洋鬼子厉害,更不愿意。想来想去,到底给他想到了一个说法。 “他的中国话,没有我说的好。” 海关的历史,关卓凡太熟悉了。近代的世界史,无非是一部宗教史,一部战争史,再加上一部贸易史。作为世界史的研究生,贸易这一块,是必修的课程。 朝廷设立海关,真的是逼出来的。原来施行的政策,是禁海,也就是所谓的“片木不得下海”,既然没有外贸,也就不需要什么海关。直到鸦片战争后,开放了一些通商口岸,洋商开始涌入,才有了设立关卡的必要。 这个关卡,是属于朝廷的,但英国提出,由英国人来管理海关,将“来往之商人,加意约束”,而所收得的税金,用来支付战争赔款。朝廷一听,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大喜过望,忙不迭地同意了——拿外国人的钱付给外国人,自以为占了绝大的便宜。 公正的说,英国人确实没有在海关的账目上弄手脚。海关的税金收入,不仅是用来支付赔款,而且很快还成为了朝廷最为稳定可靠的收入,在今年,也就是关卓凡穿越的第二年,这个收入就达到了五百五十万两白银之巨。反过来说,假如是由朝廷自己来管理海关,以大小官员的无能和腐败,能不能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都成问题。 朝廷损失的是“治权”——当一个国家的海关、邮政、铁路之类的权力,都掌握在外国人的手里时,这个国家的命途如何,是不难想见的事情,然而在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赫德已经在中国待了七年,以后还会再待三十年。他现在的身份,是“署理总税务司”的职位,授着从四品的知府衔。他是个中国通,对官场上的这一套,不仅熟悉,而且极为热衷,整天穿了一身四品官服,挂着朝珠,在各衙门之间游走。他与关卓凡,正是在总理事务衙门相识的。 赫德自然知道,关卓凡是现下的红人,因此加意结纳。而关卓凡,也把赫德作为自己潜在的猎物,小心周旋。于是,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为了不同的目的,居然走到一起来了。 当然,如果说他们两个是纯粹的互相利用,也不公平。在关卓凡来说,憋在这个年代的时间久了,能跟赫德这样的人谈谈讲讲,不失为一种乐趣。而在赫德来说,朝廷里面居然有关卓凡这样一位官员,英语流利,见识不凡,他的钦佩也是真心实意的。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时而英语,时而中文,每次都能聊得不亦乐乎。 “他还会说官话?”白氏吃惊极了。 “不但会说,而且还溜得很。”关卓凡苦笑道。事实上,赫德的官话,基本不带口音,说的比大多数朝廷官员还要好。 “他送的这个‘保险柜’,一定贵得很吧?”白氏摸着厚厚的铁壁,提醒关卓凡道:“卓凡,你要当心他使什么坏心眼。” “坏心眼倒没有。他是要巴结我,让我在王爷面前替他说好话。” “说什么好话?难道他还想再升官?” “谁不想升官?”关卓凡笑道,“他现在是‘署理总税务司’,他想把署理两个字去掉。” 赫德的前任,叫李泰国,也是个英国人,因为被太平军吓怕了,找个借口溜回了国,因此赫德得以代理这个总税务司的位置。他是个有心计的人,想趁这个机会,把署理变成真除,知道关卓凡在恭王面前能说得上话,所以也曾向他拜托。 “那你帮他么?” “自然要帮,不过他也得先替我做点事。”关卓凡拍了拍保险柜,“光是送一个保险柜,那可不成。” 既然关卓凡说要帮他,白氏心想,这个赫德看来不是坏人,于是放了心,跟明氏一块琢磨起赫德送的保险柜了。 “没有钥匙,怎么开门呢?”两个女人找了半晌,没找到匙孔,柜门上只有两个小圆盘,上面的刻度倒是中文。 “这叫密码锁,看好了——”关卓凡把两个圆盘左转右转,咔嗒一声,打开了柜门。 “啊呀。”白氏和明氏先是吓了一跳,接着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关卓凡又教了她们两遍,对白氏说:“你定两组数,我帮你设好,以后这就是密码了。” “哦,哦。”白氏懂了,跟明氏唧唧咕咕了半天,凑了两组数字出来,又拿了笔墨,写在一张信笺上。 关卓凡心中暗笑,也不理会,帮她们设好了密码,坐在一旁,看着她们两个将小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转移到大保险柜里,转动密码盘,咔哒一声上了锁,心满意足的相视而笑。 “这回可好了,什么都不用怕了。”白氏得意地说,“要是忘了‘密码’,还有这张纸。” “好是好,不知这张纸,又该藏在哪里才保险呢?”关卓凡说完,哈哈大笑,自顾自地出门去了。留下白氏和明氏,面面相觑,看着手里那张写了密码的信笺,发起愁来。 (谢谢生命、一时、劈柴、很帅的打赏~) 第七十七章 四品洋人 第七十八章 送你一个小萝莉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八章 送你一个小萝莉 从养心殿外下了值,醇王和关卓凡一前一后回到御前大臣的朝房。醇王先把太监送上的热茶喝了几口,看着关卓凡,有话要说。 “逸轩,我的府里,你还从没来过,这可不大对头啊。” “王爷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不敢去打扰王爷。”关卓凡笑嘻嘻地说。 “胡扯!”醇王笑着骂了一句,“你要是舍不得掏那个门包,跟我说一声,我吩咐给你免了。” 王府的规矩大,醇王又是新得大用,要进他的门,须得给门上致敬一个封包才行。 “标下不敢。” “明天晚上你来吃饭吧,我邀了各营的几位主官,咱们喝两杯酒,好好聊聊军务上的事儿。”开过了玩笑,醇王神采飞扬地说。 “是。” “对了,还有个事儿。”醇王似乎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口气很得意,“七福晋要给你说一门亲事,我先跟你透个风,省得到时候怪我没告诉你。” 亲事? 关卓凡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现在的关家大宅,已经被他经营成自己的大本营,白氏和明氏,都算是患难之交,不仅类似于妻妾,更有信心绝不会背叛自己,是可共机密的人。宅子里的下人,他用胡萝卜加大棒的办法,也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醇王福晋要说亲,对方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家,决不能象白氏和明氏一样无牵无挂。如果贸然让新媳妇嫁进来,先不说闺房中的事该怎么摆,单论自己要图谋的大事,就伤不起——关家大宅,再也不会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 然而该怎么拒绝,又实在是一件伤脑筋的事。醇王这里倒还好,这件事他不是正主儿,性子也是好说话的那种,自己又曾替他立过大功,即便有一时的不快,总是可以哄得回来的。七福晋是正主儿,又是太后的胞妹,如果自己拒绝了这门亲事,等于是极大地削落了她的面子,会埋下很深的芥蒂。 “怎么啦?”醇王见关卓凡呆呆地不作声,心说难道是高兴糊涂了?但看他脸色,却又没有一丝欢喜的神色,于是只好再多说两句,“是崇伦的孙女,十六岁,人品相貌都好!崇伦更不必说了,管过内务府,有名的财神爷,现袭着二等子爵呢。你现在不是还住在嫂子家里么?你岳家说了,随你挑地方,另购新宅,一切使费全包在岳家身上。” 唔,十六岁的小萝莉,外加一个大宅?多半还会奉送一群青春婢女,而这一切,完全免费?关卓凡咂了咂嘴,随即便醒悟过来,暗骂自己,意志何以如此不坚定? 醇王的话,是自以为板上钉钉的口气,连“岳家”都说出来了——明明七福晋根本还没开口嘛…… 对了,关键就在于“七福晋还没开口”! 关卓凡想明白了,既然七福晋还没开口,那醇王说的这些,一概都是“透风”,是做不得数的。现在是个极好的机会,只要自己把话说在前面,让七福晋根本开不了这个口,那就算不上是“拒绝”,也就谈不上会扫她的面子了。 可这句话,该怎么说呢?没有退路之下,居然给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说法。 “回王爷,标下不敢。”关卓凡俯身请了个双安。 “怎么叫不敢?”见他忽然行这样的礼,醇王奇怪了,瞪大了眼睛。别的事可以说不敢,没听说过不敢娶媳妇的。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的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再妥当不过了。 醇王一时哑然。 七福晋照例每月一次进宫探望姐姐——从前的懿贵妃,现在的慈禧太后。到了长春宫,给太后请过安,坐在下首的凳子上,把家里人的情况一个一个说过,又谈了些外头的情形,就把话题转到关卓凡身上来。 “上回我不是提过,要给他说一门好亲事,算做对他的报答么?”七福晋说道,“崇伦的孙女还没出阁,我找人问了问,他们家倒是愿意。” 慈禧听了,看了妹妹一眼,半晌才面无表情地答了一个字:“嗯。” “结果他倒不肯了,我们七爷才露了个口风,就叫人家给堵回来了。” “哦?”慈禧太后的嘴角,微微一翘,显出极淡的一个笑意,“真有意思……他怎么说?” “可又作怪,非说什么‘匈奴未灭’,问他谁是匈奴,他说是长毛。”七福晋略带不满的说,“七爷跟我说,曾国藩把安庆都打下来了,江南无忧,长毛的日子没多久了。就这,也值得他不娶媳妇么?” 安庆是在八月里破城的,攻破安庆的,是曾国藩的九弟,被人唤作“曾老九”的曾国荃。 对太平军而言,安庆是翼卫天京的重镇,因此在过去的一年多里,双方围绕着安庆的攻防,斗智斗勇,都打得艰苦卓绝。曾国荃带了一万多人,死围安庆不退,而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和“英王”陈玉成,为解安庆之围,曾五路救皖,也是出尽了法宝。 为了逼迫曾国藩撤安庆之围,太平军曾两次进入湖北,兵锋直指武昌,然而都被湖北巡抚胡林翼化解掉了,无功而返。而曾国藩以钦差大臣,两江总督的身份,将大营设在东流,即使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也不肯从九弟那里抽一兵一将回援,摆明是将胜负赌在了安庆城上。等到局面稍有缓解,曾国藩便指挥多隆阿、鲍超等一干大将,猛扑太平军,先后在挂车河、集贤关击破太平军,让曾国荃解除了后顾之忧,得以全力围攻安庆。 安庆城里的部队,抵抗得也很拼命,可惜围困日久,缺粮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陆路全被卡死,只有指望水路的接济,然而自己的粮船,每次都为湘军杨岳斌的水师所劫夺,一艘也不能到岸。好在还可以向洋人买一些粮,从上海运来,暂做维续。洋人的船,湘军不敢动,于是曾国荃幕府中的一位谋士出了一个主意,拿大船守在安庆城的两侧,有洋船运粮来,便用翻倍的价格,向洋人把粮食全数买下来。 这一下,釜底抽薪,安庆便无论如何守不住了。到了八月底,终于被湘军以炸药轰塌城北的一段城墙,蚁附而入,打了一年多的安庆,终告攻克。 而安庆一下,朝廷在军事上便占据了主动,不仅有了信心,而且有了把握,因此七福晋才会觉得,关卓凡说“匈奴未灭”,有些小题大做了。 “依我看哪,他竟是没瞧上人家。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二等子爵家的小姐,怎么就配不上他了?”七福晋絮叨着,忽然灵机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太后,要不然你来指婚好了,你的话,难道他还敢不听么?” 慈禧太后没言声,眼光越过殿门,虚虚地望向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收回眼光,叹了一口气。 “他的眼界高,”太后轻声说道,“强求不来的。” (谢谢rabow,散人,ybch,长风,心路等朋友飘赏~) 第七十八章 送你一个小萝莉 第七十九章 东南糜烂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九章 东南糜烂 事实证明,醇郡王夫妇对局势的判断,还是失之草率了。就在醇王福晋进宫看望姐姐后的第二天凌晨,两骑快马自城南的永定门驰入京城,在南大街上一路狂奔,过了正阳门,向东一拐,上了兵部街。 沿路被惊醒的人都知道,这又不知是哪个省的紧急军报到了——如果不是折差,则绝不敢在暗夜沉沉之中的京师里,这样不顾一切的纵马飞奔。而如果不是最紧急的“六百里加紧”,折差也不至于玩命到这样的地步。 两名折差在各省驻京的提塘官公所下了马,冲进公所内,叫了一声“老齐!”,将身上的折包往迎上来的浙江提塘官手中一递,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就地坐倒,大口喘着粗气。那位叫做老齐的提塘官顾不上照料他们,先把折包拆开来,看见里面的包封上,盖的是闽浙总督耆龄的大印,却不见巡抚王有龄和杭州将军瑞昌的会衔,顿时面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凉气:“坏了!” 天亮之后,一则噩耗便以极快的速度,在京城里传播开来:杭州被长毛攻占了。 平洪杨的军兴以来,至此已有十一年,官军丧城失地的事情,见得太多,何以这则消息格外让人震惊?一来,安庆才破不久,上下都以为局面已经好转,收功的日子就在眼前,忽然遭此当头一击,不免为之色沮;二来,杭州是旗营驻防之地,筑有满城,杭州一破,满城之中的近万旗人,落在长毛手里,怕是有死无生了。 实际的情形,与京中所猜测的亦相去不远。 杭州之陷,与安庆颇为相似,虽然主客易位,但都是败在粮食上面。所不同的是,安庆被围了一年多,才告断粮,而杭州仅仅被围了一个多月,城中存粮便已告罄。 说是告罄,其实不如说是准备不足。杭州民间,从无存粮的习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米仓,城边几十里到处都是粮田,要存粮做什么呢?在官府来说,也是应对失据,仓促之间被“忠王”李秀成的大兵合围,毫无办法。巡抚王有龄,派了自己的至交加心腹,大名鼎鼎的胡雪岩到上海买粮,然后走海路,从鳖子门进入钱塘江,运到了杭州,结果又是重演了安庆故事,粮船为太平军所阻,粒米不能入城。 城中的粮食很快便吃光了,接着是吃鱼翅、海参、枣栗、柿饼,然后开始吃糠麸、野菜、芭蕉叶、皮箱,最后终于上演了吃人的悲剧,天堂变作了人间地狱。 这样的情形,当然守不住。总兵张玉良做了最后一搏,带兵出城,试图打开一个通往钱塘江边粮船的通道,结果力战不支,全军覆没。如此一来,太平军攻城更急,拿两只大船翻过来盖在地上,从船下凿通暗道至凤山门下,用几口棺材装满了火药,塞大炮台之底,终于破毁了城墙,一涌而入。巡抚王有龄以下,二十几名四品以上官员,或上吊,或服毒,或是抹了脖子,以身殉职。 而旗营驻防的满城,则是在外城陷落七天以后,方才告破。外城刚失守的时候,杭州将军瑞昌就命令发下火药,每家兵丁给发三斤,官弁衙门每给一桶,将军衙门和都统衙门,各给四桶。等到满城一破,将军府两声号炮,各家一火,不分男女老少,均葬身火海,几乎无一幸免。 这一天,关卓凡不当值,难得的睡了个痛快。起身之后,还没来得急用饭,便从总兵衙门派来的信差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杭州陷落,在关卓凡而言,引不起什么感情上的波澜——这是是意料中的事,他只是不能确切记得日期。满人入关之后,屠杀甚烈,现在有这样的果报,也没有话说。然而在杭州一同罹难的,亦还有四万多汉人!见得太平军的一切口号,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另外一方面,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个消息,因为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有着另外一些意义。 杭州一破,意味着东南的战局再度糜烂。关卓凡换上了公服,坐在书房里静静地思索了一会,提起笔来,先给远在上海的利宾,细细地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展读两遍,密密封好,压在镇纸下面,然后又提笔濡墨,要给恭亲王写一个禀帖。 这个禀帖,事关前途命运,虽然早已盘算了无数遍,但事到临头,仍然不免迟疑,拿起笔又放下,放下了再拿起来,如是数次,才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 成大事者,岂以一时之名位为念! 决心既下,心思通达,下笔再无滞碍,把这份禀帖一挥而就。这才站起身,大步走出来,喊了一声:“图林,备马!”,带着图林和两名亲兵,向城东的步军衙门东城分署驰去。 到了东城分署,在衙前站班的兵士自然要下跪请安,而等到进了衙门,里面的大小官员更是乱成一团,心说怎么这位新任的左翼总兵,招呼也不打一个,说来就来?一个个忙不迭地从屋中奔出来,行礼请安。 “免了免了,请各归本位吧。”关卓凡很客气,说完了这句,向管着东城分署的参领德敏拱了拱手,笑着说:“老德,对不住,没给你打个招呼就来了。我没什么别的事,找个人私下说几句话就走。” “是,请问关大人,要找哪一个,我这就去叫他来。” “白明礼。” “是。”德敏听完,便出屋去喊白明礼过来,心说关大人不知是什么事,要指名找这个五品的佐领。 白明礼却大概知道是什么事。大约一年前,自己在这位关大人的宅子里吃宴席的时候,杜二曾经打上门来,那时候,关大人还只是个从六品的校尉。今天他已经是二品的总兵,御前侍卫,点名来找自己,多半要有麻烦。 “标下白明礼,参见大人!”白明礼小跑着进了屋,报名行礼,心里紧张得不行。 “老白,起来起来,老相识了,不用这么客气。”关卓凡的语气很温和。 “不敢当,不敢当。”白明礼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对关卓凡的话,连称不敢,站起身,陪着笑道:“大人一向少见,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下来,标下一定尽力。” 这位一年前自己的上官,现在在自己的面前,却已经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关卓凡不能没有感慨,开口问道:“老白,听说那个杜二,已经放出来了?” “……是。”白明礼没想到他开口就问这个,有些狼狈。杜二在三里屯的步军衙门监狱,只关了不到一个月,就被他弄出来了,自然还另收了一笔孝敬。 “哦,”关卓凡点点头,微笑着说道,“我那个二哥,倒还在牢里。” “标下……标下……”白明礼额头见汗,不由又跪了下去,心说你二哥还在牢里,那是你自己不肯放他,与我可没相干啊,不过你既然比出杜二来,想必是要找他的麻烦,那还有什么说的?只能怪杜二命苦了。想到这里,连忙说道:“标下这就派人去把杜二拘起来,听候大人处置!” “那倒不必,”关卓凡知道白明礼会错了意,笑了笑说道,“你起来,替我带一句话给杜二就好。” “是,请大人示下。”白明礼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一年前那件事,算是卓仁坑了杜二,大约他还怀恨在心。”关卓凡坐在椅子上,手在扶手上轻轻敲着,“不过卓仁到底是我二哥,麻烦你去跟杜二说一句,从前的事,只当一风吹了!从此卓仁跟他,谁也不认识谁。” 白明礼知道,这是对杜二的警告,永远不许再去找卓仁的麻烦,连忙躬身应承了,心想:这个卓仁,眼见得是要放出来了。 (谢谢书友1311、浪子、、ybch、糖果的打赏,谢谢yxx的更新票。) 第七十九章 东南糜烂 第八十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设在三里屯的步军衙门监狱规模不小,分了五大一小,一共六个围起来的院子。其中一个关押女犯,另有一个则关押犯了法的普通旗人。而小的那个,则是为那些有点身份,却又够不上去宗人府的旗人囚犯所准备的,多少算是一种优待。而如果别的监仓里有犯人肯花大钱,也有可以搬进小院子的机会。 卓仁却不在这两者里头——他在身份上几乎就是一个破落户,同时也没有什么钱。他的媳妇每月初一十五能来看一次,留下一点吃食,再向狱卒塞上一点碎银子,以求得对卓仁的善待。这一点钱,原本起不了什么大用,但狱卒因为曾得了管狱的主事郝亭奇的吩咐,“不要打”,所以倒也不曾虐待卓仁。 这句话,原本是关卓凡交待的,郝亭奇肯听,自然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而等到关卓凡升任衙门的左翼总兵,变成他的顶头上司,郝亭奇便着了忙,这些天为了卓仁的事,日日揪心,连饭都吃不安生。 这真是一块烫手山芋!有心对卓仁好一点,可是明知道他是关总兵的仇人,一个不小心,关总兵没准要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若是说对他狠一点,人家到底又是亲兄弟,没准哪一天和好了,翻出旧账来,自己不免要吃不了兜着走。好坏之间,里外都不是人。 到了昨天,衙门的校尉送了文书下来,说关总兵今天要来查狱,郝亭奇更是心下着忙。他实在拿不准关卓凡究竟是怎样一个意思——虽然关卓凡交待自己,说“不要打他”,但也说过“不要放他”!想来想去,咬咬牙,还是把卓仁从号子里提出来,安排进小院子里单独的一间监房,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等这位新任的左翼总兵一到,郝亭奇带着一帮人,规规矩矩请过了安,立在一旁,听关卓凡吩咐。 “老郝,我来看看他。”关卓凡没有废话,单刀直入。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于是由郝亭奇带路,进了小院子,两名早已得过吩咐的狱卒将监房的门哐啷一声打开,便躬身退在一旁。 那个痞里痞气,飞扬跋扈的卓仁不见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变作了一个憔悴而驯顺的可怜人,被开门的声音惊得一跳,接着就看见了门外一身公服的关卓凡,珊瑚顶戴,狮子绣补,正在负手而立,凝视着自己。 卓仁茫然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然而嘴唇翕动几下,到底还是没说出来,畏畏缩缩地挪到屋子当中,跪了下去。 在这样一个情形下亲兄弟相见,在场的人,甚觉尴尬,都把眼光转到别处去,不敢看。只有郝亭奇,不住地用眼角偷觑关卓凡的脸色。 此情此景,关卓凡亦不能没有感触,在心里问自己:我对卓仁,是不是狠了一点?然而他很快便摇了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就算狠一点,今天这个样子,对大家都好! 郝亭奇见他摇头,心里吃了一惊,还没想过来,关卓凡已经淡淡地说:“他住的这地方,倒真不错。” 郝亭奇心说坏了,马屁拍在了马脚上,一着急,话就有点说不成句:“是昨天……昨天……” “老郝,”关卓凡打断了他的话,“我想具保,保这个关卓仁出去,成不成啊?” “成!成!”郝亭奇如蒙大赦,连说了四五个“成”,陪着笑道:“大人现在就带人么?那公文手续,回头我亲自送到衙门去。” “那就偏劳你了,”关卓凡很客气地笑着,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别的地方,大约都是好的,我就不必看了。” 意思是说,所谓“查狱”,也不必查了,花花轿子人抬人,大家心中有数。 卓仁由两名狱卒搀扶着,出了步军衙门的监牢,见到外面的白日青天,犹自彷如身在梦中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出来了。外面的路旁,图林领着七八名亲兵,正在带马等候。而不远的地方,还停着一辆乌蓬大车,关卓凡脚步不停,向大车走去。 图林则努努嘴,便有两名亲兵从狱卒手里接过卓仁,跟着关卓凡走了过去,到了大车跟前,将帘子一打,卓仁便看见自己的媳妇从车上下来,欢喜得泪流满面。 这一下,终于相信自己真的是自由了,嚎啕一声,跟媳妇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关卓凡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两人哭声渐弱,怯怯地转过头来看自己,才取出一张银票,递在卓仁的手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关卓凡后退一步,向二人略略一哈腰,“二哥,二嫂,从此以后,大家各自珍重。” 就在关卓凡前往步军衙门监狱,释放二哥卓仁之时,养心殿中,两位太后却正在召见军机,谈论现下的局势。 八月的时候,安庆一破,颇有人以为天下从此可定矣,然而杭州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便震动了朝野。这些天来,两宫为了这件事,忧心如焚,已经跟军机上商量了好几次,要拿出对策来。 对策分成两部分,一是要表彰殉节的“忠烈”,二是要设法挽回局面。 浙江巡抚王有龄,平日官声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但这回见危授命,殉了节,立刻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别是朱学勤、许庚身这些在政变中新立了功劳、握有实权的浙江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 而杭州将军瑞昌,因为是旗人,他的“壮烈”算是替旗人挣了面子,故而恤典更为优厚,追赠太子太保,諡“忠壮”,入祀京师贤良祠。据说瑞昌的一个小妾,在城破的时候,带了两个数岁的儿子,杂在难民丛中,走得不知去向,慈禧太后还特地吩咐恭王,设法把瑞昌的那两个名叫绪成、绪恩的小儿子找回来,好承袭他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然而表彰容易,只要给钱给名分就好,想设法挽回局面,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毕竟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座孤城。只得一方面督促湘军加紧从西往东打,一方面传令给身在江西的左宗棠,希望他的楚军,能够往浙江方向有所作为。 而且在这些事情之外,还有一个绝大的忧虑——现在江苏浙江两省,既然都已沦于长毛之手,上海便如一岛孤悬,有风雨飘摇之感。 能救上海的,只有一个曾国藩,可是按他的说法,湘军的老营,还正在从安徽往江苏打,无兵将可调。固然他已经派了他的门生,原来的福建邵延道、现在的三品按察使李鸿章,在安庆别练新军,准备驰援上海,可是缓不济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路。 到了这样的局面,两宫太后虽然心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祈望李秀成不要这么快就打上海的主意。这就变成了望天打卦,哪里做得了准? 君臣几个,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什么头绪来,恭王倒想起了一件事来。 “太后,说起来,倒有这么一件事,”恭王微蹙着眉头说,“前两日,关卓凡上了一个禀帖,说想从武职,转成文官。” 慈禧吃了一惊——从武转文,不是说没有这样的例子。可是关卓凡才升了二品总兵没多久,怎么就想转成文官了?早听说他见天的往总理衙门跑,原来是起了这样一个念头。想一想,他会说洋话,似乎倒也有这样的能为。 “总理事务衙门的事,六爷你也说过好几回了,缺人。关卓凡既然想过去,那让他在办事大臣上学习行走,我看也未尝不可——毕竟洋务上的事,也是要紧的。”慈禧顿了顿,跟慈安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才接着说道,“这件事,我们姐妹俩没有成见,你们拟旨吧。至于他的御前侍卫,还是照原样儿好了。” 现在京里的局面,早已稳定下来多时,并不一定非把关卓凡留在步军衙门。按慈禧心里的想法,关卓凡既然有这个念头,不要堵了他的上进之路才是,尽管让他去一展所长。 “他……倒不是请调总理事务衙门。”恭王的语气有些吞吐。 “哦?”慈禧太后见到恭王和身后的一班军机大臣,脸上的神色都颇为古怪,不禁疑心大起,追问到:“怎么啦?他想调到哪个衙门去?” 这话很难出口,恭王犹豫了一下,然而情势所逼,不说也不行了。 “他想调到江苏去,做上海知县。” (第二卷完) (各位书友,第二卷《密云之变》至此完结,第三卷《东南风雨》周日开更。一路走来,有你相伴,请继续支持小关,谢谢!) (ps:周六缓冲一天,先发一个关于懿贵妃的番外,再把手上的存稿理一理,从周日开始,恢复二更。) 第八十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番外:关于懿贵妃的样貌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番外:关于懿贵妃的样貌 这篇番外,不是讲故事,是小小地研究一下懿贵妃的样貌。不喜欢的朋友,可以直接跳过,对以后的阅读是毫无影响的。 本来没有打算说这个,不过看到书评区里对这个话题讨论得很热闹,于是忍不住也来说上两句。 首先要说明的是,读者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作为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印象或者直觉,来决定懿贵妃到底长得好看不好看,而没有义务去听作者庸长的唠叨,或是接受作者强迫的灌输。 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我们再来问一问:懿贵妃这个女人,年轻是个什么样子呢? 说“懿贵妃”,当然指的是年轻时候的慈禧,二十多岁。不得不说,拿六十多岁的照片出来说事儿,实在是有点这个……有失公允吧。在1900年左右的摄影技术下,认为能根据照片推断出任何一个老妇人年轻时的相貌,不免想当然了——就算是今天,如果把那些四十年前的美女,老去之后的照片拿来放在你面前,你能猜得出她们年轻时,也曾惊艳一时吗? 自古英雄与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自古以来,都有“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的说法,皇帝家选后选妃,也一定程度上受这个影响。皇后是妻,妃子是妾,所以选妃子的时候,不必像选皇后那么瞻前顾后,隆重其事。当然,即使是妃子,也不能说德行就不重要,也不能完全排除政治婚姻的可能性。 那么,懿贵妃是个什么情形呢? 简单地说,懿贵妃的父亲只是一个道员,而且在她进宫选秀之前,就已经死了,家境落魄得很。在这样的情形下,姐姐成为了咸丰的妃子,妹妹成为了咸丰七弟醇王的正福晋,总不能说,是皇帝哥俩脑子抽抽了,是特地为了行善,才娶了这一对姊妹花? 当然不是。更靠谱的解释,应该是这一对姊妹花的容貌,即使不说国色天香,至少可以算在上品之列。 再来看一看咸丰的后妃。其实在书里已经点明,不好拿光绪的例子来做对比的,如果以为光绪如此,则朝朝代代都是如此,那就不免失之武断了。至于为什么,大家应该明白。 咸丰的后妃,有名有姓的,三十几人,宫女什么的更是无数,其中确实有以宫女的身份被宠幸,提拔为“常在”的。咸丰是个好色的人,在这样一个群芳环伺的皇帝身边,懿贵妃能够独承恩宠达三年之久,若是说她姿色平庸,甚至长得很丑,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如果非说照片的话,更接近一点的是五十岁的慈禧照片,有图,也有报道。从报道能够看出,五十岁的慈禧,就比人们印象中的那个老太婆,要丰满漂亮许多。如果有好这一口的,可以自行百度一下,嘿嘿。 至于民间的传说之中,对懿贵妃的相貌,更是有许多溢美之词。不过那些都是花丛轶史,香艳得很,不足为凭,所以就不拿来说事了。 其实说了这么多,到底二十五六岁的懿贵妃长什么样,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大家就是图一个乐。如果非觉得百~万\小!说的时候,代入不了,那我隆重推荐以下美女,都是演过慈禧的,请自行择一代入。 刘晓庆,吕丽萍,邱淑贞,邓婕,巩俐,米雪,袁莉,方舒,奚美娟,潘虹,谢芳,盖丽丽,丛珊,马翎,宋佳,韩再芬,吕中,欧阳佩珊,刘雪华,梁小冰。 哥已经够体贴的了吧?票票拿来~ (谢谢喂马、ycbh、脚踏、s051的打赏。) 番外:关于懿贵妃的样貌 第一章 七品知县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章 七品知县 三百七十吨的“威廉麦特”号火轮,拉响一声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了汉口港的码头,跟在它身后的,是它的姊妹轮,四百四十吨的“玛格丽特”号。两条船的船首和桅杆之上,都高高悬挂着美国的星条旗。 关卓凡从船舱中绰了一把广东产的藤椅,摆在船首的甲板上,撩起袍褂的前摆,端端正正地坐下去,凝视前方。这里是长江与汉水的交汇处,江面忽然变得宽广,让人有浩淼无际的错觉,秋日的夕阳,映射在缓缓流淌的江水之上,泛起粼粼金光。岸边泊靠着的几叶乌蓬小舟之中,有炊烟袅袅升起,这是水上人家劳碌了一天之后,可以安稳享用的一顿晚饭。 这副安谧的景色,让关卓凡感到温暖而宁静,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原来这个时代的长江,水还是清的。 船头悬挂着的那面美国国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引起了关卓凡的注意。红白相间的星条旗,太熟悉了,因而一眼就能看得出与“未来”的不同——相比于将来的五十颗星,这面国旗上,还只有三十四颗星。 他脸上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即使只有这三十四颗星,现在恐怕也正在打得不亦乐乎吧?照时间来推算,美国的南北战争应该已经打响了半年,不可一世的星条旗上,那道看不见的裂痕正在扩大。 “老总,”不知什么时候,张勇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身边,陪着笑说,“在看风景啊?” “呀,张都司。”关卓凡仰起头来看他,微笑着说道,“你怎么不看着弟兄们,跑到我这来了?” 话和称呼都很客气,然而语意却带有一点责问的意思。张勇有些尴尬,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是彼此的身份,不好意思的则是自己似乎有擅离值守的嫌疑——按照上船前的规定,不离开汉口二十里,兵士们不许出舱,因此他应该在舱中照看他的手下。 “在里面尽看着他们吐,无聊得很。”张勇嬉皮笑脸地说,“老总,我来陪你看看风景。” “不是早说过了,别再喊老总?你现在是四品的都司了,我只是个七品的知县,让人听了会笑话。” “是!”张勇做出一副肃穆的样子,啪的一个立正,接着散了军姿,指着前方江面上金色的波光,很认真地说道:“老总,这风景真是好,一定出师大吉——你看左边儿也是金子,右边儿也是金子,这不注定了咱们要发大财么?” “你竟是来给我煞风景的。”关卓凡见他还是一口一个老总,无奈地摇头道,“好好的意境,被你糟蹋成什么了。” 意境又是什么东西?张勇愣愣的,接不上话。 关卓凡自失的一笑,心说我跟这个粗人扯这些,不是对牛弹琴么?于是问正事:“弟兄们有多少吐了的?” “我各舱都转了转,也就二十来个,有的船还没开,就吐起来了,纯粹是他么吓的。”张勇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撇着嘴说道:“都是没用的东西,老丁看着他们呢。” “胡扯!”关卓凡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对,放缓了声调,对张勇说道:“这六百人,大都是北方的兵,没怎么见过水,头一回坐船,犯晕也是常事,你该多开导他们才是。” “那我怎么没事?”张勇不服气地说着,叉开双腿,掐腰一站,“老总你看我站得多稳?说什么水上风大浪急,都是吓唬人的。” “吓唬人?”这回轮到关卓凡不屑地笑了,“等什么时候坐上海船,我看你再说嘴。” “本来就说好了是到大沽口坐海船嘛,”张勇嘟囔着,“要不是河南巡抚李鹤年非说有匪情,咱们也不至于兜这个大圈子。” “只当练兵了,我看不吃亏。”关卓凡笑着说,“海船无聊得很,不如江船又稳当,又有一路风光可看。” “老总,你坐过船?”张勇不相信地问。 “这个……书上说的嘛。”关卓凡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打了个圆场。 “哦,”张勇释然,又问一句:“咱们多长时间能到上海?” “快得很,”关卓凡把手一挥,笑眯眯地说,“两岸猿声啼不住,烟花十月下扬州。” 踏足上海,是关卓凡筹谋已久的一件事,他一年前花了偌大力气,把利宾放到了上海,为的就是今天。 给恭王的禀帖,把恭王吓了一大跳。等到恭王向两宫太后一说,又把两宫吓了一大跳。 然而,等恭王把关卓凡的理由向两宫回明白之后,两位太后细细一想,竟是越想越有道理—— 其一,李秀成新克杭州,兵势大炽,回头进窥上海的传言甚嚣,而上海周围,能打的军队基本没有——曾国藩的湘军破了安庆之后,正在做围攻金陵的打算,李鸿章在安庆新募的部队,也还没有成军,因此说“上海无兵”也不为过。上海的大小官员和士绅,盼朝廷的救兵,如望甘霖,就连租界内的领事团,也不止一次发出照会,希望朝廷能够尽快派兵,加强上海的防务。这种时候,关卓凡愿意提调他那一支马队,出京驰援,这是振奋人心士气的一件好事。 其二,上海丢不得,不但是因为多年来的战乱,那里涌入了太多避祸的巨室富户,已成东南首屈一指的繁华之所,而且是因为上海海关的关税,要占到全国关税总数的六成,是朝廷的命脉所在。然而上海的情形,是全由洋人和地方官员把持,如果能有一个靠得住的“自己人”掺和进去,对朝廷而言,自然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其三,也不是说掺和就能掺和得进去的——在上海做官,最要紧的是有跟洋人打交道的本事。关卓凡不但能打仗,是“自己人”,而且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洋话,在京里天天泡总理事务衙门,足见他对洋务的兴趣极大,跟赫德还成了好朋友,这样看来,到上海去做官,除了他,还有哪个旗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然而做官就做官,何以非得做个七品的知县不可?忠厚的慈安太后,先就摇头。 “他想外放,那也得有个合适的缺分,”她看看恭王,又看看底下那一班军机大臣,“就算巡抚藩司这样二品的位子,按你们说的,是该留给打仗立功的汉员,他一个旗人,巴结不上,可是给一个三品的皋司,总不算过分吧?” “太后说的是。”恭亲王点头说,“不过关卓凡自己,还另有一个说法。” 这个说法,是关卓凡写在禀帖之中的:“上海华洋杂处之地,内中情形,非外人所知。骤获高位,无从措手,同僚之间,易生嫌隙,于大事反为不美。” 这一番道理,说得很实在,亦很透彻。 上海的情形,甚为奇特,上海县之上是松江府,松江府之上,本该是江苏的藩司和巡抚,但现在中间却多了一个四品的上海道台。上海的事情,松江府管不到,而巡抚、藩司和皋司这三大宪的衙门,此刻都设在南通,因此上海的事情,全由上海道台和上海知县来做决定。 “那就做上海道,行不行呢?” 听上去可行,实际上却有很大的滞碍,因为虽然只是一个四品的官,却不好做——上海道台的辖权,对军政民政海关都有涉及,要紧的是还肩负着与领事团打交道的责任,外交上的担子极重,这么重要的位子,如果缺乏历练,却也不是说坐就能坐的。 两宫太后明白了,关卓凡的意思是,如果想扎扎实实地在上海有一番历练,就只有上海道和上海知县这两个位子合适。既然上海道一时做不来,那么宁肯放低身段,挂一个上海知县的名。 而在关卓凡的心中,所想的还不止于此。他不仅想要在军务上有一番作为,而且也要用心地学一学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一样东西,政务。 人毕竟不能生而知之。关卓凡从来不相信穿越小说里的那些神话般的主角,下车伊始,立刻三大新政,五大改革,十大措施——怎么能“天纵圣明”到这样的地步? 在这一点上,他极有自知之明。自己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这一年多来,在带兵这件事情上,算是小有心得,然而论到经世的本领,即使不说一窍不通,最多也只是从书上看来的纸上学问。如果没有一番实打实的历练,那么连“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亦都做不到,哪里还谈得到图谋天下? 关总兵的深沉心机,两宫和恭王自然无法尽数猜透,但旗人做官,一向挑肥拣瘦,趋易避难,是早就为人诟病的固疾,何曾有过关卓凡这样勇气?而禀帖里的另一句话,“卓凡受恩深重,不敢以名位为念”,愈发让太后和军机大臣们感念到他关卓凡为国之忠,简直是忠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能有这样的志气,倒真不容易。”恭王看着慈禧太后说道,“好在也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只要他在上海的军政两端上了手,升迁转补,也不过是一道谕旨的事儿。” 这样一想,两宫终于点头,决定成全他的这一番志向。于是不但准予所请,调兵调人,而且颁下了一道特赏,以显出他身份上的不同——“赐黄马褂,仍准内廷行走”。 以七品知县而兼具御前侍卫的身份,可以在大内之中逛来逛去的,有史以来,除关卓凡以外,不再作第二人想。 第一章 七品知县 第二章 轩军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章 轩军 (二更) 自武昌顺江而下的两条船中,“威廉麦特”号上,装的是人,“玛格丽特”号上,装的是马。 这一支人马,是关卓凡在热河步军马队的老底子。因为要出京作战,所以他又特别做了精选,从原来的五百多人当中,挑出来四百人。而马队中的军官,因为在政变中立的功劳,大都已经升了官,特别是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几个,他不好意思硬调,要先问问他们自己的想法。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张勇。 “要钱!”张勇毫不犹豫地说。 要钱跟我走,我带你去上海,那里遍地都是黄金。 “要官还是要钱?”他问伊克桑。 “要……要官。”伊克桑忸怩了一会,才红着脸说。 要官跟我走,我带你去上海,那里升官如拾草芥。 “要官还是要钱?”他最后去问丁世杰。 “只要跟着老总,天涯海角我都去。”丁世杰一脸郑重地回答道。 唔,我看好你…… 京营的武官外放,循例官升一级,于是丁世杰和张勇,成了四品的都司,伊克桑则成了五品的守备。 意外的是,消息传开,步军衙门和京城各营之中,居然有不少人或者托了人情,或者干脆直接上门,请求调入这一支行将出京吃苦的部队——跟着城南关三,只要肯拼命,就能升官发财,现有热河的例子在那里摆着!因此一些自负勇武而又不怕吃苦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想抓住这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既然恭王准他调兵调将,关卓凡也不客气,委托丁世杰主持,从这些人里挑出二百人。条件有三个:一是不要习气重的人,二是要年轻肯学,三是多挑汉人。 只有一个人是他亲自定的,来自于许庚身的推荐。 “逸轩,我替你荐一个人。” “是,请许兄吩咐下来。” 许庚身是老朋友了,他的面子当然要买。热河回来以后,许庚身以曹毓英副手的身份,同样凭借政变之中的功劳升了官,调到了吏部。这次关卓凡在吏部替利宾捐了一个候补知府的官,就是许庚身的经手。 “这个人姓丁,叫丁先达,二十五岁,是安徽庐江人。小的时候,就在长江边摇渡船,长毛打下庐江,被裹胁着入了长毛的水师,当了个哨官。等到曾九帅打庐江的时候,他带了三条船,一百几十个人,反正投效,很是立了些功劳。不过到底是长毛投靠过来的人,曾九帅也不大信得过他,这一年多闲在京里做个安徽的提塘官。他的一个娘舅,是我的小同乡,求我帮忙,想让他跟你出京效力。” 丁先达……关卓凡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仔细去想,却又飘飘忽忽地抓不住。 许庚身见他发愣,还以为他听说丁先达做过长毛,不大愿意要,因此多加一句:“逸轩,我看人从不走眼。这个人我当面相过,绝对是一把好手,帮得上你的忙!” “既然是许兄说好,那一定是好的。”关卓凡见他误会,连忙笑着说道,“何况许兄的吩咐,小弟岂有不遵的道理。” 于是,南下的部队中,又多了一位五品守备,丁先达。 等到兵将都挑选好,六天的整训完毕,报上去的名单,一共是六百二十七人。恭亲王在军机处看到了人数,有些担心,皱着眉头说:“毕竟是要跟长毛开仗,虽说兵贵精不贵多,可这人数也太单薄了,让他调兵调将,怎么才弄了这一点儿人,连千数都没有凑够?” “王爷,有些话,关逸轩也不好直说。”曹毓英替他解释道,“京中旗营的情形,王爷您是知道的,若是带去了不能打,反而累赘。这一回他挑的人,倒是汉军旗和汉人多些,他说了,等到了上海,还要再募新勇。” “哦,那也罢了。”恭王将名单又扫了一遍,对曹毓英说:“琢如,还是借你的大笔,这就拟旨吧。” 这一支兵,虽然算做旗营,但为了关卓凡将来募勇的方便,因此是按照绿营的建制,全称叫做“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协下外标马队”。这个名称佶屈拗口,没什么人记得住。其时的官场和民间,习惯于从各支军队主官的名或字里面,取一个字,作为军队的番号,称呼起来既爽利又好记,比如曾国藩手下大将鲍超的兵,被称为“霆军”,取自他的字“鲍春霆”;刘坤一的兵,则直接称为“坤军”。仿照这个例子,这支马队在私下里便被称为关逸轩的“轩军”,关卓凡人还没离开京城,这个称呼便已渐渐流传开了。 这一道谕旨,很难写,难在四个地方:主官是谁,归哪里节制,粮饷由谁支应,募勇的额度是多少。不过这些难不倒曹毓英的一支笔,他把跟文祥宝鋆商量的结果,稍加润色,便文不加点的一气呵成。 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官,不能是关卓凡——岂有一个七品知县做军队主官的道理?于是,在明发的圣旨里面,官阶最高的四品都司丁世杰成为这支“轩军”的统带,副手是同为四品的张勇。 归哪里节制,却没有点明,只是含糊地写明了轩军的驻地,是“驻扎松江府”,粮草亦由松江府负责支应,而军饷却是“自江海关关银中指拨”。所谓江海关,也就是上海海关,以关银来供应轩军的军饷,是牢不可拔的饷源,绝不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烦恼,这是其他军队不曾有过的优遇,不免令人艳羡。 至于募勇,谕旨上写的是“惟视战事所需,酌情招募”,连额度都不要了,赤裸裸地说:你尽管招人,多多益善。 通篇谕旨,未写明的地方甚多,然而妙就妙在大大小小的官员看了,人人却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关卓凡看了之后,也不免感叹我大中华的文化,真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官场中的潜规则,更是无须赘言。 而这一切的背后,又反映出了朝廷的一种态度:不管是两宫太后,还是恭亲王,抑或是军机大臣和朝中的亲贵,都认为轩军所代表的,乃是京营的名声和朝廷的脸面,将来在上海可能发生的战事中,只许胜,不许败。 尘埃落定,便要准备开拔了,按照原本的议定,应该先到天津的大沽口,再坐洋船到上海。偏偏这个时候,河南巡抚李鹤年被假军情所误导,急报境内发现数百骑捻匪的前锋,向直隶窜扰。军机处没有办法,只得顺手更改了轩军的路线,往河南迎头压下去,预备跟李鹤年的豫军一起合力击溃了捻匪之后,直接从武昌坐江轮到上海。 到了河南,结果发现所谓的匪情,乃是误报。所以张勇直到上了船,在甲板上仍然对李鹤年表示不满,认为不仅耽误了时间,还耽误了他坐海船的机会。 对李鹤年不满的,远不止张勇一个人——上海的官员和士绅,私下里对李鹤年破口大骂的,尽有人在。原拟在大沽口接兵的洋船,是上海方面所雇,损失了一笔上万银子的定金也就罢了,难过的是白白耽误了时间! 好在耽误的时间亦不算太多,等轩军急行到了武昌,消息传到上海,惶惶的人心终于初定:有两艘洋船接运,顺江直放,只要途中不遇到阻隔,轩军到达上海,是指日间的事了。 对于朝廷派出轩军来防卫上海,上海的士绅有皇恩浩荡,感激涕零的心,原因全在于“城南关三的马队”这七个字,以祺祥政变中的表现,在坊间被愈传愈神,层层夸大,干脆到了以一敌百、神乎其神的地步,被视为天下一等一的劲旅,拱卫禁苑的头号部队。因此这一笔从武昌到上海的巨额船费,全由上海的士绅报效,并不要官府出一两银子。就连承运的美国旗昌公司,也表示了要“出一分力”的意思,将运价做了两成半的折扣。 长江水道,并不能通行无碍。事实上,湘军和太平军的水军,仍有激烈的争夺,两岸的关卡犬牙交错。这种时候,仍然敢于冒险在江面上航行的客船,只有旗昌公司这两条火轮,而能不能顺利到达上海,又全靠船上这两面美国国旗撑腰。 开辟了这条“申汉线”的美国船东,叫做金能亨,这个俗气无比的名字,是他亲自替自己取的。名字俗气,人却不俗,很稳重,也很能干。此刻他也在船上押船,正在琢磨着,自己该如何与这位新任的上海知县,第一个拉上关系。 (谢谢蝶起、喂马、射手、ycbh飘赏,谢谢星辰的催更票。) 第二章 轩军 (二更) 第三章 顺江而下 (周一求推荐票)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章 顺江而下 (周一求推荐票) 金能亨与赫德不同。作为一名美国商人,他来到中国的时间还不够长,因此他对于船上这帮中国军官的举动,完全不能理解:那些四品或者五品的军官,为什么在一位七品的知县面前,会表现出一种毕恭毕敬的态度? 在他的眼里,关卓凡是新上任的上海知县,而这一船官兵,是去加强上海的防务,这两者之间,他还看不到等号应该划在哪里。 然而这位知县有着特别之处,是一定的。虽然看上去还年轻,但也许他是一名状元,是中国今年考出来的学问最好的人。不管怎么说,除了道台吴熙,在上海县就是他说了算,因此这个结交他的机会,不应该放过。 他宴请关卓凡的地方,是在船上的小餐室。桌上铺着雪白的镂花桌布,漂亮的银制餐具,旁边还立着一位站得笔挺的印度侍者。 “干先生,我很……荣幸,可以吃饭……和你一起。”络腮胡子的金能亨,礼服扣得一丝不苟,举起手中的酒杯,用笨拙的中文说道。 干,关卓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没关系,你可以说英文。”关卓凡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微笑,微微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用英语说道,“叫我‘逸轩’就好了。” 难怪他来做上海知县!金能亨恍然大悟,脸上的惊奇很快便转化为热情洋溢的笑容。用英语对话,轻松多了,话也就顿时流利起来:“你能说英语,真是太好了。逸轩……逸轩……ok,我叫做edward–gha,你可以叫我埃迪。” 埃迪是昵称,而逸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昵称,都算是亲近的表示。 关卓凡的脑中,对金能亨没有什么记忆,于是很专心地听着他的话,讲述自己如何来到上海,如何从广州租下了这艘曾经全新的“威廉麦特”号,如何甘冒奇险,朔江而上,把一船货物运到了武昌,终于开辟了这条“申汉线”,如何把旗昌轮船公司发展到今天有三条船的规模。 “逸轩,我还兼着一个名誉的美国副领事,在租界内,有一定的影响力。”金能亨的表述,恰如其分,既点出了自己的地位,又不至于过分夸大自己,“如果有什么我能够帮忙的地方,请让我知道。” “好极了。”关卓凡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我确信,我们之间不仅会有着真正的友谊,而且还会有很好的合作机会。” “合作机会”这四个字,是金能亨最愿意听到的。按照他对中国官场的一贯理解,他非常认真地向关卓凡表示,在未来任何可能的合作当中,他都会充分考虑到“逸轩”的利益。 这位埃迪,还真是知情识趣——关卓凡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想。事实上,在他的计划里,确实也需要一位美国人,不过这是后话,要等到了上海,摸摸这个家伙的底细,再做决定。 这顿晚餐,宾主都很尽兴。金能亨很客气地把关卓凡送回甲板上第二层的头等舱内,才告辞而去。等他走了,关卓凡却又出了舱门,下到甲板之下的统舱,在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背着手看丁世杰和各位军官给兵士们点卯。 “老总,这洋人的怀表,还真是好用。”点卯已毕,丁世杰用衣襟把手中的怀表又擦了擦,才小心地收了起来。这次一同开拔的军官,七品以上,每人都收到关卓凡所送的一块洋表。战场之上,时间就是生命,因此虽然很花了一笔钱,但关卓凡并不心痛。 伊克桑和丁先达,都学着丁世杰的样,把怀表收了起来。张勇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凑近了关卓凡,神秘兮兮地问道:“老总,洋人请你吃什么好东西了?”船上的伙食,虽不能说多差,但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样,他已经吃得腻了。 “嗯……先吃了几片青菜,然后是一块鱼,再就是一块点心。”关卓凡沉吟着,把沙拉,主菜和甜点,一个一个报了出来。 “还有呢?”张勇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继续追问。 “还有?”关卓凡双手一摊,“没了。” “没了?!”张勇瞪大了眼睛,手按刀柄,霍地站起来,破口大骂:“我操他娘的洋鬼子,竟敢看不起我们关老总!” “洋鬼子的饭,叫做番菜,各人吃各人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儿,”关卓凡啼笑皆非,“这个金能亨,人还不错,你发那么大脾气做什么。” “哦,哦,”张勇知道自己是露了怯,坐下身子,犹自小声嘟囔着:“我操他娘的洋鬼子,对自己也这么狠。” 船到江宁的时候,是薄暮时分。这里是太平天国的“天京”,泊靠在两岸的太平军水军舰船,重重樯帆,清晰可见,时而亦有大舢板划江而过。从这里往下,大多是被太平军控制的水道,为了不被发觉火轮上乘客的身份,船上的气氛紧张起来,禁舱令再一次实行,除了几位五品以上的军官,可以便装在甲板上观望,其余的官兵,白天都不许出舱。 “先达,你请过来。”关卓凡站在船首右侧,沉声把丁先达叫到了身边。 “老总。”丁先达毕恭毕敬地来到关卓凡身侧。他虽然是五品官,但毕竟是新进马队的人,平日里说话不多,在关卓凡的面前,更不敢象张勇他们那样随便。 “我看长毛的水军,阵容也鼎盛得很,”关卓凡一边张望,一边问道,“两边的水军,你都待过,依你看来,如果湘军的水军进攻江宁,胜负如何?” “回老总的话,标下以为,长毛的水军必败无疑。”丁先达仍是一副恭恭敬敬的口吻。 “先达,你不用这样拘谨,有什么就说什么。”关卓凡笑道,“入了营,咱们就是一样的兄弟,我拿你当好朋友看待。你也不必自称标下,说到底,我只是……”他又想说我只是七品的知县,但情知说也没用,说烂了嘴,他们也没一个人肯认真听的——自请降为七品,结果带来这样仪制上的麻烦,倒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于是挥了挥手,示意丁先达说话。 “是,卑职有几点浅见,请老总指教。”丁先达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从军之后,最大的爱好就是百~万\小!说,因此说起话来,并不粗鲁,“其一,长毛水军喜欢用大船,而且不分战船与辎重船,连军用和民用也不分,不仅笨重,而且臃肿;湘军的船,轻快灵活,不论是火攻还是炮战,都占上风。” “嗯,有道理。其二呢?”关卓凡对水军一窍不通,一边看着两岸太平军的船,一边对照着丁先达的话,听得津津有味。 “其二,彭雪帅是用兵的好手,他的一营水军只有六百人,打起仗来,每营各担其事,分工明白。长毛的水军,一个军就是上万人,靠一个军帅,哪里统管得过来,何况上面还有总制,将军,监军,人人都能说话,因此打起仗来,靠的就是一拥而上,没什么战法,输得糊里糊涂,就算赢,也是赢得糊里糊涂。” 彭雪帅,指的是湘军水师统领,那位“书生笑率战船来”的彭玉麟了。关卓凡点点头,鼓励丁先达继续说下去。 “其三,长毛水军的船虽然多,装备却不行,都是土炮抬枪,水军中的人,又大多都不能习枪炮之法。湘军水师的炮,都是曾大人从广东买回来的洋庄,打起来又准又狠,长毛的水军,难以抵挡。” “洋庄是什么?” “就是用旧的西洋大炮。” 西洋大炮好,这个我倒知道,关卓凡心想,当初八里桥的那一炮,若不是靠了黄骠马一挡,自己今天怕是没机会在这里指点江山了。 “其四,湘军水师虽然也受曾大人的节制,但自主行动之权很大。而长毛的水军只是陆师的附庸,处处受制,就算有一身本领,也施展不开,因此卑职敢说,长毛的水军必败。”说到这里,丁先达脸上居然有一丝痛惜的神色,停顿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老总,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 丁先达有这样的见识,颇出关卓凡的意料。他心中一动,看了丁先达一眼,沉吟道:“以你看来,假若英美的舰队,进入内河,与彭雪帅的湘军水师交手,那胜负又如何?” “卑职……卑职不敢说。”丁先达嚅嗫道。 “出你口,入我耳,说说无妨。” 丁先达垂下头去,片刻才小声说道:“不用舰队,只要两艘炮舰,从上海到武昌,足可以横扫了。” (谢谢谭谭、糖果、ycbh的打赏,谢谢j1621的评价票。) 第三章 顺江而下 (周一求推荐票) 第四章 诺言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章 诺言 (二更) 顺江直下的两艘洋船,一路并没有受到太平军的阻碍,过了常熟,前方的水道便告安全,众人悬了多日的心,也才放下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太平军的心理,真是很奇怪,关卓凡心想。他们任由这两只美国船在长江上来往,不敢动其分毫,在陆地上却又敢于冒着跟洋人决裂的风险,进攻上海。这样看来,多半是洋人的炮舰,给他们造成的印象太深刻,而在陆地上,这样的畏惧感便小了许多。 太平军打上海,已经有过一次。 那是在咸丰十年,也就是去年的事,李秀成攻克苏州以后,稍加修整,便分兵向四围攻掠,其中就有一支近万人的偏师,攻向上海,连陷青浦,松江,终于开始围攻上海县城。 在朝廷方面,若说“上海无兵”,也不完全确实——江南提督本标右营的营兵,驻扎在松江一带的,有数千人之多,由一位名叫李恒嵩的参将率领。李恒嵩还算是能打也敢打的人,无奈手下的部队欠饷日久,士气疲软,根本挡不住“粤匪”的锋锐,一败再败,终于溃退到南翔一带,把上海城的正面让了出来。而最终能够守住上海城,靠的是从租界内倾巢而出的数百名洋兵,和一个美国人所组织的五百多名“洋枪队”。 这个美国人,叫做华尔,只有二十九岁,黑发碧眼,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一生最爱两件事,航行与军事,曾经在尼加拉瓜替政府训练士兵,也曾经在克里米亚替法国人带过雇佣兵,远航的足迹,更是遍及各大洲。他对东方,尤其是对中国,情有独钟,先后在两艘舰船上担任过大副的职位,一艘叫“东方”号,另一艘干脆叫“孔夫子”号。从十五岁开始,几次来到中国,终于在上海落了脚。 等到太平军向上海进发,他预感到清军的无用,于是说动城内的官绅出钱,由他组织了五百多个闲散的洋水手、洋兵痞、洋无赖,配以洋枪,算做一支军队,不但发给薪水,而且承诺以战利品赏赐。 在这样优厚的条件下,洋枪队初期作战颇为勇猛,趁太平军不备,华尔率队出城作战,竟然被他把松江城夺了回来。抢到了不少战利品不说,上海的官绅更是狂喜,大赏白银三万两,两样总计,华尔一人便分得了近六万美元的财货。 可惜好景不长,洋枪队兵员素质参差不齐,乌合之众的本质很快便暴露出来了。接下来在青浦的两战,大败亏输,残余的两百人再次退入了上海城。而华尔本人,为火绳枪的一颗流弹击中,从左下颚打入,又从右脸穿出,使他连话都不能讲出来,满脸鲜血,其状甚为恐怖,若不是他的两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拼死相救,他几乎就要死在太平军的手中。 而等到太平军开始攻城,租界内的各国领事,没有办法再坐视不理,于是将租界内所有的洋兵派了出来,计有六百多人,跟剩下的洋枪队,以及部分清兵一起守城。激烈的攻防打了三天,这回轮到太平军损兵折将,受创惨重,加上侧翼又被李恒嵩袭扰,这支太平军的偏师终于支持不住,撤围而去。 颇为讽刺的是,正当洋兵与清兵联手,在上海与太平军打得你死我活之时,关卓凡所在的清军,却也恰恰正与英法联军在八里桥打得你死我活。这样的怪事,在世界战争史上,也算是罕见得很了。 上海总算是守住了,但靠的是洋兵的力量。庆幸之余,士绅们对洋枪队的态度,转趋失望,除了送一笔旅费给华尔,让他到欧洲治伤之外,剩下的,便不管不问,洋枪队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然而那一次,到底只是太平军的一支偏师,力量不强。而这一回,倘若李秀成挟新克杭州的兵威,再攻上海,那么以上海现时的防务,是不是还能抵挡得住,就只有望天打卦了。因此上海人对轩军的期待,可想而知。 就在这一片殷殷的热望之中,“威廉麦特”号轮船,终于在十一月初二这一天,驶进了黄浦江。 在港口接船的官绅之中,以李恒嵩的官阶最高,是正三品的参将,但真正权力最大的,却是正四品的上海道吴煦,因此主角自然要由他来唱,李恒嵩则与候补道杨坊、松江知府贾益谦、离任上海知县金雨林一起,知趣地缩在了后面。 出乎他们的意料,先下船的并不是关卓凡,而是四品都司、奉旨统带这一支军队的丁世杰。在他之后,则是六百多名马队的官兵,顺着两条踏板鱼贯而下。这六百人,都有身为“京营天兵”的自傲,头一回外出打仗,要挣面子,因此个个刀甲鲜明,精神昂扬,步履整齐有力,完全看不出一丝旅途劳顿之色。 这样的军容,自然令到码头上的官绅们喜不自胜,以吴煦为首,很客气地与丁世杰和张勇见过了礼。兵士们则由军官带到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喊着号子集合整队,肃穆无声,阵列一旁。 这个时候,才见到关卓凡出了甲板,一身青衣小帽,带着一副墨晶眼镜,颤颤悠悠地从踏板上走了下来,身后跟着长随张顺,替他拎着一个大皮箱。 这位红动京华的御前侍卫,就带了这么点东西来上海?在场的官员,都有不能相信的感觉。而他的这一身装扮,颇有洋场的做派,并不象别的京官那样保守古旧,让这些得风气之先的上海官绅,在心里先存下了一份好感。至于箱子里都有些什么,别的不知道,至少装着一件黄马褂,那是确定无疑的。 从仪制上来说,该让丁世杰们先下船,这是关卓凡在路上就已经想定了的事,而这一身装扮,也是刻意为之,表示我关卓凡和你们上海的诸位老大,绝对可以和光同尘。 然而做此官,行此礼,下属参见上官的那一道程序,总免不了。等走到吴煦的面前,关卓凡便将袍子的前摆一撩,利索地请了一个总安。 “关卓凡参见各位大人!” 这个礼,必不可废,可是该如何应对他这一个礼,也让这帮上海的地方官员伤透了脑筋。从道理上来说,一个到上海来上任的知县,他们是根本不必迎接的,至多由县衙来一个主簿,足够了。可是关卓凡的身份却又不同——虽然丁世杰是名义上的统带,但人人都知道,关卓凡才是这支军队实际上的主脑,而且“御前侍卫”四个字,念兹在兹,谁也不敢真把他作为一个七品知县来看待。 于是包括吴煦以内的各位官员,仿佛遭了什么惊吓一般,都纷纷避开了他这一礼,表示不敢受,然后抱拳长揖,作为还礼。 “逸轩!”吴煦把关卓凡扶起来,笑容满面,亲热地说,“你的大名,我已经仰慕多时了,这一回蒙了皇上恩准,放你出京,这才有缘在上海见到你。” “不敢当。下官初到上海,一切还要请吴大人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吴煦把客气话说完,这才说正事,“轩军的马匹,是在闵行下的船,已由贾知府派人,妥善送到七宝。营房也早已经备妥,只等丁都司他们入营了。你的公馆,是我和老金替你打理的,不要嫌寒酸。一会儿先送你歇息了,晚上我做东,替你洗尘。” 吴煦是广东人,一口官话说得却很流利。他在官场混迹多年,官做得极为老到,这一番话,滴水不漏,体贴入微,连关卓凡听了,亦有暖洋洋的感觉。对于“轩军”这个称呼,关卓凡也已经考虑过,这固然不合于仪制,但既然是惯例,自己亦不必处处在仪制上纠缠,不然以文害义,反而会耽误了正事。 “多谢吴大人!”关卓凡的口气,还是很谦逊,“说到公馆……下官还是住在县衙吧,何况还要接印。” “不忙,不忙,你多歇一天,接印的事,可以后天再办。老金调的是松江府,左右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原任上海知县金雨林,调去做松江府的同知,从品秩上来说,算是升了官。 “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关卓凡做了一个揖,表示领受了这一份盛情。 见完了官,还要再向站在几步以外的那群士绅,表达致敬和谢意。还没等走过去,眼光一扫,就赫然见到利宾也站在人群里面,正激动地看着自己。 “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关卓凡记起当初在紫春阁中的话,向利宾微微颌首。 利先生,我关卓凡没有失信于你,终于到上海来了! (今天上历史类大封推了,跟大家求点推荐票,冲冲榜,谢谢!) 第四章 诺言 (二更) 第五章 接风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章 接风宴 接风洗尘的宴席,设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作陪的除了在码头接船的几位官员,还有三位士绅,一位是上海钱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上海丝业公会的理事,一位是怡和洋行的买办。三人之中,有两人是捐班道台的身份,另一人是捐班知府,因此通座算下来,倒是以关卓凡的七品知县,品秩最低。 最低归最低,却是主客。丁世杰和张勇,不敢抢关卓凡的话头,而且洋场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在这样的场合也怕露怯,于是除了应付敬酒的人之外,话并不多。然而这样的表现,看在上海官绅的眼里,翻增敬意:一是两人酒量豪迈,杯到酒干,面不改色;二是显得沉稳矜持,果然有大将风范! 桌上的话题,自然要由吴煦和关卓凡来挑选。从京中的趣事,扯到洋场的繁华,终于谈到了平洪杨的大局。 “逸轩,你本是二品的总兵,又从京中来,大局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平洪杨只是早晚的事情,”关卓凡笃定地说,“安庆一破,江宁再无重镇屏障,自古以来,对顺江而下的军队,金陵都是无法抵挡,何况这一回还是曾大人的百战精兵。六朝古都,恐怕也只好‘一片降幡出石头’了。” “哦,哦。”在座的官绅,彼此对望,都是喜动颜色。 “如此说来,上海是不要紧了?”吴煦心中高兴极了,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吴大人,恕下官直言,这只怕又未必。虽说洪秀全在天王府里日日醉生梦死,可是伪‘忠王’李秀成这个人,是长毛众望所寄,不简单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现在苏杭都在他的手里,手提重兵,一定会再弄些花样出来,来减轻他们‘天京’的压力。”关卓凡徐徐地说,“要弄花样,弄在哪里好呢?放眼东南,也只有拿上海来做文章了。因此朝廷调兵,加强上海的守备,无非也是防着他这一手。” 官绅们脸上的神色,又转趋凝重,不过这毕竟是原来就想得到的事情,因此吴煦点点头,说道:“好在现在有了轩军这一支天下劲旅,可以徐图备战之计了。我想李秀成新在杭州大打了一场,大概总要半年时间来休息整顿,调兵遣将吧?” 朝廷这帮官员有个坏毛病,就是惯于自己骗自己,来求得一个心安,看来吴煦也未能免俗。关卓凡心想,免不得又要做一次“预言者”,来敲打敲打他们了。 “李大人上一次力退粤匪,威名赫赫,轩军也还要听李大人的主持。”说起轩军,关卓凡先把李恒嵩捧了一句。未来上海的攻防,一定离不开李恒嵩的绿营兵配合,因此他对李恒嵩,一直是尊敬有加。说过了这一句,下面的话却急转直下:“李秀成用兵,一向险急诡诈,我敢断定,不出正月,长毛的大军,必到上海!” 在座的人,都是脸色大变,就连李恒嵩,脸上也现出了惊惶之色——现在已进了十一月,岂不是说,再有两个月,李秀成就要杀到了?然而关卓凡敢这样说,必然有他的道理,又或是有可靠的情报,所以对他的话,谁也不敢不信。 “这……”吴煦额上见了细汗,“李合肥新练的淮军,枪械未齐,说是最快也得再要几个月才能到沪上……逸轩,上海的安危,全在你手里,我们大家,都听你的调遣!” 自然是枪械未齐。关卓凡心中,对李鸿章有微微的歉意,心说你的枪械若是齐备,我到哪里去找立功的地方? 眼看一场接风宴就要变成军事会议,这在关卓凡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军情火急,确实是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不过对吴煦的说法,关卓凡还不能接受,要再逼他们一逼,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下官不敢当。上海的攻防,自然还是听吴大人和李大人的。” “逸轩,这样的时候,你就不要再客气了,”一旁的候补道杨坊说话了,把手向座上比划了一圈,“一切以大事为重,其他的都该先放下。在上海能说了算的,今天都在这里,要人要钱,你一句话。” 杨坊这番话,说得很透彻,也很到位,在座的官绅一头。而杨坊这个人,亦是关卓凡所特别重视的一个,将来有不少事情,要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对他的这句话,欠身致谢,表示领情。 “杨大人说的是,下官受教了。既然承蒙各位大人厚爱,下官就斗胆有所陈述了。” 要说的事,有几件,先要把整体的战略,做一个交待。 “要守住上海,不能单靠轩军,非四路齐发不可。第一路,自然是李大人的营兵,”关卓凡仍然把官阶最高的李恒嵩放在前面说,“只是绿营的军饷,大约欠得厉害,就算不说补足,多少也要发一些才好。关银固然不能动,看能不能从府县的库银之中,挪借一点,暂解燃眉之急。” 对关卓凡“四路齐发”这个策略,大家都是第一次听说,见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的样子,自然不是随口乱讲,而是早有通盘的筹划,于是无论官绅,都觉得心中一定,对他所提出的要求,更要尽心去办了。 “这个归松江府来办!”喝了不少酒的松江知府贾益谦,脸红红的一拍胸脯,“回头请吴道台的一纸手谕,要多少有多少。” 松江地方富裕,这一点钱,当然难不倒他。倒是李恒嵩,原来对关卓凡多少有些嫉妒之意,心想你的轩军是“天兵”,众星捧月,军饷也是由关银指拨,吃喝不愁,哪里知道我的难处?没想到关卓凡处处给他留面子,捧着他不说,而且第一句话就是替他筹饷,这样的厚意,怎么能不感动?于是也不顾官阶高低,站起身来,兜头一揖:“逸轩,多谢你!” “不敢当。”关卓凡谦逊着,还过了礼,才接着说下面的安排。 “第二路,是轩军。现在轩军有六百三十名,是马队。轩军的马全是北马,从武昌到上海,一共有三十多匹死在了船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请贾大人一并帮忙,采购南马来补足。在此数之外,另请加购五百匹,就算这回用不上,以后也一定能用的到。” “成!”贾益谦一诺无辞,“一两百匹,立等可办,五百之数,又是骑兵要用的好马,就得多给我一些时日,慢慢买齐。” “这个自然,全靠贾太尊费心。”关卓凡点点头,“轩军这一支马队,如果是冲锋陷阵,我敢说,能当数千之敌。然而作战要有攻有防,皇上准我‘酌情招募’,因此我要另募两营步勇,每营五百名。这一千人的洋枪和装备,不是一笔小数。” “这个理当报效。”三位士绅的代表,齐声说道。 好,好,关卓凡心想,这才是同仇敌忾的态度。他向三人欠了欠身子,说道:“地方上父老有这样的心意,卓凡感激不尽。不过后面还有要请各位出力之处,现在这笔钱,我想先拜托吴大人。” “那是自然。”吴煦连忙说道,“轩军要用的钱,从关银中拨付,这是有明旨的。只是……”犹豫了一下,才把心中一个疑虑说了出来:“逸轩,上海开埠以来,民风有所不同,老百姓都是以赚钱为要务,你要招他们当兵打仗,怕是不那么容易。” “大人见得极是,”关卓凡知道吴煦说的是实情,然而他亦有自己的打算,“我要募的新勇,不选本地人,而是要从三十万难民里面去招。” (谢谢ilil、党指挥枪、fgps、ycbh的打赏,谢谢橘子皮的更新票。) (另:特别致谢稻草人,致谢给赞和给票的朋友,致谢心路、谭谭、pal、魔灵、黯然等对情节缺陷提出中肯意见的朋友,还要谢谢ycbh所做的各种考据。) ≈ap;lt;/a≈ap;gt;≈ap;lt;a≈ap;gt;手机用户请到阅读。≈ap;lt;/a≈ap;gt; 第五章 接风宴 第六章 嫂夫人好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章 嫂夫人好 (二更) 近年来,江南一带战火肆虐,兵祸连结,自然逼着人们寻找更加安全的地方去避难,而上海以拥有租界的优势,成为了首选,先后涌入租界、老城厢、县城周边的难民,达到了几十万人之多。 几十万人,自然不能全是大户富室,多数还是平常人家甚至是穷苦人家,逃难日久,生计就不免成了难事,因此只要竖起招兵旗,肯吃粮的自然大有人在。而关卓凡在船上,对几位军官还另有叮嘱:“精中选精之外,特别再注重两条:一是最好能认些字的,二是家里有人死在长毛手上的。” 后一条,当然是要用他们的敌忾之心,而前一条,象张勇这样的,就弄不明白关老总在想什么了——在他看来,当兵的只要能吃苦,肯卖命,别的都不在话下,识几个字,有什么屁用? 这些话,吴煦自然不知道,但关卓凡从难民中募勇的想法,确实是一条可行的路子。于是不仅大表赞同,而且主动提出来,可以让离任知县、新任松江府同知的金雨林,来协助他办这个事情,金雨林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老金,承情之至!”关卓凡感激地向金雨林拱了拱手,又对吴煦说道:“提起金同知,下官倒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 “请尽管说。” “我初到上海,人地两生,偏偏又军情火急,县衙的事务,怕是一时还上不了手。因此想请老金在城厢里多逗留几天,有什么事,我随时请教,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老金也可以随时指正。” 这可真是“不情之请”了。自来县令交接,有的连面都见不着,有的是一杯茶,几句话,关系极好的,花半天时间把该交待的事情仔细交清,再吃上一顿饭,也就到头了。而关卓凡的意思,竟是要把金雨林先留在城里,做一个顾问。这就变成一个六品的同知,替七品的知县“帮办衙务”,传出去,会被当成笑话来说,面子上很难下得来。 吴煦望向金雨林,心想,就算自己肯答应,金雨林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金雨林也犹豫着,一时没有说话。关卓凡见了,微笑道:“小弟从来不做上墙抽梯的事情,金兄的功劳,小弟将来在折子里,一定详述。” 这句话在外人听上去,又象是一句笑话:一个七品知县,说什么“上折子”?然而在座的诸人,人人心中都是一凛,谁也不敢当成笑话来听——这是御前侍卫!他自然可以不经督抚,专折密奏,直达九重。 “义不容辞!”金雨林是个聪明人,立刻便品出了这里面的轻重,斩钉截铁地说,“但凡我能够帮得上的地方,逸轩你尽管吩咐。” 解决了这个难题,关卓凡的心里也是一定,才接着说他军务上“四路齐发”的筹划。 “所谓守上海,不能只是守,更不能只是守县城,要让战斗尽量打在外围的几个点上。但是要攻出去,那么城内的防卫,一定会空虚,因此这第三路,是租界内的洋兵,要替我们上海的城厢,起一个守御的职责。这是休戚相关的事情,他们本来就该出一份力,只是这个交涉,下官不知该如何去办?” “这个好办,归我和老杨去交涉。”吴煦笑容满面的说道。洋兵的犀利,是他亲眼见过的,只是他怕关卓凡以正统自命,不肯“借枪助剿”,所以也不敢贸然做这个提议。现在关卓凡主动说了出来,自是大合他的心意。几位士绅,也都露出了笑容,对他们来说,有洋兵帮忙,上海的安全自然又多了一分保障。 “第四路么,”关卓凡看着那三位士绅,笑着说,“我听说去年长毛打上海的时候,城里有一支洋枪队,打得不错,那个华尔,不知还在不在城内?我想筹集一笔兵费,将这支洋枪队,再恢复起来。这笔钱,不好列在正饷之内,只得请地方上帮忙了。” 谁知这句话说完,连几位士绅在内,人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颇为尴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有说话,只有候补道杨坊的眼光闪了一闪,却也没有开口。 “不是因为钱的事——他们当初那样对别人,现在自然不好意思再去开口。”在吴煦替关卓凡准备的公馆中,利宾听了关卓凡的描述,哈哈大笑。 公馆是在县城中间,处于县衙的斜对面,方便得很。接风酒吃过,时候已经不早,但关卓凡早已交待过张顺,如果有一位利先生来访,则请他在屋内等候,因此踏进正屋,就见到了一年未曾谋面的利宾。 利宾对自己的这位“东家”,已经佩服到了极点。他人在上海,却无时不刻地关心着京城的消息,等到顾命推到,两宫垂帘,“城南关三”的名声遽然而起,他便知道,自己真是没有跟错人。而关卓凡居然用自降为七品知县这样的法子,带兵来到上海,达成了那个“一年之约”,利宾就更觉得这个年轻的官员,胸中丘壑之奇,到了有些深不可测的地步——何以在一年之前,他就能有这样的把握? 既然“不可测”,那就干脆不去测了,把他交待的事情,一件件地办好,比什么都强。关卓凡连寒暄话都顾不上说,就先提洋枪队这件事,可见极为重要,利宾也就把收到关卓凡的密信之后,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形,细细地说给他听。 “那个首领,叫华尔的美国人,去年受了伤之后,是到法国巴黎去医治的,今年六月间才回到上海。他的手里原来存了一点钱,因此景况也还过得去,在英国租界里开了一家番菜馆。他的馆子我去过,生意还好,菜的味道也不错。” 而华尔的两位副手,过得就不那么如意了。按利宾的说法,白齐文是在替一位洋行的大班做保镖,而福瑞斯特更是沦落到在租界的工部局做一名“西捕”,每月的薪金是三十元,算成白银,是二十二两。 “混得这么惨?“关卓凡皱了皱眉头。 “那有什么法子?他们只晓得打仗的事情,生意又不会做,就算想做,亦没有本钱。” “我听说当初,是杨坊找到华尔的……”关卓凡尽力在脑中搜寻着一切与租界有关的历史知识,“现在别人不好意思去见他们,难道杨坊也不好意思去?” “当初断绝洋枪队的供给,一来是觉得他们连败两阵,打得不好,二来是觉得长毛已经退了,洋枪队留着亦无用,因此把这件事情,做得不大地道。只有杨道台是反对的,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不过现在他如果主动提这件事,去找华尔,则于同僚的面子上,不好看。” “哦,原来如此。”关卓凡点了点头,考虑了片刻,断然道:“这三个人,我是要找回来的,有大用。” “逸轩,我看那个华尔,未见得这么容易肯回来。”利宾提醒道。 “给他钱么!”关卓凡蛮有把握地说,“总不成他还要跟银子过不去?” “倒也不光是钱的事。”利宾解释道,“我打听过,他这个人很骄傲,口碑亦不错,从来不做拆烂污的事情。上回的事,他觉得‘有损尊严’,因此对上海的官绅们,颇有微词。洋人跟咱们一样,也讲一个面子呢。” “怎么,难道还要去求他?” “那倒也不是,不过面子这种事,如果有人能从中说合一下,那就好转圜了。” 关卓凡明白了,想了想,说:“利先生,美国租界有一个叫金能亨的人,是旗昌轮船的董事,你认不认识?” “自然认得。这人很能干,还是一位挂名的副领事。” “我跟他,也有一面之缘。”关卓凡下了决心,“麻烦你明天去一趟租界,替我约个时间,我请他吃饭。” “行!”利宾点头应允。 这件事说完了,关卓凡才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含笑把利宾又打量一遍,说道:“利先生,一年未见,风采依旧啊,嫂夫人现在还好吧?” (二更,求推荐票) 第六章 嫂夫人好 (二更) 第七章 大杀器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章 大杀器 “我还好,”利夫人将一盘糖烧排骨放在桌上,红着脸说道,“谢谢关大人还记挂着我。” 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利宾来公馆接上了关卓凡,到家里吃饭。两顶双人抬的小轿走了没多远,便放了下来,出轿一看,是在一处小巷子的巷口,里面甚是狭窄,轿子进去便错不开。 “上海的弄堂,亦是一景!”关卓凡的历史病又犯了,站在堂口,四处张望,而且大发感慨。 利宾对关卓凡的博学,敬意又深一层,他一个旗下的官员,生平第一次出京,“弄堂”两个字,随口就说了出来,而且连音都没有读错——“弄”字在这里,要读成“龙”的去声。 利宾的家,是弄堂内的一所石库门房子。等见到利宾的夫人,原来的小棠春,关卓凡不由又是一番感慨:曾经莺歌燕舞的红歌妓,现在洗尽铅华,变作一个主妇模样,只是略略有一些发福,见得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一声“嫂子”,弄得利夫人红了脸,把菜放在桌上,便又逃进厨房去了。关卓凡看着利宾,笑嘻嘻地说:“利先生,说起来,你是不是待人家薄了一点儿呢?嫂夫人荆钗布裙的,你们这是要学梁鸿孟光,举案齐眉啊。” 他有开玩笑的意思在里头,利宾却正色答道:“逸轩,你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不能拿你给我的钱,胡乱开销。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也得帮你把钱用在正经地方。” 利宾这样一说,关卓凡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也改容相向,谈正事。 利宾带着小棠春从京城到上海以后,安顿下来,便到原来所在的“墨海印书馆”走了一趟,与他的老师、创办书馆的英国人麦都思见了面。麦都思是一名高级教士,也是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在上海的人脉极广,在他的帮助下,利宾跟上海的华洋官员和不少华洋商行,都打上了交道。 当初在紫春阁,关卓凡曾经交待给他三句话,“若要强国,离不开强军;若要强军,离不开洋务;若办洋务,离不开上海”。他仔细琢磨了话中的意思,发觉关卓凡的重点,是在“强军”两个字上,因此在交往之中,若是遇到与军事有关的人,便格外用心结纳,而且自己对于洋务与军事,亦很下了一番功夫去研究。 “逸轩,你交给我的两幅字画,都已经出了手。黄庭坚的《云赋》,卖了一万八千两,我这留下的是一万二;梁楷的《六祖伐竹图》,真是稀世珍品,我托了可靠的人,在香港找的下家,除掉回扣,净得了三万七千四百两,加在一起,是四万九千四百。你托我买下的那批法国货,一共花了两万二千两,我之前所用的钱是……” 关卓凡举起手,告饶似的说:“行了,行了。” “怎么?”利宾愕然道,“你既然来了,我当然要交账。” 关卓凡摇摇头:“不!不但不要交,我还要再给你加钱。” “还加钱?”利宾有些糊涂了,“逸轩,你人都到上海了,衙门里有的是人,还用我替你管钱么?” “那是公款。”关卓凡狡黠地一笑,“这是私款,两回事。那批法国货,回头亦要从关银里面报销。” “那就等于没花这笔钱……还要加钱做什么呢?” “我先问你,”关卓凡笑着说,“利先生,你听说过‘股份公司’么?” “我竟不知你是怎么懂得这么多的。”利宾无奈的笑了,“这样的公司,上海也还只有两家……”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瞪大了眼睛:“你是要入别人的股子,还是要让我办公司?” “自然是办公司,而且还要办洋行!” 利宾倒抽了一口冷气:“那还得找洋人来入股……” 关卓凡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这不是急务,你先存下这个心,好好琢磨琢磨,过几天咱们再商量。” 话说到这里,利夫人把菜也准备齐了,招呼他们上桌吃饭。 “你也来一起吃吧。”利宾招呼夫人道。他跟关卓凡,算得上是通家之好,是不必避忌的。 利夫人却还有些忸怩,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不敢跟青天大老爷一起上桌。” “老爷?你们家利先生,才是真正的老爷。”关卓凡笑眯眯地从身上掏出一个“护书”,从里面取出一张崭新的部照,“我倒差点忘记了——利先生,我替你捐了一个五品知府的小花样,算是小弟的一点心意,恭喜你跟嫂子,举案齐眉。” 吃过了饭,按两人昨晚说好的,要到设在七宝镇外的军营去一趟,这次不坐轿子,转为骑马。出了城门,早有图林带着二十几名骑兵等在路旁,另有十几架马车,装满货物,蒙着油布,由利宾的一位堂侄带押着,也在等他们的到来。 “图林,见过利先生。”关卓凡指了指利宾。 图林已经赏了千总衔,仍是作为关卓凡的亲兵队长。他等图林行过了军礼,转头问利宾:“都在车上了?” 利宾点点头:“嗯,上午就从仓库里提出来,都装好了。” “走!”一行人以四名骑兵为先导,夹护着马车,向轩军营地行去。 松江府的府治和娄县的县衙,都设在松江城内,而轩军的营地,则设在松江与上海之间的七宝镇,离开上海大约十几里的样子,不用一个小时就赶到了。到了营门,丁世杰已经带着几名军官等候多时,见到利宾,不禁愕然——这不是那个在奎元馆中又哭又叫的醉酒举人么? “这是利先生,自己人。”关卓凡见到丁世杰的表情,忍着笑说道。“跟张勇是老朋友了。” 张勇自然认得利宾,不仅认得,当初小棠春赎身的事,还是他一手经办,只是万万想不到会在上海见到他,而且还变成了“自己人”。大家见过礼,略略寒暄两句,进了营内,大车上的油布掀开,露出上百个木箱来。丁世杰便招呼了几十个兵,将箱子抬下来,按利宾的指点,在营中的广场上,分成两堆排放好。 等到马车走了,张勇第一个忍不住,拔出刀就去撬箱子,营中所有的兵士也都远远围着,激动不已——在船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箱子里所装的是什么。 “老总你看,洋枪!”张勇到底撬开了一口长条箱子,从塞得满满的干草中,取出一支褐色枪身、乌黑色枪管的步枪来,举在手中给关卓凡看。四周的士兵,骚动起来,人人的眼睛都绿了——这是洋枪啊,只有神机营才能配备的家伙,现在自己也要有了! 关卓凡微笑着接过来,见这支枪,要比死掉的印度兵那支步枪短上一点,也要轻上一点。他双脚一分,哗地把枪平端起来,做了一个标准的站立瞄准姿势,引来一片啧啧赞叹:关老总真乃神人也,连洋枪也是上手就会,莫非是生而知之? 大学军训学到的那点架势,也就这么多了,再往下,就要露怯。关卓凡收了枪,还给张勇,把眼光望向利宾。 “法国人把这个叫做‘卡宾’枪,就是马枪。”利宾滔滔不绝地说,“虽然是在法国产的,原型却是葡萄牙人的设计,现在这批枪的不同是,有了膛线。” “糖馅……是什么?”张勇追问道。难道洋枪还分甜的咸的? “这……”利宾面露难色。他也只是把洋商跟他说的话,原样照搬,问得再细,他就说不上来了。“明天有洋人的教习来,你去问他们。” “那一堆,是我说的子弹么?”关卓凡指着另一排箱子问。 “对,是子药……子弹。”子弹这个名称,让利宾觉得很拗口,低声说道,“逸轩,我又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东西的。按洋商的说法,这是新货色,连租界里的洋兵,也都还没有!” 一口方方正正的箱子被抬了过来,还是张勇第一个打开,再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排放着几百发铅灰色的锥形子弹。 “这是什么玩意儿?”张勇用指尖拈起一枚,目瞪口呆地看着。子弹他见过,应该是圆圆的弹丸嘛,手里这个,不但是尖头的,而且尾巴上,还塞着一小块软木。 “这个是大杀器,叫做米涅弹,”利宾肃然道,“百步之外取人首级,万无一失。” (谢谢ycbh的打赏,谢谢段端的评价票。) 第七章 大杀器 第八章 葡萄牙军官团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章 葡萄牙军官团 (二更) 按关卓凡的看法,近代的世界史,离不开一部战争史和一部贸易史,因此他作为一个世界史的专业人员,虽然对武器装备之类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但对那些划时代的革命性发明,彻底改变了战争形态的东西,无疑有着深刻的记忆。 而米涅弹,一定可以列在这一类发明里面,据说这个小玩意儿的地位,堪比坦克的出现。简单的说,米涅弹配合膛线,将步枪的射速提高了五倍,射程提高了五倍,精准度则不知提高了多少倍。在不久的将来,八里桥战役中的那种步兵方阵就会消亡,士兵们不必再聚成一排,依靠密集的弹幕来杀伤少量目标,而是真正具有了各个击破和一枪毙敌的战斗能力。 散兵战术即将出现,而散兵战术无疑更适合缺乏训练的中国士兵。 这样的好东西,自然为关卓凡念念不忘,在米涅弹还没有成为洋兵的制式装备之前,便凭借自己的记忆,在这个节点上,委托利宾向法商重金采购了来。而这一千支马枪,射程和精度都要略差一点,不过也尽够用了,好处则是方便骑兵的携带。 “枪弹都放好,覆上油布,加派人看守,明天教习来之前,谁也不许动。”关卓凡吩咐完,看了看张勇,多加一句:“连你在内!” “是!”丁世杰和张勇同声应答。 “走吧,丁都司,到你的中军帐里说话。”关卓凡将手一挥,当先向中间最大的那顶军帐走去。 “老总,标下的军帐,是在那里。”丁世杰把手指着左侧的一顶毡帐。 “嗯?那中间的这一顶,做什么用?” “回老总的话,这是老总的中军帐!”丁世杰大声说。 唔……我看好你。 关卓凡跟丁世杰、张勇、利宾几个人,在自己的“中军大帐”中坐定,先问教习的事:“利先生,明天要来的教习,是怎么说?” “一共要来五个葡萄牙的教习,一个法国的‘铜匠’,还有三个通译。”利宾解释道,“那个‘铜匠’,把枪械和子弹的事情交待清楚,第二天就回去;五个教习,每人是八十两银子一个月,要待多久都行;葡语的通译不好找,因此只有三个,好在还有一个教习能说一些中国话。”利宾说完,又放低了声音,补充一句:“那几个教习说,要帮着打仗也可以,不过到时候,每人要另加三百两的薪水。” 唔,葡萄牙军官团?关卓凡犹豫了一下,看着丁世杰和张勇。 “跟洋鬼子一起打仗,这倒没试过。”一向主意拿得很稳的丁世杰,也有些挠头,“不过洋枪这东西,弟兄们从来没摸过,若是有他们一起……” “嗐,管他什么鬼子,先打败长毛才是正经事,”张勇说得很干脆,“拿了咱们的钱,不就是咱们雇的人么?那就得听咱们的话!” 关卓凡听得一笑——大大咧咧的张勇,这次倒把话说在点子上了。他下定了决心,对利宾道:“成,答应他们。跟他们说,只要教得好,仗打赢了,我还另送花红!” 等到丁世杰和张勇起身离开,去各自分派事情,关卓凡这才诚恳地对利宾说:“利先生,这次真是全靠你,我是坐享其成了。” “什么话!接到你的信,我自然要尽心去办。” “对了,”关卓凡微笑着问道,“李鸿章向英国人买的那批枪械,你是怎么挡了三个月的?” “嘿嘿,这件事,我做得不大光明磊落。”利宾笑道,“湘军的那批货,是向怡和洋行订的,怡和的大班,叫做鲍里斯,我花了二百两银子,买通了他的一个小厮,在合同的价格上,偷偷加了一个零。这份合同递送到英国,自然出不了货,一来一往的修改,三个月也就过去了。” 关卓凡不由失笑。他在密信中嘱托利宾,看能否想办法延宕这一笔交易,原想着是千难万难的事情,没想到利宾竟是用这样的法子,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 “逸轩,他跟英国人的这一笔交易,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在内?”利宾倒不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而是对这件事的内幕,很感兴趣。 “古怪得很。”关卓凡随口胡扯,漫无边际地答道,“这里面,大有内情。” 即使是对利宾,他也不能尽吐心声。 因为明天要去县衙接印,所以关卓凡早早就回了公馆,吃过了饭,捧一杯茶,坐在房里沉思。 从穿越到现在,一年零三个月了,他布下的这盘棋,刚刚开始进入中局。也许真的是斗争使人成长,他现在再想想穿越前的自己,那个在八里桥博物馆内热血,握住战刀发白日梦的学生,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按照关卓凡的想法,倘若历史只是一条平静安稳的大河,缓缓流淌,那么以他的本事,恐怕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而这条大河假如水势湍急,有暗流,有漩涡,有急剧的弯曲和转折,那么他才可以一展所长,毕竟他就象一个无比纯熟的船工,知道这些暗流、漩涡和转折会出现在什么地方。 在京城的一年里,他抓住了出现的第一个转折,因缘际会之间,完成了自己在这个年代的第一笔“原始积累”。他得到的,是一个稳定的家,一个能够在官场上通行的身份,在宫中和枢廷之中的人脉,一个响亮的名声,和一支可以作为基础武力的,效忠于自己的六百人的部队。 最重要的,是他取得了两宫太后和恭亲王的信任。 而他仍然缺乏的,则是权力,财富,以及行动的自由。 京中的局势,重新回归成了那条平稳流淌的大河,体制这个东西,惰性和惯性同样巨大,以至于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水的流动。在他的上下左右,高官如云,他很难再找得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来攫取更大的权力。 至于钱,更不要说了。他原来的财富中,除了圆明园那一场拍卖会上抢下来的国宝,其他真正能用的,都是靠着别人的赏赐而来。而现在,在上海这个奇秒的地方,每年流动的金钱,几十倍于朝廷的岁入,他才能够为自己庞大的计划,找到足够的支撑资金。 再想到行动上的自由,关卓凡不由的笑了,现在真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已经找到了第二处湍急的漩涡,剩下的,就看自己如何把握了。 不得不说,太平天国已经接近了末日。他要做的,是从这场最后的盛宴之中,分一杯羹,打下自己在东南一带的基础。他挡住李鸿章,是因为李鸿章这个人,手段太厉害,如果现在就让他到上海来,自己在全无基础之下,不是会不会被分薄了功劳的问题,而是会不会寸功全无的问题。 何况他要做的,还不止是分一杯羹。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依靠自己的介入,加快这一段历史的进程——他终究是要向英法去讨还欠债的,而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时间有限,说不准哪一天,就会因为一个阑尾炎什么的小病,一命呜呼。因此,他不介意在某些时段上,让历史的时钟走得快一点,替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为将来的摊牌做准备。 而要做到这一切,轩军是他最重要的资本,从现在开始,可以放手扩展了,而且要扩展到李鸿章吃不掉的地步。这一支兵,一定要成为真正属于他的军队。 关卓凡心想,《论语》上说,君子应该立身,立言,立德,我却是在琢磨着立功,立权,立钱,跟圣人的教导,完全南辕北辙,可见自己恐怕算不上一个君子。 再转念一想,自己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岂有君子把嫂子抱上床的? 一想到嫂子,顿时便凌乱了,对白氏的思念,忽然如洪水溃堤,无可遏止,一颗心飘飘荡荡的,恨不能立刻飞回京城的关家大宅中去。 (二更,求推荐票~) (ps:本卷第一章的内容,略有修正,大意是把关卓凡出京这一件事情,再交待得清楚一点,也有把本来埋在后边的伏笔,提前亮一亮。大家可以去看看,不过就算懒得再去翻看,也不会影响后面的阅读。) 第八章 葡萄牙军官团 (二更) 第九章 接印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章 接印 这一夜关卓凡没有睡好,于是第二天在县衙中见到金雨林的时候,带着黑眼圈。 金雨林当然猜不到他是因为思念嫂子的缘故,反而颇为善解人意地说道:“也难怪,军民两端,百事纷纭,逸轩你还要节劳才是。” 关卓凡脸上一热,支支吾吾地遮掩了过去,与金雨林并肩在签押房中坐定,谈接印的事情。 东南一带的衙门,格式仿佛,签押房其实是正衙旁边的一个小院子,一个正厅带两间厢房,一间用作书房兼签押办公,一间可以作为日常起居之用。两人既然谈事情,自然是在书房里坐。 密室对坐,金雨林的语气就不一样了,极恭谨地说:“关大人,你是天子近臣,功勋赫赫的人,皇上派你下来,自然是为了历练之故,将来总要大用的。我能留在城里帮着你做事,幸何如哉!那天在道台那里,这个话不好说,请你不要见怪。”说罢,竟站起身来,就地请了一个安。 关卓凡心中失笑:这个金同知,想了两个晚上,到底把这件事想明白了。不过他肯做这样的表态,对关卓凡来说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说明衙务相关的事情,他一定肯尽心尽力去做,于是连忙扶他起来,说道:“老金,这可不敢当,你还是叫我逸轩好了。只要咱们同心协力,事情没有办不好的,把眼下的难关挺过去,我想朝廷亦绝不肯埋没咱们的功劳。” 一口一个“咱们”,把金雨林的心里听得喜滋滋的,心想:你关逸轩的功劳,朝廷当然是不肯埋没的,至于我的功劳,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金雨林其实是个会做官的,人也极聪明。宴席那天,关卓凡委婉地提出来要请自己“帮办衙务”,对自己那片刻的犹豫,金雨林回到县衙之后,失悔不已,恨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关卓凡是什么人,明摆在那里:御前侍卫,二品总兵,焉有无缘无故跑来做一个知县的道理?自然不日就会升转上去。自己为了一个小小的面子,若是让关卓凡心中存下了芥蒂,随便一句“怠忽军务”的话,就能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为了这个,一连两天心忧无计,辗转反侧,直到现在得了关卓凡的一番话,才转忧为喜,心想:我还真是糊涂得可以,明摆着的一条终南捷径么!跟着他,不是强胜于跟着什么知府、道台?于是说起话来,更是格外巴结:“那我就僭越了,喊一声逸轩。以后衙里的杂务,你尽管吩咐下来,我替你去办。募勇的事,我跟丁都司去接头,立即就着手。我没带内眷,已经在城里找好了一处宅子,回头跟你交接完了,就搬过去。” “那倒不必。我已经想好了,我那间公馆,以后归你住。” “这……这怎么可以。”金雨林双手乱摇,还要说话,却被关卓凡止住了。 “老金,你拿我当朋友,我亦不拿你当外人。我做事,喜欢干脆,要大家都好才是真的好。你住在那里,一是近,二来也住的舒服些,我要借重你老兄的地方还有很多,这样也好让我心安一些。”说完,笑一笑,打趣道:“只是一条,凡事尽管拿主意,不能做摇头大老爷!” 这是拿金雨林“同知”的身份来开玩笑,但也有激励的意思在里头。同知在名义上是知府的副手,但实际上,已经变成安置闲散的一种“备官”,既无实权,亦无责任,逢事可以摇头,一问三不知,因此被称作“摇头大老爷”。 两人都是哈哈一笑,事情就算定局了。金雨林心想,这位关逸轩,为人很四海,说不定真是一个值得卖命的主儿。 关卓凡由金雨林和一帮县里的佐杂官吏陪着,先验看过银库和钱库,结果账实相符,看来金雨林为官不算贪,但上海首富之地,即使不贪,平时的陋规和杂费收入,亦足够他维持很好的排场了。 库中的银子,另有一样别致的地方,除了官铸的银锭和一些散碎银子之外,还有许多银元。这种银元,每一元折银七钱二分,作为一种标准化的货币,方便好用,因此在华场和洋场都可以通行。 然后是看县衙的监狱。这样的阴冷腌臜之地,本不宜于贵人莅临,关卓凡自己,也实在不想看。但这一天没有办法,因为这个也是要“账实相符”的,不然囚犯的数目万一对不上,接到手里会是一件麻烦事。 监狱设在县衙仪门的西南,所谓“坤位”的地方。一进甬道,先见到两侧各有一方水池,水清叶浮,养满了莲藕。 “这倒雅致。”关卓凡说了一句,心想,这样的景象,与自己想象中充满戾气的监狱,大不相同。 “关老爷,这叫莲池,是由监中的人犯所修。”陪同的典史,小心翼翼地说,“意思是要他们知道‘廉耻’。” 关卓凡哑然,看来狱中的感化教育,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了。 监狱的外墙有丈许高,分成内外两个院子,外院押轻犯和未决犯,内院关押重犯和女犯。等到进了监仓,戾气就来了,一间间大小不等的监房,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牢中关押的人犯,或是辗转呻吟,或是呆坐于地,目光茫然地看着这一群视察的官吏。再看设在西侧的刑房,站笼、伽板、夹棍等刑具一应俱全,墙上和地上,都有暗红色的斑斑血迹。 关卓凡遽然心惊,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是上海的父母官,手操一县百姓的生杀大权,上堂决疑,断案谳狱,无论是纵还是枉,都只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自己真的有这个本事么? 自从穿越以来,他的心中第一次泛起了不安和畏难的情绪,直到又看过粮库,跟大家一起回到县衙的大堂上坐定,惴惴之意才算略略平复下来。 属下的官吏,金雨林都已经为他一个个介绍过了。县丞姓黄,“副县长”,是正八品的官,人很谦和,看上去精明能干。一位主簿是九品,刚才那位典史,则是“未入流”——官员中最小的一级。而之外的巡检,驿丞,书办,则不是官而是“吏”了。大家都辍了长凳坐下,等这位新任长官的训示。 “兄弟是初到,等一会接了印,以后就要跟大家一起做事了。”关卓凡微笑着开了口,“也因为是初到,所以万事都不熟悉,总要仰仗各位的大力。我这个人,不难说话,也最分得清好歹,衙门里的规矩,一如从前,我不做更张。” 这句话,先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众人互相对望一眼,面上虽不敢露出喜色来,心里却都在暗暗高兴:这位关老爷,真是通情达理。 “只是有一条——上海一个县的户口,加上避难的,怕是已有百万之数,人比京城还要多!各位做事情,心中要有一道分际,如果过了线,弄出什么变故来,那我可不能保你,也保不了你。” 这是在警告他们,就算捞钱,也不要太过分。关卓凡环顾一圈,见大家都是一副诺诺的样子,这才继续说下去。 “这些天,我请了金老爷驻城,我若遇上什么疑难的事情,好让他给我耳提面命。以后金老爷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关卓凡向金雨林点了点头,说道,“至于长毛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有数,军情急如星火,因此是一点点也轻忽不得的。若是有人在这上面给我开了玩笑,那对不住,兄弟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不用禀报上官,我就能叫你在这大堂之上,血溅当场!” 说到最后,声色俱厉,语气凶狠已极。底下的诸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县令”?人人都是不由自主的将身子一矮,吓得脸色惨白,知道这位传闻中的御前侍卫,并不是浪得虚名,此刻终于见了真章。 关卓凡却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向金雨林说道:“那——金老爷,咱们这就交印罢?” “是,是,”金雨林的一颗心,也是扑通扑通的乱跳,连忙将红绸包裹的官印捧了过来,“逸轩,你请验一验。” 于是,在满堂官吏的见证之下,这一方官印转移到了关卓凡手里。这位新任的上海知县,从今天开始,正式上任了。 第九章 接印 第十章 千金小姐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章 千金小姐 (二更) 县衙的格局,是前后三进,两侧再各带一个小院子。西侧的院子,是签押房,东侧的院子,是两位师爷住的地方。当中的正堂,照例挂着一块“明镜高悬”的匾额,门口还摆着一块大石头,勒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意思是公正才能明察,算是给在这里断案的父母官的一个告诫。 后衙的院子,相当于县官的私宅,地方也不小,正房和厢房俱备。关卓凡习惯使然,不住正房,却挑了西厢房来住,图林、张顺和四名亲兵,则住在院门外的几间耳房中。关卓凡安顿好了,踱步出了西厢,只见偌大一个院子,空空荡荡,不由得望着正房和东厢发起呆来:要是把白氏和明氏也带了来,该有多好呢? 然而到底只能是想想罢了。县官赴任,固然可以奉了父母一起居住,也可以携带内眷,甚至兄弟姐妹大舅子小姨子都来也无妨,可是谁听说过带两个嫂子来上任的?只得苦笑一声,出了院子,去看自己那两位“老夫子”。 老夫子,是对师爷的敬称。县官治县,离不开师爷的帮助,这两位,一位姓季,一位姓秦,都是来自“天下刀笔,十出其七”的绍兴,但所学不同。季师爷管的是刑名,秦师爷管的是钱谷,都算是祖传的“手艺”。 师爷不是官聘,而是知县的私聘。按衙门里的规矩,东家对这两位师爷是不能呼来喝去的,如果有事,必须亲自移步到东院来请教。但关卓凡的身份不同,季秦二人自然不敢做这个念想,说明了有什么事,让张顺来招呼一声就好。现在见到关卓凡纡尊降贵,不免感动,一起迎了出来,推让一会,还是到了较年长的秦师爷屋中坐定。 这两个人,是金雨林所聘下的,本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总会换成自己的私人。但关卓凡从利宾那里听说,这两位的口碑也还不错,于是也就懒得折腾,仍予延聘,而且还按照他一贯的做派,讲好了如果政事顺遂,年底还会致送一笔花红。 在秦师爷的房中,自然秦师爷算主人,而关卓凡要找的,恰恰也是他——这个时代上海县的情形,颇为陌生,要听他好好说一说。秦师爷在这方面倒也知之甚详,于是当仁不让,旁征博引的替他仔仔细细做了一番介绍。 上海县城,是筑于前朝嘉靖年间,原来是用以“备倭”的。城周九里有余,城墙高二丈四尺,大小一共六个城门。其中东南西北四门,各有正名,分别叫做朝宗、跨海、仪风、晏海,另外有两个小门,俗称小东门、小南门,都是可以泊船的。 至于夷界,一共分成三片,英国和美国的租界,都是在县城以北,从一条名叫洋泾浜的内河开始算。而法租界,则是在县城的西北。夷界中的洋人,县里收不着他们的税,而夷界中的华人,则由夷界的工部局代为收税,再转交县库。 “秦老夫子,不知夷界中的洋人,一共有多少呢?” “大约总有两三千人,”秦师爷答道,“细数就不知道了,大概得问道台衙门的张师爷。” 关卓凡点点头,心说这个数字,大约是吴熙的一个不传之秘,外人无从得知。 “对了,不知城北的城隍庙,东翁去了没有呢?”秦师爷一脸郑重地望着关卓凡。 “不曾去过。”关卓凡摇摇头,有些不解,“怎么,是个好玩的地方么?” “倒不是为了好玩。”秦师爷见他不明白,给他解释道,“城隍庙是城隍秦裕伯的邑庙,历来到上海的大令,必先斋戒沐浴,去献礼焚香,再住宿一晚。一来可以求得城隍的庇佑,二来亦可以得到城隍的托梦,指示城里有哪些冤屈未明之事。” “哦,哦。”关卓凡随口应着,心想,原来如此,那这个县官也好当得很了,干脆天天饿着肚子,在庙里办公就好。 “要是说到玩,老城厢里也有不少好地方。”季师爷不象秦师爷那么古板,笑着说道,“东翁若是爱看热闹,城隍庙后的豫园是个好去处,若是爱看花,那梅家弄一带,亦颇有不少上品。” 花花草草的,有什么好看?关卓凡一怔,看季师爷脸上的笑容颇为暧昧,才恍然大悟:此花非彼花也! 正在想着该怎么答他,恰巧这个时候,张顺来到门外,说有事要禀报。 “爷,利先生派了一个小厮来说,跟那位金先生,已经约好了。” 利宾做事情很有效率,不到两天,就约到了金能亨,地方定在城厢里的芸香阁,请他吃本帮菜。 菜不错,事情谈得也很顺利。在席间,关卓凡直言不讳,说自己要重组洋枪队,请金能亨帮这一个忙,去跟华尔做一番说合。金能亨倒也答应得很痛快,并没有提什么条件,而是把这件事,当成关卓凡欠自己的一个人情。 同为美国人,在金能亨的眼里,华尔是个孤胆天涯的美国式英雄,因此他认为,关卓凡要请华尔再次出山的决定,非常正确:“逸轩,我想你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人,我可以为他的人品和能力做保证。事实上,我认为他有很大的机会,接受你的邀请。对他来说,开一家饭店,只是最无奈的一个选择。” 他有信心去说服华尔,当然好。关卓凡除了表示感谢,而且也明确表示,自己会记得他这一次的帮忙。 有了这一层铺垫,关卓凡心想,杨坊是洋枪队的始作俑者,他那里,也该去一趟,双管齐下,更有把握。于是,到了第二天下午,坐了他那台蓝呢官轿,也不要人喝道,只带了一个张顺,悠悠地去拜杨坊。 他知道杨坊这个人,身份颇为复杂,到底是官,是商,还是买办,一时还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醉心洋务,身家豪富,是没有疑问的。果然,轿子抬到杨坊的宅前,是一幢白色的西式小楼,楼前还有一个小花园,与城厢中那些老房子的式样,迥然不同。 关知县来访,自然是贵客。杨坊是候补道,加着盐运使的衔,但在关卓凡面前,全没有上官的架子,亲自将他延入客厅,请他在西洋沙发之上落座,人才刚刚坐下,果盘点心便流水价送了上来。关卓凡环顾四周,只见长窗吊顶,典雅豪华,全是一派欧式装潢,恍惚之间,几疑自己回到了现代。 “逸轩,你再不来,我就打算下帖子请你来吃饭了。”杨坊笑呵呵地说。 “本该早来拜见杨大人的,”关卓凡说道,“只是才接了印,衙门里的公务多,一时没有走得开。” “你不要叫我杨大人了,我也当不起——我的字是启堂,叫我的字好了。” 杨坊身形中等,头发略见花白,双手的尾指上,各带了一个碧绿的翡翠戒指。说起话来,柔和平缓,是那种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的类型。关卓凡心想,难怪他在上海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看上去,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是,我喊启翁。”关卓凡在沙发上欠一欠身子,恭敬而不失亲热的说道。 “好,好,逸轩,”杨坊也是毫不见外的态度,“我看你孤身到任,只带了一个箱子。县衙里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你尽管说,我让人替你打理。” “有劳启翁挂心了,我一个人惯了,将就住,也没觉得少了什么。”关卓凡言不由衷的说着,做出一副羡慕的神色,“不比启翁会享福,高宅洋房,正好养气移体。太太也还好吧?” 这句话没问对。杨坊摇了摇头,说:“内子六年前就故去了,我现在是带了两个小妾,连着一个女儿,住在这里。” 关卓凡有些尴尬,心想功课没做好,抱歉地说:“是我失言了。” “哎,逸轩你这么说就见外了,”杨坊呵呵笑道,“我这个宝贝女儿,倒是冰雪聪明,足慰老怀。就是从小养得娇,虽说见过些世面,只是有些惯坏了。”说罢,仰头喊了一声:“莺儿,来见见关老爷。” “来啦!”楼上一声清脆的应答,果然音如黄莺。 关卓凡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节奏? (二更,求推荐~) (谢谢喂马、ycbh、秋风的打赏,谢谢秋风的更新票。) 第十章 千金小姐 (二更) 第十一章 莫测高深的杨大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一章 莫测高深的杨大人 官家小姐,养在深闺,即使是夫婿,未过门之前,也不能得见一面,怎么可以随便叫出来给客人看? 念头还没转完,楼梯上已经噔噔噔地跑下来一位妙龄少女,十八九岁模样,鹅蛋脸庞上仿似敷着一层薄薄的红晕,樱桃般的小嘴俏皮地翘起,乌溜溜的双眼流波转盼,灵活之极。看她的打扮,穿一身绿色的西式裙装,倒像是电影中的洋场上,哪一位公使的女儿。关卓凡心想,也只有杨坊,才养得出这么一个洋派的女儿。 “关老爷好。”姑娘毫不羞涩,大大方方地给关卓凡福了一福。她没有伸出手来行握手礼,倒让关卓凡有点小小的失望,看她那双白嫩的小手,如果能握上一握,一定很有趣。 “她叫杨莺,”杨坊笑吟吟给关卓凡介绍过,转头对女儿说:“莺儿,关老爷可是才大如海,听说他的洋话,说得极好,大约比你还要强得多。” “是吗?”杨莺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等关老爷有空,我要多请教!” 关卓凡脸上有点热,心想,难道说是杨坊见自己孤身到任,形只影单,特地叫女儿来陪伴自己,以解房中寂寞?又或者见自己少年新贵,异日必定前程似锦,不可限量,故此让女儿跟自己见上一见,埋下伏笔,将来要收自己做个女婿? 他还在胡思乱想,杨坊却已经开口谈正事:“逸轩,公事上可还顺手?” 关卓凡见杨莺并不离开,只是远远地坐在了一旁,心想她大约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于是不去管她,抛开杂念,先回答杨坊的话:“公事上有老金帮着,一切都还好。我今天来,除了拜见启翁,还有一件事,是要请启翁指教的。” “是洋枪队的事么?”杨坊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笑着问。 “是。用生不如用熟,我还是想让华尔来管带。租界那边,我已经请了一位美国的副领事,金能亨,替我去做个说客。咱们这一边,我也想请启翁的一句话。” “本该效劳,只是——”杨坊犹豫了一下,“逸轩,不瞒你说,华尔回到上海以后,跟我倒还有来往。只是战阵上的事情,我懂得不多,去年弄了一回,结果还落下了埋怨。这一次,我有些含糊,怕好心办了坏事。” “启翁,何必过谦?你老的胆略见识,不要说上海的官绅,就连洋人,只怕也是要佩服的。”关卓凡听说他跟华尔还有来往,更加要拿一顶足尺加三的帽子戴给他了,“单论你老那一年义救吴观察的事,谁能比得上?” 吴观察,指的是原任上海道台的吴建彰。杨坊救过吴建彰一命的事,关卓凡是从利宾那里听来的。 那还是咸丰三年的事情。吴建彰在任道台的时候,治下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帮会——小刀会。小刀会的首领叫做刘丽川,是吴建彰的同乡,彼此的交情还不错,因此不管别人怎么说,吴建彰就是不相信小刀会要造反。等到小刀会跟长毛勾结好了,忽然起事,转瞬之间就占据了全城,知县袁有德被害,守备李华自尽。刘丽川倒没有杀吴建彰,而是把他囚在一家米行的地窖之中,等于拿他做了一个肉票。 杨坊这时候还是个候补同知的身份,不过他是宁波四明公所的董事,算是宁波人的一个头。宁波人在上海的势力很大,杨坊查到了吴建彰被关押的地点,纠集了二十几个亡命之徒,居然出其不意把他给抢了出来,送到租界里的一家钱庄内躲藏。等到小刀会事败,杨坊以这一桩功劳,被赏了候补知府的衔头。 这件事,是杨坊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事,此刻关卓凡说了出来,正好搔到痒处。他心中高兴,面上却不以为意似的摆摆手,说:“都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逸轩,你要找华尔回来带洋枪队,有什么详尽的打算没有?” “除了华尔,他的两个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也要找回来,另外的洋兵,由他们去聘,不过也不必太多,有一两百号人就可以。我打算另募一营新勇,交给他们去训练管带,因此虽然叫做洋枪队,其实里面还是咱们中国的兵多。” “着啊!”杨坊在茶几上轻轻一拍,赞许地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去年洋枪队打得不好,也是因为临时组成的乌合之众,散漫得很,五百个洋人里面,怕是倒有两三百个无赖,怎么也不像一支军队。若是照你现在的打算,我看能行——华尔这个人,在练兵上很有心得,我听他说过,他在美洲的墨西哥国,和欧洲的克里米亚,都带领佣兵打过仗。” 这就对上茬了。杨坊答应,等金能亨见过华尔之后,他就把华尔找来好好说一说这件事情。 “逸轩,我直说吧,这件事情,我有把握一定可以说得动华尔。”杨坊先打了包票,再把自己的一个担忧说了出来,“不过华尔对吴道台那边,抱憾颇深,不见得肯听他的节制。” “这一层,我亦有想过。”关卓凡心说,这好极了,我原也没打算交给吴煦来管,“如果华尔肯来,我打算上折子,替他请一个四品的功名,这样他跟吴道台品级相等,也就无所谓谁听谁的。” “好,好,这一下,再无滞碍了。”杨坊深感满意,“洋枪队这笔军费,由地方上来筹集,归我出面来牵头,担保不会耽误了你的事。” “多谢启翁!”关卓凡拱手相谢,“不过有一句话,还要请启翁跟华尔说清楚。” “好,什么话?” “虽说军费是地方上来出,但说到底,也算是报效给朝廷的钱,所以洋枪队还是得听朝廷的招呼,如果说谁的话都不听,那可不成。” 这话是说在道理上的。毕竟是一支军队,如果还是跟去年那样,自行其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那就不是关卓凡的本意了。何况去年是官军已经溃败,不得不依靠洋枪队来救场,与现在的情形,大不相同。 “嗯,理当如此。”杨坊点了点头,问道:“逸轩,那么这一支兵,你的意思是……” 意思当然是归我来指挥!不过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知县,这话不便直说,于是先耍一个花枪,恭恭敬敬地说:“我想奏报朝廷,这一支兵,归启翁来统带。” 杨坊瞪起眼睛,看了他半晌,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逸轩,真有你的。”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感慨道,“早听说过‘城南关三’是个好角色,果然名不虚传!有你在,上海大约是无忧了——你今天别走了,就在我这儿吃晚饭。” 关卓凡笑了笑,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毕竟还是逃不过这只老狐狸的法眼,只是正在说着军务,怎么忽然扯到吃饭的事上去了?看了看窗外,时候还早得很,不过杨坊既然开了口,自己当然不能却了这个面子。 “那就叨扰启翁了,”关卓凡笑着说,“府上的厨师,一定是顶尖的,我正好一饱口福。” “手艺是还不错,不过今天用不上他——我要请你吃最好的本帮菜。”说完,把沙发旁的一根绳子扯了一下,叮咚一声,便有一个管家走了进来。关卓凡心说,这个杨坊,果然全是西式做派,连叫个下人,也学了洋人摇铃的派头。 “老张,我要留关老爷在家里吃饭。你拿我的片子,去请人来。” 一直坐在一旁专心听着的杨莺,此刻跳了起来,笑道:“爹,是不是要请扈姐姐?我去我去!” 关卓凡差点把这姑娘给忘了,此刻听了她银铃一样的笑声,心中一动,想道:她果然对我有意,就连请个陪客,也抢着去。只是杨坊请自己吃饭,何以要去找那个什么扈姐姐来作陪,煞是难解,莫非是哪个窑子里的红牌姑娘?没有这个道理啊。何况还让人持了名刺,带了杨莺一起去——总不能说,派自己女儿去窑子里接人吧?愈发猜不透,只觉得杨坊行事,真是莫测高深。 “你去就去吧,坐我的车,把轿子也带上。”杨坊笑看他这个宝贝女儿,“只是一条,不许贪玩!快去快回,关老爷还等着吃饭呢。” “晓得啦!”杨莺看了关卓凡一眼,笑着说道,“关老爷,你请稍候。” 等到杨莺象燕子一样轻快地跑出客厅,关卓凡才回过神来,向杨坊道:“启翁太客气了,还请了哪一位贵客来做陪?” “倒不是客,是替咱们做好东西吃的厨娘。”杨坊笑呵呵地说。 “厨娘?”关卓凡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一个厨师,哪里来这么大排场,还要用车轿去接? “不错,”杨坊点点头,得意地说,“身娇肉贵美厨娘。” (谢谢北纬浪漫、ycbh、老式留声机的打赏。) 第十一章 莫测高深的杨大人 第十二章 身娇肉贵美厨娘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二章 身娇肉贵美厨娘 (二更) 这位厨娘,叫做扈晴晴,是杭州人,大约十年前随着做厨师的舅舅来到上海。舅舅是在租界里的一家杭州馆子里做大厨,而等到舅舅身体不好,回杭州养病,她却自己挑起了摊子。这个摊子,不是在原来那家馆子,而是在租界里另找了一套两进的院子,做“私房菜”。内院自己住,外堂由一位表弟招呼客人,每天定下规矩,只做一桌菜。院子外边亦不设招牌,上门的客人,全靠口口相传。 虽然不事声张,但她的手艺实在太好,杭州菜和本帮菜都做得异常精致,相貌又出色,以至于很快就在上海爆火。先是不预约就吃不上,到后来,争相上门的客人实在太多,干脆收了摊子不做,只有相熟的巨室豪富出重金相求,她才肯做一次做上门掌勺的“临时厨娘”。说“美厨娘”,当然是指她的相貌,而“身娇肉贵”,有戏谑的意思在里头,是指她体态婀娜,酬金昂贵,每次请她上门,材料都由主家自备之外,还须以数百两银子相谢。 听了杨坊这一番话,关卓凡不禁咋舌,一个厨子,做到这样的地步,也算是前无古人了。想必是她于厨艺一道,从小就有过人的禀赋,不然决不能坐拥这样的名声。 说话之间,已听得院外车声辚辚,不一会,门外就响起了杨莺的笑声。杨坊向关卓凡点点头,说道:“莺儿把她接来了,我去打个招呼。”起身走了出去,跟着便听见杨坊在屋外笑道:“扈小姐,这一趟又偏劳你了。我有贵客临时到访,没有提前送个信给你,唐突得很。” “杨老爷勿要这般讲,能帮你老办席,是求都求勿到的事体。”带着江南口音的官话,轻柔好听,语气也很斯文,想来就是那位美厨娘了。 等到杨坊转回来,两人又随意聊了些上海的风土民情。关卓凡心里就像有一只小老鼠在挠,对那位扈晴晴,极是好奇,恨不得亲自跑到厨房里去,看一看这个大名鼎鼎的厨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美”法,怎样的一个“娇”态。至于贵不贵的,反正不是自己会钞,倒不必去关心。 杨坊的眼光,何等老辣,见他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抚着颌下的胡须,微笑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逸轩,可是起了慕艾之心?” “啊,啊?”关卓凡被他骤然喝破心事,脸上一红,尴尬的笑道:“启翁又拿我取笑了,见都还没有见过。” 这句话也说的不甚得体。固然是没有见过,然则见过之后,却又如何?现摆着一个杨莺在外面,自己却把心思放到了厨娘身上,在杨坊面前,岂不是失礼得很?想到此处,愈发觉得忸怩。 “逸轩,这有什么!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倜傥风流的性子。”杨坊笑着说,“不过这位扈小姐,眼界高得很,多少公子哥都在她面前讨了没趣,就连咱们的薛抚台,想讨她做五房,托人去说,亦都吃了闭门羹——你说厉害不厉害?” “薛抚台也动过这样的心思?”关卓凡很感兴趣。他心想,薛焕是现任的江苏巡抚,正是当管,不过他的官声不怎么好,只要李鸿章的淮军一动,他这个巡抚也就做到头了,自己不必去怕他。 咦?关卓凡心中一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什么怕不怕的,自己又没打算去跟他抢扈晴晴。 咦?抢扈晴晴? 关卓凡糊涂了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薛抚台的为人,也就是那么回事,日子长了,你自然明白。”杨坊淡淡地说完,把关卓凡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倒是逸轩你,少年英发,器宇轩昂,或许能邀得美人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关卓凡笑笑,正要说话,却见门一开,杨莺亲自端了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虾子大乌参!”她将盘子摆在桌上,笑盈盈地说道,“我的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为了关卓凡的到来,杨坊特地开了一瓶三星白兰地,倒在水晶杯里,醇香四溢。 “这是法国领事送给我的,说是极品。一共两支,今天先开一支,你尝尝。” 听说是法国人送的东西,关卓凡先有一点反感,但绝不会表露出来。他尝了一口,也没觉得好到哪去,为了礼貌,还是言不由衷地连声称赞:“好!好酒!”然后仍然把注意力,放在菜上面。 菜并不奢华,除了一道乌参之外,三个荤菜是酱烧肉,糟钵头,秃肺,另有两道素菜,油焖笋和干贝开洋炒素三样。汤却不是本帮菜,而是以一个大海碗所盛的半碗宋嫂鱼羹。四荤两素一个汤,标标准准的家常席面,然而—— 实在太特么好吃了!关卓凡箸下如雨,抓紧一切谈话的空隙,往嘴里送着,差点连舌头也吞下了肚。这样的吃相有点不好看,但他却并不担心,因为越是如此,做主人的越有面子,越觉得付出的数百两银子,没有白花。倒是不停进进出出的杨莺,时而会捂嘴偷乐,觉得这个关老爷真有意思。 “关老爷,你们旗人在京里,是不是没有好吃的东西啊?” “别瞎说,没有规矩。”杨坊笑骂道。杨莺这句话有点犯忌讳,他怕惹得关卓凡不高兴。“京城是天子脚下,什么好东西没有?” “还别说,真是没有。”关卓凡又不是真正的旗人,自然不以为杵,反而感叹起来,“我猜就连太后和皇上,也都没尝过这样的美味。” “皇上不是天天吃满汉全席么?”杨莺好奇地问。 “皇上年纪还小,是跟着两宫太后一起吃饭,”关卓凡吃得胃口大开,连酒也多喝了几杯,借着微醺之意,说起了京里的一些见闻。杨坊这一生没到过京城,因此也是抚杯停箸,听得很专心。“御膳都是温火膳,没有镬气,论材料,自然是金贵的,但是论味道,就万万比不上你端上来的这几个菜了。” “那你是说,扈姐姐可以去做御厨了?我去告诉她,她一定开心。” “宫里的大厨,都是公公,要是你扈姐姐去了,被皇上看见……”说到这里,忽然警觉,今天自己的话,有点太多了,于是哈哈一笑,戛然而止,对杨坊说道:“启翁,酒够了,请赏饭吧?” “才喝了不到半瓶,逸轩你的酒量,应当不止此数。”杨坊笑着说道。杨莺却起身跑了,不一会,又亲自端了两碗米饭回来。 “这个洋酒,后劲颇大!”关卓凡看着那只酒瓶,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启翁,说起这个酒,我倒听说过一个故事,蛮有趣。” “好嘛,说来乐一乐。” “话说有一间酒楼,为了招徕生意,在门上挂了半边对联,写的就是‘三星白兰地’,拿这个跟同行打擂台,不拘哪家同行谁能对上来,立时可以拿走五百两银子。结果这幅对联挂了足足一年,也没有一个人能对得出,酒家的生意,倒是蒸蒸日上了。请启翁猜一猜,下联该对什么好呢?” “哈哈,你这是是考我来了,”杨坊一笑,坦然道:“逸轩,不瞒你说,我是绸布店的店员出身,后来在教会学校里学的洋话,因此这些风雅的东西,不怎么行。”转头看着女儿:“莺儿,你平日总夸口文才不输旁人,你来试试?” 杨莺用心想了一会,所拟的几个,不是文意不顺,就是平仄不佳,自己说不出口,眼睛转了转,起身走了。 杨坊失笑道:“多半是找她那个扈姐姐去了——她可不正是酒楼的‘同行’么?” 这一去,良久未返,直到饭用完,茶喝过,杨坊叫管家支了银票,备好车轿,要送那位“美厨娘”回府了,杨莺才转了回来。 “爹,关老爷,人家让我带两句话来。” “哦?什么话?”杨坊觉得很有趣。 “第一句是,谢谢两位老爷夸奖她的手艺。”说罢,瞄了一眼关卓凡。 “哈哈,好。第二句呢?” “她情愿赏银不要,想请关老爷赐一个下联。” 杨坊楞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 “这……”关卓凡为难了。不好为了一个笑话,害别人没有了几百两银子。 “逸轩,你揭谜底罢,我也想听呢。”杨坊笑道,“赏银我照样开发就是。” “这原本是个无情对,”关卓凡微笑着说,“三星白兰地,对的是‘五月黄梅天’。” 只听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哦……”,柔昵婉转,直透到关老爷的心里去了。 第十二章 身娇肉贵美厨娘 (二更) 第十三章 骚乱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三章 骚乱 既然说动了杨坊,关卓凡对洋枪队的事情就有了底,转而把心思放到募勇上来。 新勇的招募,出奇顺利,然而也正因为太顺利,差一点闹出事来。 流亡到上海的难民,哪个省的都有,不过以安徽,江苏,浙江,江西这四省的最多。募勇的消息,刚刚由各位乡长、保长、里长一层层传递下去,投军的人潮,便汹涌而至,让金雨林和丁世杰,都有些乱了分寸。 人潮如涌的原因,是这次招兵的,乃是轩军!平常的绿营,一是腐败,二是一战即溃,三是军饷低到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因此大家都抱了“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主意,不到走投无路,是绝不肯去投的。但轩军不同,在大家眼里,这是京城出来的天子禁军,待遇优厚不说,而且真的能打仗,不必混吃等死,所以不管是在太平军手里有血债的,还是想出人头地的,抑或是只奔着那一份饷银的人,都想来试一试。 本拟招一千人,结果一连三天,每天早上,在新划出的新兵营地外,都有数千人在等候,而且人数还有不断增加的趋势,连华亭、青浦和娄县的民众,也都开始闻讯赶来。丁世杰所带来的二十几个人,单是帮着衙役们维持秩序都已忙不过来,更别论看人验人了,三天下来,只招了不到一百个。 关卓凡看到这副景象,大皱其眉,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同时心里却也产生了新的念头,于是吩咐下去,暂停招人。 谁知这一下更坏,在营地外的大几千人,由希望变作失望,群起鼓噪,骚动起来,上海县派来的两百多个衙役,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喊破了嗓子也没用,局面眼看就要失控。好在这个时候,半里之外的轩军军营之中,见到这边发生变故,由张勇率领,马队倾巢而出,数百骑战马驰到人群前面,作势一冲,立刻便将喧哗的人群,吓得向后退去,人人都想:这是天下无敌的轩军马队! 天下无敌,自然还差得远,但这些原都是步军衙门的兵,论起弹压的功夫,那是老本行,真的是天下无敌。“弹压”二字,讲究的是“以势凌人”,见血就落下乘。只见这些骑兵,往来奔驰,呼喝连连,更有一些兵,从衙役手里接过长鞭,把鞭花打得噼啪作响,鞭梢却只在人群脸前半尺之内挥舞,绝不会失手打在脸上。 就这样只花了片刻功夫,象牧羊犬驱赶羊群一般,将方才还在群情激愤的人群,圈在了营外的一块空地之上,规规矩矩地站着,无人再敢喧哗。面如土色的金雨林,此刻才透出一口大气,连连感叹:“铁军!铁军!” 铁军的首领,此刻却已经汗湿重衣。关卓凡把一直攥紧了的拳头松开,心里却仍然止不住的后怕: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少了经验,差一点就激出大事来。 可是怕归怕,不能倒了架子,于是拉了金雨林,跳上马,由一堆骑兵跟着,来到人群面前。 “大家想当兵,不怕死,这是好事情!”他尽力大声说道,“可是要当兵,先得懂规矩,这里是军营,是最讲规矩的地方!今天是头一回,大家不明白,我不追究!可是我得把话放在这里:若是下一回,谁敢再闹事,就没那么客气了,为首的,就地正法!” 说完这几句,看看无人出声,才接着说下去:“今天不招兵!明天也不招兵!什么时候招呢?后天!后天开始招!怎么一个招法呢?一个乡一个乡的来,要由乡长保长带队!哪一天,轮到哪个乡,回头有松江府的金老爷出告示,送到乡里!” 身后的金雨林和丁世杰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法子好,人人有份,也不会乱了秩序,可以从容挑选。 “招多少人呢?原来是招一千人。可我看了大家的样子,觉得民心可用!民气可嘉!因此把人数翻上一番,招两千!只要你有胆量,有本事,我等着你来吃粮!既然开得起饭店,我关三就不怕大肚汉!” 人群发出一阵低声的欢呼,接着便是窃窃私语,这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官员,就是那位御前侍卫,新任上海知县的关卓凡。 驰回大营的路上,关卓凡没有说话,直到进了营门,跳下马,把缰绳一甩,才开了口。 “他娘的,出了鬼了。”关卓凡阴沉着脸说,“今天这几千人里面,李秀成的奸细,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从招募一千到招募两千,不完全是临时起意。除了两营轩军之外,洋枪队本来就要招五百人的,而另外多出来的五百,关卓凡打算先让他们从“长夫”做起。 “我说的这个长夫,与众不同,算是‘半勇’,亦准他们领半饷。跟他们说,等到这一仗打胜了,可以给他们转成正勇!”关卓凡在大帐中坐定,对几个人说道。 军队打仗,原来也是要配长夫的,用来搬运枪支弹药,后勤粮秣,也就是民伕。长夫不算在正式的编制里头,缺乏训练,所支取的银子,也只有正勇的三成,因此打起仗来,很容易先行逃散,常常就会耽误大事。 按关卓凡的想法,是让多招的那一营新勇,先干长夫的活。这个是算在编制以内,既有半饷,又有打胜仗之后可以转正的承诺,因此士气上会截然不同。而且平日里,亦要给予一定的训练,当成“预备兵”,等到转为正勇的时候,立刻就可以上手,与完全新招的兵,大不一样。 大家都觉得关老总的这个法子很好,除了每月要多花一点饷银之外,没有别的坏处,而好处则一眼可见。 “伊克桑,丁先达,后天再招兵的时候,你们两个,要跟丁都司一起去。”关卓凡点了名字,两人都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听着,“我送你们一句话,是曾督帅说的:谁的兵谁招,谁的兵谁练。记住这句话,可以受益无穷。” 这句话,是曾国藩练兵的心得——当营官的,必须对自己手下的兵,有完全彻底的了解。伊克桑和丁先达,为关卓凡所指派,充任这两营新兵的营官,并且用他们的名字,作为营号:克字营和先字营。而整个轩军,仍以丁世杰为统带,张勇为副统带,马队的管带,则由张勇兼任。 “跟你们一起调过去的哨长和什长,大多都是升了官的。告诉他们,给我好生用心,别摆老资格的架子。到底这是步勇,跟原来的马队不一样!”关卓凡一句一句的交待完,沉吟片刻,对丁世杰和张勇说:“轩军的军制和营制,先就这样,等打完了这一仗,我还要改。” 要改,是因为朝廷原有的品秩,与现在的营制越来越不能对应,高品低用、低品高用的情形越来越多。关卓凡的轩军,更多是仿照湘军的营制,与绿营的建制颇有不同,因此他已经琢磨了很久,要玩一套自己的东西:军衔跟职务的分离。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眼下有更实际的问题要解决。 “老总,”伊克桑小心地提出来了,“我们的枪……” “放心,短不了你们的。”关卓凡笑了,“租界里的洋行,尽有存货,虽说未必能像马队的这一批枪那么精良,不过对付长毛,也足够了。我还是那句话,打赢了这一仗,我给你们换新枪,包你们见都没见过。” 既然没有那么精良,也就是说,无论精度还是射程,都有差别。关卓凡见伊克桑一副怏怏不足的样子,笑道:“虽然枪没有马队的好,我却另送你们一样马队没有的好东西——十二门洋炮!” 听说有炮,还是洋炮,居然还有一十二门之多,伊克桑和丁先达的眼睛都亮了,尤其是丁先达,眼睛不仅亮,简直就是绿了,象饿狼看见鲜肉一样。 “先达,喜欢炮吧?”关卓凡看在眼里,笑着问。 “喜欢。”丁先达用力地点点头,“我在水军的时候,就喜欢操炮。如果是洋炮,用开花弹,两门炮就能抵得上一营兵!” “老总,我们的枪和炮,什么时候能到营?”现在伊克桑变成了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不急,回头叫许文书来,咱们一起盘一盘帐,看看要多少银子,我好去找吴大人打擂台。”关卓凡心中有数,这一笔钱绝对小不了,但好在有关银做后盾,因此不用担心。“倒是松江府那里,得请老金你跑一趟。” “行,要说什么?”金雨林连忙答应。 “你跟贾太尊说,这两个月,要知谕各县各乡,加派衙役团练,设卡盘查,遇到可疑人等,一概先扣下来,送府讯问。” 金雨林想到关卓凡刚才说的那句“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脸色又有点变了,担心地说:“逸轩,你是说有长毛的奸细混了进来?” “自然有。李秀成是何等人物?象方才那样,才说了暂停招募,人群立刻鼓噪,若不是有长毛的奸细在内煽动,决计不会这样。”关卓凡笃定地说,“刚才是近万人挤在一起,不能查,一查就乱了。我说要分乡招募,由乡长保长带队,也是让奸细无所遁形的意思。不然在我的轩军之中,招进来几个长毛,那玩笑就开大了。” (谢谢路遥、宝七、6322、ycbh、妮安的打赏,谢谢宝七和6322的评价票,谢谢路遥的满赞。) 第十三章 骚乱 第十四章 巨额兵费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四章 巨额兵费 (二更) 要算兵费,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却也是一件必不可少的大事情。最早城南马队的许文书,叫做许制告,一路跟着关卓凡从京城到热河,再到上海,已经升了六品的衔,做了轩军的总案。他带了一个文书,一个司务,笔墨俱备,坐在一旁,把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关卓凡跟几位军官,一项一项的合计着。 现在的营制,有营官、哨官、什长、兵勇四层,营官统带全营的五百多人,每营四哨,每名哨官统带一百三十人,每哨四什,每名什长统带三十人。 营官的薪水银子,是每月六十两,另加支一百五十两,作为公费。 哨官的薪水银子,每月十八两。 什长每月十二两。 亲兵每月八两。 马勇每月六两 步勇每月五两。 伙勇每月三两五钱。 长夫拿半饷,每月二两五钱。 这样算下来,加上五百名作为“预备兵“的长夫,轩军将近两千二百人的兵额,每月的军饷大约在一万二千两的样子。因为就要打仗,关卓凡打算先支四个月的饷银来做预备,因此这笔钱,算做四万八千两。 “老总,这可不少。”丁世杰有点担心。现在供应上最充足的军队,是作为主力、也是最能打的湘军。而轩军这样的薪饷,比一向号称富足的湘军还要略高。 “还没完呢,底下还有。”关卓凡沉静地说,“不过只要能把这一仗打赢,一切好说。” 除了饷,还有粮。粮食虽然是由松江府供应,但军队上亦是要折成钱来走账的,这个钱,叫做“小口粮钱”,不分军官士兵,只按人头计数,每日九十文钱,四个月通算下来,大约要二千三百万钱。按一千八百文钱一两银子的比价,折成银子,就是一万三千两。 至于帐篷,号服,腰刀等一应军需,可以直接从府县的兵库之中报数领取,不用另外花钱。由松江知府刘文身代买的五百多匹军马,也可以等筹足数目之后,再一并算钱。 但洋枪洋炮的钱,却是一笔大数。利宾替马队所买的一千支马枪,是十六两银子一支,每支再送一百发子弹,而另外加购的大量子弹,则须多付六千两,因此一共是二万二千两。 十二门洋炮,都是八磅的法国野炮,带有炮车。每门炮七百五十两银子,倒还好说,关键是炮弹金贵——每枚开花弹,要价六两!炮加上炮弹,一共是一万九千两银子。利宾已经付了定金,只要款子筹足,就可以提炮。 而供两营新勇使用的洋枪,在洋行方面,关卓凡打算交给金能亨去做,算是对他办事的酬庸。而自己这一边,则准备把面子卖给吴煦——一支枪大约在十八两上下,随他戴多少帽子,反正不是自己出钱。 这样算下来,总要十三万银子才能过关,洋枪队的兵费,是由地方上的士绅筹措,还没有包括在内。关卓凡自己也有点犯嘀咕,不知道是不是所求过奢了。 等到回了城,把自己的担心向利宾一说,利宾倒笑起来了。 “逸轩,你知道的,吴煦的这个上海道,全名是‘分巡苏松太常等地兵备道’。苏松太是什么地方?那是全天下一等一富裕的地方!现在再加上一个上海,你说有钱没钱?”利宾的意思,是笑他杞人忧天。这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 “有土斯有财。吴煦是地方官,有地方才有官,若是地方被长毛占去了,他到哪里做官去?你帮他守上海,他正求之不得,怎么肯在银钱上难为你?更别说还有那一千二百支洋枪的人情了。你尽管去,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好。”关卓凡嘿嘿一笑,“我原来还怕他肉痛。” “肉痛归肉痛,两害相权取其轻!”利宾笑道,“若是单单用银子就能把长毛砸死,他吴煦必定第一个从城上往下扔。” 果然不出利宾所料,吴煦听说了民众踊跃投军的盛况,又听关卓凡说要多募一千人,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出来,十三万的军费,一口答应。 “逸轩,若是不够,你尽管开口。”吴煦叮嘱道,“而且只要守住了上海,地方上的父老,一定还另有表示。” 既然他这样痛快,关卓凡投桃报李,把采买洋枪的事提出来了。 “吴大人,轩军新募的兵勇,要一千两百支枪,打算就从租界的存货里买。洋行那边,我委了金能亨替我找货,咱们这边,我洋务上不熟,价格什么的,更是完全不知,因此想请吴大人派员,代为办理合同。” 吴煦心想,你马队的一千支好枪,是利宾替你办的,你绝没有不知价格的道理。他明白这是关卓凡特意送一桩生意给自己做,钱多钱少是另一回事,至少为人上很漂亮,既不是目空一切,也没有吃独食。这样一想,更觉得这个关卓凡,有好好结纳的必要。 “逸轩,多谢你。”吴煦放低了声音说道,“这张单子,我让张师爷去接洽,最后的合同怎么定,我让他请你的示。” “是。张师爷谈下来的,一定是好的。” “对了,你跟那个金能亨,是朋友?”吴煦很注意地看着关卓凡。 “也还谈不上,我是拜托了他,去给华尔带个话。” “哦——”吴煦明白了,想了想,说道:“有他去说项,那也很好。洋枪队的事,自然按你的意思来办,我听说城里的士绅,已经动手在筹款,而且捐输都很踊跃,想来旬月之间,便能够募齐。” “是,有吴大人的威望作为号召,万事顺手。”关卓凡捧了吴煦一句,问另一件事:“不知李参将那里,上次所说补发欠饷的事,有没有着落?” “唔,他那里,”吴煦慢吞吞地说,“我已经行了咨文给贾益谦,请松江府送了两万银子过去。” 关卓凡知道,李恒嵩的绿营兵,有三千多人,这两万银子,就算层层克扣,发到士兵手里,每人总还能有个三四两,对士气多少会有一些帮助。不过看吴煦的神色,虽然钱是给了,但并不痛快,与对轩军的态度有天壤之别。 吴煦实在也是这样想的。他虽然只是四品文官,但作为分巡道兼兵备道,有权节制地方绿营武职,当地方安宁受到威胁时,可以移牒所在营汛令其出兵。只是去年的一战,李恒嵩的兵一触即溃,丢盔卸甲,在吴煦心中留下的印象太坏。这支兵是江南提督的本标右营,并不归他筹饷,所给的两万银子,是因为卖关卓凡的面子,不得不如此,因此当然给得不怎么痛快。 吴煦的意思,关卓凡当然听出来了,笑着说道:“黑云压城,只好同舟共济。我看李参将这个人,还是能打的,只不过‘皇帝不差饿兵’,绿营的情形,由来已久,手里没钱的话,他也没有办法。” 朝廷对绿营的供饷,一向秉持“无事少给,有事多给”的原则。因此没有战事的时候,绿营士兵的饷银极低,甚至低到了无法养活自己的地步,而就连这样的饷银,也还要积欠,士兵要靠出外贩运,做生意,卖手艺这些旁门邪道的补贴,才能够生活,简直已经不是一个兵了。 等到战事紧急,朝廷倒是肯给钱了,然而军纪废弛已久,训练荒忽,哪能说打就打?所以常常是钱也给了,仗也败了,变作“百年受养兵之累,临敌无破寇之效”,白花花的银子,等于都扔在水里。不过站在朝廷一面想想,也是无奈,天下半壁战火,财赋之地断绝,国家岁入只有这么一点,左拙右支之下,弄成这副样子也不奇怪。 “逸轩,李恒嵩的兵,疲弱得很,军纪也不怎么好,你要慎用,不然搞不好会坏大事。”吴煦特地叮嘱了一句。他对于绿营,真的是全无信心。 “卓凡绝不敢轻率,请吴大人放心。”关卓凡含含糊糊地答了这么一句。 李恒嵩的兵,是一定要用的,只是该怎么个用法,在关卓凡的心里,另有一番打算。 (谢谢行走时代的两次打赏,中午居然看漏了~) 第十四章 巨额兵费 (二更) 第十五章 出人意料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五章 出人意料 杨坊那里,不负所托,很快有了下文,派人送了一封信过来:华尔愿意接收关卓凡的邀请,不过希望在事情定板之前,见一见关卓凡,地方就在杨坊的府上。 这算是合理的请求,关卓凡也欣然应允,到了下午,便再一次乘轿登门。杨坊在门口亲迎,待到进了客厅,见到沙发之前,站着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洋人,身形笔挺,穿着一身燕尾服,衬领雪白,皮鞋铮亮,向他伸出手来。 “关大人,很高兴见到你。” 关卓凡心想,华尔的仪容说得上是一丝不苟了,没想到他的中国话也说得这么好。微笑着伸手一握,说道:“华尔先生,我也是慕名已久,请坐。” 等到彼此都在沙发上坐下,杨莺从门外进来了,亲自端了一个精致的托盘,放在关卓凡的面前。 “关老爷,请用茶!”杨莺的脸上红红的,带着一丝羞涩的表情,说完了这句话,照例远远地坐在了一边。 这个小丫头真有意思,关卓凡心想,她第一次见我时,大方得很,这一回倒害羞起来了,难道是情愫暗生? 不过现在有正事要办,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华尔这名美国人的性格,非常爽朗,关卓凡几乎没花多少时间,便把洋枪队的薪水、饷源、枪械、驻地等一应事情,跟他全都敲定下来。洋枪队原来的两位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华尔也已经征询过他们的意思,都表示愿意加入。谈得这样顺利,两人在不知不觉中,都改了称呼。 “逸轩,你邀请我替你组建一支部队,我很感谢。可是仍然有一个问题,我需要你的澄清——为什么只允许我招募不超过两百个外国人,而要使用五百名中国士兵?” “这是因为在上海,也许没有这么多合适的外国人,供你招募。” “怎么没有?”华尔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逸轩,我想你可能不清楚,租界里曾经打过仗的人,就有很多,各国兵舰上的水兵,只要有合适的薪水,愿意来的也有不少,还有菲律宾人,印度人……” “我清楚得很,”关卓凡接过了话头,不再客气,“我还知道,去年你就因为私募英兵太多,几乎被英国舰队司令何伯逮捕。” 华尔一时语塞,惊奇地看了关卓凡一眼,自我解嘲道:“军事上的事情,总会有风险存在,现在早就没事了。” “华尔,今天的事情定下来,我就要向朝廷上折子,替你请一个四品都司的官职。你的洋枪队,朝廷会当成一支经制的武力来使用,再不会像原来那样,打完一仗就解散,因此要做长远的打算。”关卓凡平静地说,“我希望你能多招募一些有经验的军官,而不是只会放枪的士兵,更不是那些只知道泡酒馆的兵痞和酒鬼。至于英法兵舰上的人,不是说不可以招,但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过犹不及’,做得太过分了,人家就不免就要对付你,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华尔不能不服,然而—— “中国的士兵,战斗力不行。”华尔的话,亦说得很坦率,“又不会使用枪械……” “你说的那是原来的绿营兵!现在这五百名新勇,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但都能吃苦耐劳,人也不笨。”关卓凡又拦住了他的话头,“华尔,我听启翁说,你是最善于带兵的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把他们训练出来!” “那也要看是带谁,”华尔争辩道,“我在克里米亚的时候……” “你在克里米亚的时候,带了四个连的新兵,连续从俄国人手里抢夺了两个渡口,又帮助法国人守住了埃松高地。”关卓凡第三次打断了华尔,漫不经心地说,“在君士坦丁堡,你的部队纪律最好,几乎没有酗酒和梅毒的现象发生。在墨西哥,你替沃克训练佣兵,几乎以两千五百人,就攻占了尼加拉瓜全境。” “我……”目瞪口呆的华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转头去看杨坊。杨坊却也只能一脸讶异地摊开双手,表示对这些话,闻所未闻。只有坐在一旁的杨莺,听了关卓凡的话,崇拜地看着华尔。 明明应该崇拜我才对嘛!关卓凡心说,如果哥不是学历史的,又怎能把这个洋鬼子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现在在中国,我相信你也一定能把我交给你的这一营兵,训练成一支劲旅。”他微笑着对华尔说。 “我答应了!”华尔站起身来,对关卓凡伸出了手,“逸轩,不管你是怎样知道这些的,我佩服你!我非常不喜欢你们的文官,但跟你打交道,非常痛快。” “咳咳,我也是文官上海知县。”关卓凡提醒他。 “你是皇帝陛下身边的侍卫,是军人。”华尔很认真的说。 “那我父亲呢?”一旁的杨莺,涨红了脸,又气又急地瞪着华尔说道。 “哦……哦……”一直很严肃的华尔,面上居然现出了一丝忸怩的神色,慌乱地说道:“杨道台……是例外……” 纳尼?关卓凡看看杨莺,又看看华尔,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看来杨莺跟华尔之间,不仅早就相识,而且人家才是情愫暗生,说不定连终生之约都有了。 想到自己方才还在自作多情,关卓凡不免暗暗苦笑,心说这位杨道台,这下怕是要招个上门的洋女婿了。 没有想到的是,到了第三天,杨坊忽然亲自来了县衙。 “逸轩,事情有变。”刚在签押房坐定,杨坊便皱着眉头说,“洋枪队的兵费,只怕有麻烦。” “怎么?”关卓凡吃了一惊,“是一时募不足款项么?” “倒也不是募不足,只是那边……”杨坊用手往东的方向指了指,“让我把募款的事,先停一停。” 东面,自然指的是县城东大街上的道台衙门了。这么说,吴煦在洋枪队的事情上,有了变卦。 “原来是这样。”关卓凡有一桩好处,就是每逢大事有静气,当下不动声色,轻声问道:“启翁,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听说,是在上海的林下大老们,对洋枪队这件事,有不同的想法。” 关卓凡明白了。林下大老,是杨坊一个委婉的说法,本意是指致仕退休的高官,所谓“退居林下”的意思。眼下滞留在上海的大员虽然不少,但大多却不是真正身在“林下”——有的是赴任或者述职的途中,道路为战火阻断,不得不暂居于此,有的是做官的地方,为长毛所占,只能无事闲居,更有的是丧城失地,从长毛的兵锋底下逃到这里来的。他们的手里虽然一时没有实权,但影响力极大,吴煦只是一个四品道台,对他们的意见,不能不有所顾忌。 关卓凡在心里盘算了一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得先见过吴煦,把情形弄清楚了,自己才好有所主张。于是送走了杨坊,坐上官轿,直奔道署。 吴煦自然知道他的来意,延入内室,没说话,先叹气。 “唉,逸轩,这是真正想不到的事情。”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在上海的几位大老,都觉得用洋人来打仗,于理不通,于礼上亦有悖,是万万不可行的事。” 关卓凡心中冷笑:到了这种时候,还在纠缠理和礼,倒不如请他们去到长毛的军营,讲理讲礼,看看能不能说得李秀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话不能直说,只是淡淡地问了句:“吴大人,不知是那几位大老?” “反对最力的,是原任的江督何桂清何大人,奉旨接任江西学政的彭大人,还有已经致仕的礼部侍郎孙大人,其他的人,也以他们的马首为瞻。”吴煦无奈地说,“逸轩,守上海,是以你为主,可是何大人的话,咱们做属下的,也不能不听。我不是跟你过不去,实在是夹在中间,为难的很!” 吴煦这话,听上去是两面都不想得罪,但行为上却露了马脚——既然停了杨坊的募款,便等于说是宁肯得罪关卓凡,也不愿拂逆了这班大老的意思。 “吴大人,”关卓凡提醒道,“何桂清早已经革职,属下不属下的,好像也谈不上。” “逸轩你说的虽然不错,不过咱们江苏的薛抚台,到底还是何大人提拔的——” 何桂清是云南人,道光十五年的进士,翰林出身,官运极红,四十一岁就当上了两江总督,风头一时无两。然而太平军攻破和春的江南大营时,他在常州坐拥重兵,见死不救,可等到太平军开始逼近常州,他却又怕了,借口要到后方去筹饷,意图先行离城而走。常州的耆绅,攀辕跪香,不让他走,他的亲兵小队居然开枪,共打死了一十九人,到底还是出了城。 等到常州一破,咸丰的圣旨也到了,何桂清“革职,交部议处”。 照例,既然被革了职,应该自行回京,听候勘察,可是何桂清知道,自己的行为太过卑污不堪,这一进京,必获严谴,于是跑到上海,待在英租界里,找了种种借口,延宕时日,以待转机。浙江巡抚王有龄和江苏巡抚薛焕,都是何桂清的人,一边替他在京里活动,一边把他在上海供养得好好的。偏偏这时遇上英法联军进城,咸丰皇帝北狩热河,这个案子,也就拖了下来。何桂清在上海又渐渐开始对时局指手划脚,干脆以士林领袖自居了。 吴煦的意思是说,连本省的巡抚薛焕都要听何桂清的话,而这帮大老们对“洋枪队”又有所指责,他一个四品道台,不得不顾及到他们的观瞻。 这样的想法,关卓凡不能同意——军情火急,已经到了一日都耽误不得的地步,何暇去考虑他人的观感?于是放缓了语气,温和地说道:“国家的官员办事,例有定规,不能为私人的意见所挟制。这些大老,既然身在林下,就不能干预地方上的事务。这上头,请吴大人一定想清楚,千万不可自误。” 语气虽然和缓,话里的意思却极为凌厉!官场之上,讲究“圆融”两个字,关卓凡虽然身份不同,但品级上到底只是一个七品的知县,竟对上官说出这样的重话来,公然警告他“不可自误”,这让一向八面玲珑的吴煦,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始而愕然,继而不悦。 “逸轩,你这个话我可承受不起,原封璧还。”吴煦拖长了声调。 关卓凡见吴煦打起了官腔,倒不便再继续说下去了,低头想了想,终于下定了决心。 “有一件事,原拟等这一次打退了长毛再办,”关卓凡沉吟着说,“现在看来,只得先办一办了。” “嗯嗯,什么事啊?” 关卓凡没答话,先站起身来,把官服略作整理,才从容地不迫地说道:“吴大人,我奉有皇上的密谕。” 吴煦茫然地看着他,胖胖的脸上,两只小眼睛乱眨,过了好一会,才霍然醒悟,慌忙离座,双膝向地上一跪,磕下头去。 “臣……吴煦,恭请皇上皇太后圣安!” 第十五章 出人意料 第十六章 钦差大臣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六章 钦差大臣 (二更) 第二天下午,在道署的花厅之中,以何桂清为首,坐了七八个人,由吴煦陪着喝茶聊天,等候开席。他们都是由吴煦发帖子特地请来,题目是商议上海城防的事情。 除了何桂清之外,还有江西学政彭敏宽、退休的礼部侍郎孙寿博等几位大员在座,而那两位同业公会的理事,也都在作陪。话题既然是谈城守,那么自然要提到轩军,大家对这一支荆枝初发,朝气蓬勃的军队,都颇有好感。 “说起来,关卓凡这个人,在密云是替两宫立过大功的。”彭敏宽说道,“人年轻,自然有一股锐气,倒是足可与长毛一战。” “有锐气是好的,不过到底年轻,做事还不够稳重。”孙寿博咕噜咕噜吸着水烟,慢吞吞地说,“他那个洋枪队的动议,我看就甚为荒谬。大清的兵勇里面,杂着些红毛绿毛的洋鬼子,算怎么一回事?他的轩军要饷,没有话说,给!可咱们吃洋鬼子的苦头够多了,决不能再拿钱去养着洋兵。”说到这里,又吸了两口烟,才接着说道:“好在还有云公在城里,文武双全,有你主持,上海可保无虞。” 何桂清别号“根云”,此刻正啜着茶,听孙寿博说到自己,放下茶碗,悠闲地说:“不敢当。我是待罪之身,城守的事,全靠大家拿主意。不过洋枪队的事,国家体例相关,是绝不可行的,我看,还是该拿一笔钱,厚厚犒劳李恒嵩的兵,以他为主来出战,才是正道。” 何桂清一向自诩知兵,每好大言,在奏折里洋洋洒洒,铺陈他对朝廷用兵的看法,邀得咸丰皇帝的激赏,以为他是个人才,终于做到了两江总督的位置,其实却最是草包无用的一个人,一切方略,全靠浙江巡抚王有龄替他筹划。等到他从常州出逃,王有龄在杭州殉城,他就再也没什么好主意可以拿出来。刚才他所说的话,主张以李恒嵩的绿营兵为主来守城,在座的诸人听了,无不暗暗皱眉。 但官职毕竟是以他最大,虽说革了职,可是一年多来,未曾到京,朝廷似乎也并没有进一步追究的意思。官场中人,最会观风辨色,像这样的情形,都觉得何桂清起复只是早晚的事情,况且江苏巡抚薛焕,又是他一手提拔的人,因此上海的官绅,仍不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这……以李恒嵩为主,会不会把关卓凡开罪了?” “也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何桂清不以为意地说道,“虽说他在旗,又是京里下来的人,可是到底还有个长幼尊卑。咱们这几个,身受国恩,现在遇上这样的大事,不能不替朝廷分忧!” 不曾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何桂清还正在夸夸其谈,门上的人却来通报吴煦,说知县关卓凡请见。 “混账!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商量事情么?”吴煦板起了脸,训斥道,“去回他,有什么事,请他明天再来。” 在座的,只有江西学政彭敏宽是现任官,虽然还未曾到任,到底是新离开京城不久,对关卓凡在京中的名头,有切身的认识。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七品知县,但身份特殊,是大家都能够意会的事情,因此觉得吴煦这种态度,甚为不妥,正想开口劝他,门上却已经说话了。 “不让他进来,恐怕不行……”门上嚅嗫着说,“外面全是他的兵。” 七品知县,带了兵进道署?在座的诸人,无不变色,吴煦正要说话,厅外靴声囊囊,关卓凡已经走了进来。他穿的倒是七品公服,神态安详,可是身后跟着的十几名亲兵,身挎腰刀洋枪,挺胸凸肚,杀气腾腾,不是好兆头! “各位大人,”关卓凡不肯失礼,拱手团团一揖,“下官有公务在身,唐突之处,还望包涵。” 在座的人,都不知他要弄什么玄虚,心中惊疑不定,无人还礼,也无人做声。 关卓凡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到南面转身站定,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绫裱边的纸来。 “何桂清接旨!”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将众人都吓得呆住了,一个个如泥塑木偶,如痴似呆,动弹不得。 彭敏宽见机最快,听了这话,知道何桂清要倒大霉了,第一个离座,乖乖跪在一边。众人见了,也都明白过来,关卓凡这是要宣圣旨!慌忙都学着彭敏宽的样子,在他的身后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只有何桂清,如遭雷亟,面色灰败,一个人跪在正面,哆嗦着嘴唇,连请圣安的话都说不成句了。 “臣……臣何桂清……” “奉旨,有话问你。” “是。”何桂清勉强把持住,磕了一个头。 关卓凡见这个风云一时的两江总督居然如此草包,暗自叹息,心说你既然号称才气无双,若是待在翰林院,清华贵重,却不是好?何苦来趟这一汪浑水。两江总督任上,出过多少名臣,前有于成龙、史贻直、尹继善、林则徐,后有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你桂清老兄何德何能,也配侧身其中? “奉旨问你:你一向奢谈兵事,妄邀宠幸,一旦失利,不知自责,反而上折子说‘大局动摇,非书生所能支持’,是什么道理?” “臣知罪。实在是臣纸上谈兵,皆因报效之心太过,请皇上治罪。” “奉旨问你:和春是钦差大臣,总督军务,职权在两江之上。何以向你先调张玉良不许,再调马德昭又不许,九度行檄乞援,未得你一兵一卒之助,以至于江南大营溃败,数年之功,毁于一旦。你有什么话说?” “回皇上的话,臣用兵乖方,以为常州亦是要地,须以重兵固守,因此铸成大错。” “奉旨问你:你既以重兵据常州,何以粤匪未到,便已仓惶东走,弃满城百姓于不顾?又何以下令小队开枪,杀伤跪留士绅,丧心病狂到这样的地步?” “臣罪状深重,无言以对,只是实在不曾下令开枪,是当场局面混乱,兵士自行开火。至于离城,非臣敢于自为,是按察使查文经以下十七位官员的‘公禀’,促臣先离城筹饷。” 关卓凡听他一直口称“无言以对,臣罪当诛”,但其实每一句话都是在替自己辩解。虽然只是奉旨问话,也不由怒气暗生,心说这个何桂清,文人的骨气都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鄙薄,继续问下去。 “奉旨问你:你既已革职交部议处,便应自行上京,何以仍滞留上海,藏身于租界,托庇于洋人,将国家大臣的体面,弃置不顾?” 这是诛心之问!何桂清额上见汗,狼狈不堪,支吾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臣……臣拟于上海激励团练,运动内应,设法……设法光复近城,以赎前愆。” 关卓凡心中冷笑——到了这样的时候,还在谈什么“光复近城”!也不管他,问完了话,便直接展读谕旨:“何桂清拥兵自保于前,丧城失地于后,戕害百姓,罪无可绾。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当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罪其状,何须以公禀有无为权衡?何桂清着即拿问,解送进京,交刑部重议其罪。钦此!” 为了对何桂清的处理,朝中大臣,意见不一。恭王密咨几位督抚,其中以曾国藩的复奏最为切实,其中的两句,精警绝伦,为两宫太后所激赏,由军机直接写进了谕旨之中,在关卓凡离京之时,将这一道密旨交给他,命他到上海之后,相机办理。 曾国藩所说的,便是谕旨中“疆吏”和“大臣”的两句话。有清一代,督抚的威权特重,尤其是总督,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不能相比,但有一条,“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是不可移替的铁律。何桂清逃离常州,凭恃的是属下的那一张“公禀”,而曾国藩这两句一出,等于将他离城的借口,完全推翻。跪在旁边的彭敏宽知道,这一回何桂清不仅是解送回京,而且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关卓凡却不为己甚,念完谕旨,便换了个笑脸,先将软在地上的何桂清搀了起来,由两名亲兵半扶半架着,带了出去,接着做了一个手势,请各位还跪在地上的官绅大员们起身。 “各位大人请坐。下官也是职责在身,不得不如此。好在现在事情做完了,我也算是交卸了这个差事。” 关卓凡宣明密旨的那一刻,便等于是钦差的身份,而现在这句话,意思是说差事办完了,这层身份已经去掉,咱们该怎样还是怎样,一如从前。 然而又怎能一如从前?几个人惊魂初定,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相互看看,由彭敏宽开了口。 “逸轩,正好你在这里,洋枪队兵费的事,咱们好好议一议。”彭大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毕竟军情紧急,说到筹款,那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谢谢ycbh,彩虹、生命、幽雁、行走、北纬、喂马的打赏,谢谢予妤的满赞。) 第十六章 钦差大臣 (二更) 第十七章 家书抵万金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七章 家书抵万金 革职两江总督何桂清在上海道的道署之中,被关卓凡率兵逮捕,锁拿进京的事,立刻轰动了上海。不论是官场之上,还是市井坊间,甚至在租界的洋人之中,都在很兴奋地谈论这件事情,而反对设立洋枪队的声音,自然销声匿迹——现有一个何桂清的例子摆在那里,谁肯再做仗马之鸣? 倒没人怀疑到吴煦头上。他在道署之中,对自己门上的那一番做作,扮得极像,把大家都骗过去了。事实上,若不是他下的请帖,关卓凡想把何桂清从租界里骗出来,恐怕还要花费一番手脚。 算他见机得快,关卓凡心想。既然如此,目前仍旧可以跟吴煦合作下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华尔开始经常往县衙跑了,跟关卓凡商量有关洋枪队的一切。何桂清这样的一品大员,挡洋枪队的路,关卓凡说拿就拿了,这让华尔对关卓凡佩服之余,亦增敬畏之意,更加觉得这个人不同凡响。 他的两个副手,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也都已经见过。同为美国人,福瑞斯特看上去更沉稳一些,而白齐文则显得更凶悍一些,他们的中国话,没有华尔说得好,但应付基本的对话,和战场中的喊话,倒没什么问题。 问题是从没想到的地方冒出来的:洋枪队该穿什么军装? 这是一个关卓凡没考虑到的问题,因此华尔一提出来,他就楞住了,想了想,问道:“就穿官军的号服怎么样?” 华尔不同意,而且坦陈应该让太平军一眼能看出来,洋枪队与普通官军不同,是由洋兵组成的,这样可以给太平军造成混乱,让他们感到犹豫或者畏惧。 关卓凡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按华尔的想法,干脆穿西装,区隔最为明显。可是以西装充作军装,又似乎太儿戏了一点,于是讨论来讨论去,始终不得要领。 “老总,华尔,”白齐文操着生硬的中国话,提了一个建议,“我在美国,穿打猎的衣服,口袋多,耐磨,可以扎腰带,挂刀。” 关卓凡跟华尔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建议好。于是定了下来,由白齐文找一家好的裁缝店,把猎装的样子拿出来,然后由金雨林和他一起,分别让县城和租界所有的裁缝店赶工缝制,做工不必精细,但一定要结实耐用,先要七百套,以后再加七百。 “什么颜色,你们要?”白齐文比划着问道。因为有金雨林在场,他不得不说中文。 “猎装,当然用黄色。”华尔说道。 关卓凡失笑,你以为是在向你们美国的西部进军呢? “你们三个,都是朝廷命官。”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指着三个美国人,伸出右掌,凌空虚劈:“用黄色,是要砍脑袋的!” 按照新的办法,募勇进行得有条不紊,很顺利地便招足了定员。 伊克桑的克字营,丁先达的先字营,跟马队的营盘成品字形,算是所谓的“互为犄角”。华尔的洋枪队,则设在一江之隔的周浦,以骑兵和渡船来通信联络。 十二门八磅的法国野战炮,利宾提了货,每门炮车由三匹健骡牵引,押赴军营。洋炮入营那一刻,全军轰动,兴高采烈的样子,就跟过节一样。 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炮,被华尔“截夺”了四门。 “逸轩,你为什么没有给我炮?”华尔跟关卓凡一起,看了野炮入营的盛况,抗议道,“你应该公平地对待你的每一支部队。” 华尔的这句话,说在道理上,没有办法驳他。关卓凡这一点小小的私心,被他指了出来,哑口无言之下,心里嘀咕:你们叫做“洋枪队”,又不是叫“洋炮队”,要炮来做什么? 不过华尔的话中,亦有很动听的地方,就是那句“你的每一支部队”。关卓凡听了,打心里觉得熨帖,心想,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能做这样的表示,就是好事。于是,由关卓凡做主,从克字营和先字营中,各拨出两门炮,送给华尔,并且承诺,替各营都再另购两门,补足六门之数。 轩军中会操炮的炮手,一共八名,是关卓凡出京之时,写信向四叔胜保要来的。胜保的大营,亦用洋炮,他接到关卓凡的信,特地派了八名熟手,赶赴上海向关卓凡报到。 八个人自然不够,按照洋商的说法,每一门炮就需要七个人的定编,分别负责击发,装填,搬运,清扫,火门手,驭手等各职,才能保障战斗中的流畅运转。于是每营都指定了两什,作为“炮什”,每什的三十名兵,作为“炮勇”,由胜保派来的炮手负责指导,务求在开仗以前学会。 至于步勇的训练,按照华尔的说法,如果是使用弓箭,那么一名士兵,没有两三年的功夫,很难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弓手,但使用洋枪的话,拿三个月的时间来训练,就可以勉强上得战场了。如果还想加快,那就要舍得下本钱,拿实弹来“喂”。 实弹就是银子,虽然不是自己花钱,但要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心疼又能如何?关卓凡一咬牙,喂就喂吧! 于是,各营外面的靶场,噼噼啪啪的枪声,夹杂着开花弹的炮声,由早响到晚,葡萄牙的教习们,一向节俭,现在看到轩军这样挥霍弹药,无不痛心疾首,尤其是马队的教习,看着这帮丘八把那些新式的米涅弹象撒豆子一样打出去,靶板上却依然洁净如故,更是大摇其头:这种败家的行为,真是难以宽恕啊。 等到进了腊月,关卓凡给朝廷的奏折,终于有了切实的答复。 替华尔所请的四品都司衔,照准。 替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所请的五品守备衔,照准。 关卓凡所定的营制和各营军官人选,一律照准。 着上海道吴煦,将乐输助饷的士绅,开列名单,由礼部循例嘉奖。 除了这些之外,谕旨中还另有一段激励的话:“朕素知上海各员,向称忠勇,此非常之时,轩军本营、洋枪队与绿营诸将,亦当协力,戮力进取,俾使一匪入沪,则功成之日,朝廷岂吝赏赐乎?自当渥沛恩施,同膺懋赏。” 这道谕旨,第一次将“轩军”与“霆军”这样业已成名的军队相提并论,等于是正式认可了轩军的名号。同时,里面也内含玄机,将轩军分成“本营”和“洋枪队”两支,巧妙地将洋枪队置于了轩军的编制之中,亦等于是宣布洋枪队归关卓凡管辖。 这样的好文笔,不知是出于哪一位军机章京之手,关卓凡心想,说不定是曹毓英亲手所拟,也未可知。 这个猜测多半不错,因为随谕旨一起由兵部提报处送来的封包之中,还附有两封信。 第一封就是曹毓英的信。信里面说了三件事,一是两宫对他在上海整军,并且擒拿何桂清的表现,很是满意,恭王亦很有面子,所以京里的事,让他放心,一定可以得到全力的支持。二是何桂清的前途渺茫,朝廷为了严申纪律,激励士气,必定要严办,暗示何桂清逃不过西市上的那一刀。三是李鸿章的淮军因为军械未齐,大约总要四月里才能到上海,希望轩军无论如何也要支撑到那个时候。 这三件事,对关卓凡来说,都算喜讯——有两宫和恭王的支持,自然诸事顺遂;何桂清是咎由自取,况且他若不死,日后起复,会变成自己的大敌,因此对他的杀头,乐观其成;至于李鸿章行期推迟,本来就是自己捣的鬼,更加不用说了。 第二封信,是家书。教小芸的那个黄先生,关卓凡在离京之前,已经重金把他聘成西席,住在关家大宅中的二院,在教小芸之外,有什么文字往来,都由他代笔。这一封信,是两个嫂子写来的,除了将这些日子家中的各种琐事,絮絮叨叨地写了两张纸之外,还再次提起了一个话题:他在外日久,应该找一个人在身边照顾。 这件事,在关卓凡确定出京的时候,白氏就已经很郑重地向他表示过:他一个大男人,没人照顾,终究不是办法。在上海娶亲当然是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可以,纳一房小妾,她跟明氏两个,在京中亦可以心安。 这算是很“贤惠”的表示了,然而关卓凡看完信,只有苦笑。收到家书,对孤身在外的他,固然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但眼看战事临近,纳妾什么的,实在是虑不及此,何况心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担忧,依然没有解决。 他不会打仗。 (周一,求张推荐票,谢谢~) 第十七章 家书抵万金 第十八章 阅兵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八章 阅兵 (二更) 说自己不会打仗,并不是虚言,而是他反复考虑后得出的结论。 倒不是没打过仗——在八里桥跟洋兵打过,在热河跟马匪打过,在密云跟粘杆侍卫打过。但这些交手,情形不同,不能算作会打仗的证据。 八里桥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一名外委翎长,一声冲锋,硬着头皮舍命向前狂奔就是了,能打破法军的炮阵,依赖的是后世军事史家的分析。跟马匪之间,算是一场小规模的遭遇战,自己见机得快,所做的也不过是喊一声“放箭”,剩下的事便交给了丁世杰和兵士们来完成。至于密云一夜,本质上是宫廷政变,只是禁军之间的一次交手。 而这次对上太平军,则是当面锣对面鼓,不仅是一场仗,而且是一场真正的战役。上一次太平军打上海,来的只是一支偏师,人数不足万人,就几乎拔城。这一次有备而来,人数必将数倍于此,自己该怎样指挥,才能打赢“许胜不许败”的这场仗呢? 人不能真的生而知之,关卓凡一向凭恃的,是自己的历史知识。可是这一次,除了知道正月里会开打之外,对于太平军会来多少人马,分作几路,都会打哪里,他的记忆模糊得很。那么该如何指挥,如何进退,如何保持各部队之间的联络,就更是茫然。 茫然之下,不能不深自戒惧,每天闲下来,要么就是拿着地图,苦心钻研,要么就是就拉着丁世杰、华尔和李恒嵩,做军事上的探讨。这样日夜用功之下,整体的作战方略,才渐渐在脑子里成形了。而且除了军事上的部署之外,还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只是这个决定,必然不会被朝廷接受,只能悄悄的进行。 至于谕旨里对洋枪队的那一层意思,因为写得很微妙,华尔虽然听了,但多半理解不了,因此关卓凡琢磨着,是不是该向华尔做一个解释。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华尔不但听懂了,而且立即有所表示——洋枪队的官兵,在军服的左袖上,另加了一道袖箍,分成红色、绿色、蓝色、黑色四种,用来表示不同的级别。这个应急的办法,很巧妙,而更关键的是,每个袖箍上,都还写着一个大大的“轩”字。 关卓凡的“轩军”,终于成军了! 这支军队,高薪厚饷,由上海海关的关银和上海士绅的捐款养起,计有马队一营六百六十人,步勇两营一千一百人,洋枪队一营七百二十人,四营所用的长夫约八百人,全军一共是三千三百之数。 既然成军,照例就要安排一次检阅,一来是坚定人心,让大家相信上海可守;二来是要给上海的官绅百姓一个交待,让他们知道,钱没有白花;三来也要为军中的官兵鼓一鼓士气,亲身感受一下军人的责任与光荣。 受阅的日子,定在腊月的月半这一天,地点是在西城的城墙之外。在城墙上观礼的嘉宾,除了上海的官员士绅之外,还有各国的领事和夫人,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守卫租界的英美法三国海军陆战队的军官,以及泊在吴淞口的外国炮舰的舰长。而上海的老百姓,听说是轩军受阅,自然更是人人都要来看,以至于城墙上下,观者如堵,比过节还要热闹。 江苏巡抚薛焕,特地从驻节的南通赶来主持这场检阅。时辰一到,薛焕下令开始,城上红旗一挥,受阅的轩军便依次起步,按照洋教习所指示的操典,分营列队进场。每营的前后左右,都各有一名特选的旗手,将轩军的战旗擎起,旗子上一个斗大的“轩”字,迎风招展。部队行过作为正台的仪风门时,一声号令,千军呐喊,滚雷般的声浪,响彻全城。观礼的人们,不论中外,心中都生出了同一个感触:论军容之整,士气之盛,这样的官军,从未见过! 整个检阅,轩军一共得了四次大彩,就跟戏台上演得出色,观众给的叫好一样。 第一次,是打头的马队。这一营是轩军的发源,受阅更是得心应手的事,马匹控驭自如,步点齐整,远远望去,彷如机械,于是这一声大彩,分外响亮。 后面的两营步勇,虽是新兵,但走得也算齐整,而且初次受阅,人人心中激动,精神自是格外抖擞昂扬。另有一桩雄壮之处,是每营的六门大炮,都褪去炮衣,随队而行,翻增威势。于是为了这份精神和这六门炮,观众也是彩声不断。 等到洋枪队走过来,不论中外士兵,都一水咖啡色的猎装,腰扎皮带,袖标鲜明,人群便轰动了。在上海的百姓来讲,这是破天荒地“检阅”洋人,兴奋惊奇自不待说,在城上观礼的洋人来讲,这算是“子弟兵”,因此一时欢呼声、叫好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等到检阅告毕,观礼的嘉宾之中,凡是对轩军曾经有所帮助的人,无不笑容满面,倍觉光彩,只有关卓凡,虽然陪在薛焕身边,眼睛却一直在偷偷打量着各国领事的夫人小姐——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看见洋妞。里面固然有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却也真有靓丽可人的尤物。 动不得,万万动不得,他不住地告诫自己,一动就是国际纠纷。 受阅得了彩头,这让轩军的军官们都得意非凡。关卓凡发了一回赏,但也给予了极严厉的警告:高兴一天就好,光是虚好看,没有用,究竟是骡子是马,还要到战场上才能见真章。因为这一句话,大家只得收起了兴头,各营都再次投入了紧张的训练中。 关卓凡却找来了利宾,要问他那一件“悄悄进行”的事情,有了眉目没有。 “有了。”即使是在关卓凡的县衙之中,利宾依然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一个英国人,叫做雷伊罗朵,是利富洋行的大班。他的库里器材齐备,一直没用上,他托了英国公使巴夏礼,向总署奏请了几次,都被驳回来了。” “雷伊罗朵,这个名字倒是风雅得很。”关卓凡笑道。不过听说是英国人,不免有些踌躇,问利宾:“有没有别国的商行?” “没有,”利宾很肯定的说,“整个洋场,就只他一家有货。” “那么……”关卓凡正想应允,却忽然灵机一动,问道:“这东西要有专门的技师才行,他用的技师,也是英国人么?” “那倒不是。他为这个事,请了三个丹麦的技师,已经闲在沪上大半年了。” “那就成了!他的东西一直放在库里,压的是他自己的本钱,既然用不上,一定在想法子脱手。利先生,你去找金能亨,让他把这批货悄悄盘下来,连那三个丹麦技师,多给薪水,一并请过来。” “逸轩,你是说,让金能亨的旗昌公司来干?” “不,”关卓凡摇了摇头,“让他做一家新的公司,跟他先说好,这家公司的股子,将来我们要占六成,另外三成,算是送给他的干股,那三名丹麦人,也送一成。” 利宾点点头,先没吱声,把茶拿起来喝着,盘算了一会。 “那就得我们自己来花钱了。”他不无担心地说,“利富洋行的库里,光是线杆就有六百多根,再加上六台机器,八十多盘电线……就算狠狠杀他们的价,总也得两万银子,才能办得下来。” “两万就两万,算是咱们报效了。”关卓凡慢吞吞地说,“电报这个东西,还是握在自己的手里,放心一些。” (谢谢侠客行、拒绝、生命、彩虹、ycbh、煮不熟的打赏。) 第十八章 阅兵 (二更) 第十九章 尔虞我诈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九章 尔虞我诈 从莫尔斯亲手发出的第一封电报算起,电报所引起的狂热,在国外已经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关卓凡知道,离中国出现第一条自己的电报线,大约还要再等十几年。既然如此,他决心冒一次险,把军用的电报线,悄悄先架起来。 这算是华尔的提议。在几个人的军事会议上,谈到以骑兵传讯的办法时,华尔有所感叹:“要是有电报就好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关卓凡立刻抓住了这个念头。 但是要架设电报,是一件逾越了朝廷规度的事情,因此不仅要悄悄地进行,而且还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进行。利宾按照关卓凡的意思,找到了金能亨,给出的办法,是让金能亨用新公司的名义,不必知会官府,直接架设。 “嗯……”金能亨不免有些犹豫,“要是你们的官府干预,怎么办呢?” “官府?逸轩就是官府,他只装作不知道。” “那要是吴道台干预呢?” “逸轩要办的事,吴煦不敢管,也不会管。” “那要是松江府……”金能亨的胆子很大,但做事亦很稳妥,一定要先问清楚。 “笑话。上海县和上海道都不管的事,他贾益谦怎么肯伸手?”利宾笑了,“这些官场上的规矩,埃迪你应该明白。” 说的也是。金能亨通盘考虑下来,认为有关卓凡做后台,此事可行,于是兴奋起来,很起劲地开始筹划,并且拿了纸笔,当场就开始写新公司的章程,写着写着,又生出一个疑问。 “利先生,这家公司你们送我三成股份,我很感谢。不过,公司怎么赚钱呢?” 这句话是关键,如果不能赚钱,就算有十成股份,也不过是白白替人出力。 “你想想,这第一条电报线,是我们拉起来的,以后朝廷要办电报,会找谁来办呢?”利宾自问自答,笃定地说:“自然是归逸轩来办!” “哦——”金能亨明白了,这条线虽然是给军队用,赚不到钱,但以后若是把朝廷办电报的生意揽在手里,那可真是财源滚滚了。跟这个前景相比,眼下这一番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又不必自己出钱。 “ok,都包在我的身上。”金能亨拍了胸脯,“利富洋行那边,我明天就去谈。” 他还真是说干就干,第二天便找了雷伊罗朵,把利富洋行仓库里与电报相关的一应物资,全部买了下来,那三位丹麦技师,也由他来转聘。 “埃迪,你是不是弄到了总理事务衙门的许可?”雷伊罗朵甩掉了一个包袱,虽然也高兴,但多少也有些心痛,试探着问金能亨。 “没有,不过我想试一试。”金能亨当然不肯说实话。 雷伊罗朵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知道金能亨是敢于冒险的性格,旗昌轮船公司的申汉线,就是这样被他闯出来的。 于是,在英美租界,新成立了一家叫做“四合”的洋行,找了两个工程师和上百名民夫,在丹麦技师的带领下,堂而皇之地就开始在城外掘地竖杆,做起来了。要架设的线路有两条,往泗泾的一条,长二十里,往周浦的一条,长二十五里。 关卓凡和利宾所料的不错,在开始架设的时候,亦碰到过查问的兵勇和衙役,但带队的洋人,只说一声“是得到你们官府批准的”,便无人敢于再问了。一则是对于洋人,都本着“能躲就躲”的心理,认为惹不起;二则是上海周边的管辖权力,叠床架屋,不知道有多少层,因此既然洋人说“官府准了”,谁也不晓得是哪一层的官府准的,自然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装作看不见,乐得清闲。 利宾传回来的消息是,以这样的速度,大约不用二十天就可以架完。听了这话,关卓凡开始在衙门里倒腾起来,让衙役们动手,把签押房所在的那个小院子,正房和起居房都清理干净,只留下那间书房兼签押房,作为办公的地方。 “爷,这是要做什么啊?”图林不解地问。 做什么?关卓凡在心里说,做我的军机处。 电报好是好,不过亦有一桩麻烦事,那就是译电的过程。 不用说,没有中文电码,因此只能用英文。每台发报机,需要配置一名收发报手,一名通译,就算以两班轮值,那就需要四人。现在一共打算设三台机器,那就是十二人。 “让通译来做发报员好了。”利宾忽发奇想。 利宾这个办法听上去很好,这样就可以省去请通译的麻烦。但是租界内会发报的,本来就没几个,又要会英语,又要会中文,又要会发报,这样的人则根本没有。 “重金,招人来学。”这是关卓凡提出来的解决办法。 “不是钱的事。”利宾摇头道,“我问过丹麦人,说是要学会发报,至少也得三个月,要说熟练,那至少要三年。” 关卓凡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怎么办?”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语。 “有了!”还是利宾想到了办法,“可以到香港去请人!” “香港有会发报的人?” “哈哈,逸轩,到底也有你不知道的事了。”利宾笑得很开心,“香港的电报,是从星加坡接了外洋的,发达得很,只要肯给钱,请几个人是办得到的。” “时候赶得及么?”关卓凡犹自不敢相信。 “赶得及。”利宾很肯定的说,“坐洋船,十天来回足够了。” “可是……这样的时候,我这离不开人。”关卓凡摇了摇头,“你不能去。” “不用我自己去,”利宾解释道,“我有个嫡亲的表弟,是在怡和洋行做小买办,上回梁楷那幅画,就是托他到香港办的。” 这就没问题了。关卓凡高兴极了,交待利宾,最好明天就让他那个表弟出发,耽误的时间和费用,都由自己来补贴。 “钱没有关系,到底是我弟弟。只是到了香港,该招几个人呢?” 关卓凡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用手摸着下巴,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利宾见他这样,知道他必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于是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一边喝茶。 “我看咱们那个‘四合’公司,大概是要赚钱了。”关卓凡终于开了口,说的话却是言不及义,不知他想到哪里去了。 “这……怎么说到钱上面了?”利宾不解的问。 “利先生,我给你透个风儿,军机上的曹毓英曹大人,有一封信给我,说李鸿章的淮军,四月里准能到上海。”关卓凡看着利宾一笑,慢慢地分析着,“李鸿章是曾督帅的高足,他这个人,要比老师更加洋派。你说,若是他到了上海,看见电报这个东西,会不会喜欢呢?” “你是说,让‘四合’做他的生意?”李鸿章的声名还没起来,利宾对他并不怎么了解,听关卓凡这样说,很感兴趣地问道,“不过他到底只是个三品按察使的衔,军饷大约还要靠曾涤帅替他筹划,未必有余钱来弄电报吧。” “他只要到了上海,就不是三品了。”关卓凡目光幽幽地说,“薛焕的苏抚,就得归他。” 原来是这样,利宾心想,这自然是关卓凡从京里得到的内情。既然李鸿章会就任江苏巡抚,那口袋里自然会有钱,要办的电报的话,也自然要找“四合”来做,难怪关卓凡说“大概要赚钱了”。 “这是好事啊,”利宾眼睛一亮,不过不是了为赚钱的事,“你抓了何桂清,薛焕心里必定恨你,现在这位李鸿章替掉了他,真是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么?关卓凡笑笑没言声。前门驱狼,后门却进来一头老虎,他宁愿跟十个薛焕做敌人,也不愿去对撼一个李鸿章。 在利宾来说,做不做李鸿章的生意,那是将来的事,绕了这么一大圈,去香港聘人的事情,还没有定论呢,于是不得不再问一次:“逸轩,该招几个人,你还没说呢?“ “其实已经说了——我的意思是,尽量多招一些。”关卓凡望着利宾,若有所思地说,“将来如果李巡抚那里缺人,我们倒不妨荐几个好手过去,替他救救急。” (特别致谢【悟性】兄。) 第十九章 尔虞我诈 第二十章 红顶商人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章 红顶商人 (二更) 捐输了洋枪队的兵费,拟由礼部优叙嘉奖的士绅,圣旨是点名吴煦来开列名单,而吴煦则交给杨坊来办,毕竟洋枪队的这一案,是由杨坊经手的。杨坊开好了名单,收在怀里,坐了自己的官轿,来找关卓凡。 关卓凡锁拿何桂清之后,上海官场上对他的观感攸然一变。原来也知道他这个七品知县,与众不同,但大都为他的谦逊有礼所折服,因此场面上的事,还是照着规矩来。现在不一样了,见过了御前侍卫的真颜色,而且谁也不知道他的那个大皮箱里,还装着什么东西,不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哪一天他又翻出一道密旨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既然多了这一层考虑,再有什么事是要跟他商量的,就不敢派人去请他过来了,而是宁肯自己多走几步,屈驾到他的县衙去办,算是求一个心安。这样的风气,就连与关卓凡走得很近的杨坊,亦未能免俗。 杨坊一到,外班的书办通报进去,关卓凡便急急地迎了出来。上官到衙这种事,若是传的人多了,其实不好听——倒像是自己多霸道似的。劝了几回,全无效用,他自己也头疼的很。不过也有一桩好处,就是省去了奔波的时间,可以专注在军务上。 “启翁,这怎么敢当!”关卓凡将杨坊迎入内室,抱怨似的说道,“有什么事,差人吩咐一声,我过去就是了。” “没有什么,逸轩你的军务忙。”杨坊笑着,把那张单子取了出来,“这是我替吴道台拟的单子,回头要呈报礼部,你看看,有没有缺什么人。” 筹款是他一手经办,缺不缺人,怎么跑到这里来问?关卓凡明白,杨坊的意思是在问自己,有没有什么人要关照的,把名字列上去,便可以同样获得一份嘉赏。 “启翁,承情之至。”关卓凡拱了拱手,没有接那张单子,“全由启翁做主好了,自然不会错的。” “好,好,你亦不妨过一过目。”杨坊的笑容,似乎有些难言的暧昧在里头。 关卓凡接过单子,见一共两张纸,列了三四十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是捐输的数额和一句话的履历,而高居榜首的那一位,意外得很,自己居然认得。 胡光墉,二万两,浙江候补道。 “浙江的官儿,替江苏捐了这么多钱,”关卓凡自言自语道,“这位雪岩兄,还真是古道热肠。” “逸轩,你认得他?”杨坊惊奇地问。 “哦哦,其实不相识,”关卓凡这才醒悟,自己似乎不该显得与这位后世大红大紫的“红顶商人”如此熟识,掩饰地笑了笑,说道:“只是听说过他的一点名声。” “难怪,”杨坊点点头说道,“他的基业虽然是在杭州,不过也经常到上海来。” “是跟洋人做生意么?”关卓凡尽量显出随意问问的样子。 “是,他的生意很广,跟洋人之间,丝茶军火,什么都做,他的阜康钱庄,在上海也有分号。” “哦,我听说这个人,饶有富名,现在看来真是不假,一捐就是两万银子,手面儿果然阔绰得很。” “呵呵,‘北有王锡衮,南有胡雪岩’么!”杨坊笑道,“逸轩,不瞒你说,我跟他,算是朋友,现在也还有生意上的来往。他托我带一句话,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得便,请你吃一顿饭。” “我说启翁怎么一定让我看这张单子!”关卓凡开了一句玩笑,考虑了一下,语气转为郑重:“启翁,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当然是一句客气话,杨坊总不成说“不当问”?但是这句话亦有含义,意思是下面的问题,一定是句很要紧的话。杨坊点点头,说道:“逸轩,你尽管问。” “照道理说,他替洋枪队捐了这么多钱,我理当谢谢他,就算吃饭,也该是我请。”关卓凡沉吟着说,“不过我听到过一个说法,他的发迹,全靠殉难的浙江巡抚王有龄的提携,而王有龄的恩主,又是何桂清,这里面,不知有没有什么关碍。如果他是有什么要请托的事情,请启翁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那倒没有。”杨坊摇摇头,“他是王有龄的谋主,王有龄又是何桂清的谋主,这不假。但是雪岩对何桂清,一直颇有微词,绝不会有什么瓜葛,而且他为人很四海,做事也漂亮,跟你初次见面,绝不至于有什么唐突的请求。依我看来,现在杭州陷落,雪岩是客居上海的身份,想结识一下你这位父母官,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这样,那日子就请他来定好了,我听启翁的招呼。”关卓凡说着,把那份名单递给杨坊。 “逸轩,我请你看这份名单,倒不是为了他。”杨坊好整以暇地说,“你也还没有看完。” “是,是。”关卓凡有些不好意思。别人捐钱,自己没有把名单完整看过,多少有些失礼。因此拿起第二页,仔细看了一遍,等看到最后单独列开的一个名字,愣住了。 扈晴晴,二千五百两。 他茫然抬头,看着杨坊的笑脸,一时辨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胡雪岩的宴请,定在了两日之后。他在上海的家,是安在租界里的乔治街上,替他主持这个家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罗四太太。而因为罗四太太的娘家住在螺蛳门外,因此以讹传讹,大家都叫她螺蛳太太。 官轿从镇武台旁的北门出了城,关卓凡心想,上任月余,这倒是第一次踏上租界的领地。从轿中向外看去,与县城内已是两个世界,马路宽阔,房屋齐整,环境亦是洁净异常,就连路边行走的人们,不论华洋,也都是井然有序,与老城厢内摩肩接踵、拥挤不堪的人群相比,确实有天壤之别。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点隐隐作痛,痛在哪里,自己也说不大清楚。总之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这块地方虽然仍算是上海县的地面,但他这个上海知县,却无力管辖,这让他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恨不能就掉头回城。 总有一天,他心想。 这样的不适,直到进了胡雪岩的府邸,才慢慢消失。 胡雪岩是侯在门口的,等关卓凡下了轿,两人相互抱拳一揖,算是见过了礼。 “逸轩,一向久仰你的大名,这一次大驾光临,我这个家,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胡雪岩人生得很儒雅,亦很精神,说的官话带着杭州口音,娓娓道来的语气,让人听着很舒服,也很亲切。 “雪岩兄,我算是僭越了。”关卓凡笑道。胡雪岩虽是商人,但捐了候补道,是四品官的身份。“不过府上若是还算‘蓬荜’,那天下就没有豪宅了。” 两人哈哈一笑,并肩向内走去。胡雪岩的这处大宅,气派之豪华,不逊侯门,在乔治街上的一溜建筑中,极是醒目,相比之下,杨坊在城厢中的洋房,就颇有不如了。 等到迈步进了客厅,却赫然见到一位少妇模样的女子,正在厅中含笑而立。关卓凡见到有内眷,吃了一惊,连忙道:“啊呀,对不住,对不住。”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无妨的,这是内子,她做事是按洋派的规矩。” 关卓凡心想,这必是那位“螺蛳太太”了。前有一个杨坊,后有一个胡雪岩,做派果然都西化得很,看来上海开埠以来,西风东渐,潜移默化的力量真是不小。 “关老爷好。”螺狮太太微笑着行了一个蹲礼。 “罗太太好。”关卓凡知道,胡雪岩的这位太太极能干,里里外外都拿得起来,是胡雪岩最好的帮手。 胡雪岩的元配程氏,是在杭州,称作“胡太太”;而这一位螺狮太太,是在上海,算是“两头大”,但称呼上不能喊胡太太,而要称为“罗太太”。第一次见面的人,多有喊错的,但关卓凡开口的称呼,准确无误,这让一旁的胡雪岩颇感惊奇。 螺狮太太见过客,便行使主妇的职责,让人送上水果点心,奉烟奉茶,笑着说声慢用,便出去忙了。关卓凡坐在沙发上,笑着说道:“雪岩兄,嫂夫人做事洋派,今天晚上,咱们是不是要吃番菜啊?” “哎,番菜是小道,怎么能拿来款客?”胡雪岩摇摇头,略带神秘地说道,“逸轩,今天我请你吃最好的杭帮菜。” “哦?”关卓凡的心中一动。 “为了你来,我特地请了一位名动上海的杭州大厨,让你尝尝她的手艺。”胡雪岩微带得意地说道,“身娇肉贵美厨娘。” (谢谢妮安、行测、悟性、ycbh、别无所求、彩虹、留声机的打赏。) 第二十章 红顶商人 (二更) 第二十一章 五万石粮食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一章 五万石粮食 对关卓凡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想起扈晴晴那副糯糯的江南腔调,他的心里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 不过想想也不算奇怪,扈晴晴是杭州人,以胡雪岩的身份,请她来掌勺,算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个厨娘,叫做扈晴晴,是我的同乡……”胡雪岩免不了又把“美厨娘”的典故,向关卓凡说了一遍。 “是,我亦略有所闻。”关卓凡耐心听完,点点头道,“想来她那一个舅舅,也是名家,不然学不到这么好的手艺。” “学归学,也难得她能够推陈出新,更上一层楼。本来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外甥女承继了手艺,应该心满意足,可惜她舅舅命不好,八月里在杭州,被谭绍光手下的长毛害了。” 关卓凡吃了一惊,想起来胡雪岩的家眷,也都陷在杭州里面,若是动问,又怕问出他的伤心事来,因此一时默然无语。谭绍光是李秀成手下的悍将,与八个结拜兄弟一起,被称为“九太岁”。他们的兵,是破杭州的主力,进城之后,下手最狠,想来扈晴晴的那位舅舅,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害的。 “有人替我带了消息出来,说我的家里,倒还好。”胡雪岩最善于察言观色,见到关卓凡沉吟不语,猜到了他的心思,“就是老太太受了惊吓,生了一场小病,现在也康健了。” “那就好,”关卓凡松了一口气,“虽然是艰难度日,只要撑到官军克复杭州,自然天光雨霁。” “说的是。所以我们做商人的,不管怎么样,一定是帮着官军。” “雪岩兄,”关卓凡欠了欠身子,郑重地说,“你为轩军捐助的军饷,足见高义,卓凡在这里谢过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一点钱,不成敬意。”胡雪岩摇着手说,“东南膏腴之地,只剩下上海算是完璧,现在全靠轩军支撑,日后朝廷若是要光复东南,大约也要从这里发端。我今天请逸轩你来,也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这么说,似乎还是有事情要请自己帮忙?关卓凡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我有几十条粮船,一直靠在码头上。上面有五万石粮食,我想一并报效了,充作军用。” 五万石?关卓凡大吃一惊。一石粮食是一百二十斤,这就是说,一共有六百万斤粮食,现在米贵,若是折成银子,怕不要十几万两?这么一笔巨数,说报效就报效了,这个胡雪岩,真的是大手笔! “雪岩兄,却不知如何有这许多粮食?” 这一问,却让胡雪岩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胜唏嘘地说:“这是我替王雪轩买的粮食,现在他用不上了……”伤痛之情,溢于言表,连眼圈都红了,话也就说不下去。 王雪轩,就是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被困,他派了胡雪岩到上海买粮,等到胡雪岩回来的时候,太平军已经合围,城上的人与粮船遥遥相望,却硬是一粒米也运不进去。总兵张玉良为了打开一条粮道,率死士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在离江边只有几丈远的地方,力竭不支,死在了太平军手里。 杭州人性子倔强,有“杭铁头“之称,胡雪岩亦是性情中人。城破之后,他还不死心,又率船队在江面上与太平军周旋了足足七日,直到驻防“满城”的旗营纵火自戕,才知道事情终不可挽,跪在船头,给王有龄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带着船队返回了上海。 这一段历史故事,关卓凡清楚得很,现在眼见故事的主角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那份感受,自然格外深刻,而他对胡雪岩的看法,也随之一变。 胡雪岩由一个钱庄的学徒,做得风生水起,一直到号称江南首富,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特别是在后世,更是被誉为“经营之神”,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但关卓凡对他,却有着自己的看法,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关卓凡看来,胡雪岩这个人,世故通达,人情熟透,加之心思活络,长袖善舞,是他成功的一个因素。但亦有短处,那就是见猎心喜,有什么新东西,都想去插一把手,试上一试,所以把摊子铺得极大,这就是心思活络不好的一面——说白了,不够踏实。 胡雪岩的资金,来源于他的阜康钱庄,而因为他与官府走得很近,各种官款都通过阜康来汇兑,因此造就了他的金字招牌,由此吸纳了更多民间的资金。至于这些资金的运用,却乏善可陈,关卓凡认为,这更像是后世的所谓“非法吸存”,所赚的钱,实际上不足以支付那些存款的利息,以及他交际上和个人享受上的浩大支出。 但好在有官府的支持。胡雪岩从发迹的一刻起,就是与王有龄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浙江的官款,可以供他无偿运用,再加上替浙江采办军资的过程中,所得到的丰厚回扣,十个杯子九个盖的游戏,还可以玩的下去,而一旦哪一天,没有人再能罩得住他,他的商业帝国,便不免要轰然崩塌了。 因此,当杨坊提出来,胡雪岩要请他吃饭的时候,关卓凡的心里是怀着戒惧之意的——事实上,他亦不想与这个人走得太近。可是胡雪岩开口要报效五万石军粮,这让关卓凡忽然醒悟到,胡雪岩还是有一桩好处。 倒不是为了那几十船粮食。关卓凡想到的是,从杭州失陷这件事可以看出来,胡雪岩这个人,有情义,重承诺,这是很多人身上没有的品质,因此说起来,经营上的长短暂且不论,胡雪岩其实算是一个“好人”。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么这些粮食,关卓凡就不肯收了——所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他不能不替胡雪岩做做打算。这些粮食,是用浙江的公款所购,而上海是江苏所属,今天他做主把粮食报效给上海,日后浙江克复了,他在地方上会落怎样一个名声?事情决不能这样办! “雪岩兄,你的厚意,我心领了。只是……”关卓凡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眼下轩军是在上海,日后局面若有好转,大约也是向苏常一带进发,决不会入浙江来收复失地,因此你的心意,轩军无以为报,怎么好受这样一份大礼?” “逸轩,何必客气?毕竟都是国家的事。”胡雪岩大为奇怪——五万石粮食,若换了其他人,怕是早已抢破了头,何以关卓凡却一再谦谢,竟似不肯要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不过到底情形不同。轩军有上海做后盾,日子还算过得去,其他各处的官军,没有不缺粮缺饷的,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卓凡怕胡雪岩还不明白,索性给他挑明:“雪岩兄,你的根基,全在杭州,若是这些粮食,将来能用在克复杭州的官军身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雪岩这才明白,关卓凡原来是在替自己打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逸轩,不瞒你说,王雪公一去,我的心全乱了,也没了主张。现在东南糜烂,我竟不知道,还有哪一支官军是值得托付的。” “唔……”关卓凡沉吟着说,“有一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哪一个?” “左宗棠。” 第二十一章 五万石粮食 第二十二章 厨房中的春色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二章 厨房中的春色 (二更) 左宗棠,胡雪岩是听说过的。 “这个人我知道,原来是曾大帅的幕僚,以三品京堂的身份,正在江西打长毛。”胡雪岩把他所知道的说出来,“不知跟浙江有什么关系?” “今天收到塘报,他已经放了浙江巡抚,接王大人的遗缺。” “哦——”胡雪岩恍然大悟,难怪关卓凡跟自己提起他。不过眼下自己身在上海,左宗棠身在江西,暂时还拉不上什么关系,想了想,有些担心,问道:“逸轩,我听说这个人,脾气不大好,做事也有些霸道,只是不知跟王雪公比起来,才具如何?” 才具如何?关卓凡有啼笑皆非之感,心说胡雪岩到底是捐班的道台,只顾做生意,对浙江之外的官场看来不大熟悉。王有龄固然有“能员”之称,但与左宗棠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不好相提并论的。 但这话不能直说,何况王有龄已经殉难,因此只谈左宗棠:“这个人,一言以蔽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貌不惊人,心雄万夫。” “哦,这样厉害!”胡雪岩没想到关卓凡对左宗棠的评价如此之高。本省巡抚,切身相关,不能不再问问清楚:“逸轩,你从京里来,又是皇上身边的人,这个左抚台,你最清楚,愿闻其详。” 关卓凡心想,你问我还真是问对了人,不过这是穿越的功劳,跟我是从京里来的,可没半点相干。 “你说他霸道,也不算错,左宗棠做事不替人留余地,是出了名的。他在湖南的时候,是在巡抚骆秉章的幕中,说到他的‘跋扈’,有两件趣事——” 左宗棠在长沙的时候,曾被湖南巡抚骆秉章延聘为幕僚。骆秉章把他倚为干城,一应军务政务,全交给这个左师爷去处理,自己乐得清闲。而左宗棠也当仁不让,军政两端都是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有一日,骆秉章正在别院之中小憩,忽然为府衙中的号炮之声惊醒,慌忙问亲兵是怎么回事。亲兵忍了笑,老老实实地禀报道:“是左师爷在拜折”。骆秉章哑然,心说左师爷上奏折,我连折子里写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得自我解嘲,说黄老的无为而治,也不过如此,躺下继续睡。 另一件事,也可看出左宗棠的霸道。有一次他替骆秉章接见永州镇总兵樊燮,樊燮认为左宗棠只是一位幕僚,不肯向他请安,左宗棠勃然大怒之下,拔脚就踢,而且破口大骂:“王八蛋,滚出去!”。樊燮被赶了出去,受辱不过,托了一个御史,向当时的咸丰皇帝告了一状,说左宗棠“劣幕把持军务”,弄得他差点丢了脑袋。 这两件事,胡雪岩闻所未闻,听得入了神,见关卓凡讲完了,忙问道:“那他后来何以保住了脑袋呢?” “是靠了京中的大名士潘祖荫之力。潘祖荫为了救他,亦上了折子,其中的两句话,振聩发聋,”关卓凡为了加深他的印象,特地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至此,胡雪岩终于掂出了左宗棠的分量,但也不免有些犯愁:“这样说来,这位抚台,还真的是不好打交道。” “雪岩兄,你想错了。”关卓凡微笑着说,“左宗棠不是独夫,他只是不屑为无用之事,不屑交无用之人。现在他既然升了浙江巡抚,便绝不肯再待在江西费功夫,一定会带了他的楚军入浙。英雄也需羽翼,他想在浙江打仗,不能不依靠地方上的襄助,象雪岩兄这样能干的人,我敢说,他是必定要倾心结纳的。” 听了关卓凡的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接着又有些踌躇地说:“只是素不相识,少了一个由头……逸轩,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在京里有没有什么路子,可以接得上左抚台这条线?” “何须我的路子,”关卓凡望着胡雪岩,平静地说,“雪岩兄,你在上海的码头,不是还泊着几十艘粮船?” 胡雪岩先是一怔,跟着便恍然大悟,这五万石粮食,不就是最好的进身之阶?站起身来,向关卓凡一揖到地。 “逸轩,”胡雪岩激动地说,“初次见面,你肯这样推心置腹,让我何以为报?” “不是有最好的杭帮菜么?”关卓凡还了一礼,笑嘻嘻地说道,“我总不好白吃。” 杭州菜固然好吃,不过总不及做菜的那个人。 关卓凡心里转着念头,听胡雪岩谈着“杭帮菜”的好处,找了一个话缝,见缝插针地说:“这样的好菜式,加上这样的厨娘来主理,一定是精彩绝伦了。” “说的是,”胡雪岩点头道,“这位扈姑娘,称得上是技艺无双。” 关卓凡一副不胜神往的样子:“技艺无双,啧啧,若是能见识一下,那就好了。” “这有何难?”胡雪岩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我陪你到厨房去转转。” 厨房是在旁边的一个小院子,有内廊相连。才走到门口,已闻得到香气,进了门,才看出胡雪岩家里连厨房也甚是气派,宽大明亮,全无想象中的阴暗逼仄。 “晴晴,我带关老爷来瞧瞧你的手艺。”胡雪岩笑着说。 厨房里,有四五个下人在忙,见到胡雪岩进来,都连忙行礼。另有一位身穿藕色衣裙,扎束得整整齐齐的女子,身形袅娜,正在打开一个小箱子,听到胡雪岩的话,转过身来,一双妙目在关卓凡的脸上如电一转,才垂下目光,略略一福:“胡老爷,烟熏火燎的地方,你怎么好带贵客进来?”语气之中,微微有责备之意。 虽然是在责备,声音却依旧清柔温婉,关卓凡那天在杨坊家里听见的,可不就是她? “哈哈,对不住。”胡雪岩打着哈哈笑道,“不过关老爷是上海的父母官,这里是他的治下,他说要来,我怎么拦得住?” 关卓凡听胡雪岩这样说,有点发窘。看这位扈晴晴,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藕色夹袄之外,另系了一条白色的围裙,裙袄之间,竟是以闪亮的细银链子结系,单是这一点,就见得身份不同。她的容貌与白氏那样的国色相比起来,亦是毫不逊色,眉如墨画,神若秋水,决然当得起“美厨娘”三个字,而且美貌之外,别有一种婉约飘逸的气度,若不是亲眼见到,怎么也不信她竟是个操刀掌勺的厨娘。 “扈姑娘,实在是我要来的,”关卓凡微带尴尬地说,“你的大名,在下一向……一向仰慕得很。” 一旁的胡雪岩心中暗笑:关卓凡的仰慕,不知道是仰慕她的厨艺,还是仰慕她的颜色? “不敢。”美厨娘瞄了关卓凡一眼,并没有说破杨坊家中的事,只说了句得罪,便不再理会二人,转身将那个小柜子打开,唰的一声,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剔骨刀来。 关卓凡吓了一跳,却见她吩咐下人取过两个剖开的羊头,运刀如风,顷刻之间便从每个羊头之上,片下了四方薄薄的肉来,在一锅正在翻滚的开水之中略略一绰,取出来在旁边的一块洁净的白布上滤一滤,便平平铺在油锅里面,不一时,已是脂香四溢。等起了锅,浇上早已调好的酱汁,又从一碗淡酒之中,捞出数段极嫩的韭黄,洒在上面。由始至终,如行云流水,至于剩下的整整两个羊头,居然就被丢入一个桶内,废弃不用了。 忙完了这一道菜,扈晴晴将刀洗净抹干,插回到她的小柜子里,这才转身,敛衽为礼,轻声道:“胡老爷,关老爷,这道小菜,让你们见笑了。” (谢谢喂马、行走、ybch的打赏,谢谢生命的评价票。) 第二十二章 厨房中的春色 (二更) 第二十三章 便宜老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三章 便宜老子 “扈姑娘,好本事!”关卓凡见她露了这一手,佩服极了,不过也不禁咋舌:“这一道小菜,却要用两个羊头……” “只有这八片肉是最嫩,其他的,不敢拿来供奉贵人。”扈晴晴抿嘴一笑,“关老爷,我听说你们旗下的老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最会吃的。我这一点小玩意儿,大约上不得台面吧?” “哪里,”美人一笑,弄得关卓凡的心中一荡,忍不住便要再捧一捧她,“象我们这些做侍卫的,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皇上赐的胙肉了,比起你的手艺,不值一提。” 他这句话,不尽不实,算是昧了良心说的,而且颇有点不敬——皇上所赐的东西,就算再难吃,又怎么能说是“不值一提”呢? 宫中的祭典之后,供奉用的胙肉,常常会赏给侍卫分吃,算是一种荣耀,只是胙肉肥腻,又没有酱料相佐,难于下咽是有的。然而宫中的精美菜式何止百千,他专门挑了一样最难吃的来说事,所为的无非是衬托扈晴晴的厨艺高超。 扈晴晴自然猜不到关卓凡的心思,听他的口气,又是在赞美自己的手艺比御厨还要高,心里高兴,微笑道:“胙肉没有盐味,当然不好吃,也难为你们怎么吃得下去。” 关卓凡免不了又要卖弄:“当然也有办法——” 办法是宫里的太监想出来的。他们把桑皮纸裁成小条,事先放在盐水里浸泡两天,取出风干,到了侍卫们吃胙肉的时候,便偷偷拿给他们。侍卫拿桑皮纸抹在肉上,等于是加了盐,也就勉强吃得了。而事后给太监的一份银子,那也是少不了的。 胡雪岩和扈晴晴,对于这样的宫中秘闻,都听得津津有味。扈晴晴听过之后,还有发挥,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关老爷,要是我来替你做这些桑皮纸,一定比公公们做得好。不止是用盐,而且可以再以卤汁浸泡,嗯……再把葱姜碾碎榨汁,味道也是可以进得去的。” 胡雪岩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便打趣道:“这样甚好!不如你就跟了关老爷回京城罢,天天替他做桑皮纸好了。” 这一下扈晴晴闹了一个大红脸。关卓凡见她尴尬,笑着替她解围:“好是好,只是断了人家的财路,公公们多半要找你拼命。” 有他这个打岔,扈晴晴才回过颜色来,下了逐客令:“两位老爷请回吧,还有一个菜,就摆得席了。” 等到席面备好,胡雪岩便请关卓凡移步饭厅。这一桌菜,与杨坊家里临时急备的家常菜大不不同,燕翅齐全,豪奢异常。大快朵颐之余,胡雪岩更以四十年的绍兴花雕来款客,推杯换盏,等到吃完了饭,两个人都已半醺。 又到了该送美厨娘回家的时候。胡雪岩是照例要去打个招呼的,他看了看关卓凡,笑道:“逸轩,你吃了人家这一桌好菜,似乎也该去谢一声?” “应该!应该!”关卓凡心想,以胡雪岩阅人的本领,自己那点小心思,自然在他的洞鉴之下,他这句话,倒是特意送给自己一个台阶了。 出了门,见扈晴晴已经等在车旁,围裙早已摘去,裹着一件翻毛的红色大氅,一派雍容的官家小姐模样,俏丽异常。 “胡老爷,双份的赏赐,怎么当得起?”扈晴晴向胡雪岩道谢。 “没有什么,菜实在是好,关老爷不也亲自来给你道谢?以后免不了还要再麻烦你。”胡雪岩说完,以手捻着额角,摇摇头道,“这花雕的后劲不小……晴晴,你好走,我有些不胜酒力,先回去歇一歇。” 说完,竟自顾自地走了,剩下她和关卓凡尴尬相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扈姑娘,轩军要谢谢你。”关卓凡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轻声道,“这样的厚意,不敢相忘。” 这是说她捐助的二千五百两兵费。扈晴晴听了,垂下头,过了半晌,才低声说道:“长毛是我的仇人,现在想打上海,自是决不能看着他们如意。我一个弱女子,不能亲手替舅舅报仇,只有尽这一点薄力。” 说罢,抬起头来望着他,双手提一提大氅的下摆,竟然款款跪了下去:“关老爷,听说轩军,是天下顶厉害的军队。害我舅舅的长毛,叫做谭绍光。” “扈姑娘,这……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关卓凡手忙脚乱,又不便相扶,“扫除长毛,是我们分内的责任,请你尽管放心。” 扈晴晴倒并不惺惺作态,点一点头,站起来,向关卓凡深深凝望一眼,转身上了车子,辚辚而去,留下上海知县一个人,伫立寒风之中,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关卓凡告辞的时候,胡雪岩便殷殷相送,塞了一个封包在他手里:“逸轩,一点小意思,拿回去给兄弟们买壶酒喝。” 许久没有接过贿赂了,这一下关卓凡倒有些不习惯。他清楚得很,胡雪岩是惯来这一套的,不过想一想,自己替他省了五万石粮食,又替他指点了左宗棠这一条路子,这个人情做得不小,用他一点儿,似乎也说得过去,因此没有多做推让,说句多谢,坦然受了。 回到县衙,在灯下打开封包,里面是一叠银票,一千两一张,一共两万。胡雪岩的手面儿果然不小,而且这些银票,并不是阜康开出来的,票色甚杂,除了四大的,还有渣打的票子,用出去,谁也想不到是出自胡雪岩的手。 关卓凡大为佩服,心想,胡雪岩的成功,确实不是侥幸,连送一份礼,也替别人考虑得如此周全贴心。 他准备委托利宾去做的“股份公司”,也正在筹集资本,恰恰是需要钱的时候。在圆明园买下来的字画,能出手的九幅之中,已经卖掉了两幅,剩下的,他又从中挑了五幅,已经交给利宾那个表弟带去香港。 虽然需要钱,但手头上胡雪岩所送的这两万银子,他却有了别的想法。坐在灯下,蹙眉凝思了好一阵,终于做了决定,重新取了两个封包,将银票装了起来——大的那个,装了一万五,小的那个,装了五千两。 做完这些,觉得酒意困意一起袭来,于是脱衣上床。可是等到钻进被窝,忽然想起今天那位美厨娘的倩影,心猿意马之下,便又睡不着了。 出京已经两个多月,在这个冷冷清清的县衙之中,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大好受。人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是刚穿越过来那一阵,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从关家大宅那个温柔乡里出来的,那时日日有佳人相伴,何其快活!若是到了上海,天天忙于军务政务,眼不见心不烦,倒也罢了,偏偏又跑出来一个貌美如花的扈晴晴! 可见要做大事,必先有牺牲,关卓凡这样激励自己。然而忍不住又想,有没有既能做大事,又不用牺牲,两全其美的例子呢?想来想去,好像只有皇上才可以。白天在乾清宫见人,在御书房批本,晚上则三宫六院可以随便抱,既不耽误政事,也不耽误房事。 想到房事,难免又想起两个“嫂子”来。白氏在床上,总是羞答答的,明氏则是要用手捂着嘴,才不会叫出声来,扈晴晴……嗐,没有影的事,想来做什么? 至于懿贵妃……关卓凡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满脸通红,紧闭双眼的样子,依然可以很清晰的回忆起来。 不过她现在是太后了,她的儿子,已经成了皇帝。只有六岁的小皇帝,再也想不到自己已经多了一个便宜老子吧? 想到这一点,关卓凡仿佛真觉得占了绝大的便宜,翻了一个身,满意地睡去了。 第二十三章 便宜老子 第二十四章 李恒嵩的绿营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四章 李恒嵩的绿营 (二更) 位于上海北面的南翔镇,在镇北的修全街上,大清早便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这里是早点铺子集中的所在,各家各户,都在店前支起一个摊子,摆些简陋的桌椅板凳,生意却都不错。来这里吃早点的,除了本地人之外,还有不少身穿号衣的大头兵,都是驻扎在镇外的江南提督本标右营的绿营兵。 生意最好的一家铺子,叫做“日华轩”,铺子门口挑出去好大一个招牌,写着“南翔大馒头”几个字。说是大馒头,其实却是大肉包子,因为味道鲜美,面好肉多,因此在这些铺子里头,拔了头一份。 铺子门口,坐着一位穿着五品服色的军官,把碗里的面汤一口喝干了,打了个饱嗝,笑道:“黄老板,谢谢啦。”也不付账,带了两个马弁,起身就要走。 老板叫做黄明贤,此刻不但不敢争执,反而躬了腰,小心地陪着笑说:“该当的,该当的,张营总您慢走。” 这个姓张的,叫做张发贵,是李恒嵩手下的一个营官,管着五百多号人。这帮丘八,不付账是常事,镇上的百姓商家,又有谁敢说话?一个不对,连铺子都能给砸了。 倒是旁边一个穿着蓝布袍子,虎背熊腰的青年,正背着身,在门口的蒸笼上取包子,听了这话,一边端了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向屋里走,一边冷笑着说:“人家老板也是小本生意,你们天天这么白吃白喝,谁能架得住?” “哟?”有人敢打抱不平,这倒是新鲜事。张发贵停住脚步,转身向那两个马弁一努嘴,两个兵便冲过来,要揪那个蓝袍青年,却被他一手拿着笼屉,一手抡起来,啪地一掌,扇在一个兵的脸上:“瞎了眼了?” “姜德?”张发贵撮着牙花子走过来,往前面一站,痞里痞气地说:“你不也在这儿吃饭呢么?我碍着你什么事了,出头架梁子,管得倒宽。” 叫做姜德的这个青年,也是李恒嵩手下的另一个营官,勇悍善战,却一向看不惯绿营之中那种腐败的习气。不过他跟张发贵,同为营官,品秩也一样,都是五品的守备衔,因此确实管不到张发贵的头上。 “我吃饭,我给钱。”姜德无所谓地说,“不像有的人,几十文钱的事,也要占老百姓的便宜。” “对,咱比不上你,谁让你有钱来着?”张发贵笑嘻嘻地说,“我又没有哪个院子里的婊子,能给我倒贴。” 姜德正跟镇上桃红院里的一个姑娘相好,此刻听张发贵这样说,勃然大怒,一挥手,把一屉包子都砸在了张发贵的身上,扑上去就打。他的武艺好,但张发贵那边是三个人,一时打了个平手,纠缠成一团。 神仙打架,别的人怎敢相劝?都避在一旁看热闹。却听屋里有人一拍桌子,不耐烦地骂道:“都他么什么时候了,你们两个王八蛋,给老子消停点行不行?” “李大人!”张发贵听出是李恒嵩的声音,吓了一跳,自然停了手,悻悻地向姜德看了一眼,心说你明知李参将在里面,却还挖个坑让我跳。 李恒嵩由姜德陪着来吃早点,被这一出弄得没了兴致,见两个人进了屋,没好气地一人骂上几句,挥挥手,让张发贵先回去了。 “你也是的,他从来都这样,没来由的闹着一出做什么?” 姜德被李恒嵩说的涨红了脸,委屈地回道:“他就平时欺负人厉害,见了长毛,跑得比谁都快。” 李恒嵩叹了一口,知道姜德说的也是实情,不过他的三千人,大抵都是如此,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姜德这一营,还算能打一打。眼看战事将起,如何是好? 正在心烦意乱,忽然听得马蹄声响,不一会,来到了门外,一名亲兵滚下鞍子,进来禀报道:“大人,上海县令关卓凡来拜访大人,已经到了大营。” 李恒嵩的大营,设在镇北五里,等他赶到的时候,关卓凡已经静静地等了一会。 “逸轩,抱歉之至!”李恒嵩连忙把关卓凡让进自己的中军。他在这里有营房,不用住帐篷,舒服得很。 “李大人说哪里话,是我突然造访,冒昧了。”关卓凡客气着,随他进屋坐定。刚才等候的时候,他已经留了心,大略观察过李恒嵩的兵,结果自然是在心里大摇其头。“我这一趟,是来听李大人的吩咐,看看这一次上海的防御,该怎么样布置。” 李恒嵩听了这话,看了关卓凡一眼,笑了起来:“逸轩,明人不说暗话,你这一句,怕是言不由衷吧?” 关卓凡亦微微一笑,问道:“何以见得我是言不由衷呢?” “我不大会绕弯子,就直说吧。上一回长毛攻上海,我接连败了两阵,打得很不成样子。如果不是上海缺兵,恐怕早就被撤职拿办了。”李恒嵩苦笑道,“我是戴罪之身,现在上海地方上的那些人,都拿我瞧不起,这我也知道。我虽然是三品的参将,但你的身份,我心里有数,说句实话,即使‘大人’的称呼,也请你不必再提,省得将来大家尴尬,若是你看得起,则叫我一声‘霭堂’足矣。” 这一番话推心置腹,说得极是坦诚,关卓凡对自己那点弯弯肠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语气也变得很诚恳。 “是,霭堂兄。在我想来,这次的上海一战,长毛人多,官军人少,总要靠咱们两个同心协力,才可以有所作为。” “我又何尝不知?这一战若是打赢了,不说立功,起码可以将我上一仗的过失抵消;若是打输了,则万事休提,我大约也只有死路一条!只不过……”李恒嵩摇了摇头,“我帐下的这些兵,想必你也看见了,疲弱已久。若不是你替我请了两万银子的军饷,恐怕连现在的士气都没有,装备又差,到时候能打成什么样子,真心说不好。” “霭堂兄绝不是寻常人物,”关卓凡要捧一捧李恒嵩了,“三品参将,独当一面,那一定不是幸致,非有过人的本事不可。现在这样的局面,大约是受了粮饷之累?” 这句话说到李恒嵩心里去了,长叹一声,说道:“一文钱难死英雄!逸轩,不瞒你说,当年本省的学政张芾,亦曾夸我‘殆非寻常行伍中人,他日必为国士’——” 李恒嵩是长洲人,在阳澄湖边长大,家里世代为裁缝。普通人家的孩子有这一门手艺,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然而,李恒嵩却打死不肯继承父业,当面对父亲说“男子汉当以长枪大戟建立功名,怎能操刀尺针线!”,把父亲羞得脸红耳赤。 后来,李恒嵩奋力读书,考取了监生。当年青浦刘丽川率领“小刀会”作乱,江苏巡抚许乃钊率川勇前往镇压,血气方刚的李恒嵩不知哪里得到了消息,连忙离开家乡,跑到了许乃钊的队伍里。也许是从小受阳澄湖风浪的磨砺,养成了胆大、勇敢、不怕死的性格,他动作灵活敏捷,骁勇善战,破城之时,首登青浦城门,事后,被赏以六品军功。由此开始,在军旅之中大小数十战,渐渐积功升至三品参将。 “现在不灵了,打大仗,光靠意气不行,光凭一百几十个铁杆弟兄也不行。”李恒嵩苦笑道,“说来惭愧,我这三千多人,欠饷日久,早就散了。我自己的心气儿也没了,混日子罢了,训练也荒疏得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怪不到霭堂兄身上,只不过……”关卓凡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恕我直言,什么地方都是有好有坏,总不能说,三千人里头连几百个能打的都挑不出来?” (谢谢天下纵横、妮安、ybch、伐爱的打赏,谢谢纵横的指点和满赞。) 第二十四章 李恒嵩的绿营 (二更) 第二十五章 电报新书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五章 电报新书 “也不是说没有。”李恒嵩说道,“有个叫姜德的营官,他那一营就强一些,军纪也还好。其他的也有些,就是分散在各营里面。” “那么,这些人加起来,能有多少呢?”关卓凡追着问道。 李恒嵩仰着脸想了想:“总有六七百之数吧。” “霭堂兄,这次长毛来攻,必是一场硬仗。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有个想头——这些人,若是象撒胡椒面一样散落在各营,其实没有用处,何不象‘选锋’一样,把他们集合成一营精锐,就交给你说的那个……姜德来带领?” 所谓选锋,就是在破城或者破阵时,选拔突击队和敢死队的做法。 “你说的何尝不好?只是选锋也要钱!”李恒嵩的话中,有苦涩的味道,“松江府解来的两万银子,大都已经派了下去,抵发了部分欠饷,我手里剩下的,不足三千……” 关卓凡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弯腰把靴页子里的两个封包取了出来,向他手上一递。 李恒嵩大出意外,将两个封包打开一瞧,立时便愣住了——虽然来不及细数,但一个有上万两,一个也有几千两,这是看得出来的。 “逸轩……这……这是何意?” “这是轩军的一点私房体己,现在既是共度难关,就要有钱大家花。”关卓凡微笑道,“大的那个,是一万五千两,给霭堂兄你选锋之用。小的那个五千两,算是小弟私人敬献的一点心意,供霭堂兄赏人用。” 李恒嵩动容了——这是真正在替他打算!站起身来,向关卓凡兜头一揖,激动地说:“逸轩,有你这样的人物,这一仗,一定赢!没说的,我这三千人,尽供你的驱策就是,你给我的这五千两,我也不要,连我手里原有的三千,破釜沉舟,一并当做饷银发下去!” 关卓凡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上海地区的兵力,一定要尽归掌握,打起仗来才能够有成算。而李恒嵩被激发起的意气,则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把姜德的一营,汰弱留强,从各营选人补充,集成七百人的一营精锐,另将全军的洋枪,都拨归姜德营,这样大约有三百支的样子。 “轩军的枪支也紧张,可以先拨他一百支,剩下的,让他先用鸟枪,等打起来了,我再想法子替他补充。” “那好极了,有四百支洋枪,也很可以有一番作为了。”李恒嵩高兴地说道,“逸轩,你打算怎么布置?” “无非是三条线,”关卓凡说道,“我让华尔的洋枪队驻周浦,协防南线。西线让丁世杰的中军驻泗泾,其中伊克桑协防松江,丁先达协防青浦。至于北线,要点在嘉定……” “好,嘉定归我来协防。”李恒嵩痛快地说。嘉定城在南翔以北三十里,原本就在他的防区。“逸轩,这一仗,你是真正的主官,一定要驻在上海城内,万万不能轻出,这样才可以四面策应。” 关卓凡的脸微微一红,心想两万银子买来了这句话,可见没有花钱的不是。在他来说,原本也没有上前线与长毛白刃相见的打算,上海城中,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联络上,要有一套既定的办法,以免打起来了,呼应不上。”李恒嵩边想边说。 “跟南翔这边,我们以骑兵传讯,我已经准备了一队传驿兵。”关卓凡胸有成竹地说,“至于泗泾和周浦方向,我另有法子。” “哦?什么法子?” 关卓凡略作犹豫,还是告诉了他:“电报。” 李恒嵩张大了嘴,不明所以。 电报是个什么玩意? 四合洋行所聘的三名丹麦人,确实得力。两条电报线路中,到泗泾的一条已经快完工了,到周浦的一条,因为要越过黄浦江,需要在深夜人静船少之时,以趸船将电缆慢慢铺下江心,因此比上一条要略慢一点。电报所经过的地方,乡民们都敬而远之——这些高高竖起的线杆,还有凌空飞度的电缆,怪吓人的。 关卓凡心想,真是侥幸,这个年代还没有人去割电缆卖钱。 到了年二十七,又有一个好消息——利宾的表弟从香港回来了,同船带回来整整一十五名电报员。 这就见出钱的力量了,每月三十五两银子,比他们在香港的薪水,足足高出了一倍,因此利宾那个表弟只花了三天时间,便招足了人,言明以两年为期,到期可再另外致送一笔花红。这样的条件,优厚异常,大家的劲头都很足,立刻启程,宁肯到上海来过这个年。 这一批来的,大多是广东人,带队的一个,叫做卞宁,是广东番禺人,中过秀才。他的人很沉稳,官话也说得好,见了关卓凡,却没把自己秀才的身份放在心上,跪地请安,说的是“拜见关大人”。 “卞先生请起,”关卓凡很客气,“这一趟实在是辛苦你们,以后上海的几个电报房,就要拜托给卞先生了。” “理当效力。”卞宁从容说道,“不管发报收报,还是译报,都没有问题,请关大人放心。” 这一批来的人,都通洋文,只是有不少人的官话说得不好——香港地方,说的是广府的白话,但形诸于笔墨,却没有问题,毕竟大家用的是同样的汉字,因此在中英文之间翻译电报,没有丝毫滞碍。 于是由衙中的书办,先带他们到旁边赁好的民居里去放下行李,关卓凡又额外发了一个月的津贴,既算是见面礼,也算是过年的“年礼”。待得一切都安顿好了,又把卞宁请到签押房来,密密细谈。 “卞先生,除了收发报之外,另有两件事是要跟先生商量的。” “是,请大人吩咐。” “吩咐不敢当,都是不情之请,能不能办,全看先生的意思。”关卓凡笑道,“第一件,我手里一共有六台电报机,除了安放在三处电报房的三台,另外三台,我想拿它们设一个电报学堂,请卞先生指派教员,替我教些人出来。” “可以的,”卞宁点头道,“三处电报房原也用不到十五个人。只是电报这个东西,算是易学难精,靠的是手熟心熟,因此不能一下子就见效。另有一样,得会英文。” “嗯,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件事。现在找几个会洋文的,先来学习,倒不是难事,可是将来假如中国要自办电报,要的人多了,总不能说只有会洋文的人,才能充任电报员。” 卞宁一时没有接话,眨眨眼睛,颇有些困惑:不会洋文,怎么能当电报员? “电报所用的莫尔斯电码,无非是以点划长短,来表示英文的二十六个字母……” 关卓凡的这句话一说,卞宁吓了一跳,惊诧之余,对眼前这位关大人佩服极了:“大人英明,确实是这样……大人会发电报?” “我是嘴上功夫,恰好知道其中的一点道理罢了。”关卓凡笑笑,继续说道“若是一组数字,拿电码来表示,自然也是可以的?” “是。” “那么,每一组数字,对应一个汉字,不就变成中文电报了么?” 说穿了毫不稀奇,只是—— “汉字总有几万个……”卞宁想了一会,迟疑着说,“怎么记得住这许多?只怕译报会有麻烦。” “咱们又不是上考场,做文章,只要能把意思说清楚就是了,哪里用得到几万个。”关卓凡信心满满地说,“我看,从《康熙字典》里选出两三千个常用的字,足够了。至于说译报,可以将这三千个字标上数字,汇编成册,随手翻查,虽说略慢一点,到底是中文电报么!时间久了,自然就能象你说的那样,手熟心熟,不用翻册子也能译得出来了。” 这个笨办法,听上去异想天开,然而卞宁反复推敲,竟是毫无破绽。 “此法可行!”卞宁也兴奋起来,“大人的意思,是由我……” “卞先生,”关卓凡微笑道,“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可以名垂千古。” 卞宁蓦地明白了——果真如此,自己不就变作了中文电报的发明者么?狂喜之下,慌忙离座请安:“这全是出于关大人的指示,卞宁谢大人的栽培!” 关卓凡心说,这倒受之有愧了。这样的中文电报编码,本该是在十几年后,由一名在华的法国鬼子发明,名字就叫做《电报新书》。 嘿嘿,管你新书旧书,老子信手拈来,连版权费都不要付。 第二十五章 电报新书 第二十六章 作乱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六章 作乱 (二更) 到了年二十九,城中的各衙门才开始封印,好歹也算过了一个年。只是这个年,过得不安生,杭州和苏州两个方向的太平军,都已经有异动的消息传来,于是无论军队还是地方上的官员,都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休息。 这是关卓凡穿越以来,在这个年代所过的第二个新年。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热河的马队营帐里跟大家喝酒,如今却已身在战云密布的上海,把方圆百里的安危挑在肩上,难免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同治”的年号,虽然早在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便已定了下来,但直到过了年,入了正月,才算是正式启用,所以直到现在,才叫做“同治元年”。 军事上的布置,仍然按关卓凡上回跟李恒嵩所说的,以华尔当南线,以李恒嵩当北线,以丁世杰当正面的西线。官军各营和地方上的团勇,都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厉兵秣马,加固城防,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租界里的洋人,亦感受到太平军的压力,由正在“天京”访问的一艘兵舰舰长宾汉,向洪秀全提出照会,虚张声势地恫吓“不要愚蠢到进攻上海”,结果理所当然的被拒绝了。而远在杭州的李秀成,做出的回应则是:于正月六日,传檄东南各地,宣布天兵即将扫荡上海,号召朝廷的官兵识时务,顺大势,投诚保命。 这一下,战鼓擂响,再无缓冲的余地。于是租界的领事团与上海方面协商,由英国领事麦华陀、法国领事爱棠、美国领事查尔斯、舰队司令何伯,再加上上海道吴煦,组成了一个“中外会防局”,协调上海的保卫事务,同时按照轩军的要求,开始实施堵塞闸桥拱洞、清除黄浦江面船只等一系列行动。而图林所统带的亲兵,亦开始在关卓凡的县衙之外设立武装岗哨。 大战当前,城里不免人心浮动,各式各样的传言都有。关卓凡忽发奇想,在管钱粮的秦师爷底下,增设了一个专管战事文告的委员,叫做“宣传委员”,每日里写出文告,由书办复写成数十张,贴在街头巷尾,大意无非是说官兵如何威武,长毛都是渣渣。虽然不脱官样文章的本色,但百姓每日都有新的文告可看,居然颇得安定人心的成效,算是占领了第一线的舆论阵地。 另一件让他挂心的事——电报的架设,终于完成了。电报房一共三处,一个设在县衙之内,一个设在泗泾丁世杰的中军,一个设在周浦洋枪队的营地里。当卞宁把机器调试好,亲自将“上海安静,一切如常”这八字译成英文,拍发出去的时候,站在他身后的关卓凡,随着电键悦耳的嘀嗒声,脸上露出了这些天里难得一见的笑容。 关卓凡心里想的是,哪怕就只有这一项功绩,自己也不枉了到世上走了这一遭! 他发出了中国的第一份电报。 到了正月十六,防务上的各项准备大致都已就绪。从前方传来的消息来看,太平军一共两路,一路发自杭州,一路发自苏州,都已经开始向上海逼近,但主攻的方向却还不能确定。就在这样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姜德忽然带了七八个人,骑着快马,穿过租界,从北门进入上海城,一大早便来倒县衙求见关卓凡。 “姜德?”关卓凡听了图林的禀报,不由一愣,“请他进来!” “卑职参见关老总!”五品的武官姜德,毫不犹豫地给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的关卓凡请下安去。 “起来。”关卓凡对李恒嵩的这个部下,格外假以辞色,亲自扶了起来,“果然是英气勃勃,难怪李大人把这一支精兵交给你来带。” “卑职不敢当老总的夸奖。”姜德在这位初次见面的“关老总”面前,还有一点拘谨。 “北线的军事,想必都已经部署好了,你赶了来,一定是有什么急务要跟我说?” “是,李大人和卑职的兵,都已经进了嘉定城。今天早上,卑职却收到一个消息……”姜德顿了顿,眼望图林。 “无妨,你说吧。”关卓凡做了个手势,“这是我的亲兵队长,图林。” “是,”姜德向图林点头致意,接着说了下去。 这个消息,颇为惊人,说松江府里,一位叫佘大铭的城门守,意图作乱,接应李秀成。 “有这样的事?”关卓凡大吃一惊,“你从何得知的?” “佘大铭的手底下,有一个他信任的把总,叫做孙开枝,是卑职的小同乡。他昨天得知了这个消息,不敢告诉别人,连夜赶到嘉定来见我的。李参将说,这件事很大,让我带了孙开枝一起,来见关老总。” “人呢?” “等在衙外面。” “传他进来!” 等到把孙开枝带进来一问,才知道事情确然无疑。佘大铭是广东人,有一个哥哥,曾是刘丽川的手下,小刀会起事的时候,死在了官军的手里。他冒籍福建泉州,算是躲过了后来的清查,一直在官军里面当兵,一直升到了松江府城门守的职位。这一回,觉得长毛势大,一定能赢,于是跟手下的几个亲信密谋,要在长毛抢攻之时,开门献城。 “姜德,你跟吴道台说了没有?” “没有……李参将说,吴道台也是广东人……”姜德嚅嗫着说道。 关卓凡失笑——李恒嵩也太多心了。若是说吴煦知情,那是决不会有的事。 “那个佘大铭,他守松江的哪个门?”关卓凡问孙开枝。 孙开枝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颤声说道:“西门。” 西门,那正是面对杭州方向的门。 “他管着多少人?” “亲信的,只有一个副城守,一个把总,还有……我。”孙开枝垂头丧气地说,“手下一共是八十多个兵,要说跟他格外好一些的,大约有二十几个。” “你不要怕!你跟他们不一样,而且举发有功——这件事了了之后,我保你接这个城门守!” “谢谢关老总!”一直惴惴不安的孙开枝,如蒙大赦,喜出望外地给关卓凡磕了个头。 “你擅离职守,用的是什么名义?” “没……没用什么名义。” 这等于说,是私自跑出来的。佘大铭此刻不见了孙开枝,说不定已经起了疑心。关卓凡看了看旁边的自鸣钟,已经过了早上九点。 “姜德,给你记一功,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置,你先赶回嘉定。”关卓凡吩咐道,“记住,替我谢谢李大人。” 等到姜德领命去了,关卓凡把图林叫过来 “图林,我这就给泗泾发电报,让张勇带兵进城。你挑十名亲兵,带上这位孙把总,现在就骑马赶去松江——只有一件事要办,让他去指人!” 这一天,关卓凡便始终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度过。太平军的攻势在即,松江城内的这个隐患,能不能妥善去除?张勇办事,能不能办得利索,会不会有意外的伤亡? 直到当天傍晚,图林从松江赶了回来,关卓凡听到衙外马蹄点地,忍不住便亲自迎了出去。 “爷!”图林和十名亲兵一见关卓凡,便滚下鞍子,伏地请安。正月里的寒风之中,人和马的身上,都是白气腾腾。 “事情办妥了!”图林的声音虽小,但却掩饰不住话语中的兴奋之意。 丁世杰和张勇收到关卓凡的电报,略作商议,便由张勇带了三百马队,急奔十里之外的松江城。等进了城,也不跟知府贾益谦打招呼,只会同了城内伊克桑的步勇,忽然包围了西门,将城西守军中佘大铭的一部共八十四人,全数缴械,押往知府衙门。 人犯押到府衙,贾益谦才得知有这么回事,吓得不轻,即刻升堂讯问。佘大铭等三个为首的,知道这是死罪,熬刑抵死不招,直到图林带了孙开枝赶到,当面指认,他们这才无可抵赖,俯首认罪,在口供上画了押。 “只杀了他们三个,脑袋挂到城楼上去了。”图林报告道,“那二十几个平日跟他们走得近的兵,关在牢里,等打完仗再发落,其他的放了,照样回去守城。” 张勇处置得很好,既没有滥杀,又立了威,将这一场祸患,消弭于无形。 关卓凡身上一松,心里的一块大石,这才算落了地。 然而这一份轻松的心情,并没能持续太久。到了第二天,忽然传来了一个令人猝不及防的消息:嘉定失守了。 (谢谢a3755、ybch、范特熙、uban的打赏,谢谢范特熙的评价票。) 第二十六章 作乱 (二更) 第二十七章 兵临城下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七章 兵临城下 (对上海周边府县镇不大熟悉的朋友,请参照作品相关中的《第一次上海战役攻防图》。) 攻打嘉定的,是李秀成的部将刘肇钧。他率领一支偏师从苏州出发,自西向东,经过昆山,在嘉定县一个叫陆家角地方做了战前的休整,随后九千人便直扑嘉定城。 城北和城西,本来有官军的营寨,驻有江宁将军都兴阿手下的两棚水勇,结果还未接敌,已经闻风溃散,一部分逃进了城内,另一部分则干脆开了小差。于是太平军没遇到任何阻碍,直薄城下,开始攻打西门和北门。 在太平军来说,并没有做围城的打算,而是乘锋恃锐,准备一鼓而下。这样的打法,以他们对垒上海官军的经验来说,本不算错,然而这一次,却遇到了决心抵抗的李恒嵩。 嘉定的守军,本来只有几百人,李恒嵩按照关卓凡的部署,负有协防嘉定之责,因此从南翔的营地带了一千八百人入城驻守。这里是上海的北线,如果守住了嘉定,则刘肇钧这一支长毛,等于局促一隅,不仅威胁不到上海,而且东面的宝山、吴淞,亦可以无忧。 李恒嵩预先已经将城守的任务做了分派,自己带来的兵,分守北门,西门,南门,而把知县熊兆周的兵派在东门,因为那里是太平军进攻的背向,压力最轻。 姜德那一营,一共七百人,是按关卓凡的建议特选出来的,每人都发了六个月的饷,有三百多支洋枪,剩下的基本也是持鸟枪,算是兵精饷足,斗志很盛,李恒嵩拿来当做预备队,要等太平军有所动作,才决定如何分配。 待到北门和西门接了敌,看出太平军的主攻方向,李恒嵩便把姜德的七百人一分为二,分上城墙拒敌,他自己则亲自在西门指挥。虽然城上的炮位年久失修,几门大炮并没给太平军带来太大的威胁,但这一回,绿营兵都打得不错。当太平军冲近城墙时,城上枪箭齐发,一连打退了太平军的三次冲锋。 等打到中午,太平军损伤了三百多号人,依然毫无进展。刘肇钧看出来了,这一次官军的斗志与从前大不一样,这样下去,要耽误“忠王”的大事!于是派了自己的侄子刘奇峰,带一千人,推了两门土炮,借着树木的掩护,悄悄地绕到城东,去打东门撞撞运气,自己则在西北两门督战,鼓噪而攻,吸引官军的注意力。至于南门,是特地让出来的,所谓“围城必阙”,留给官军逃跑用。 刘肇钧的这一试,运气好得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刘奇峰的两门炮,在东门一共只放了两炮,就有一发炮弹,直中女墙,飞溅而起的砖块,恰恰砸中在城上督战的知县熊兆周的额角。熊兆周当即被打倒,一命呜呼,于是他属下的几百兵立时溃散,大呼“长毛来啦”,争先逃下城墙。刘奇峰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上千太平军蚁附而上,短短一会功夫,东门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攻破了。 绿营兵打仗,占上风的时候还好,一俟逆风,士气就难以支撑,在城中跟长毛近战肉搏,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于是李恒嵩的部队也乱了,先是普通的营兵开始向城下逃窜,连带着冲动姜德那一营精锐也稳不住了。李恒嵩急得双目欲裂,势若疯虎一样大喊大叫,然而终究止不住溃兵的大潮,自己也被亲兵架弄着上了马,从太平军特意留出的南门逃出了嘉定城。 这一逃,便再也站不住,一直退到了南翔的营寨,才扎稳了阵脚。李恒嵩雄心勃勃之下,万万想不到第一仗就败得这样窝囊,可是熊兆周已经殉职,连出气的人都找不到一个,真是有万念俱灰之感。没法子,只得一边收拢溃兵,一边派人回上海报告。 正月十七日,上海战役正式打响,而嘉定在开战当天,便告陷落。 开战伊始,北线便失重镇,对于上海的百姓来说,这仿佛是在他们本已惴惴不安的心头,又投下了一块大石。但在关卓凡来说,却有不同的看法。 嘉定是迟早守不住的,没想到的是失守得这样快。自己会不会看错了李恒嵩呢?关卓凡心想。究竟是他战意不坚,还是指挥失当,抑或是别的原因?李恒嵩的战报,有些语焉不详,关卓凡已经派人再去相询。而他尤其关心的,是姜德的那一营,表现如何,现在受了多大的损失。 至于南翔该不该守,能不能守得住,这要等到李恒嵩回报之后,再做决定。南翔虽然是上海的北门户,但太平军一旦攻下南翔,就要直接面对租界的联军。以刘肇钧一支偏师来说,未必下得了这个决心。 不管怎么说,县衙内的电报房,还是立刻就忙碌起来,把北线的战况,通过向西和向南的两条电线,传送到丁世杰所驻扎的泗泾和华尔所驻扎的周浦。华尔所回复的电报,是南线暂无动静;而丁世杰的回复是,松江城外五里,已出现长毛的探马,而青浦县城外,暂无长毛踪迹,因此长毛主攻的方向,或为松江。 青浦在松江的北面,与松江相距不远,同为西线的两座重镇,其中自然又以松江尤重。从松江到上海的路线,是松江府——泗泾镇——七宝镇——上海。关卓凡之所以命令丁世杰将轩军的大本营推进到泗泾,是因为泗泾距青浦约十里,距松江也是十里,用来作为两城的支点,最为合适。 丁世杰的指挥所,是设在泗泾镇的镇公所内,旁边的一间屋子,就是电报房。而张勇的马队,在镇外的军营待命,八名专责通信的骑兵,则轮班往返十里外的松浦二城,保证可以将最新的战情和来自上海的命令,随时传送。 丁世杰在电报里的判断没有错。到了下午四点的样子,李秀成发自杭州的大军,终于现身。松江城上,渐渐见到无数身穿黄衣的太平军,大致分了四路,携着各式车辆,从西面漫山遍野而来。再过一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顶巨大的黄色轿子,以三十二名雄壮的轿夫相抬,轿子周围,簇拥着身穿五色杂锦、面目狰狞的侍卫亲军——这是天下闻名的“犴轿”,忠王李秀成到了。 太平军到了离城五里的白沙岗,停住脚步,有条不紊地整军扎营,忙到傍晚,在松江城西连营四十余座,城上的守军见了,无不变色。 除了轩军以外,松江城内原有的守军,有知府贾益谦所辖的兵丁一千一百人,松江府海防同知刘郇膏率领的民团八百人。这一座堡垒,是否经得起巨浪冲刷? 协防松江的,是伊克桑的克字营,现在既然敌势已明,关卓凡便发电报给华尔,命令驻扎南线周浦的洋枪队,火速抽四百人,由福瑞斯特率领,乘小轮船自黄浦江上溯西行,支援松江,限晚十点前入城。而丁世杰亦向协防青浦的先字营中,急调了两哨兵,来充实松江的防御。 到了子夜,仍坐在签押房内的关卓凡,收到了丁世杰当天的最后一封电报:“福瑞斯特已到,职即入城,料天明将有恶战。” 关卓凡的手心沁出了汗——上海周围的九县一府,哪个城都可以丢,唯有松江城丢不得!松江到上海这一条线,是整个战区的中轴线,也是他的舍命要保住的战略线,他要用这一条线,将太平军汹涌的潮头,劈成两半。 这一夜,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无法入眠,就这样在签押房内枯坐到天明。 然而直到中午,泗泾依然没有电报传来。关卓凡焦急之下,正拟发电催问战况,却收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忠王”李秀成本人,忽然又起驾回苏州去了。 第二十七章 兵临城下 第二十八章 初试啼声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八章 初试啼声 (二更) 太平天国极盛而衰的转折,在于“天京”的内乱。洪秀全先召韦昌辉入卫,杀杨秀清以下近两万人,再召石达开勤王,杀韦昌辉及部下四千人,继而又对石达开心生疑虑,逼得石达开为避祸计,率部西走。石达开这一走,不仅抽空了天京附近的精锐,而且将皖南一线自己的嫡系部队全部带走,结果转战无功,终于全军覆灭于大渡河。 天京的局势岌岌可危之下,站出来拯救了洪秀全的,正是李秀成。他精于用兵,智谋百出,对部下也以恩义相结,深得拥戴。于是太平军兵势复振,打破了江南大营,席卷江苏,攻克杭州,造就了太平天国的一段中兴,被洪秀全许为“万古忠义”,封了忠王。这次他率领三万人从杭州出发,并命令刘肇钧从苏州出兵,两路并发,势要踏平上海,拔掉朝廷在东南的最后一个钉子。 然而兵到了松江城下,他却接到了苏州来的火急密报,说有人要密谋造反。 要造反的,是他的一个部将李文炳,以曾经受过李秀成军法处罚的缘故,久怀不满,此刻见苏州空虚,于是勾结了一位苏州的大土豪徐少遂,密密商议,准备拿苏州去献给朝廷。然而事不机密,被手下一个仍忠于李秀成的“巡查”得知,飞马来报。 这一下,李秀成大吃一惊。苏州是李秀成的大本营,他的忠王府——有名的拙政园,就是设在苏州城内。变生肘腋,不能不除,李秀成只得把大军交给“慕王”谭绍光来指挥,自己带了中军的三千人,在第二天一早,兼程赶往苏州,去扼杀叛乱的苗头。 这样大的举动,是瞒不住人的,于是关卓凡在中午时分接到了泗泾发来的电报。这种事,自然要拿来做做文章,于是除了派人报告吴煦,并飞报京城之外,县衙的文宣委员也立刻动笔,大吹大擂,指李秀成“慑于我之军威,未战先遁,托故远扬”,把通告贴满了大街小巷。 自我吹嘘的目的,是为了安定上海的民心,然而老百姓对这件事的反应,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李秀成离开,而且带走了他最为精锐的三千中军,上海的压力,似乎无形中减弱了一分。忧的是,接替李秀成节制全军的,是他的悍将谭绍光,凶名最著,破杭州的一役,杀人无算,这一回他做了主将,恐怕更加会狠打狠冲,一旦最终攻破上海,满城生灵不免涂炭。 谭绍光也确实有这样的打算。他与手下的郜永宽等八个结拜兄弟,合称“九太岁”,可见平时的军纪就极坏。现在他执掌全军,更是下了军令,只要最后攻下上海,便准许各部在松江府的一府七县之内,大掠三日,以此来激励太平军的士气。 “永宽,明天要看你的。打破了松江,上海的西门就等于大开。”慕王谭绍光对他的把弟说,“关妖头的轩军已经进了松江,他自己倒躲在上海。带队在泗泾指挥的,是那个叫做丁世杰的妖头。听说轩军挺能打,不过自然敌不过你的勇猛。” “大哥放心!”郜永宽信心满满地说,“上海的官军不比湘军,孱弱得很,不管他什么轩军,也不管他什么旗营绿营,我明天一定打他个稀巴烂。” 正月十八日当天,因为李秀成的离开,太平军没有攻城。到了十九日早上,太平军出动了,推着几十门各式大炮,十几架盾车和冲车,肩扛着数十架登城用的云梯,缓缓向松江城的西门压了过来。攻城的部队,首领便是“纳王”郜永宽,以“天将”吉元庆和“慷天福”钱桂仁为他的副手。 太平天国的王爵,封得既乱又滥,林林总总数百个名号,旁人亦不容易分得清楚。总之是忠王大于慕王,慕王又大于纳王,而天将和天福,又是在王之下的名号。不过不管名号是什么,这三个人能打是真的,破杭州的时候,谭绍光便是以他们为先锋攻城。 大军压到离城不足一里的地方,照例停下来结阵,先要把炮架起来。正在忙乱的时候,忽然平地一声清脆的枪响,一名正在炮口前忙着调校的炮手,颈上血花四溅,一头栽倒在地。 太平军举军愕然,一时万众无声,却见前面百丈之处,从地下冒出近千个人头来。 挖壕据守,是丁世杰从曾国荃打安庆的战例中,照猫画虎学来的。因为时日的关系,不能象湘军一样连挖三道长壕,只是自城西到城北,挖了一道弧形的壕沟,用以藏兵。 藏在壕沟里的,是克字营和先字营的兵,一共八百支洋枪,由伊克桑亲自带领。埋伏的目的,是为了等长毛抵近时,突然开火,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结果不知是哪一个不开眼的兵,因为过于紧张,忽然就起身放了一枪。克字营手里的洋枪,不算特别精良,在百丈的距离上,本该没有这么好的准头,那个兵原本瞄准的是谁,也还难说,偏偏这一枪莫名其妙的正中那名炮手的脖颈,居然一枪毙命。 中是中了,可是也把这几百人暴露了出来,伊克桑想到大半夜的辛苦付诸东流,恨不能就把那个兵亲手抓过来砍了。 然而亦有好处——这一枪颇有震慑之效,太平军自然不知道这是胡乱放的一枪,把它当成了官军的“立威之举”,一时对官军洋枪的射程和准度大为忌惮,刚结成的阵型,便有些乱了起来,不由地再向后面退开了十余丈,方才站稳,锐气上便有小小的挫折。 太平军攻城,常用的有三种办法。一是先开炮,然后以枪支弓箭压制守城的兵,用云梯强行登城;第二种仍是以火力压制,然后以盾车和冲车,去破坏城门;第三种,则是将地道掘进到城墙之下,放入炸药,炸毁一段城墙,然后蜂拥而入。 郜永宽与两名副将略作商量,决定还是按原计划,用第一种办法攻城。松江并不是大城,对手亦不是湘军,在大多数情况下,太平军的炮火、子弹和箭雨,已经足以震慑城上的官兵,而等到云梯附城,官军往往就崩溃了。不过这一回有点小小的不同,城前那一道壕沟,必须拔除——先要将里面的兵勇赶出去,再将壕沟填出十几条路来,不然近不了城墙。 太平军的炮响起来了,弓车也开始向壕沟发射火矢,片刻之后,大约三千名黄布缠头的健卒,以一名身长力大的旗手为先导,一旗举,千帜张,发一声喊,向城下冲去,气势极盛!然而队形还没完全展开,城墙上官军的炮便响了,连发五炮,三枚铁弹打得极有准头,翻滚着直入阵中,一路扫倒了十几个人,两枚开花弹,更是就在人群之中炸开,每一响就倒下一片。 官军有洋炮!郜永宽先吃一惊。而城上的丁世杰,则吁了一口气——松江西城的城墙上,原来有三门炮,都是铸铁所制,伊克桑又以大绞盘,将营中的两门野炮吊上了城。打头这五炮,是以实心弹反复校准过的,务求第一击必中,因为后面就打不了这么准了。 冲锋的太平军虽然受到这样的打击,气势却依然很盛,他们都是特选出来的勇猛之徒,凭借以往的经验,深信只要冲近了壕沟,官军一定会逃,于是强顶着城上的炮火,飞奔而前。 到了离壕沟不足五六十仗的地方,壕沟里的轩军终于开火了,第一排枪响起,便有上百名太平军被打倒在地,然而其余的人,冲的更猛了——只要是枪,打过一发之后,就得装药装子弹,这个空隙是接敌最好的机会,冲的越快,伤亡越少。 没有想到的是,壕沟中又响起了一排枪,紧接着是第三排,第四排,密如炒豆,往复不绝。连在后面督战的谭绍光,心中亦是惊疑不定:这是洋兵的打法,难道守壕的,竟是租界里出来的洋兵? (谢谢暗涌、党指挥、鱼之乐、ybch、书友1091的打赏。) 第二十八章 初试啼声 (二更) 第二十九章 漫天开价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九章 漫天开价 (对上海周边府县镇不太熟悉的朋友,可参照作品相关中的《第一次上海战役攻防图》) 壕沟中的八百轩军,以连环排枪拒敌,这是在洋教习地指点下,将步勇的方阵射击之法,改用于凭壕据守,以三人为一组,左手的人先放第一枪,然后蹲下装药,中间的人续放,待到右手的第三个人开枪,左手的人已经装妥弹药,起身瞄准,正好可以接上。而装弹时缺乏掩蔽的弱点,亦恰好为壕沟弥补,因此在太平军的炮弹火矢中,伤亡不大。 等到余下的太平军拼死冲到离壕沟只有十余丈的地方,壕沟中的轩军兵勇,真有几个吓得扔了枪,爬出壕沟向后逃跑的,但这时距离已近,不仅壕沟中的排枪打得愈发有准头,而且城上两侧的洋枪队也忽然一齐开火。密集的弹幕,将冲近的太平军成片成片的打倒,而向后逃去的几名轩军,亦被城上的枪火当场打死在城墙之下——这是预先便宣明的军规:擅自出壕者,杀无赦。 打到这个份上,就算再勇健的悍卒,亦无法继续维持冲锋的势头了。太平军的两千先锋,终于溃退,折损了大几百人,一无所获。 这是轩军成军以来,与太平军的第一次交手,也算是第一个胜仗,终于显出了关卓凡募勇的高明之处——虽然是新兵居多,但大多数人与长毛有血仇,在军官和教官的约束之下,战意颇为坚强,与普通的官军完全不同。现在他们居然亲手打退了长毛,而自己只有二十几个伤亡,城上城下不免一片欢呼,更有激动到无法自制,喜极而泣的。 谭绍光和郜永宽知道遇上硬手了——这样强悍的火力,平生仅见,就算湘军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于是收起了轻敌之心,决定打炮。 李秀成的部队,因为身处东南,得地利之便,火器装备并不差——不但不差,甚至还要强于平常的官军。他们的火器,有自造的,有缴获自官军的,更有向洋人交易得来的,所以除了抬枪,铁炮铜炮之外,洋枪洋炮的数量也不算少,但亦有一个致命的短处,就是缺乏弹药,尤其是洋炮的开花炮弹,极其珍贵,轻易绝不动用。 既然决定打炮,阵势与刚才就大为不同了。刚才太平军一字排开的几十门炮,大多不曾发射,是拿来摆阵吓唬人的,以增威势,这是太平军惯用的一套。现在令旗一挥,众炮齐发,惊天动地的声势,夺人心魄。轩军的士兵,哪里见过这个场面?都有心胆俱裂的感觉。不过好在官军也有炮,于是在城上发炮还击,开始了一场炮战。 这场炮战,双方各有所长——太平军胜在炮多,而官军胜在有两门新式的洋炮,且弹药充足。太平军的阵地被打得烟尘弥漫,松江城上也是砖木纷飞,就这样一直打到下午,炮声才稀落下来,清点战果,应该是太平军胜了。西城的城墙,被打得遍体鳞伤,虽然不曾倒塌,但城上的女墙损毁得很严重,城门也被打出了裂痕。城墙上原有的五门大炮,能用的只剩下一门铸铁炮和一门洋炮——损毁的三门之中,有一门主力铁炮,是可以发射十二磅铁弹的,但有一炮因为火药填得太多太实,结果炸了膛,不仅把炮手和周围的兵炸死了十几个,而且把城墙上面也炸去了一块。 人员上的损失也不少。长壕内的轩军步勇,伤亡了四十几个,而城上和城内的兵勇,单是战死的就有两百多,城墙背后一带的民居,也大都被摧毁,最远的一发铁弹,居然落到了城中的文庙里,穿过殿顶,将百代先师的塑像打得粉碎。 官军毕竟还是缺乏了经验,炮战之时,没能够把自己的兵力妥善隐蔽,反而有些士兵,惊惶之下,四处乱跑,结果受创尤重。 至于太平军一方,虽然地形开阔,可以分散躲避,可是没有城墙作为依托,要直面炮火,特别是对面的两门野炮,打得很准,因此损失其实要超过官军,但有两万多的兵力作为本钱,相形之下,官军吃的亏就更大了。 谭绍光和郜永宽,对这个成果都很满意,一声令下,盾车出动了。 关卓凡在县衙之中,坐立不安,又不能让别的人看出自己心中的焦虑,所以面上还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着各路的战报。 太平军的第一拨冲锋被打退,是一个好消息,证实了洋枪的威力,也证实了轩军的训练成果。但松江方向隐隐不绝的炮声,又让他再度担心起来,不知道松江的城防,在这样密集的炮轰之中,能够坚持多久。 缩在城里挨打,总是被动,按他原来的想法,是该寻机打出去的。可是在两路一共三万多太平军的压力下,又怎么打得出去?谭绍光的下一步,真的会按照自己的战略意图来行事么? 到现在为止,西线丁先达的青浦方向,南线华尔的周浦方向,都还没有报告太平军的踪迹。北线的南翔,也没有战斗的急报,可见刘肇钧占领了嘉定之后,也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应当是在等谭绍光的指令。而谭绍光的大军,仍然集中在松江西面,似乎有不攻下松江不罢休的意思。 丁世杰能不能顶得住?炮战结束后收到的电报,似乎印证了他的担心,算起来,轩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了三百人,而这仅仅是开战的第二天,战事的残酷,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 “启翁,老金,有两件事,要立刻办一办。”关卓凡对“坐衙“的杨坊和金雨林说道,“第一件事,轩军营中的长夫,是预备兵,现在不顶上去不行了。老金,我给你两天时间,要再募一千长夫,分别在上海和七宝待命。” “成,我立刻办。”金雨林想了想,说道,“明天五百,后天五百,应该可以做到。” “第二件事,启翁,麻烦你去跟吴道台一起,到租界的会防局去一趟。现在长毛的主力猛攻松江,全靠轩军在抵挡,打得很苦。人员上的伤亡,我不用他们管,但是军械和弹药的补充,要请他们帮忙——把话说清楚,不能都是我们买,应该一家出一半,打完了再一并算钱!” 如果是在平日,以洋人的精明,这个想法是做不到的,但是战火一起,切身相关,就一切都有可能。杨坊掂量了一下,觉得可行,点头答应下来,上轿直奔道署,找到吴煦,把关卓凡的要求说了一遍。 “启堂,这行么?”吴煦有些犹豫,“洋人未见得肯吃这个亏。” “怎么是吃亏?”杨坊不同意吴煦的说法,“会防会防,说的就是要一起防,现在我们出人,他们出枪,应该的嘛!何况就算谈不下来,最多拿银子跟他们买就是了,总不能说不给轩军补充。” 说的也是。吴煦点一点头,说:“那走,去跟他们谈。” “好,自然是道台主谈,我来敲边鼓,不过……总要先有一个宗旨。”杨坊的意思,是所提的要求,把握一个什么样的分寸。 “那也无非是‘漫天开价’而已。”吴煦慢吞吞地说。 这两个都是与洋人打惯了交道的人,老奸巨猾。吴煦这句话一说,彼此会意,于是都上了轿子,由道署的亲兵小队护从,出了北门,来到设在弥敦道上,英国领事馆旁边的一幢小楼,是“中外会防局”的所在。 战事一起,租界内的洋人同样紧张,英美法三国的领事和舰队司令何伯,也恰恰都在这里会议,见到吴煦和杨坊,大表欢迎,为的是要了解这一天的战况。 “松江守住了!轩军打得极好,不过消耗也很大,需要补充枪械弹药。”吴煦说道,“关逸轩的意思是,这批军械,要请会防局无偿提供。” 第二十九章 漫天开价 第三十章 秘藏的武器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章 秘藏的武器 (二更) 这是在“漫天开价”了,几个洋大人面面相觑。提供军械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官军一触即溃,那不仅等于把枪炮白白扔在水里,而且更等于是送给了长毛,变作“助逆”。昨天李恒嵩部在嘉定的溃败,似乎专门印证了这一点。 但现在是轩军,毕竟有所不同。他们对这支军队,一直抱有很大的期望,此刻听说“打得极好”,便要先问一问,是怎样一个好法。 “士气好的很,打了大胜仗!”杨坊添油加醋地将轩军如何掘壕固守,如何杀伤了上千的长毛,如何打退了长毛好几次冲锋,如何与长毛英勇炮战的情形说了一遍。 洋人也不傻,对于中国官员的习性所知甚深,知道他们讳败为胜、把小胜说成大胜都是家常便饭。但以眼下这样严峻的形式,就算对战绩有所虚饰,想来亦不至于说得太过分,而且他们跟吴煦和杨坊,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因此对他们的话,也有一份信任。 如此看来,轩军不仅没有败,而且多少应该是打了个胜仗。这样一想,脸色便不同了,法国领事爱棠看了看大家,开口了:“为了支持轩军,租界来提供军械是完全可以的,我们只要收回成本价。” “会防,就是要一起出力。”吴煦摇着头,把杨坊的话拿出来说,“还要收成本价,那只不过是不赚钱,怎么能算出力?应该无偿提供。” 这句话说得很有力量,不容易驳倒。几个领事商量了一下,还是由法国领事爱棠来开口:“吴道台,我们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为了表示最大的诚意,我们愿意把武器的价格,让到成本价的八成。” “应该无偿提供!” “七成!” “应该无偿提供!” 由此开始扯皮,双方各自摆着道理,一时纠缠不休。到了领事们把价格让到四成的时候,吴煦和杨坊对视一眼,已经有打算接受的意思,然而就在此时,关卓凡派人从县衙飞马送来的一封电报,让这场争论戛然而止。 “职等丁世杰,伊克桑,福瑞斯特,再破长毛前锋于松江城下,焚毁大盾车一十七架,毙敌千余。” 吴煦大声念完这一封电报,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将电报传示众人。几个领事和何伯看了,互相对望,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这一下,杨坊底气十足,自是幡然变卦,大声说道:“应该无偿提供!” “ok!”领事们受这个消息鼓舞,终于做了决定,“替轩军补充的所有武器,可以由我们无偿提供。” “太好了,轩军一定还能打胜仗。”吴煦和杨坊觉得不但不辱使命,而且得到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成果,都感得意,“我们这就回去,请关逸轩把单子列出来。” “嗯……吴道台,我想特别声明的是,”爱棠觉得有一句话,须得要补充,连忙说道,“这份协议,持续到上海的战事结束,就告终止。” 太平军出动的盾车,是以四架马车的底座拼接,上面以粗壮的圆木交叉竖起架子,牢牢铆死,在木架上挂满装有沙土的湿布袋,外面再以湿牛皮包裹,可以保护车上和车后的数十人,抵御上方、前方和侧前方的弓箭子弹。 每辆盾车,由七八名士兵推动前行,一旦推进到城下,或者可以掩护冲车撞门,或者可以掩护士兵掘洞爆破,是攻城之时的一大利器。盾车不怕枪,只怕炮,但是单独的一两门炮,很难打得如此精准,所以看到经过一轮炮战,松江城上只剩下两门炮时,谭绍光和郜永宽立刻认为,火候到了。 出动的盾车,一共是十七辆,参差不齐地大致排成一线,向松江城缓缓平推过去。每辆车上都堆着十数个大沙包,车后跟着四五十名太平军,一色大刀长矛,他们要对付的目标,不是城墙,而是长壕内的轩军。 只要盾车推进到壕边,轩军的洋枪便无用武之地,如果壕内的轩军不逃,就会变成被斩杀的对象,如果想逃进城内,那太平军就会以车上的大沙包填出十数条通道,跟着抢城。因此在车阵之后,另有约三千名太平军,抗着二三十架云梯,随时准备冲锋。 城上的炮始终没有响,等到盾车再向前推进一段,就进了死角,城上的炮就算想打也打不到了。奇怪的是,长壕内的轩军,一枪未发,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庞然大物吓得没了主张。 郜永宽大喜,手上的小红旗一挥,三千名待发的太平军一声呐喊,向前冲去,而前方的盾车也猛然加快了速度,向壕沟冲去。等到盾车离壕沟大约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轩军依旧没有开枪,却忽然从壕沟里猛地甩出了两三百个海碗大小的铁皮罐子,有不少便滚入了盾车下面,落地片刻,便纷纷炸开,砰砰的一片闷响。 这些罐子却不是炸弹——闷响之后,每个罐子里都开始散发出大量浓烟,便有太平军的士兵从盾车后转身跑出来,涕泪交流,咳嗽不止。很快,越来越多的太平军向后逃了开去,更有的一边跑,一边喊:“清妖使妖法啦!” 其实不是妖法,而是一种叫做“臭瓦罐”的东西,由法国人发明,大概算生化武器的鼻祖。这是个新玩意儿,但华尔却有些了解,在军事会议上,特地建议关卓凡购买了三千个,认为这东西对付太平军的盾车,大概有用,没想到一试之下,果然效验如神。 臭瓦罐与后世的催泪瓦斯相差仿佛,只不过效用远没有催泪瓦斯那么强烈罢了,在野外只要略过一会,其实也就散尽了,但对于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太平军来说,造成的恐慌却是致命的。玩命退却的太平军,迎头撞上了冲锋而来的三千人,乱成一团,身后的东北风,亦将烟雾缓缓向他们吹去,又造成了更大的慌乱。 就在这个时候,轩军开火了,壕沟内和城上的齐射,将一场战斗变成了单方的屠杀,而太平军对“妖法”的恐惧,还在不断蔓延,从战场上溃散下来的士兵,将这种恐惧又在阵中扩散开去,仿佛远处那缓缓飘来的烟雾之中,有什么妖魔鬼怪,于是大哗之下,全军后撤,退回到结营的白沙岗。谭绍光当天对松江城的攻击,前后损失了将近两千人,就这样无疾而终。 欣喜若狂的丁世杰,一面派人出西门,在每辆盾车的车架上洒了火药,举火焚烧,一面派人飞速驰往泗泾,去给老总发电报。而城内的松江知府贾益谦,海防同知刘郇膏,更是额手相庆,先吩咐娄县的知县刘文身组织士绅和百姓“劳军”,接着又派了民团出城,搜集太平军遗弃的枪支弹药,准备将搜集到的军械,用来装备贾益谦的“府兵”和刘郇膏的民团。 李秀成的部队,每千人之中,大约有一两百支洋枪,另有两三百支鸟枪和抬枪,这个比例,比普通清军为高,因此贾益谦和刘郇膏,对这笔额外的“洋财”颇有期待。丁世杰听了,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相形之下,轩军的装备真是太精良了。 “这是应该的,我们就算有轩军这样的装备,也万万不能象轩军打得这样好。”刘郇膏倒很坦然,“兄弟今天是开了眼了,第一次见到仗还可以这样打,松江能守住,全靠轩军。” “那也是倚赖两位支应得当,”丁世杰谦逊了一句,见到站在一旁的娄县知县刘文身,想起一件事来,“刘知县,说起劳军,倒要劳烦你一件事——找人多煮些热汤,让城外壕沟里的兄弟,都能喝上一口,暖暖身子。” 刘文身一口应允。娄县是松江府的“首县”,府县同城,这些事,原该归他办差。 “贾太尊,克字营还有两门炮,今天晚上,也要吊到西面的城墙上。”丁世杰又对贾益谦说道,“这一两日之间,大约长毛还要来攻。” 于是这一夜,将备战的功夫做得很足,两门野炮吊上了城墙,缺损的兵员由预备兵补足,苦战了一天的士兵,吃饱喝足,也都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只等长毛再来攻城了。 然而丁世杰这一回判断错了,太平军没有再攻松江,第二天一早,却忽然从青浦方向传来了阵阵激烈的枪炮声。丁世杰急派人探查,结果到了上午,便有消息传来——距离松江十五里外,由先字营协防的青浦县城,失陷了。 (谢谢ybch,彩虹,书友13122、书友13120的打赏,谢谢散人的更新票。) 第三十章 秘藏的武器 (二更) 第三十一章 大溃退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一章 大溃退 (周一求张推荐票~) 谭绍光能够得到李秀成的信任,将大军托付给他,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并非单靠一味勇悍。在松江城下激战竟日,让他对死守松江的轩军,有了准确的判断——人多,枪好,训练有素,能打而且敢打。 官军不曾有过火力如此凶猛的部队,就连闻名天下的湘军,也达不到这样的地步。在这样的火力下,除非有十几二十门洋炮同时轰城,否则即使逼近城墙,也很难拿出有效的攻城手段,除非是——掘地道,至城墙下再横挖,用大量炸药,将一整段城墙炸毁。 “大哥,掘地道吧!”郜永宽吃了大亏,已经红了眼。 “掘地道,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谭绍光冷冷地说。他对于郜永宽的兵今天在阵前的表现,深有不满。 太平军中,有一位被封为“天豫”的英国人,叫做萨维治,原来是英国皇家步兵团的上尉,去年不知为了什么,跑到苏州投靠了李秀成。他向谭绍光指出,今天壕沟前那些烟雾,不是什么妖法,而是“臭瓦罐”——只要风一吹,就可以散尽,并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伤害。这样一来,郜永宽的部下在阵前溃散,冲动全军,导致盾车全被轩军焚毁,就显得尤不可恕。 何况在这里挖地道,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松江府的所在,水网密布,有时掘地三尺,地下便有水渗出,因此挖掘的进程一定会很艰难,要比往常多花费双倍甚至三倍的功夫,才有可能掘成一条地道。而耗时日久,刘肇钧一支偏师在北线孤悬,不知又会出现什么变故,因此挖地道的提议,被谭绍光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分兵!”谭绍光断然做出了决定,“清妖之中能打的,只有轩军。现在轩军既然把重兵放在松江,其他的各城,决不能再有这样强的抵御!容发,你带吉元庆、吴建瀛、刘玉林,走南线,向东打。永宽跟我走,拿八千人去攻青浦,只要打下青浦,就可以跟刘肇钧联络上。传令下去,今晚三更造饭,五更拔营!” 被唤作“容发”的,是李秀成的次子,叫做李荣发,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军中的地位很高。谭绍光这样安排,等于交给他一万七千人,可见颇为倚重。 太平军的行动,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变得很迅速。当夜便按照谭绍光的军令,将一切收拾停当,不到五更,两路大军已各自拔营出发,而此时的松江城内,对此还一无所知。 汹涌而来的洪军巨浪,终于按照关卓凡所想的,在松江城这块礁石上一撞,分成了两半。李容发的一路,向南度过浦江,立刻向东急行,朝二十里外的南桥镇扑去。而谭绍光亲带的八千人,则往北走,奔袭青浦县城。 战斗在天明之后打响。随着太平军的猛扑,青浦城内薄弱的守军,很快就现出力拙的迹象。更要命的是,协防青浦的丁先达,并未率手下的两百多兵入城,而是在侧面打了一阵,只杀伤了一两百长毛,便退向泗泾了。驻守泗泾作为机动的轩军马队,则根本就没有出动。 等到松江城内的丁世杰收到消息,事情已经不可为了,青浦只抵抗了一小时,便告陷落。这一下,关卓凡在西线的“双城计”,唱不成了。 红了眼的丁世杰,飞马从松江赶往泗泾镇,刚进镇公所,一向稳重的他就大声吼了起来:“老张,你怎么搞的嘛!” 一向火爆的张勇,却大反常态,低着头闷闷地抽烟,默默无语。丁世杰转过头,看见脸色铁青的丁先达,正从小兀子上站起来给他行礼,于是马鞭一指,便破口大骂:“丁先达,我操你娘!你倒是好好地滚回来了,青浦城呢?我要拿军法办你!” “哎,老丁,你先别急,这事不能怪先达。”一边的张勇,到底开口了,“我这有老总的电令,你先看看。” 丁世杰接过张勇递来的电报,一眼扫过,便楞在当场。 “先字营不准入城,着即退回泗泾。马队不准离泗泾。福瑞斯特洋枪队四百人,着即乘船驰回周浦。丁世杰可固保松江一线。轩字。” 吴煦本已将“松江大捷”的战报,派人坐船飞送巡抚薛焕,随之而来的青浦失守,便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打击。不过对比起来,松江毕竟是府治,算是“大胜”,而青浦只是县城,算是“小败”,因此仍有可以说嘴的地方。 然而接下来的形势,愈发不对头了。 青浦是二十日早上失陷的,当天下午,南线的南桥镇亦被李荣发的先锋攻克。到了二十四日,李荣发的大军从南桥出发,向东猛攻奉贤县城,华尔的洋枪队两度阻击后退走,太平军终于攻下奉贤。而身在青浦的主帅谭绍光,加派了三千人,向北度过吴淞江,去与嘉定的刘肇钧部会合,自己则率领中军的五千人,坐镇青浦,监视松江的轩军。 局势变得很明朗了,太平军在北路,是刘肇钧指挥的一万二千人,以嘉定为基地,准备向宝山和吴淞进军;太平军的东路,则是少帅李容发的一万六千人,屯兵奉贤,正向南汇虎视眈眈,而后必是沿海横扫,最终指向高桥,力图与北路军在黄浦江的入海口出会合,完成对上海的包围。 在这样的情势下,关卓凡的对轩军的军令,仍然是毫不松口:除了固守松江——泗泾——七宝——上海这一条线之外,其他县镇,不准入城固守,只准侧面袭扰,失地无罪,杀伤有功,违命者行军法处置。 驻营南翔的李恒嵩,同样也收到了这一个要求,他和轩军的高级军官一样,都无法理解这道指令。而且李恒嵩还认为,关卓凡这样做,等于授人口实,把自己置于了十分危险的境地,一旦战事最终失利,便没有任何借口来为自己卸责。 “我竟不知道逸轩他是怎么想的,”李恒嵩忧心忡忡地对姜德说,“难道是保存实力,全赌在上海的一战上面?” “大人,咱们是失嘉定在前,关……关老总的军令在后。”姜德吞吞吐吐地说,“现在既然说杀伤有功,那咱们就袭扰、杀伤好了。” 李恒嵩被提醒了。他失嘉定的时候,可没有“失地无罪”这一说,因此自己还是待罪之身,不趁现在立些功劳来弥补,更待何时?于是亲自带了姜德的一营人,日日出动,围绕嘉定的外围做文章,很是得了些小便宜。 另一个积极出动的是华尔。说起来,他对关卓凡的这道命令,反对最烈,但作为职业军官,以服从命令的天职,仍违心予以遵行。他以周浦为据点,靠了五只小轮船,穿行于黄埔江面,在南桥和奉贤之间,打来打去。洋枪队在轩军各营之中,战力最强,因此收获也最大,第三个晚上的一次偷袭,竟然几乎被他把南桥给攻了下来。 对这些袭扰和零散的杀伤,太平军虽然头痛,可是既定的大计不变。到了正月三十日这一天,东路和北路齐发,一口气连打了九天,势如劈竹,北路的宝山、吴淞,东路的南汇、川沙厅、高桥,次第被攻克,两支太平军,在高桥与吴淞之间,隔江相望,终于算是“会师”了。 到了二月初九,除了松江府孤悬一线,尚在轩军手中,上海周围的所有县城,已经尽入太平军之手。 上海被合围了。 收到这个消息,各城的太平军自然是欢欣鼓舞,上海城内的官绅百姓,却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只有端坐在县衙之内的关卓凡,随着一份份战报传来,曾经焦灼不已的心情,开始一点点平复下来,摆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脸上亦挂起了一丝笑意。 谭绍光,谢谢你挑老子立功。 (今天上全站强推,谢谢大家支持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第三十一章 大溃退 第三十二章 抚台来了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二章 抚台来了 (二更) 关卓凡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马上就面临了一个新的麻烦——江苏巡抚薛焕,带同皋司徐长山,乘船由吴淞口入黄浦江,已经在县城东门下船了。 上海的局势,在半个月之内就恶化到这样的地步,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大小官绅,其实都有怨言,认为轩军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肯打,松江大捷之后,便只知道要枪要饷,不愿再出战,不说拥兵自重,至少也是在保存实力。只是这样的想法,大家都存在肚里,谁也不愿公开说了出来。 但薛焕和徐长山一到,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就是带着怒气和兴师问罪的意思来的。进了城,住在由吴煦安排的公馆里,先不见关卓凡,一日之间,召见了十几位官绅,几名绿营和团练的将领,把整个战事的情形,先摸清楚。其中替关卓凡说好话的,只有杨坊、贾益谦和李恒嵩等寥寥几人,剩下的,便不免大发牢骚了。 然而也不能真的问罪——毕竟上海的城防,还要靠轩军,而且自问也没有权力去撤他的指挥之职。但一省的长官,召开军事会议总是可以的,不妨在会议上,重重地敲打。 会议的地点,本来定在道署,没想到关卓凡以县衙是指挥要地,一刻不能擅离的缘故,居然改请巡抚大人屈尊到衙。这是实情,光明正大,谁也不能说什么,于是以薛焕为首,徐文山、吴煦、杨坊、贾益谦、李恒嵩、刘郇膏、曾秉忠、丁世杰、张勇、华尔等一干文武官员,便齐集在县衙的大堂之中。租界的领事团听说有这样一个会议,也要求派人参加,被吴煦以“事涉内务,多有不便”的理由婉言谢绝了,只答应在会后,把情形向会防局通报。 不得不屈尊到县衙来,薛焕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中的不满,又增一层,因此一开口,话就不怎么好听。 “逸轩,这样的时候,就不说什么客气话了。你到上海来,我们体会圣意,一切防务,都是你在主持,现在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向皇上交待了。” “抚台训示得是,总归是下官办事不力,替抚台添了这许多麻烦。”关卓凡恭恭敬敬地说。 “也不能说是办事不力。我看过你的轩军,兵强马壮的,应该很能打。”薛焕还是慢吞吞地扯着官腔,“只是有谣传说,你下了军令,约束部下不得出战。这些传出来的话,多半不尽不实,我是不信的——你关逸轩到底是朝廷命官,岂能眼看着一座座城池尽入长毛之手,而无动于衷呢?” 这番话,真是既阴又狠,明面上是替他开脱,暗中却把畏敌避战的罪名,安到了他的头上。关卓凡恍然不觉,老老实实地答道:“回抚台的话,不是谣传,实在是我的军令。” “哦?“薛焕把身子向前一倾,紧盯着关卓凡,“既然是这样,我倒要请教了,你何以敢下这样的命令?” “长毛的兵多,拼消耗是拼不过的,无非是避实就虚,务求一击致命。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不过请抚台放心,下官对上海的战事,已有成算。” “有没有成算,那得拿出切实的办法来。光是空口说白话,不管用。”薛焕不满地说道,“局面败坏到这样的地步,为今之计,只有收缩上海,全力死守,以待援军了。至于功过,我亦只好如实禀明皇上,如何处分,那是下一步的事。” “是。”关卓凡仍是一副坦然的样子,“只不过……抚台,都收缩到上海死守,不是办法,反而正中长毛的下怀。” 在一旁的江苏皋司徐长山,是以军功起家,因此对关卓凡这些从京里来的大爷,一直不怎么看得上眼,此时见他明明丧城失地,在薛焕面前,却仍是一副“哓哓置辩”的样子,不由心中恼火,把上官的派头拿出来了。 “关老爷,做此官,行此礼,抚台大人既然有所指示,那自然要按照抚台的意思去打。”徐长山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知县的身份,“兄弟我也打过仗,‘失地无罪’的说法,那不是开玩笑么?这仗要是我来打,决不能让长毛如此轻易的攻城略地。现在仗打败了,那就得把骄狂之气收一收,听抚台的调派。象你现在这个样子,趾高气扬的,不知道的人看了,还当你这位知县老爷打了多大一个胜仗呢。” 这话说得很无礼,直指关卓凡一个七品县令,张狂什么?丁世杰和张勇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们是京营出来的人,同样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但现在还不能有所表示,于是都看着关卓凡,要看他是什么意思。 “徐大人说得也是,”关卓凡脸色不变,沉静地说,“我一个七品的官,话多了,倒惹人讨厌。”说罢,起身拱了拱手,自顾自走进后堂去了。 难道是要撂挑子?可是在一省巡抚面前公然做这样的举动,未免过于无礼了。满堂的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徐长山的脸涨得通红,就要发作,然而看看丁世杰和张勇都在恶狠狠地斜乜着自己,忽然醒悟过来:撕破了脸,轩军这些悍将,决不能听自己指挥,那么靠谁来打仗?不由气馁,看着薛焕,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谁知还没等薛焕开口,关卓凡又回来了,身上的打扮却变得大不相同。七品公服的外面,罩上了一件亮眼的黄马褂,御前侍卫的银色腰牌用一条丝带系在腰间,头顶的暖帽上,晃悠悠地插了一支孔雀尾翎,绿羽上那一个蓝色的圆圈,宣示着这是一支单眼花翎。 这副打扮,不伦不类,看上去真是可笑极了,然而在座的人,都掂得出这三样东西的分量,谁都不以为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无不肃然。只有徐长山,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徐长山,”关卓凡厉声说道,“我仰承圣命,守土有责,上海的安危,自然一肩挑起!只是我身为主将,不能没有权威,既然你徐大人有意接过去,我亦不敢专美,不知徐大人是打算先剥了我这件黄马褂,还是先拔了我的花翎,抑或是先褫夺了我这面牌子呢?”说罢,哐啷一声,将那面御前侍卫的腰牌,狠狠拍在徐长山的面前。 声色俱厉地发作了这一通“旗下大爷”的脾气,是关卓凡有意为之,虽然表面上是冲着徐长山而去,但其实却是做给薛焕看的。现在上海的战事已经到了转折的关键之处,决容不得薛焕和徐长山来胡搅蛮缠。在座的都是相关的文武官员,这时候如果不能立威,则后面再想措手,就很难指挥如意了。 这个目的达到了。薛焕看了看大汗淋漓的徐长山,连忙站起来,打个圆场:“逸轩,逸轩,不要动意气,老徐他也是一时心急,话说得偏了。都是为了国家,逸轩你不要多心——来来,坐下说话,该如何布置,自然还是听你的安排。” “是。既然都是为了国家,我亦无事不可以商量。”关卓凡向薛焕欠了欠身,这才拿回了那面腰牌,不紧不慢地系在腰间,“果然打败了长毛,我亦绝不敢抹煞了抚台和诸位的功劳。”说完,转身走到东首,将墙上的一道帘子唰的扯开,露出一面硕大的地图来。地图上面,圈圈点点,还插着些杂色的小旗子,正是上海周围的形势图。 “凡战,力合则强,力分则弱,这里面的道理,诸公要明白!”由这一句开始,关卓凡将战场的局面,一一剖析,北线从青浦到吴淞,东线从南汇到高桥,哪一个点有长毛多少兵,守将何人,副将何人,多少枪,几门炮,如数家珍,流水价说了下来。 情报做到这样的地步,那还有什么话说?在座的诸人,无不服气。薛焕对关卓凡纵有千般不满,但毕竟打胜仗才是他最想要的,听完一遍,惊喜地说:“逸轩,真有你的,长毛的布置,既是一清二楚,想必如何应对,你也是心中有数的?” “这个自然。”关卓凡毫不客气地说,“我既身为主帅,岂能没有全盘的把握。” “不过谭绍光的凶悍,我们都是知道的,”薛焕不无担心地说,“不知你想从哪里入手来扳回局面?” “谭绍光空有一个勇字,其实昧于大势,不过一介莽夫罢了!他合围了上海,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自己已是釜底游魂。”关卓凡平静地说,“薛抚台,这不止是要扳回局面的事,我要让他这一支兵,死无葬身之地。” (谢谢ybch、彩虹、喂马、妮安、蓝天、幽魂的打赏,谢谢山河的评价票。) 第三十二章 抚台来了 (二更) 上架,告别,爆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上架,告别,爆更 今天是阳历除夕,明天就是元旦,也是这本书上架的日子,再发完今天的两更,公众章节就结束了。 从十月二十二日发书到现在,两个月零九天,三十六万字。对于一路跟读这本书到现在的朋友,狮子要说一声感谢,没有你们的支持,这本书不会有现在的成绩,狮子也没办法坚持到今天。 上架的日子,也是告别的日子。狮子知道,会有一部分书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再继续跟读这本书。作为一个作者,书虽然不好,但总是希望自己写的东西,能被很多的人读到,所以对于不得不与部分读者分别,心里会有一点莫名的惆怅。不管怎么说,你们看过这本书,收藏了这本书,这就是捧场,就是赏面子,就是对狮子的鼓励和支持。 谢谢,再见,珍重。 说完了告别的话,再说点给自己提气的话。新年了,希望大家都是圆圆满满,高高兴兴,也希望这本书上架以后,有个好的成绩。 狮子写书,好坏不敢说,至少有一条是可以保证的——绝不拿灌水来充字数。每一章,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用心玛出来的。每写完一章,总要校对两遍之后,才敢发上来,生怕有什么错字别字,污了大家的眼。 上架之后,也是一样,保证每一章都是有质量的一章,让订阅的朋友,所花的每一分钱都物有所值。 说说元旦上架的更新安排吧。 从今天晚上十二点开始,也就是元旦的零点开始,连爆四更,然后二号三更,三号也是三更。 三天十更,是狮子在能力范围之内,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了。虽然并不足够,但“礼轻人意重”,所以还是向大家求一个首订,希望有能力的朋友,在元旦的这一天,能够上线给狮子一个支持——狮子也有虚荣心,不想让自己第一天的数据,太过难看。 感谢“伐爱不尽”妹子,替本书建了一个书友群,群号会在章节的第一章里发布。 对关卓凡来说,命运的宏图,只是刚刚在他面前展开。关于他的未来,我们还会看到哪些故事? 看小关绝地逆转,独撑上海, 看小关翻云覆雨,执掌东南。 看小关游刃于间隙,又打又拉,几多名臣束手, 看小关设谋于庙堂,纵横捭阖,只手倾覆王朝。 花前月下时,佳人在抱,略享温柔滋味, 灯红酒绿处,罗裙半解,便是我的天堂。 看轩军名动四海! 看水师横行东洋! 看南北战争! 看普法竞长! 看讨还血债! 看慑服列强! 看孤灯一盏,看新月高悬,看美人如玉,看万里江山! 祝各位朋友新年快乐! 上架,告别,爆更 第三十三章 佳人报国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三章 佳人报国 关卓凡说谭绍光昧于大势,一点也不错。他最担心的,是谭绍光稳扎稳打,立营于松江城下不撤,以地道轰破城墙,那轩军便一定立足不住。现在太平军在松江分兵,两线齐进,合围了上海,看似兵势雄壮,其实毫无用处——上海的供应,并不依赖于周围各县!从松江到吴淞口,这一条浦江上的黄金水道,畅通无阻,无论调兵调饷,还是枪炮粮秣,都是叱咤立办,如此围城,与不围何异? 官军的一方,除了固守松江的部队,其他轩军本营、洋枪队、李恒嵩的绿营,以及从各县退出来的各种部队,都收缩在南翔、泗泾、周浦以及上海县城附近,处于内线。而太平军不仅处于外线,更把三万多人象撒豆子一样分布在漫长的战线上。 “这是兵家大忌,自速其死!”关卓凡从地图旁走回自己的座椅,“而且长毛所占各城,看上去是在外线,但其实北路附江,东路背海,都是绝地。一旦形势不利,连跑都跑不脱。” 这话看得很透。太平军的北路,是夹在长江与上海之间,而东路则是夹在黄浦江与大海之间,一旦被卡住退路,就变成无路可走。这是谭绍光托大的地方,但也是因为近年来太平军在东南所向披靡,渐渐地不把官军放在眼里的缘故。 薛焕明白了,关卓凡不是仅仅要守住上海,而是要下狠手,全歼这两路太平军。这个构想,太过惊人,然而一旦成功,却会是东南战场上数年未有的大胜,因此亦忧亦喜,问道:“逸轩,你有几成把握?” “抚台,我直说吧,这一仗,官军可操必胜。” “长毛兵多,官军兵少,你何以有这样的把握?”薛焕惊喜地问道。 “长毛虽多,却有五败,我的兵虽少,却有五胜,以长击短,怎么能没有把握?”关卓凡笑着说。 “逸轩,愿闻其详。”薛焕跟众人一样,都急于听他说这“五败”和“五胜”。 五胜和五败,其实是一回事。轩军的兵虽少,但全以最新式的洋枪洋炮装备,远胜于太平军,因此兵器锐利是第一胜。太平军连日征战,兵员耗损,疲惫不堪,而轩军一直在内线磨刀,养精蓄锐,这是第二胜。太平军战线太长,补给困难,而轩军依托浦江,军需补给无忧,这是第三胜。轩军的官兵被军令所约束,对于一直不能与太平军大打,啧有怨言,宛如笼中野兽,求战之心极强,因此士气可用,这是第四胜。 “还有第五胜呢?”薛焕听得心花怒放,见关卓凡忽然住口不语,便出声催问了。 “这第五胜么……嘿嘿,说起来是下官的一点小心思,只好在这里讲讲。”关卓凡笑笑,说了句从利宾那里学来的苏州话:“如果传了出去,那真是‘若要盘驳,性命交脱’。” “但说无妨。”薛焕拿眼睛在大堂上睃了一圈,“总不成这屋子里,还有谁敢泄露秘密的。” “英美法三国,虽然暗助官军,也肯协防上海县城,但面子上,仍是保持第三方的中立。”关卓凡开始谈洋人的事了,“可是现在的局面,借抚台的一句话,已经‘败坏到了这样的地步’,拿这个来吓唬他们,未必他们还能继续维持这个‘中立’?一定不能,他们比我们还要急!我也不要他们的洋兵来出队,只要用一用他们的炮船。” 薛焕看看吴煦,吴煦连忙道:“这个归我来跟何伯交涉,应当做得到。逸轩,不知你想让炮船做些什么?” “先封锁黄浦江,不准长毛有一兵一卒过河。等到我跟长毛决战的时候,还要请他们多打几炮,替我壮壮声威。” “好!好!”关卓凡的五胜五败,把薛焕高兴得几乎坐不住,手在桌上一拍,如释重负地说:“逸轩,这一战,不仅关乎上海的安危,而且事关平洪逆的全局。你尽管放手去打,我在南通,替你协调一切。” 薛焕的巡抚衙门,是设在长江以北的南通。关卓凡心说,这个老滑头,躲在战火不及的南通,还说什么“协调一切”?不过走了也好,省得在上海碍手碍脚。 “那太好了,有抚台统领全局,自然万事无忧。” “对了,逸轩你说的决战,要在哪里打?”薛焕问了最后一句。 “总不离浦江的海口,”关卓凡平静地说,“不是高桥,就是吴淞。” 薛焕在上海一共只住了两天,到了二月十三,带着徐长山,坐船回去了。他带来的江宁水师总兵鞠辉乾和手下的十七艘大船,却被关卓凡留了下来,摆在上海城外的浦江西岸,下令一见太平军的踪影,便发炮攻击。 “鞠总兵,这里是顶要紧的地方,若是有浦东的长毛从这里过了河,那可是血海般的干系。”关卓凡异常郑重地说,“不过只要护定了上海城,那么以后论起水上的功劳,自是以鞠总兵为第一。” 摆平了薛焕,关卓凡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有一桩摆不平的事,让他极是烦心。 上海的士绅和百姓,当然无法得知这次军事会议的内容。在他们的心目中,对轩军由开始的万众期待,到松江大捷后的欢欣鼓舞,现在却变成了大失所望,都认为轩军是自重实力,置地方上的死活于不顾。街谈巷议之中,提起轩军,尽有破口大骂的。 单是破口大骂,关卓凡听不见,也就罢了。可是每一两日,就有一班耆绅乡老到县衙来请命,要催促轩军出战,更有不知哪一位促狭的秀才,将一副对联贴到了衙门斜对面的街上,上联写的是“卓乎不群,统带多少天兵天将”,下联是“凡事三思,莫要损了两根毫毛”,算是刻薄已极。 这些人,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这几日又是军务最重的时候,关卓凡一狠心,干脆宣布封衙七天,非军务不办,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封衙都封不住。到了第三天,隐隐听到外面的动静,便有衙役来报告了:“老爷,有一位姑娘要见您老。” “什么姑娘、姨娘!不是说了,一概不见?”关卓凡大怒,“你当的什么差?” “这个……是敲了鸣冤鼓的……”衙役嚅嗫着说。 原来如此,这就难怪衙役要来报告自己——敢敲鸣冤鼓,自然有极大的冤情,就算封了衙,也是不能不见的。关卓凡无奈,只得随了衙役来到大堂,却赫然见到扈晴晴站在堂中,脚下放着一个箱子,一个包裹。 关卓凡皱起了眉头,恼火异常——这样的时候,多少要务在办,就算是天上的仙女来下凡,也要赶了出去!这个扈晴晴,不知有什么事要找自己,恃仗着与自己相识,又或是仗了她的美貌,就敢拿这个当做儿戏? 他几乎就要发作,可是想到扈晴晴到底曾为轩军捐过一笔大钱,于是忍了又忍,要先问问她的来意再说。 “扈姑娘,你大约不知道,这面鼓,不是随便可以敲的。”他冷冷地说,“无事击鼓,要打三十!” “我有冤屈,为啥敲不得?”扈晴晴自然看得出他的冷淡,却象没看见一样,丝毫不以为意。 “你有冤屈?好,你且说说,你有什么冤屈?” “我要报国,他们不许我进来,这不是天大的冤屈?”扈晴晴理直气壮地说。 报国?关卓凡被她弄得愣住了,看了看她脚边的箱子,心说莫不是装了银子来,又要捐输军饷?如果是这样,虽然不便再收她的钱,可这一份心意,着实可感,那自己倒是错怪她了。这样一想,寒霜一样的脸色才和缓下来,决定先问问清楚。 “不知扈姑娘,是要怎样报国?” “关老爷,现在长毛在打上海,我们老百姓,自然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对不对?” “对啊。” “会刀枪的,可以帮着杀长毛,有力气的,可以帮着运粮草,会打铁的,可以帮着修理兵器,会医术的,可以帮着治疗伤兵。”扈晴晴的声音依然清柔好听,话说得却极干脆流利,“这些,都算是报国,对不对呢?” “这个……都算。” “县里的饮食,一向是粗鄙简陋,衙里的书办老爷,公差老爷,若是吃不好,哪有力气来替关老爷跑腿?关老爷指挥全军,吃都吃不好,哪有力气想事情?小女子别无所长,只会做几样小菜,因此特意上门,要拿这一门手艺,来出一份力。”扈晴晴一口气说了下来,“请问关老爷,这算不算是报国?” 唔……嗯?! 关卓凡目瞪口呆,只觉得全天下最匪夷所思之事,莫过于此。然而之前先被她拿言语挤兑住了,现在一时竟寻不出话来驳她,楞在当场,作声不得。 “以后县里的厨房,归我来管。”扈晴晴见关卓凡无话可说,放下这么一句话,居然也就不再理会他,左手提起箱子,右手夹了包裹,自顾自地向内走去。一旁的图林是见过扈晴晴的,此刻觑了觑关卓凡的脸色,跟着便抢上前去,极其热心地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和包裹,小声说道:“扈姑娘,我带你进去,我们爷在后院的厢房,一直空着呢。” 扈晴晴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军爷,谢谢你啦。”大大方方地跟在图林身后,仿若扶风摆柳,扭啊扭的,扭进后堂去了。 第三十三章 佳人报国 第三十四章 先摸再脱 (二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四章 先摸再脱 (二更) 几乎全城都在指责轩军的时候,扈晴晴忽然举身入衙,这给了关卓凡很大的安慰。图林自作主张,安排她在后院的东厢房里住下,关卓凡回过神来以后,不仅没有发火,而且对这样的安排,有“深得吾心”的窃喜。 他能够体会到扈晴晴的良苦用心,不过对于这个红动沪上的“身娇肉贵美厨娘”,他多少也有些犯嘀咕。既然说是要“报国”,昂贵的谢金自然是可以免去的,可是两个羊头只取几片肉,这样的大师傅,怎么用得起?别的不说,单是一个奢靡无度的名声,自己就担不住。 谁知这样的担心竟成多余。扈晴晴不仅理所当然的总掌厨房,而且象管家婆一样,连采买也管了起来,原来负责采买的老张,不仅每天要给她报账,而且所买的东西,无非是豆腐青菜,鸡蛋猪肉,隔三岔五,也能吃上一顿鱼,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昂贵的物料。 味道上,就与原来迥然不同了。有了这样一个美厨娘压阵,对厨房的士气,是个极大的激励,除了她亲自的示范点拨之外,厨房里的人,谁肯不卖力气?做出来的大锅饭菜,从两位师爷到站班的皂隶,无不大呼好吃,连隔壁快班的捕役,也趁关老爷看不见的时候,探头探脑地过来蹭饭吃。而关卓凡所吃的小灶,则是扈晴晴亲自动手整治,每餐必是两荤一素一小碗汤,吃得关卓凡大为感叹:这样的日子,便是神仙也不换! 而这一位厨娘的美貌,自然更是轰动全衙,人人都想看上一眼,搭上一句闲话。可惜却有一桩不便之处,图林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指派了一名亲兵,只要扈晴晴一出后院,便在十步之外,如影随形地跟着,等于是在厨房门口设了一道岗。 这一下,就连最不长眼的人也明白了,这位美厨娘,怕是关老爷的禁脔,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再来找不自在?于是只能馋涎吞落肚,乖乖地各归本位,就算在衙里偶然碰上了,也都低眉垂目,把眼光避开了去——莫要被关老爷误会了,一顿板子打下来,不是好玩的。 关卓凡却压根不知道图林跟这些人的斗智斗勇,他的心思,全在军务上,因为已经到了拔刀相见的时刻。 各处的官军,开始悄悄向上海城集合,然后从凌家渡坐船,横过黄浦江,向洋枪队所在的周浦靠拢。 松江的城防,除了贾益谦的一千府兵之外,只留下了伊克桑带着克字营的两哨步勇,驻扎在泗泾呼应,其他的轩军和海防同知刘郇膏率领的八百民团,都被关卓凡抽调到了东线战场。丁先达则留下一哨人守七宝,自己带了先字营的四百多兵,渡江与华尔会合。驻扎南翔的两千多绿营,则自李恒嵩以下,干脆被全数抽调,只留下了两百人,做一个象征性的防守。而从上海周边各县溃退下来的各色残兵,经过十天的整顿拣选,由一位叫曾秉忠的参将统带,也编成了两营共一千人。 这样,在周浦附近,已经集中了轩军本营的八百步勇,洋枪队的七百兵,绿营的三千人,以及训练有素的八百民团。而最凶猛的一支部队——张勇统带的轩军马队,在完成了对谭绍光的阻击后,也正在从泗泾兼程赶来。 张勇打谭绍光的一战,打出了一点新意。 松江城内官军的异动,很快为驻守青浦的谭绍光得知。虽然做梦也想不到关卓凡的胃口如此之大,但松江的兵力受到了削弱,总是不争的事实。于是,谭绍光自带四千人,自青浦南下,准备突袭松江城,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遭到了张勇的伏击。 说是伏击,也不确实,从东面袭来的七百马队,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打算,公然高张旗帜,排成一线远远驰来。 青浦到松江的路上,地势平坦,并没有什么可供掩护的地方。但谭绍光的中军训练有素,面对不足千数的马队,亦没有放在心上,散开队形,中间的枪兵,有条不紊地填药装弹,两侧的矛兵,则以林立的长矛斜指,准备应付骑兵的冲锋。 谁知没有等来冲锋。马队驰进百丈之内,便忽然齐齐勒住马头,全体下马,一声令下,排枪齐发,登时将太平军的队列中打倒了上百人。 谭绍光大惊失色,如何能在这样远的地方开火?又如何能打得这样准? 这就是线膛枪加上米涅弹的威力了,利宾口中的“大杀器”,终于现了真章。第一排枪打完,接着又是一排,然后马队全军居然开始好整以暇地装弹,把一场战斗,变成了射击训练。这帮耗费了无数实弹喂出来的丘八,终于没有让关卓凡白费心血,现在已经打得颇有准头了。 等到太平军架好了炮,开始发射,轩军马队一声呼哨,纷纷上马,就这么调头走了。带队的张勇,哈哈大笑,只觉得平生从未如此痛快过——只有我打你,没有你打我,这样的好事,到哪里去找?笑着笑着,想起关卓凡的那句话来。 “张勇,你的马队,虽然是骑兵,可你别老是把自己当成骑兵来看。其实有的时候,也能当成步勇来用,”这是关卓凡突发奇想,想出来的一个土包子主意,“摩托化步勇。” “什么……摸脱画……”张勇听不懂,觉得关老总说话,真是莫测高深。 关卓凡知道是自己嘴滑了,摆摆手笑着说:“在马上打枪,准头不好,下了马,可不就是步勇么?马匹可以来去如风,用来载兵是极好的,这样的步勇,格外与众不同。” 张勇明白了,想一想,陪着笑问道:“老总,我懂了,可是这个摸脱画……先摸,再脱,这倒也可以,怎么还要画呢……” 关卓凡瞪视张勇,半晌才道:“滚!” 滚是滚了,不过这个“摸脱画”的打法,却给张勇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今天在谭绍光身上一试,大获成功,几轮枪打下来,杀伤的长毛总有三四百,怎能不高兴? 难受的是谭绍光,莫名其妙损失了三百多精锐,却连轩军的一根毛也没伤着。突袭松江的计划自然是泡汤了,没想到连回青浦也成了难题——全军掉头走了不到二里,轩军的马队却忽然又去而复来,如法炮制,将刚才的打法,重演一遍。 这一回,预先有了准备,知道轩军的枪打得既远又准,都纷纷卧倒,找隐蔽,架炮。饶是如此,仍然被当场打死了一百多,轩军才悠然而去。于是不敢走了,摆好了阵势,一直捱到天黑,才灰头土脑地进了青浦城。 张勇没有停,带着他的的七百马队,回到上海县城旁边的凌家渡,由三十只大沙船充作渡船,连夜过江,直奔周浦——这些沙船,平时是承运槽米到京的,方头平底,近海内河都可以通行无阻,由沙船帮老大郁馥华捐作军用。 这两天,关卓凡又开始在签押房“坐更”了。在县衙内进进出出的人愈发频繁,县衙门外,随时都有七八名传驿兵在等候命令。 扈晴晴替他做的饭,已经端不进去了,只能由图林来转交。她感受到了这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悄悄地问:“图林,是不是要打大仗了?” 一向对她很客气的图林,此刻只是面无表情地把手指竖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表示,接过食盒进去了。 不说就等于是说了。扈晴晴也紧张起来,在厨房便待不住,回到东厢,默默地给菩萨和城隍许愿心:保佑他,打败那个谭绍光! 同样紧张的是关卓凡。三个多月的辛苦,就要见分晓了,这一仗,他押上了所有的赌本,除了兵员之外,他还把原有的和从会防局新要来的洋炮,一共二十八门,几乎全都调集到了周浦,只在七宝留下了两门。在前方指挥的,是华尔、丁世杰和李恒嵩,三人之中,又以华尔为主帅。 到了凌晨四点,他接到了从周浦来的电报:“勇炮俱已就位”。 “传我的命令,”关卓凡深深吸了一口气,砰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给我轰他娘的!” 兼为通译的电报员,对这一道命令该如何翻译,甚感棘手,因为关老爷的这句话,气势磅礴,但语意颇有不雅之处。要从中文译为英文,再从英文译回中文,这中间如果出了错误,会以文害义,耽误大事。所以,当这道命令最终传到周浦电报房的时候,变成了简单的两个字。 开火。 (谢谢栗哥,rg1969,id暗涌,行走,法律,ycbh,彩虹,心灵,书友13123,路过,拒绝装b,id暗涌,rg1969,林家三少,书友10120,橘子皮等朋友的打赏。) ps:这是公众章节的最后一章了,今晚十二点,狮子以四连更,恭祝各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还有一句:拜求首订~ 第三十四章 先摸再脱 (二更) 第三十五章 开火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五章 开火 (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万事顺遂!轩军从本章开始要大打出手了,对地形不熟的朋友,请参照作品相关中的《第一次上海战役攻防图》) 谭绍光的错误,不仅在于战线过长,兵力分散,而且所占据的各城之间,只能以马匹传讯,联络起来相当麻烦,他在青浦,根本做不到指挥如意。更要命的是,合围了上海之后,没了下一步的打算。 上海县的东面和北面,是租界。打到吴淞和高桥的太平军,虽然算是“隔江会合”,但却失去了目标,如果顺江回头打上海,等于是直面英美租界,结果不敢妄动,只好原地待命。而关卓凡放空了李恒嵩在南翔的营寨,果然被刘肇钧的两千人从嘉定出发,轻易攻了下来,然而攻下来之后,又是面对租界的法军,不敢再进一步,弄成不进不退的尴尬局面。 这个错误,其实该算到李秀成的头上。所谓“投鼠忌器”,既然老鼠的身边有一个花瓶,那么如果没有打破花瓶的勇气,何以就敢动手去打老鼠?而如果这只老鼠的身边竟是一只老虎,那么没做好跟老虎以命相搏的准备,单是把老鼠围起来,又有何用?自然缩手缩脚,处处受制于人。 谭绍光已经意识到这个麻烦,派了快马飞奔苏州,去向李秀成请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关卓凡没有再给他机会,东线的战斗,在二月二十这一天的凌晨。打响了。 在周浦汇聚的官军。主攻目标是南汇县城。太平军的东路主帅。十七岁的忠王次子李容发,带了五千人在这里据守。但是关卓凡并没有安排先攻南汇,而是派了曾秉忠的绿营兵和刘郇膏的民团,先佯攻南汇以北三十里的川沙厅。佯攻的部队,以六门洋炮和官军的十几门土炮为支援,在黑夜之中打得很热闹,把声势弄得极为浩大。 李容发接到急报,弄不清状况。亲自带了一千五百人,从南汇的北门出城,急赴川沙厅增援,而他离城之后,天刚蒙蒙亮,官军便开始从三面向南汇进攻。 南汇的西面和南面,太平军都在城外设了营寨,以土垒环绕,亦设了炮位,抵御可能受到的攻击。可是这一回。官军的打法很简单,西南两面。都是在太平军的大炮射程之外,便用十门野炮轰击,以开花弹的威力,连轰半小时,再以步勇迂回冲锋。 西面的营寨,正当洋枪队的锋锐,在这样的炮火下,太平军的土垒尽毁,炮台四损其三,终于被白齐文攻破,三百士兵无一生还,不过在最后的白刃相搏中,白齐文的左肋亦被一支长矛刺中,被抬上担架,紧急运回上海救治。 南面的营寨,由先字营和克字营联攻,以丁先达为主官。这一面的炮手弱一些,一开始炮打得不好,因此太平军凭垣抵抗,坚守的时候也长一些。轩军的头两次冲击,都被打了回来,直到再次炮轰一轮,不待硝烟散去,丁先达便带头冲锋,才算是攻破了这道营垒。里面的太平军,战死了一百多,残余的一百人,退进了南汇城。 东面是李恒嵩的绿营主攻,其中又以姜德的七百人为主力。这一面,因为背向上海,太平军的防御很弱,几个哨卡都被很轻易地扫荡了,因此倒是李恒嵩首先攻到了南汇城下。 到了下午,南汇的外围次第肃清,三路官军都已经抵达城下,又是架炮猛轰。因为城西的防御最严,所以这一轮的炮火,集中在城南,以两门十二磅的英国大炮为主,辅以十几门八磅的野战炮,不惜弹药地打到傍晚,才渐渐停了下来。眼见得南门和城墙都损毁极重,估计明天再来一轮,就一定能打开数个大缺口。 城西和城东,也有小规模的战斗,只有城北,是按照“围城必阙”的老规矩,留了出来,要逼迫城内的太平军向北撤退。张勇的马队,已经在城北五里的地方游弋,一是防备增援,二是准备截杀出城的太平军。 谁知太平军不曾逃,到了晚上,从城里出来三个人,口口声声要见轩军的关大人,商量投降献城的事宜。 关卓凡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接到周浦发来的电报,先是大喜,继而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他们是真投降,还是一招缓兵之计。电报里说,来人称非关大人不谈,因此已经派了一队兵,押了为首的那个长毛坐船过江,要送到县衙来。犹豫再三,关卓凡还是让图林去把住在街对面的金雨林叫了来,作为自己的参谋。 人送到,已是深夜,关卓凡的衙门大敞,衙内的大堂烛火通明,除了有图林的一班亲兵戒卫,还有执了水火棍的衙役在一旁站班。关卓凡高踞当中的几案,金雨林陪坐在一旁,把一场受降的谈判,弄成了审案的格式。 没想到,来的人却也真吃这一套,上了堂,就地跪倒,张嘴就是:“叩见关大人。” “不敢,请起来说话。”关卓凡见他三十多岁样子,面貌生得很朴实,若不是穿着一身黄衣,倒象个本分人的模样,心里先有了三分好感,将手一抬,让他起身,才问道:“你这位老兄,叫什么名字啊?” 来的人叫刘玉林,是太平军的一名将领。李容发北援川沙之后,在南汇主持城守的,叫吴建瀛,而他的副手,则是这位刘玉林了。 “原来是刘先生。”关卓凡的语气很和缓,倒不是审案的模样,“这么说,你是代那位吴建瀛,吴先生来的?” “是,”刘玉林恭恭敬敬地说,“吴建瀛是小人的把兄。小人的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 “嗯。你们在那边,是什么官职啊?” “吴建瀛是天福,小人是天豫。” “那也是有爵位的人了,为什么要投降啊?” “回关大人的话,我们不是‘老兄弟’,在长毛里处处受排挤。李容发带兵没有恩义,欺人太甚,我们不想再替他去送死。” 李容发是李秀成的次子,作战是极勇猛的,但毕竟只有十七岁,人情世故还不怎么懂得,仗了父亲的权势,不免年少骄狂,对他这些叔伯辈的手下,颐指气使,常常不给人留情面。吴建瀛和刘玉林,都不是从广西出来的人,在太平军中,本来就不算嫡系,因此平时受他的气更多。现在受官军的围攻,枪炮如此猛烈,只打了一天,便有支撑不住的感觉,因此两人商量下来,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出城请降。 “既然如此,你哪位把兄,为什么不自己来啊?” 这本是无需问的事,因此也不好回答,刘玉林迟疑着,一时没有说话。倒是金雨林见了他这副模样,小声提醒关卓凡道:“逸轩,他怕是来讲斤两的。” 讲斤两,也就是讲条件,只有刘玉林谈好了条件,吴建瀛才肯出降。 关卓凡“坐更”了两天,脑子都有点发木,暗笑自己居然见不及此,点点头说道:“刘先生,只要你们是真心,无事不可商量,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说。” 条件却是出奇的简单,不求升官,亦不求带兵,只求能让两人活命。 当然,也还有附加的一条:这几年下来,集聚了一批财物,现在愿意分成三份,一份允许他们带回家乡,一份用来遣散手下的兵,另一份,则愿意献给关大人。 “城里还有多少兵?都听你们的么?”关卓凡边想边问。 “本来是三千五百,今天打了一天,损伤了八百多,现在只好算二千五百人。”刘玉林据实答道,“李容发的亲信,都被他带去增援川沙了,现在城里都是我们的弟兄,请关大人放心。” 两千五百兵,那也很可观了。关卓凡盘算了半晌,做了决断。 “刘先生,你说的我都可以做主。这笔钱,我不要,算是送给你跟老吴。你们回乡和遣散士兵这两件事,现在不能办,要等到上海的战事结束。而且,李容发这样欺负你们,你们替我办一件事,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个出气的机会。” 不只不要钱,连“老吴”都喊出来了,可见这位关大人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刘玉林精神一振,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谢谢关大人。请大人指示,要我们做什么?” “请起来。你跟老吴去说,明天一早整兵献城,随官军北上。我拿洋炮支援他,让他亲手去把李容发的川沙打下来,出一口恶气——你们敢不敢?” “怎么不敢?”刘玉林激动地站起来,大声道,“我现在就敢跟大人打包票,川沙一定打得下来——倒要让李容发看看,他自己是块什么材料!” 这一番折冲,双方都很满意,于是关卓凡吩咐连夜把刘玉林送回南汇,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摩挲着下巴,沉思不语。 金雨林见了,提醒道:“逸轩,是不是该给华尔发电报?” “我想的就是这个,”关卓凡沉吟着说道,“万一长毛是穷途末路之下,弄一出诈降,这个玩笑就开大了。” “以我看来,此事绝无可疑。” “哦?”关卓凡抬头望向金雨林,“老金,我听听你的高见。” “你刚才说,南汇的四门,官军是打三放一。若是吴建瀛没起叛心,从北门走了就是,何必投降?” 关卓凡瞠目结舌,楞了半天,才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苦笑道:“大约是该去睡一会儿了……”( 第三十五章 开火 第三十六章 你这个狐狸精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六章 你这个狐狸精 吴建瀛和刘玉林没有失约,第二天一早,他们手下的两千五百太平军便由南门出城,在城外整队,交出了城防。 有趣的是,代表朝廷接受太平军投降的,却是美国人华尔——他是关卓凡所委的东路主将,因此丁世杰也不去与他抢这个风头。 华尔却是个极爱出风头的人,一身猎装,居然也浆洗得十分笔挺,戴了一顶法式军帽,手里却拄着一支“文明棍”,脚下的皮靴擦得铮亮,周身上下,纤尘不染,怎么也看不出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军官——殊不知他在战场之上,就是这一副打扮,手里绝不拿刀拿枪,亦从不肯卧倒,于枪林弹雨之中,顾盼自雄,手下的士兵无不畏服。 然而也有不走运的时候,前年守上海的受伤,便是在他长身玉立之际,被太平军的一颗子弹贯穿脸颊,差一点就性命不保。 “吴先生,从现在起,我们就不再是敌人,而是友军了。”华尔郑重地说道,“我可以先替你补充一点子弹,号服一下子置办不齐,只能委屈你们先穿原来的衣服。关老总的电报说,只要打下川沙,他不仅要替你请封赏,还可以再拨给你一批枪械,两门野炮。” 华尔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让面色焦黄、气质精悍的吴建瀛大感惊奇。他和吴玉林都是湖北荆门人,太平军一下武昌之后,被裹胁从军,以勇猛善战的缘故,渐渐打出了名气。积功升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两年受到自己人排挤。又吃李容发的挂落。心灰意冷之下,投降了官军,本不想再吃打仗这碗饭,只想回乡去过个富贵日子。现在听得关卓凡肯给枪给炮,算是极有诚意的表示,心中不免一动。 “华将军,我们倒不是为了求封赏,只是李容发辱我太甚。一定要跟他做个了结。现在我空口说白话也没有用,等我打下川沙,自见我的真心。”吴建瀛说道,“我们既然归顺了朝廷,就回不去了,不然是要被拿去云中雪的。” 华尔一楞,心说我虽然叫做华尔,可并不是姓华,怎么叫我“华将军”?要叫也该叫“华尔将军”才对。他知道,所谓“云中雪”。是太平天国内的行话,就是砍头的意思。吴建瀛这样说。亦是在表达与长毛的决绝,于是不再客气,说道:“那好极了,我们兵贵神速,这就来听一听我的布置。” 华尔的安排,仍是向川沙厅三路齐进,东西两路是官军,中路主攻川沙的南门,则由吴建瀛担纲,并以十二门野炮做他的支援。 “行!”吴建瀛毫不犹豫的说,“李容发的战法,我熟悉得很,看我打垮他!” 说干就干。各路人马在南汇城外休整了两小时,提前埋锅造饭,饱餐一顿之后,便全军开拔,只由李恒嵩部留下三百人守南汇——这是关卓凡既定的方案,南汇南面的奉贤县,只有一千多太平军驻守,搞不清状况之下,绝不敢来犯南汇。 川沙厅原本有两千余太平军,加上李容发带来的援军,约略有四千之数。负责在这里佯攻的参将曾秉忠在城西放枪放炮,本来打得很热闹,李容发一到,判明形势,发觉官军似乎并没有多少人,于是第二天带了两千多兵出城猛攻,曾秉忠便支持不住了。好在刘郇膏所练的民团很得力,士气也比官军要高,两方合力,靠着洋炮的火力,又以援兵将到来激励兵勇,这才堪堪维持住一个僵局,但时候一长,总逃不出崩溃的下场。 好在这个时候轩军终于赶到了,先是张勇的马队替他们稳住了局面,接着丁先达和福瑞斯特的部下联手冲锋,直接将这一路太平军压回了城内。而正面的吴建瀛打得也极为勇猛,一路上连破李容发的三道营栅,进抵城下。东面照例是李恒嵩的部队沿海疾进,川沙象南汇一样,又被三面包围了。 官军忽然克复南汇,正在猛攻川沙的消息,已经在上海城内传开了。仿佛多日的阴霾之中忽然透出了一缕阳光,上海的士绅百姓把这视为天大的好消息,喜笑颜开。 关卓凡已经快三天没有合眼,这晚收到官军包围了川沙厅的消息,便再也支撑不住,蹒跚着挪回后院的西厢房,倦到了极处,一头扎到在床上,连大帽子都不曾脱掉,就此呼呼大睡。这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张顺的敲门声惊醒。 “爷,爷,塘报来了,有明发的上谕。” “拿进来吧。” 关卓凡挣扎着从枕上抬起头,掀开被子坐起来,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翻身下地,结果脚下一阵冰凉,这才发现鞋袜全无。 他坐回床上,由着张顺替自己穿袜穿靴,笑道:“这倒生受你了,昨儿晚上实在是累得不行,要不是你替我收拾收拾,非得着凉病一场不可。” “爷,昨儿我不曾进来过。”张顺手上不停,低着头说道。 “唔?莫非是我自己脱的……”关卓凡自言自语的说道,实在回忆不起自己睡觉之前还有过脱鞋脱袜盖被子的一番举动,挠了挠头,才发现自己的帽子也不在脑袋上,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一旁的床头之上。 “小人不知道。”张顺答了这一句,替关卓凡收拾好了,侧身退开一步,将塘报递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向对面厢房瞟了一眼。 关卓凡明白了,在心里暗自品味着,不动声色地接过塘报,找到与上海相关的那一道谕旨,慢慢来看。 谕旨的大意,是说湘军在安徽打得很好,曾国荃授了江宁藩司的衔头,已经开始向金陵进军。现在仍为福建按察使的李鸿章,在安庆编练的十五营“淮军”,也已经成军,即将开赴上海。这些话有虚有实,大抵是为了激励上海军民的士气。 而说到上海周边各县的溃败,上谕中则有几句责备的话,颇见声色:“各隘防军,遇贼辄逸走,兵无常守,将无固志,何以当士民之期盼?”,至于说“统兵大员,当以圣心为念,不可学积习暮气,亦勿谓朝廷之懋赏可幸邀也!”虽然没有点出名字,但人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对关卓凡有所批评。 这份上谕所发之日,自然还不能得知官军已经开始了大反攻,所以关卓凡只是笑笑,不以为意,却把心思放在了另一件饶有兴味的事情上。 “爷,把您的饭开在哪儿?”张顺问道。 “就开在屋里吧,吃完了,我好办事。” 不一会,张顺捧着一个大托盘,扈晴晴拎了一个食盒,来给他摆桌子。等都摆好了要走,关卓凡开口叫住了扈晴晴:“扈姑娘。” 张顺见状,没言声,自己顺着门边先溜走了。 “关老爷有什么吩咐?”扈晴晴脸上透着喜意,笑盈盈地说。 关卓凡看着桌上,满满地摆了六个菜,一大碗白米饭,居然还有一小壶黄酒,笑着说道:“平常都是三个菜,一个汤,今天怎么开恩了?不但加菜,还给酒喝。” “关老爷打了大胜仗,厨房上犒劳一下,也是应该的。”扈晴晴说罢,大大方方地拎起酒壶,替他倒了一杯。 “香!”关卓凡却拿起酒壶来一嗅,不知是说酒香,还是说她的手有余香——自扈晴晴入衙以来,关卓凡挂心军务,对这位漂亮的厨娘从未假以辞色,实在是大违本性,此刻心情极好,免不了就要趁机调笑一下。 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肴肉,一边嚼着,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扈姑娘,咱们这个衙门里面,出了狐狸精了,你知道不知道?” “狐狸精?”扈晴晴面上有些失色,小声惊呼道。神魔鬼怪这些东西,她是信的,“那得赶紧找个大师父来收了去才好!” “那也不必。这只狐狸精,倒似乎没有恶意,”关卓凡随意地说,“昨天晚上,还替我脱鞋盖被子,周全得很。” 扈晴晴这才知道,关卓凡是拿自己来逗趣,抿嘴一笑,说道:“那是我,可不是什么狐狸精。” “哦?那真是多谢你了!”关卓凡见她浑不在意地就认了下来,倒觉得有趣,“只是男女有别,深夜之中,不敲门就闯了进来,于礼不合吧?” “关老爷,你根本就没关门好伐?帽子也没摘,鞋袜也没脱,被子也没盖,大冬天的,会要命的呀。”扈晴晴理直气壮地说,“喊也喊不醒,睡得跟个……跟个……什么一样。” “跟个……什么一样?” “我不敢说。” “无妨,尽管说。” “跟个猪一样!” 关卓凡自己找来的骂,一时语塞,心里头却是暖洋洋的。不过他睡够了,脑筋自然也清楚起来,很快便想到了扈晴晴的话中,有一个绝大的漏洞。 “就算是我没关门好了,”他笑眯眯地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美厨娘脸上一红,无话可说,匆匆道了个万福,转身走掉了。( 第三十六章 你这个狐狸精 第三十七章 阿思本舰队!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七章 阿思本舰队! 进攻川沙城的战斗,是在早上打响的。 让吴建瀛去打李容发,是关卓凡心狠的一面。他听说李容发有勇猛之名,料想攻城的一战会打得很惨烈,既然得到了吴建瀛这一支降兵,就不大愿意让自己的轩军冒着重大损失的风险去打头阵了。事实证明,他这个判断没有错。 李容发确实是个猛将,但或许是受限于年龄的关系,父亲李秀成那种狡黠多智、灵活善变的长处,他没有学到。他守城,倒是不肯简简单单的死守,前一夜曾经两次派兵出城,突袭城东和城南的官军。夜战不算官军的特长,好在几位将领都预做了准备,靠着枪械犀利,总算打退了这两次突袭,不过自己也有几十人的伤亡。 到了天明,形势就不一样了,华尔把大部分野战炮都集中在城南,照例在太平军炮火的射程之外开始猛轰。这时候,火力上的差距便充分显示出来,勇气变成无用,城上的炮台,被一个接一个的打垮,守城的士兵也死伤惨重。 半个时辰之后,炮火开始转向城门左侧的城墙。川沙的城墙,本就不如其他几个县城那样坚固,在这样猛烈炮火的打击之下,终于开始土崩瓦解,渐渐被打开了一个长达十几丈的大缺口,碎砖和渣土堆下来,形成了一个外急内缓的大斜坡。 炮火刚刚开始向缺口的两侧延伸,刘玉林所带的五百敢死队,就猫腰前进,准备要冲锋了。因为衣服没有办法更换。每个人在头上都扎了一根黑色的布条。以做区别。等到炮声一停。刘玉林执刀一呼,五百敢死队便人人扬起大刀,嗷嗷喊着向斜坡上冲去。 到了这样的时候,李容发居然还不肯退出城,从缺口两侧的断垣残壁之中,又冒出来许多太平军,以火枪、弓箭、石块,拼命阻击这支抢城的敢死队。等到他们冲上了斜坡。又有数百太平军从里面杀出来,在斜坡上白刃相搏,打得极是惨烈,刘玉林被砍断了一只左手,身边的五百人也死得只剩下不到一半,几乎便支持不住,直到吴建瀛亲率的一千人再上,才扳回局面,算是夺占了缺口。 而等到轩军也冲进缺口以后,太平军的败局便无可挽回了。李容发率了两千多残兵。出北门退向高桥,途中在朱家村。又遭到张勇的马队袭击,损失了数百人,最后成功退到高桥的,已经不足两千之数。 官军的反攻,从二月二十打到二十二,一共三天时间,便收复了南汇、川沙两座城,将东路的太平军压在高桥一带,牢牢截断了他们的退路。谭绍光缩在青浦,不敢妄动,而北路的刘肇钧,因为对租界洋兵的畏惮,陈兵在嘉定到吴淞一线上,无所事事,变成虚靡时光。 关卓凡的这场豪赌,大获成功。他电令华尔丁世杰,许各部在川沙休整三天,补充弹药,并以预备兵尽量补足建制,准定于二十六日开始向高桥进发。同时履行承诺,向吴建瀛移交了三百支全新的洋枪,两门八磅炮,又派人把断了左手的刘玉林接过江,送到租界的教会医院治伤。吴建瀛感激涕零之下,给出的表示是:请拨一千五百套官军的号服,他要易帜换装。 到了二十四日,吴煦所办的交涉终于有了结果。英国外相罗塞尔勋爵,法国外相德班,分别咨请本国海军大臣,由香港带来了对英法舰队司令何伯的训令,要求他力保上海等商埠的安全,勿令太平军占领,百里之内,准予军舰开火,等于是将“第三方中立”的国策,放开了一个口子。 对于在心底里视英法为大仇的关卓凡来说,这是一条令他百味杂陈的消息,然而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而是那个从香港替何伯带来电报训令的英国人,让关卓凡极感兴趣,于军务繁忙之中,由利宾专门把他请了来,要好好谈一谈。 这个英国人,叫李泰国,正是那位离任的中国总税务司,他的位子,现在是由赫德署理。李泰国回到英国之后,没住多久,便又静极思动,很起劲的开始折腾起一件事来:他想替朝廷买一支舰队,并籍此成为“中国海军之父”。 他提出的办法,是由朝廷出钱,向英国政府购买一艘新舰和六艘刚刚从海军退役的战舰,组成一支舰队,聘请他的好朋友、英国皇家海军上校阿思本,来做舰队的“总统”,而他自己则打算成为舰队的太上总统,掌控一切,庶几可以扬名立万了。 这一件事,已经有了眉目,总理事务衙门对这个建议颇为动心。然而这支舰队该由谁控制,恭王、曾国藩、李泰国三家,都各有打算,加上赫德的激烈反对,几方纠缠不清,一直扯到现在,也还没定出一个子午寅丑来。李泰国人到了香港,一面与英国电报联系,一面与朝廷信件往来,也忙得焦头烂额。 关卓凡的蹿起,是在他离开中国之后的事情了,因此对于关卓凡,他并不熟悉,很奇怪这个上海知县怎么会忽然找到自己。等到向英国领事一打听,才知道他算是朝廷的钦差,是主持上海战局的人,于是由利宾陪着,欣然赴宴。 晚宴自然是由扈晴晴来主理,但她另有一份担心,怕把关卓凡的第一次宴客给办坏了:“关老爷,他要是想吃番菜,我却不会弄。” “洋鬼子吃生肉,茹毛饮血,哪见过什么好东西?”关卓凡笑道,“不过这个人,在中国待过好几年,你尽管把手艺拿出来,让他开开眼。” 果然,这一顿饭,吃得李泰国叫好连连,大快朵颐之余,便按照西洋规矩,提出来要见一见大师傅,当面致谢。 开玩笑了,我家的美人,凭什么拿来给你看?关卓凡一哂,摇摇头说道:“无非是五大三粗,黑口黑面,没有什么好看——尼尔森,我们说正事吧。” 尼尔森是李泰国的英文名字。李泰国便开口谈舰队的事情,滔滔不绝,说了足有大半个小时。按他的说法,这件事在英国,已经取得了上下的一致同意,无论是维多利亚女王,还是首相帕麦斯顿,都很支持他。海军大臣已经给那位阿思本上校颁发了许可,允许他去担任中国朝廷的海军军官。 “价格也很便宜,一共只要六十五万两白银,”李泰国做了结语,“一艘旗舰,三艘中级兵船,三艘小兵船。特别旗舰是全新的,一千三百吨的排水,两门主炮都是六十八磅的,舰队之中,还有一百一十磅的舰炮。” “是,是,”关卓凡了解了全貌,极热心地说,“我立刻就上奏朝廷,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定要玉成这样的好事。”随后想了想,命人取了五千两银子,作为送给李泰国的“程仪”。 李泰国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可是……五千两?素不相识,居然出手就是这样巨大的一份礼,让他真的是喜出望外。而关卓凡在洋务上的见识和通达,亦让他大起知己之感,握了关卓凡的手,郑重地说:“逸轩,将来如果此事能成,我一定在舰队里给你挂一个‘副总统’的名号。” 副总统么?关卓凡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热情洋溢的笑容,连声称谢。 等到送走了李泰国,关卓凡和利宾回到签押房去用茶。利宾看他抚杯不语的样子,有些担心,提醒他道:“逸轩,官军的反攻才起了一个头,高桥李容发那里,尚有近万的长毛在死守,华尔老丁他们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样子,你怎么就操心起舰队的事来了?” “长毛已经身在绝地,”关卓凡心不在焉的说,“有英法的兵舰参战,李容发是死定了,这仗好打得很。不过……” “怎么?” “华尔他们,只有不到三十门八磅的野炮,攻城夺寨,已经无坚不摧,可是洋人的炮舰,你听刚才李泰国是怎么说的?一百一十磅的大炮!” “坚船巨炮,确实是利器。”利宾点点头。 “利先生,这个阿思本舰队,我要打打主意。”关卓凡缓缓说道,“你来替我办一个折子。” 这个“阿思本舰队”,是清史上有名的一桩公案,关卓凡自是了然于胸。这支舰队,相对于其时朝廷和太平军的水师来说,要强得太多,如果能够建立成功,确实可以成为中国海军的雏形。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好东西人人都要抢,于是它最终将因为几方的争夺,弄成一个笑话,几败俱伤——朝廷白赔了几十万银子,曾国藩不曾得到舰队,李泰国灰头土脸,最后朝廷办了一个“阿思本舰队撤退案”,舰队解散,驶回英国去拍卖掉了。 到口的肥肉,怎么可以白白跑掉?关卓凡决定插上一手,而且已经想出了办法。 这个办法,叫做“无中生有”。( 第三十七章 阿思本舰队! 第三十八章 恐怖的巨炮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八章 恐怖的巨炮 “无中生有”这条计策,是他从三十六计里面悟出来的。 好比有一个美女,大哥也要,二哥也抢,而最小的弟弟,因为力量最弱的缘故,无力争夺,但却不妨打一打美女身边那个丫鬟的主意。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从舰队之中,凭空拆一个“丫鬟”出来。 以他现在的身份,如果在奏折里有所建议,朝廷未见得会认真听,何况上谕里刚刚才对他有所申斥。但只要上海的战事一胜,那就大不一样了,到时候不论是两宫太后,还是军机处的诸公,都不能不拿他的话重视起来。 关卓凡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样一份重要的折子,以自己的才具,是无论如何写不来的,于是要把这件事委给利宾。 “逸轩,我从没写过折子,怕办不好,耽误你的大计。”利宾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你要我写些什么?” “这个折子,可以分三层意思来写,我慢慢地说。利先生才大如海,又通晓洋务,断然没有办不好的道理。”关卓凡笑道,“正好让那些朝中的大老,见识一下江南逸士的手笔,让他们知道知道,会试的考官何等有眼无珠,居然漏过了这样的高才。” 这句话,一下子激起了利宾的雄心,用力点点头:“好,你说吧。” 第一层意思,是要向朝廷力陈海防的重要,坚固朝廷购买这支舰队的决心。第二层意思,则是要极言天津各港口卫戍京师的重要地位,替朝廷设问。如果有这样一支舰队。是否便可以安心得多?第三层意思。是说上海始终为长毛窥逾之地,若是可以分到一两艘中级或者小级炮舰,以之游弋于长江口,则不独可以防备长毛的水师,而且一旦陆上发生战斗,亦可以发炮轰击,成为有力的支援。 在这个折子之外,他还打算给赫德写一封信。向他点明其中的利害关系——既然赫德正在争取正式成为总税务司,那么就应该支持购买阿思本舰队,把李泰国羁縻在这件事上才对,而不是李泰国说什么,就一概反对。不过这封信,他可以自己写,不必劳烦利宾。 “逸轩,你操这么大的心,果真只分到一两只船,于心甘否?”利宾听明白他的意思了。笑着问道。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关卓凡笑嘻嘻地说。“以蛇吞象,是要撑死人的。” “何以要把舰队置于天津?”利宾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兴奋地说,“不如跟朝廷说,若以舰队溯江而上,扫荡长毛水军,炮击金陵,可以早日收功,那必定更能邀得朝廷的同意!” “好是好,不过阻碍甚多,不是现在可以做的事情。” “怎么呢?”利宾不服气地问道。 “如果说把这支舰队放在长江上,则一定是归于曾督帅的掌握,那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关卓凡替利宾分析道,“若是由别人来掌握,曾督帅必定要连购买的提议都会反掉——湘军百战艰难,直薄金陵,就要九转功成的时候,怎么肯让别人来抢走头功?” 这话见得极深,利宾佩服之余,默默点头,心说自己在这些事情上面,真是远不如这个关逸轩了。 其实关卓凡所想的,还要更深一层。现在曾氏兄弟名满天下,而且各地打仗的督抚将领,不是出于曾国藩的门下,便是与湘军多少有些关系,两宫和恭王,对于这样的情形,心中不能没有戒惧之意。自己这个置阿思本舰队于天津的提议,其实是把舰队置于朝廷的掌控之下,多半能得到朝廷的同意。 至于说同意之后,舰队将来会怎么样,那就不是他能管得到的事情了,反正他想要的,只不过是那个“丫鬟“而已。 “逸轩,这个折子,你什么时候要?”利宾问道。 “只要我收复了上海全境,立刻拜发。” “收复全境……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快了,”关卓凡信心满满地说,“只要高桥一战顺利拿下,那就不远了。” 高桥的太平军确实已经陷入了绝地,虽然兵力还有九千余人,但却被压缩在一块长不足二十里,宽不足十里的区域内——西面的黄浦江已被兵舰牢牢封锁,北面和东面则是入海的长江口,一片浩淼,无路可去。在这样狭窄的范围内,展开部队都变成一件很困难的事。 而南面,则是步步紧逼的官军。官军的人数虽然较太平军为少,但火力的凶猛却是太平军无法比拟的,何况新胜之余,士气正旺,而且是从外向内打,可以很从容的进行布置。 官军的兵力,主力是轩军的两千人——张勇的马队五百,丁先达的步勇七百,福瑞斯特率领的洋枪队八百。其次是李恒嵩的一千五百绿营和吴建瀛所部一千五百新反正的兵,都很能打。再加上曾秉忠和刘郇膏所部一千三百,合共六千三百人。 几天前形势还是一片大好,现在却风云突变,一泻千里,这让太平军的部队士气上很受打击,而吴建瀛和刘玉林的反水,更是加重了这种低落的情绪。不过即使是在这样绝望境地中,李容发却依然是困兽犹斗。他把部队分成三路,依托地势,在南林村到于家沟一线,以壕沟、木栅、土墙和炮垒,构筑了第一道防御阵地,在三里之外设置了第二道防线,并在两道防线之间的一处靠西边的高地——西林岗上,特别赶筑了炮台,摆了六门大炮。 然而李容发没有想到的是,打击的火力也变得更加可怖了。 二十七日一早,天刚刚亮,在这一片夹江的地块上,仍有薄薄的晨雾在飘荡。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官军阵地上忽然号炮三响,片刻的沉寂过后,一声巨响,吴淞口外的法国兵舰“高傲”号首先发炮,随后“玛丽”号和“费尔男爵”号也跟着开火,而黄浦江上的四艘英国兵舰和一艘美国兵舰,也开始向太平军的阵地齐射。 六十八磅和三十二磅的舰炮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在太平军苦心构建的阵地上炸开,造成了恐怖的破坏和伤害,相形之下,那些由官军阵地上射来的八磅炮弹,似乎已经变得微不足道了。太平军从未遭受过这样可怕的炮击,战斗序列很快便被打乱了,四处都能见到抱头乱跑的士兵。 而官军的士兵,同样被这样的火力吓住了,才从冷兵器时代过渡到火器时代不久的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近代战争的场面,有许多人吓得用手捂着耳朵,伏在地面上哆嗦,也有被吓得痛哭流涕,甚至转身就跑的。 隆隆的炮声,在上海城内清晰可闻。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开门开窗,探头探脑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有懂行的人,把消息传了开去——高桥决战,洋人开炮了!于是,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侧耳倾听,有的人便喜动颜色,奔走相告。 县衙里的人,这几天都是天不亮就起身,备办公务军务,此刻听到炮响,也都各自走出屋子。关卓凡也未能免俗,走出签押房,微微蹙起双眉,凝神静听——这一场决战,只能靠快马来传递消息,就不能象电报那么迅捷了。 这时候,一名姓王的书办,跌跌撞撞地跑进了衙门,兴奋得不行,把从外面听来的消息,见人就说:“洋人开炮了!洋人开炮了!”结果没跑几步,就迎面撞见了关卓凡。 “怎么?”关卓凡面无表情地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王书办见了关卓凡的脸色,心说不妙,衙内喧哗,是可以吃十下板子的,只得陪了笑脸,躬着腰说道:“老爷,洋人开炮了!” 关卓凡瞪了他半晌,忽然一个漏风巴掌扇过去,把他打得就地一个磨旋。 “洋人是你爹?” (四更送上,跟大家求一张保底月票。今天上架的书,历史类的好像只有这一本,想试着冲一冲这个月的新书月票榜,谢谢大家,新年快乐!)( 第三十八章 恐怖的巨炮 第三十九章 关卓凡的七寸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十九章 关卓凡的七寸 官场之上,有一个轶闻,主角是去年故世的湖北巡抚胡林翼。 胡林翼是一代名臣,死后清廷谥以“文忠”,可见对他评价之高。据说在湘军围攻安庆时,曾国荃陪着他策马登上龙山,俯视全城。胡林翼看完形势,意气风发,对曾国荃笑道:“长毛虽强,不足平也。”笑声未落,忽然看见长江上有二艘洋船,鼓轮逆江而上,势若奔马,疾如飘风。胡林翼顿时脸色大变,连呕数口鲜血,回营以后病情加重,如果再有人跟他谈洋务,则闭目摇手,一言不发,没过多久就黯然病逝。 关卓凡此刻的心情,正与那位“胡文忠公”相差仿佛。英法的兵舰在高桥开火,炮弹固然是落在太平军的阵地上,可是亦与落在他自己的心头无异。王书办冒冒失失地大喊大叫,正好触了他的霉头,挨了一记耳光,毫不冤枉。 他倒不是同情太平军。在他的心目中,满洲朝廷固然不足倚赖,可是太平天国就更不足取——洪秀全若是坐了天下,那会是什么光景?即便只是想想,亦会令人不寒而栗。 为了这一场决战的胜利,诱使洋人的兵舰参战,在关卓凡而言,算是无奈之举。他所忧心的,是巨炮迸发之时的那种威势。完全想象得到,号令一下,黑洞洞的炮口忽然喷烟吐火,一颗颗威力无比的炮弹呼啸而去的情景。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让这样的炮弹,落回到他们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头上? 总会有这样一天的。关卓凡给自己鼓着劲。 只有靠自己。 这场惊天动地的炮击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太平军布置的两道防线。十毁其七,偏偏西林岗上的炮台只有两座被毁,尚有四座能够使用。于是,当官军开始向前运动,进入到射程以后,太平军仍然能够以残余的炮火来勉力支持防线。 太平军的难题在于弹药不足。连续作战缺乏补充之下,无论是枪还是炮,在施放之时都要斤斤计较。而官军的野炮群也遇到了一点麻烦。这里水网纵横,泥土松软,沉重的炮车在前进时,需要花费比平时多两三倍的功夫。因此将近打到中午,才由李恒嵩和姜德所部的营兵,在东面的于家沟打开了缺口,接着由东向西横打,配合正面的洋枪队,总算把中间的小界庙据点攻下来了。 界庙一破,太平军的第一道防线只剩下西面的南林村还在坚守。所倚仗的,是身后西林岗上的炮台。因为地势高。所以炮打得也准,主攻这一路的丁先达和吴建瀛,先后冲了三次,都被炮火压制,不得不退了回来。 但是西林岗上的炮台也有个弱点,就是炮口几乎不能左右转动,因此丁先达留下吴建瀛的部队,自己带轩军绕路小界庙,与华尔会合,开始从侧面进攻西林岗,无论如何要将炮台先夺下来再说。 守炮台的,是李容发的部将吉元庆。他有先见之明,在西林岗下一共设置了足足十二道木栅,虽然被炮火毁去大半,但残存的断木锐枝,却给轩军的进攻早成了更大的麻烦。李容发也看出来西林岗变成关键,又调集了上千人,交给吉元庆指挥,同时将军中剩下的三门劈山炮和二十几杆抬枪,也都运到西林岗,严令吉元庆死守不退。 前面打得激烈,后面的张勇却无聊得很。这里地形逼仄,没有腾挪辗转的余地,不适合马队驰骋,因此五百骑兵只好在后面掠阵,他跟华尔、丁世杰一起,待在一片作为临时指挥部的小树林中。 “老华,你们要是不行,要不要让我的‘摸脱画’步勇试试?”张勇笑着对华尔说,“至少枪打得远。” 什么“老华”?华尔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自己虽然也是个活泼的人,但一向不大喜欢这个略带痞气的张勇,反而跟成熟稳重的丁世杰很投缘。在战场上,他把自己当成一名职业军官,何况现在还是关卓凡所委的东路主帅,因此对张勇这种嬉皮笑脸的态度不大满意。 “这不是枪的事,还是催一催后面的炮队,快点想办法上来。”华尔对丁世杰说,“那些木栅需要清理,不然士兵很难冲上去。我们再拖下去,逸轩怕是要骂人了。” 谁知炮队还没有等来,却等来了从上海飞奔而至的三骑传驿兵,带头的是个把总,气急败坏地冲进林子,一个千儿打在地上。 “关老总留下的命令,着张勇率马队即刻驰回凌家渡过江,急援上海!”那名把总大声说道,“谭绍光猛攻七宝,克字营就快顶不住了。” 七宝镇离上海只有十里了。三个人都大吃一惊,张勇霍地跳起来,慌忙问道:“什么留下的命令?关老总人呢?” “出城了!” 谭绍光偷袭七宝镇,是关卓凡不曾想到的,在县衙收到了这个消息,也是大惊失色。 第一个没想到的地方,是谭绍光敢于出城。上次他试图偷袭松江,已经被张勇的马队打得失魂落魄,居然这么快就又敢于再次行动。 第二个没想到的地方,是他敢于袭击七宝。七宝位于泗泾和上海之间,从道理上来说,不该打,否则三面受敌,不是用兵之道。谁知谭绍光偏偏就打了,而且这一下,还是打在了关卓凡的“七寸”上—— 七宝是轩军的粮台所在,也是关卓凡用来支应李恒嵩、吴建瀛等各部的基地,各种军械、弹药、粮秣都储存在镇上,成为事实上的官军总粮台。而七宝的防御却颇为薄弱,为了高桥的决战,关卓凡已经把所有能够抽调的兵力,都派往东线了,驻七宝的只有一哨轩军,加上两百多个团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从整个上海战场来说,官军是以少打多,为求胜利,只能在局部集中最大的武力,而其他地方,就不免空虚了。但关卓凡感到困惑的是,何以谭绍光一下子便抓住了这个弱点? 其实在谭绍光来说,倒也没能把轩军的部署了解得如此清楚。只是东路的太平军被压到高桥,危在旦夕,而且李容发也陷在里面,一旦有什么闪失,自己如何向李秀成交待?于是硬着头皮,带了三千人出青浦城,先假意向北走了一段,再绕了一个弯子,避过泗泾,从西北方扑向七宝。 谭绍光倒没真的想打下七宝——毕竟七宝是轩军的粮台,想必会有重兵防守。他所用的,是太平军惯用的“围魏救赵”的计策,为的是迫使轩军回援,从而解去高桥之围。因为这样一个念头,所以太平军一开始便将声势造的很足,但对轩军的火力实在畏惧,为了避免损失,却没有强攻,这就给了轩军一个缓冲的时间。 枪声一响,在七宝主持粮台的那位“许总案”许制告,便慌得不行,急忙派人向泗泾的伊克桑求援,同时派人飞报上海。倒是驻守七宝的哨官镇定一些,先大致判明了太平军的进攻方向,将自己的一百多号人分别布置在镇西和镇北,依托地形和简单的工事,把枪打得极热闹——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为了向太平军虚张声势,反正弹药无限,只管打就是了,于是枪声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镇上的团勇,因为疏于训练的缘故,战力欠奉,帮不上大忙。这位姓齐的哨官从中挑了三十几个年轻胆壮又会放鸟枪的,把民团的鸟枪集中起来交给他们,安排在两侧官军的中间,算是对官军的一个辅助。而其他的团勇,则负责搬运弹药,敲锣打鼓地助威。 可惜不能开炮。不是没有炮——七宝镇上,还有两门全新的洋炮,连炮衣都还未曾褪去,只是没有会操炮的人。就这么顶着打了个把小时,太平军才渐渐发现,七宝镇似乎并没有多少轩军,也没有大炮,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于是重新调整了部署,决定变虚攻为实攻,捡下这一个大便宜。 好在这个时候,伊克桑带着他的的两哨人,从泗泾赶到了。( 第三十九章 关卓凡的七寸 第四十章 我的兵在哪里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章 我的兵在哪里 在泗泾的伊克桑收到许制告送来的消息,跟其他人一样,也是大吃一惊。他带了两百多人驻扎泗泾,原来主要是为了呼应松江,而西线的电报房,也是设在这里。倘若倾巢而出去增援七宝,泗泾就空了,万一长毛分兵来攻,便无可抵挡。 可是再权衡一下,就分出轻重来了,泗泾丢了,损失的不过是一台电报机,然而七宝若是丢了,那里的军械辎重银两就全入敌手——这些是轩军全部的家底,关老总非杀自己的头不可!于是再无犹豫,全营开拔,跑步向七宝前进,终于赶在太平军猛攻之前,进入了镇子。 收到从泗泾发来的电报,得知伊克桑已全营出援,关卓凡一颗惊惶的心才略略安稳下来。定下神来想一想,谭绍光来攻七宝的兵决计少不了,靠伊克桑带着不到四百人在守,能顶多久,也还难说。此时深恨自己缺乏经验,没有在手边留下一支预备队来应急!于是一面吩咐那名传令的把总去高桥,急召张勇的马队回援,一面准备出城到七宝去督战——他已经明白了谭绍光“围魏救赵”的意图,现在就看到底是华尔先打灭高桥的李容发,还是谭绍光先攻进七宝了。 “逸轩,你手边没有兵,去了也是白去!”在这里“坐衙”的杨坊劝他道,“你是总掌全局的人,不能轻易离城!” 高桥的战事一起,城中的几个衙门,都派了专人到县衙来坐差。以备关卓凡有什么吩咐。可以立办。杨坊便是代表吴煦在这里坐衙。此刻见关卓凡要亲自去七宝,心想若是他有什么闪失,那才是真要坏了大事,于是便出声劝止。 杨坊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关卓凡只得暂且打消这个念头,在签押房中如坐针毡,等着七宝的消息。 偏偏传来的战报一次比一次坏。长毛发炮猛攻,镇外的工事损毁,伤亡亦越来越重。等到最后一次消息传来,报伊克桑挂彩,能战之兵已不足两百,关卓凡终于坐不住了,大踏步走到堂前,喝道:“图林!取我的刀来,集合!” 图林是早有准备,三十几名亲兵已经长枪短枪地全副披挂。等在县衙之外。杨坊见关卓凡一意行险,急忙带了坐差的几名委员。又要过来相劝,刚说了“逸轩”两个字,便被关卓凡举手打断,双眉紧锁,呆呆地看着他们几个,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启翁,谁说我没有兵?”关卓凡的脸色渐渐舒展开来,转头喊道:“金同知!” “在,在。”金雨林从堂中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开银库!”关卓凡目光炯炯,断然说道,“我要赏军!” 银子固然有,然而哪里有军可赏? 谁知不到一小时,居然真的被关卓凡弄出了一支三百多人的军队来!乌压压地集合在县衙的大门前,听他训话。只是这一支军队,服色各异,装备不齐——有背洋枪的,有背鸟枪的,更有提着腰刀,或是拎着白蜡杆子的。 上海城中,除了道署和县衙之外,各种衙门不少,象海运局,会丈局,巡防保甲局等,都有一支小小的武装力量用于护衙。而且时逢乱世,这些衙门往往动用款项,以临近租界之便,替自己这一支小武力,装备了洋枪。关卓凡见到那几位坐差的委员,想起了这个由头,一道军令,便一网打尽——连吴煦的亲随小队,也不例外。这一下,得了一百多个持洋枪的兵。 另一部分,是县里的衙役。上海是超等的大县,三班衙役的数目,很少有人能想到会有上千人之多。所谓三班衙役,皂班是负责护卫跟随,快班是负责捕盗破案,壮班是负责守卫库房城门。关卓凡从这三班之中,特拔出两百个精壮有力的,也在县衙前集合听命。 而且还有三十几名亲兵。人虽不多,却都是轩军里挑出来的精锐,作为这一支军队的骨干,再合适不过。关卓凡将这支兵粗粗分成了三队,由三名把总衔的亲兵分任队长,图林则充任“总带”。他要带这一支兵,去增援危在旦夕的七宝镇,但在开拔之前,有一番话是不能不说的。 “弟兄们!”关卓凡负手而立,大声说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县衙门前,摆着两只大筐,用红布覆盖在上面。旁边的金雨林用手一扯,掀开了红布,大家只觉得银光耀眼,竟是满满的两筐银元! 人群一下子就轰动了。关卓凡特意抓起几块,举起来在手里晃着,叮叮当当的碰撞之声,清晰可闻。 “这个大家都认识,是墨西哥的鹰洋!听见这个声儿没有?是硬家伙,不论华界洋场,有了这个,你想到哪里去白相,都好使!这样的好东西,你们想不想要?” “想——!” “想就对了!都知道今天咱们集合,是要去打一仗,可是这一仗,不白打!每人先发五十块,打完仗回来,再发五十!作战勇敢的,我还有特赏——一个长毛的首级,可以另换一百块!” 跟长毛打仗,是一件吓人的事情,然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白花花的鹰洋看在眼里,叮叮当当的脆响听在耳中,哪能不动心?以衙役而论,辛苦一年下来,“工食”银子不过六两、八两、十两的份例,现在关老爷一赏就是上百块鹰洋,运气好了,还有特赏,这样的好事,哪里去找?于是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你们都是吃公门饭的人,自然晓得我的身份。”关卓凡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黄马褂,“这叫黄马褂,是皇上钦赐,这面银腰牌,是御前侍卫的凭证。我关卓凡,乃是天子近臣!” 人群安静下来。这是大家私下里口口相传的事情,现在见他堂而皇之地在“亮牌子”,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可是也有大家未必知道的——我还是个不要命的‘城南关三’!在热河打塞外的马匪,在密云打作乱的叛臣,在上海打断命的长毛,我关三带兵,百战百胜,从来就没输过!只是有一条:若是有人不听军令,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这是在申明军法了,底下的人,无不梀梀。 “谭绍光来攻七宝,只不过是垂死挣扎。我为什么敢说此战必胜?因为我已经收到电报,收到从高桥传来的战报!”关卓凡把手里的银元扔回筐里,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大声念道:“华尔丁世杰等,已大破粤匪于高桥,毙长毛四千余,俘获五千,贼酋李容发授首!” 这句话一说,衙内衙外,顿时一片欢腾——官军打赢了!砍了李容发的脑袋!杨坊和几个委员,更是惊喜异常,笑得合不拢嘴,心说关卓凡无中生有弄出这一支兵,说有必胜的把握,原来是有这样一个绝大的好消息作为后盾! 关卓凡深感满意,并且要借着这一股气势,替这支军队最后再鼓上一把劲 “这些钱,都是上海百姓的民脂民膏!讲良心话,大家其实也晓得,咱们公门里的人,老百姓当面奉承,转过身去就要骂娘,骂我们是昏官,蠢吏,‘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为什么?因为老百姓以为,我们只会欺负他们,见了长毛,就吓得骨软筋酥,走不动道——今天我们就要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孬种,熊包!” 三百多号人,被两筐银子和这一番话激得热血,一个个都是红了眼想找人拼命的样子。关卓凡觉得火候够了,大喝一声:“图林,整队发赏,往七宝跑步前进!”转身把那张电报向杨坊手里一交,说声:“启翁,城里的事,一切拜托。” “逸轩,你尽管放心,”杨坊激动的说,“我和吴道台,摆好庆功酒等你。” 这些兵一个个领了钱,在县衙西侧整好队列。杨坊目送关卓凡随队西去,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感慨着转了身,命人传轿,要去把高桥大捷的消息报告给吴煦。轿子还没到,先拿起那张纸来再看一看,结果揉一揉眼睛,楞住了——哪里有什么大胜的战报?纸上所写的,却是一句没有想到的话。 “启翁,请即刻知会‘中外会防局’,派法国兵接管西门城防。” (晚上还有一更)( 第四十章 我的兵在哪里 第四十一章 血战七宝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一章 血战七宝 杨坊的心里一沉:谎称大捷,当然是为了激励士气,犹有可说,但要让法国兵来防守西城,说明关卓凡此去七宝,根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是去跟谭绍光拼命的。 七宝的战局,果然已经到了危殆的时刻,轩军吃亏在没有炮,打得很苦,那名姓齐的哨官已经阵亡。伊克桑肩上中了一枪,头上亦被炮弹溅起的碎瓦划出了一道大口子,满脸血污,形容可怖,耷拉着一只左臂,仍在高声喝骂,督促着剩下的一百多人,死战不退。 三百多轩军打剩下了一半,而太平军也有数百死伤,但因为看见了得手的希望,因此攻势俞加猛烈。双方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伊克桑所想的,是死守镇边,决不能让长毛冲进镇子,否则洋枪归于无用,以刺刀肉搏的话,轩军人少,便难逃覆灭之虞;而谭绍光所想的,则是只要突破一个缺口,冲进镇子以刀矛肉搏,官军一定不是对手。 双方的伤亡都在增加着,而这样拼消耗,轩军就吃亏了,战线慢慢疏漏起来。就在关卓凡的援军刚刚从南边进入镇子的时候,谭绍光用三门土炮集中轰击镇外团勇所在的那一块阵地,然后以两百人的敢死队,顶着两侧轩军的枪火,强行冲锋,终于打开了防线。有七八名团勇还来不及起身就被砍死在地上,剩下的十几个没命地往镇子里逃去。两侧的轩军阵地,亦因为这样一个变故,开始松动起来。 镇的北边。是一所祠堂。关卓凡的兵刚到这里。便迎头撞上了绕过来的这一股溃勇,后面是一百多个尾随而入的太平军。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愣,跟着便一起大喊大叫起来。官军这边喊的是“杀长毛!”,而太平军那边喊的是“杀清妖!”,一名将头发梳成几条辫子,盘紧于顶,用红绸扎住的太平军。认准了冲在前面的关卓凡是个官,手起一矛,就向关卓凡当胸刺来,还没等关卓凡举刀相隔,忽然一声枪响,那名太平军被打得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放枪的是图林,他虽然名为“总带”,却一刻也不肯离关卓凡的身边。三十几名亲兵,发一声喊。当先冲了过去,人人都是把洋枪挎在背后。右手挥刀,左手持枪——这一把枪跟图林手里的一样,是转轮短枪,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转膛六响”,在当时算是极稀有的武器。近战肉搏之中,忽然使出这样的兵器,简直是形同作弊,转瞬之间便将冲进来的太平军打倒了数十人。关卓凡身后的大队,乘着气势一涌而前,刀棍齐下。 这一股太平军的敢死队,虽然都是谭绍光特选的勇士,但被“转膛六响”当头一阵乱枪打蒙了,气势一馁,便落了下风,与三百多杂牌官军混战了一会,死伤惨重,剩下的几十人,生生被从镇子里逐出,却在缺口处,迎上了第二拨冲上来的三百太平军。 这一下,形势又有所不同。两侧的轩军,见到来了援军,固然是精神大振,而本已败退的长毛,亦因为有三百生力军的相助,反身再斗。关卓凡的亲兵,手中短枪的子弹已经渐渐打光了,而那一百多持洋枪的兵,放过第一枪之后,也再无装弹的余裕,六七百人在缺口处混战成一团,都是咬了牙苦斗,就看谁先撑不住这口气。 伊克桑不知这帮援军是从哪里来的,从西侧带了二十几个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增援,赫然见到身穿黄马褂的关卓凡,手拎马刀,被图林带了几个亲兵挡在中间,不由大吃一惊,赶过来护住,叫道:“老总,你怎么来了?” “别说废话!”关卓凡见了他的形貌,知道是受了伤,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个,咬着牙说:“伊克桑,你不是一向自夸武艺了得?要是还能打,就给我冲上去砍!” “嗻!”伊克桑一向被许为轩军之中功夫最强的一人,虽然一条左臂不能动弹,但仍以右手握刀,大呼一声,“关老总在此督战,兄弟们杀啊!”率着二十几个上了刺刀的兵士,冲入战团,而图林也机警得很,乘势在身后大喊着:“杀啊,杀一个长毛,就是一百块鹰洋!” 在这样双重的鼓舞之下,血光四溅的阵地上杀声震天,本不擅长近战的官军,居然没有落下风。谭绍光在太平军的阵地见了,知道已是关键一刻,放下手中的千里镜,下令吹号,全军冲锋。号声一响,千余名身穿黄衣,头裹红巾的太平军呐喊一声,擎起数十面旗帜,飞奔而前,虽然有两侧轩军的拼命射击,亦不足以阻拦。正在阵地上苦斗的官军,见到长毛这样的威势,怯意一生,便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就在这时,谭绍光身边的一名“天义”,忽然拿手向东一指,脸现惊惶之色,叫道:“马队!马队!” 自东面袭来的马队,将排面拉得极宽,几乎是一字横列,疾驰而来。初看不过一线,继而仿如大海潮生,待得听见骏马嘶鸣,已是怒涛澎湃,不可阻挡。疾风骤雨般的蹄声已经足以摄人心魂,而铁蹄卷地,在身后扬起漫天烟尘,气势愈发显得凌厉无比。 谭绍光脸色大变,知道遇上了自己的克星——这一支号称天下无敌的轩军马队。 马队驰到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数百支马枪齐响,先将太平军打倒了一片,接着便挂了枪,抽出了马刀,斜斜上扬,在夕阳的映射下泛起一片金光,打横切入了正在冲锋的太平军中。 在野外散开了队形的步兵,是没有办法抵挡马队冲击的。太平军遭到这样的拦腰一击,立刻便崩溃了,在战场上四处奔逃,身后则是追杀不舍的骑兵。正在缺口里与官军肉搏的三百多太平军,本来已经占了上风,此时也斗志全无,转身向后逃去。官军则是人人奋勇,都要抢那一百块鹰洋的赏格,在伊克桑的率领下穷追不休,两侧的轩军,也都端了刺刀,向中间掩杀过来。 谭绍光已经收不住队形了,面如死灰,长叹一声,想不到竟然一败涂地到这个样子。心知这里一败,东路的李荣发也定然无幸,上海的战事,从此再不能有所作为了!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局势终不可绾,只得由十几名亲兵护着上了马,向青浦逃去。 “老总!”张勇终于寻到了关卓凡,跳下马来请安,“你没伤着吧?!” “连手都没动,怎么会受伤?”惊魂初定的关卓凡强笑道。他心说这一仗几番起落,每每在生死关头得以逆转,真是邀天之幸,以后这样大喜大悲的危险事情,还是少玩为妙。等到伊克桑由一个兵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过来,心里感动,便迎了上去。 “伊克桑,伤得要紧不?”关卓凡见了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吃了一惊,“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老总,我没给你丢人!”伊克桑以刀拄地,还是给他请了一个安,疼得呲牙咧嘴,仍然挤出一个笑容:“这都是长毛的血!” “好了,好了,我知道,快起来。”关卓凡亲手把他搀起来,“今天这一仗,给你记头功!” 检点战场,一共杀死了七百人,俘虏了四百多。而轩军则伤亡了两百多人,从上海带出来的那一支兵,也死了四十多个。关卓凡吩咐许制告清点造册,准备按例加倍抚恤,又吩咐把重伤的人送回上海。这一切忙完,夜色已沉,各营士兵已在埋锅造饭,关卓凡和张勇来到粮台的大帐,准备随便吃一点东西就回城。 “许总案,快拿点东西来吃,不要现做,不拘馒头冷饭,什么都成。”张勇嚷嚷开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不行。” “慢来,”关卓凡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你先派一哨马队,到泗泾去驻守——那里已经空了,万一谭绍光再去骚扰,会有麻烦。” “成,”张勇起身,出去先把这件事吩咐下去,才又折回来,笑着说:“老总,你也忒小心了,谭绍光这一败,从此完蛋,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可惜他今天逃得快,不然我亲手揪了他的顶瓜皮来见你。” “还是小心点好,”关卓凡累得不行,还是强撑着说道:“那里有电报机,可是个宝贝东西。再说,也还不知道老丁华尔他们,在高桥打得怎么样了。” “一定能赢,华尔这家伙,打仗确实有一套,洋人兵舰上的大炮,也实在是犀利无比。”张勇说道,“就是到处都是树林河沟和水田,炮车不好走,要不那个小岗子早攻下来了。老总你放心,就算今天拿不下,晚上野炮就了位,明天一定能攻下来。” 话音还没落,却听马蹄声声,有人在外面下了马,大声问道:“关老爷在哪里?” 不一会,图林便带进来一个人,关卓凡认得,是道署派在县衙坐差的那位周委员。他一见关卓凡,脸上是止不住的欢喜之色,大声道:“关老爷,大喜!” 喜从何来?关卓凡有点摸不着头脑。 “杨道台派我来送信,官军在高桥大破长毛,杀敌无数,俘获无数,李容发也被砍了脑袋啦。”( 第四十一章 血战七宝 第四十二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二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李容发确实是被砍了脑袋,但他却不是被官军所杀,而是死在自己的部将吉元庆手中。 关卓凡急召张勇回援上海,却不许其他人动一兵一卒,内里的意思很明确:我宁肯在七宝勉力支撑,也不肯调你们的兵,你们就得知道好歹,赶快把高桥给我彻底拿下。 华尔,丁世杰等一干人,都体会到了这种压力,知道自己越快打破李容发,便能越快回兵去支援已经“出城了”的老总。于是,原来等待炮队的计划不能用了,几个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设计了新的战术。 洋枪队的八百多人之中,有两百多个洋兵,美国人多一些,也有英国和法国兵舰上的水兵,甚至还有二十多个菲律宾的兵。这些人里面,有将近一百人在担任各级军官,都是战斗素质最强的人,最小的是管十个人的士长。华尔把这些人都集中起来,连同士兵中枪打得最准的,组成了一支两百人的火力支援队,用来代替炮火的压制作用。又调来吴建瀛的五百人,将两百个空的弹药箱装上泥土,两人抬一个,用于在木栅之中,铺出道路之用。而丁先达的七百人,全体上刺刀,准备白刃冲锋。 待到一切都准备好,一声令下,铺路队开始抬着箱子往西林岗上冲了,而守岗的太平军则以抬枪、鸟枪来杀伤。火力支援队的办法很有效果,每支枪开过火,便有身后一人将装好弹药的另一支枪递上来,保证火力连绵不绝。因为枪打得准。岗上探出身子来射击的太平军死伤得很快。铺路队渐渐得以接近了木栅。用沉重的箱子将残破的木栅压倒。而铺路队每倒下一人,后面便有一人飞奔上来接替——这些都是吃饱喝足,许了重赏的,现在就要拿自己的命来换钱了。 就这样艰苦卓绝地坚持下来,终于在林立木栅之中,铺就了三条路,而铺路队的五百人,最终有百余人死在了木栅之间。亦有不少被尖锐的木枝刺伤,倒地呼号的。 然而现在管不了这许多了。华尔一声令下,火力支援队把枪火打到了最盛,丁先达大喊一声,带着手下的七百轩军步勇,玩命地冲了上去,一路顶着劈山炮和抬枪的铁砂,踏着弹药箱铺成的路冲过木栅,以损伤近百人的代价,攻上了岗顶。 官军这般凶猛的刺刀冲锋。是太平军从未见过的,西林岗上的太平军立刻便动摇了。以将近一千人对六百人,居然很快就被打垮,吉元庆带着几百残兵,被逐下了山头,向北溃退。李容发见到败回来的吉元庆,破口大骂,拔刀就要杀他,总算被别的将领作好作歹地劝住了,却也由此种下了自己的死因。 第一道防线的最后一个据点南林村,全仗西林岗上的炮台支撑,炮台一失,便不攻自破,被吴建瀛攻占了,守点的四百多太平军,全数被杀——说起来,轩军打仗虽然凶猛,但杀人却不像刚归顺不久的吴建瀛那样凶狠,在他手下,几乎就不留活口。 这个时候,轩军的第一波炮队也到了,华尔立刻命令拖炮上山,在西林岗上架起了十门炮,向下猛轰,于是太平军本已残缺不全的第二道防线也告崩溃。官军全线推进,将太平军压向了黄浦江与长江的交汇处。 李容发仍然要做困兽之斗,但身边的将领却已经没有斗志了。吴建瀛的投降,本已经对他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时明知绝望,便不肯再陪着李容发去送死。差一点被“云中雪”的吉元庆,联络了孙义方、赖常等几个将领,忽然发动兵变,尽杀李容发和他的亲信卫士一百多人,割了李容发的首级,举众向官军投降。 东路的太平军,至此全数覆灭。 收到周委员传来的这个消息,关卓凡有些晕晕的,几乎不能相信——倒不是不相信官军能打胜仗,而是这一个消息,与自己编造的那封电报,实在太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该不会是杨坊拿来给自己“鼓舞士气”的吧? 然而再想一想,以杨坊的老成持重,断不至于跟自己开这样一个玩笑,而且——说实在的,他也不敢。 这么一想,才彻底相信了,于是饭也不吃了,让张勇在七宝留守,又交待图林明天带好他的队伍带回城里,自己则由几名亲兵护卫着,连夜驰回上海,去等丁世杰的详细战报,也要对下一步的军事部署做新的安排。 回到县衙,已经是子夜时分,可是衙门里依然灯火通明,大家都在等他回来。关卓凡是倦极的人,但丁世杰派来递送战报的一位千总已经送到了,正在等他。于是兴奋之下,顾不得疲惫,来到签押房,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第一次送给上海的消息,是“杀敌无数,俘获无数”,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而这一份战报之中,当然有详尽的数字,不过却是专送关卓凡,旁人不得与闻的,就连杨坊也已经知趣的离开,不做打听,只等明天听关卓凡的说法——这里面,伸缩的余地甚大,大家都要凭关卓凡做主,他说多少,就是多少。 高桥这一仗,杀敌三千三百,前后俘获了上两千,而最后投降的是四千人,是一场漂亮之极的大胜。数字先不慌报,毕竟这是已经揣在兜里的,跑不掉,他现在要操心的,是那些会跑掉的东西。 会跑掉的,自然是太平军的北路军。高桥这一仗打完,东路军覆灭,北路的刘肇钧多半就要逃。现在的关键,是先尽速收复南翔,然后进击嘉定县城,看能不能阻住刘肇钧退往苏州的路。 关卓凡把思路理了一遍,想清楚了,把送信的千总叫了进来。 “辛苦你再跑一趟,到高桥去传我的命令。” “嗻!” “着丁世杰携李恒嵩一部、曾秉忠部、刘郇膏部,驻守高桥,整编降兵。” “嗻!” “着华尔率洋枪队、丁先达部、姜德部、吴建瀛部、炮队,明日一早自高桥乘船,回上海待命。” “嗻!” 关卓凡想了想,有些不大放心,又写了一纸手令,交他带给丁世杰,心想,若是高桥也有电报就好了。 等那个千总领命去了,关卓凡又叫过传驿兵,给七宝的张勇送信,命他明日一早,带马队到上海的北门待命。 做完这几件事,浑身的劲气一泄,才觉得又累又饿,扬声把张顺叫了进来。 “有什么吃的?我饿死了。” “是,扈姑娘还不曾睡,等着伺候老爷吃饭。” “哦?”关卓凡精神一振,“饭开在哪儿了?” “自然是开在西厢。” 唔……关卓凡没言声,站起来就走,心中却大赞张顺知趣。 由张顺陪着到了后院,果然见到自己住的西厢房还亮着,进门一看,一桌菜已经摆好,扈晴晴站在一边,见他进来,略略一蹲,微笑着说道:“给关老爷道喜!” “同喜,同喜,”打了大胜仗,又有佳人在身边相伴,关卓凡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老实不客气地往桌边一坐,就要开吃。 “哎,脏得跟鬼画魂儿似的,怎么能吃?”扈晴晴笑道。 关卓凡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打打杀杀,往复奔波,不但没换衣裳,连脸都没洗,失笑道:“哈哈,割不正不食!脸不净不食!衣裳脏了不食!我死里逃生的人,还能讲究这些规矩?” “好歹擦一把脸!”扈晴晴挽起袖子,往手盆里倒了小半盆热水,又从房中的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兑在一起,拿手试了试水温,便替他在盆里绞手巾。 这些本是张顺的活计,然而这位爷的脾性,他熟悉得很,于是没言声,自己溜开了。 等到扈晴晴把毛巾递过来,关卓凡见了那双玉白的手腕,砰然心动,一手接过毛巾,另一只手却抓住她的手,小声笑道:“扈姑娘,你老是在厨房里,这双手却怎么能这样美?” “有什么美了?”扈晴晴将手向外一抽,没有抽得动,嗔道:“还不是五大三粗,黑口黑面。” 关卓凡没想到,自己跟李泰国胡扯的鬼话,却被她听了去。当下歉然一笑,说道:“这是我跟洋鬼子瞎说的话——财不露白,好东西当然要藏起来。” 扈晴晴低着头不做声了,居然也就任由他这么握着。 关卓凡大喜,饭也顾不上吃,站起身来,将她的腰一搂,说道:“你……你不生气?” “你打平了长毛,这一点……也没什么。” 关卓凡一愣,心说这原来是打长毛挣来的甜头——今晚上要有艳福了!忍不住便去亲她的脸颊,谁知亲是亲着了,却被她身子一转,挣脱了开去,板起了一张俏脸,半真半假地嗔道:“县官大老爷,要欺负民女么?传出去,名声不好听!” 关卓凡望着她,叹了口气,坐下吃起饭来。 甜头是有,却没那么大——原来打一场胜仗,只能摸一下手,亲一下脸。 (书友群:3,1,1,5,7,0,8,5,2,另谢谢hsuwen裤ang飘赏舵主) ( 第四十二章 最难消受美人恩 第四十三章 战火熄灭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三章 战火熄灭 第二天,高桥大捷的消息便在上海县城和租界里传开了。人们奔走相告,更有不少人将过年时没有放完的鞭炮取出来凑趣,于是东也炮响,西也炮响,全城的样子,倒似比过年还要热闹。而到了中午,由高桥撤回来的轩军在小东门下船,穿城而过的时候,所受到的欢迎,更是让他们自己都想不到。 入城的轩军,以洋枪队打头,炮队收尾,顺南大街走到县衙所在的城厢中心,然后折而向北,出北门进入租界,然后继续向北穿出租界,往南翔方向进发。一方面,这本来就是一条捷径,另一方面,关卓凡也是有意让上海的百姓和租界的洋人,看一看这支得胜归来的军队。 华尔照例是那一身笔挺的装束,提着文明棍,趾高气扬的走在队列的最前头。他身后的轩军各营,排成长蛇,亦都尽量走出自己的精神。虽然以征尘未洗的缘故,服色不能象华尔那样整洁,甚至有破烂不堪的,但正因如此,反而愈增百姓的感激和敬爱。有在家门口设了香案替他们祈福的,有拿着各种吃食往他们身上塞的,也有拿着各种衣服袍子快靴棉鞋往他们身上挂的,更多的人则是闻讯赶来,挤在路旁,替他们叫好助威。 这个年头,几乎是兵匪一家,甚至有“兵恶于匪”的说法,当兵的人,自己也是心知肚明。今天这样的场面,就跟做梦一样,平时哪里敢想?而对于上海的士绅百姓来说。上一次轩军阅兵。还只不过是看他们的军容。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打了大胜仗的部队,把上海从长毛的兵威之下解救出来,因此感受上更是格外不同。 虽然部队就在县衙前经过,但关卓凡坐在衙中,却始终没有出来——若是出来,兵士们必定要向他行礼,就变成了检阅,这个风头。不出为好。 虽然不曾出来,但耳边听得人群的阵阵欢呼,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骄傲和自豪:这是我关卓凡的兵!待到炮车隆隆驶过,外面彩声如雷,心中更是有所触动:凡事总是要得民心,以后才能有所作为。 吴建瀛的部队,因为是新反正的,所以是安排他们在凌家渡下船,绕城而过,免得彼此不便。这一支兵很能打。跟李恒嵩的姜德部一样,他都决心要收编到轩军的序列里面来。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现在他要做的,是乘胜追击,先占南翔,再攻嘉定,截断北路太平军往苏州的退路,重演高桥故事。 然而这一回,太平军的行动快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昨天的大战,吴淞和宝山一带的太平军几乎是隔江目睹,眼睁睁地看着东路军是如何被无情灭杀的。因此高桥一败,北路军立刻便开始了撤退,等到华尔和张勇等部克复南翔,刘肇钧的主力早已经过了嘉定,向苏州疾走而去了。 三月初一,嘉定克复。 三月初三,奉贤,南桥克复。 三月初四,青浦克复,谭绍光部越过吴淞江,退往苏州。 从正月打到三月,上海周围五十里内,再无贼氛,全境已告肃清。 熊熊燃烧的战火,熄灭了。 大功既已告成,自然到了该论功行赏的时候。 向朝廷报捷的那份荣耀,留给了江苏巡抚薛焕。本来从道理上来说,这一份报捷的折子,该由薛焕与关卓凡会衔上奏才是,不过关卓凡到底只有七品,一个巡抚和一个知县联衔,那是什么光景儿?没有这个规矩。于是只好你上你的,我上我的,关卓凡以御前侍卫的身份,另写一份密折。 虽然是两份折子,口径却要一致,不然对不上茬,会闹笑话。而这个口径,当然是由关卓凡来定,于是那位按察使——江苏皋司徐长山,奉了薛焕的指示,不得不屈尊再一次来到上海县的县衙,跟关卓凡商量这一件事情。 “逸轩,”一见面,徐长山抢先拱手为礼,“我特来赔罪。” “徐大人,不敢。”关卓凡也很客气,浑不似当日发作他的那副样子,“还是那句话,彼此都是为了国家。” 要商量的事情中,最要紧的是歼敌的数字。上海一战,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杀敌近万,俘获三千余,投降的则前有吴建瀛,后有吉元庆,一共六千五百人,因此总数是两万。按关卓凡的想法,加上两成,报成两万五千之数,很过得去了。 “加两成?”徐长山失笑道,“逸轩,我也是在行伍里打过滚的,象你这么客气的统兵官,从没见过。” 以他的看法,就算不做杀一冒十的事情,至少来个对翻,报成四万,应该不为过。 徐长山说这样的话,倒不奇怪。这个时候的官军,好不容易打一场这样的大胜仗,岂有不大报特报之理?关卓凡心想,当初在热河打马匪,许制告替他写的战报,也是如此这般,跟徐长山所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逸轩,薛抚台不过是落个名声,你这里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徐长山再加一句,小声说道。 好处就是除了相应的奖赏之外,投降和俘获的长毛如需遣散,照例是有一笔用于资遣的费用。浮报人头,这笔多出来的钱,就可以纳入私囊。 关卓凡又学了一个乖,不过他志不在此,而且浮报过甚,会给下面的军官起一个极坏的示范。想一想,找出来一个理由:“既然是抚台的意思,我亦不敢拂逆。不过李合肥的淮军下个月就要到沪,多少还要给人家留点余地才好。这样吧,三万以内,任由徐大人做主。” 徐长山意犹未足,可是关卓凡这么说,他也无可奈何,最后定了一个两万八的数字。这一下,与薛焕所期待的颇有差距,徐长山的差事没能办得圆满,再谈起别的就有些懒洋洋的提不起兴致了。 关卓凡想谈的,是地方上的善后。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现在是兵和匪各自把松江全境都过了一遍,百姓所遭的蹂躏自然不轻。关卓凡希望徐长山能报告薛焕,一个是能不能拨一点款子,抚恤地方,另一个是能不能把今年松江府的钱粮,奏请朝廷做适度的减免。 “逸轩,何必无事自扰?”徐长山看着他的脸色,做出一副好心的样子说道,“现在各处都在用兵,朝廷催饷急如星火,薛抚台愁得头发都白了,只恨钱少,还谈什么蠲免钱粮?我看这个话,不必提起。” 语气还算恭谨小心,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得体。徐长山又犯老毛病了——关卓凡只是请他转达,哪里轮得到他来说什么“不必提起”? 关卓凡在心中摇头,琢磨着是不是该再收拾他一下,但转念一想,薛焕原本也是这样的人,何必跟他们去计较?反正他们几个,在江苏也待不了几天了,李鸿章一到,自然会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张。李鸿章弄起人来,从不手软,象徐长山这样的根本不在话下。 话不投机,宾主之间都感觉出来了,彼此敷衍了几句,徐长山便告辞,去到吴煦的道署小做勾留,当天就乘船返回了南通,见了薛焕,不免对关卓凡有所抱怨。 “这个人,太张狂。”徐长山恨恨地说。他对上一次被关卓凡当众训斥的事情,始终抱憾极深,总是寻机会要给他上上眼药,“连抚台的话都敢不听了,真该教训一下。” “算了,算了,何必跟他计较。他说报两万八,就报两万八好了。”薛焕息事宁人地说,“少年得志,狂一点也是难免的,何况又刚刚打了胜仗。” “那也不能狂得没边啊。我看,自从他抓了何督帅,就再也没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何督帅,指的是薛焕的恩主,被关卓凡逮捕的前任两江总督何桂清。这亦是薛焕心中的一件痛事,此刻被徐长山挑出来说,一时默然无语。 徐长山觑了觑薛焕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发生了效用,于是干脆再烧上一把火:“听说那个‘美厨娘’,扈晴晴,已经入了他的衙。” “唔……唔?”薛焕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痛的醋意,直冲上脑门。他以堂堂巡抚之尊,要收扈晴晴做姨太太而不得,现在居然被个七品知县抢走了,这个面子往哪里放?想象着又白又嫩的扈晴晴被关卓凡抱在怀里的情景,心里别提有多难过,忍来忍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军务如此繁忙,他倒还有这份闲心。” “就是,该给他一点教训才好。”徐长山说道,“不然总有一天,他要爬到大人头上来。” 薛焕被提醒了——关卓凡现在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说不定哪一天,真的谋起这个巡抚的位子,也未可知。然而再想一想,却又泄了气:“他是当红的人,又新立了大功,不好弄。” “抚台,关卓凡胆大妄为,有一件事,是坐实了的。”徐长山小声说道,“拿这件事来上奏,不说攻倒他,至少也要让他脱一层皮。” “哦?什么事?” “我在道署,从吴子润那里听来了一个消息,”徐长山神神秘秘地,说出一句话来,“关卓凡偷偷办了电报。” ( 第四十三章 战火熄灭 第四十四章 刘郇膏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四章 刘郇膏 薛焕和徐长山这些龌蹉心思,关卓凡自然猜不到。他还是循着自己的思路,来找吴煦,说善后的事情。 吴煦当然跟徐长山不一样,见了关卓凡,极为热情,说了无数奉承的话。不过说到正事,吴煦的话却又与徐长山是一个调门了,总之是财政艰难,左支右绌,单是供应军饷都已经很不容易。而且话里话外,隐隐有这样一层意思,军务上自然归关卓凡一把抓,但现在仗打完了,民政上的事,总要以省里的意思为准。 关卓凡明白了,说到底,吴煦还是薛焕一条线上的人,徐长山跟他,必定已经有过共识。关卓凡也不说破,回到县衙,坐在签押房里琢磨折子的事,悠悠地想,这个吴煦,我可得好好捧一捧他,一定要把他的功劳写足了—— 这是他当初在热河的时候,对付那位“福佐领”福成安的故伎,所谓“踩不下去,就捧上去”。上海道这个位置太重要,放了一个滚刀肉一样的吴煦在这里,养不熟,煮不烂,总是不能做到诸事顺遂,那就非得想办法去了不可。 说起来,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吴煦对他确实也有不少助力,如果是踩他下去,那多少有些不太仗义。可现在自己是要替他说好话,总不能说捧他升官,倒是在害他?反正只要离开上海道台这个位置就好,他非所问。至于谁来接替,他心中已经有了既定的人选。 说写就写。自己动手,磨了一盘上好的松墨,提起笔来要写底稿。却又觉得文思滞涩。不知从哪里说起。 这份折子。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要把整个上海战事的过程,一一详叙,各人的功劳,分寸也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要让军机上和两宫太后看了,一下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这样颁下来的赏赐,才不会弄错。下笔的轻重,语气的缓急,都变成大有讲究的事情,以自己的笔力,怕是胜任不了。 于是只得颓然掷笔,叹一口气,心说自己还是缺这么一个人。总案许制告只是个文书的底子,这种事绝对办不了,而利宾要替自己忙洋务。偶一为之则可,长此以往就不是办法。 想来想去。到底给他想起一个人来。松江府那个海防同知刘郇膏,丁世杰和伊克桑都曾在他面前提起过,说刘同知既有大学问,又通世务,所练的八百团勇,比上千的官军还好用。不管是当初守松江城,还是后来扫荡东路太平军,刘郇膏跟着一路打下来,从无惧色,真看不出来是个文人,总之都对他佩服不已。 唔……关卓凡心想,若是有这样一个得力的人在自己幕中,岂不是最好的帮手?拿定了主意,请了金雨林过来,向他打听刘郇膏的履历,听过之后,俞觉满意。 “他是我的前任,自然更是逸轩你的前任。”金雨林开玩笑的说。 刘郇膏是河南人,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分发江苏,以知县听用。别的七品官,想补上一个实缺的知县,千难万难,要下许多功夫;而进士下来做知县,是所谓的“老虎班”,遇缺即补,最狠不过。于是先署娄县,再调上海知县,都是政声卓著,又调到松江府做海防同知,授的却是知府衔,正五品的官。 “虽然是五品,却还常有怀才不遇的感叹。”金雨林说道,“也难怪,以他的才具,是委屈了一点,吃亏就吃亏在不善于营求。” 进士的底子,有地方上的历练,又通晓军务,这样的人才,到哪里去找?何况还有“怀才不遇”这四个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金,麻烦你替我到松江跑一趟。”关卓凡说道,“我想奉请他到县衙来小酌,有一点事,跟他商量。” 怀才不遇?我来遇之。 刘郇膏一到,关卓凡亲自迎客,却不是在花厅用餐,而是延入后院,将这一小桌酒席,摆在了自己的西厢房里。 在所住的后院待客,有失郑重,但却是一种极亲热的表示,非脱略了行迹的好朋友,不能有这样的待遇。这一天是因为有很机密的事情要谈,所以做这样的安排。 刘郇膏有一点受宠若惊,也有一点不安,他不是那种城府森严的人,心里的想法,不免流露在脸上。关卓凡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热情地招呼他坐。 刚坐下,却见一位丽人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刘郇膏大出意外,慌忙站起来,没想到关卓凡的内眷会亲自来招呼客人,说要回避却又来不及,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听说这位关老总还没有娶亲,这位莫非是他的姨太太? 关卓凡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起身,替他们介绍:“这位是刘老爷,这位是扈姑娘。” “刘老爷好。”扈晴晴盈盈一福,转身去了。 既然叫扈姑娘,那就不是关卓凡的妻妾了。刘郇膏松了一口气,笑着对关卓凡说道:“还以为是关老总金屋藏娇,原来不是。” “松岩兄,叫我逸轩好了。现在又不打仗,什么老总的,再也休提。”关卓凡说道,“这位扈姑娘,有个雅号,叫做‘身娇肉贵美厨娘’,不知松岩兄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她!”刘郇膏恍然大悟,难怪有这样的姿色,“不过听说此女掌厨,聘金特高……”话没说完就后悔了,心说统兵的将官,大都挥金如土,自己这样说,倒像是对关卓凡的奢靡有所指责,一时停住了口,不知该怎样圆回来。 关卓凡却不以为意,苦笑道:“我哪里请得起她!”把扈晴晴“报国”入衙的事,当做一件轶闻,原原本本地跟刘郇膏说了一遍。 刘郇膏听得目瞪口呆,忽然击节赞赏道:“真是一位奇女子!” 两个人初次见面,话题从这里展开,就容易得多了。关卓凡毫无架子,完全拿刘郇膏作为“上海知县”的前辈看待,不断向他请教一些地方上的事情,刘郇膏倒也有什么说什么。两人边吃边喝,谈得很是热络。 “松岩兄,我听丁世杰说,这一次在东路,你的团勇打得很好。”关卓凡把事情扯回来,“军政两端都拿得起,真是大才!” “这可真是过奖——我是道光二十七年春闱侥幸,到现在十五年了,”刘郇膏自嘲地笑笑,“十五年从七品做到五品,算是什么大才?” 这是在发“怀才不遇”的牢骚了。十五年从七品升到五品,仕途的确算不上顺遂。 “刘先生,”关卓凡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忽然改了称呼,恭敬地说,“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讨教。” “这怎么敢当?”刘郇膏愕然,看了看关卓凡的样子,知道他是要说正事了,于是脸色转为郑重,也改了称呼:“关老总,讨教是不敢的,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这一次平长毛,不瞒你说,轩军从长毛的手里缴得了不少财物,算下来,总有二十几万银子的东西。”关卓凡说道,“其中也未必没有顺手牵羊来的,比如各县的官库,百姓的家里。如果你是轩军的主帅,这二十几万两银子,要如何处置?” (三更奉上。以后更新的时间,不出意外,就放在中午。) ( 第四十四章 刘郇膏 第四十五章 小慈乃大慈之敌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五章 小慈乃大慈之敌 刘郇膏楞了一下,什么叫如何处置?装进口袋里,不就是了? 随即他便明白过来:关卓凡这是在考校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可单单是把这件事情坦然相告,已经见得诚意十足。恰恰这个题目,自己曾经有过一番感想,于是凝神思索了一下,不疾不徐地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 “关老总,恕我直言,从道理上来说,这笔钱,该归朝廷。不过现下的风气到底不同往日,指望象北宋的曹彬下江南那样,一介不取,将所有的金银珍宝,悉数献与太祖,已经是做不到的事情了。但若是尽归私囊,也不是善策——即以湘军而论,现在每下一城,官兵无不大发其财,往湖南的水陆两端,车运船载,络绎不绝。我敢断言,这样下去,湘军的势头决不能持久,一破江宁,便会锐气全失。” “何以见得呢?” “鹰不能饱,饱则远飏!” 好一个饱则远飏!关卓凡动容了,盯着刘郇膏问道:“然则,先生何以教我?” “若是我替关老总设谋,当把这笔钱分作三份。四成归各位上交财物的将领,任由其造册在营中分配,不失激励之意;三成归粮台,以充营务之需;另以三成献朝廷,可免饕餮之名。一旦成了定例,则谁敢私取,不单要如数追夺,还要革除出军。” “好,好,”关卓凡说道,“不过现在的形势,毕竟饷源艰难。不能不为日后多做一点考虑。若是营务上不敷支出。又要拿钱去献给朝廷,弟兄们万一生出意见来,该当如何?” “若不是关老总跟我直言有二十几万,我又能知道实数?”刘郇膏轻描淡写地说道,“朝廷也跟我一样,其实无从得知。说一句诛心的话,是多是少,都在一支笔底下。” 关卓凡明白了。点点头,站起来躬身一揖。 刘郇膏也慌忙起身还礼,说道:“一点浅见,何克如此?” “是大大的高见才对,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关卓凡正容道:“直说吧,我想请刘先生帮我的忙,替轩军总理营务、文牍等一切事件。衔头上,我这回先替先生保一个道台,以后亦决不会亏负了先生。” 轩军成军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但无论是士气、训练还是装备。刘郇膏跟着一路打下来,都是看在眼里的。实在是一支少见的劲旅,而且关卓凡在京中的根基,他也略有耳闻。现在关卓凡居然找上了自己,让刘郇膏几有不敢相信之感——也就是说,除了不用带兵打仗,自己等于变作了轩军的大总管。 这还有什么说的?足可一展所长了! “愿附骥尾。”他向着关卓凡,深深一揖。 事情就此定局,刘郇膏在轩军里的名分,是营务总办,地位在统带和副统带之下,而凌驾于其他各营主官之上,但实际上作为关卓凡的主幕,连丁世杰、张勇和华尔,也都是必须尊重的。 “轩帅,”既然主从的身份已定,刘郇膏便又改了称呼,“松江府贾太尊那里,我要请丁都司的一纸委札,先以帮办军务的身份随营效力。等到你的折子批下来,才好正式上任。” 轩帅这个称谓,关卓凡是第一次听见,不免沾沾自喜,心说这倒比张勇那些粗胚所喊的关老总,又要好听一些——我总算也是个“帅”了。不过“关老总”这三个字,是在城南马队时的往事,别有一番亲切在里头,情分又格外不同。 他先把轩军目前的情形,向刘郇膏仔细说了一遍,同时也把心中的构想做了交待。所谓“总理营务”,要管的一共有三大块,一个是粮台,一个是营务,另一个则是文案。 “眼下这个折子,只能麻烦刘先生亲自办。以后在文案上,要刘先生再替我找几个好手,毕竟来往的公牍文书会越来越多。” “这个包在我身上。”刘郇膏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这个折子,轩帅要怎么写?” “不忙。有一件事,要刘先生先替我参详一下,定了下来,才好写折子。”关卓凡说道:“高桥那四千多投降的长毛,已经粗粗做了整编。前面有一个吴建瀛的例子摆着,后面的这些人,又该怎样办理?” “那也无非是先杀上一百几十个。”刘郇膏毫不犹豫地说。 桌上的酒菜已经去了大半。酒仍是扈晴晴选的一小坛绍兴花雕,用来佐餐是最好的。刘郇膏的酒量极佳,喝到现在,丝毫不见酒意,然而他于杯盏之间轻轻松松说出来的这句话,石破天惊,却让关卓凡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刘先生,‘杀降不祥’,不是自古就有这个说法么?” “轩帅,这里面的情形不同。吴建瀛那一支,有路可走而不走,是真心投顺,不仅该赏,而且可用。”刘郇膏替他分析着,“高桥的这一支,是迫于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说句实话,那时长毛的两道防线已破,华尔在西林岗上架炮轰击,四围还有洋人的兵舰环伺,就算他们不降,只要半个时辰,便成齑粉——降与不降,实在也没多大分别。” “那……要杀一百几十个人,又是什么缘故?”关卓凡迟疑着问道。 “谭绍光的这支兵,是从杭州来的。”刘郇膏峻声说道。 从杭州来的,却又如何?关卓凡想一想,忽地恍然大悟——太平军在杭州围城,杭州人饿死无数,而谭绍光破城以后,手下官兵的行径更是卑污不堪,高桥的降兵之中,自然有不少在杭州双手沾满鲜血、罪大恶极之徒,不杀何以平息百姓的愤怒? 刘郇膏看关卓凡的神色,知道他明白了,说道:“也不光是为了杭州的事。这批长毛,既然是不得已而降,内里未必没有蠢蠢欲动的人,杀上一批,既平民怨,亦是立威,要断了他们别样的心思。” “刘先生,受教良多。”关卓凡这句话出于真心,说得极是诚恳。 “不敢。”刘郇膏连忙欠身说道。他见关卓凡这样有诚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下面一句话说了出来:“轩帅,我还有一句话,本不当说,只是既然已经身为轩帅的僚属,不能不言无不尽——听说县衙的牢里,待行刑的已决死囚,已经积压了七名?” “是的——”说起这个,关卓凡的语气不免一滞。 一名知县,身上的职责很繁杂,其中就有“听讼断狱”这一项。而听讼断狱之中,又有奉旨决囚这一项。 判了死罪的犯人,由县里的刑房向上宪层层申报批解公文,只要皇帝“批红”的文书传回到县衙,知县就要通知捕厅典史,选定刀斧手,布置行刑的有关事项。待到第二天天亮,衙门传点发梆,知县坐大堂,衙役齐集伺侯,捕快进监提出犯人,进至大堂验明正身,马快动手捆上“法绳”,刑房书办将犯人犯法标子倒放分案,知县用朱笔向前一拖,再将笔顺手一丢,堂上的程序便告走完,犯人就要推去法场杀头了。 别的事金雨林都能替他做,只有这一项是万万不能替的。而在关卓凡来说,战场之上杀人不眨眼是一回事,亲自下令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推出去杀头,又是另一回事,只要离开了军人的角色,他就变得下不了这个手,于是干脆以军务繁忙为借口,统统先压着不办。这是大坏规矩的事,但左右的人,谁敢催他?就连府道和省里,亦只得闭起一只眼。 只有一次,替他主刑名的季老夫子实在忍不住了,不管不顾,硬是逼着他上了堂。他左选右选,挑出一个入室连害四命的劫匪来,下了狠心要办,结果还是卡在“朱笔一拖”那一下,手抖抖的,死活拖不下去,最后叹一口气,将笔一扔,说声“军情紧急”,自顾自走了,气得季老夫子直跌脚,最终还是拿他无可奈何。 这件事,现在被“前辈知县”刘郇膏拿出来说,关卓凡自然无言以对。 “轩帅,若是承平时候,你的仁心宅厚,怕不是好的?”刘郇膏先铺垫这一句,“只是现在这样的乱世,规矩一坏,那些凶狡之徒就更不晓得王法了。你不肯杀他们,那么被他们所害的人,则又如何?” 这一句,仿佛醍醐灌顶,将关卓凡惊得一身冷汗——是啊,被他们所害的人,则又如何? “我只送轩帅一句话,”刘郇膏平静地说,“小慈乃大慈之敌!” ( 第四十五章 小慈乃大慈之敌 第四十六章 障百川而东之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六章 障百川而东之 在高桥投降的太平军,以五百人编成一营,一共编了九个营,分别约束在高桥一带。这天下午,忽然被荷枪实弹的轩军包围,进入营内,不由分说便按名册拿人。一共拿了二百三十七个,拖到中间一块被临时辟为法场的空地上,当场就由刀斧手行刑,一时之间,杀得跟血葫芦一样。 这次搜营,是由丁世杰主持,申明杀人的理由,却不是拿杭州来说事,而是说这些人阴蓄异志,暗中联络图谋兵变,因此不得不杀却,与其他的人没有干系。而且宣布,轩军马上就要招募新勇,将在各营之中择优选用,没选上的,日后亦将发给银两路条,准予遣散回乡。 这次所杀的人,大多是各级头目,等于将这支降兵原有的骨干脉络一举抽空,变成了一盘散沙。而随后宣布的募勇和遣散两项,又很好地把他们的惶恐之意安抚了下来,因此没有激起任何变故,办得很圆满。 然而在上海的杭州人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却奔走相告,一致认为关卓凡是在替杭州人报仇,因此多有人在家中设祭,告慰在杭州罹难的亡灵。又公推胡雪岩出面,一共募集了十万两银子相谢,不好说是杀人的酬劳,只说是替轩军助饷。 “杭州父老这样错爱,真是受之有愧了。”县衙的大堂上,关卓凡双手接过胡雪岩奉上的大红封包,向胡雪岩身后一同来的十几位士绅欠身致意,又小声问胡雪岩:“雪岩兄,你的宝眷还在杭州。这样不妨的么?” “我家里人。已经脱了身。送到松江府了。” “啊,好,好,改天我去拜见老太太。” 这一笔钱,在关卓凡而言是意外之喜。送走了胡雪岩,回到签押房,正在琢磨这钱该如何用法,却又有人来报。说堂上有个姓周的秀才,求见老爷。 既然是个秀才,见就见吧。来到大堂,却见到那位周秀才带着一个僮儿,在堂上长跪不起。 关卓凡愕然,秀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见了县太爷,只需长揖为礼,不必跪的。这一位,却是闹的什么玄虚? “老公祖。学生特来请罪。”周秀才见他来了,居然磕了一个头。 管县太爷叫老公祖。又是不通,可见是个腐儒。关卓凡愈发摸不着头脑,问道:“我倒不懂了,你周先生何罪之有啊?” “罪该万死!”周秀才诚惶诚恐地说道,“学生曾经把一副对联,贴在衙门对面,里面的誖乱之语,实在是丧心病狂。” 关卓凡恍然大悟,原来那幅“卓乎不群,凡事三思”的对联,是他写的。 “周先生请起来!”关卓凡笑了,“哪里有什么罪,明明是勉励嘛,依我看,文笔好得很……听你的口音,是杭州人么?” “是,我弟弟一家,都是死在长毛手里。”周秀才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招呼那个僮儿取出两卷条幅,“学生重新写了一幅联,请老公祖赏收。” 展开一看,果然是龙飞凤舞的一笔好字,写的是:“回狂澜于既倒,障百川而东之”。 关卓凡的心中一动:看来如何示好百姓,收揽民心,亦是一门绝大的学问。 收编太平军,是既定的计划,但不能全要,只决定从俘获和投降的大约六千人里面,挑出一部分年轻、习气不深的,分别补充进各营。而在周边的一府六县之中,另募新勇的招兵旗也已经竖起来了,告示贴到了各乡各镇。 轩军要扩军了。 这是关卓凡、丁世杰、华尔、张勇、刘郇膏五个人一起商议,定下来的事情,并且要赶在淮军到达上海之前,把这件事做完。 姜德所带的一营人,由关卓凡出面,向李恒嵩讨了过来。私下的交换条件,一是免去他嘉定失守的责任,二是替他保一个参将的实缺,品秩虽然没有动,但却要实惠得多。而且既然是一个实缺,大抵是要换地方做官的,这一营精锐,反正也未必带得走,倒不如卖了关卓凡这个面子。 于是,这一条便被写进了折子。 而吴建瀛的一支兵,作战勇猛,风气也还过得去,是关卓凡打定主意要用的。但是当初刘玉林在过江投降的时候,曾说过但求还乡的话,因此不知道他们的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打算。想来想去,把丁先达叫了过来。 “先达,你去找吴建瀛聊聊,让他不必三心二意。这个时候他就算想走,我也不会放的。” “老总,”丁先达迟疑着说,“怎么派我去呢?” “你原来是从那边过来的人,现身说法,自然格外有力。你的话,他一定听。” 丁先达没有再说什么,领命而去。到了第二天,带了吴建瀛的一番话回来。 “吴建瀛说:关老总替刘玉林治伤,在上海的医院里照顾得极好,对我吴建瀛,给枪给炮给饷,完全当做自己人来看待,因此只要关老总用得上,我吴建瀛愿效死命。我的部下,即使是分拆开加入轩军,也都是关老总一句话的事情。” 这算是极有诚意的表态了,关卓凡深感满意,心想:分拆倒不用,只是他的一千五百人,不必全数留用,不妨裁撤五百,再给他另补新勇掺进去。 丁先达把事情说完了,照说就该行礼退出去,可是他却在屋里磨磨蹭蹭的,迟迟不肯走。关卓凡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觉得有趣,问道:“先达,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丁先达双膝一跪,嚅嗫道:“我……我想改个名字,请老总替我申报朝廷。” “哦?”关卓凡大感好奇。改名字,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不过自己在吏部有许庚身的这一层关系,何况丁先达本来就是出于许庚身所荐,自然是可以替他办的。只是为了改一个名字,何至于弄到行这样的大礼? “你这个名字,好得很啊,怎么忽然要改掉了呢?” “这个名字,是原来用的。”丁先达红着脸说道,“知道的人看见了,都会说:哦,这个丁先达,原来干过长毛。” 关卓凡哑然,看来自己让他去劝吴建瀛,触到他的痛处了。想了想,抱歉地说道:“先达,我昨天的话,是无心之失,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拿你当亲兄弟看,绝无别的意思。” “标下不敢抱怨老总!”丁先达急道,“只不过,别的人怕不是这么想。” 那改就改吧,总是一种求上进的表示。关卓凡点点头,笑道:“名字也是气运,我看你印堂发亮,正当红的时候,不要改坏了。听说豫园那一带,有几家好的相馆,你去找个先生,取个好名字吧,我来替你报吏部——只一条,明天我的折子就要拜发了,你赶紧取好,我干脆直接替你写进折子里,省得又多出许多首尾来。” 丁先达欢天喜地的去了,关卓凡也不禁微笑:轩军的运气好,第一战便打出了这样一个大胜仗,不论将官士兵,都是士气高涨,地方上也是加意奉承,许多事情都易于措手,当然要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脚步站得稳稳当当才好。 ( 第四十六章 障百川而东之 第四十七章 奇怪的名字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七章 奇怪的名字 关卓凡回到后院准备吃饭,一进院子,却看见扈晴晴蹲在东厢房的门口外,对着一个小香炉,不知在做什么。听到他进来,扈晴晴站起身,拭了拭眼角,走了过来。 “关老爷,菜已经摆好了,我来伺候你吃。” 伺候我吃?关卓凡点点头,问道:“扈姑娘,你是在替你舅舅烧香么?” 扈晴晴眼圈红红的,低声道:“是,我告诉舅舅,关老爷替我们杭州人,报了仇。” 唔……想不到刘郇膏的这个提议,还有额外的好处。关卓凡看看眼前的美人,又望望那一口插着三支香的香炉,有些心虚,言不由衷地说了句:“我应份的。” 等到开始吃,扈晴晴便站在一旁,像个丫鬟似的服侍着。关卓凡有些别扭,于是东拉西扯地找话跟她说,渐渐的把刚才院子里那种肃穆庄重的气氛冲淡了。 “扈姑娘,你在外边儿,那也是锦衣貂裘、暖轿华车的人物,让你这么立着看我吃,怎么好意思?” 这是实话。然而扈晴晴听了,只是轻轻一笑,学了他的话来说:“我应份的。” 关卓凡说不出话来了,又吃了两口,看着桌上的菜,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菜不中吃么?” “好吃极了,”关卓凡感慨地说,“我说句实话,你不要生气,我觉得你做的这些小菜,真是人间美味,比什么鱼翅乌参,又要好吃得多。” 扈晴晴疑惑地问:“那你有啥好笑?“ “我想起那天在胡道台家里。你切羊头的样子。觉得有趣——整整两只羊头啊。就这么往桶里一扔,不要了!”关卓凡比划了一个手势,笑着说道,“可又作怪,你来了我这里,却扣得这么紧,我听说管采买的老张,那么油滑的一个人。都被你克扣得叫苦连天。” 扈晴晴默然半晌,忽而展颜一笑,说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这还是我舅舅跟我说过的话——天下的医生,医术有好有坏,不过有钱的人家,一定是喜欢请那种爱开贵重药材的医生,人参啦,鹿茸啦,麝香啦,西红花啦。这样才觉得安心,才觉得有身份。” “你是说……” “我们这一行。其实也是一样。你若是只会炒个鸡子,烧个醋鱼,人家都不拿正眼看你;你若是鲍参翅肚,样样拿得起,那就是大师傅了;你若是敢将那些贵重的材料,随手糟蹋,说出来是叫做精中选精,那就是顶尖的红厨子——什么鲤鱼须、鹦鹉舌,你越是这样,贵人们就越吃这一套。说起来,那两只羊头,哪里的肉不是吃?扔了我还心疼呢,没法子,胡道台就喜欢这个调调。” 关卓凡听得目瞪口呆,吃吃地说:“原来如此……这么说他们都是贵人,只有我是……是贱人?” “你也是贵人,”扈晴晴垂下眼光,轻轻地说道,“不过我待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只拣我最拿手的小菜,烧给你吃。” 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在屋中悄悄荡漾开来。关卓凡侧过头,望着灯下美人的丽色,一时看得痴了。 第二天,关卓凡把给朝廷的两份折子又看了一遍,一个是关于“阿思本舰队”的,是利宾的手笔,另一个关于上海战事的要紧折子,则是刘郇膏亲手所拟,只把写到丁先达的位置空了出来,等着他改好新的名字,再填上去。 除了折子之外,还有他给曹毓英写的一封密信,也仔细地重新看了一遍。这封信,极其重要,将轩军的扩军计划,和打算采取的军制,一五一十地做了报告,以便取得恭王的支持和军机上的默契。另外,又不厌其烦的把轩军相关的有功人员,再按顺序做了一次罗列,算是一种“密保”,让军机大臣们在拟议嘉奖的时候,有一个最方便的参考。 关卓凡的打算,是在这一两个月之间,将轩军扩充到万人以上,而所采用的办法,大抵上是变一为二,或者变一为三,以原来的每个营为基础,补充新勇,扩充到一千五百人,再按照“三兵一伕”的定例,加上一个长夫营,合共两千人。而这两千人的名称,他接受了华尔的建议,引入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团”。 这其实是从洋兵的编制里挪借来的,中国的正式军队,似乎还没有过这一级的单位。比如湘军,上万人的吉字大营下面,又分作十几个营,含义模糊,尤为容易混淆。因此用“团”这个单位,含义既明晰,又可与欧美的兵制接轨,是个不错的选择。 团的下面,自然还是五百人的营,而营的下面,仍是四个哨,每哨编为四个什,在每“什”之下,加设了一个新的单位“卒”,每什三卒,卒长管十个大头兵。 这又是从华尔的洋枪队拿过来的办法。说白了,在军制这个事情上,关卓凡没有什么创新,也不想做什么创新——所谓“军制”,无非是在长期的战争实践中,逐渐形成的一套最有效的编制办法,一岗一位,都有它的道理,而欧美的兵制,更接近现代,拿过来用就是了。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自己一介书生,难道拍拍脑袋,在纸上写写画画,就真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发明? 关卓凡想,这个军制,与现代做对比,已经很接近了。卒长对应班长,什长对应排长,哨长对应连长,而营团的名字,干脆跟现代是一样的了,只是在习惯上,把营团的长官称呼为营官、团官,与现代的营长、团长,略有差异。 各团的兵额和防地,经过数次会议的商讨,终于确定了下来,其中: 张勇以轩军副统带兼管马队,下辖五营共两千五人,驻防泗泾 伊克桑的克字团,下辖四营共两千人,驻防松江。 丁先达的先字团,下辖四营共两千人,驻防青浦。 吴建瀛的建字团,下辖三营共一千五百人,驻防南桥。 姜德的德字团,下辖三营共一千五百人,驻防嘉定。 福瑞斯特的洋枪一团,下辖三营共一千五百人,驻防周浦 白齐文的洋枪二团,下辖两营共一千人,驻防奉贤。 刘郇膏的中军营,五百人,驻防七宝。 图林的亲兵营,五百人,驻防上海。 这样各团的战勇有一万人,长夫三千人,加起来是一万三千人的规模。 丁世杰仍为轩军统带,华尔则以副统带兼任总教习,白齐文因为在南汇的时候,被长矛刺中左肋,身受重伤,所以他的洋二团的团官,暂由一个叫做戈登的英官署理。 关卓凡从原来的洋枪队里面,抽调了三十几名洋人的军官,分派给各团,有的担任各团的教习,有的则直接担任底下的营官、哨官。这是他计划中关键的一步,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会有很重要的作用。 他并不担心兵源。轩军打了这样大一个胜仗,只要募兵,一定会重现当日的踊跃。他担心的是饷——这次扩充,新增的人员和装备,加在一起又是一笔巨数。他已经命刘郇膏与各团官加紧核算,尽快把详案拿出来,他好去跟吴煦商量款子的事情。 至于“兵贵精而不贵多”这句话,他一向持中庸的态度,一味滥招固然不可,但一味求精则是走了另一个极端——总不能说所有的仗,都交给一支特种兵去打?说来说去,中庸才是王道。在他的心目中,最理想的状态,是“比较精,也比较多。” 可惜还没有水师。他贪婪的想,若是那道“阿思本舰队”的折子,能够打动两宫和军机,那大概能弄来两条船吧?果真如此,那么轩军就可以堂堂正正的拥有自己的水师了,而且还是英国的炮舰!至于说轩军没有水师的人才,那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总归会有办法的。 正在做着这样的美梦,外面报告,丁先达求见。 “好么,算你办得快,”关卓凡见他喜气洋洋的样子,心想不知他得了怎样一个心满意足的名字,笑着说道,“没有耽误我发折子。” “是,托老总的福,名字已经改好了。金同知带我在豫园挑了一家最好的相馆,请的是马真人,顶有名气。” “哦,改成什么了啊?”关卓凡极感兴味地问道,“我替你填进折子里。” “汝昌,”丁先达有些忸怩,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个新的手本,“马真人说,是繁盛昌茂的意思,意头极好的。” “唔——好,好。”关卓凡嘴上应付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名字异常熟悉。 汝昌汝昌 丁汝昌。 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 ( 第四十七章 奇怪的名字 第四十八章 控他们的股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八章 控他们的股 关卓凡没言声,将身子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眯起双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丁先达——现在叫丁汝昌了。 丁汝昌被他看得有些惶恐,躬着身子,不安地问道:“老总,这个名字,是不是有点什么不对?” 岂止是有点不对,简直是大大的不对头。作为未来的北洋舰队主官,自然该是李鸿章的淮系人马才对,现在却忽然从轩军里冒了出来,总不成自己会把这样一个人,拱手相送给李鸿章?这件事煞是难解。 历史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而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跟着便恍然大悟,哪个规定说北洋一定是淮军的!既然现在丁汝昌出自他的轩军,则焉知将来的北洋不是姓关? 大约是有一只很大很大的蝴蝶,煽动了翅膀。 老总不发话,丁汝昌亦不敢再问,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一旁,偷偷看着老总的脸色,见他一会蹙眉凝思,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又笑逐颜开,愈发猜不透关老总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丁汝昌。”关卓凡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标下在!” “你这个名字,好得很,一定会繁荣昌茂。” “谢谢老总!”丁汝昌放下一颗心来,高兴地说。 “只是有一条——这个名字,跟甲午二字犯冲,你不妨记在心里。”关卓凡忍不住要卖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凡事么……总要抢在甲午之前动手。” “……是,标下记得了。”虽然口中说记得。其实心里完全不明白。只觉得老总的这句话。实在神秘莫测,不知道是有多高深的道理在里头。 等到拜发了两份奏折,关卓凡心中想到未来的前景,依然激动不已。事在人为,洋务上那些想定的事情,还该赶紧去做才是。于是派人把利宾请了来,要好好商量一下。 他现在能管到的钱,有三块。一是轩军的粮台。二是上海县库,这两项算官款;第三个就是自己的钱,完全由利宾在替他打理。 利宾把数给他报了一下,原有的银子,加上上一回在香港新出手的那些字画,再算上打灭长毛之后,关卓凡新近弄回来的款子,已有将近二十万两之多,除去投给他们的“四合洋行”二万五千两股本,用来做电报之外。手里还剩下实实在在的十七万两。 这些钱,说多不多。说少却也真不算少,很可以做一番事情了。 “对了,利先生,这些钱,还有四合的钱,户头都是开在哪里的?” “是在英国人的渣打银行,我跟那里的大班很熟,利息给的好,调头寸也方便。” “唔……怎么不开在花旗银行,或者德华银行?” 这几个月来,利宾已经隐隐感觉到,关卓凡对英国和法国,似乎抱有某种成见。听说关卓凡曾经在八里桥跟英法的洋兵见过生死,因此有这样的反应,也不算奇怪,不过—— “什么花旗银行,德华银行?”利宾把手一摊,迷惑地问道,“上海只有两家银行,一家丽如银行,一家渣打银行,又叫麦加利银行,都是英国人开的。丽如算老字号,不过论股本的雄厚,当然还是渣打,户头开在他那里,总是放心一些。” 关卓凡语塞,心说原来这个时候,美国佬和德国佬的银行还没开起来。 “哦,哦,是我弄错了。”关卓凡只得支支吾吾地掩饰过去,“我是担心,朝廷刚刚才跟英国人打过仗,万一哪一天又打起来,款子在他们那里,会不会靠不住。” “那不会。”利宾极有把握的说,“打仗是政府的事,银行是商人的事,英国人做事很分明,绝不会混为一谈。” 不得不承认利宾说得有道理。关卓凡琢磨了一会,问道:“渣打既然股本雄厚,不知道做不做放款的生意?” “怎么不做?只不过现在是乱世,放得格外谨慎一点就是了,要看信用和担保。”利宾很注意地看着关卓凡,“逸轩,咱们的钱还不够么?” “够不够,哪里说得准?看要做什么了。反正多这么一条路子,总没有坏处。” 其实相对于他的计划来说,区区十七万两,还真的是不够用。如果可以从渣打借款,那确实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利宾看他很感兴趣的样子,认真想了想,说道:“大约五万两以内,总是可以办的——” 按利宾的意思,五万两以内,可以不用担保,凭关系和信用就可以办下来;十万两以内,可以拿县库作为担保;再多的话,超过了县库的能力,别人就不敢借了。 “那就是说,一共可以借到十五万。”关卓凡在心里算着账,“利息怎么说?” “那得看期限长短,反正通扯下来,总在七到八厘的样子。” “借他一百两银子,使一年,要八两利息?” “对。” 关卓凡点点头:“好,这样我就有底了。利先生,咱们来说说成立公司的事儿。” “公司?”利宾困惑地说,“不是已经成立了四合?” “四合是做实业,我说的,是另外成立一个控股公司。” 这个名词,利宾没听说过,心想关卓凡又玩出新花样了,钦佩地说:“逸轩,我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控股公司’。” “就是看见别人的什么公司赚钱了,我们的公司就参一些股子进去,最好是我们占大份,这个就叫控股公司。” 利宾明白了,想一想,又觉得关卓凡这个想法,不大靠谱:“别人赚了钱的营生,怎么肯把股子卖给我们?就算肯卖,价钱也一定贵得很。” “不错,所以最好是在别人还没赚钱的时候,我们就去买,那就便宜了。” “有这样的好事……”利宾半信半疑地说,“那得要眼光极佳,看准了才行。” “自然是要看得准才行,”关卓凡表示同意,“利先生,你先听我说。” 关卓凡的意思,这个控股公司,仍然照老办法,拉金能亨入伙一起干,注册成一家美国公司。股本按五十万两算,依旧七三开,但这一回,不再送他干股,而是要他实实在在掏十五万两银子出来。 利宾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数不算小,他肯拿吗?” “原来他未必肯,”关卓凡笑道,“不过现在上海是轩军的天下,他一定肯。” 利宾听懂了。洋人在中国做生意,如果能傍上有势力的官员,那就等于找到了一条捷径,而现在上海最有势力的官,无疑是关卓凡。何况上海大捷,朝廷不日必有封赏,那时关卓凡的地位,又会更加不同。以此想来,金能亨自然是会愿意的。 “好,归我去跟他说。”利宾点头答应,接着又有些犯愁:“不过咱们要出三十五万的股本,就算向渣打去借十五万,再加上我手里的钱,也还差着两万三万。” “不妨的,你一共准备三十万好了,剩下的五万,我来筹措。” “逸轩,你到哪里去筹措?” “轩军这次扩军的规模不小,又要买一大批军械了,”关卓凡笑道,“上次是让吴煦落了便宜,这一回,说不得了,只好戴他一顶小帽子。” “我倒把这个事给忘了。”利宾也笑了,“那钱是不成问题了。逸轩,等公司做好了,这些钱,你想投到哪里去‘控股’?我看金能亨那个旗昌轮船,以后倒像是能赚大钱的样子。” “不是投在中国。”关卓凡慢吞吞地说,“这些钱,我要投到欧洲和美国去。” “什么?!”利宾大吃一惊,“这……山长水远,迢迢万里的地方,谁能知道投什么才能赚钱?” 关卓凡笑笑,没有言声。 我能知道。 ( 第四十八章 控他们的股 第四十九章 钱在哪里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十九章 钱在哪里 上海的战事既已告终,中外会防局就不肯再向官军提供武器了。所幸的是,在战事进行的过程中,关卓凡通过杨坊的斡旋,尽可能地多要了不少枪支弹药和野炮,多出来的部分,都是储放在七宝,现在扩军,正好用得上。 需要新买的部分,一共是六千条枪,五十门炮。枪支预留了三千支的富余,以备损坏更换之用,而炮则是以每营四门来计算,这五十门炮加上原有的三十几门,只是刚够分配,仅有几门可以留作预备。 华尔向关卓凡建议过几次,应该把炮队配置在团一级。关卓凡一向是从善如流,并且从直觉上认为华尔所说的是对的,但是这一回,他没有同意。他的想法是:要让更多的士兵,能够接触到这些西洋的火器,熟悉它,了解它,喜欢上它。 而这六千条枪的枪型,则有重大的变化——关卓凡决定,全买后膛来复枪。 “逸轩,我们还不能清楚的知道,这种枪的性能到底好不好,”对于关卓凡的这个决定,华尔很意外,同时也有不小的疑虑,“英国人和法国人,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换装后膛枪。我们美国的军队,也没有大规模的使用。大概只有普鲁士人是普遍装备了,可是没有真正经过战争的检验,对于后膛来复枪加定装弹药,还无法有确切的结论。” 没关系,我已经有“确切的结论”了,关卓凡心里暗笑。 华尔的话,其实并没有说错。现在这个时候。后膛枪还远远没有在主流国家的军队中普及开来。即使是在普鲁士。亦有一位叫做林纳德的陆军中将,极其厌恶后膛枪,临终前留下遗言,在他的墓地举行葬礼时,要前膛枪鸣放,否则他死不瞑目。另有一次,一个瑞士的将军,在参观了普鲁士装备后膛枪的部队后。傲慢地说:“用嘴吃东西才是高贵的,瑞士人决不会用从后面装填的灌肠枪来射击”。 这些话,往往被后世的人当做笑话来说,却不知一个国家的军队,进行武器的大规模更新换代,总是一件极其慎重的大事,新出现的装备,不经过相当的检验就列装部队,才是真正可笑的事情。 关卓凡心想,自己是个穿越者。到底还是有些好处的。 “新东西,总要试一试。”他信心满满地说道。“万一好用呢?我们总不能事事落在别人后头。” 这句话打动了华尔,他毕竟是个敏于新生事物的人,对新东西一向是极感兴趣的,于是同意,在拿到枪之后,先挑四个营来试装。 然而后膛枪不仅价格要贵一些,而且上海没有现货。利宾谈了一圈,还是只有怡和可以供得上这个数量,货还要从星加坡运到香港,再从香港发过来,前后总要两个月。 “两个月就两个月,”关卓凡毫不犹豫地说,“马上下定金。对了,价格怎么样?” “鲍里斯那边,实价要二十四两半银子一支,每支枪还是送两百发子弹。之外带多少帽子,由我们自己看着办。” “那就……按三十四两一支来做合同吧,多出来的钱,让鲍里斯直接划给你。”这样的话,控股公司的本金就够了。关卓凡一边算着数,一边说道,“六千支就是二十万四千两,五十门炮是六万两,一共二十六万四千……吴道台这一回要大大的破财了,也不知道这个竹杠到底敲得成,敲不成?” 虽然轩军是奉了旨,可以“惟视战事所需,酌情招募”,但这一笔数目,毕竟相当巨大,而且只是军械,还没涉及军饷的事情,不知道吴煦会不会叫起难来?何况这里面,还有他自己加上去的一笔回扣在内,心里亦不免有点发虚。 没有想到的是,吴煦答应得异常痛快。 “逸轩,谢谢你在折子里,替我美言。”关卓凡的奏折,很是捧了吴煦一番,吴煦拱手相谢,“轩军的兵费,是奉了旨的,不管是军械还是军饷,海关上就是再难,也一定替你把这一块挤出来,全力支应。” 关卓凡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折子里替他说好话,那是别有用心,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一个额外的效果。 “不过,我亦有我的难处,”吴煦话锋一转,坦率地说,“听说洋枪队也要扩充,这一块,原来不在轩军的定制里面,兵费是由上海的士绅募集捐输的,依例,现在也不该由海关上支应。我和杨道台,自然还是可以帮忙,向他们去劝捐,不过,到底仗已经打完了……” 后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还是想要过河拆桥。不过他这句话亦没有说错,当初招募洋枪队,是为了保护上海,现在仗打完了,莫非要让上海的老百姓养他们一辈子?实在也没有这个道理。 吴煦见关卓凡脸有不豫之色,以为他不高兴,连忙说道:“逸轩,你千万别误会。轩军替上海打了这样一个大胜仗,洋枪队也是出了好大力气的,上海的士绅百姓,无不感念于心,眼下这几个月,自然还有报效,是不妨的,但时候一长,就说不准了。我的意思是说,从长远打算,应该早为之计。” 早为之计,没有什么不好,然则计将安出?关卓凡从道署告辞出来,闷闷不乐地回到县衙,左思右想,也没盘算出什么办法,只得派人将刘郇膏从七宝找了来,将这一个难题,如实告诉了他。 “刘先生,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可以把既定的编制,缩小一点。” “那倒不必,”刘郇膏沉吟片刻,说道,“我既然替轩帅总理营务,这一点事情,当然要替轩帅拿办法出来。” “有办法?”关卓凡眼睛一亮,“那好极了,不知还有哪里可以来钱?” “开厘捐!” 上海一地,富庶繁华,不仅商业发达,而且作为最重要的通商口岸,也是一个货物的集散地,虽然东南战火连绵,但无论是交战的双方还是百姓,对交易上的需求却不曾或减。但需求是一回事,货物能不能运得进去,或者运得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上海的百里之内,都是轩军打下来的,有了这样一个平安的环境,行商走贩才又可以活动。不论他们从何方来,到何方去,交上一点点厘税,也是应该的。”刘郇膏替关卓凡筹划道,“这一块如果做得好,每月总有五万到十万的进项,又何愁洋枪队的兵费?” “好是好,只是……”能有这么多收入,说不动心是假的,但关卓凡也有些犹豫,“厘捐病商,不知会不会有物议?” 他知道,所谓厘捐、厘税,说白了,无非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费,在交通要道之上,设立关卡,由税吏驻守,向来往的商人按货价抽取一定比例的银钱。这个办法,古已有之,但是对行商之人是一个不小的负担,特别是如果弄成关卡林立,那就会让商人和商队寸步难行,因为赚到的钱,还不够缴纳税金。 “轩帅说的不错,厘捐诚然是一条恶例。”刘郇膏点头道,“然而事情也要分开来想,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情形不同。现在上海虽然打赢了,苏杭两城,却依然在李秀成的手里,难保不会复来。而且轩帅扩军,为的亦是打长毛,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事。提到外间的物议,其实一句话就说明白了,如果仗打不赢,根本连生意都没得做,就算想交厘捐,又到哪里交去?那些商人,虽然锱铢必较,但这个道理还是会明白的。” “道理是对,我担心念经的和尚,把这本经给念歪了。” 关卓凡所担心的,是收税的人。他记起在京里的时候,两位嫂子说起总税务司赫德,给出的评价是“收税的都是坏人”,见得税吏的可恶,天下闻名。现在若是在上海开厘捐,不要弄成自己每收一两,税吏私下里倒收去了十两。 “当然要有极严的规程!”刘郇膏说道,“不然象当初和珅替乾隆爷办税差,一个崇文门,和珅倒吃得比内务府还多,那就闹笑话了。” 刘郇膏拿出来的办法,一共五条,都是实实在在的。 一是不重复收税,不管在哪个卡子交过税,给予税单,后面的关卡验单放行。 二是分等抽税,货值在六十两之下的,免税放行,可以不扰小民的生计。而在之上的,则看货色:烟税最重,值百抽五;药材、粮食等,值百抽二;其他的,值百抽一。 三是以严刑厉法约束税吏,不论是受贿轻纵,低估货值,还是有意刁难,敲诈勒索,一旦查了出来,可以行军法杀人。过卡的商人如果有所委屈,准予到七宝的轩军粮台申诉。 四是将税吏的工银提高,并在每卡所收的税金之中,照比例提出一点,作为对他们的奖励,取一个“优薪养廉”的意思。 五是一应军需物品,非有轩军粮台的路引,不许出境,以免为长毛所乘,变作资敌。 关卓凡欣赏地看着刘郇膏,一时没有说话——按这这五条办法去做,没有办不好的,这个刘郇膏,确实是一位大大的能员。 “而且,还有一句话,只能放在这里说。”刘郇膏以为他还在犹豫,放低了声音说道,“轩帅,厘捐是势在必行的事,就算我们轩军不做,等下个月淮军到了上海,李少荃可不会跟你客气。” ( 第四十九章 钱在哪里 第五十章 扔!扔!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章 扔!扔! 刘郇膏的这句话,让关卓凡遽然而醒——李鸿章要养淮军,自然也要想办法弄钱。到时候,若他以江苏巡抚的身份来办厘捐,那就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了!这当中一正一反,出入甚大。何况就连海关这一块,李鸿章亦管得到,轩军的兵费,虽然不至于说不给,但有所刁难,是可以料到的事情。 李鸿章字合肥,“少荃”是他的号。刚才听刘郇膏的口气,似乎跟李鸿章不仅认识,而且还蛮熟络的样子,于是关卓凡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刘先生,你跟这位李少荃,打过交道?” “不止是打过交道,我跟他是同年,都是道光二十七年那一科的进士。不过他的运气好,散馆以后入了翰林院,后来又投在曾大人的门下,现在马上就要自己带兵,独挡一面。我与他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刘先生,你不必过谦,时也命也,只要时运一到,以你的才具,自然也要风生水起。”在这个年代,同年算是一种很亲近的关系了。现在李鸿章还未得大名,关卓凡很想听一听他对李鸿章的品评,“不过贵同年既然能拜在曾督帅的门下,那么想必也是个人物?” “嘿,‘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刘郇膏笑道,“在轩帅面前,我不妨直言,李少荃的志向,单从他的诗里就看得出来:才华横溢,但却是个功名之士的底子,跟他老师的方正端谨,不是一个路子——” 今年三十九的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少年时即有文名。先后拜名士李仿仙和徐子苓为师,攻读经史。第一次赴京科考落榜,适逢曾国藩患肺病,僦居城南报国寺,李鸿章与曾国藩“朝夕过从,讲求义理之学”。曾国藩不仅一再称其“才可大用”,而且让他住在宅邸,亲予补习教导。直至他道光二十七年考中进士。 及至太平军起,工部左侍郎吕贤基前往安徽,办理团练防剿事宜。吕贤基以李鸿章籍隶安徽,熟悉乡情,奏请随营帮办一切,于是他受命回籍办团练,多次领兵与太平军作战。其时曾国藩正在湖南带兵,又将自己编练湘军的心得谆谆信告李鸿章,足见期望之殷。到了咸丰八年,干脆把他召入自己的幕府。襄办营务。 “这一回曾督帅派他新练淮军来上海,一来是因为湘军实在抽不出大将。二来也是对少荃的栽培——听说光是‘嫁妆’,就送了他整整九个营。”刘郇膏说道,“轩帅试想,有这样的实力,这样的后盾,李少荃到了上海,怎能不雄心勃勃,大干一场?只是不知为何,行程却延宕了三个月,终于赶不上这一场大战。” 这些事,关卓凡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至于李鸿章的行程延宕,乃是自己所为,更不必让刘郇膏与闻,只是点点头,深沉地说:“惟其如此,轩军更不能后人。刘先生,厘捐这件事,就按你说的章程来办,不仅要办,而且要快办——名字就叫做“上海厘捐总局”好了。等到你把架子搭好,生米煮成熟饭,我再向朝廷补个奏折,大约李少荃亦拿我没有办法。” “是!”刘郇膏很兴奋地答应。自己的才华,能够为上峰所赏识,这就比“怀才不遇”要强得多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先弄清楚,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请轩帅的示,这个上海厘捐总局,该由谁来主理?” “唔……”关卓凡倒还没想过。这个位置,非常要紧,油水也很大,一时想不起来让谁做才合适。 “若是轩帅没有既定的人选,属下斗胆,倒有一个推荐。” “哪一个?” “金雨林。”刘郇膏恭恭敬敬地说。 有道理。关卓凡心想,金雨林是从上海知县的位子上升转,能力自然没有问题,操守上也不错,可以放心。更重要的是,他这几个月来替自己帮办衙务,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应该给他调剂调剂,算是对他的一份酬庸。 想定了主意,看看刘郇膏,知道他这个提议其实是在提醒自己。关卓凡看了刘郇膏一眼,心里悠悠地想,这位刘先生,果然不一般,自己的心思,倒被他吃得透透的。 金雨林自然是欢天喜地——厘捐总局的总办,预定是五品知府衔,不仅可以升官,而且入息之丰厚是可以想见的,于是干得极其起劲,天天在七宝镇跟刘郇膏商量着各项细则,调人调物,赶着要在月内把局面撑起来。 只是苦了关卓凡——金雨林不在,衙务上只得自己挑起。好在这几个月下来,已经渐渐可以上手,而且还有一个黄县丞,可以做个得力的帮手。 县丞是正八品的官,在衙门里被称呼为”二老爷”。这个职务,大多数县份是没有的,只有象上海这样的大县,才设一个。关卓凡的这个“副县长”,叫做黄德发,名字俗气,人倒不俗,做事很干练,为人也很机警——上次关卓凡头一回批红差,还是靠了他的帮忙,才下得了台。 批红差,指的是在堂上批决死囚。关卓凡受了刘郇膏“小慈乃大慈之敌”那句话的激励,决心要把积欠的案子,做一个清理。而第一个要杀的,还是那个上次没有杀成,身负四命的悍匪。 等到犯人带上大堂,犯人倒是很自如,反正已经莫名其妙地多活了三个月,只当是白白赚来的,而关卓凡却是额上见汗,象过往一样紧张。好歹提起笔来,沾了朱砂,按照季老夫子预先的教导,用笔在案上那支犯法标子上向前一拖,划出长长的一道红印,大喝一声:“带往刑场,斩!” 一声喊完,如释重负,自觉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从此迈过了心中的这一道门槛。堂下的衙役,齐声一诺,却人人都不动,只按定了那个死囚,都把眼光望着关老爷。 这一下,关卓凡也楞了,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只听身旁的黄德发轻声提醒道:“关老爷,扔,扔。” 扔?关卓凡啪地一声,把案上那块犯法标子扔了下去。衙役们面面相觑,却仍是谁都不敢动。 黄德发见不是路,转到案前,遮住衙役们的眼光,躬身道:“是,奉命,带往刑场,斩!”顺手将关卓凡手中的笔接了过来,扔在地上。衙役们这才轰然一声,取了标子插在犯人颈后,一拥而出,将犯人带往刑场。 这是批红差的规矩——杀人的煞气,全在批红的那支笔上,在标子上批过之后,要将笔投掷于地。笔一落地,才算下令,衙役们也才可以将死囚带走。这个规矩,季师爷自然是教过的,只是关卓凡紧张之下,一时哪里想的起来?这就见得出黄县丞的机警,既办好了事情,又维护了上司的脸面。 知县虽被视为“风尘俗吏”,但却是个要真正通晓经世学问的位子,职能相当庞杂,总有几十个细项,归拢起来大致有六类:征税纳粮,教化百姓,劝民农桑,灾荒赈济,听讼断狱,兴学科举。关卓凡不惜纾尊降贵,来担任这个上海知县的目的,为的就是除了军事之外,还要让让自己熟悉基层的政务。所谓经一事,长一智,因此他把每样事务,都认认真真地去做了相当的了解。但也不能一直事事亲力亲为,否则俗务缠身,等于是困顿在这里,哪还能抽得出时间来做其他事情? 于是他按自己的构思,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委员会,将这些事情,分门别类派给县丞、教谕、主簿、季师爷和秦师爷,每旬择日由黄县丞召齐,集议一次,把这十天的事情向关卓凡做一个报告,有大事或是疑难之事,则在集议的时候商量解决。 这个办法施行下去,颇为见效。关卓凡大喜,心想这些委员倒象是军机大臣,黄德发算是领班军机,而自己就象是皇上了,唯一的遗憾是两位娘娘不在身边,无人伺寝。不过好在还有扈晴晴,虽然不能一逞兽欲,但明媚俏丽,温柔可人,偶尔调戏一下,大畅胸怀,算得上是一枝合格的解语花。 ( 第五十章 扔!扔! 第五十一章 妾身谁属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一章 妾身谁属 他这个“小军机处”的办法,固然行之有效,但亦有两件事,无法假手于人,是一定要自己出面的。一件是出红差——批决死囚,到场监斩,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第二件就是征纳钱粮——“开征”和“完征”的两个日子,知县必须到场主持仪式,以示郑重。 上海算是天下膏腴之地,税负也很重,正项之外,还特别多了一项“漕粮”,是要供给京城的。征纳钱粮,是一个知县的头等大事,一年两征,分别称为“上忙”和“下忙”。上忙本该在二月起征,这一年,因为战事的缘故,不得不推迟,现在战事已毕,于是择了吉日,行开征的典礼,由关卓凡亲自主持。 主持典礼,知县照例要穿大红呢的斗篷,表示这是一件大喜的事情。这一天的典礼倒是一切顺利,等到典礼结束,下台子的时候,关卓凡身上的斗篷却被台脚绊住,轻轻一扯,勾破了半尺长的一个大口子。 红呢斗篷只有这一件,不时要用的,于是关卓凡回衙之后,把斗篷扔给张顺,让他将就缝一缝。好在不是什么精细针线,张顺也足可应付得下来——关老爷不用丫鬟,这几个月,倒是把张顺磨炼出来了。 等到晚上退了衙,回后院吃饭,扈晴晴给他安排好饭菜,回到东厢,不一会又抱着他那件斗篷,走了进来。 “咦?”关卓凡奇怪了,“扈姑娘,怎么在你手里?” “张顺粗手粗脚的。怎么做得好?”扈晴晴微笑道。“我见了。自然要接过来。事关我们县太爷的官威,马虎不得。” 关卓凡接过一看,针脚精致细密,几乎看不出是缝补过的,不由赞道:“就跟新的一样嘛。扈姑娘,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一点点事,值什么呀。”扈晴晴有些不好意思,“你在京里。有嫂子照顾,可以替你缝缝补补。来了上海,倒连个丫鬟都不用。” 关卓凡心想,张顺嘴贱,回头打死去。而扈晴晴的一句“有嫂子照顾”,却撩起了他的别样心思,心说我那个嫂子,倒不光是替我缝缝补补……看着扈晴晴浅笑轻颦的样子,心中大动,笑着说道:“扈姑娘。我还是那句话,你在外面。也是个红动上海滩的人物儿,在我这里,尽干这些粗活,怎么过意得去?我找两个丫鬟来服侍你,好不好?” 扈晴晴见他又来风言风语,脸一红,扭了开去,说道:“不敢当,我没那个福气。” 关卓凡见了她这副模样,俞觉心痒难耐,心想,上一回在高桥打了胜仗,摸她的手,她是默许了,后来亲她的脸,虽然最后被她挣开,到底还是亲着了,这些都算是打了胜仗,她给的“福利”。可是—— 可是我后来打平了上海全境,照说也该有“福利”啊?这可还没有兑现呢。寻思半晌,饭也先不吃了,郑重地说道:“扈姑娘,那天晚上,我是一时糊涂——才在高桥打了个小胜仗,就得意忘形。你没有给我难堪,想来也是激励的意思,我失礼的地方,请你别往心里去。” 扈晴晴一怔,不知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见他话说得诚恳,心中熨帖,想起那晚上给他在脸上亲了一下,又有些害羞,轻声说道:“关老爷,请你不要自责,那天我也说过的,这一点儿,没有什么。” 她在租界里住了十一年,几乎算是在洋场中长大的,并不像一般女子那样保守矜持。关卓凡那天的举动,虽然多少有些无礼,但他握住自己的手时,自己也并没有出力挣扎,事后回想起来,亦不免飞霞扑面——自己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关老爷把这当做是打败长毛,自己所给予的一点激励和回报,似乎也不能算错。 “是,扈姑娘真是宽大为怀!”关卓凡诚恳地说,“不过说起来,现在我倒是把全上海的长毛,都打平了……” 说完了这一句,便眼巴巴地望着她,不说话了。 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扈晴晴起先还没有听明白,接着便慢慢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又好气又好笑,心中却也有一份异样的羞涩和甜蜜,垂下头,低声说道:“你……你要怎样?” “凡事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废,这是圣人所说的话,可不是我瞎编的。”关卓凡如法炮制,一伸手,竟又把她的一只柔荑握在手里,站起身来,“晴晴,咱们外甥打灯笼——照旧,好不好呢?” 明明是要欺负人,却还能把道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扈晴晴心想,他前头的道歉,拿话拘住自己,不就是为了这个?当下垂着头,默不作声,半晌才用比蚊子还要小的声音说道:“只许……只许一下。” 一下就一下!关卓凡喜不自胜,放开了她的手,却把她拉进怀里,双手轻轻捧起她的面颊,在灯下恣意欣赏——这样一个好机会,怎么肯马虎了事? “左边儿也美,右边儿也美,只许一下,这倒真叫我为难了。”关卓凡小声笑道,“鱼和熊掌,则舍鱼而取熊掌也,现在是两只熊掌,那又该如何?” 扈晴晴本来已经羞得双眸不展,小嘴紧闭,听他熊掌熊掌的,到底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才是熊掌……” 这一下,樱唇一启,关卓凡便绝不容她在闭上,俯首一下吻住了她的双唇,便向内去寻着了她的香舌,于方寸之地内,翻江倒海,只觉得人生之美,无过于此,天地万物都可不再挂怀。 扈晴晴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偷袭得手,吓得连忙用手去推他,却哪里还推得开。又羞又急,心说他把舌头伸进人家嘴里来做啥?脑子却蒙蒙的,彷如腾云驾雾一般,自己先没了力气,只好软软的被他抱着,由得他在口中肆意轻薄。 然而还不止如此,关老爷的一只右手,渐渐变得不安分,从腰上摸到胸前来了,那鼓蓬蓬的一对,虽然隔了束胸,依然被他揉来揉去。可怜的美厨娘逃又逃不掉,推也推不开,欲哭无泪,欲叫无声,身子却也不知不觉被他搓弄得热了起来。 关卓凡食髓知味,放开了胸前的一对,拥着她向自己的床移动过去,一只手却从她的衣襟底下伸了进去,折腾几下,到底摸上了她光滑细腻的腰身。 扈晴晴浑身一震,从方才惘然不知所以的情热中清醒过来,脸色忽然变得有点苍白,伸手抓住身边水缸里的水瓢,一狠心,兜头一瓢冷水,浇在了两人紧贴在一起的头上。 虽说冬天已经过了,但三月里正是倒春寒的天气,这一瓢水浇下来,冰凉刺骨,让正在忘乎所以的关卓凡狼狈不堪,放开了怀中的俏佳人,后退一步,尴尬不已。 扈晴晴却跟没事人一样,用手拢了拢垂下来的湿发,一言不发走上前来,先递了手巾给他抹脸,又替他将被淋湿的袍子脱了下来,从他柜子里取出一件新的,替他换上。一举一动,自自然然,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这一下,关卓凡是真的愧疚了——黄花处子,自己是不是太孟浪了一点呢? “晴晴,对不住……”他有些不安地说,称呼却不自觉地换过了,“我该为你的名声想想的。” 扈晴晴依然没吱声,一颗一颗地替他系着纽子,系着系着,蓦地哭了起来。 一直从从容容的扈晴晴,忽然变成这个样子,出乎关卓凡的意料。他一向最怕女人的眼泪,慌忙把她轻轻搂住,低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二月里的时候,全城的人都说你怕了谭绍光……不敢跟长毛开仗。”扈晴晴抽泣着说,“我不服,也不信你是那样的人,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等着亲眼看到你打胜仗。既然入了你的衙,还说什么名声?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你大约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在你关老总面前,嚼这份舌头!” 说到“舌头”,不由想起刚才关卓凡的所作所为,脸上一红,慢慢收起了眼泪。 “你打了胜仗,我好欢喜。你摸摸我的手,亲亲我的脸,那又怎样?进了你的门,就是你的人,你保了上海平安,又杀了那些坏人,替我们杭州人报了大仇,我就是不要名分,把这个身子谢了你,那又能怎么样?” 同样的柔呢婉转,却是如泣如诉,情深刻骨,把关卓凡听得呆住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我曾经向舅舅的在天之灵,许过大誓,害他的谭绍光不死,我扈晴晴绝不……绝不……”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关卓凡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感动,又是讶异,楞怔了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杀谭绍光,这有何难。” ( 第五十一章 妾身谁属 第五十二章 床上的太后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二章 床上的太后 黎明时分的长春宫,仍是夜色深沉。四周静悄悄的,值夜的太监宫女,走起路来都是踮着脚尖,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谁都知道,慈禧太后昨天为了“大工”的事儿,跟内务府生了好大的气,自己也犯了“肝气”,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勉强睡了,这个时分,怕是还睡得正香。 也难怪两位太后动怒。“大工”就是大行皇帝——文宗咸丰皇帝的陵寝工程,已经到了收尾的时候,居然从地下渗出水来。这么大的疏漏,内务府的明善居然不以为意,回奏说是“小有微疵,已妥善弥补”,自然被慈禧太后在朝堂之上一阵痛骂,得了“降三级调用”的处分,连带着她的妹夫、“恭理陵寝事务大臣”的醇王也吃了挂落,弄了好大一个没趣。 在长春宫外坐更总值的安德海,为了这个事也心生警惕。这位年轻的主子,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垂帘听政也才不过半年,但权威日渐增长,除了恭亲王之外,没有人不怕她。自己可要小心些,不要弄出什么错漏来,惹她不高兴。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这时,内奏事处的一个太监,捧着黄盒子进了长春宫,表明有军报到了——只有军报,才可能在这个时分,由外奏事处递进内奏事处,再由内奏事处递送到长春宫来。 安德海随意看了看,见标的是“四百里加紧”,摇了摇头,便不肯接这个折子了。四百里加紧。可见不是什么太要紧的折子。不然一定会用“六百里加紧”来传报。现在到天亮。不到一个点的工夫,为了这一封无关紧要的折子去叫醒太后,没准要挨一顿骂,不上算。 见安德海不肯接,那位送折子的太监着了忙,盒子没交出去,责任就还在他身上,万一耽误了时辰。追究起来,人家自然不会找安德海,板子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然而安德海他惹不起,不敢说什么硬话,只得陪了笑脸说道:“安二爷,麻烦您还是给递一递,这里面没准儿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安德海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不成你还敢偷偷看过了?” “哎哟我的好安二爷,这话可不敢乱说,”那个太监吃了一吓。忙道:“折子是上海来的,您自己琢磨琢磨。” “是么?”安德海惊喜地说。不自觉地把盒子接了过来,就着光亮一看,果然见到盒子外面的签条上,写了关卓凡的名字。 “交给我了!”安德海捧了盒子,转身向殿内走去,太后等这个折子,已经等了好几天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埋怨着:这个关大哥,怎么不紧不慢的,人家薛焕的报喜折子早就到了,你就那么死脑筋,为什么不弄个六百里加紧? 埋怨归埋怨,心里高兴,脚下便格外有力。走到殿门,对值守的宫女说道:“有要紧的军报,得请驾。” 宫女还未答话,里面的慈禧已经被惊醒了,听出是安德海的声音,问道:“小安子,什么事?” “回主子的话,有上海来的军报。”安德海说完,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是御前侍卫关卓凡的报捷折子。” “你倒知道是报捷的折子?”慈禧在里面笑骂道,“掌灯,滚进来罢。” 等宫女点亮了灯,安德海捧着盒子,躬身走了进去,见慈禧正半靠在榻上,穿着浅黄色的睡袍,一头乌发瀑布一样披在肩上,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他不敢多看,向前一跪,把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奏折封包,将那条黄丝绳结成的扣子一扯,把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封包内却不止一份折子,而是厚厚的一沓。数了数,一共三黄二白,而白折子里,还夹有附片。当下收拾整齐,恭恭敬敬地叠放在太后床头。 黄色的是请安折子,皇帝和两宫太后一人一份,慈禧看过,随手放在一边。两份白折子是真正叙事用的,洋洋数千字,慈禧也先摆在一旁,等一会再细看。她拿起第一张附片,见说的是关卓凡请求兵部从口外代购“北马”两千匹,点点头放下了,再看第二张附片,忽然“啊”的一声,跟着脸上笑意渐浓,最后居然咯咯的笑出了声。 这可是罕有的事儿!太后这样的举动,不要说在朝堂之上是决计见不到的,就算是在宫内,也难以想象。以慈禧太后的为人,如果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大事,她可以藏在心里几个月不动声色,如果是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她倒是愿意在太监和宫女前炫耀出来,但也不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 安德海心想,不知道关卓凡在折子里写了些什么,逗得太后如此开心。不管怎么说,先道喜是不会错的,于是又往地上一跪:“太后大喜。” 慈禧把附片往床上一放,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笑着说道:“两个洋鬼子,巴巴地求着要加入中国籍,这可不是怪事么?” 有这样的事?安德海兴奋地偷偷地瞄了一眼那张附片,看清了上面用恭楷所写的一行标题。 “奏华尔、福瑞斯特入籍上海片”。 这一天别的“起”全撤了,宫门一开,养心殿的副总管太监陈忠便到军机处叫起,由恭王带领全班军机觐见。 军机上已经知道关卓凡的折子到了,因此恭王特地让曹毓英带上上海的地图,以备两宫有所垂询。毕竟上海打的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战役,前后跨了三个月,攻防进退之间相当复杂,没有地图,不容易说得明白。 等到进殿行过了礼,两位太后便把头一个折子发下来,由文祥展读,众人都是含笑倾听。刘郇膏的文笔果然好,从刘肇钧攻嘉定开始,一直到谭绍光最终撤离青浦,写得波澜起伏,就像一场大戏一般。 等读过了,慈禧果然问起一些细节的地方,便由曹毓英恭进地图,铺在御案之上,指着地图来陈述。这一下,就连懵懵懂懂的慈安太后,也都大致听明白了。 “也真难为他,”慈安感慨地说,“就带了那么几百个兵出京,打了那么大一个胜仗,真不容易。” “也是靠了六爷和军机上的几位在京里提调,外面地方上的官员也鼎力相协,内外相维,才能有这样一场胜仗。”慈禧机警地接上了话头,“六爷当初举荐关卓凡去上海,真是慧眼识人,看得准极了。” 慈禧这话,滴水不漏,把方方面面都顾到了。她这次想好好地提拔一下关卓凡,因此要先捧一捧恭王和军机大臣。 “这都是托赖先帝的庇佑,两位太后的圣明,臣等不敢居功。”恭王先代表军机上做了逊谢,才接着说,“曾国荃在西边打破了安庆,关卓凡在东边保住了上海,这一出一入,可见长毛的气数已经尽了。不过李秀成和陈玉成这两个,手下还有三四十万人马,洪逆也还盘踞江宁,苟延残喘,因此后边还有大仗要打。” “六爷这话说得是。现在这个关口,想歇口气那可不成,总要趁着这个势头一鼓作气才好。”慈禧太后深深点头,“应该及早论功行赏,把士气维持住。” “好像咱们旗下的将领,许久没有打过这么一个胜仗了。”慈安太后插了一句,“该好好赏一赏才对。” 慈安太后无意中的一句话,不单是慈禧,连恭王和军机,也都是深有同感。 满洲的宿将,早已凋零,自从和春的江南大营溃败后,不要说打胜仗,根本就连能打仗的也没几个了,能够赖以充门面的,只有一个胜保,一个多隆阿,再加上这个新起的关卓凡。而胜保已见疲态,剿匪师老无功,多隆阿则是在曾国藩的手下听节制,真正独当方面而又打了胜仗的,似乎只剩下关卓凡了。他的轩军,虽然大部分是汉人,但毕竟是步军马队的老底子,因此依然被当成旗营来对待。 惟其如此,愈觉珍贵,但慈安太后倒是没想这许多,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关卓凡当初出京时,甘于自降名位的那一份忠心,现在终于可以有个补偿了。 “六爷,头年十月里关卓凡出京的时候,你们军机上可是说过的,嗯……‘只要他在军政两端上了手,升迁转补,无非是一道谕旨的事儿’。”这句话,慈安太后记得很清楚,这时候提了出来,“现在打了这么大一个胜仗,那个上海道台,总该归他了吧?” 慈禧和恭王听了,相顾莞尔,还是由恭王答话,笑着说道:“太后圣明。不过既然是打了这样大一个胜仗,那就不止是一个道台的事了。” “哦——”慈安明白了,高兴地说,“那该赏他个什么职位呢?” 既然慈安太后已经起了头,慈禧也就不客气了,接了她的话,准备提议了:“江苏现在大半在长毛手里,就剩下那么有数的几块小地方,其中又是以上海最重,也最大。既然关卓凡是在江苏打仗,不论是人是饷,总要指挥如意,才能顺遂,我看哪,不如就……” “太后指示得极是!”恭王抢在前面说道,“臣以为,授关卓凡江苏藩司的实职,庶几可以在人财两端,均保顺遂。” 这一下,等于将慈禧的话头截住了,两宫太后,无不愕然。 (晚上还有两更。) ( 第五十二章 床上的太后 第五十三章 公义私情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三章 公义私情 臣下拦住君上的话,这是极失礼的一件事,说得重一点,叫做“无人臣之礼”,因此两宫太后相顾愕然:老六这不是走到肃顺的路子上去了? 然而在恭亲王,亦有不得已的苦衷。慈禧太后那句话还没说完,恭王便听出来了,她是想拿江苏交给关卓凡,让他做江苏巡抚。 这件事,原本做得。其时朝廷的规矩,大抵是谁打下的地方,就归谁来管,以此激励统兵大员的斗志。而且关卓凡虽然只是挂了个七品知县,到底是自步军衙门左翼总兵的位置上迁转过去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立了这样的大功,没什么说不过去。另有一条,同样的战功,旗人所得的封赏尤重,已是不成文的惯例。 可是千条万条,都敌不过一条。奉旨可以免跪奏对的恭亲王,向两位太后躬了躬身子,说道:“曾国藩的那个折子,还没有办,请两位太后明鉴。” 恭王这一说,慈禧太后明白了,只能将怒气咽回肚里,不言声了,慈安太后却还不大搞得清状况,问道:“曾国藩说什么了呀?” 曾国藩的折子里说了很多事,不过最重要的一条,是举荐李鸿章为江苏巡抚。 曾国藩是朝廷倚为柱石的人,现在能有这样好的局面,多半是靠他。而且曾国藩是现任的两江总督,依照惯例,安徽、江苏、江西三省大员的任命,总要征询他的意见。事实上,就连南方各省督抚的任用。朝廷亦多以他的意见为考量。而他若有所荐。以他的地位。朝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驳回的。 这就叫做一言九鼎。 恭王的苦衷,也就是在于此,一旦让慈禧太后把话说出来,“君无戏言”,再要想办法去弥缝,就变成一件很麻烦的事,而且无论如何,已经着了痕迹。容易引起外面的猜测,是非必多,所以抢着把话说在了前面。 另外一面,恭王作为议政王,办理朝政,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像别人把太后的权威看得特重,因此这样“君前失礼”举动,他倒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慈禧知道,恭王虽然失礼。但既然已经把话说了,那么关卓凡这个巡抚的位置也就算是落空了。不过藩司是一省的行政长官。迹近于后世的“省长”,跟巡抚一样,都是从二品的大员,已经是一个很高的奖赏。而且她并不是不顾大局的人,知道恭王所说的,乃是正办,曾国藩的面子不能不维护。只是想一想,到底还有点意气难平,嘴角带着一丝讥刺的笑容说道:“六爷既然说该这么办,那就这么办好了。只是没打仗的倒先得了奖励,不知道出力打仗的人,会不会有些心凉。” 眼见他们叔嫂之间有点怄气的样子,几位军机大臣都很着急。桂良是恭王的老丈人,不方便说话,于是文祥向前跪了一步,越次陈奏道:“关卓凡从七品知县擢升为从二品的藩司,在旁人看来,亦算得上是超擢,足可起激励士气的效用。至于他大破长毛,歼敌近三万人,立下赫赫军功,诚然是满洲子弟中的佼佼者,是否特加恩赏,则出自上议,臣等不敢妄拟。” 对了!慈禧太后一下便听懂了文祥这句委婉的提醒——自古赏赐军功,无非是四项:以钱赏,以职赏,或裂土,或封侯。朝廷没有钱,“以钱赏”是不必提了;“以职赏”,藩司已经到了头;“裂土”早就是没有影的事了,剩下的一项,是“封侯”。 这个封侯,不是说一定要封做侯爷,而是指赐给爵衔。这是君上的特权,所以文祥只能说不敢妄拟。 慈禧深以为然,看了看慈安,对恭王说:“六爷,你以为呢?” 恭王也觉得文祥这个提议很好,可以弥补关卓凡未得巡抚之憾。只是文祥说“不敢妄拟”,他却认为“拟一拟又何妨”,既然做人情,索性做得大一点,于是想了想,说道:“臣以为可封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既可以示激励,又替他留下了进身的余地。关某得蒙异数,自然会感激涕零,更加矢诚效命。” 朝廷的爵衔,分为三级。第一级是“王”,三藩之后,不封异姓。第二级是“爵”,分为公、侯、伯、子、男,是所谓的“五等封”。第三级是“尉”,轻车都尉是其中最高的,仅次于五等封。 这样的赏赐,非同寻常。一般朝廷封爵,都要在整个战事尘埃落定之后才进行,算是终极的奖励。象关卓凡这样一场大捷便换来一个可以世袭的一等轻车都尉,是很罕有的事情,自然是沾了身份的光,因此恭王说是异数,也不为过。 而在恭王来说,他一直认为两宫太后对于关卓凡的“擎天保驾”之功,有着特别的感念之情。因此把这个赏格定的高一些,既是为了安抚太后,也是要摆明了告诉别的人,这是特例,是“异数”,不可引为常例。 对恭王的这个建议,两宫都欣然赞同,慈禧的心里面还难得的有些忸怩,仿佛是一个小女孩被人窥破了心思一样。不过她决不肯让这样的情绪流露出来,以眼神征询了慈安的意见,很深沉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看成,就按六爷说的办好了。” 给关卓凡的赏赐定了下来,等于是把整个调子也定了下来,其他人的奖励便易于措手了,准备由军机大臣们退下去以后,拟了名单进呈御览。而这一件大事一定,关卓凡所上的两个附片,也就很快商量出了结果。 “马队是顶要紧的,”慈禧太后说。当初在热河回銮的时候,肃顺派勒保的骁骑营追截御驾,关卓凡的步军马队卷地而来的气势,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让兵部一定用心。总要替他挑一些好马买了去。” 其时的战马。有南马和北马之分。南马的长处,是吃苦耐劳,并且适合南方的水土气候,但说到奔波逐北,嘶风追月,自然比不上口外的健马,因此关卓凡要奏请兵部代购。 “这一节请太后放心,”文祥对兵部的事情很熟悉。开口说道,“不用买,古北口就有现成的熟马,我让兵部移文,拨两千匹过去,一个月就能到上海。” 至于华尔和福瑞斯特请求入籍的事,君臣都觉得真有意思,不过大家的心里,不是仅仅停留在“有意思”这个层面上。从前所谓“万方来朝”的盛况,早已不能复见。而现在居然有两个美国人请求要做中国人,都认为这是个很吉祥的兆头。当然应该照准。 “我交待户部和总理事务衙门去办,”恭王笑着说,“至于籍贯,就按关卓凡所请,定在上海县好了。” 也就是说,两个洋鬼子从此变作货真价实的上海人。大家都笑了,不过还有一个小小的疑问,是由慈安太后提出来的。 “华尔是姓华,这个我知道。”憨厚的慈安太后说,“这个福瑞斯特,名字怪怪的,可是姓福么?” 这个大家就不懂了,都拿眼睛看着恭王——他办洋务,一定知道的。 洋人名字的规矩,恭王是知道的,但慈安太后既然开口说了“华尔是姓华”,那华尔也就只好姓华了,而福瑞斯特,自然也就只好姓福。 “是,正是姓福。”恭王笑道,“名字就叫做瑞斯特。” “喔,”慈安太后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事说完了,却还有一件让人头疼的事,不过这一回,却是慈禧太后提出来的。 “前几日薛焕那个折子,说关卓凡在上海,纵容洋人私办电报,”她平静地说,“这件事,似乎也该有个说法。” 这件事,军机大臣们已经商议过几次,都觉得事在两难之间,没有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一方面,不论是朝中的大臣,还是地方上的督抚,对于洋人要办电报,大都持反对的态度,因此英国人雷伊罗朵几次向总理事务衙门奏请,都被驳回。现在关卓凡居然胆大妄为,允许洋人自办,这等于是藐视总署的权威,恭王为此也很是恼火。 另一方面,关卓凡现在独撑上海,既是方面大员,又是朝廷新树立的“榜样”,如果严词重谴,于轩军的士气和朝廷的脸面上,都大有关碍。而且也隐隐听说,轩军之所以能在上海打胜仗,还颇得电报之力。但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形,苦于路远,没法子亲眼看一看,一时也不好妄下结论。 既然没有结论,军机上拿出来的办法,是暂时“置而不问”,放一放再说。 对于这个办法,慈禧不以为然。她的内心里虽然想回护关卓凡,但这样昭彰的事,关乎朝廷威望,不能寸心自用,须得有一个切实的处置才能服众。 而且,对于关卓凡的胆子,她是实实在在有过“切身体会”的。如果单单是宫闺中事,那也还罢了,可他现在是在外面统兵打仗的将领,不要一个不小心,走到年大将军的路子上去,因此该敲打的地方,还是要敲打敲打。 “依我想来,朝廷做事情,总要出乎公心,把事情做得公平,才能不叫人说闲话。”慈禧太后想定了主意,慢条斯理地说,“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关卓凡虽然立了大功,得了封赏,但是薛焕指他纵容洋人,说的也是有鼻子有眼,既然写进了折子里,大家就也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如果朝廷不闻不问,别的人又怎能服气?如果再有类似的事儿,朝廷又拿什么来办别人?” 深宫女主,能有这样的见识,恭王也很佩服,说道:“太后责备的是。” “倒也不是责备,我知道你们是为了大局着想的,不过钉是钉,铆是铆,我看……”慈禧太后沉吟了片刻,说道:“还是要派员查办!” (这是第三更,七点多还有一更。求票票~) ( 第五十三章 公义私情 第五十四章 漕帮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四章 漕帮 朝堂之上的这一番折冲,远在上海的关卓凡无从知晓。这些天,他忙着操心募勇和厘捐这两件事,直到都有了眉目,才歇一口气,履行自己的诺言,到松江去拜见胡雪岩的高堂。 前些天杭州士绅捐了十万两,替轩军助饷,关卓凡说过要去“拜见老太太”,胡雪岩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客气话,没想到他真的要言出必行,不免大为感动。关卓凡由胡雪岩陪着,带着图林和一队亲兵,坐两条官船,中午到了松江。知府贾益谦以驰名的四鳃鲈鱼款客,请吃了一顿饭,到了下午,才来到云间义学旁的一所院子里,给胡老太太磕头,胡雪岩在一旁代为还礼。 胡府从杭州逃出来的有八个人,最重要的是三个:老太太,妻子胡太太,他的一个女儿。关卓凡在客厅里吃茶的时候,跟胡雪岩聊起来才知道,他们能够从长毛手里逃出来,原来靠的是松江漕帮的力量—— 漕帮,就是青帮,与洪门、白莲教并称为三大秘密宗社,所谓的“红花青叶白莲藕”。与人们想象的不同,漕帮并没有“反清复明”的宗旨,甚至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根本连秘密结社都算不上——漕帮从雍正四年成立的第一天始,就是为了替朝廷把江南的漕粮运到京城的,奉旨可领一百二十八帮半的船头,沿途设立七十二个“半码头”,基本上等于是“奉旨结社”。 漕帮发源于杭州,因此在杭州的势力极大,而漕帮中人与黑白两道都有来往。与太平军多少也有一点瓜葛。杭州破城以后。胡雪岩的府上。就是靠了漕帮的暗中斡旋,才得以未受大的惊扰,前不久,松江漕帮更是瞅了一个空子,于深夜之中,将他府上的八个人抢运到河边,以两只乌蓬大船,直放松江。才算是彻底脱了险。只是因为元配胡太太和螺狮太太不能相见,因此胡雪岩只得在上海与松江之间两头跑。 “你漕帮的朋友,还真是仗义,”关卓凡看着胡雪岩说道,“想必是雪岩兄平日里周旋得好。” 胡雪岩听关卓凡的语气,知道他有所疑惑,于是坦然相告:“逸轩,不瞒你说,我虽然没有‘在帮’,不过松江漕帮的朋友给面子。都叫我一声‘门外小爷’。” “这个称呼,倒是有趣得很。” “是。这里面,有一个典故——” 被尊为“漕帮三祖”的翁、钱、潘三人中,翁岩和钱坚两人于漕帮草创之初便已离世,因此漕帮实际上是由潘清一手壮大。到了潘清离世之时,他的一位“半弟子”王培玉,守墓终日,哀恸而绝,帮中人感念他的忠心,封了他做“护法小爷”,从此三祖的香火之旁,始终都有敬献给护法小爷的一炷香。以后对于身不在帮,却与漕帮有颇深渊源的人,漕帮便以“小爷”相称,是一种极尊敬的表示。 “怎么叫做‘半弟子’?” “一脚门里头,一脚门外头。”胡雪岩答道,“象我这样的,虽然曾帮过他们的大忙,但完全在门槛外,因此叫做门外小爷。” 由此便谈起松江漕帮的情形。胡雪岩告诉关卓凡,松江是缴纳漕粮的大户,因此松江漕帮也是漕帮之中的一个大帮,从前极盛之时,领粮船九百余条,每当启程赴京,千舟竞发,万旗飘扬,场面极是浩大。不过这几年,漕粮改为海运,漕帮的收入断绝,自然每况愈下,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盛景。 “那他们以什么为生?” “水上总还有不少生活可讨,也有不少陆上行走的。这些年上海的景况好,因此在上海华场和洋场的青帮弟子亦多得是,我停在上海码头的那几十艘粮船,就是靠他们照应——也不光是码头,三十六行里,行行都有他们的人。” “哦……”关卓凡点点头,在心里掂量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雪岩兄,你这些朋友如此仗义,若是得便,我倒也想见见。” 到了下午,从漕帮里来见关卓凡的,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姓齐,六十多岁,算是松江一帮的老太爷,另外两个是他的大弟子和小弟子,一个叫做池五,四十多岁,胡雪岩喊他“五哥”,另一个三十出头的,叫做许明山,胡雪岩喊他“小许”。 三个人都穿长衫,神态上略显拘谨。拥众万余的漕帮虽然在江湖上呼风唤雨,但从身份上来说仍是平头百姓,因此进了屋子,先给关卓凡磕头,而关卓凡居然也就受之不疑,等他们磕过了一个头,才亲自把那位“齐老太爷”扶起来。 胡雪岩是老江湖了,在一旁见了这个样子,心里就有些嘀咕:这可不象关卓凡的为人,亦不是朋友相见的格局,关卓凡要见他们,多半有其他意思在里头。 齐老太爷近年身体不好,已经不大管事,帮中的俗务都交由这两位弟子分管。青帮的规矩,大弟子是“开山门”的弟子,小弟子是“关山门”的弟子,这两名弟子在所有弟子中,地位尤重。大弟子尤五,是管着松江总舵这一块,而小弟子许明山,平时倒是在上海的时候多,除了上海的事务之外,还掌着帮中的“兵部”和“刑部”这两块,换句话说,动武的事由他负责。 他们的想法跟胡雪岩不一样。关卓凡虽然只是个七品知县,但上海一战过后,声名之隆,如雷贯耳,是真正手掌兵权印把子的人,听说就连府里的贾太尊,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这样一个人,今天肯找他们来相见,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面子,若是竟能由此靠上他这个大码头,那更是意外之喜,于是磕过头之后,便站在一旁听吩咐。 “大家请坐了吃茶,”关卓凡客气地让道,“刚才是官面上的礼数,没有办法的事。如果叙私礼,你们是雪岩兄的好朋友,我跟雪岩兄亦是好朋友,因此大家就都是好朋友。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仰慕齐老爷子的威名,见一见,聊一聊,大家不必客气。” 说“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当然是违心的话。他听胡雪岩说了漕帮的情形,当时便心中一动:这一支力量,固然需要管控,但如果运用得当,也许对自己会有意想不到的助益。不过从他读史的心得来看,对这种江湖帮会,如果走得太近,往往会让他们忘乎所以,因此特意先摆一摆官威,要让他们心里存下一份敬畏之意,明白到彼此之间的分际。 齐老太爷总算是坐了,池五和许明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只肯站着伺候。 “齐老太爷,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漕帮的日子,可还过得下去?” “有劳关老爷动问,这个称呼却当不起。”齐老太爷的礼数周全得很,“不瞒关老爷说,现在漕路断绝,日子是不大好过的。只是吃得落吃,吃勿落歇,我们漕帮,现在是没办法跟郁馥华的沙船帮比啰。不过我的年纪也大了,有什么事,都是交给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子在做。” 齐老太爷倒是很健谈,由此开始,谈漕运、海运、漕船、沙船,讲了许多轶闻典故,关卓凡都听得很用心。 他那两位弟子,关卓凡也暗中审量了一番。池五肤色黢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经年在水上打滚的人物,谈吐上不免要“草根”一些。许明山则很外场,一言一行,都很得体。不过这两个人,眼中有神,都是精悍的人物无疑。 关卓凡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望望胡雪岩,笑着说道:“雪岩兄,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了,今天要借你这个地方,办一桌席面。我把图林留在这里,跟你一起,替我陪一陪齐老太爷三位。” “使得,”胡雪岩猜得出,他是有意要避开去,笑着说道,“都交给我和图守备。” “图林,等一下你要替我多敬齐老太爷几杯,”关卓凡叮嘱道,“还有这两位,你也要多多讨教。” 交待完这一句,才含笑跟漕帮三人告辞,由胡雪岩的管家相送,亲兵跟随,往码头去坐船回上海。 谁知刚到秀野桥下的码头,却意外地撞见了正在从一条船上下来的张顺。 “爷,我特地来寻您,还好迎上您了。”张顺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京里下来的恩旨到了!” (四更奉上,麻烦大家看看兜里,还有票票无?) (群:311570852) ( 第五十四章 漕帮 第五十五章 大赏三军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五章 大赏三军 朝廷的恩赏,终于颁下来了,一同送到的,还有准予华尔、福瑞斯特入籍上海的谕旨和总理事务衙门的公文。 对于这两个美国佬变作了中国人,第一个目瞪口呆的是张勇,他总算明白了,前些日子关卓凡对他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勇,”这是关卓凡在拟功之时所说的话。他将一个红封包,隔着桌子,慢慢推到张勇的面前,“别说我没关照你,这里是一万银子。” “谢谢老总的赏!”张勇霍地起立,先利索地打了一个千儿,才站起身,眉开眼笑地凑过来,双手去拿。 然而关卓凡的食指,却压在红封包上没有移开。 “我忘了问你,”关卓凡慢条斯理地说道,“要官,还是要钱?” 这是离京的时候,关卓凡曾经问过他的一句话。张勇自然还记得,自己的回答是“要钱!”,而关卓凡的回答是“要钱,跟我去上海,那里遍地都是黄金。” 这一万银子,也抵得七八百两黄金了,可是事到临头,再一次问出来,张勇就不免迟疑了——他知道,银票一拿,自己原本能得的那个官,大约就要打个折扣。 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抵不过一万两银子的诱惑,咬着牙说道:“要……要钱。” “唔,我原打算替你请一个副将,”关卓凡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慢吞吞地说,“现在只好先委屈你一个参将了。” 副将是从二品,参将则是三品。张勇狠狠心。参将就参将。也很好了!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我替伊克桑请的也是参将的衔。” 张勇快哭出来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伊克桑掘壕守松江,又在七宝救了老总的驾,身负重伤。他这个参将,是拿命换回来的,我服气,没有话说。” “你在七宝。也救了我一条命。”关卓凡拿眼睛斜乜着张勇,“在青浦,打得谭绍光几乎回不了城,在川沙厅外,打得李容发丢盔卸甲,这些功劳,可也不小啊。” 张勇不说话了。 “华尔也是副将,以后他也能算个二品大员了,啧啧。”关卓凡不胜感慨似的,自言自语道。 “什么?”张勇跳起来了。“他一个洋人,怎么能当副将?” “他这个洋人。与众不同。”关卓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以后你就知道了。” 张勇涨红了脸,嚅嗫半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那……那我也副将!” “唔……”关卓凡点点头,在张勇痛不欲生的目光注视下,将那个红封包慢慢收了回去。 从那一天起,张勇便一直不服气,这个洋鬼子,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今天才知道,居然从此不是洋鬼子了! 这一道恩旨,三军同获懋赏,官兵之中以军功升职的很多,特别是几位主官,收获都不小。 丁世杰,赏总兵衔,轩军会带。 华尔,赏副将衔,从二品,轩军协带。 张勇,赏副将衔,从二品,轩军协带,兼马队管带。 伊克桑,赏参将衔,正三品,克字团管带。 福瑞斯特,赏参将衔,正三品,洋一团管带 丁先达,赏游击衔,从三品,先字团管带。 白齐文,赏游击衔,从三品,洋二团管带。 姜德,赏都司衔,正四品,德字团管带。 吴建瀛,赏都司衔,正四品,建字团管带。 图林,赏都司衔,正四品,亲兵营管带。 吴煦,授江苏按察使,正三品文官,着仍兼上海道。 刘郇膏,赏道台衔,正四品文官,轩军营务处总办。 金雨林,赏知府衔,正五品文官。 而对于关卓凡,则有专门的一段话,特加褒奖:“该员于艰难万状之中,死伤枕籍之余,栉风沐雨,亲冒矢石,终于攻灭伪众,克保名城,朕心倍感嘉悦。关卓凡加恩赏授江苏布政使,总带轩军。并锡封一等轻车都尉,世袭罔替!” 关卓凡终于成为了轩军的“总带”,从此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统兵,再不必尴尬于七品知县的职衔,而不得不靠御前侍卫的名头去压人了。 藩司这个职务,又叫做布政使,虽然可以算做是巡抚的下属,但从品秩上来说,除非巡抚另加了兵部侍郎的衔头,否则彼此都是从二品,因此虽不能“分庭”,但却可以“抗礼”。恭王所说的“人财两端,都可就手”,倒也不算虚言,因为一省的民政、财政、田土、钱粮、官员考绩,都是藩司职分内的事情。 得了这样一个职位,又封了轻车都尉,都是出乎意料的事情,特别是“世袭罔替”四个字,尤为值钱。关卓凡心想,照这么说,若是老子安安生生的,不造反,那么等到有了儿子,这个轻车都尉,以后就可以传了下去。老子叫做关三,儿子就叫做关小三…… 然而儿子还是没影的事。那一回跟二嫂,没有弄出事来,真是侥幸,不知白氏和明氏,会不会替自己生一个?又或者,万一老天不长眼…… 太后有喜了,谁干的? 他心中打了一个突,不敢再想下去了。 这次封赏,丁世杰以下的各位文武官员,也算是赏得既厚又公平,因此上海城内和轩军的各营团驻地之中,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独自向隅的是杨坊——关卓凡本来是准备拿他接替吴煦的上海道,谁知弄巧成拙。吴煦得了关卓凡在折子里的美言,授了三品的江苏按察使,却仍兼署上海道。虽然意外地把那个可恶的徐长山给顶掉了,但关卓凡仍然不免郁闷。因为吴煦不动。这让曾替自己出过大力的杨坊。情何以堪? “启翁,对不住之至。”关卓凡登门谢罪,“真是出了鬼了,容我慢慢查清楚。” “轩帅,何必自责?”杨坊很豁达,笑着说道。谕旨一下,现在可以公开喊关卓凡为“轩帅”了。“其实也不必查,无非是孔方兄的功劳。” “唔……”关卓凡明白了。吴煦为了在升官的同时,保住上海道这个位置,不知在哪里花了钱,从这个架势来看,所费定然不是小数。 惟其如此,更见得这个位置的重要,非想办法去了他不可。 “轩帅,这件事不必挂怀。我倒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忙。” “是,启翁请说。” “华尔既然已经入了中国籍。他和小女的婚事,我想替他们办一办。”杨坊略带尴尬地笑道。“一切使费,都由我来出,只是华尔那边,怕要请轩帅做个媒人了。” 这是想得到的事情,对关卓凡来说亦是好事,可以固华尔之志。华尔在中国没有亲人,关卓凡以轩军主帅的身份,替他主持此事,也很合适。不过想起俏皮可人的杨莺,关卓凡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酸溜溜的——当初在杨坊的府上,还以为杨莺是对自己有意,现在一个大好的美少女,要送给洋鬼子了。 不对。他提醒自己,华尔已是入了籍的中国人,自己的心中,不可再存有这样的念头。华尔和一帮洋军官、洋教官,对正在扩充的轩军来说,异常重要。现在要做的,是风风光光的替他把这场婚事办下来,要这个“洋鬼子”,死心塌地的为中国人效力。 “启翁,这个媒人我做了!不过这等于是我们轩军娶媳妇,怎么好说都归你包办?这里面的规矩我不大明白,回头我找刘郇膏来总承其事,一定能办得圆圆满满,绝不会委屈了杨大小姐和你的这位乘龙快婿。” 这就见得关卓凡会做人了,杨坊当然深自满意。他只有杨莺这一个女儿,从小就千疼万爱,百依百顺,只是再也想不到女儿竟然会爱上了一个洋人,而且到了“坚钢不可夺志”的地步,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成全他们。不过华尔虽然入了籍,到底曾是个洋人,“杨道台嫁女”这一段古,别人多半要拿惊异的眼光来看待。现在关卓凡以“轩军娶媳妇”来对待,那就不仅风光,而且格外有面子。 这件事情定了下来,就不妨再说点别的。杨坊问关卓凡:“轩帅,你的藩司衙门,打算设在哪里?” 如果是承平之时,三司衙门自然都是设在省城,但现在打仗的时候,对于统兵大员来说,地方上的实职只能暂时当做副业,因此相应的衙门有随驻的,也有衙门不动,由统兵大员在异地遥制的。 “现在的藩司衙门,是在南通,不知启翁是怎样一个意思?” “我看,还是迁到上海来为好。” “我亦持这样的看法,跟启翁不谋而合。”关卓凡笑道。南通是薛焕的驻地,把藩司衙门留在那里,薛焕必定多方插手,关卓凡想要遥制是办不到的事。 关卓凡升了藩司,上海知县的位子自然要让出来。知县出缺,照例该由巡抚定人选,然后由藩司放牌子委任。按杨坊的意思,这个位子不可随便让给外人,干脆直接出牌子,委由那位县丞黄德发来先行署理,然后再报给薛焕,只说黄德发熟知军务,才堪使用,如若匆忙易手,反为不便。有“军务”这一顶大帽子遮着,薛焕除了同意,也不能说什么。 至于藩司衙门的所在,上海城里有的是又堂皇,又好用的地方,选定了搬过去就是。 “地方总有的,就是嫌搬起家来,零零碎碎地折腾,真麻烦。”关卓凡皱眉道。 “不妨的,不是有个扈姑娘,可以替你打理?”杨坊皮里阳秋,说得一本正经。 关卓凡闹了个红脸,心里一虚,无言以对。 (谢谢各位投票给狮子的朋友,也谢谢木糖醇,为了投一张月票,专门打赏了一个舵主出来。) ( 第五十五章 大赏三军 第五十六章 妖怪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六章 妖怪 眼见关卓凡一跃成为二品的藩司,金能亨的信心自然更足,跟利宾两个,到底把那个“控股公司”的一应手续办完,开起来了。 公司算是美国公司,由金能亨在美国领事馆备了案,受美国法律保护。公司的中文名字,利宾觉得关卓凡所说的“花旗”两个字很好,让人一看,就觉得是花旗国的洋行,庶几可以掩人耳目,于是,干脆就叫做“花旗公司”。 利宾从渣打银行做了一笔十五万的借款,八年期,年利六厘五,凑齐了三十五万的入股银子,而金能亨也实打实地掏了十五万,下决心把自己的未来,赌在关卓凡身上。 五十万两银子的股本,不算小了,尤为奇特的一点,是别的洋行往往都是先在海外有了母公司,才在上海成立分支机构,而花旗公司却是直接注册在上海,大班又是美国的名誉副领事,因而成立之初,便颇为引人注目。 为了这个缘故,关卓凡跟利宾商议后决定,暂时不替利宾谋取更高的功名,以免两人的关系痕迹太露,过于招摇。利宾现在的身份是候补知府,在租界的洋场上周旋,倒也足够了。 “我是你的御用康白度。”利宾常常这样跟关卓凡开玩笑。 “这不够,你要做上海最大的康白度,做中国最大的康白度。” 康白度,是买办的意思,在上海的中国人里面,现在这几乎是最令人羡慕的身份了。然而如何做到中国最大的康白度,利宾却不甚了了。他只是按关卓凡的交待。把他的表弟宋志宽也叫到花旗公司。职务是欧洲司的协理。 花旗公司,一共只设了两个司,一个欧洲司,一个美国司。每司设一个主理,一个协理,两个委员。欧洲司的主理,是一名叫做卢卡斯的普鲁士人,美国司的主理。是一名叫做山度士的美国人,都是由金能亨找来的,都能说几国语言,人也都算能干,因此公司给他们所开的薪水,也很丰厚。 薪水固然丰厚,但是对于该做什么,这两位主理还懵懂得很。寻找有潜力的企业,去做投资,这是个全新的主意。听上去很让人兴奋,但从何入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利宾带来了最新的指令,才算是有了一条明确的路。 这一份指令,写的是英文,却是用小楷写在几张信笺之上,几个洋人看见,都觉得使用毛笔的人,能将英文写到这个程度,是一件很值得佩服的事。 “利先生,这是哪里来的?”山度士好奇地用英语问道。 “我写的。”利宾大言不惭地说道。 给欧洲司卢卡斯的指令是:带同宋志宽,到瑞典国的斯德哥尔摩,找到一家叫做卜福斯的小型钢铁公司,跟阿尔弗雷德先生谈一谈,即使不能控股他的公司,至少要做到最大程度地参股。如果这件事顺利的办下来了,那么在回程的时候,不妨到卢卡斯的家乡普鲁士去转一转,对于那里的军工企业,花旗公司的股东也表示很感兴趣。 给美国司山度士的指令则是:去找石油。 “去找石油?”山度士惊讶极了。他认为这完全是一种新的东西,利宾这个中国人,怎么能知道? “实际上,也不能说是去找石油。”利宾笑道,“山度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克利夫兰人,对那里应该很熟悉?” “当然,每一个角落。” “很好。”利宾瞄着手里的纸,说道:“请你到克利夫兰的白石镇,找到一家叫做‘克拉克和洛克菲勒’的小石油公司,公司的经理是一位叫做约翰?洛克菲勒的年轻人,二十四岁。告诉他,花旗公司愿意向他投资。” “……好的。”指令居然详尽到这样的程度,山度士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单用惊讶来形容了,“我一定可以做到,可是……请问利先生,你是怎样知道这许多事情的?” “这个么,天机不可泄露。”利宾说了一句中文,才又笑着用英文说道:“上帝自有安排。” 他的心中却在想,关卓凡要么是个妖怪,要么没准真的是上帝派来的人。 “那么请问利先生,我们具体要投资他的什么业务?” “他做什么,我们就跟着投什么。”利宾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说 从二品的藩司,是目前上海地区最高级别的官员了,因此应该与租界内的领事团,有一个正式的会面。不论是关卓凡,还是各国驻上海的领事,对此都抱有期待,然而为了一个礼仪上的枝节之处,这次会面几乎泡了汤。 问题出在该由谁去拜访谁上面——其实也不能说是“枝节”,因为外交无小事。依照惯例,涉及到租界的事务而需有所洽谈的时候,一向是中国官员去到租界,与领事团进行商讨,但关卓凡坚持认为,按条约的规定,各国领事与上海道才是平级的官员,现在他以“藩司之尊”,理当高坐衙堂,接受各国领事的拜访。 这当然只是一种意气,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说到底,外交的背后还是实力。不过这也是一种姿态,要提醒各国领事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为了这件事,吴煦和杨坊,跟领事团吵吵嚷嚷地打了两天擂台,最后在工部局几位董事的斡旋下,达成了妥协——由英美法三国领事先到老城厢里来拜访关卓凡,但“恰巧”关卓凡不在,于是“遗憾地未能见面”,然后关卓凡再以回访的名义,到租界与领事团正式会面。 也只能争取到这个程度了,关卓凡心想:以后,总有一天。 会面的地点定在苏州河北岸的礼查饭店。饭店的东大厅里,虽然一共有十一国的领事,但凡事均以英美法三国的马首是瞻,只要英美法的三位领事议定,就算是定局。 “关藩台,很荣幸能在这里与你会面。”英国领事阿礼国,因为资格最老,所以算是领事团的召集人,先代表领事团做了欢迎的致辞,然后把每一位领事介绍给关卓凡。这些领事,都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一些关卓凡在宫廷政变中的传说故事,但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统兵打赢了上海保卫战的年轻将军,因此一面很客气地寒暄着,一面都在心里评估着他的潜在价值。 关卓凡却一反交涉“见面礼仪”时那种傲慢的态度,变得极为谦逊。除了对上海战役期间,领事团给予官军的装备表示感谢外,在与每一位领事见面握手时,都还特别用英语说了一段热情洋溢的门面话。这些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领事们就已经开始互相交换着诧异的眼神,大厅里变得寂静无声。 这一段话,并不是泛泛而言,比如他对普鲁士的领事,是这样说的:“莱曼先生,我深信日耳曼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普鲁士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威廉一世是一位伟大的国王,德意志联邦必定会日益强大。” 十一位领事,十一段话,莫不如此。对于这些领事来说,一个朝廷官员有这样的表现,简直是难以置信——这位关藩台,不仅少见地行握手礼,而且对每一个国家的认识,精准而到位,即使是总理事务衙门专事外交的司官,也不可能有这样全面的见识,如果再考虑到他的年龄和阅历,恐怕只有用“神奇”这个词,才能够解释了。 这样一来,对关卓凡的估值就很容易做出了。这个人,既得内廷宠信,又有军机处的支持,既能带兵打仗,又有民政上的历练,既是旗人,又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对世界各国均有颇深的认识,自然也是洋务上的干才…… 这个人的前途不可限量。 ( 第五十六章 妖怪 第五十七章 华人巡捕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七章 华人巡捕 这一次会面,相当圆满,因为是第一次相见,所以双方都保持着一定的克制,并没有什么太棘手的要求提出来。相反,在对待太平天国的问题上,达成了更多的一致,一是决定加强对金陵方面的武器禁运,向洋商申明:不论在任何地方,一旦被官军查获要走私给长毛的军械,则被没收之后,领事不承担追讨的责任。二是决定如果李秀成要替儿子报仇,再攻上海,则仍按原来“中外会防局”议定的条款,联合抗击。 会面结束,东大厅里的各国领事和随员便纷纷告辞离开,但关卓凡却还不能走,在饭店的西大厅,还有另一场会见要参加—— 在上海的租界内,除了领事团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权力机构,叫做“工部局”。领事团是代表官方,而“工部局”则是由全体租地人选举出来的一个自治机构,不归领事团管。事实上,租界的市政和日常管理,更多的是依靠后者来进行,这由工部局的英文名称便可以看得出来——上海市政委员会。 此刻等候在西大厅里的,是工部局的七位董事,关卓凡仍由吴煦和杨坊陪着,跟他们见了面。这一次,却不用象刚才那么正式和拘谨,一来是因为工部局本身更多代表的是洋商的利益,不算是官方会谈,二来是因为七位董事之中,有熟人。 工部局的“总董”,是英国人麦都思,正是利宾在墨海印书馆时期的老师。他是个教士。也是个汉学家。虽然不曾见过关卓凡。但从利宾口中已经听了太多的溢美之词,因此算是“神交已久”。在攻打川沙时被砍断了一只手的刘玉林,也是由麦都思安排在自己创办的教会医院里面医治。 另一位熟人,则是金能亨,在关卓凡看来,这个不仅算是熟人,简直可以算是内线了。 然而气氛虽然轻松,但谈起事情来。却又比领事团要认真得多,有什么说什么,就连金能亨,居然也是一板一眼,完全不像是个“内线”的样子。 第一件事是厘捐。工部局对于轩军将要开征的这个税,表示出相当的疑虑。 “我们在海关上已经交过关税了,还有‘归公’、‘行用’这些杂项,也都一并交过了,现在又要收厘税,负担很重!” 话是没有错。不过关卓凡已经想好了理由来抵挡:“厘捐也不是只针对洋商!而且厘捐的钱,是用来给华尔的洋枪队做兵费。保护上海。彼此都有责任,原来的兵费,洋商没有出过,全靠上海的士绅来募集。现在让他们交一点,我看没有什么不应该的。” 这个理由站得住脚,董事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算是勉强同意了,不过接下来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工部局的财政状况很不好,已经透支了一千八百元。”麦都思认真地说,“巡捕房的薪水,这几个月都是发的半薪。所以要请关藩台做主,从上海县或者吴道台那里,把原来答应过的每月五百元津贴,如数拨过来。” 吴煦听了这话,脸现尴尬,心中大骂道:“死洋鬼子,前一刻还在谈几十万两银子的事,一转眼怎么就忽然说起这个几百元的事来了?” 关卓凡见了吴煦的样子,知道是确有其事,心中也觉得好笑:租界里的洋商,哪个不是几万几十万的身家?巡捕房的薪水发不出,千八百两银子的事,随便捐一点,不就好了,何至于跑到这里来哭穷,丢不丢人? 继而心中一凛:外国人做事情,原本就钉是钉,铆是铆,这是长处!自己是不是在官场上混得久了,染上了那种凡事大而化之、漫不在乎的陋习? 不要忘了,自己穿越来之前,整整一个暑假,也只挣下了不到八千块,折成现在的银子,大概是三十两的样子。而自己穿越后,从八里桥进京的时候,身上也不过带着老阿和老蔡他们给的二十两…… 他还在那里不停地内省,麦都思却絮絮叨叨地一直说了下去。 工部局的经费,是来源于租界内的商家,每月所缴纳的五十元规费。而随着道路、桥梁等设施的修建,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收支不能相抵,便渐渐有捉襟见肘的感觉。巡捕房是工部局的下属,经费全靠工部局的拨款,大河没水小河干,如此一来,薪水便成了问题。 英美租界内的巡捕一共是三十一人,全是西捕,总巡是一位从英国来的高级警官,叫做克莱夫顿。原来议定的薪水,是每月一百五十元,可是因为没有钱,最后给他减到了一百元,剩下的五十元,要求他除了本职的警务之外,还得另外再兼两项差事,才能发给——其中一项,是要主管道路和码头,算二十五元;另一项,则是要替董事会负责开具清单、记账的工作,也算二十五元。 于是这位可怜的高级警官,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才能勉强维持住体面的生活。关卓凡心想,若是换了张勇去做这个“警察局长”,每月不弄个几千两的外快,他都不算是从步军衙门里出来的人。 “关藩台,这些事,你可以问问福瑞斯特,他就是从巡捕房,到你的轩军去的。”麦都思郑重地说完,又拿出了两张纸,“这是去年八月,我们和吴道台会谈的备忘录,里面写清楚了,上海地方应每月给予工部局五百元津贴。” 你抢了我们的地方去做租界,还要我们给你补贴,数额虽小,也没有这种道理。关卓凡不用问吴煦就知道,这又是中国官员跟洋人打交道时的一项坏毛病——遇见什么事,被洋人逼不过,就胡乱答应下来,等到别人要求兑现的时候,就拿官场上那一套来逶迤拖延,直到最后生出事来,吃了大亏,再花十倍百倍的代价去赔付平息。 既不知彼,又不知己,既不能审时度势,又不能卧薪尝胆,这样的朝廷,焉有不败之理? 这笔钱,看来给是要给了,不过总觉不能甘心,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 “麦爵士,既然是租界里的巡捕,不知道为何要由上海地方出一些钱呢?” “这是因为租界里面,也有很多华人,维护治安的费用,由地方上分摊一些,是完全合理的。” “那么,何必一定要用西捕?租界越来越繁忙,巡捕房也总要加人的,既然华人多,招一些华人巡捕,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么?”关卓凡笑道,“一名西捕,薪水要三十两,一名华捕,十两工价银子就打发了。老实听话而又能干的华人,有的是!如果是这样,我们这边每月的五百元,折成库平,大约三百八十两银子,回头就如数拨付,另外可以再一次性赠予工部局一千五百两。” 这个提议很好,工部局的七名董事,一起动了心,小声商量了一会,麦都思说道:“关藩台,我们认为这是个好建议,不过这些华捕,最好是由你来举荐,才能放心。 关卓凡一哂:这些洋人,拿中国的官儿也太不放在眼里了。笑了笑,没有说话,神态转为倨傲。 “关大人是朝廷重臣,怎么能做这种事?”杨坊在一旁帮腔,“可以由地方上身家殷实的士绅来具保。” “嗯,也好。”麦都思点头说道,想一想,又加上一句:“一定要可靠,听话,能干的。” 放心,关卓凡心说,我一定替你们找些可靠、听话、能干的。 这样的人,听说在青帮之中,倒有不少。 (谢谢各位飘赏和给赞的朋友。) ( 第五十七章 华人巡捕 第五十八章 婚礼上的意外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八章 婚礼上的意外 华尔和杨莺的喜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头亲事,轰动全城,谁不要来看“杨道台嫁女,洋鬼子娶亲”?于是好奇的百姓,早早就等在迎亲路线的两旁,要看一回难得一见的热闹和新奇。 华尔入籍,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杨莺,而他居然还说动了福瑞斯特跟他一起入籍。在福瑞斯特而言,也有自己的打算,一来是入了籍,朝廷的封赏要高一等——他得了三品的参将,而白齐文只得了从三品的游击,就是明证。二来是他确实很喜欢中国,脾气又好,跟中国人相处得很愉快——他还在巡捕房的时候,租界里的华人总是喊他“福鬼子”,他也笑呵呵的不以为杵。 两人入了籍之后,在城北的同一条街上,觅了一大一小两处毗邻的宅子,做了邻居。因为要娶媳妇,自然是华尔住大的那一套。福瑞斯特是个鳏夫,洋枪一团驻防的地点又是在浦东,来往要过江,因此平日回家的时候不多,有这样一套小宅子,倒也能自得其乐。 华尔的这头亲事,谈得很快,快就快在免去了双方媒人“讲数”的繁复。一般的亲事,要快要慢,都在女方的媒人身上,以奇货可居,慢慢地与男家纠缠勒掯,一定要把彩礼聘金要到极致,嫁娶的场面也要撑足,才算是称职,女家的谢礼也才会重。因此按江南的风俗,做一次媒人,有“十二只半鸡”好吃——从“问名”开始到“六礼”将成,媒人至少要往返六趟,主家每一趟都要杀鸡款待。到了“好日子”那天。还有一只鸡可以吃。不过新娘子要上轿。不能从容大嚼,至多只能吃半只,合起来便是“十二只半”。 杨坊所请的媒人,是在松江一府七县中有名的媒人公“黄铁嘴”,婚嫁场上纵横捭阖,从无对手,然而这一回,不幸遇上了男家的媒人是关卓凡。轩军统帅。本省藩台,才在上海一战中杀得人头滚滚,黄铁嘴见了,自己的腿先一软,如果不是关卓凡再三客气,请他“不要多礼”,他恐怕就要跪在地上“听吩咐”了,别的事情,从何谈起? “黄先生,来来。吃鸡,吃鸡。”受命总承其事的刘郇膏招呼黄铁嘴入席。在席间拿出一张单子,将哪一天换帖,哪一天小定,哪一天大定,彩礼何物,聘金若干,都一项一项地列清楚了,最后给了两个迎亲的吉日,请女家挑选——这是为了避开新娘身子不舒服的那几天,以免在圆房的时候“撞喜”。 黄铁嘴亦是很精明的角色,知道有这一只鸡吃,已经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大军备战,说动就动,又怎么容得自己左一只鸡右一只鸡的慢慢吃起?何况刘郇膏交来的单子上,彩礼和聘金都很丰厚,有这一张单子,足可以在杨坊那里交得了差。 关卓凡则暗笑杨坊的狡黠——他身家豪富,原不在意那些彩礼聘金,这回嫁女儿,心里是希望快些办好的,但又不肯让别人说闲话,于是请了这个最厉害的媒人公,示人以从容。同时却又在暗里托了关卓凡替华尔主持其事,情知就算再厉害的媒人,面对关卓凡的威势也是无从施展,于是里子和面子就都有了交待。 吉日最终定在了四月初六。到了这一天早上,送嫁妆的队伍先从杨坊的府上出发,前后各有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分做引导和压阵——不敢用白马,因为犯忌。中间是三辆大车,另有几十人肩挑手扛,所运送的箱笼、各色被面、西洋镜子等等,琳琅满目,光是马桶,就有四个——这个又叫做子孙桶,里面堆满了枣子、花生、桂园、莲子,取“早生贵子”的意头。 队伍到了城北华尔的宅子面前,顺次停下,在黄铁嘴的指挥下,将一应嫁妆搬进宅内,而且凡是箱笼,在入门之前,必打开箱盖,遍示门外如堵的看客——这个叫“夸嫁妆”,意思是我的女儿,身份贵重,所携来的陪奁,足以自傲,不曾辱没了夫家。其中有一口银箱,是新娘的体己,俗称“压箱底的钱”,才一打开,观者立刻耸动,只见银光璀璨,两百个小银锞子排列的整整齐齐,上面叠放着一块翠玉,一锭黄金,取的是“金玉满堂”的意头。 等到这一阵大热闹结束,去往杨府迎亲的队伍就出发了。华尔骑在马上,披红挂彩,完全是一副寻常中国新郎的打扮,但他身后的阵仗,就不一般了——一张勇替他做面子,从轩军马队之中,特选了六十名骑术精绝的好手,以青、黄、红、黑四色战马,分列控御缓行,做他的仪仗,中间夹着一红四蓝共五顶轿子,用来接新娘和杨家送亲的女眷。 这样的场面,见所未见,自然引来彩声不绝。到了杨府,华尔给丈人杨坊磕了头,又向府上的长辈敬了茶,把一应礼节都完成了,才接了凤披霞冠的杨莺,上了那一顶大红花轿,鞭炮声中,起轿向北,回到“华府”去成礼。 此时的华府,自然已是贺客满堂,除了上海官场上和轩军中的官员,地方上有头面的士绅也都请到。租界方面,各国领事多有派员致送贺礼的,而美国领事查尔斯,更以华尔身份特殊的缘故,亲自到场贺喜。因为预料到客人多,所以把隔壁福瑞斯特的宅子也“征用”了,而整个婚宴的席面,自然是由扈晴晴一手提调。 宾客既多,贺礼自然也多。大抵上,中国官员所送的贺礼为重,而洋人所送的贺礼为轻,这是习俗上的差异,倒也没什么好说,奇怪的是,人人有礼,却独少关卓凡的一份,于是大家都以为,关卓凡是把这一场婚庆的操劳,当做了礼物。 华尔和杨莺都是西式做派,因此在成礼之前,还有双方的长辈贺辞。女家是由吴煦代表杨坊来讲话,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总之是祝贺一对新人花好月圆。轮到男家,却是推让给美国领事来说这一番话,查尔斯也不客气,把华尔着实赞美了一通,夸他是“美利坚的英雄”,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彰显了美国精神云云,现在加入了中国籍,与杨道台的女儿结下秦晋之好,更是代表着两国百姓的睦邻友好。 关卓凡含笑倾听,等到查尔斯说完了,才上前一步,看看华尔,又看看查尔斯,取出一个红色的封包来。 “查尔斯先生,不论是华尔,还是洋枪队中的美国官兵,都对这一次上海之战中的胜利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关卓凡微笑着说道:“这里是五万两渣打银行的本票,其中的一万两,是按照华尔的意愿,捐献给他的祖国,另外四万两,算是轩军对贵国政府的捐献,以表感谢。希望这些钱,能对贵国平定叛乱的战事,有所帮助。” 这话一出,顿时满堂鸦雀无声——原来关藩台的贺金,是在这里。可是朝廷打了败仗,赔偿兵费这样的事是有的,但主动把钱捐给洋人这样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另外,原来美国也正有叛乱么? 华尔先是一愣,继而激动得差点不能自持:“逸轩……轩帅,你这样的心意,叫我……叫我……” 叫你何以为报,是么?关卓凡见到华尔这副样子,再看看查尔斯那副惊讶至极的表情,知道自己做得不错,心中却多少有一点惭愧:自己玩心计,是不是有点玩过头了?笑一笑,说道:“华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这一点心意,算做我的贺礼,不必客气的。” 华尔的心情是激动,但美国领事所想的,则不止于此——自己国内的南北战争,正打到激烈的时候,而且政府一方吃了几场败仗,局面堪忧,这是查尔斯深知的。以华尔名义捐来的一万两银子,恐怕是迄今为止,美国政府所收到的最大一笔个人捐款了,而轩军捐助的四万两,不管多么令人讶异,也要先收下来再说——这种时候,就算是最微小的一份力量,也会对战争起到一点帮助,何况是实实在在的五万两白银,对政府算是一笔不小的助益了。 于是查尔斯异常郑重地代表美国政府,表示衷心感谢。不过他与华尔不同,毕竟是个外交家,对于关卓凡的这一笔钱,仍然暗暗在心中揣测着他的用意。 关卓凡不去管他,等到喧闹已毕,便目视司仪,司仪会意,喊了一声:“行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因为华尔的父母不在,所以这一拜是遥拜。等到夫妻对拜之后,这一桩异域姻缘,便告功成。 良缘佳偶,满堂喜气,关卓凡亦被这样的气氛感染,心想这段日子忙得天昏地暗,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等一会真要好好喝上几杯,松泛松泛。 念头还没转完,却看见图林从门口进来,一路穿过堂上的人群,匆匆来到了他身边。 “爷,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由薛抚台和那个徐长山陪着,已经在小东门下了船。”图林拿眼睛四周扫视了一圈,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刚一下船,就亮了钦差的身份,派人用钦差的关防,封了县衙的电报处。” ( 第五十八章 婚礼上的意外 第五十九章 敌友难分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十九章 敌友难分 关防,就是大印。既然封了电报处,那显见崇厚此来,是要查处电报的事情了。 稳住,关卓凡对自己说。 酒是喝不成了。为了不破坏这个好日子,他强自镇定地向华尔告辞,抱歉地说,临时有急务要办。 这倒也是常事,因此关卓凡的告辞,虽然对于华尔和满堂的宾客来说,是一种遗憾,但并没有引起什么不安。他上了轿子,便直奔钦差大臣下榻的正阳客栈,结果发现,钦差随带的戈什哈已经在客栈四周下了警戒。待得通报进去,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崇厚没有让他进去请圣安,而是传话出来,说是天色已晚,见面不便,请关藩台明天一早到客栈来听旨。 看样子不大妙!这就得连夜商量对策了。关卓凡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定下心来想了想,派人把杨坊、刘郇膏、利宾、丁世杰、张勇五个,请到衙里来。 “老总,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砸了黑砖!”丁世杰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我们在前面打生打死,他们倒在背后专一挑毛病,弄小鞋给你穿。” “这个不消说,必是薛抚台和徐长山捣的鬼。”刘郇膏沉思着说,“崇地山是兵部侍郎衔,在天津管理三口通商事,对洋务当然有所了解,朝廷选他来查,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崇地山奉派了这样一个差事,下船伊始,就先封了电报处,这样大张旗鼓,倒是想不到的事。这个杀威棒打得不轻。可见来者不善。” “我调些兵。进城来给他起哄。把他吓跑了完事。”张勇跃跃欲试地说,“就说长毛打来了,不信他不滚蛋……” “胡说!”关卓凡把脸一沉,张勇吓得收了声,不敢说话了。 崇厚这个人,关卓凡当然知道。印象最深的,是他后来在光绪年间出使俄国,私自与俄国人签订条约。许诺了大量利益,允俄国永远占据伊犁,结果被朝廷定了“斩监侯”的罪,几乎就要杀头,算是戴了帽子的卖国贼。这些在后世都是有定论的,没想到现在是他来查办自己。 “电报是洋人的四合公司办的,”利宾硬着头皮说,“他想栽到轩帅的头上,也没那么容易吧。” “毕竟电报房就在县衙里面,总不成说轩帅不知道?”刘郇膏摇摇头。“得另外想个说法。” “我倒以为,这件事里面。有可疑。”一直没说话的杨坊,此刻开口了。 “哦?启翁的意思是……?” “崇厚既是由薛抚台和徐长山陪着来的,那么决然是先到南通,后到上海。刘先生猜此事由他二人而起,我想是不错的。”杨坊侃侃而谈,“只是有三点可疑之处,说不通。” “请问启翁,是那三点?” “崇厚能任三口通商大臣,管洋务,可见必定是议政王一脉的人,跟轩帅是同一条路子上的,焉有自己人整自己人的道理?这是其一。” “唔……敢问其二是什么?” “既然要大张旗鼓,封了电报处之后,就应该动用钦差关防,将道署县衙一干人员提去勘问,猝不及防之下,则真相不难水落石出。现在只是封了一间电报房,有什么用?看上去雷厉风行,细细想来,倒好像是专门来告诉轩帅一声:当心,我来查你电报的事情了!” 这句话彷如拨云见日,令到众人不由都“哦”了一声,彼此相视,都缓缓颌首。 “第三点也颇值得玩味——轩帅去客栈请圣安,崇厚开门召见,宣明圣旨,才是正办,岂有拿什么‘天色已晚’来做托词的道理?看上去是公事公办、崖岸高峻的样子,然而说成是特意留给轩帅一晚时间,以做对策,又何尝不可?” 原来如此!大家都佩服地看着杨坊,心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单是官场中的这份见识,就无人能及。 “佩服,启翁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刘郇膏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替轩帅想一个好说法出来。” 第二天一早,由江苏巡抚薛焕带领,在上海的五品以上官员,齐集正阳客栈的大厅,恭请圣安。 大厅里已经布置过了,显得肃穆庄严。钦差大臣、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穿着二品服色,站在南首,仰面答道:“圣躬安!”,这个仪式才告完成。崇厚随即将手虚虚一扶,说声“各位请起吧”,大家才敢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等他发话。 “这次上海一战,官军和地方上戮力同心,诚然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圣心甚慰。然则功是功,过是过,朝廷的纲纪不能不维护,中外之防亦不能不守。兄弟这一次来,就是要查一查,洋人在上海县私设电报的事情!”说罢,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关藩台。” “在。” “奉旨,有话问你。” “是。”关卓凡从薛焕背后疾趋出列,来到崇厚面前,将袍袖一撩,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薛焕和那位已经调职,还未动身的徐长山看见了,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当日你关卓凡逮捕何桂清何大人,也是这般不可一世,怎知你自己也有今日?当日你在县衙大堂的军事会议中咆哮上官,可知我们要整死你,也只是举手之劳? 上海的官员,人人却都是心中一沉,谁也不敢说话,屏声静气地听着崇厚发问。 “关卓凡,奉旨问你:洋人在上海架设电报线路,其一由县城到泗泾,长二十里;其二由县城到周浦,长二十五里。这件事,有没有?” “有的。” “四合洋行,从香港聘请电报员共一十五人,分驻泗泾、周浦和县城,这件事,有没有?” “也有的。” “县城的电报房,就设在你的县衙之中,昨日我已派人查封。事实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也是有的,并无话说。” “哼,谅你也是无话可说!”崇厚冷笑一声,“奉旨,有话问你:前度英商雷伊罗朵,曾数次上禀总理事务衙门,求设电报而不得允。你何以胆大妄为,竟敢置朝廷法度于罔顾,纵容洋商,私设电报,擅开中外之防?” “洋商私自架设电报,下官忙于军务,确有失察之罪。”关卓凡先认一个错——总不能说自己一点错也没有,否则不就变成两宫太后和军机处大错特错? “你不要避重就轻,什么‘失察之罪’?”一旁的薛焕忍不住了,“现在问的是你‘纵容洋人’的罪,电报房都设到县衙去了,这叫失察?” 关卓凡还没来得急说话,崇厚已经把脸一沉,说道:“薛大人,请你自重!” “是,是。”薛焕把身子一躬,不敢说话了。 “回皇上的话,四合洋行是丹麦人所办,铜线架设得甚为迅速,待到下官察觉之时,已铺设至泗泾、周浦。”关卓凡从容地说,“下官一经发觉,立刻令四合洋行停工,将所有电线、电杆、发报机,全数征用,并对洋商责以大义。该洋商亦自知理亏,所有物品并工价银子,允诺全数报效,并不要轩军粮台和县库一分一厘银子,求皇上明鉴。” 这么一说,等于四合洋行报效了将近三万两银子,岂不是反而甚有功劳?众人均大感意外,暗暗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薛焕和徐长山,明知他满口胡话,却一时又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就算挑得出,刚才在崇厚那里已经讨了一个没趣,也不敢再做抗声。 “既是已经征用,似乎该妥善入库才是,”崇厚沉吟着说,“怎么还在县衙架了电报房,接着使用呢?” “回崇大人的话,既然利权在我,则电报用在军事上,确是利器。”关卓凡知道已经过了一关,话说得愈发流利,“其时长毛已将大军压境,总以保住上海为第一要务,他非所论。这是皇上曾经指示过的。” “皇上……有这个话?”崇厚一副愕然的样子。 “去年十月里,轩军出京之前所颁的那一道上谕,说‘凡于军务有利之举,准该员便宜行事’。”关卓凡先恭恭敬敬地背了一句圣旨里的话,才接着说道,“我这个,不知算不算是‘便宜行事’?。” 一堂皆静。 ( 第五十九章 敌友难分 第六十章 自己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章 自己人 崇厚默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倒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了,这些话,我回京以后,自然会如实奏明。”说罢,将手一抬:“关藩台,请起来吧。” 这就问完了?薛焕和徐长山面面相觑,心知这一下得罪了关卓凡,如果不能办出个起倒来,异日若遭他的反噬,则又如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崇大人……” 崇厚却没有象方才那样辞色俱厉,而是略带了一丝抱歉似地说道:“我奉旨问的,只是‘纵容洋人私设电报’的罪名,现在既然没有纵容的情节,别的事,就不在兄弟的职责之内了。两位若是有话,不妨写成禀帖,或者写成折子,我可以一并妥为带上京城。”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薛徐二人,满以为崇厚是要来重办关卓凡的,哪里想得到他的脸色变得这样快。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话说? “地山,你的公事既然办过了,我们该替你洗一洗行尘——就由逸轩尽东道之谊好了。”明明有理有据的事情办成这样,薛焕的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窝囊透了,只得强笑着说道,“我和逸轩并无芥蒂,彼此都是为了国事,想来逸轩亦不会挂怀。” “抚台说得是,总是靠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才替我洗清了冤屈,逸轩不敢稍有怨望之心。”关卓凡的态度,依然恭谨,话也说得极诚恳。 他这么说,薛焕和徐长山也只能这么听。连着崇厚在内。几个人各怀鬼胎。都是隔了肚皮做功夫。到了中午,席设老宴春酒楼,算是替崇厚接风,几杯酒吃下来,大家有说有笑的,渐渐便把方才尴尬的气氛冲淡了。直到酒足饭饱,崇厚告乏,大家才散了席。各自回去休息,准备明天一早,送钦差上船回天津。 新的藩司衙门已经选好了,只是还在略作修葺,因此关卓凡仍然回了县衙。电报处已经解了封,卞宁跟几个电报员倒是还好——上午在正阳客栈里的一幕,消息早已传了回来,既然关卓凡无事,电报处当然也就平安无事。关卓凡略作勉励,进了签押房。等张顺替他泡好了新茶退出去,便揽着一杯清茶。呆呆地想着心事。 就这么坐着出了一会神,忽然摇摇头,笑了起来——薛焕和徐长山这两个王八蛋,没来由的就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居然还敢说让自己“不要挂怀”! 也不光是这两个,还得加上一个吴煦,若是没有他,电报的事他们决不能打听得这样清楚。这一回,若不是靠了崇厚这个卖国贼够交情,肯撑腰,只怕就会有大麻烦——虽说自己新立大功,决不至于因此获罪,但一通严谴是少不了的。大伤面子和威信,还在其次,新办的电报是一定会胎死腹中的。 行,咱们走着瞧。 然而这两个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虽然不能确知,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何桂清的事算是一层,上一次军事会议,削落了他们的面子,算一层,或许还有……扈晴晴? 想到扈晴晴,心中一动,看看窗外的天色将黑,打开桌旁的小保险柜,取出三千两银票,想一想,又添了二千两,拿一个封包装好,揣进怀里,这才喊一声:“来啊”,便见张顺闻声跑了进来。 “去跟扈姑娘说,她操办了华尔的婚宴,辛苦得很,”关卓凡仰着脸交待道,“就说我说的,这三天不许她下厨,好好歇一歇,今天我也不在后院用晚饭。” “嗻。”张顺答应了,又问:“爷可是要出去?我这就吩咐他们备轿。” “不用官轿,叫他们弄顶两人抬的小轿子,让图林换便装,一个人跟了我去就行。” 一顶两人小轿很快便备好了,关卓凡一身青衣小帽,上了轿子,又伸出头来,小声向跟轿的图林说:“到正阳客栈。 这一次,果然跟昨天的境遇大不相同,到客栈院外通报进去,立刻请进,崇厚站在厅门里面,亲自迎接:“逸轩,我等你多时了。” “崇公厚义,何以为报?” 关卓凡说着就要行礼,却被崇厚一把搀住了,笑道:“咱们不闹这些虚文,来来,到屋里坐。” 崇厚所住的,是东边最大的一套房。进了门,崇厚先请他“升炕”——脱了鞋子,坐在床上的一张小炕桌两边,跟着便有听差抱来两床毛毯,替两人把腿脚围住,又端来一壶滚烫的热茶,一个极精致的烟盘,放在桌上,拿起那支玉白的象牙烟枪,替两位大人在灯上打烟泡。 等到装好了烟,崇厚将手一让,先请关卓凡。关卓凡摇摇头,笑着说道:“崇公请自便,我却享不来这个福气。” “那我就不客气啦。”崇厚接过烟枪,深吸一口,闭目不语,半晌没有动静。关卓凡已经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憋死了,才见他缓缓地从鼻孔里把烟喷了出来,悠悠不绝,面上是一副享受至极的神情。 “福寿膏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崇厚喝了一口热茶,笑道,“不过这点癖好也戒不去,无可奈何。” 由这开始,两人互相问了家里人好,说了一堆言不及义的废话。旗人多礼,这是免不去的一道应酬,关卓凡耐着性子应付过去,崇厚才挥手让听差出去,切入了正题。 “薛焕和徐长山两个,专一添乱,好好的一场高兴事,差点让他们给搅了。”崇厚愤愤不平地说,“莫非把旗人的错处都挑了出来,才好显得他薛觐堂的高明?” 关卓凡哑然,心说这一回,难道又是靠了旗人的身份才得以过关?听了下去,才知道不尽然。 “不过说起来,逸轩,你这件事也办得忒莽撞了些。开设电报,到底与朝廷的体面相关,而且总署是王爷在管着,以后有这样的事,总该先打个招呼。” “是,这次全仗崇公在当中周旋。” “不敢当,这次出京,王爷是特别交待过的,所以我总要尽力维护你。”崇厚把茶杯捧在手上,慢慢地说,“在两宫而言,既然薛焕上了折子,不得不示人以公,因此派钦差到上海来查办,不是王爷的主意,而是西边儿的主张。” 原来是慈禧的意思。关卓凡心想,这一位御姐,果然于轻重之间看得甚是分明,相比起她儿子的天下,自己和她的那一点私情,就要往后摆摆了。 “不过王爷亦有一句话,让我问你。”崇厚放下茶杯,把头凑了过来,小声问道:“电报这个东西,果然好用得很么?” 对于洋务上这些新东西,恭王一向抱开明的态度,是极感兴趣的,但他虽然当政,并不能事事自己说了算。总理衙门屡次拒绝英商的申请,一来是因为利权在彼,二来是因为象电报、铁路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向来为朝中的一班卫道士所不喜,连着各地的督抚,亦大都持反对的态度,因此恭王也不敢自专。现在关卓凡既然在上海偷偷弄了两条线,恭王自然心痒难耐,免不了要让崇厚问上一声。 “崇公是博古通今的人,如今主持三口通商,洋务上自然也是精熟。”关卓凡先捧了崇厚一句,才开始谈电报的好处,如何随发随至,迅捷便利,如何专线传递,无泄密之虞,如何在军务、商务、民务三端都可展其所长。到了最后,总结一句:“在下这次能大破长毛,得电报之力甚多!王爷若是有意着手试办,倒不妨以军务的名义为号召,则易于措手。” 崇厚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把关卓凡所说的都记在心里。现在的局面,军务为大,拿这一条来堵那班食古不化之人的嘴,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 “崇公,你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跟着你的这帮弟兄,都辛苦得很。”关卓凡觉得火候差不多,把封包取出来了,“我也来不及准备些上海的土仪送他们,这一点钱,请你在回去的路上,代我给他们买些吃食,犒劳一下。” 崇厚贪财好货的名声,史有明载,关卓凡满拟他会受之不疑。谁知大出意外,崇厚笑着把手一摆,竟不肯接这个红包。 “逸轩,自己人说实话,不是我跟你客气,而是我亦有一件事,是该谢谢你的。这一回,咱们哥俩扯平了。” “这……从何说起?” “拜你的那个折子所赐,阿思本舰队的事,两宫已经准了!” ( 第六十章 自己人 第六十一章 汉总统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一章 汉总统 准了?关卓凡的心中先是一阵惊喜,继而却转为疑惑:准就准了,跟你崇厚老兄又有什么关系,要来谢自己? 转念一想,忽而恍然大悟——天津的三口通商事务大臣,是在总理衙门的辖下,奉旨管理北方各港的洋务、海防,自己所上的那个折子,是建议将阿思本舰队置于天津,现在看来,舰队多半是落在崇厚手上了。 却不知自己所提的“分一杯羹给上海”的请求,有没有下文? “恭喜崇公!”他压抑住自己的心跳,做出一副欢欣鼓舞的表情,“以崇公总领舰队,原是不二之选。” “呵呵,逸轩你过奖了,‘不二之选’四个字,我可不敢当。”崇厚嘴上谦逊,心里却是得意非常——这是大清国的第一支海军,现在归了自己来管,这是多大的一份体面和荣耀?拈须微笑道:“舰队受总署遥制,我不过是恭陪其末,做舰队的‘汉总统’而已。逸轩你也得了一个‘分统’,从今往后,咱们哥俩倒是真正的自己人啦,军事上的事,你可得好好地指点我。” 崇厚说完,哈哈大笑,那份志得意满的神情,再也遮掩不住,而且言辞之间,隐隐将关卓凡视作了自己的下属。 关卓凡心痒难耐,丝毫不以他的语气为杵,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我这个分统,到底是挂了一个名,还是能拨一艘船给我?忍不住要出言试探一下。 “能在崇公的帐下效力,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关卓凡的脸上写满了“诚挚”两个字,“只是上海到天津。路途遥远。我只怕尽不上什么力。” “大沽口到吴淞。也不过三四日的海程,耽误不了什么。”崇厚笑道,“两宫和王爷已经定下来了,从舰队的七条船里面,划出一条中级兵舰,一条小级兵舰,拨归你指挥。有事集合,无事则分守上海。算做轩军的水师。唯每年操演之时,需从上海北上天津,与主舰队汇合,演练战法、阵型。” 哈哈,关卓凡简直笑不动了,强抑住心中的狂喜,明知故问道:“崇公,却不知舰队的‘洋总统’,那个阿思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是个英国的海军上校还是下校。我却记不得了。”崇厚摇摇头,说道。“不过章程已经定好了,洋总统还是要听我这个汉总统的。反正有李泰国居间协调一切,其他的,等年底船到了再说。” 关卓凡心中冷笑:上校还是下校?崇厚这样草包的人,也敢去总领一支舰队,真是匪夷所思。 他知道得很清楚,李泰国这个人,野心极大,他不仅是要替中国办这一支海军,做中国的“海军之父”,而且还要将这一支舰队,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所谓的“汉总统”,在李泰国的眼里,无非是一个傀儡罢了,崇厚想总领舰队的美梦,终究只能是一场镜花水月。不过这一层,眼下当然不必揭破。 管他呢,让他再去空欢喜几个月!自己只要牢牢抓住分给轩军的两条船就好,别无所求。 “原来舰队年内就能到,这也快得很了,只是不知李泰国这个人,靠得住,靠不住?” “他倒是极热心的,”崇厚笑道,“不惟把水手船员都招募好了,连各船的名字也都定了下来。” “哦?”关卓凡极感兴趣,“都叫做什么了?” “旗舰叫做江苏号,其余的分别是中国号、北京号、天津号、奉天号、广东号、厦门号。” “这……”关卓凡心想,看来自己送给李泰国那五千两银子,让他念兹在兹,连旗舰都起了江苏号这样的名字,这可真是不通之极了——既是同一批船,岂有把江苏置于中国之前的道理?当下摇摇头,笑道:“这个李泰国,闹笑话了。” “自然是笑话!”崇厚脸上是一副鄙夷的神色,“洋鬼子到底还是学识浅薄,总署已经重新拟了名字,责其改正。旗舰改成‘镇吴’,给你的那两条船,北京号改成‘金台’,广东号改成‘百粤’,一中一小,都是好船,金台号上,还有一百一十磅的大炮。” 一百一十磅!关卓凡心驰神往,心想高桥一战,六十八磅的舰炮霹雳一声,已是震魂夺魄,一百一十磅的大炮响起来,那是什么光景? 然而这两只船能不能顺利到手,还要打探一下曾国藩的动向。 “崇公,不知曾督帅,是怎样一个意思?” “曾涤生当然想拿这一支舰队握在手里,不过朝廷已经定下来的事情,他也不好明着反对。”崇厚得意地说,“我背几句他折子里的话,你一听就明白,‘洋舰迅捷,楼船如华岳高耸,视长龙舢板若儿孙辈,固是利器,然李泰国其人,意气凌厉,岂肯蛰居人下?’——拿李泰国出来说事,这不是可笑么?” 一点也不可笑,关卓凡心想,曾国藩到底是老成谋国的人,一眼便洞察到要害。不过他自然不肯打扰崇厚的兴头,由着他口沫横飞地说去。 第二天一早,上海的文武官员在东门码头送别了崇厚。关卓凡回到县衙坐定,把该办的诸般事务,又一项项的盘算了一遍。 轩军的募勇,进展很顺利,五天前就已经全额募足。关卓凡已经交待了华尔、福瑞斯特、丁世杰、张勇这四个人,作训的时候,不能单靠言传身教,要以华尔为主,先编写一套简易的操典和战斗条令,作为训练的范本。新购的洋炮已经到位,仍以八磅野战炮为主,辅以六门十二磅的英国炮,已经拨归各团营,命令新炮手加紧训练。六千支后膛枪总要五月里才能到货,这是没办法的事,因此有部分新勇只得两人一枪,先让他们把基础的东西学会再说。 军装其实也想换掉,然而不敢——毕竟是朝廷正规的号衣,而且也还不到非得标新立异的时候。真正的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职衔不一的问题,也就是他原来所设想过的,职务与官衔之间的分离。 所说的官衔,其实就是朝廷制度中的武官品秩。现在的轩军之中,有许多原因加在一起,导致出现了不少“职衔倒挂”的现象,比如一个赏了守备衔的还在担任哨长,另一个千总倒已经做了营官,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关卓凡的做法,是将品秩视为一种政治待遇,而将职务,视作真正有效的军事级别。他用华尔原来在洋枪队施行的办法,略加修改,形成了一套“六色袖箍”的制度,都以洋布做成,佩于左臂,用来表示不同的军职,以做明确的区隔。 卒长,浅蓝色袖箍。 什长,深蓝色袖箍。 哨长,浅绿色袖箍。 营官,深绿色袖箍。 团官,红色袖箍。 统带,白色袖箍。 日常训练,军官之间不论品秩,只以军职见礼,低等袖箍者首先敬军礼,不从命者,责以军棍二十;战场之上,如建制打乱,则以佩戴高等袖箍的军官为指挥,不从命者立斩。 有这一条严厉的军纪为后盾,六色袖箍制度很快便推行开来,虽然还不完整,但已经约略具有了“军衔制”的含义,算是轩军的发展历史上,重要的一笔。 洋枪二团的团官白齐文,还有投顺的刘玉林,都还在养伤。性命之忧是没有了,但一时半刻,还不能再重上疆场,因此洋二团仍然是由白齐文的副手、英国人戈登在署理。 金雨林的“上海厘捐总局”,也已经挂了牌子,地方就在关卓凡新选的藩司衙门左近。一府七县之内,一共设了四十四个税卡,每卡设税吏两名,厘丁六名,分班值守,告示也已经贴到了四邻八乡。 英美租界的巡捕房,破天荒地招募了四十名华捕,其中的一小半,是在上海的青帮弟子。为了这件事,许明山又特意请了图林去“白相”,以表感谢。除了吃饭,大约还逛了堂子,至于在堂子里做了什么,图林红着脸,不曾说,关卓凡也没有再问。 花旗洋行欧洲司和美国司的两组人,日前已经分别动身,前往那两块遥远的大陆。自己构思的计划能不能行得通,他们究竟能带回来什么,只有交给时间来验证了。 ( 第六十一章 汉总统 第六十二章 美厨娘搬家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二章 美厨娘搬家 县衙的衙务,已经交给了黄德发——关卓凡出了牌子,委他署理上海县。而藩司衙门的属员,也开始由南通陆续到达。关卓凡心想,该择个日子搬家了,这一回,好好规划一下,要把这个藩司衙门,象关家大宅一样,做成自己在上海的根据地才好。 特别是后院,一定要好好打理打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要委屈了佳人。 藩司衙门,设在城南雅乐阁旁的一条横街上,名字叫清雅街,是原来松江备倭处的旧址,倭患平息之后,陆续做过几个衙门的公署,现在倒是空置在这里。关卓凡将半条街的院落和房子,或盘或征,连成了一片,除了藩司衙门之外,把刘郇膏的轩军营务处、图林的亲兵营、金雨林的厘捐总局、卞宁的电报处和电报学堂、海运局等一干衙门,都迁到了这半条街上,并在两头设了岗,变作一个小小的城中之城,用来做他的“指挥部”。 整个藩司衙门的规制甚大,是个五进三跨的架构,中间的主体,门厅、警戒处、属员办事厢房、花厅、签押房、大堂、二堂、厨房,一应俱全。 后院仍设了品字形的一正两副三排大房,更有一汪清池,数十尾游鱼;一拱小桥,在十数块太湖石叠起的假山中逶迤穿过,别具一格。月牙门旁,另有两排供仆从居住的倒座房,小厨房和柴房也一应俱全。 这可真是个享福的好地方,关卓凡心想。虽然还不算是建牙开府。但位居要职。手掌重兵,又是在上海这样的繁华之地,略有不慎,把斗志消磨殆尽,也不过是指顾间的事。 还不到享福的时候。关卓凡微微叹了口气,在小桥上负手而立,透过假山的空隙,看着扈晴晴指挥下人搬东西。又觉得很有趣。 虽然还不到享福的时候,但艳福却不妨享一享,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一天。 在搬家的前两天,关卓凡吃过晚饭,叫住了扈晴晴。 “晴晴,后天就搬家了。” “知道了,关老爷。”搬新家是喜庆的事,扈晴晴也很高兴,笑着说道。 “我现在是藩司,二品的官了。”关卓凡故作不满地说,“别人都叫我关大人。” “嘁。”扈晴晴嗤地笑了一声,“好了好了,关大人。” “嗯——”关卓凡笑嘻嘻地答应了,问道:“晴晴,我搬走了,你跟不跟着一起去啊?” 这就是欺负人了,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问出来,让扈晴晴怎么回答?先是一愣,继而把头偏向一旁,赌气似的说:“不去!”眼圈却有些红了。 关卓凡一句开玩笑的话,惹得她这样子,不由心里有些着忙,想一想,说道:“你不去,没人做饭给我吃,饿死了算谁的?” “活该你饿……”扈晴晴顺口说到这里,忽然醒悟,关卓凡是出兵放马的人,这个“死”字,如何可以随便乱说?“好好的,又来瞎三话四什么?这些不吉利的话,不作兴乱讲的。” “可见你还是心疼我。”关卓凡见这句话岔开了她的心思,心里也安定下来,掏出一个布包展开来,只见里面是一副碧绿的首饰——两枚戒指,一副镯子,一副耳环,单看水色,就知道是以上好的冷翠制成,价值不菲。 “这是我托利先生,从洋场办回来的一副头面。”关卓凡把布包托在手里,笑着说道,“晴晴,依你看,我该送给谁呢?” 扈晴晴脸热心跳,把头扭开,看着一旁的地上:“谁知道你要送给哪个?” “唔,就送给燕春楼的苏姑娘吧……”关卓凡自言自语地说道,“或者送给久香茶室的小元香?再就是环彩阁里那个姓柳的娘姨,虽说年纪大一点,到底也有几分颜色的……” 扈晴晴一阵气苦,虽然知道他所说的多半不尽不实,但想到男人总是生性风流的,便不免往坏处去琢磨:你在外面寻花问柳,我只装作看不见,何苦还要在我面前显摆,故意来气我?拼命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中那股酸溜溜的味道,再三压抑不住,终于还是忍不来,颤声说道:“什么苏姑娘、小元春,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什么柳……柳娘姨,你……你……” “这些都是我编的,”关卓凡把布包合上,忽然托到她面前,平静地说道,“我只想把这份小礼物,送给我最喜欢的姑娘。” “你……你……”扈晴晴又羞又喜,却又拉不下面子来,接这个布包。 “也不白给你。”关卓凡又笑了,环顾四周,“这么大的地方,说到搬家,我可愁死了。谁接了这个包包,谁就得帮我这个忙,替我把搬家的事儿,一手管起来。” 这话说得更露骨了,等于是拿“女主人”的身份托付,扈晴晴虽然不是小气忸怩的人,到底还是个姑娘,又怎么厚得起脸皮来接过去? “原来你只会做菜,不敢接。”关卓凡叹了一口气。他见了扈晴晴的样子,心里好笑,只得请将不如激将了,“也难怪,一个家里头,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要讲本事的。要将下人们指挥得服服帖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本来也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来的。” 这句话大见效用,扈晴晴听他的意思,竟是说家务上的事,自己没本事操持得起来,怎么肯服这口气?好胜心一起,便把害羞遮过去了,伸手抢过布包,说道:“谁说不敢接?我偏要拿起来,让你看看。” “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关卓凡见她中了计,伸手就要去捞她,“让我香一个。” 扈晴晴却早有了防备,将腰身灵活的一扭,让关卓凡捞了一个空,轻声一笑:“怎么就是你的人?我进衙到现在,可还没花过你关大人一文钱,这副头面,我拿来抵我的工价银子,行不行?” 她嘴上虽这么强辩,心知毕竟难以自圆其说,见关卓凡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大羞之下,终于待不住,拿着布包,转身跑回了东厢,掩上门,心里还在怦怦直跳,满脑子想的都是关卓凡的那句话。 拿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人。 两个人“冷水淋头”的那一晚,其实等于已经定了名分。在扈晴晴来说,那时候关卓凡虽然只是一个七品县令,但曾经的楚楚一跪,后来的举身入衙,足见她的一颗芳心,早已放在了关卓凡的身上。及至上海一役打过,更是知道以他的才干,将来封爵封侯,都是可以想见的事情。自己虽然终归不能有正室之想,但有这样一个出色夫君依托终身,亦足可心满意足了。 而且这位关老爷,关大人,看上去一副轻薄的样子,时不时要毛手毛脚地占些便宜,但真到了关节之处,其实却把持得定,说明他对自己,是有一份尊重在心里的,不然孤男寡女在后院相处这么久,自己哪里还能保有清白之身?早就不知多少次了。 只是虽则郎情妾意,然而这个家伙到底不曾把话彻底说明白,而且他最近又升藩司,又封了轻车都尉,也不知道有没有变心。直到方才的这一句,和这一副首饰,事情才算是定了局。扈晴晴把布包小心地放在床边打开,把里面的首饰一样一样拿出来,想了半晌,红着脸,一样一样穿戴了起来。等到穿戴好了,又对着镜子,痴痴地照了半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只盼舅舅的在天之灵护佑,让他早点杀了谭绍光那个恶贼。 (新书月票榜第十名的位置,就快被超过了,兜里还有货的朋友,请关照狮子一张吧,拜谢。) ( 第六十二章 美厨娘搬家 第六十三章 礼查饭店的故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三章 礼查饭店的故人 新的藩司衙门开张,气象与原来的县衙大不相同,关卓凡既然把这里作为一个基地,便不像原来万事都可以将就,而是把衙门的内外事务,好好做了一番安排。 张顺终于升任了管家,统理衙门的内务,管着近百号人。整个衙门里的佐杂仆从,分成内外二班,外班包括长随、听差、伞扇轿夫、门上、值堂等一干人,内班则是妈子、丫鬟、厨夫等一班照料内宅的下人。与别的藩司衙门不同的是,不用禁卒,而是由图林的亲兵营负责精戒,一共设了三道岗,一道在大门,一道在中堂的签押房,一道在后院的月牙门外。至于扈晴晴出行,图林照自己的老规矩,仍派一名亲兵跟随,这是连关卓凡都没有的待遇。 这次搬家,有眼色的人都看出来了,这位扈姑娘多半就是藩司衙门的“内当家”——但见她忙里忙外,指东指西,连关藩台也要俯首听命,遑论他人?于是人人都拿她当藩台的姨太太看,只是名分到底未彰,不敢公然喊出一声“太太”罢了。 说藩司衙门的规制是“五进三跨”,这个三跨,就包括了一左一右两个与衙门毗邻而连通的大院子,是左右参政办公的地方。 左右参政,都是从三品的官,一个掌通省的地方钱粮,一个掌通省的户籍名册和官员稽核,是藩司的左右手,简单的说,一个是财务系统,一个是人事系统。巧的很,这两位参政,管钱粮的姓钱,叫做钱蕴秋,管人事的姓任,叫做任天柱,同为进士出身,也都很能干,以这样的巧合,成为江苏官场上的一个佳话。 藩司衙门之中,还设有照磨所、理问所等机构,以及从经历司、都事直到正九品的仓大使等诸多官员。这几年,他们随着衙门,被太平军赶得东奔西走,颠沛流离,彷如丧家之犬一样,现在见到这位“大破长毛,阵斩李秀成之子”的关藩台,无不大起敬畏之心,连钱蕴秋和任天柱在内,在关卓凡面前说话办事,都是小心翼翼。 关卓凡却和善得很。他深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政务上的事要靠他们,于是加意笼络,不但发放了一笔数目各异的“安家费”,而且决定开工三天之后,请大家吃饭。 这顿饭有个讲究,叫做“盈门饭”,意思是新衙开张,喜气盈盈,大家从此要同心协力,则必定好事连连。既然如此,索性弄得新鲜一点,于是这一个饭局,被安排在租界里的礼查大饭店,吃番菜。 衙门里的官,大部分连租界都没到过,更别说吃洋人的番菜了,既新鲜,又兴奋,到了这一天,早早下衙,各自换了便装,乘了轿子,浩浩荡荡出了北门,来到礼查饭店。杨坊作为陪客,早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座位是杨坊预先定好的,一共是两个大圆桌,可以坐得下二十几人。这帮官儿彷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等关卓凡坐了,才按着品级,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好,看着面前的盘子和刀叉,面面相觑,都不敢乱动——洋鬼子的规矩不懂,万一闹出笑话来,丢不起这个人。 手不敢动,眼睛却不曾闲着。大厅中的西洋侍女,大都是俄罗斯的佳丽,一个个金发碧眼,看上去既性感,又风骚,举着托盘,在桌边往来穿梭。这帮官儿哪里见过这个?虽然都很努力地做出正襟危坐的样子,但眼珠子不免转来转去,恨不得把这帮不知廉耻的贱人,看进心里去。 关卓凡见了他们这副样子,暗觉好笑,心知他们大约也不会点菜,于是干脆由杨坊代劳,连着如何使用刀叉,一并做了示范。 等到菜上来,佐餐的洋酒也开了,三杯下肚,桌上的气氛才渐渐活跃起来。关卓凡没有架子,殷勤相劝,大家吃吃喝喝之间,很快便酒至半酣。 “这真是纸醉金迷的地方,”钱蕴秋望着四周墙壁上明晃晃的大玻璃镜子,感慨地说:“若不是大人带我们来,哪里知道洋人是这样的风俗?连着夷场之内的中国人,也都变得不一样了,穿着洋人的衣服不说,竟还有带了太太在外吃饭的。” 关卓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角落里的一桌,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刚用完餐,正在拿餐巾抹着嘴。女的生得极妖冶,男的穿一身亮眼的白西装,精瘦枯干,派头却大得很,叫过女侍者,扬手将几块鹰洋“当啷”丢在托盘里。 关卓凡的瞳孔攸的收紧,死死盯住了那个男人,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腾地在心中升起。 龚半伦,你还记得圆明园的那一把火么! 一顿饭尽欢而散,回到衙门,自鸣钟已经打过了九点。关卓凡却不休息,在签押房坐定,吩咐张顺,把图林叫来见自己。 亲兵营就在旁边,图林一路小跑到了衙门,进房一看,见关卓凡正脸色铁青地坐在桌后。图林小心翼翼地请了安,起身垂手站在一旁,喊了一声“爷”,等他吩咐,心下却惴惴不安,不知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关卓凡先没说话,心里转着念头,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图林。图林备他这样看着,愈发紧张,只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图林,”关卓凡终于开口了,“你跟那个许明山,处得挺不错?” 原来是问这个。图林想起许明山请自己逛堂子的事,心说爷要发作我了。心中一虚,脸就白了,回起话来也就有点结结巴巴的:“跟他……还……还行,这是爷吩咐过,可以跟他结交……上回去堂子,我本来不……不肯去,是他死活拉着……” “你没有做错。”关卓凡叹了口气,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我亦没有怪你,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是,谢谢爷。”图林的脸上这才回过了颜色。 “你人很机精,脑子也够用,跟别人在一块,我倒不担心你吃什么亏。有些时候,逢场作戏也是难免的,那都不算什么事儿。”关卓凡的两只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敲打着,“不过,跟许明山这样的人在一起,你的心中,得有一条分际。你是官,四品的都司,是我身边的人;许明山再了不起,他也是一介白丁,是江湖中人,是帮会的头领,懂吗?” “懂……”图林迟疑着说。 “你还没懂。”关卓凡淡淡地说,“朋友相交,贵乎真心,但是你对他,却不能用真心——你肯跟他结交,就已经是给了他绝大的面子,因为你的身后是我!我不方便说的话,由你去说,我不方便办的事,由你去办,你跟他结交,为的让他能为我所用,懂了吗?” “懂了!” “嗯,”关卓凡这才点了点头,“许明山这个人,劲气内敛,肚子里是有货的。我倒也不管这许多,只要他肯听话,实心办事,我就有好处给他们。不过这种江湖人物,笼络人的手段有的是,他攀上了你,是求之不得,对你能巴结到天上去。然而日子久了,没准就会打着你的招牌去张扬,这一层,你要提防,也要让他放明白,若是有这样的情形,我是断然不会手下容情的。” “是!”图林想一想,果然出了一身冷汗。 “说正事。青帮在租界里,也有不少兄弟,明天一早,你去找许明山,让他去查一个人。” “嗻!请爷交待下来,查哪一个?” “这个人,住在礼查饭店里面。他叫做龚橙,字孝拱,有个外号,叫做龚半伦。” 图林的目光一跳:“爷,我知道了,他不就是当初被您在礼部大堂痛骂过的那一个王八蛋?他这个外号,还是您骂出来的。” “是他。替洋人为虎作伥,冲撞国家亲王,焚毁明园,掳掠御藏,是个死有余辜的人。”关卓凡平静地说。 图林明白了,大帅这是动了杀心!想一想,又有些担心:“爷,要是许明山嘴不严,把事情张扬出去,怎么办?”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不敢。”关卓凡的声音比冰还要冷,“若是有一个字的泄露,我把他松江一帮,从一府七县之内连根铲出去!” 第六十三章 礼查饭店的故人 第六十四章 千年铁锁沉江底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四章 千年铁锁沉江底 青帮做事,果然有效率,到了第二天晚上,图林就来回报了。 “爷,都查清楚了!”图林兴奋地说,“那个王八蛋住在礼查饭店二楼东首的大套间,是他长年包下来的。跟他一起的那个女人,是他的一个小妾,老家宁波,原来是梅香楼里的一个婊子,他三年前花了钱赎出来的。” “唔……利先生的夫人,是我替他从咱们城南的紫春馆里请出来的,这件事,你大约知道?” 图林腾地一下红了脸,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我就是提点你一句,”关卓凡平静地说,“在利先生面前,嘴上得有个把门儿的。” “是。” “还查出来什么了?” “他平常没事的时候,都是在饭店里呆着,绝少出门,更是绝不踏出租界一步。若是出门,则必定是去一个叫做杨墨林的富商家里。”图林边想边说,“他那个套房的里间,有一个特别大的保险柜,从来不许人碰。” “许明山做事够快的,”关卓凡眉头微蹙,“他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礼查饭店里有在帮的人,一共四个。一个在茶房,一个是值夜,还有两个是倒马桶的,说起龚半伦,都知道的——他还另有一个花名,叫做龚六指儿,左手上另生了一个骈指,因此常年都带着手套。另外有一家浆洗铺子,常接饭店的活,也是青帮的产业。” “哦——”关卓凡点点头,又问道:“你是怎么跟许明山说的?” “也没多说,就一句:这个龚孝拱,在京的时候,跟我有私仇。” “好。”关卓凡赞许地说了一句,仰起脸,琢磨着图林带回来的这些话。 与一般的汉奸不同,龚孝拱是个很奇特的情形,他与自己的族群,不论是汉人还是满人,都做了最彻底的决裂,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毫不犹豫地投进了洋人的怀抱。决裂不是罪,喜欢洋人也不是罪,然而带着洋兵做凶残的反噬,这是死罪。 关卓凡猜得出他现下的生活轨迹:心怀恐惧,绝少出门,躲在礼查饭店的豪华套房之中,挥金如土。每次花得没有钱了,便从那只大保险柜里取出一样东西,去到那个富商杨墨林的家里。等到回来的时候,东西不见了,身上却多了几千上万两的银票。 都是圆明园里的东西,整整一车。 关卓凡算了算日子,今天是四月十五。从安徽方面来的消息,李鸿章的淮军已经在安庆上了船,最快在四月二十日就能到达,而李鸿章一到,自己就不能再把精神放在这种事情上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去把这件事情办一办。”关卓凡缓缓地说,让图林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告诉许明山,人要处置得无影无踪,保险柜里的东西,要都取出来,金银钱票归他,别的东西,要交到你手里。事成之后,另送他一万银子。” “爷,保险柜得有密码才能开得。”图林提醒道。 “你真是替古人cāo心。”关卓凡冷冷地说,“许明山在漕帮里,除了管兵部,还管着刑堂!” “嗻!”图林明白了,“我让他们连那个婊子……那个小妾,一并处置了。” “这个……”关卓凡犹豫了。他知道,图林说的乃是正办,否则若是从这个女人身上走漏了风声,那就真是不值了。然而说到底,她只不过是龚孝拱的一个小妾,谈不上有罪,更不至于是死罪,这个手,有些下不去。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是妇人之仁,思前想后,还是做了决定:“她娘家既然在宁波,叫许明山弄条船,直放宁波,留点钱给她,再跟她讲清楚,她的身份是贼妇,这回放她一条生路,今生今世,不许再踏进江苏一步!” 听了图林的话,许明山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他掂得出其中的分量。从上次关卓凡在松江请他们见面,命图林请他们吃饭,他就感觉到,这位关大帅,不是寻常人物,一定别有心思在里头。 前些日子,租界的巡捕房召华捕,图林居然有办法塞了十几个自己的兄弟进去,更坚定了许明山的判断——这样的事,不是图林可以办得到的,他一定是“奉旨”跟自己结交。 关大帅要用一用我们青帮了。 这一次,虽然图林是说跟那个“龚六指”有私仇,但他一个营官,怎么能开口就是“以一万银子相谢”?自然是关大帅的意旨无疑。至于关大帅为什么要跟龚六指为难,自己还是不要知道为好,龚六指得罪过朝廷,说不定是朝廷的意思也未可知。 在许明山来说,这桩事情本来有一个为难之处:青帮并不是盗匪,虽然可以做偏门生意,但打家劫舍的事情是从来不做的。然而这一次,不能不破一个例——图林带来的话,听上去是请托,实则与命令无异。这位关大帅,手掌兵权印把子,靠上了他,固然有好处,而若是得罪了他,后果真是想都不要想。 送走图林后,许明山便安步当车,来到城北门内的高升茶馆。茶馆里已经人满为患,但进门当头的那张桌子,却一直空着,收拾得整洁异常。这张桌子,叫做“马头台子”,只有在帮的老大,才有资格坐。 他往桌前一坐,立时便有伙计送上一壶上好的香茶,四样点心,跟着便有手下的几个头目,过来问好——许明山只要人在上海,这是每天必行的程序。高升茶馆的位置,在租界与老城厢之间,因此两边的兄弟到这里都方便。 许明山与他们简单聊了几句,便将别的人遣开,只留下租界地面上的两个人,就在这人声鼎沸的茶馆之中,把这一件大事交待了下去。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依然能够办得到。青帮的人准备了一天,到了第二天晚上,动手了。 送给龚孝拱那间套房的最后一道茶水之中,由饭店茶房里的那位青帮弟子,加了足量的迷药。待到夜深,礼查饭店的灯火渐次熄灭,六名精壮的黑衣汉子,从饭店后面,值夜的人所把守的走水备梯,悄悄潜入了二楼,由其中一名锁匠打开了房门,一拥而入。过不多时,便拖了两个大的黑布口袋出来,负在肩上,原路返回。到了楼下,分别塞进两架运马桶的车子底下,向西南行去。 走了十来分钟,来到苏州河边的一幢简陋的排屋前,将两个黑布口袋拖了进去。屋中点着两盏油灯,许明山负手而立,看着几个刑堂的弟子,把龚孝拱和他的小妾从口袋里扒了出来,扔在地上。 “把他弄醒。”许明山简短地吩咐道。 于是又拍又打,又泼凉水,折腾了几乎半个点,睡得象死猪一样的龚孝拱才渐渐恢复了意识,醒了过来,刚刚睁眼向四周一望,便有两名刑房弟子走上来,将他一架,从地上拎起来,牢牢按在当中的一张椅子上坐定。。 从豪华舒适的饭店卧房,忽然来到了这样幽暗龌龊的所在,龚孝拱吓得心胆欲裂——自己被绑了肉票了。他面对许明山的目光,在椅子里拼命向后缩去,无奈被那两名弟子铁钳一样的手束住,分毫动弹不得。 “保险柜的钥匙已经有了,还要密码。”许明山干巴巴地说,“龚先生是体面人,我亦不想难为你。不然动起刑来,不好看。” “我交了密码,能不能放我……放我回去?”在这些曾经被他视若猪狗的同胞面前,此刻的龚孝拱,却完全没有了抗拒的勇气,看了一眼地上的小妾,带着哭腔问道。 “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我也没时间跟你虚磨这些嘴上功夫。”许明山有意无意地向墙壁上挂着的刑具瞟了一眼,说道,“你交了密码,才谈得到其他,我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那些特意挂在墙上的奇形怪状的刑具,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摧毁了龚孝拱的意志。他哆哆嗦嗦地将两组密码交了出来,许明山努一努嘴,便有人跑了出去。许明山自己另绰了一把椅子坐下来,默不作声地等着。 过了大约一个点,才有一名黑衣汉子走进来,向许明山点一点头。 “好,龚先生,我送你上船。”许明山站起身,一摆手,率先出了屋子,身后的几名弟子押着龚孝拱,上了泊在河边的一只乌篷大船,立时便撑篙起航。等到出了城区,张起帆来,船行更速,不一时,便已行到吴淞江的宽阔之处。 因为是刚过了十五,江面上被月色照得甚明。许明山出了船篷,走到舱板上四周望望,叹一口气,说声:“送龚先生!” 三名刑房弟子,把被捆扎得结结实实,犹如粽子一般的龚孝拱抬上了舱板,后面跟着一名伙计,双手拎着一串粗大的铁锚链,怕不有四五十斤重,往旁边一放,几个人一起动手,将锚链用铁线紧紧缚在了龚孝拱的身上。 “龚先生,冤有头债有主,”许明山蹲下身子,看着龚孝拱的脸说,“不是我要跟你过不去,实在是你得罪了你得罪不起的人。” 龚孝拱一脸的鼻涕眼泪,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听许明山这样说,挣扎着用嘶哑的嗓音问道:“是……是谁?“ “这个名字,我却不能说与你听,你到了下面,自然就知道了。”许明山摇摇头,说道,“不过这个人,托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问你当年替洋人带路,现在知道后悔了没有?” 龚孝拱张大了嘴,脸上露出惊愕之极的表情,许明山不等他说话,直起身来,将手一摆。 便听噗通噗通两声,人和锚链,一起消失在江面上,圈圈涟漪,向周围慢慢散了开去。 “告诉邢三,保险柜里运出来的东西,一两银子也不许动。”许明山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等天亮,城厢的北水门一开,就送到老龙桥下,他知道该交给谁。” 第六十四章 千年铁锁沉江底 第六十五章 天下至宝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五章 天下至宝 天刚放亮,许明山手下的邢三,便用一只小船运来了两个大包裹。图林负手站在老龙桥上,跟船头的邢三点头致意,看着亲兵们在岸边接了货。回到亲兵营以后,又换成两口箱子装了,由四名亲兵从侧门抬进了藩司衙门,放在后院的月牙门外。 剩下的活,是图林和张顺两个人亲自干的,把箱子一个一个地抬进关卓凡的西厢房。正在门口呼哧呼哧地喘气,却被扈晴晴瞧见了。 “图林,”扈晴晴笑道,“你也是个四品的大官了,跟张顺两个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后院自然是归扈晴晴当家,丫鬟妈子也归她指使,因此她开口一问,倒让两个人不知该怎么说。不过两人都心中有数,这个美人,虽然还不曾替他们爷伺寝,但终归有一天,是要喊做“姨太太”的,再说关卓凡现在也是万事都不避她,于是图林把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扈姑娘,有点东西,爷让我们分拣一下,”图林轻声道,“你看就看,可别嚷嚷。” 扈晴晴本来没当一回事,被他这么一说,好奇心起,便凑了过来,抿嘴一笑:“不嚷嚷。” 说是不嚷嚷,结果箱子一开,还是惊呼一声,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箱子里,装满了古籍字画,珠宝珍玩。字画什么的不懂,也还罢了,但耀眼生花的珍宝,一看就知道是顶顶稀罕的东西。镶满金刚钻的怀表,手掌大小的滦金自鸣钟。晶莹温润的玉如意。嵌着红绿宝石的凤冠。把扈晴晴看得目瞪口呆,吓得再也不敢吱声。 她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两年出入豪富之家,好东西也见过不少,却又怎么比得上箱子里的这些?心里想,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好歹也要三年。我们家这个爷。才升了藩台,怎么就贪污了这许多东西回来? 图林和张顺两个,因为预先心里有底,反倒不像她这样吃惊,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在关卓凡的床上摆开,书籍归做一堆,字画归做一堆,怀表座钟之类的洋玩意归做一堆,珠宝首饰归做一堆。银票、鹰洋和一些散碎银子又归做一堆。 扈晴晴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心下着急,一会忍不住小声说“轻点放,别扯坏了”,一会又说“慢点,慢点,留神碰着”,然而图林让她去弄,她却又不敢了。 就这么摆弄了半晌,总算分拣完了,三个人看着满床的东西,发起呆来,却听院外靴声囊囊,跟着便是亲兵行礼的声音,是关卓凡下衙回来了。 张顺和图林按家里的规矩,都抢到门边,垂手而立。扈晴晴自从接了关卓凡那一副头面,再见到他,便多少有些忸怩,此刻站在门内,见到他进来,微微红了脸,到底还是福了一福。 关卓凡见到扈晴晴也在,略感意外,不过亦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走到床前,看着那一床东西,默默不语。过了半晌,弯腰从珠宝的那一堆里,拈起了一枚小小的玉印,暗沉沉的,毫不起眼。 “爷的眼睛里有水,”张顺自作聪明地说道,“这堆东西,就属它最难看,大约不值钱。” “不值钱,”关卓凡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句,把玉印举起来,对着光亮又看了一会,“三希堂精鉴玺……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三希堂,就是乾隆爷的书房,这方印,是乾隆爷的御印。” 三个人都吓得身子一缩,谁也不敢再说话。 “你去买个大保险柜回来,”关卓凡随口对张顺说道,“这些东西,先放在扈姑娘那儿。” 这是摆明了拿扈晴晴当内室看待。张顺答应一声,和图林两个笑模笑样地偷偷看着她,扈晴晴大羞之下,再也待不住,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急急地跑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这里的上百件国宝,到底让我弄回来了!关卓凡没有理会扈晴晴的异样,这样感慨着,忽然把眼光盯在了那一堆银票洋钱上。 “图林,怎么回事?”他皱起眉头,指了指,“不是说好了,钱归他们?” “许明山带了话来,说这回纯粹是帮我的忙,一文钱也不能拿。”图林小声解释道,“连另外那一笔赏银,也说是万万不敢领受的。” “哦?”关卓凡不说话了,默默入神,仿佛在想一件极为难解的事情。 “爷,我看他倒真是个重义气的汉子。”图林等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 “是么?”关卓凡似乎想清楚了,脸色舒展开来,微微一笑,“我倒看出了另外一件事——松江漕帮的齐老太爷,大约活不长了。” “这……”图林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这位爷。 关卓凡不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老太爷的身子骨不好,他这一走,师兄弟两个大约就得争一争这个帮主的位子……这倒让我有些为难了,落了他这样一个绝大的人情,是帮他好呢,还是不帮他好呢?这个许明山,不简单啊……” 就在关卓凡捉摸着许明山的时候,京城的养心殿中,两宫太后和议政王,却正在捉摸着关卓凡。 “我就说他不会乱来的嘛。”养心殿里,慈安太后听恭亲王念完崇厚的复奏,笑容满面的地说,“这不是把洋人私设的电报,都征用了?一两银子也没花,多好呢。” 对于慈安太后的这句话,精明的慈禧太后和恭亲王都不以为然,只是一来不好直接反驳她的话,二来两个人都有心回护关卓凡,因此都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 要点其实不在“征用”两个字上——朝廷不准洋人开办电报,从本意上来说,是“不准开办电报”,无论华洋。现在既然说是洋人私自架设,那么应该勒令拆毁,才是正办。即使“征用”了,那也该收入库房,怎么可以真的拿过来用呢?这等于让中国境内,出现了两条电报线路,而且堂而皇之地开始收报发报,无论如何,也是变相打破了朝廷的禁令, 崇厚的复奏,避重就轻,只拿征用来洗脱了纵容的罪名。至于电报对军务上的好处,则不方便在折子里多说,而是在私下里跟恭王有很扎实的报告。 “这样处置,免去了外间的物议,当然也很好。”在慈禧而言,崇厚的这个态度,不算意外,自然是出于恭亲王的授意,只是崇厚既然跑了一趟上海,她很想问一问,电报这个东西,究竟如何。“不过崇厚的折子里,说到那两条线,有些语焉不详。六爷,以你看来,电报到底办得办不得?” 恭王搞洋务,正在兴头上,他自然是想办的,但是反对的声音亦很强大,作为总理枢务的议政王,他不能不通盘打算,于是想一想,说道:“电报这个东西,至少在军务上的好处是显见的,一句话,‘片言千里’,调兵调将都可以叱咤立办,什么也比不了它。关卓凡在上海,就是靠了电报,把他手底下那几千兵调来调去,等于一个兵当成三个使,到底把长毛的几万人都打垮了。” 这是他有意夸大其词了,打垮长毛,不是单靠电报就能办到的。但是两宫太后听了,却都眼里放光,慈禧便说道:“现在只有军务是天大的事,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不可以办?” “两位太后明鉴,”桂良说话了。三朝老臣,毕竟要持重一些,不像恭王那么激进,而且他是恭王的老丈人,即使意见有所相左,恭王也不能说什么。“前些日子,给事中陈彝所上的那个折子,曾极言铜线之害,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地方上的督抚,亦大都赞同他的说法。” 铜线,电线,指的都是电报。陈彝这个折子,算是反对开设电报的一个代表作,拿了纲常的大道理来说事——“洋人知有天主、耶稣,不知有祖先。中国视死如生,千万年未之有改,而体魄所藏为尤重。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为子孙者心何以安?籍使中国之民肯不顾祖宗丘墓,听其设立铜线,尚安望遵君亲上乎?” 这是在说,一旦开设电报,则中国势必伦常不再,连君君臣臣之义都没有了,可算是危言耸听到了极致。 慈禧觉得这篇话,总是牵强,但她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有限,没办法拿这一篇大道理驳倒,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恭王见了,连忙道:“也不急在一时,反正李鸿章也快到上海了,等他到了,再看看他的意思。如果他亦主张要办,于军务有利的事,想来他的老师曾国藩亦不会反对,那么别的督抚,也不能再说什么。” “也罢了。”这也算是个办法。慈禧点点头,问道:“那个李鸿章,究竟什么时候能到啊?” “想来就在两三天之内,”恭王答道,“他任苏抚的上谕,已经发出去了。” 恭亲王估计的没有错。同治元年四月二十日,运送淮军的船队,浩浩荡荡地在上海靠了岸。 ( 第六十五章 天下至宝 第六十六章 李鸿章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六章 李鸿章 关卓凡站在码头上,扫一眼身后的那群官员,再看看正在缓缓泊靠的“威廉麦特”号,心中不胜感慨。 半年前,正是这艘船把轩军从武昌送到了上海,当时是吴煦带着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接自己。而现在,则是自己带着吴煦和一众官员,在码头上迎接李鸿章。 当然,淮军此来的声势,与当时初到的六百轩军不可同日而语——九只洋船运来七千五百人,已经是一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了。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轩军亦已经成型!关卓凡微笑着想,自己到底立稳了脚跟,足可与李鸿章一较短长。不客气说,倘若是现在就开战,轩军大约是可以把这七千多淮军平推到江心里去的。 不过,自然还不到同室操戈的时候。 对于该如何跟李鸿章相处,关卓凡反反复复地考虑过许久,已经有了既定的打算。在自己这方面来说,是谨守分际,养精蓄锐,待时而动;在李鸿章方面来说,则要扣住“欲抑先扬,扬中有抑”八个字,既不能让他看破了自己的野心,又不能放任他坐大,以至于到了自己无力制衡的地步。 人总是需要盟友的,这一点关卓凡很清楚。现在自己虽然已经名声隆起,内值宿卫,外掌重兵,有两宫的帘眷,有恭王的奥援,但毕竟只是一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官场之上打滚的时间,也不过才一年之久,到底根基尚浅。还没有本钱去四面树敌。如果自以为万事不在话下。天下我有。那是要栽大跟头的!何况眼下的两件大事,也还要靠“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来办。 这两件事,一件是要尽快打平洪秀全的太平军,否则内乱不去,国家的财赋日见穷尽,别的事根本谈不上;另一件是办洋务,这更得要有几个实力人物,声气相通。互为援手,才能对抗朝中和地方上的保守派,把想办的事情逐步做起来。 从另一方面来看,所谓晚清四大名臣之中,胡林翼死了,曾国藩老了,左宗棠太过霸气,惯于弄英雄欺人那一套,迟早会自己玩死自己,只有李鸿章。既有本事,又有手腕。正在方兴未艾的时候。 他的淮军,现在还是客军,不过他的人已经到了上海,大约朝廷授他为江苏巡抚的上谕,也就快到了——既然自己得了藩司,那么巡抚的位子自然是留给李鸿章的,不会错。 至于薛焕,大概正在从南通赶来的水路上吧。上海兵强马壮,他自然是要来主持下一步的军事部署的。想起这位时刻提防着自己、不惜在背后使阴招的巡抚大人,关卓凡心中冷笑,到时候,看他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威廉麦特”号上粗大的缆绳已经抛下,在码头的墩子上系好,宽大的跳板也已经搭起来了。与当初关卓凡低调行事,身着便装,最后一个下船的风格不同,这次第一个走下跳板的,却是个身穿三品官服,长身玉立,目光清朗的中年人——不是李鸿章,又是哪个? “少荃兄,小弟望眼欲穿,已经恭候多时了!”关卓凡抱拳一揖。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但初见这位名垂百余年的历史人物,即使他已经刻意压制,仍不免有一丝激动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关大人,我亦是仰慕已久。”年将四旬的李鸿章浓眉长目,风度儒雅得很,含笑还礼。他将关卓凡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心中略感奇怪——这一副神情,真挚得很,却不似作伪。“只恨没能早一点见到您这位只手独撑上海局面的少帅。” “叫我逸轩吧。我那一点玩意儿,在少荃兄面前不敢卖弄。”关卓凡的态度,客气之中不失亲热,“曾督帅的身子还康健吧?” “我那位老师,硬朗的很。”李鸿章笑着说完,由关卓凡引见,与码头上迎接的一众官员和士绅见过了礼,才转身招呼在他身后下船的几位军官:“你们来见过关大人。” 那几位雄赳赳的武官,一个个自己报了名,口称“轩帅”,依次给关卓凡请安行礼。 张树声、刘铭传、吴长庆、程学启、张遇春、郭松林……关卓凡看着他们一个个跪在自己面前,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自得之意——这些都是未来淮军的大将,而日后的北洋一脉,亦是自此发端,像袁世凯,不就是出在这个吴长庆的门下么? 再看从船上陆续下来的淮军士兵,心中却略有讶异之感。这些兵,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惯战劲卒,服色暗旧,精神也不甚昂扬,而且因为有不少是新勇的缘故,来到上海这样的繁华之地,神情之间,还颇有些畏惮之意,与轩军马队初到上海时,那种自命天兵的抖擞劲头,大相径庭。 关卓凡在心中暗暗点头:这是曾国藩选人的不二之法!这些淳朴老实、能够吃苦耐劳的农家子弟,只要打过一两场硬仗,很快就能成为一支合格的军队了。 然而在码头上迎接的那些官绅却不这样想。官员们也就罢了,那些上海的士绅早已视轩军为“子弟兵”,平日里见惯了轩军那副西式操典的气派,此刻看见淮军,便多有大皱其眉的——这是从哪里跑来的一群叫花子? 李鸿章的行营,关卓凡已经替他准备好了,是在城西的安徽会馆,连旁边两间相连的大院子都一并盘了下来,很是气派。这里用来做临时的巡抚衙门也足够了,李鸿章自然承他的情,嘴上却表示谦谢,说哪里用得上这么大的地方。 “少荃兄是要大展宏图的人,”关卓凡微笑道,“总要地方大一些,才施展得开。” 这句话,听上去普通,但又似乎含义很深,李鸿章听了,心中一动,脸上却不肯带出来,说道:“淮军初到上海,什么都还没有着落,一切要靠逸轩你的照应。” 这是在问淮军驻地的安排。李鸿章本来雄心勃勃,想让淮军在上海一战成名,谁知因为利宾的从中作梗,一张合同往复修改,军械无法齐备,莫名其妙的延宕了三个月才出发,以至于被轩军占得了先机。现在上海周围,全是轩军各部的防地,而且关卓凡目前还是身在上海的最高官员——自己巡抚的任命还未到达,不得不委屈一下,听他安排。不拘哪里,好歹先让这八千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没想到关卓凡异常大方,表示上海的防区,无非是南北两线,请淮军自己挑一边,轩军立刻可以让出来。 “这怎么好意思?”李鸿章喜出望外,但口头上不能不做一番客气的推脱,“到底都是轩军苦战克复的地方。” “何分彼此?”关卓凡摇着手说道,“老实说,淮军是湘军的底子,少荃兄又是曾督帅的衣钵传人,以后上海的军事,我以少荃兄的马首是瞻。” 李鸿章一向以曾国藩的门生长自居,这句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对关卓凡的观感,也就随之变得有所不同。 倒不是因为这一句奉承——李鸿章的心机深沉,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动的。他想的是,原以为这位旗下的新贵,年轻气盛,又立了大功,新封了轻车都尉的世职,眼睛多半要长到脑袋顶上去了,哪想到一见之下,不仅谦逊,而且很有点屈己从人的雅量,这就跟寻常旗人的做派大不相同了。 想归想,防地的事却是不必客气的,李鸿章谢道:“既是这样,盛情难却,淮军就守北线好了。” 他挑了北线,却不知关卓凡早就料定他要挑北线。 所谓南线,指的是松江到浦东一线,面对的是浙江,只有守,不大有机会出省攻到浙江去。而李鸿章作为江苏巡抚,必定是以克复江苏全境为己任,北线面对苏州府和太仓州,他的淮军要打仗,要立功,自然要在北线做文章。 “好,明天轩军就把北线的防务交出来。”关卓凡一点头,“嘉定、南翔和宝山,都有现成的营房。不知淮军的粮台,打算设在哪里?明天我从库里,再调三百顶帐篷过去。” “真是太周到了,承情之至!”李鸿章拱手相谢,“我打算拿粮台设在南翔,可以就近支应。” “那好,我先从七宝调三千石米过去,以后粮草上的事情,我让藩司衙门的钱蕴秋跟南翔来接洽。淮军的数目,就是眼下这八千人了么?” “还有潘鼎新的三营,是从陆路过来,大约还得五六天的工夫。” “这样的话……”关卓凡沉思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少荃兄,这样淮军就有近万人了,我还是那句话——要有地方,才施展得开。我看把青浦的防务,也一并交给淮军好了,跟嘉定可以互为犄角,多一个呼应。” 这又是一份大礼,李鸿章不能不再次道谢。然而相谢之余,心中不免苦笑:这位关逸轩,事事抢在前面,真是堵得我开不了口啊。 (周一,跟大家求张推荐票。) ( 第六十六章 李鸿章 第六十七章 城府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七章 城府 “荃公,何以有话吐不得呢?” 在充作行营的安徽会馆之中,李鸿章最信任的幕僚周馥,饶有兴味地问道。刚才李鸿章一送走关卓凡,原来满面的笑容便消失不见,半靠在椅子上,只说了这一句,便闭目沉吟不语。 “嗯……”李鸿章用手摩挲着剃得簇青的脑门,半晌才道:“玉山,你觉得这个关逸轩,怎么样?” “比那帮旗下大爷强得太多了!”关卓凡给周馥留下的印象极好,有不吐不快的感觉,“人年轻能干,亦没有城府,对咱们淮军也热心得很,算得上是慷慨相助了。” “嘿嘿,”李鸿章不置可否的一笑,问道“你倒说说看,他的好,有那几样?” “荃公眼下的这个行营,是关逸轩备好的,上海北线的防区,是他让出来的,三百顶帐篷、三千石军粮……对了,还有青浦城,也划给了咱们淮军。” “话是不错,不过你再想想,如果过几天,任命我为巡抚的上谕到了,那么这些东西,我自己能不能要得到呢?”李鸿章睁开了眼睛,悠悠地说,“关逸轩总不能说,让淮军住在船上不要下来。” “这……多半也是要得到的。”周馥似乎有些明白了。 “年轻能干不假,城府不深则未必,相助是不假,慷慨则未必。”李鸿章摇摇头,笑着说道,“说白了,他是拿我自己的东西,送给了我。偏偏我又不能不承他这个人情!” 周馥心想。李鸿章这话虽然持论过苛。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然则……怎么说‘有话吐不得’呢?” “玉山,你想想,现在咱们淮军,最缺的是什么?” “自然是钱。”周馥毫不犹豫地答道。现在无论哪里的军队,没有不缺钱的。 “正是。”李鸿章叹了口气,“现在的厘卡,都在他的上海厘捐总局名下。所谓‘有土斯有财’,既然北线已经归了淮军来守。照道理说,这部分厘税也该归淮军来收,可是他一见面,就一道又一道的大礼送上来,叫我如何去开这个口?变成空有土,却没有财。” 原来李鸿章想的是这个。周馥想了想,说道:“关逸轩那个,是叫做‘上海厘捐总局’。说起来,嘉定、南翔、宝山这几个地方,不属松江府。更不属上海县,是太仓州的辖下。我们来收,也说得过去。” “税卡不曾移交过来,怎么收?” “我们开一个‘江苏厘捐总局’,另设新卡就是了。”周馥也是满腹经纶,又长于实务的人才,此刻替李鸿章出主意,说道:“税卡要有兵来支撑,轩军一撤,我们自然可以把税源赶到新卡去,把他们的税卡变作一个空壳。” 李鸿章不做声,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淮军初到上海,还没有尺寸之功,倒先跟立了大功的轩军抢起钱来了,旁的人会怎么看?更何况那样一来,就等于跟关逸轩破了脸。” “也不能说是破脸,”周馥争辩道,“他是江苏藩司,虽说是有爵号在身,到底还是荃公的属官。” “玉山,你的性子还是急了一点。”李鸿章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在老师的幕中替他帮办军务,几年下来,最佩服的是哪两个人?” 周馥愕然——知道是知道的,不过正在谈钱,怎么忽然转到人身上去了? “一个自然是我老师,另一个是已经过世的胡林翼,胡文忠公。”李鸿章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们两位,凡是有报功的折子,都决不肯自己单独具衔。胡文忠是每每拉上官文来领衔,我老师则干脆是让塔齐布来领衔,宁愿把功劳分给他们一些。你说,这是为什么?” 官文是湖广总督,最是富贵无用的一个人,天天只知道置酒高会,抱姨太太。而塔齐布阵亡之前,更只是曾国藩手下的一名提督。胡林翼和曾国藩非要把他们推出来的缘故,周馥也是知道的。 “他们是旗人。” “不错,他们是旗人。”李鸿章加重了语气,“现在天下十八行省的巡抚,八个总督,几乎全在汉人的手里,硕果仅存的旗人,只有一个官文。说起来,官文自己没什么本事,是因人成事,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又只有这个关逸轩。” 李鸿章的品评,令周馥默默点头,在心里回味着。 “他是内廷侍卫,去年辛酉政变的那一段秘辛,外间无从深知,但他立了大功是确然无疑的,听说帘眷极隆。现在又是独撑上海五个月,因此在朝廷来说,轩军是要比亲儿子还要亲的。一旦破了脸……”李鸿章摇摇头,“说实话,无论如何是扳他不倒的,最多是个不胜不负的局面。既然扳不倒,又何苦替自己惹上一个劲敌?不如学我老师和胡文忠的做法,拿他当官文、塔齐布来看待!” 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周馥自然心悦诚服。不过淮军的军费,又该从哪里出? “现在只好先从吴煦那里去想办法。我想海关上,每月总有几十万的进项,除去支应轩军的兵费,再拨淮军的银子,应该也还能挤出来一点,另外江苏各地应份的解省钱粮,我还可以说了算。至于北线的厘捐,不是不可以收,但不能按你说的那样办——我得拿点东西,去跟他换。” “跟他换?”周馥惊奇地问,“荃公打算拿什么去跟他换?” “现在还不知道,”李鸿章微笑道,“等我当上巡抚,或许就知道了。” “淮军要壮大,单靠这一点钱也还不够。”周馥忧虑的说,“洋枪还不到半数,洋炮更是还没有,都得买。” “所以你那个‘江苏厘捐局’的提议,其实是极好的,大可一办,不妨现在就开始筹备起来。” “是,”周馥虽然答应了,却不免困惑——刚说了不能跟轩军抢,怎么又说要办?“筹备不难,只是不知该到哪里收钱去。” “关逸轩刚才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我是要大展宏图的人,‘总要地方够大,才好施展’。” “哦——”周馥恍然大悟,“他是在说……” “他是在说,上海是他关逸轩的地盘,只要出了松江府,则可以尽归淮军,不过那要靠我们自己去‘施展’!”李鸿章不动声色地说道,“话说回来,人家这样讲,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百战艰难打下来的城池,说要拱手让人,谁肯?总要我们自己争气,狠狠打几个胜仗,到了那时,说话才有力量。” “是。” “我在安庆的时候,老师曾再三叮嘱我,要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置后图。”李鸿章回忆着曾国藩的话,徐徐说道,“今天下船的时候,我看那班士绅的神色,是不大拿淮军放在眼里的,你替我传话给各营官,不要理会这些。军队贵在能战,只要破敌,这些人自然会慑服。” “好。”周馥为李鸿章话中的意气所激励,遽然而起,“我们好好打两仗,给上海的这班官儿看看。” “上海的官场,也不是铁板一块。”李鸿章闲闲地说,“我看那个吴煦,就不是关逸轩的人。” “听说吴煦跟薛焕走得很近,”周馥提醒道,“他道台衙门的一班人,多是原来王有龄幕中的浙江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抱团得很。” “等我当了巡抚,再来看看他跟谁走得近。”李鸿章的神色,变得阴冷起来,“关逸轩我动不了,未必他吴煦我也动不了。” ( 第六十七章 城府 第六十八章 可怜的薛大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八章 可怜的薛大人 江苏巡抚薛焕的官船,于第三天中午到了上海,由关卓凡亲到码头迎接。两人见面,都是彬彬有礼,很客气地寒暄,谁也不提那段曾经的龋唔。等到上了轿子,便直奔藩司衙门,轩军和淮军营官以上的将领,上海城内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已经齐集于此,等待巡抚大人来指授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这个会议,原本是多余的事情。李鸿章的淮军出自湘军,只领曾国藩的意旨,哪里会听他薛焕的指挥?至于轩军,原来已是自视甚高,上海大捷过后,眼里更是只有一个“轩帅”,而薛焕曾与关卓凡过不去的事,尽人皆知,谁肯再把薛焕的话当一回事? 但是在薛焕而言,却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责任来主持这样一个会议——于公,淮军是客军,现在与轩军同在上海,他觉得要靠自己来替他们协调两军之间的安排;于私,原来上海是轩军独大,他也无可奈何,现在多了一个淮军,他便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捧一捧李鸿章,拿李鸿章来压一压关卓凡的气焰。 他的想法,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可惜他不知道的是,调他进京简候、命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的上谕,已经由内阁明发,昨天深夜递送到了上海。 明发的上谕,载于邸报,无保密可言,因此上海的官场上已经人人皆知,偏偏薛焕自己不知道——两天前,他在南通上船,今天才逶迤到了上海。而关卓凡亦诈做不知,理由倒是很充分:他一大早就到码头恭候抚台,因此“来不及”知道。 于是,当关卓凡陪着薛焕进入藩司衙门的花厅,口称“抚台到!”,满厅的人还是只好肃立相迎。看着薛焕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大家先是奇怪,继而方才明白过来,他是才下船,还没有得到消息,这下子怕是要闹大笑话了。然而这样的时候,谁肯在李巡抚和关藩台的眼皮底下,做出头的椽子?只好等他自己去看上谕。而轩军一系的官员,则大起幸灾乐祸之心,人人忍住了笑,一门心思要等着看他出乖露丑。 “少荃!”薛焕把李鸿章的双手紧紧一握,做出一副不仅亲热,而且激动的样子,“沪上官民,翘首以望,到底把你给盼来了——这一下,上海终于可以放心了!” 这句话,若是放到四个月以前,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轩军血战七十日,保住了上海,他再说出来就有些昧心了,几乎等于是往轩军身上踩了一脚。李鸿章尴尬之极,看看关卓凡,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心说这倒为难了,薛焕不知道上谕,总不好由自己来跟他说,你的巡抚,现在归我来做? “薛大人太捧我了,沪上有今日的局面,全靠薛大人和关藩司的力量,少荃并无尺寸之功。”李鸿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自然不肯替他当枪,让自己跟关卓凡之间生出嫌隙来。 一番敷衍过后,各自落座,薛焕先说了一通皇恩浩荡,曾督帅高义的话,便开始大谈下一步江苏的军务安排了。他在南通,对此很下了一番功夫,因此谈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说应该南守北进,淮军虽是客军,却是奉曾大帅之命而来,因此上海方面不仅应该平等相待,军事上更应该以淮军为主,云云。 藩司衙门管“人事系统”的那位三品的右参政,任天柱,见再这样下去不是了局,于是悄悄吩咐一位经历司,将昨日的邸报取了来,塞给了随薛焕同来,巡抚衙门里的一名姓周的参议。周参议是薛焕的亲信幕僚,把邸报略略一翻,脸色大变,看看薛焕,仍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无奈之下,周参议只得起身,绕到薛焕身后,轻声道:“觐公,有邸报……” “嗯,嗯,放着我回头看。”薛焕讲得正高兴,头也不回,随口答了,继续讲他的。 座中忽然响起了一片喝茶和咳嗽之声——大家都知道邸报是怎么回事,因此这一幕看在眼里,就显得尤为滑稽,不少人几乎便忍不住笑,要靠低头喝茶和装作咳嗽,才能掩饰过去。 薛焕愕然,自己有哪里讲错了么?回头看看那位周参议,脸色比死了老子娘还难看,心知有异,接过邸报没看几行,双手便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这……”他放下邸报,茫然四顾,却见人人都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连李鸿章也是一脸尴尬之色,只有关卓凡,面上是一副疑惑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了,自己闹了大笑话!日后的官场之上,这便成永远洗不去的污点。 薛焕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真是羞愤yu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他倒没想到这是关卓凡做的局,而是把一腔怨毒,都放在了李鸿章身上——自己还想着要好好捧一捧他,谁知转眼却被他这样当面抢去了位子! “少荃,有上命……”薛焕站起身,吃力地说道。邸报既然在他手里,自然还要由他来正式宣布这个消息,心里的那份难过,真是无可形容,“我要内调了,由你来署理苏抚。” “哦,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鸿章亦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只能硬装着不知道此事的样子,尴尬地答应着,“一切都要请觐公多指教。” “怎么会这样……”关卓凡大惊失色,喃喃道,“太意外了,太意外了……” 这几句话说完,三个人便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满堂的官员,看着三位二品大员在上面演戏,只能正襟危坐,谁都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于是一堂死寂。 “肚子饿了。”只有张勇不安分,无所谓地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把马靴在地上踩得嘎吱嘎吱响,笑道:“听了半天薛大人的教诲,要不咱们大家凑份子,公请薛大人,给他饯行?” “胡扯!”关卓凡厉声道,“你给我放规矩点儿!” 然而张勇这一下插诨打科,倒让刚才僵住的气氛松泛开来。薛焕到底是官场老吏,很快便从失态中清醒过来,强笑道:“少荃,既然如此,我这就先回南通去,招呼巡抚衙门的人收拾收拾,到上海来向你报到。以后江苏的事情,就要拜托你跟逸轩了。” 李鸿章明白,闹了这么一出,换做是谁,也是不肯再待下去的,留亦无用。于是点点头,说道:“那我和逸轩送觐公到码头。” 这一次所谓的军事会议,就这样无疾而终。李鸿章和关卓凡,再加上一个兼任按察使的吴煦,亲自把薛焕一直送到东门码头,看着他走上官船,举手而别。官船虽然一时还不能开,但三个人知道,薛焕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下来了。 薛焕既然走了,剩下来的三人,除了学政不在,就是江苏省的“新班子”。而这“三驾马车”之间,心思又各有不同。 在李鸿章而言,经过刚才那一场折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把薛焕得罪了。不过他新接巡抚一职,正是天下我有、意气风发的时候,倒也没把这样的事太放在心里,而是想着该如何振兴武备,扩充淮军,利用这个位置,成就一番惊人的勋业。 关卓凡想的简单,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还让薛焕恨到李鸿章身上去,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吴煦的想法更简单:薛焕一去,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了。 第六十八章 可怜的薛大人 第六十九章 大练兵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十九章 大练兵 轩军的移防很迅速,德字团的一千五百人,移驻七宝,丁汝昌的先字团,则移驻奉贤,与戈登的洋枪二团会合。 对于让出部分防区这件事,轩军的将领们多少有一些怨言,除了认为这都是轩军血战得来的地方,另外还有看不起淮军的意思在里头。 “就他妈是一群呆头鹅嘛,”张勇咕哝着,“怎么能打仗?” “你们才打了一个胜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关卓凡环顾这一班将领,冷笑道,“连曾督帅的部下,也敢不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们,曾督帅打仗,从来都是未谋胜,先谋败,这一支淮军,得了他的精髓,看上去其貌不扬,其实吃苦耐劳,坚忍不拔,而且正在大练兵——” 李鸿章确实在练兵,这也是曾国藩所再三嘱咐的,所谓“羽毛不丰,不可高飞”。 曾国藩打仗,有个短处,就是不擅于前敌指挥。凡是他亲自赴阵前指挥的战役,从没赢过,无一例外都打了败仗。但令人佩服的是,他把湘军的底子打得极为扎实,因此可以虽败不乱,屡败屡战,最终还是他赢。 李鸿章与老师不同,眼光敏锐,应变奇速,但亦有一桩喜欢“浪战”的毛病,容易轻出,打没有把握的仗。因此这一回,他牢记老师的话,不论是在安庆,还是在上海,都先踏踏实实的练兵。 淮军秉承了湘军行军打仗的营制,练兵先练扎营。淮军筑的这些营垒高达八尺,厚一丈。虽说是土坯做的。但坚固异常。营濠分为内外两层。即使太平军攻破外濠也不容易深入到内濠。外濠宽八尺。深一丈五尺,内濠减半,都是上宽下窄,敌人掉落其中根本别想再爬上来。 曾国藩手订湘军营制时,处处谨慎,先求自保再去进攻敌人。李鸿章亦学这一点,每天五更三点,全队起床。派三成队“站墙子”,放醒炮,让兵勇们从睡眼惺松中彻底清醒过来;晚上点灯时同样再站一次,只是放的炮名叫定更炮。夜间派一成队站墙子。营门夜间碰到任何情况不得开启。因此,淮军任何时候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 淮军对个人技能的要求是纵步能上一丈高的房屋,跳过一丈宽的沟,抛掷火球能达到二十丈之外。训练时每人脚上绑上沙袋,以求行军时能达到每日百里的速度水平。最重要是的练习战阵的配合,练熟戚继光的鸳鸯阵、三才阵法,还要练习洋枪、抬枪、小枪射击的准头。 虽然其中有些训练的内容。不见得能派上多大用处,但这样练兵的劲头。为关卓凡看在眼里,也让各位轩军的将领,深自警醒。于是,轩军各部在自己的驻地,也都把练兵作为头等大事。 轩军的作训,本质上是西式的那一套,以华尔为总教习,以军中的数百名西洋教官和西洋军人为核心来展开。除了操典、战术动作、战术配合之外,一直在向各级军官灌输近代战争的思路和思想。当然,洋枪洋炮的射击训练也不能丢下,特别是六千支后膛枪终于运到,按照华尔的建议,先装备克字团,作为实验。 关卓凡除了衙门的公务,每日里便忙于穿梭巡视各营的训练。他看到的状况,是一派热火朝天,这让他深自满意。轩军这股练兵的劲头,除了来源于自身,还来源于淮军的压力,用姜德的话说,就是:“若是输给了淮军,面子往哪里去放?” “你这句话,说得好!”关卓凡很喜爱这位出自李恒嵩部的年轻将领,“姜德,当初让你从嘉定移防七宝,好像还有点小抱怨,现在还过得惯吗?” “报告轩帅,过得惯!”姜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南翔大馒头,不能天天吃了,有点想。” 什么南翔大馒头?关卓凡很感兴趣地问起来,于是姜德把以前每天都要到南翔镇上的日华轩,去吃黄明贤所做的“招牌大馒头”这样的事,向关卓凡一说,又津津有味地向关卓凡描绘了一番这个大馒头是如何如何好吃,说到后来,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有这样好?”关卓凡笑道,“我倒想找一天去尝尝了。” “南翔打仗以后,他就搬到城里的豫园去了。”姜德见关卓凡也这么说,当然要凑趣,“老总哪天有工夫,我陪老总去。” 豫园是在城隍庙的后面,初到上海的时候,秦老夫子就曾郑重其事地让他一定要去拜见城隍秦裕伯。关卓凡想,或许真的该去一去了,让我家的扈晴晴,也好散散心。 最近关卓凡的心情很好,洋枪到位,洋炮到位,从古北口来的战马也到位了。另一方面,刘郇膏和金雨林,把厘捐总局办得极有声色,四月里收上来的银子,就有三万多两,现在五月还没过一半,已经又有两万多。因此关卓凡才有这一份闲心,想到该带扈晴晴去豫园逛逛。 要去豫园,姜德自然陪着。车驾一起,从城南向城北的城隍庙行去。关卓凡不想扰民,因此吩咐不必摆“导子”,也就是不用举着“肃静”、“回避”那两块牌子,也不要派顶马在前头“喝道”,一顶轿子一辆车,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去,图林和姜德带了几名亲兵,在后面跟着。 豫园其实是城隍庙的后园,是给城隍爷在公务繁忙之余,游逸休憩之用的,因此到豫园和到城隍庙,差不多是一回事。 上海的城隍庙很繁华,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山门,两旁都是各色铺子,二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关卓凡听季老夫子说过,这里是县衙书办、衙役的“茶会”——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这些人,是最有眼色的,看见车轿,立刻大吃一惊——原来的关老爷、现在的关藩台来进香了!顿作鸟兽散不说,而且把这一个消息扩散开去,于是喧闹嘈杂的城隍庙,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那些香客和游客,举止之间亦变得小心翼翼,但也都想看一看这位轩军统帅的风采。 既然到了城隍庙,当然要先上香,再去豫园。关卓凡在大殿前下了轿,又关照扈晴晴下了车,举头环顾,却见周围已经远远地围了许多百姓,都在往自己这边看过来。不但看自己,更看身后的扈晴晴——大家都在猜,跟藩台大人一起的这位美女,又是何许人物? 扈晴晴是见惯场面的人,没有丝毫忸怩,垂着目光,由一位丫鬟陪着,很从容地随着关卓凡向城隍庙的大殿内行去。 城隍不归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选出来的,就如阳世的选贤与选能一般,选城隍要挑“聪明正直谓之神”——不聪明则不能为老百姓伸冤,不正直则不愿为老百姓伸冤。 上海县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选的,是东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苏州城隍是春申君黄歇,杭州城隍是文天祥,上海原是春申君的采邑,却被苏州人先一步请了去,所以只好另选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因为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弃官避难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征辟至朝,授官侍读学士,告老以后,不回大名府,而是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后屡显灵迹,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选他来做城隍。 记得接印的时候,老夫子们还说过,只要斋戒沐浴,在这里过夜,诚心相求,则城隍就可以在梦中对他有所指引。想起这个,关卓凡不由微微一笑,心说若是这样,我干脆睡在这里好了,何必劳心苦智,跟人勾心斗角,天天算计得死去活来? 等到迈进殿门,抬眼一望,却见殿上悬着一把巨大的算盘,两旁以黑漆写着八个大字,仿佛当头一棒,触目惊心。 “人有千算,天有一算”。 (这几天事情多,第二章没码完,放在晚上七点左右更,请原谅。) ( 第六十九章 大练兵 第七十章 南翔小笼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章 南翔小笼 关卓凡只有苦笑:说到底,不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 话是没有错——再怎样算计,老天给你一道霹雳,便不知把你穿到哪里去了。不过这种时候看见,倒更像是一句风凉话,不理也罢。 于是端正神情,给城隍秦裕伯老爷子拈了香。再看扈晴晴,却虔诚得很,不仅又跪又拜,还到殿后去给城隍夫人上了香——城隍居然有夫人,大出关卓凡的意料,而城隍夫人的塑像,平日里还不能够瞻仰,只有每年她生日的那一天,才会开放。不过现在藩台在这里,当然例外,扈晴晴想拜,自有庙祝忙不迭地请了她去。 关卓凡做完了这套礼节性的拜访,便可以放开心情,到豫园去轻松一下了。豫园不仅风景好,而且上百家各种铺子,吃喝玩乐都有,连烟馆都有两家。只是关卓凡一来,便如猛虎入林,百兽退散,所过之处,几至鸦雀无声,哪有半分热闹可言?他这才发觉自己失于计较了——穿着官服,前呼后拥,这是来行乐的样子?看来皇上们都喜欢微服出访,不是没有道理的。 无奈之下,准备用了饭就回去,不必姜德指点,已经遥遥望见了“日华轩”的招牌。 “走,今天我请你吃顿好的,”关卓凡跟姜德挤挤眼睛,笑着对扈晴晴说,“鼎鼎大名的南翔大馒头!” 扈晴晴抿嘴一笑。这一路行来,所享受到的尊崇和风光,是她由小到大。从未体验过的。关卓凡毫不避忌地公然把自己带出来。这一份体认与尊重。对她而言比什么都强,算是不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至于吃什么,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他喜欢吃馒头,那就陪着他吃馒头。 等到进了日华轩的门,关卓凡略略一张,便不由得失笑——店里连一个客人都没有!冷清至斯,亏姜德还敢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姜德,你的话有点不尽不实啊……” 话才出口。已经醒悟了,这不是冷清,而是姜德事先打了招呼,让老板早早地拒客,专等自己的到来。 老板此刻,正跪在门里,迎接藩台大人。关卓凡瞪了姜德一眼,温和地说:“起来说话吧,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黄明贤,恭迎藩台大人。”老板的声音抖抖的。没敢起身,只稍微抬头望了一眼。便又伏下身去。他见关卓凡身后裙裾宛然,环佩叮当,心想这是藩台夫人跟他一起上香来了,于是不免再奉承两句:“城隍庙的香,最是灵验。祝大人青云直上,祝夫人早生贵子。” 这句话说坏了。关卓凡还没怎样,姜德已经变了脸色——虽然大家在私底下都把扈晴晴当成关老总的内眷看待,但毕竟还没有明媒正娶,扈晴晴还是做的姑娘打扮,现在黄明贤这一句叫出来,让她的脸面,往哪里去搁?而这个错,扈晴晴多半要算在他姜德的头上。 官场之上,人人都知道,宁肯得罪上官,也不要得罪上官的太太——得罪了上官,犹可弥补,得罪了太太,却不容易挽回,等到枕头风吹起来,那就不是好玩的了! 姜德愈想愈慌,厉声斥道:“混账!你胡嘞嘞些什么!” “行了,他又不知道,再说人家也是好意。”关卓凡不以为然地说,“黄老板,你请起来,我们饿了,特地来尝一尝你的手艺。” “是,是。”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黄明贤,这才爬起了身,跟伙计一起招呼一众人等坐了,开始从厨房里往外面抬菜,除了冷热荤素之外,最要紧的,自然是那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大肉馒头。 “图林,你们坐一桌。姜德,你过来跟我坐。”关卓凡笑道,“看看你说的这个馒头,到底有没有这么好吃。” 姜德讪讪地走过来,小心坐下,偷眼看了看扈晴晴,见她面色微红,略带羞意,却绝没有恼怒的意思,这才放下了心。 待到开吃,那些菜肴也还罢了,关卓凡对盘中的大包子,果然赞不绝口,肉馅鲜美,个大料足,确实在别的地方不曾吃过。于是跟姜德两人,大快朵颐,你一个,我一个,吃得痛快极了,言辞之间,也就不免有所夸大。 “黄老板,我看你这大肉馒头,真是天下第一,想来平日的生意一定好得很了?” “谢谢大人夸赞!”正在不远处等着伺候的黄明贤,听得满面笑容,躬身答道:“只是在豫园这里,生意倒没有在南翔镇上的时候好,而且同行也多——从这里再往前,还有好几家,都卖南翔大馒头,小人也只是勉强糊口罢了。” 关卓凡和姜德一直在吃,但扈晴晴却没怎么动嘴,只夹了一只包子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一会拿筷子戳一戳,一会又掰开来,撕下一点点来尝一尝。此刻听黄明贤这样说,微微一笑,端起那一只包子,站起身走到另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向黄明贤招招手:“黄老板,请你来一来,我跟你讲句话。” 黄明贤当然已经看出这位美女是姑娘打扮,那自然不是藩台大人的太太了,犹豫了一下,见关卓凡脸上没有不快的意思,这才敢小步跑过去,躬身道:“是,请姑娘吩咐。” “黄老板,你请坐。” “……是。”黄明贤小心翼翼地斜签了身子坐下,不知这位姑娘要弄什么玄虚。 “这只馒头,个大料足,味道也好,放在南翔镇上,自然是大受欢迎。”扈晴晴慢声细气地说道,“不过上海城厢里面,贵人多,有钱人亦多,见惯市面,平日里吃得精细。他们逛豫园,就不见得人人都爱吃这样的大肉馒头了,你不妨换换花样。” 黄明贤恍然大悟——难怪生意不如从前了,原来症结是在这里!只是若说“换换花样”,却另有为难之处,讪讪地说道:“谢谢姑娘的提醒,想来原是如此。只是小人做这味馒头,快二十年了,俗话讲,赊千钿不及现八百,换了花样,也不知生意会怎么样?而且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换成什么。” “进门的时候,你说的那句吉利话,乃是善祷,害你因此挨了姜团官的骂,我很是过意不去。”扈晴晴柔声说道,“我来点拨你一样细巧点心的手艺,算是替藩台谢谢你。” 这就是说,要谢的是他“祝大人青云直上”的那一句话,而后面的那句“祝夫人早生贵子”,却掩过不提。其实在扈晴晴的私心里,这一句话听了,极是受落——既然终身已定,哪个女人不希望“早生贵子”呢?单凭这句吉言,便值得谢谢他! 然而在黄明贤想来,这位娇滴滴的姑娘,虽然不是关藩台的夫人,但衣着首饰的名贵,一望可知,必定是藩台大人的一位至亲。官家小姐,大约这辈子都不曾进过厨房,现在却要“点拨”自己的手艺,这是从何说起? 虽然不信,却也不敢直说,但脸上自然便现出了犹豫之色。扈晴晴见了,笑一笑,说道:“黄老板,我送你八个字——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这句话一出口,黄明贤脸上的神色立刻不同,惊讶了半晌,方才问道:“不敢请教姑娘,要怎样以大改小,重馅薄皮?” “你用精白面粉,冷水揉和,擀成薄皮——每两面粉,要出八张才算合格。再以鸡汤把肉皮煮化,凝成肉冻,取冻拌进馒头的肉馅里面,洒上些许研细的芝麻,则鲜香自见。包馒头之时,也有讲究,要做到形如荸荠,小巧玲珑,每只馒头折裥十四个,才见功力。” 扈晴晴一口气说下来,黄明贤在心中稍加印证,已知遇上了大行家。心悦诚服之下,再不敢有一丝怠慢之意,恭恭敬敬地问道:“请教姑娘,该如何用火?” “用小号笼屉,上笼用旺火蒸盏茶时分就好,看见包子呈玉色,底不粘手即熟——肉冻遇火化汁,若是过了火,就不免要穿底。”扈晴晴闲闲地说,“单是这样,也将就吃得了,若是还想更进一步,就得再添些别的时鲜材料。” “请教姑娘,该添些什么?” “无非二月春笋,九月蟹粉,平常的季节,以虾子细细剁碎,也是好的。”扈晴晴笑道,“黄老板是行家,略试几回,自然便能做到心中有数。出笼的时侯,任取一只放在小碟子上面,戳破皮子,汁满一碟,方为佳品。客人吃起来,则以嫩姜细细切丝,佐以香醋最佳。” “是!”黄明贤做了二十年的馒头,当然明白自己捡到宝了,激动地说,“这味点心,请姑娘赏一个名字下来。” “名字?”扈晴晴一愣,跟着笑道:“你原来做南翔大肉馒头,这一个,就叫做‘南翔小笼包子’好了。只要把住方子不外泄,保你二十年富贵,又有何难。” 这样的恩德实在太重了,黄明贤索性离座一跪,就势磕了一个头,然而心中始终有一个绝大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不知姑娘缘何对厨中的手艺,如此……如此……” 扈晴晴略作犹豫,还是轻声说了一句:“我姓扈。” 黄明贤听了,呆呆地望了她半晌,忽然露出惊喜之极的神色,用手指着她,大声说道:“哦,哦,原来你是身娇……”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那边厢图林已是脸上变色,拍案而起。 总算他黄老板见机得快,没有把“肉贵”两个字也说出来,停住了口,往自己脸上狠狠一掌:“小人该死!” (二更奉上) ( 第七十章 南翔小笼 第七十一章 犀利的后膛枪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一章 犀利的后膛枪 轩淮两军在上海练兵,李秀成的一方似乎也没有闲着,从杭州和苏州方向,都传来了太平军异动的消息。 李秀成终归还是会再来一趟的,关卓凡心想。李秀成不仅要替儿子李容发报仇,更重要的是,他的“苏南省”是夹在江宁与上海之间,不解决掉上海这个“肘腋之患”,他便免不了要左顾右盼,始终不能全力向西,去解救受到湘军重压的“天京”。 洪秀全所在的“天京”,就是江宁,就是金陵,就是后世的南京。太平天国的命运,最终还是要在这里做一个了结。 有了这样的警醒,关卓凡对于轩军各营的训练抓的更紧了。不过亦有两条好消息可以为他提神,一是中文电码已经编制完成,二是轩军副统带、总教官华尔,亲自陈述,请求全军换装后膛枪。 中文电码的编纂,是电报处的卞宁主持,关卓凡又从刘郇膏的手下抽调了三名文案委员协助,日夜忙碌之下,终于大功告成。 “轩帅,请看!”双眼熬得通红的卞宁,颤抖着将一本册子,双手呈给关卓凡。 册子装订的很严整,封面和扉页却都是空白,翻到内页,只见每一页上,用工笔小楷抄写着一百个字,字的后面则对应写着一组数字,一共有四十页。略微显得奇特的地方是,居然用的是阿拉伯数字。 “这是阿拉伯数字。”关卓凡看着卞宁,微笑道。阿拉伯数字还要再过几十年,才会在中国流行开来。现在使用。倒也算是开风气之先了。 “是。轩帅的见闻真是广博。”卞宁服了关卓凡,“我们在香港,一向用惯的。” “查起来还方便吗?” “方便得很,我们是按康熙字典的部首排列办法,一共挑了最常用的三千九百七十三个字。”卞宁兴奋地说,“先把要发的电稿,译成数字发出去,收报的人。照着册子再译成文字。其实起初要看册子,熟练之后,简直可以直译——轩帅若是不信,请出个题目。” “哦,有这么厉害?”关卓凡高兴得很,随口说道:“自然信得过。” “1735,1125,0478,1334,3077。”卞宁凝神结想,一字一句地说道。“加起来,便是‘自然信得过’!” 关卓凡没想到他这就来了,连忙翻开册子,对照一看,果然分毫不差。不由大喜,心说这个卞宁,在这上面真是禀赋非凡,才能也许还不止一个电报处的领班。 “卞先生,你做成了这一件大事,我该赏你点什么呢?”关卓凡微笑地看着他。 “这部书能够编成,全靠轩帅的提点。我们不敢求轩帅的赏,只求……只求能附名在轩帅之后。” 关卓凡明白了,卞宁在意的,是原来自己说的那句话,“功在千秋”。他点点头,说道:“这是该当的。卞先生,你就是这部书的总裁,另几位,统统都是副总裁。这部书,先抄十本,每设一间电报房,发给一本,其余的交刘郇膏,妥善秘藏!”关卓凡立刻就想到,这不仅是中文电码,而且相当于是密电码,“至于我的名字,请不必列在上面,你的厚意我心领了。” “谢谢轩帅。”卞宁高兴得双眼放光,“那……请轩帅赐一个名字。” 这是现成的,关卓凡毫不犹豫地说道:“就叫《电报新书》好了!” 华尔对待后膛枪的态度转变,则是令关卓凡感到高兴的另一件事。 作为一个穿越者,关卓凡当然知道,后膛枪取代前膛枪只是时间的问题,但在这个时代,这种新武器的出现,还要在无数的争论、观望、犹豫之后,才会逐渐普及开来。正在进行的美国南北战争,正是前膛枪和后膛枪激烈交锋的时候,而英法军队换装后膛枪,则还要在五年之后了。 一种新武器,需要通过战争来检验,这是有道理的,因此在关卓凡决定购买这六千支击针式后膛步枪的时候,即使是像华尔这样的优秀军事指挥人才,心中亦抱有很大的疑虑。然而华尔毕竟是个最能接受新鲜事务的人,当这批后膛枪到货,装备了克字团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立刻改变了自己当初的观点。 “逸轩,你真有先见之明——这批枪好极了!”华尔拎着一支新枪来到藩司衙门,郑重地对关卓凡说,“轩军应该全军换装。” “华兄,何以前倨而后恭也?”关卓凡先开了句玩笑,才转而问道:“不知好在哪里?” 关卓凡叫他华兄,不算错——华尔既已入了中国籍,便只好把华尔两个字拆开来,变成姓华名尔,另外请人起了一个表字,叫做远诚,取“不远万里,前来输诚“的意思,颇有点皮里阳秋的味道,不过华尔倒不以为意,远诚就远诚。 至于关卓凡的问题,也不算是明知故问。后膛枪固然是大势所趋,但到底好在哪里,关卓凡就说不上来了,一切细节,都要请教华尔。 “原来我们的士兵在散兵战斗中,试图在某种遮蔽物后面进行跪射或卧射时,一切前膛枪都显得困难——如果他要保持隐蔽,就不能把枪竖直,而如果他把枪竖直来装弹,那就会暴露自己。”华尔用这支步枪一边演示,一边认真地解释道,“而士兵使用后膛枪时,却可以采用任何姿势装子弹,这是飞跃性的进步。” “唔……还有吗?” “后膛枪配合定装弹药,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华尔平端步枪,哗啦一声拉开枪机,“这是击针式后膛步枪,你来看——打开枪尾,装子弹,关闭枪尾,瞄准,击发,一共只有五个简单的动作!使用这种枪,一名合格的士兵在一分钟内可以进行五次精确射击。” “你的重点是……” “原来的前膛枪,一分钟只能打出一两发子弹,而且容易出错。现在等于一个士兵,可以拥有三个士兵的火力!如果能练到像我这样的水平——”华尔炫耀似的又做了一套开闭枪栓瞄准射击的动作,“每分钟可以射击七次,而且枪枪命中。” “哦,哦,那你就是我们轩军的养由基。” 华尔的中国话已经说得相当不错了,但“养由基”对于他来说,还是个陌生的名字。 “我是什么鸡?”华尔迷惑地问。 “养由基,是中国人最优秀的射手。” 华尔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 “不过现在说全军换装,做不到。”关卓凡给他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华尔脸上的笑容,换做了一副愕然的表情。 “华兄,你是军人,军人总是追求最好的装备,这不足为奇。”关卓凡坦率地说,“我却要考虑一个成本的问题。这批枪,搜罗不易,是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找到的,所以昂贵得很。想要全军尽换,不瞒你说,眼下我没这么多钱。” “哦,”华尔明白了,不免就要替关卓凡想办法,“逸轩,那我们多打下一些地方,把长毛的银子都抢过来,再让老金去多收厘捐,就有钱买枪了。” 关卓凡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急,日后等我们要换枪的时候,会有人替我们出银子的。” “是吗?”华尔惊奇地问,“谁会这么好?” “多半是美国人。”关卓凡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华尔瞪大了眼睛,关卓凡则笑而不语,不肯再说下去了。 关卓凡不肯全军换装,其实也不仅仅是钱的事,他还要考虑性价比。就目前的装备来说,经过上海一役便看得出来,除非太平军的装备忽然有了突飞猛进,否则面对全体洋枪、还拥有近百门洋炮的轩军,几乎完全没有胜算。 换句话说,够用了。至于换装,他不想弄成添油式的渐次淘汰,而是在筹划跨越式的一步到位。 只是这一步该怎么跨,他现在还不能对华尔透露。 才送走华尔没多久,便有巡抚衙门的一名守备持了帖子来,恭恭敬敬地禀报,说明天中午,李中丞想请藩台大人到巡抚衙门,吃一个便饭。 (二更还是在晚上。) ( 第七十一章 犀利的后膛枪 第七十二章 交易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二章 交易 说是吃饭,其实是有事相商。等关卓凡到了,两人见过了礼,李鸿章便请他到侧屋,由张顺伺候着换了便衣。 虽说才进六月,但天时已经相当热了,那身官服套在身上不那么舒服,现在换上轻纱小袍,在长窗四敞的花厅中一坐,清凉惬意,就自在得多了。 此时的李鸿章,起居还不像后来那么豪奢,这一桌菜算是精致而不铺张,另邀了幕中的周馥作为陪客。 几句寒暄过后,李鸿章切入正题:“逸轩,我昨天收到老师的信,我那位九叔的兵,已经打到了江宁,在南门外的雨花台扎下营了。” 李鸿章对曾国藩执弟子礼,因此称呼老师的九弟曾国荃为“九叔”。曾国荃的兵,是湘军主力,战斗力很强,打起仗来极是凶狠,自去年八月里破安庆以后,便沿江东下,与彭玉麟的水师配合,打得很顺手,一路连下无为、巢县、和州、太平府、金柱关、芜湖、大胜关等地,现在终于打到了“天京”城的脚下。 “我老师的意思,是盼望我们能在东南一带,有所作为,让李秀成有所瞻顾,不能全力西援江宁。” “是,曾督帅的话,当然要听。”关卓凡说道,“不过我派在苏杭两地的细作都有回报,说近日里长毛颇多异动,正在整军,很有再度东犯的意思,请抚台留意。” “我也料到李秀成在西援之前,一定会对上海动刀子。这么说,不用我们去找他。他倒要来找我们了。”李鸿章点点头。笑道:“不过好在我的淮军大致练成。这一次,可以替逸轩你分一分肩上的担子了,苏州一路,淮军可以一力承担,轩军只要能守住南线就好。” 陆续赶到上海的淮军,一共是九千人,这段时间,李鸿章仿照轩军。又招募了不少新勇,达到了一万六千人的规模,单从人数上来说,已经超过了轩军。再加上他以巡抚之职可以指挥的绿营和团勇,已足有三万之数,因此信心满满,不仅要守住上海,而且还要向西克复失地。 李鸿章话里的意思,关卓凡自然听得出来。如果要打仗,则苏州一路的太平军。是李秀成本人亲自统带,李鸿章要独挡这一路。是说未来的这一战,打算以北线的淮军为主力,而以南线的轩军来防守发自杭州的太平军。一旦李秀成进攻失利,则淮军多半还要乘势反攻。 关卓凡心想:看来轩军立下的功劳“够多了”,现在轮到他李少荃立功了。不过想是这么想,言语之中却绝不肯表露出来,欣然道:“那好极了,这样打起来,我再也不必像上回那样担惊受怕,左支右绌。请抚台放心,轩军一定拿南线牢牢守住。” 关卓凡的态度令李鸿章很满意,而李鸿章的计划也在关卓凡的意料之内。这样一来,轩军大致上只需要防守松江、南桥、奉贤,不但压力小,而且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拿这场战斗来练兵! 这件大事说好了,两个人又把细节做了一番商量,约定了明天由两军的将官会晤,把结合部的安排谈妥它,李鸿章便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 “战场之上,两军之间的联络是件大事。逸轩,我听说你上次,是用了‘电报’?” “是。为了这个事,还被原来的薛抚台参了一本,朝廷派了崇地山来严查,弄得我几乎下不了台。”关卓凡嘴上应着,心里却在琢磨,李鸿章提起电报是什么意思。 “那么这个东西,在你看来,究竟好不好呢?” “不满抚台说,洋人的这个玩意儿,好用极了!就算六百里加紧的军报,也要快马跑上一天一夜,若是用电报,片刻可至。抚台是精于军务的人,自然知道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若是有铜线相连,则随时可以把握,抚台说好不好呢?”说到这里,关卓凡故意叹了一口气,“好是一定好的,只是总有人拿出华夷之防来说事,我亦无可奈何。” “总是军务为大!朝中那班卫道之士,食古不化,天天只知坐而论道,其实百无一用。”李鸿章将身子略略向前一倾,说道:“逸轩,我也直言相告,朝廷给我的旨意中,命我就近考察电报一事。我的意思,电报这东西,不但军务用得上,而且用在民务上也是极好的,我打算复奏朝廷,电报可办!” “抚台明见!”这一句是当然要捧的。关卓凡心想:李鸿章并没有办过洋务,可是单凭这一份见识,就为他人所不能及了。“我那里还有可用的电报机,回头我吩咐人送一台过来,请抚台赏鉴。” “好,好,承情之至。”李鸿章说道,“不过我想,也不只是一台电报机的事。听说你现在手里的电报,一应线路,都是那个四合公司报效的?” “其实算是征用的,不过也全靠他们识得大体,愿意报效,才没有闹出外交上的纠纷来。”关卓凡不知道李鸿章在打什么主意,因此先铺垫了这一句,免得他又想依着葫芦画瓢。 “逸轩,要办电报,自然非你不可,可若是正经办这件事,总不能靠洋人再三报效。”李鸿章沉吟道,“我打算奏明朝廷,试办电报,由你总揽其责,由四合公司来承办,照常给付经费,也算是对他们上一次的报效,所做的补偿。” 这真是喜从天降!这个做法,关卓凡是总要找机会办成的,没想到现在李鸿章居然先提出来了。这固然是李鸿章还没能真正意识到电报的利益会有多大,不然未必肯这样放手,但他能有这样一个表示,却也很难得了。 然而,送这样一份礼给自己,为了什么? “小弟才薄学浅,怕不能胜任。”关卓凡先谦逊一下再说。 “你不必过谦,胜任是一定能胜任的,说到底,只有你办过。”李鸿章摇摇头,说道,“只是说起经费,倒有一点头疼,现在连淮军的军饷,也还在为难之中。” 哦——关卓凡恍然大悟,心说来了来了,看了看旁边的周馥,正色说道:“我竟不知道淮军还有这样的难处——电报可缓,军饷怎么能缓?我听说周老爷办了一个江苏厘捐总局,回头我吩咐金雨林,把上海以北的税卡,一概移交,多少能有所补益。” “这怎么好意思?”李鸿章吃惊地说,“轩军也不宽裕!” “大战当前,要抵挡李秀成,全靠淮军,请抚台不必再客气。”关卓凡亦说得很诚恳。 “那就……盛情难却了。”李鸿章拱手相谢,也看了一眼周馥,说道:“玉山,金雨林金老爷那里,可不要亏待了人家。” “是。”周馥心想,原来李大人是拿电报,去跟关逸轩换地盘,“抚台放心,归我去跟金老爷接头,一定会有一个妥当的安排。” 交易做成,各有所得,双方都轻松下来,李鸿章很客气,一边劝酒布菜,一边跟关卓凡说些闲话,然而说来说去,不免又要说到钱上来。 “自然是海关上最有钱。”李鸿章感慨地说,“我虽然不通洋务,却也知道,上海的财源,大部还是在吴子润的手里。” “是,轩军的军饷,多半是靠他。” “逸轩,你可知道,海关一个月的关税有多少?” “这倒不清楚了,听说有将近三十万,要说细数,大约只有去问他自己。” “嘿,一个上海道,经营一方,盘根错节,那几本帐,居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李鸿章浓眉一竖,冷笑道,“三十万,我看不止,不过我猜就连户部,也未必弄得清楚。” 对李鸿章的话,关卓凡有同感——他和李鸿章,都算是外来户,只有吴煦算是地头蛇。说他盘根错节,也不算错,就连上次自己想“捧”着他离开,都没有成功。 至于三十万这个数目,当然有很大的花巧在内,吴煦少报了是一定的。不过关卓凡只要轩军的兵费无忧就好,别的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我到上海的时间不长,可是已经听说过他的一些劣迹,别的也还算了,居然私设了一家叫做‘元丰’的钱庄,凡是捐官的人,不用他家的票子,就竟敢拒收——这不是开玩笑么?”李鸿章有点激动起来,“他那几个劣幕,像闵钊、金鸿保、杨坊之流,都是浙江人,听说也是跟他沆瀣一气,都该办!逸轩,你在上海的日子长,想必也该有所耳闻?” 李鸿章忽然做这样激烈的表示,是关卓凡没有想到的,不过李鸿章要跟吴煦过不去,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他自然乐观其成。 “吴煦是薛焕的人,我在上海平时忙于军务,这些事知道得少。不过抚台既然这样说,那想必都是有的。”关卓凡笑笑说道,“只是我听说杨坊这个人,跟吴煦私下不合,似乎不是一路。他是华尔的老丈人,我亦对他略有所知,不能不在抚台面前,替他说一句公道话。” “哦哦,出污泥而不染,也是有的,清者自清嘛。”李鸿章脸上带笑,慢条斯理地说,“不过别的人,等我查实了,就要指名严参。” 吴煦的上海道保不住了——关卓凡知道,这是李鸿章整人惯用的套路,先去其羽翼,再敲山震虎,最终拿自己人取而代之。 关卓凡所要的,只是将杨坊摘出来,他非所问。于是很深沉地点一点头,却在心里想到:你李鸿章想要上海道这个位置,只怕也未必能如意。 ( 第七十二章 交易 第七十三章 钉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三章 钉子 自从李鸿章接替了薛焕的苏抚,吴煦的心中便总有些不安。他跟关卓凡之间,过往虽有过些冲突,但好在自己见机得快,认低服软,总算应付了下来,没有出大毛病。而李鸿章这个人,就未见得这么好打发了。 “也不必怕他。”吴煦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薛焕这座冰山虽倒,但李鸿章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安徽佬,洋场上的事情,哪里搞得清?必定还是要借重自己!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似的,这天下午,巡抚衙门有人来通报,说李中丞用过晚饭之后,想到城东的道署衙门来逛逛。 这就很像是朋友之间的小访了,吴煦得意的想,还是要靠我。等李鸿章到了道台衙门——此刻还兼做了江苏的皋司衙门,吴煦不管心中怎么样轻视,“做此官,行此礼”,到底上司驾到,不能不全套公服,衣冠出迎。 “老兄不必多礼,”李鸿章笑着说,“难得清闲,天气又热,我随便出来走走,老兄又何必衣冠肃客。” “是!恭敬不如从命,请抚台先在这里坐一坐,饮酒赏月,我这就遵命换了便衣来奉陪。” 酒是好酒——吴煦特意准备的法国葡萄佳酿,以冰凉的井水镇过,倒在雕花的琉璃杯中,入口极佳。于是在花厅的院子里设下桌椅,以几样果子和小点心佐酒,主客二人在月下闲谈,树影婆娑之间,风雅得很。 谈的却不是风月,而是战局。李鸿章表示,曾国荃得彭玉麟水师之助,督兵两万余,进驻雨花台,长毛的“天京”被围,整个战局很是有利。而李秀成如果再来打上海,他预备和关卓凡分督南北,协力据守。话中暗暗示意,上海的防务,仍旧要借重“中外会防局”。 借重会防局,也就是要借重吴煦。于是说得起劲,听得有趣,座中的气氛变得很融洽,酒也就下得很快。等战局谈得告一段落,李鸿章忽然用自惭的声音说道:“忝为巡抚,说来惭愧,昨天京里来的人,问起江海关的关税确数,我竟无以为答。听说老兄这里有本简明的数簿,能不能借来看一看,让我也开一开眼?” “抚台误听人言了,没有什么简明数簿,只有帐簿。” “那能不能看一看帐簿?”李鸿章饶有兴味地问道,“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吴煦酒到半酣,已有熏熏之意,心想:你一个翰林出身的官,经史子集自然是好的,可是论到账目,就算敞开来让你看,再拿把算盘给你,难道你就能得其要领?于是唤了人来,到道署的账房内,取了十几本帐簿来,摞成一摞,双手奉上。 “原来只有十几本,那么账务上的事,看来也没有多难。”李鸿章的酒量极好,但此刻却扮出一副醉意,随手翻着这些账簿,漫不在乎地说。 “怎么不难?好叫抚台得知,这还只是总账。还有那些分账,太过琐碎,不便烦渎大人。既然要看,我取来就是。”吴煦挥一挥手,吩咐道:“都替我搬过来,给抚台大人过目!” 吴煦有些负气,亦有些炫耀,但终归还是渺视的成分多,心里在想:关务税金,任重事繁,不是外行所能插得下手的,索性唬你一唬,教你望而生畏! 于是罄其所有,将帐簿全数捧了出来,总计上百本。李鸿章略略翻了翻,忽然把身子向后一靠,笑道:“这些帐,条目繁多,今天晚上是一定看不完的了,我带回去看一看,明天日落之前,一定奉还。” 不等吴煦有所反应,紧接着便大声喊道:“来啊!” “嗻!”带来的四名亲兵,暴诺一声,走了上来。 “把这些帐簿,替我包起来带回去。”一直很随和的李鸿章,忽然扯起了官腔。 那四名亲兵是早就得过吩咐的,答应一声,领头的那个从怀中往外一抽,将一大块黄布方方正正地展开。两人对角扯住,往帐簿上一覆,接着兜底一翻,黄布已垫在帐簿下面,跟着四手相交,做成一个大包袱,抬了就走。 “今晚上打搅了,”李鸿章面上酒意全无,拱拱手说道,“我回去看帐!” 吴煦目瞪口呆,眼怔怔望着李鸿章扬长而去,竟连应有的客套都忘记说了,半晌才恨恨地一跌脚:“李少荃,你好狠!” 确实是狠——当初杭州陷落,上海危急,在一片惶惶之中,极力鼓吹引淮军援沪的,正是吴煦!现在李鸿章忽然翻脸不认人,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李鸿章却是志得意满,回到巡抚衙门,连夜召集精于计算的幕友,包括周馥在内,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分工负责,逐本逐项地盘查账簿。结果算下来,上海道上的每月关税及其他各项收入,足足达到了五十多万。 这一来,李鸿章对上海道的财务状况便了如指掌——倒不是说吴煦贪污,单从账上来看,还算清白,毕竟这么大的数额,任谁也没有这个胆子。吴煦之所以惯于少报,是为了让旁人摸不清底细,这样拨起款来,给谁不给谁,给多还是给少,早给还是迟给,全在他的手里,给了他从中把持的机会。 虽然在账目上没有寻到吴熙的把柄,但这样的巨额收入,李鸿章不能不眼热,立刻便下了决心,这个上海道,一定要想法子换成自己人才好。 于是过了几天,先执行“去其羽翼”的一步,具名严参,把平日里奔走于吴煦门下的候补知府俞斌、候补县丞闵钊、金鸿保,一举革去。一时之间,上海的官场震动,而吴煦心慌意乱之下,再也不复往日的气焰。 藩司衙门中的关卓凡,却不动声色,只是从旁观察,将李鸿章这一系列行事的手法,默默记在了心里。 李鸿章和关卓凡两人联衔,奏请试办电报的折子,终于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批准,指明限于江苏省的范围之内,优先军务,所谓“军过线留”。而在名称上,也把原来用的“电线”、“铜线”等叫法,统一规范成“电报”二字。办电报的一应经费,则由藩司衙门和上海道衙门统筹。 这一下,四合公司注定要发达了,利宾和金能亨笑逐颜开,大忙特忙起来。现有的电线器材,必定不敷使用,于是一方面加紧向海外订购,一方面就地请人赶工,制作线杆。 李鸿章的一念之差,将这样巨大的利权拱手相让给关卓凡,却还犹自不觉。说来也难怪,人不能生而知之,虽然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到底不曾真正接触过洋务,而且囿于见识所限,也不能像关卓凡一样,预计到日后电报的发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抚台,我先替你把两军联络的线路架起来。”关卓凡向李鸿章示好,做一个顺水人情,“这样你指挥淮军和轩军,都可以得心应手。” “不敢当,”关卓凡的客气话,李鸿章只能表示心领,“轩军自然是逸轩你来指挥。” “都在抚台的麾下。”关卓凡说道,“请问抚台,一旦仗打起来,你的行营要设在哪里?” “自然是设在前线的嘉定。”李鸿章正色道。 “唔……”对比自己,关卓凡大有惭愧之感,硬着头皮说道:“那我让人把线路,架在县城和嘉定之间,抚台但有所命,轩军可以随时呼应。以后淮军打到哪里,电线便架到哪里。” 李鸿章表示同意,接着便向关卓凡要人。 “逸轩,我听说电报的机器,需要有专才来cāo控。淮军现在没有这样的人才,你那里若是有富余的人,好不好荐几个过来?” “理当效力。”关卓凡说道:“不仅是人,我那里还有一部新编的中文电码,也可以一并送给抚台。” “那好极了!” 于是关卓凡取了纸笔,略作思索,在纸上写了几个人的名字。 “有两个人可任领班之职。一个叫卞宁,才具非凡,是我那里电报处的总管,可以割爱给抚台。”关卓凡指给李鸿章看,“另一个叫黄海清,才具略逊,不过人还算老实。” 关卓凡有这样的表示,可以算是“倾囊示人”,毫无保留了,见得极有诚意。但李鸿章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见他这样大力推荐卞宁,反而起疑,心说这个必是你的亲信,拿银子喂饱了的,若是放在自己帐下,不免有些不安,于是笑道:“你的总管,我怎么好抢?就那个黄海清好了。” 于是定了黄海清为领班,另带两个老手,四名学员,作为淮军电报处的班底。在李鸿章看来,就算才具略差一点,只要人老实就好。 却不知老实人其实不老实——黄海清是卞宁的内弟,面上看着憨厚,却是个极机灵的人。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关卓凡秘而不宣,早已用善言厚币,笼在自己袖中。 这一番苦心孤诣,从他派出利宾的表弟到香港招人开始,到了今日,终于在李鸿章的身边,埋下了一颗钉子。 (二更大约在晚上七点半左右。) 第七十三章 钉子 第七十四章 战云再起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四章 战云再起 到嘉定的电报线路才将将架完,“苏南省”李秀成的大军,终于三路起兵,向上海扑来。 太平天国的局面,已经到了很被动的时候。自从安庆一失,湘军沿江向下打,一直打到了“天京”城下。虽然以“天京”城的墙高城广,外围据点也经营多年,一时还没有被攻破之虞,但长此以往,毕竟不是办法,因此要靠外地的各支太平军来回师解围。偏偏这个时候,传来噩耗,“英王”陈玉成,死在了关卓凡那位四叔——胜保的手上。 太平天国自天京事变之后,宿将凋零,元气大伤,全靠李秀成和陈玉成这两位新崛起的年青将领,才得以重振声威,其中又以陈玉成更为年轻,只有二十六岁。这两个人,是太平天国的两根支柱,现在一柱已折,天京以西的局面,再也难以经营。 陈玉成童年时,因为治病的缘故,以艾草烧炙,在双眼下各留下一块浅紫疤痕,远远望去,有如四目,因此被清军蔑称为“四眼狗”。称呼虽然轻蔑,实则畏惧已极,说陈玉成“貌甚秀美,绝无杀气”,但“凶狡杰出,善摧大敌”,胡林翼在生前对他的评价,更是一阵见血——“贼中精锐,只四眼狗一支耳,他何足虑耶!” 这样的人物,胜保本不是对手。他原来已是刚愎自用的脾气,自从在辛酉政变中带兵叩梓宫,威慑肃顺之后,更是自以为立下了安邦定国的不世功勋,愈发骄矜自大起来。部下也是军纪败坏。暮气深重。在山东剿捻无功。二月里奉旨调往安徽,仍旧是以钦差的身份剿捻,也仍旧是无功。而现在居然能够捕杀陈玉成,则是因人成事,算是送上门来的功劳。 这个人,是安徽寿州的团练总领苗沛霖。他是安徽凤台人,以防捻的名义,办团练起家。规模壮大得很快,据寨数千,拥众十余万。然而坐大之后,便开始胡来了,一会称王,一会降清,一会勾结太平军,一会又翻脸无情,最是阴鸷深沉、反复无常的一个奸雄。 等到安庆破了,陈玉成退守庐州。苗沛霖判断形势,又搭上了胜保的一条线。为了有一个进身之阶。干脆设计把陈玉成诱骗到寿州,连陈玉成手下的导王陈仕荣,从王陈德漋,天义陈聚成等太平军大将,一鼓成擒,绑缚胜保的大营,可以说是祸国卖友,两端都做到了极点。 陈玉成既死,卫护“天京”的重任,便全落在李秀成的身上。然而正像关卓凡和李鸿章所预料的那样,上海始终是李秀成的心头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寝食难安。于是李秀成决定再攻上海,希望能够在前往天京勤王之前,速战速决,解决掉这个隐患。 这一次,太平军不敢再像上次那样轻敌,整顿军备,调集军械,做了充分的准备。兵分三路,一路从杭州出发,由原属陈玉成的部将黄文金指挥,指向南桥;一路从苏州发兵,由谭绍光指挥,指向松浦;一路则是李秀成亲领,前锋向嘉定逼近。 关卓凡杀李容发,本是李秀成的大仇,但是轩军的犀利,在太平军内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因此李秀成决定把进攻的重点放在北路,争取击溃李鸿章的淮军,然后从北面进攻上海,而以南路和中路,作为牵制轩军的力量。 虽然战云迫近,但是这一次,上海的百姓士绅却并不像上一次那样惊惶——毕竟官军的力量也不同了。大家都在说,原来三千轩军便平复了上海,现在轩军已经有了一万多人的规模,长毛凭什么来打?何况还要加上李抚台的近两万淮军,这仗一定能打赢的。 打得赢打不赢,嘴上说了不算,要打过才知道。到了六月二十八,驻防南桥的吴建瀛团,已经在城外与黄文金的部队驳上火了,中路的松江方向,亦传出了枪炮声。到了六月二十九日凌晨,李秀成的前锋“高疯子”,猛扑北线的嘉定,第二次上海之战全面打响了。 李鸿章请关卓凡守住南线就好,关卓凡便真的是老老实实地去守。 松江、南桥、奉贤三个城池之外,轩军都设立了营垒。这些营垒,却是从淮军那里学来的,也就是湘军历经百战,苦心总结出来的“圆垒”。 圆垒的外面,是一条壕沟,壕沟之内的垒墙,不用砖石木料,只以土胚浇浆夯实,厚达一丈,不仅可以防枪,而且可以避免炮弹炸起的砖石飞溅。垒墙之上,仿照女墙的式样,将一个个射击位隔了出来,每垒另设三个炮位,安放三门八磅的野炮。每个圆垒,最多可以容纳三百士兵。 对比淮军的营垒,也有不同之处,最明显的就是,轩军营垒不设内壕,省工省力不少。而不设内壕的原因,是关卓凡认定,在轩军的火力和射程之下,不相信太平军能冲破外壕,就算能冲破外壕,也不信太平军还有余力冲击垒墙。 事实证明,连外壕也都多余了。黄文金和谭绍光这两路部队,虽然把声势造得很足,但不要说攻城,就连这些设于松江和南桥外围的营垒,也都只是试探着打一打,受了些伤亡之后,干脆屯兵不前,居然也开始挖起工事来了。至于奉贤方向,则根本理都不理。 这一下,关卓凡也看明白了,李秀成是要避开轩军的锋芒,打算专攻嘉定。 既然如此,关卓凡也不客气——你不来打我,我就要来打你了。 这一场仗,仍由丁世杰和华尔来指挥,但这次的总指挥变成丁世杰。谦逊而好学的丁世杰,在跟华尔相处的半年中,对近代战争的理解不断加深,无论是训练还是指挥作战,水准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因此这一回让他为主,以华尔为辅,又是一次很好的历练。 丁世杰和华尔秉持关卓凡交待下来的宗旨,“练兵为先”。于是明明拥有很强的战力,却不肯做整体的击溃,只围绕太平军欲建的阵地来做文章,今天打东边,明天打西边,白天则以炮火为掩护,穿插冲击,夜晚则以营为单位,突袭奔扰,打得极其热闹。 在战场之上,总是进攻的一方占据战略上的主动,但防守的一方有据工事固守的优势,往往能对进攻方造成较大的伤害。何况这一次,太平军的火器有明显的加强,几天下来,参与轮转的轩军各部,便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伤亡。 “顶住,继续打。”关卓凡只吩咐了这几个字。 这等于是拿血来练兵,好在轩军的火炮,是太平军依旧无法匹敌的利器。在轩军配合火炮的冲击之下,太平军的一线阵地始终无法真正修成,给轩军造成的伤害,也就相当有限。 另有一桩,太平军对自己的侧翼,相当在意,毕竟上一次战役中李容发部被轩军切断归路,聚歼于高桥的例子摆在那里,于是在防御吃力的时候,宁肯向后退却,也不愿死守阵地,招致轩军的包围。然而等到轩军收兵,太平军却又顽强地逼上来,总以不脱离接触为要务。 两方都是一般的心思,于是形成了有趣的拉锯。在太平军来说,是想拖住轩军,不让轩军驰援北线;在关卓凡来说,则根本没有驰援北线的打算——李鸿章要独力对付李秀成,正中他的下怀。这样实战练兵的机会太难得,他要把握这样的机会,把轩军中那些只经过训练,却没上过战场的新勇,练成“老兵”。 不过练兵归练兵,心思却全在北线的战况上,毕竟那里是硬碰硬的战斗,嘉定和宝山都打得很激烈,万一淮军有个什么闪失,导致上海的北方门户大开,那不是开玩笑的。 好在从嘉定传来的电报上看,淮军打得不错,在太平军的攻势之下,两城都一直能够屹立不倒,连外围的营垒,大部分也还掌握在官军手里。 只是还有一件让人无法放下心来的事情——“忠王”李秀成本人,始终没有出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到了七月十三日,嘉定的战事开始吃紧,关卓凡再以电报联系的时候,传来的回复是“中丞出城去了”。 ( 第七十四章 战云再起 第七十五章 血战嘉定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五章 血战嘉定 李鸿章在北线的布置,是以刘铭传的“铭”字三营共一千七百人防守青浦,以张树声、吴长庆所统带的四千人防守宝山,而将程学启、张遇春、郭松林等淮军主力摆在中间的嘉定。各处再以绿营和团练为辅助,兵力倒也充足。 青浦一直没有战事。太平军中路的谭绍光,只在松江跟轩军周旋,并没有去碰青浦城。但另外两个方向,就打得相当激烈,特别是嘉定方向,太平军主攻的,是李秀成手下最勇悍的战将“高疯子”,每次打硬仗,不论天时如何,督战之时必袒露半身,在面前置酒六碗,慢慢地一碗一碗喝过去。如果六碗酒喝尽,前面还没有打出结果,往往就要杀前面的将官,然后亲自带队冲锋。 淮军遇上这样的部队,起初便接战不利,慢慢地被压回营垒之中,于是太平军与淮军在嘉定城外,展开逐垒的争夺。 淮军在嘉定城西和城北,一共筑有七个圆垒,圆垒之间也有部队交叉防御,准备不可谓不充分,因此开始时,太平军的伤亡不小,但时间一长,淮军大炮不够的弱点就暴露出来了。高疯子打仗并不是一味蛮攻,渐渐摸清了这个弱点,于是采用夜战,每每借黑暗的掩护,将本方的炮推进到两三百步的地方,抵近射击,将圆垒的垒墙轰出几个大缺口,然后不惜代价,集中冲击这些缺口。 这样一来,洋枪的威力不能完全发挥,缺炮的弱点倒显露无遗。淮军打得就很吃力了。到了七月九日。也就是开战以后的第十天。城北最外面的一座营垒,终于被太平军攻破,以短梯越过外壕内壕,冲入垒内,里面的两百余名淮军士兵全数战死。 城北四垒,失掉了这一个,防线便开了一个口子。李鸿章一方面命令张遇春和潘鼎新的五营人拼命反扑,一方面命令郭松林的一千一百人和曾秉忠的三千绿营。绕击高疯子的侧翼,缓解正面的压力。但这一次太平军亦拼了命,高疯子的部将李文钊,带着本部的五千兵,在北簳山挡住了郭松林的攻击,死战不退。 而嘉定城北,双方围绕那一座营垒,展开血战。反复争夺之中,几度易手,往往是淮军白天夺回来。太平军晚上又再攻破,方圆一里之内。变成了一座绞肉机,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全看谁能撑住这一口气。 到底还是太平军的气势更足一点,打到七月半,不仅牢牢把住了那座圆垒,而且把第二座也攻了下来,略加整顿,便一鼓作气,要扫清嘉定城的外围。 到了这样的时候,李鸿章再也坐不住了,终于亲自出城督战,而且把作为总预备队,最能打的程学启“开”字两营,也投入了城北战场。 这几乎象决战一样,大家都把手中的炮火打到了极致,两万太平军和上万淮军在嘉定城下杀声震天,血拼到下午,仍是一个僵局。对面的高疯子,喝完了六碗酒,将前面久攻不下的一名“军帅”抓了回来,当场处死,随后便率中军一千多人,势如疯虎一般,亲自冲锋。太平军士气大振,号炮一发,千旗齐张,全军大呼,向淮军做决死的冲击。 这一下,新编练的淮军开始顶不住了,张遇春气急败坏地跑回阵后,李鸿章督战的所在,大声说道:“中丞,长毛攻得太急了,请中丞进城避一避!” 李鸿章是合肥人,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自有他的一股痞劲,也从老师那里学到了“胆气”两个字,见张遇春这样,不去理会他,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好整以暇地对左右说:“去替我找一把刀来,我要砍了这个张遇春的脑袋。” 他平时驭下宽厚,总是以恩义笼络部将,骂人的时候都不多,遑论砍脑袋?可见是真的急了。张遇春楞了一下,跪下给李鸿章磕了一个头,下决心去跟高疯子拼命了。 “请中丞照顾我的老母。” 说罢,转身就走,学着高疯子的样将衣服扯去,精赤了上身,提刀大呼:“两淮子弟,不能输给长毛!擂鼓,跟我冲!” 主帅如此,底下的士兵自然感奋,于是有上千人随着张遇春,奋勇上前,向高疯子那一股,展开反冲锋。 李鸿章和张遇春的运气当真不错,就在这胜败决于一瞬的时候,为自家的中军所重重护卫的高疯子,却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颗流弹,直中左胸,哼都没哼一声,便向前扑倒在地,手中的那柄大刀摔出去好远,没了性命。 战场的局势就此逆转,淮军全军大喊“高疯子死啦!”,向太平军全线反扑。太平军莫名其妙的死了主将,士气动摇之下,便撑不住阵脚,终于大溃,被淮军一路追出了十几里,伤亡达数千人之多。在侧翼阻击郭松林的李文钊,撤退不及,被淮军击毙在北簳山下。而攻打宝山的一路太平军,收到嘉定兵败的消息,自然也没办法再打下去,只好退入了太仓州境内。 由此,北线宁靖,淮军终于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淮军的这一场胜仗,虽说是有侥幸的意思在里头,但到底是苦战血战得来的。捷报一传,上海震动,那些原来看不起淮军的人,不免要刮目相看了。 相形之下,主守南线的轩军,这一回就被比下去了。虽然黄文金和谭绍光的两路太平军不曾攻破任何一座营垒,但轩军也不曾像北线一样,击溃哪一路太平军。坊间不免渐渐有人议论,说关藩台手下的兵,强归强,会不会有了一点骄矜自喜的兆头?但大多数人是在替轩军辩护,说轩军本来就是奉了李抚台的命令,据守南线,现在既然守得固若金汤,还有什么好求全责备的? 但无论如何,现在风光的是淮军。李鸿章一战成功,一面连夜写报捷折子铺叙战功,一面调动人马,做下一步的打算。 他要学曾国藩和胡林翼借重旗人的那一套,推关卓凡来领衔这份奏折,但曾国藩理学大儒,那番养气的功夫,却不是李鸿章轻易可以学得来的,于是在那副貌似谦逊而洒脱的神色之间,不免多少露出一点狐狸尾巴,有掩不住的志得意满,自以为送了一场天大的功劳给关卓凡。关卓凡仿佛恍然不觉,但亦坚决不肯居领衔之位,只是照规矩在折子上会了衔,第二天便由李鸿章拜发了。 李鸿章与他的老师曾国藩不同,心思极快,这一仗才打胜,已经在筹划下一仗了。在他看来,长毛新败,士气必定不振,他要收复江苏的失地,此其时也!于是召集将领,宣明乘胜追击的宗旨,打算兵分两路,一路由潘鼎新率知府李庆琛、王国安、梁安邦等部淮军和绿营共九千人,就近扫荡北面的太仓州,收复这一块被长毛占据两年多的失地。另一路则由他的弟弟李鹤章,带领张遇春、程学启等一万七千人,准备向苏州西进。 这一番打算,传到了轩军将领的耳朵里,大家就坐不住了。在战场上练兵练了快一个月,虽然也有些斩获,但与淮军的大功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于是彼此互通消息,约齐了来到城南的藩司衙门,请见轩帅。 “做什么?”关卓凡一副惊讶的神情,看着众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张勇忍不住,先说出来了:“老总,你知不知道,李抚台的淮军,已经出发去打太仓了,另一路打苏州的兵,也就快要开拔?” “哦,这个,”关卓凡点点头,“自然知道的,怎么了?” “他李抚台能立功,全靠我们轩军拖住黄文金和谭文昭这两路长毛!”张勇有些急了,他平时是最看不起淮军的,更不愿意让李鸿章抢了关卓凡的风头,“现在他们淮军又要去立大功,倒拿我们轩军在这里做个摆设,弟兄们都不服!” “怎么不服?”关卓凡很无辜地把手一摊,“这一回的折子里,也有轩军的功劳啊,你们各位,朝廷必有嘉赏,只要静待好音就是了。” “逸轩,我们不是说要赏赐。”华尔也说话了,“是明明能打,你不让我们打。我和丁总兵,愿意立军令状,只要你肯下令放我们去干,十天之内,如果我们不能从南到中,横扫这两路长毛,我华……远诚,愿意跪在这里,给你请罪!” “啊,好!好!有这样的士气,哪有不打胜仗的道理?”关卓凡高兴得很,“刘先生!” “在。”刘郇膏躬身答道。 “在粮台上加拨半个月的饷银,以资鼓舞。另外,这些天你们都辛苦得很,饭都没有好好吃一顿吧?今天晌午的饭,就在我这里吃,让你们尝尝小厨房的菜!” 他这番话,云里雾里,言不及义,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 “轩帅……”丁世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昨天忙到半夜,还是剩下一大堆公文办不完——这个藩司衙门的公务,实在头疼得很!”关卓凡打了一个呵欠,抱歉地说,“你们吃了饭,就请各归本营吧。我得去睡上一会,就不陪你们了。” 说罢,站起身,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武官,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得要领。 关卓凡回到厢房,和衣往床上一倒,累归累,却是毫无睡意,目光炯炯地看着房顶发呆。 “李秀成,你到底在哪里?” (二更在晚上七点左右。) ( 第七十五章 血战嘉定 第七十六章 浓雾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六章 浓雾 人人都知道,“苏松太”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但这句话听在李鸿章的耳朵里,就有点不是滋味了。 松江的一府七县,大致是在轩军手里,苏州府全境是在李秀成手里,只有隶属于太仓州的嘉定和宝山,算是在淮军手里,这还是关卓凡让出来的防区。因此现在他要借大胜的气势,出兵横扫,先收复太仓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淮军的动作很迅速,嘉定大捷的第三天,潘鼎新便率淮军的“鼎”字营两千五百人,“林”字营一千五百人,李庆琛的绿营四千人、梁安邦的团勇一千五百人,越过北簳山,兵锋直指太仓州府。 一路之上,仗打得很顺手,太平军新败之余,士气萎靡得很,几次小的战斗,都是一触即溃,根本挡不住淮军的锋锐,出兵的第三天,镇洋县便大部落入了淮军的手里。 “这一回,潘琴轩要立大功了,”收到前方传回的消息,李鸿章高兴地对弟弟李鹤章说,“你也要抓紧准备,等到太仓一下,侧翼无忧,就要向苏州开拔。” 潘鼎新也没辜负李鸿章的期待,只在镇洋县停留了一晚,第二天凌晨,摸黑整队,打算一鼓作气,把太仓州府打下来。 这一回,在太仓城外十里的板桥镇遇到了一些抵抗。作为先锋的腾嗣林、滕嗣武兄弟,率“林”字营在镇外与太平军驳上了火。 枪声很激烈,然而这亦在潘鼎新的预料之中,太平军总不肯把太仓州府白白交到自己手中的。于是催促大队加速赶路。终于在天色微亮的时候。赶到了板桥。 江南水乡,七月里的天时,大雾弥漫。潘鼎新派人叫来了腾嗣林,询问前面的战况。 “这一股长毛硬得很,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工事也扎得结实。”腾嗣林皱着眉头说,“嗣武带人冲了两次,都被打回来了。” 滕氏兄弟这三营人。是在安庆的时候,曾国藩送给李鸿章的“赠嫁之资”,完全是湘军的底子,他们既然这样说,看来难打是不假的。 “没有关系,先把炮架起来。”潘鼎新把握十足地说道,“长毛困兽犹斗,总归是要跟我们拼一拼的。” 除了正面的强攻之外,潘鼎新另派李庆琛从左翼包抄,派梁安邦带一营淮军跟一千五百团勇。从右翼包抄,打算把前面这股太平军一口吃掉。 没过多久。左侧和右侧的枪声响起来了。潘鼎新下令发炮,加紧正面的攻击。 没想到的是,太平军也有炮,而且还击的力度,居然比淮军还要凶猛。冲锋的淮军,屡屡被炮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不仅伤亡不小,而且完全看不到能够冲破敌阵的希望。 “搞你娘,出了鬼了!”潘鼎新大惑不解。 这还不算完。再过一会,李庆琛和梁安邦的两路,居然也都退了回来,说是两侧都遇到了长毛的阻击,冲不过去。 这一下,潘鼎新慌了——长毛似乎不是“困兽犹斗”这么简单。他定了定神,下令正面先停止进攻,派腾嗣林带一千人,急速向后搜索,一定要保持退路的畅通,心里想:可不要八十老娘倒绷孩儿,被长毛反过来围在这里。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念头还没转定,后方忽然便枪声大作,可见腾嗣林又跟长毛交上了火。继而正面和左右两侧,浓雾之中同时杀声四起,太平军不但不是防守的态势,而且真的是四面合围,开始向中间的淮军步步紧逼上来了。 “都稳住!”潘鼎新大呼道,“长毛是虚张声势,凭他们的兵力,想吃掉我们九千人,那是做梦!等到雾气一散,冲他个稀巴烂!” 他这句话很有安定军心的效果,于是淮军收缩阵线,转攻为守,依靠洋枪的猛烈射击,慢慢将局面稳定了下来。浓雾之中,彼此难见虚实,太平军的进攻也并不像造出来的声势那么强大。潘鼎新心下初定,一面指挥,一面疑惑:大败之下的长毛,何以还有这样的战力? 等到日头高起,雾气便开始渐渐散去,潘鼎新还没来得急高兴,只见身边的一名亲兵,指着左侧,面带惊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左边远处的一片高坡之上,于薄雾缭绕之中,慢慢现出了一定巨大的明黄色轿子。 “犴轿!”淮军之中,便有不少人失声喊了出来。 潘鼎新的心中一凉:李秀成在这里。 李鸿章毕竟还是犯了“浪战”的老毛病,以为长毛新败之下,失去还手之力,贸然让潘鼎新这一支孤师深入,却不知“忠王”李秀成已经在太仓足足等了三天。 李秀成的先锋高疯子兵败之后,他便料定淮军必然要乘势追击,于是率领自己中军的一万五千精兵,再加上由前方退回的一万多人,由苏州方向往太仓急进,秘密集结在板桥一带。他看出了淮军守强攻弱的毛病,深知“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于是传令沿途的太平军,对淮军的进攻只做最小的抵抗,不惜放弃镇洋县,示弱于人,到底把潘鼎新引入了预先设好的埋伏阵地。 为了这一役,李秀成不但集中了数倍于淮军的兵力,而且集中了相当强悍的火力,将手中掌握的大炮,调来了十之六七,各式洋枪也有近万支,形成了对淮军的压倒性优势。 方才于大雾之中,太平军的火力优势还不明显,这是太平军一贯的做法——节省子弹。自从上海租界中的洋人与太平军决裂,太平军的子弹和炮弹的来源就变得艰难,虽然可以通过走私买一点,也有设在苏州和江宁的兵工厂可以制造一些,到底是设备简陋,产出有限,对于大的军事行动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因此全军上下都对子弹格外珍惜。在大雾之中,枪炮没有准头,就不肯放开来打。 现在大雾散去,双方的布置都是一目了然,情形就不同了。太平军的上百门洋炮土炮一齐开火,完全盖过了淮军的二十几门炮,将淮军匆忙准备的简易阵地打得支离破碎。 在这样的炮火压制下,李秀成以整编后的原李文钊部死死扼住淮军的退路,让潘鼎新的数次冲击都无功而返,同时拿自己的中军精锐,猛烈冲击淮军两翼,打到中午,李庆琛的绿营终于顶不住,首先崩溃。太平军由此契入,将淮军各营分割包围,四面挤压。 这一下,战局便再也无法逆转,这一支九千人的淮军部队,几乎全军覆没,自潘鼎新以下,腾嗣林、滕嗣武、李庆琛、周士濂、梁安邦等淮军和绿营的将领尽数阵亡,只有王国安带了三百人,恰恰从包围圈的一个缝隙中钻了出来,慌不择路,在镇洋又被太平军截击一阵,最后剩下一百多残兵,狼狈不堪地逃回了嘉定城。 噩耗一传,上海震恐,李鸿章一时之间更是举止失措——刚拜发了报捷的折子,结果立刻遭到这一场惨败,让淮军和湘军的脸面,往哪里去放? 然而已经不是考虑颜面的时候了。李秀成乘新胜之威,卷土重来,一共四万名太平军,大围嘉定、宝山。淮军一则猝不及防,二则气势大挫,两城城外的营垒,便尽为太平军所夺占,只在嘉定西门外,还保有一个叫做“淮胜堡”的大垒,仍在苦苦支撑。 仗打到这个份上,即使心高气傲如李鸿章,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向轩军求援了,当初信誓旦旦说过的“独当北线”的话,也只好先放在一边不管了。 求援的电报发到,是恳求轩军能抽出一团人,急赴嘉定增援。 “到底还是要来求我们轩军!”在藩司衙门的侧厅中,张勇看过电报,双眼放光,“老总,咱们救他们不救?” “什么话!唇亡齿寒懂不懂?”关卓凡慢条斯理地说。在侧厅中坐着的,是丁世杰、华尔、张勇和刘郇膏四个人,听关卓凡这样说,都等着他的吩咐。 “世杰,我看就派戈登的洋枪二团去好了。” “逸轩,洋枪二团……只有两营人,会不会少了一点?”华尔不无担心地问。 “只要有援兵到,淮军的士气就有提振,何况洋二团也挺能打的。”关卓凡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几个人,都是自己的心腹,可以说实话的,“跟你们交个底吧,李秀成在上海,待不长!长毛的江宁被围,洪秀全对李秀成一日三催,巴望着他回去救驾呢。李抚台是在太仓丢了九千人,被李秀成吓怕了,其实淮军只要顶过眼前这一阵,李秀成自己就得撤围回去,我们又何苦再多派人手,徒增伤亡?不过这个话,出了这间屋子,便再也休提。” 原来如此!大家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可是亦有一个疑问: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派戈登过去呢? “戈登这个人,心大得很。”关卓凡幽幽地说,“他到李抚台那里,正好可以大展拳脚。” (二更奉上。) ( 第七十六章 浓雾 第七十七章 拿命来换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七章 拿命来换 戈登是接替受伤的白齐文,署理洋枪二团的团官。他是英国人,曾在英军里面担任过上尉,他担任这个团官,是得益于英国领事阿礼国向华尔的推荐,其时关卓凡正在依靠会防局提供军械,不能不买这个面子。 倒不是说戈登有什么不好——事实上,他也是很能打仗的一个人,而且为人也算很正直。但他以英官的自傲,对自己只能作为一名署理团官,居于华尔之下,一直是不肯服气的,总是想着打仗立功。关卓凡说他“心大”,所指的就是这个。 同时,按照关卓凡的计划,轩军之内,要渐渐把英法的军官清理出去。这不仅是感情上的亲疏,而且与将来的大计甚有关系——毕竟总有一天,是要跟英法翻脸的。前一段时间,他已经有意把这些英法籍的军人,逐步集中到洋枪二团之内。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便毫不犹豫地将戈登拨给了李鸿章。 不仅仅是要守住嘉定这么简单。 关卓凡有充分的把握断定,戈登这个人,未来必定会给李鸿章带来绝大的麻烦。 这层用意,不仅华尔这样的美国式思维领会不到,就连一向深沉的刘郇膏,也难以参透。而戈登更是想也没想,就高兴地率领洋枪二团的一千三百人,八门野炮,即刻开拔,从南面投入了嘉定城外的战场。 以新式枪械装备和新式训练的轩军,战力确实高出太平军和淮军一筹,洋枪二团一动手。不仅立刻撕破了太平军的包围圈。而且直接攻破了嘉定城西已经失陷的一个圆垒。继而在城中的淮军和“天胜堡”中的淮军配合下,把另一个圆垒也攻了下来。这样一来,淮军的城西三垒,又尽复掌握,曾经危急的战况,一下子便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李鸿章大喜之下,先赏了戈登那一团人两万银子,又传令驻防青浦。正在无所事事的刘铭传,星夜来援,准备借着势头,再跟城北的李秀成好好打一场。 不曾想这一下,把青浦城给弄丢了。 问题出在交接上。照说,刘铭传既然带走驻防的主力,则必得要向人在松江的丁世杰申明,由丁世杰派轩军来接防青浦。然而刘铭传以青浦防区得来不易,恋恋不舍之下,心存侥幸。认为开战以来,中路谭绍光的太平军只在松江城外做功夫。从未发一兵一卒来攻打青浦,那又何必把青浦城交给轩军呢?他心想,这里本是轩军让出来的防区,如果还了给人家,则李中丞再也没办法开口讨回来了。 就这样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刘铭传的队伍一离城,随即便被谭绍光所侦知。谭绍光麾下的中路军有近两万人,当夜便分出六千,由郜永宽统带,猛扑青浦。这个时候,松江和泗泾的轩军完全还蒙在鼓里,等到警讯传来,青浦的形势已然是危急万分了。 丁世杰大惊之下,只得一面派离青浦最近的洋枪一团两个营、克字团的半个营,在福瑞斯特的率领下,不带火炮,漏夜兼程驰援青浦,另一面派人飞赴泗泾,发电报急告关卓凡。 关卓凡半夜被张顺敲门惊醒,披衣起身,却得了这样一个消息,登时睡意全无。藩司衙门中灯火大亮,关卓凡来到签押房中坐定,在地图上比比划划了一阵,认为事起仓促,单靠福瑞斯特的一千多人,没有把握,于是与泗泾电报来往,先命此刻身在松江西侧的轩军马队,再派两营驰援,又命令丁世杰随时报告青浦战况。 就在这样的焦急等待之中,熬到渐渐天亮的时刻,从泗泾发来一条电报,却是张勇的落款,内容只有一句话。 “青浦失陷,福鬼子被长毛抓了。” 福瑞斯特被俘虏的情节,相当离奇。 刘铭传一走,青浦县城中的守军就只剩下三百淮军和一些县兵。等到福瑞斯特率兵赶到,从东门进城,太平军已经先一步攻破了西城,大举涌入城内,守军溃散,只有知县李文渊带了一百多个团勇,靠了两门土炮,据守县衙和县库。 破城的一方,总是气势如虹,加之黑暗之中的巷战,短兵相接,轩军的火力不能完全发挥,因此无法将太平军驱逐出去。随着太平军后队源源不绝地到来,福瑞斯特无法判明到底有多少敌人,担心这一千轩军反而被困在城内,于是决定先撤出城外。撤退之前,组织了一次冲锋,将包围县衙的太平军打退,不仅将困守于此的知县李文渊等一干人接了出来,而且硬是在枪林弹雨之中,将县库里的七万多两银子也抢运了出来。 坏就坏在这批银子上。福瑞斯特是个朴实的人,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这批银子落在长毛手里,决定要将它们运出去。 七万银子,足有六千斤,照说是没办法带走的,但县衙不远处,就是通向城外的河道,小码头旁正泊着两艘汽船。于是这批银子被运上了船,福瑞斯特亲自押运,而李文渊和轩军的大队,则由东门原路撤出。 没有料到的是,太平军进展极其迅速,已经有小队在向城东渗入。轩军的大队安然出了城,但河道的水闸,却为一小股太平军所占据,也不管什么机关,拿大刀砍断了缆索,将水闸的闸门隆隆放下。而青浦的东门,在轩军退出之后,也随即便被太平军占据,等到张勇率两营马队赶到,跟李文渊等会合,发现“福鬼子”没有出来,再想攻城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来,福瑞斯特所押的两条汽船,变成了瓮中之鳖,经过一场短暂的战斗,全体被俘,除了他本人,另有两名美国人,一名葡萄牙人,三十四名轩军的士兵。 关卓凡收到详细报告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在藩司衙门的正堂上,听过这一番前后的情形,始而目瞪口呆,继而茫然失措,终于回过神来,勃然大怒,环顾四周,抓起一个青瓷花瓶,狠狠摔在地上! 堂中的刘郇膏、丁汝昌、图林,都被吓了一跳。再看关卓凡,已经坐回椅子上,抚额沉思。 “轩帅……”刘郇膏轻声说。 “刘先生,请你替我写一封信,给你的那位同年。”关卓凡抬起头,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他,至于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就说我听他李中丞的吩咐。” 说“如何处置”,当然是指刘铭传。追本溯源,这一切都肇始于刘铭传的不打招呼,擅离防区。在关卓凡的心里,自然恨不得把他抓过来,一枪毙了,但他毕竟是淮军的大将,现在又不能跟李鸿章翻脸,只得把这个题目,先出给李鸿章。 “是。”刘郇膏答应下来,还有话说,“轩帅,现在得赶紧设法救一救福瑞斯特。” 这是不消说的,只是要有一个周全的办法。关卓凡看着刘郇膏,等他说下文。 “洋人被俘,从前亦有这样的例子。长毛最早一次打上海,那时候轩帅还不在,华尔的洋枪队里就有洋兵被俘,当时是找了中人,跟长毛去联络,拿东西把人换回来的。” “拿什么去换?” 刘郇膏略作犹豫,说道:“无非是军火……” 关卓凡没言语,站起身来,在堂上踱了两个圈子,把思路理清楚了,断然道:“不成!” 既然说“不成”,自是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福瑞斯特入了籍,他现在不是洋人,是中国人。如果他被俘就要拿东西去换,那以后落在长毛手里的将官,又当如何?何况拿军火去换人,等于资敌,你要多想一想,日后这些军火,会打在谁的身上?” “是,属下想左了……”刘郇膏额上见汗,惭愧地说。 “刘先生,你不必自责。你这个提议本不算错,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关卓凡面无表情,缓缓地说,“长毛第一次打上海的时候,还没有轩军,只靠华尔独自应付,左支右绌,拿军火去换人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情有可原。现在我手握万余精锐,武装到了牙齿,正要择人而噬,这就是不同的地方!“ “是!” 关卓凡把眼睛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冷笑一声:“我倒是想安安稳稳地练一练兵,长毛倒惹到我头上来了……要说换,也可以,不过不是拿军火去换。” “请问轩帅,”刘郇膏被关卓凡话中的气势所折,小心翼翼地问,“该拿什么去换?” “拿他们的命!”关卓凡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转头向旁边站得笔挺的丁汝昌和图林说道:“传令:午后开拔,把我的大营,推进到泗泾!” (二更在下午六点左右。) ( 第七十七章 拿命来换 第七十八章 名将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八章 名将 当天晚上,齐集在泗泾大营的轩军将领,都真切的感觉到,这一回关老总是动了真怒了。他们既紧张,又兴奋,暗暗摩拳擦掌,只等军令一下,就要大打出手。 关卓凡的中军大帐中,华尔在挂着的地图面前,手里拿一支细长的杆子,指指点点,把当前两军对垒的状况仔细说了一遍,哪里是长毛的哪一支部队,主将是谁,人数多少,装备如何,都如数家珍,讲得异常清晰。 华尔的身份,是轩军的协带兼总教官,亦担当着一个总参谋长的角色。现在看来,完成的很出色,这一个月的接触战,没有白费。 “逸轩,大概的情形,就是这样。”华尔放下短杆,搓了搓手,看着关卓凡,“你想怎么打?” “你跟老丁,是怎么一个意思?”关卓凡先反问一句,望向丁世杰。 “我跟华尔、老张三个人商量过,‘重北轻南’。先以克字团打下中间的练塘镇,把杭州来的长毛跟谭绍光分开。”总兵丁世杰指着地图说,“练塘以南是黄文金的部队,可以用姜德的一团人看定他,置而不打。等拿下练塘以后,由华尔带洋枪一团和先字团向北穿插,以马队策应,沿着朱家角、淀山湖一线,把谭绍光往北赶,最后把青浦围住,再开始攻城——只是不知道,长毛拿福瑞斯特运走了没有。” “你们有几成把握?” “请老总放心,有十成十的把握。”一向沉稳的丁世杰,这次却把话说得很满。“这一个月。长毛的虚实我们早就摸清了。我们却还没有发力。底下的将官和兵士,已经憋得嗷嗷叫。” “唔,既然是这样……”关卓凡凝视着地图。丁世杰们有这样的信心,说明战力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我要变一变打法。” “是,请老总指示。” “那七门十二磅的法国炮,上来了没有?”关卓凡问道。这七门重炮,是他放在七宝压箱底的货。已经下令调往松江。 “已经到位了。” “好!”关卓凡在案上轻轻一拍,“练塘照原样由伊克桑主攻。其他各团,连夜往南桥集中,决于明天凌晨开火,给你们一天时间,把杭州来的黄文金这一路长毛,给我彻底打垮!” 关卓凡的计划,是把原来的“重北轻南”,改成“先南后北”。黄文金的部下,是从浙江的杭州和嘉兴两地抽调。战力不如苏州大本营来的太平军强悍,人数也只有一万出头。因此先隔断两路太平军之间的联系。然后彻底击溃黄文金这一路,就可以放手对付谭绍光和李秀成了。至于青浦,关卓凡另有打算。 “长毛得了福瑞斯特,一定是如获至宝,当然不会把他放在青浦城里。”关卓凡走到地图前,拿起那支细杆,边指边分析道,“你们打垮了黄文金之后,全军立刻北进,绕过青浦,按你们说的把谭绍光往北赶开,让青浦变成一座孤城。” “逸轩,照你说的,福瑞斯特应该已经不在青浦城内了,我们再围青浦,还有意义吗?”华尔提醒关卓凡。 “郜永宽的五千人敢进青浦城,他是作死。”关卓凡淡淡地说,“我就拿这五千人的性命,把福瑞斯特那三十八个人,换回来。” 原来如此!华尔明白了。 “请老总的示,”伊克桑问道,“我的克字团打下练塘之后,一直原地固守么?” “不!只要完成了阻隔的任务,我就给你一个新的目标!”关卓凡手中的杆子,缓缓向西移动,停在地图上的一个小圆圈上。 昆山?帐中的轩军将领,彼此相视,脸上都露出兴奋异常的表情来。 昆山县属于苏州府,是太平军的地盘。关卓凡指示伊克桑去打昆山,那就是说,轩军终于不再局限于上海的防御,要向失地动手了。 “李秀成总以为上海好欺负,一打二打三打,没完没了。”关卓凡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一回,让他知道疼。” 驻军在南桥正面,担任太平军南路主帅的黄文金,是李秀成的女婿,他对于妻弟李容发死在轩军手里,一直是极不服气,把关卓凡和吴建瀛两个恨之入骨。若不是李秀成有严令,命他只许守不许攻,他早就要大举进攻南桥了。 “容发还是太年轻!”他常常痛心疾首地对左右说,“中了关妖头的毒计,加上吴建瀛这狗东西临阵反水,这才打了败仗。这一回,如果不是忠王的军令,我一定打破南桥,割了吴建瀛的首级,来祭奠容发的在天之灵。” “大帅,还是小心为上。”左右不免要提醒他,“上一回轩军只有三四千,现在可是已经过万了,大意不得。” “轩军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多天打下来,也就那么回事。”黄文金不屑一顾,“清妖之中,最能打的赵景贤,还不是一样折在我手里!” 他说的赵景贤,确实是官军之中一个极能打的人,而这样一个人都被他拿下了,别的人,更不在他黄文金的眼里。 三十七岁的赵景贤是湖州团练大臣,实授着福建督粮道。他是湖州人,举人出身,却豪迈有大略,一直带兵在浙江与太平军奋战,打出了赫赫威名,是除湘军之外,难得的能够让太平军感到惧怕的人物,加之能文能武,因此曾与病死的胡林翼、战死的江忠源被并称为“三杰”。 杭州被太平军围困的时候,各路援军都驻足不前,唯独赵景贤奋勇,率兵滚营前进,连破谭绍光部十余处寨卡,终以对方兵势浩大,无法再进一步,功败垂成。 杭州告破以后,赵景贤退保湖州,以四千兵独抗黄文金的三万大军,不仅固守城池,而且每每敢于开城出战,杀伤极多,黄文金拿他毫无办法。想要围城困死他,却又被赵景贤以水师跑船牢牢守住太湖的大钱口,太平军怎么也无法合围。 却不料才进十一月,气候急转,居然连下了两天鹅毛大雪,把五百里太湖的湖面,扎扎实实地冻成了一块巨大的水晶。这一下,便宜了太平军,自洞庭东山踏冰而过,不费力气便夺占了大钱口,终于封死了外面通往湖州的粮道。接济一断,人人都知道湖州成了危城,只要月余的工夫,就会断粮,再也不可能守住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照规矩,守城大吏是要与城池共存亡的。但这一回,朝廷居然下了一道破天荒的谕旨,指赵景贤“督带团练,杀贼守城,于团练大臣中,最是异常着力”,不仅加赏布政使衔,而且命他这个福建督粮道“交代经手事件,即刻轻装赴福建履任”,竟是给他一个借口,让他赶紧出城。 这就是说,朝廷已经知道湖州必不可保,然而名城可弃,国士不可弃,希望能保住赵景贤,以备将来大用。 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赵景贤如果率兵杀出,太平军是挡不住他的。但他放不下湖州城里的十余万家乡父老,于是拒绝出城,只写了一封血书,派人带了出去,送给在上海的胞叔赵炳麟,表明与湖州共存亡的决心。 死志一下,全军感奋,每次开城作战,更加锐不可当。太平军的将领吃足了苦头,于是彼此相戒,不与赵景贤交手,只以大石堆砌成垒,缓缓向城下推进,打持久战。 这样耗到了腊月,湖州城内眼看存粮将尽,本已守无可守,太平军亦已经开始做破城的打算。谁知却被赵景贤于深夜之中,以两千人突出死战,竟然反过来将太平军的东大垒打破了!打破了还不算,又将垒中所储存的粮食,一鼓荡尽,统统搬回城里去了——于被围的艰难困苦之中,居然抢了敌人的军粮来度日,也算是一桩空前绝后的奇闻了。 靠着这批粮食,湖州又奇迹般地撑了三个月,才在同治元年的三月里告破。破城之时,赵景贤已是形销骨立,面对冲过来的太平军,几乎连举刀的力气都没有了,终于被俘。 湖州一役,黄文金损兵折将,三万人剩了不到两万,因此把赵景贤恨得牙痒痒的,但终于不敢违背岳父李秀成的命令,还是把赵景贤送往苏州关押——这样的人才,李秀成打定主意要劝降他,收归己用。 这段时间,正是谭绍光与关卓凡在上海大战的时候,黄文金的部队却一直被死死拖在了湖州城下,否则太平军多了这支兵力,当初上海之战的最终结果,就难说得很了。 可是不管怎样,黄文金毕竟是打败了这一位朝廷的名将,这是他极为自傲的一件事,因此现在他并不如何将关卓凡的轩军放在眼里。就连这个晚上,手下来报告,说前方的轩军似有异动,也没引起他的什么警惕。 “这个月,天天不都是这样么!”黄文金漫不在乎地说,“这里可不是高桥,没有了洋人炮舰助战,轩军只会小打小闹,不必管他们。传令各营垒,严加提防就是了。” 命令传下去,自己照例喝了三两酒,脱得只剩下一条裤头,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酣然入睡。及至睡到凌晨,帐外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把他从梦里惊醒,一翻身跌在了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他爬起来,慌张地问道。 “大帅!”一名亲兵从帐外气急败坏地跑进来,“轩军发炮了!” (二更奉上。) ( 第七十八章 名将 第七十九章 侵略如火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十九章 侵略如火 自然是轩军开了一炮!黄文金暗笑自己无事自疑。这一炮,虽说动静要比往常的八磅炮来得大些,但仍是不出轩军平日里虚张声势,偷营摸寨的惯常套路。 “不用慌……”他刚说了这三个字,就被突如其来的又一声大响打断了,接着便仿佛天崩地裂,霹雳连声,轩军的炮火铺天盖地而来,处处炸响,处处开花,炮声之中土石四溅,断肢横飞,将黄文金的大营,打成了噩梦般的人间地狱。 太平军的营盘,是扎成了品字形的倒三角模样。南桥的正面,是黄文金的大营和部将陈沉的营寨,相距一里,后面则是“天将”孙得福的三千人,扎营在夕浦村,以为犄角,粮秣和军需也都存放于此。 丁世杰则在黄文金大营的正面和侧面,一共调集了七十余门炮,其中又以刚从七宝运上来的七门十二磅重炮威力最巨。他决意先打垮黄文金的大营,只要黄文金的主力一溃,相信陈沉和孙得福一定是顶不住的。于是号炮一响,众炮齐发,所有的炮弹,都倾泻在黄文金的六座营寨之中。 这是以狮子搏兔的力量来对付南路太平军了,亦等于是拿银子往太平军的头上砸——每一颗开花弹,耗银六两,就这么一会工夫,万把两银子便在密集的炮火中化作了青烟。 然而目的终归是达到了。这样遮天避地的炮火,太平军的士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但修筑的工事被打得完全支离破碎。而且人人于熟睡之中被惊醒。狂呼乱喊,四围奔走,被炮火大量杀伤在营寨之内。待到包围大营的十三营轩军步勇从各处缺口突入,营寨内的太平军几乎已经做不出有效的抵抗来。而大营南侧的陈沉,紧急召集了三千人来救,才出营就遭到了张勇快枪马队的袭击,慌乱之中又缩回了营盘。 这样一来,黄文金的大营终于溃散了!攻入大营的轩军。是建字团、先字团和洋枪一团的四个营,其中又以吴建瀛的建字团,因为曾经是“自己人”的缘故,对营寨内的情形最为熟悉,打得也最凶狠,吴建瀛亲自冲锋,带了一营人绕到西侧,不理会四周太平军的零星抵抗,直趋黄文金的大帐。 他猜到黄文金此时一定会逃,这一下。果然迎上了正要避营西走的黄文金,身边是他的两百多亲兵。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彼此都先以洋枪对射,打完了枪中的那一颗子弹,继而以白刃相搏。 在二三十步的距离上骤然交火,没有丝毫缓冲和遮蔽可言,这个时候,就显出轩军训练的成果了。吴建瀛的兵毫不慌乱,前排跪射,后排立射,只一轮齐射,立时便将黄文金的亲兵打倒了一大片。而太平军的射击就显得杂乱无序,一轮枪打完,只杀伤了对面的二十几个人,于是结果也就注定了。轩军以五百条刺刀对黄文金剩余的一百来号亲兵,自是占据了上风,但这些亲兵也确实不含糊,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之下,也不肯束手就缚,足足抵抗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不是被杀,便是受伤被擒。 黄文金只穿着一条裤头,上身胡乱披了一件衫子,面色灰败,呆呆地立在当中。他再也想不到,一夕之间,自己便成了轩军的阶下囚,而且是落在了他最为痛恨的叛徒吴建瀛的手中。 黄文金被俘,南路的太平军就整个垮了。陈沉不等轩军来攻便弃营出走,跟黄文金部的溃兵一起,退向后面的夕浦村。而扎营夕浦的孙得福,先是被这股败兵一冲,跟着便遭到尾随而来的轩军不顾一切的猛烈攻击,立不住阵脚,也是大溃,退入浙江境内,玩命地向嘉兴方向逃去,堆积于夕浦大营内的军需粮秣,枪械银两,皆尽落入了轩军的手里。 南路太平军的三大营,于半日之内,灰飞烟灭,这是轩军作为中国的第一支近代化军队,在实战中展示出来的惊人战力。关卓凡在泗泾的中军,得到张勇派人飞骑送来的捷报,大喜过望,一面命丁世杰将黄文金解来中军,一面传令嘉奖,命全军不许休息,立即往松江方向转进。 伊克桑的克字团,已经于凌晨攻下了练塘镇,现在关卓凡要做的,是全力对付中路的谭绍光。 黄文金都抓住了,说不定也能把谭绍光逮住?要真是这样,自己眼见就做得成扈晴晴的入幕之宾了…… 前方的三军正在浴血奋战,主帅的心里居然还存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猥琐念头,他自己想想,亦不免有些惭愧起来。 轩军只用半天时间久打垮了黄文金,不但黄文金想不到,中路的主将谭绍光亦想不到。南桥方面枪炮声激烈的时候,他曾经派了四千人向南运动,试图增援,却在练塘镇正面为伊克桑的克字团牢牢阻截,一兵一卒都过不去。现在黄文金已败,谭绍光料定轩军的兵锋就要北进,大惧之下,收缩防线在青浦西五里的清水坑,与青浦城内的郜永宽彼此呼应,决意阻住轩军的去路,否则让轩军长驱直进,打到嘉定,跟李鸿章的淮军夹击“忠王”的话,围攻嘉定的太平军就非败不可。 说是阻截,然而到底能阻得住多久,他却完全没有把握。上一次在上海,他是跟关卓凡交过手的,那时的轩军,似乎还不像现在这样犀利。而现在,单是上午在南桥方向传来的那密如滚雷般的炮声,就足以令人心惊,他一时竟不知道能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跟这支轩军作战——毕竟太平军的工事,原来都是修在清水坑的正面,也就是东面,现在轩军由南翼来攻,又拿什么去抵挡? 事实上,谭绍光所想的大致不差。现在这一万多人的轩军,在装备和训练上,已经与太平军拉开了差距,几乎达到了形成“代差”的地步。 不过谭绍光的中路军,战力还是强于黄文金的南路军,而且兵力也要多出了将近一倍。在青浦城内,是郜永宽的五千人,在清水坑布防的,有一万四千人。谭绍光督促部下,加紧挖壕修垒,无论如何,要尽力一战。 然而就在轩军主力逼近清水坑的时候,谭绍光却收到后方的急报,说轩军的前锋,越过淀山湖,忽然出现在昆山县境内,已经打破了千灯镇,指向昆山县治! 伊克桑的这一下,让正在全力备战的谭绍光彻底乱了方寸。 李秀成的“苏南省”,以苏州为省城,常州,无锡,昆山,常熟等都是重镇,其中又以西面的常州和东面的昆山最为重要,是太平军向西和向东两个方向的军需基地,粮草辎重堆积如山。更要命的是,昆山还是此次东征上海的太平军返回苏州的咽喉要道,如果昆山一失,则只能绕道太仓和阳澄湖西返苏州,大费周章。 无可奈何之下,谭绍光只得一面派人飞报在嘉定的李秀成,一面硬着头皮从有限的兵力中,又划出六千人,由“比王”伍贵文和“康王”汪安均统带,急速回援昆山。 这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西墙既然补上了,东墙难免就露出了好大一个窟窿。派往昆山的援军前脚刚走,后脚这里轩军就向清水坑发动了猛攻,同时以炮火和马队遮断了谭绍光与青浦城之间的联系。从中午打到傍晚,剩下的八千太平军死伤累累,终于顶不住了,只得向嘉定方向退却。 这一退,就把青浦城孤零零地扔在了轩军的手中。及至城中的郜永宽发觉不妙,想要让城别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不脱了,四处都是张勇的快枪游骑,一旦出城,被这些骑兵黏上,那便如跗骨之蛆,再也甩不掉的。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又缩回城内,紧闭四门,做守城的打算。 可是又怎么守得住?明知以轩军的大炮之多,只要随便在哪个城门集火轰上半个时辰,城门便不免崩塌,因此所谓“守城”,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打算罢了。 谁知轩军当夜却不曾攻城,不知在做什么布置。郜永宽惴惴不安地熬到了第二天早上,便有亲兵来报,说城外有人喊门,要面见“纳王”大人。 (二更可能要晚一点,八点左右。抱歉。) ( 第七十九章 侵略如火 第八十章 身入危城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章 身入危城 来喊城的,是吴建瀛手下一名叫做郑国魁的营官,长得朴朴实实,然而敢于孤身一人立于青浦城下,见得胆气极其豪壮!守城的太平军得了郜永宽的吩咐,放他入城,但又不敢大开城门,只垂下了两根粗索,让他系在腰间,左右交替将他扯上了城墙。 郜永宽知道,这个时候入城的人,不用说,是来劝降的。可是想一想,投降就能活命么?上次打上海,自己是先锋,跟轩军交过手,互有杀伤,这也还罢了,关键是杭州屠城,除了谭绍光之外,论罪自己就是头一号。都说当初关卓凡在高桥设法场,杀得人头滚滚,是在替杭州人报仇,现在关卓凡能饶得过自己么? 跟他一起困在青浦城内的,还有他的结拜兄弟,“九太岁”之中的宁王周文嘉、天将汪有为、张大洲。几个人一商量,都觉得此事太过凶险,希望渺茫得很,不如死守,等待忠王李秀成和慕王谭绍光的救兵。就算最终守不住,那也无非是一死,声名不坠,总好过被关卓凡绑到法场上去杀头。 既然如此,就不打算跟来人客气了,先来个乱刀分尸,再拿他的脑袋去激励士气!这样想定,郜永宽狞笑一声:“将人带上来!” 郑国魁也真撑得住,被几个兵一路押进来,眼见满院的亲兵都是长刀在手,神色不善,显是将要不利于自己,却依然面不改色,拾级而上,进了正厅。跟屋里的几个人打了个照面。也不行礼。站在那里平静地问:“云官,你要杀我么?” 郜永宽愕然——云官是他的小名。再仔细一看,认出来了,脱口而出道:“五舅,怎么是你?” 郑国魁跟郜永宽一样,都是湖北蕲春人,小时候就是好友。两个人年纪相若,郜永宽喊他五舅。也不是真的亲舅舅,而是论起娘家辈分来的一个称呼。 两个人先后投了太平军,郜永宽渐渐风生水起,已经封了“纳王”,而郑国魁一直在吴建瀛手下。及至吴建瀛在二月里投降了关卓凡,这半年音讯断绝,生死不知,到现在郜永宽才知道,原来郑国魁也随吴建瀛一起降了。 “只说喊城的是个轩军的武官,没想到是五舅你。”郜永宽打量着郑国魁。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也投降了官军,穿了这一身衣服?” 认是认出来了。但却没有请坐,开口的语气也不善,可见戒备之意仍在。郑国魁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说道:“李容发只照顾他那些两广的‘老兄弟’,不把我们湖北人当人看,这口气忍不下去了,不反又能怎么办?” 郜永宽默然,他知道郑国魁所说的多少也是实情,李秀成的这个儿子,确实有这个毛病,发起脾气来,对非两广籍的部下,有时真的刻薄得很。 “过去的事,不去说他了。”郜永宽摇了摇头,“五舅,现在是各为其主,你今天来,是要做哪样?” “我见你身陷绝地,因此跟大帅求了这个差使,特意来救你一救!” “你不必说了!”郜永宽把手一摆,拦住了郑国魁的话头,“想要我投降,这是做不到的事。现在我虽然被围在这里,可是忠王殿下只要打破嘉定,援兵随时就到!五舅,我跟你说实话,今天也就是你来,若是换了别人,此刻早已经砍成了肉泥!我这就让人送你出城,从此往后,再也不要来了——万一兵士们鼓噪起来要杀人,我也拦不住!”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郑国魁听了,环顾厅内的几人,忽然一笑,说道:“哪个说要你们投降了?” “嗯?嗯?”郜永宽摸不着头脑了。如果不是劝降,那他进城做什么? 郑国魁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自己先坐了,笑道:“云官,我喊城喊得嗓子里冒烟,跟你讨一杯茶喝,慢慢说。” 郜永宽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命亲兵倒茶,自己和周文嘉几个人,也都坐了。这一坐下来,屋中的气氛就变得缓和多了,郑国魁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云官,我也跟你说实话,仗已经打完了——忠王已带人赶往苏州,准备西援天京。现在北线的军事,是谭绍光在主持,后撤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这句话彷如晴天霹雳,把几个太平军的将领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郑国魁没有说假话,李秀成是昨天晚上启程回苏州的。 嘉定的战事,打得很胶着,李鸿章得了戈登的洋枪二团和刘铭传自青浦撤回的三营人,这是将近四千人的生力军,于是将局面扳了回来。太平军几度强攻,都被淮军咬牙顶住,双方都撑得很苦,死伤亦很惨重,但太平军想再进一步,却也有所不能。 等到南路军溃败、黄文金被俘的消息传来,仗就愈发难打了。及至谭绍光顶不住轩军的压力,向北撤过来,同时轩军的偏师开始进攻昆山,李秀成判明大局,知道这一次战役,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得胜了。雪上加霜的是,天王洪秀全已经连发了四道金牌,急如星火,要召他回天京“勤王”—— 曾国荃的两万多湘军,在南京城的雨花台站稳了脚跟之后,开始掘壕围城。外围的太平军几度冲击无果,眼见得壕沟的长度一天天增长,“天京”之内的军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忠王李秀成的身上。 于是,李秀成不得不撤了。他先行赶回苏州,筹备西援的事务,留下谭绍光在上海战场,安排全军撤退,做一个收尾。因此郑国魁说“仗打完了”,指的就是这个。 郜永宽与郑国魁相识二十年,知道他的本性,从不说假话的一个人,因此他说的这条消息,大约是确实的。而且对自己来说,确与不确,实在也没多大差别——危城孤悬,一旦轩军动手,又能撑得住多久? 虽然如此,但还不愿意倒了架子,硬着头皮说道:“我们跟慕王有兄弟之义,结拜之情,他必定发兵来救青浦。” 郑国魁听他这样死撑,故意先不答话,冷场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你们‘九太岁’,结义是不假,不过谭绍光到底是广西出来的‘老兄弟’,你敢保证他眼里有你这个湖北佬?云官,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你不要怪我——若说是能来相救,当初他又何必弃城而去?” 这句反问,无可辩驳,将郜永宽残存的最后一点幻想都打得粉碎,气势一馁,颓然长叹,说道:“那大不了跟青浦城玉石俱焚,反正就算我们投降关卓凡,也没有活路。” “云官,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清楚。”郑国魁一字一句地说道,“哪个要你投降了?” “对了!”郜永宽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五舅,他到底要做什么?” “你的几位兄弟都在这里,我直说了吧,关大帅是要拿你们,去换几个人!” “换谁?” “你们手上的那三名洋人,还有被俘的官军兵士。”郑国魁到底把来意说出来了,“只要交人,关大帅答应放你全军出城,不做留难。” 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然而郜永宽听了,却默然无语。 “怎么,云官,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那三个洋人,当天就押送回苏州了。”郜永宽低声说道,“得要写信给忠王,他肯放人才行。” “忠王一定肯。”郑国魁拿手比划了一下,极有把握地说,“单是这间屋子里,就有两个王,两个天将,当然换得过!” “还有那三十四名轩军的俘虏……”郜永宽迟疑了片刻,才艰难地说道:“已经杀掉了。” (这章写得快,先发。晚上还有一个单章,这两天准备爆发加更了~) (周一,求点票票。) ( 第八十章 身入危城 明天开始加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明天开始加更 时间上大致是中午发两章,晚上发一章。 就快要过年了,狮子先给大家拜个早年,祝新年快乐。 要是您还有压箱底的票票,干脆就赏了狮子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求月票!求各种票! 谢谢大家~ ( 明天开始加更 第八十一章 血书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一章 血书 被俘的轩军士兵遭到太平军的处决,这样的可能性,在关卓凡的考虑之内。但虽然如此,在大帐中亲耳听到郑国魁的禀报,他的心中仍是一阵一阵的怒气上涌。 这个郜永宽,一点后路也不替自己留么!关卓凡脸上青筋毕露,攥紧了拳头,强自抑制着不要发作出来。大帐中一片死寂,帐中的诸人见大帅这副样子,谁都不敢说话,刚才在青浦城中面对刀枪毫无惧色的郑国魁,此刻也仿佛是办砸了差事一样,垂首躬身,大气亦不敢出一口。 “轩帅,”过了半晌,刘郇膏才试探着说道,“要不,就传令丁总兵,拿青浦硬攻下来好了。就算不能活捉郜永宽几个,毕竟黄文金还在咱们手里,拿去换福瑞斯特,多半也够了。” 关卓凡舒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他不肯轻言攻城,倒不是全为了交换福瑞斯特,还有别的原因。 彼时的军队,有一个风气——对于攻占城池,特感兴趣。能够立功是一方面,更关键是在于可以趁乱掳掠,不分敌我,终归是老百姓遭殃,每过一次兵灾,都是元气大伤。虽说轩军的军纪严明,屡经训诫,在这一点上要好很多,但一旦开战,太平军于绝境之中做困兽之斗,不免象郜永宽所说的,“玉石俱焚”。青浦是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名城,这些坛坛罐罐,能够保全,还是保全为上。 “青浦是自己地方,能不打烂是最好的。”关卓凡点明了这个宗旨,看着郑国魁问道:“郜永宽怎么说?” “郜永宽说。做下的事情没办法再挽回。”郑国魁看着关卓凡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他愿意写信到苏州。请忠王拿三个洋人来换人,全看大帅肯不肯给他一条生路。” “他说的不错。做下的事情,没办法再挽回。”关卓凡若有所思地说,“郑国魁,你再辛苦一趟,去跟郜永宽说,我还是给他一条生路。不过这一回,他想要全军出城。那是不能够了,一句话,放将不放兵。如果他肯,则请他明日正午之前开城,如果不肯,也不必等他的回话,过了正午,轩军就要开炮了。” “是,标下一定好好劝他,只不过……他在长毛里的日子很久。标下不敢打包票能劝得动。”郑国魁想来想去,还是小心地申明了这一层担忧。 “郑国魁。你不要有顾虑。你孤身一人,两进青浦,这一份胆气,本身就是大功一件。”关卓凡温言道,“不论成与不成,我都照样重重赏你。” “谢大帅!”郑国魁放下了心。 “还有一件事——郜永宽给李秀成的信,要他再加上一句话。” “是,请大帅示下。” “李秀成的女婿黄文金,现在我的手里,郜永宽是知道的。”关卓凡慢悠悠地说,“我要拿他向李秀成再换一个人。” “是,请问大帅,要换哪一个?”郑国魁不免疑惑。 “福建督粮道、湖州团练大臣,赵景贤。” 郑国魁由一队骑兵护着,再赴青浦去了。关卓凡办完了这件事,开始交待军务。 “张勇,跟伊克桑联络的人,派出去了么?” “老总放心,昨天就派出去了。”张勇把关卓凡交待的指令,复述了一遍:“着克字团自千灯镇撤回淀山湖待命,避开长毛主力的锋锐。” 李秀成的中军,昨天开始向苏州方向撤退。既然如此,关卓凡特意叮嘱,让威胁昆山的伊克桑率兵急退——虽然是精兵,到底只有两千五百人,不要一不小心,重演了淮军的坂桥悲剧。 “刘先生,嘉定那边,有什么消息?” “已经停了火。长毛要退,淮军亦要做一个喘息。”刘郇膏笑着说,“不过听说淮军在宝山发了一笔小财——” 守宝山的,是淮军将领张树声和吴长庆。太平军打了一个月没打下,等到撤退的时候,淮军挥军急追,太平军一时摆脱不掉,于是在撤退的路上,抛下大量的金银珠宝、丝绸布匹。淮军沿途拾取,便再也追不上了,因此刘郇膏说他们“发了一笔小财”。 淮军如此,那轩军又怎么样呢?关卓凡不能不关心一下。 “嗯,兵士们穷得久了,黑眼珠看见白银子,约束起来也不容易。”关卓凡笑一笑,点头道,“刘先生,咱们轩军的粮台上,有没有支应不到的地方?” “轩帅放心。现在围青浦的,是德字团、建字团、洋一团,还有张副将的马队。摆在嘉定方向的,是丁汝昌的先字团。都在这么近的地方,若是再供应有缺,请轩帅行军法砍了郇膏的脑袋去。”刘郇膏自信的说。 “张勇,让丁汝昌再往北打一打!”关卓凡漫不经心地说,“声势不妨造得热闹些,却也不必当真花好大力气。” 张勇和刘郇膏都听懂了,关卓凡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另有深意在内。南路的黄文金,是轩军一手打垮的,中路的谭绍光是轩军独力打败的,而北路虽然归淮军,但李鸿章是得了洋枪二团的力量,才扭转战局,现在丁汝昌在北路开火,那么最终打退这一路太平军的功劳,也有轩军的一份,再也抹煞不掉。 也就是说,这次上海之役的胜利,至少有七成的功劳,要归于轩军。 “至于你刘先生的脑袋,我可舍不得砍。”关卓凡的心情不错,开了一句玩笑,“不然再到哪里去找先生这样的大才?” “赵竹生之才,强我百倍。”刘郇膏收起笑容,极认真地说,“轩帅,你拿黄文金去赎他,真是高棋!换做是我,便万万想不到。” 这是在说赵景贤了。关卓凡见他如此认真,于是也敛起嬉笑之色,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一时瑜亮,各擅胜场,也不能说他就强过了先生。”关卓凡沉吟着说,“不过我拿黄文金去换他,倒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主意,是方才胡光墉和赵炳麟来过一趟——” 轩军以破竹之势,先后击破两路太平军,俘虏黄文金的消息,早已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之间轰传,而且上海的士绅百姓都认定,关卓凡受秦城隍的庇佑,注定要成为李秀成命中的克星——先杀了他的次子,又捕获了他的女婿,这不就是明证? 赵炳麟所想的还不止于此。他一收到这个消息,立刻便带了车,到租界里来找胡雪岩。他是湖州人,久居上海,生意做得很大,跟胡雪岩早就熟识。 “雪岩,听说你跟关藩台,是好朋友?”赵炳麟一脸恳求的神色,“现在有一件事,一定要请你帮我的忙!” “好朋友不敢说,不过一两句话也许还说得上。”胡雪岩少见赵炳麟急成这样,于是答应得也很干脆,“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请尽管吩咐。” “听说李秀成的女婿落在官军手里了,我想请你替我去求一求关大帅,看能不能拿他把竹生换回来。” 赵炳麟是赵景贤的亲叔父,赵景贤守湖州,拒绝出城的时候,最后一封信便是送给赵炳麟的。赵景贤被俘之后,关押在苏州,赵炳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方设法营救,许以重价赎买,终因赵景贤是李秀成的要犯,因此都不能成功。 胡雪岩听说是这个事情,大起踌躇——事体太大,不是自己能够插得上手的。 赵炳麟见他犹豫着不说话,急道:“雪岩,竹生他可是为了浙江人在打拼,才遭此难!” 这句话极有分量,同为浙江人的胡雪岩不能推脱了,于是下了决心,说道:“好!我陪你到泗泾大营去走一趟。” 就这样,两人各自骑了一匹健骡,以数人相随,从上海赶到了泗泾。 胡雪岩来拜访,关卓凡自然立刻传见。胡雪岩和赵炳麟都是捐有官身的人,官场上的应酬亦是家常便饭,可是一等到进了大门,铁血军营,森严肃杀,那种慑人的寒意,迫面而来,两个大商人就有点吃不住劲了,特别是赵炳麟,一步一颤,等见到关卓凡,话也说不利落,扑通一声跪下,先磕了一个头。 “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关卓凡吃了一惊,一面搀扶,一面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一旁的胡雪岩。 等到胡雪岩把来意一说,关卓凡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赵景贤而来。 这一节故事,刘郇膏不知道,现在听关卓凡说了,点点头道:“原来有这一跪,其情可感!” “倒也不是为了这一跪。”关卓凡平静地说道,“我换福瑞斯特,那是轩军自己的将领,犹有可说,换赵竹生,未得朝命,其实多少是有些冒昧了。不过,赵炳麟带了这个来——” 他顿了顿,从军案上的一个盒子里,翻出一块略旧的白布来。 “这是赵景贤从湖州城里,给他这位叔父的血书。” 张勇和刘郇膏都是一震,围上来看。只见白布之上,暗褐色的字迹宛然,正是以血书就的十六个大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父老犹在,何敢偷生? “赵景贤真国士也,”关卓凡感慨道,“说不得,只好救他一救!” ( 第八十一章 血书 第八十二章 负荆请罪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二章 负荆请罪 对刘郇膏和张勇,关卓凡的话只说了一半。 凭借对历史的熟知,他对赵景贤自然也是知之甚深。他要救赵景贤,当然还不止因为赵景贤是位“国士”——国士归国士,也要看替谁效力。这个人,有大才,有大能,但极重恩情,因此埋下这一个伏笔,如果将来能收归己用,会是一个得力的干才。 关卓凡知道,如果不救他,他的宿命是死在李秀成的手上。不过现在救不救得成,还要看看再赴青浦的郑国魁,,是否能够不辱使命。 到了第二天,青浦城外的轩军都紧张起来,如果到了正午郜永宽还不开城,那就要动手强攻了。 轩军的主攻方向放在了西门,担任主攻的,是姜德的德字团,以洋一团辅助,火炮亦大多集中在这个方向,只等时辰一到,就要开跑轰城。 姜德受关卓凡的赏识,从李恒嵩的部下拨归轩军,现在已经升了团官,封了四品的都司,他是极感激的,不过同时也就觉得,自己的功劳与别人比起来,要逊色几分。 与伊克桑和丁汝昌相较,人家是主力团,四个营头的建制,算上长夫的话,满编有将近三千人,装备的是后膛枪。他的德字团则和吴建瀛的建字团一样,是三个营头的建制,不仅人数较少,武器也还是前装的线膛枪——虽然比起太平军和淮军来已是强得太多,但仍然不免要羡慕伊丁二人。 至于“福鬼子”统带的洋枪一团,虽然也只有三个营。但军官里有不少是美国人和葡萄牙人。战力确实最强。这一点姜德是服气的。可是现在连吴建瀛这个从长毛投顺过来的人,都立了大功,冲破了长毛的南路大营,生擒黄文金,把德字团比了下去,这让姜德的心里一直闷闷不乐,无法释怀。 现在好了!姜德心想,我拿青浦城打下来。跟吴建瀛比一比,看谁的功劳大?他抓了黄文金,我就抓郜永宽,这下总不会再输给他了。 有了这一层打算,姜德对手下战前的准备,便考察得格外细致,特别是每一门野炮安放的炮位如何,炮口校准了没有,都要一个个看过,再三叮嘱。就连每门炮额定的八十发开花弹。都恨不得弯下腰亲自去数一遍才放心。 日影西移,青浦城内却仍是毫无动静。城外的轩军阵地上,也是寂然无声,气氛却变得越来越紧张。 八月里的天时,空气中已经微有凉意,但全副装束的姜德,手心里却全是汗——更多的是因为激动和兴奋。他不住看着自己的怀表,只待长针短针都指向十二点,那就是午正,也就是大帅定下的攻城时间。 时间就在这难熬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的过去,到了午正差一刻的时候,督战的丁世杰,终于下达了全军预备的命令。几十门大炮的炮位上立刻开始忙碌起来,火门手配合装填手,在炮长的指挥下开始装药,步勇们亦都开始竖起枪管,将第一发子弹填进枪膛。充作敢死队的一营人,则最后一次紧一紧裹腿,端起了刺刀。 姜德的心里怦怦直跳——立功的时候,就要到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这时候,城中传来了一阵阵哐啷哐啷的响动,青浦城四大两小一共六个城门,豁然洞开。 郜永宽降了。 谭绍光指挥着北路太平军,从嘉定撤围而去。虽说算得上是“虽败不乱”,但在轩军和淮军的共同追击下,伤亡和被俘的人数,还是增加了几千人。 这一仗打完,东南大势便告逆转。双方都心知肚明,从此以后,太平军将再也无力东图上海,反而是“苏南省”,要开始面临轩淮两军的猛烈进击了。 战役开始时,太平军的南路和中路加起来,是三万人,北路是四万余人,合共七万有余。等到结束时,大约损失了四成兵力,其中一半是在南桥之役、清水坑之役和青浦围城之役中,折损在轩军手里;而另一半,则是在嘉定和宝山周围,与淮军的惨烈攻防中产生的。 而淮军的状况亦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嘉定战场上的伤亡之外,在板桥被围歼的淮军精锐,就有四千人之多。通算下来,单是淮军自己的伤亡,已经有七千之数,如果再加上绿营和团勇的损失,则与北路太平军的伤亡不相上下。 大赢家是轩军。先是示人以弱,做出一副碌碌无为的姿态,暗暗轮训部队,一旦动起手来,以火力强悍,行动奇速,不仅在南桥、清水坑和青浦连胜三阵,而且还可以北援嘉定,西指昆山,处处快人一步,打得太平军失魂落魄。而轩军阵亡的士兵,一共是两百七十三名,再加上受伤的,亦不过七百之数,与太平军的战损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在杀伤的敌将方面,则轩淮两军,各有千秋——淮军先后击毙了李秀成的大将高疯子、李文钊,而轩军则俘虏了黄文金。至于郜永宽等一干人,因为要拿去换轩军自己的福瑞斯特,还没计算在内。 在青浦投降的太平军,一共四千余人。丁世杰按照关卓凡定下的“放将不放兵“的宗旨,将郜永宽以下一共六个伪王、天将、天义,还有几个师帅和旅帅,单独指了城内的小校场给他们居住,准带亲兵二十名服侍,都不曾缴械,由姜德派一营人在四围监视。而投降的士兵则拉出城外整编,跟在南桥和清水坑俘获的太平军一起,严加筛选,补充和扩大轩军的兵员。 这一仗虽然也小有跌宕起伏,但在关卓凡来说,完全不像第一次上海之役时那样提心吊胆、一日三惊,可见轩军已经由“成军”,到“成型”,再到了现在的“成熟”。 不过还不是能够庆功的时候。关卓凡在泗泾大营内,除了忙着决断各种善后的事宜,处理藩司衙门送来的文书,最重要的,则是等待苏州方面的回信,看福瑞斯特和赵景贤,能不能换得回来。 谁知回信还没有等到,却等来了李鸿章巡抚衙门的一队抚标亲兵。 “他们来做什么?”关卓凡皱着眉头问道。 “是捆了人送来的,”图林小声回禀,“刘铭传。” 淮军的“铭”字营统带,三品参将刘铭传,此刻正被五花大绑,跪在关卓凡的中军大帐之外。送人来的亲兵队长,进帐回话,说刘铭传以丧失青浦的大罪,已经被李抚台重责了军棍,现在他们奉了抚台的宪命,将人捆过来,听凭关大人发落。 关卓凡心说,踢给李鸿章的皮球,现在又被踢回来了。等到把人提进大帐来一看,果然是神情委顿,背上血迹宛然,见得李鸿章的这顿军棍,打得不轻。 关卓凡看着垂头丧气跪在面前的刘铭传,心中的滋味,一时有些复杂。 青浦城之失,福瑞斯特被俘,轩军的兵士为太平军处决,都是肇始于他离城轻出,又因贪图防地而隐匿不报的缘故。但这个人,在历史上却颇有一席之地,不但是淮军日后的第一号大将,而且二十年之后,在“抗法保台”之役中,在海路断绝、身悬孤岛的情况下,犹能率军死战,先有基隆小胜,后有淡水大捷,让法国兵侵夺台岛的计划完全破产。以此而论,算得上是一位英雄。 这样一想,心中对他的怒气总算平复了不少,摆摆手道:“给他松绑。” 关卓凡的亲兵替他将身上的索子解了,刘铭传磕了一个头,没敢言声,仍是伏在地上,等关卓凡的发落。 “六麻子,”关卓凡平静地说,“你可知道,今天你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刘铭传抬起头,惊异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大帅,何以能张口就把自己的绰号叫了出来?随即又垂下头去,答道:“卑职知道。卑职丢了青浦,罪过很大,请大帅处罚!” “论打仗,总归是有胜有败,就连诸葛武侯,六出祁山,不也都败了回来?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能学马谡,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关卓凡不伦不类地发作了一通,才不紧不慢地问出来一句:“你说你知罪,请我处罚。你倒给我说说看,按照军律,该当如何处罚啊?” 刘铭传的心里一紧,嚅嗫半晌,咬着牙说道:“当……当斩!” (晚上还有一更) ( 第八十二章 负荆请罪 第八十三章 心计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三章 心计 关卓凡正是要逼他说出来这句话。刘铭传是淮军大将,李鸿章的嫡系,自己当然不可能杀了他,但若说是糊里糊涂地轻轻放过,那也不肯。明确了罪名,一来是要让他知道,自己算是放了他一马,二来也要让轩军的将领明白,这样的行为,乃是死罪,决不可犯同样的错误。 “抚台的这顿军棍,算是救了你,既然你已经知道厉害,今天我不杀你。”关卓凡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刘省三很能打仗,这回在嘉定,也立了功,不过光是能打仗,也还不够,得要把心中那个自大的意思去除了才行。这些事,有李抚台在,也轮不到我来教训你,只希望你从今以后,记得这个教训,好自为之。” “是,谢谢大帅开恩!” “我也没什么恩给你。”关卓凡干巴巴地说,“福瑞斯特是为了帮你守青浦,才叫长毛抓了去,若是人回不来,我再找李抚台讨说法。” “……是。” 等到亲兵把刘铭传扶了出去,大帐中的气氛才活络了一点。关卓凡向刘郇膏摇摇头,笑道:“李少荃真是老谋深算,明知我不会拿刘铭传怎么样,偏偏来演一出负荆请罪,就算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件事以这样的方式处理,倒是最好的——因为好歹还有个“负荆”,既不让轩淮两军之间生出大的龃龉,又把关卓凡的面子维护住了。 “李少荃当有此举。”刘郇膏接着关卓凡的话说,“虽然说都是为了国家办事。可这次他能守住嘉定。实在是得了咱们的大力。且不说轩帅挥师击溃了黄文金和谭绍光。单说给了他戈登的洋二团,就帮了他多大的忙?现在就是不知道,苏州的李秀成会拿郜永宽的信怎么看。” 说曹操,曹操就到。关卓凡还没来得及答话,图林已经匆匆从帐外走了进来,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爷,苏州来人了,一共三个。领头的是李秀成手下的一个‘承宣’,说是持了李秀成的书信,来换人的!” “哦?”关卓凡霍地站起身,“人在哪里?” “张副将派了一队骑兵,从青浦送过来的,此刻正在营外候命。” “传他进来!” 换人的事情,就此定局,轩军以黄文金、郜永宽、周文嘉等一十四人,交换关押在苏州的赵景贤、福瑞斯特,以及青浦城内被俘的另外两名美官和一名葡萄牙军官。 换人的地点。定在淀山湖旁的一条水道上。到了第四天,双方按照约好的章程。各带一千人,不许带炮,在两岸列阵。岸边亦各自泊靠着一只船,作为接人的载具。 列阵的双方,都要争面子。太平军一方,派出的是李秀成的侍卫亲军,一个个虎背熊腰,神情彪悍,在河边列成十数排,气势迫人。 轩军的一方,则是由伊克桑统带的克字团中,派出的两营精锐,在河边分列成两个方阵,一般的衣甲鲜明,军容齐整,身材上虽然高矮不一,不像对岸的那样有气势,然而肩上所挎的后膛枪,却是太平军没有的利器。 “操他姥姥!”负手立在最前面的伊克桑,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小声对身边的刘郇膏说,“人高马大就自以为了不起,挡得住枪子儿么?若不是有这条河,我三排枪就灭了他们。” 刘郇膏微微一笑,没有接话,等到对面把人推了出来,他便上了船,要亲自过去验人接收了。 船到对岸,搭起了跳板。刘郇膏甫一下船,便即动容,抱拳一拱:“竹生,你受苦了!” 面前的一人,正是赵景贤,中等身材,面色憔悴之中仍有一份刚强,只是看得出虚弱得很,要由福瑞斯特等几个搀扶着,一望可知很受了不少苦。至于福瑞斯特几个洋人,却是红光满面,精神好得很,看来太平军对他们这几位“洋兄弟”,倒是满客气的。 赵景贤跟刘郇膏相识,此刻却只是点头为礼,没有言声,在福瑞斯特的搀扶之下,一瘸一拐地艰难行过了跳板。上了船,仍不肯坐下,硬挺着立在甲板之上。 “松岩,想不到今天是你来接我。” 直到汽轮开动,赵景贤的脸上才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那位关大帅,可是还在泗泾么?” “轩帅的行营,昨天已经回上海了,他此刻正在藩司衙门之中等你。” 关卓凡从泗泾回了上海,李鸿章也从嘉定回了上海,两人在城西的巡抚衙门中见面,密谈了许久。 要谈的事情很多,不过最重要的两件,一个是对这一次战役的奏报,一个是未来两军协同作战的计划。 李鸿章先把奏折的底稿拿出来,请关卓凡过目,并且很客气地请他“斧正”。关卓凡仔细看过,见折子上所说的内容,大致公允,把轩军的功劳写得足够,青浦之失的经过,也没有讳言,这让他很满意。而淮军在太仓州的坂桥之败,虽不免有所矫饰,但事不关己,他当然不会说什么。 至于文字,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水平,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斧正更是谈不上。于是就藏拙,说声“高明之至”,不做一字更动,还给了李鸿章。毕竟等到把赵景贤福瑞斯特一干人换回来之后,还得写专门的附片来奏明,因此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谈到未来的作战计划,两人都有一致的看法,那就是李秀成要西援“天京”的话,非带兵去不可,至少他最精锐的中军是一定会带走的。因此只要他前脚离开苏州,轩淮两军后脚就可以开始进攻。 进攻的方向,也做了分配。太仓州在嘉定的北面,也是李鸿章耿耿于怀的“伤心之地”,当然交由淮军来主攻。而属于苏州府的昆山县,是在青浦的西面,亦是上次伊克桑没来得急攻下的地方,这一回仍由轩军来包办。等到各自打下太仓和昆山,则淮军由太仓州南下进入新阳县,跟轩军一道,夹击苏州城,拿下这个伪苏南省的首府。 这个安排,轩军大占便宜,不仅到苏州的路程近,而且太平军在昆山县内堆积如山的军需,势必也落入轩军的手中。以李鸿章的精明,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而他居然毫无异议,欣然表示赞同,关卓凡就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说,至于要说什么,亦能猜个不离十。 果然,李鸿章略作踌躇,便开了口:“逸轩,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唐突的很,可又不得不开这个口,还要乞望你成全。” “抚台太客气了,哪里说得到这个话?”关卓凡心下雪亮,面上却做出惊异的表示,“有什么事,请抚台尽管吩咐就是了。” “不瞒你说,长毛的兵势,比我料想中的,要厉害许多。”李鸿章坦率地说,“淮军最终能守住嘉定,打败长毛,戈登那两营洋枪队出了大力气。我在想,这一回咱们分进合击,好不好再把戈登,借给……借给我这里再用一用?” 这可真是不情之请了,说到最后一句,李鸿章的语气已有些吞吐,毕竟轩军也要打仗,而且戈登的洋二团也是关卓凡花了很大力气,真金白银建起来的,这个“借”字,便很难说得理直气壮。 “说起来,戈登这一千多号人,是英法的军官带队,倒是最能打的……”关卓凡沉吟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断然道:“都是朝廷的薪饷、百姓的捐输养起来的兵,连我在内,都在抚台麾下,哪里谈得到一个借字?这一团人,就拨归淮军的建制好了!” 有这样的好事?李鸿章眨眨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及至他确定关卓凡并不是开玩笑,霍然站起,兜头一揖,激动地说道:“逸轩,有你这样同心协力,大事必成!” 关卓凡连忙起身还礼,口中做谦逊的表示,心里却不免有些惭愧——戈登固然能打,可惜跟他李抚台,八字不合,这一段姻缘,不仅多半要变成镜花水月,而且还会替李鸿章惹来很大的麻烦。 这可是有史为证的。 (三更奉上,求票票~) 第八十三章 心计 第八十四章 风骨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四章 风骨 换人的事,交给刘郇膏去办,关卓凡很放心。算算时间,如果一切顺利,那么他们大约今天应该能回到上海。虽然如此,他亦不肯空等,于是利用这一点时间,把杨坊、华尔和利宾叫到藩司衙门,商量一下补充军械的事情。 经过这一战,轩军又扩展了,以新募的部分勇丁和挑选出来的太平军降兵,替各团都补充了一个新的营头,而作为预备兵的长夫,也都替各营补满了编制。 这样算下来,马队六营将近四千人,克字团五营共三千人,先字团五营共三千人,建字团和德字团都是四营,各两千四百人。 洋枪二团被他大方地送给了李鸿章,从轩军的建制中去除了,只把洋枪一团补充到四个大营近三千人,华尔又专门从租界招募了四十几名洋军官,加入其中。名字也不再叫洋枪一团,直接改成洋枪团,只等福瑞斯特回归。 刘郇膏的中军营和图林的亲兵营,则维持不变,仍是各领五百人。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轩军已经发展为一万八千人的一支军队,而松江府境内各城的城防营和团勇,都归关卓凡掌握,也有上万之数。 还是要有钱,关卓凡心想。他并不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事实上,轩军能有今日,除了敢于大量任用西洋军官,将他们融入到自己的体系之内,更与当初那道“兵费由江海关关银指拨”的上谕,实在是有着莫大的关系。以松江和上海的财力。将养着轩军这一支劲旅。已经是绰绰有余。如果江苏全境在手,那又会是什么光景儿? 不过眼下还说不到此事。关卓凡想了想,问杨坊:“启翁,军费上的供应,吴子润那边,有没有叫苦?” “就算有苦也说不出。”杨坊对吴熙抱有一份同情,叹息道,“他自从被李抚台月下查账那一回之后。安分多了,除了轩淮两军的兵费,现在每月还往曾督帅的大营拨付六万两。毕竟原来只报二十多万的关银收入,现在查出来是四十多万,那还有什么说的?只有乖乖给钱。” “我有一些不明白,”华尔穿着一身二品的公服,看上去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这些钱,不用交给京城的中央政府一些么?” “哈哈,远诚。这些事,你原本不明白。”杨坊看着自己这个女婿。笑着说道,“朝廷办事,也有规章,不是想拿就可以拿的。京饷和漕粮,都是早有定规的正项,依例由各省的藩司衙门解派。至于关银,朝廷起先是不拿它正眼相看的,一点点杂项银子,有什么了不起?哪里想得到竟能有今天这样的数目!后来战事一起,连各地的军饷都不够支付,更谈不上解京了。” “不要最好。我们拿来买枪买炮,把长毛的‘天京’荡平它!”华尔信心满满地说道,“逸轩,你上次交待下来要买的东西,我和利先生、金能亨已经商量好了,特别是炮,打算买我们美国……咳咳……美国的后装线膛炮,价格虽然稍微贵一点,但射程和精度,都比现在用的法国炮要强不少,而且不用火门手和扦手,不仅人少,射速也快了很多。” 关卓凡对法国野炮的操作已经很熟悉了,知道华尔所说的扦手,是负责压实药包的,而火门手在点火时,则要用带着厚皮手套的一只手,按住点火口,不让空气由点火口倒灌入炮膛。否则一旦有未燃尽的火药,膛内又有残余火星,会伤害到正在进行作业的炮手。现在如果是后膛装弹,则免去了这些流程,自然大大跨进了一步。 炮兵的威力,他早就认识到了,这次南桥和清水坑的两战,太平军对轩军的凶悍炮火更几乎是束手无策,因此他下定决心,把能弄到的钱,优先投在大炮上。 “就这么办!等刘先生回来了,你们跟他一起,连着需要补充的枪械,一并做一个呈文,我移给吴子润备案,请他拨款。”想了想,又加一句:“还有子弹,也是要紧的,不要弄得跟长毛一样,一支枪只有十几二十发弹药,仗就不好打了。至于从长毛那里缴下的枪,还有轩军自己淘换下来的装备,分给城防营和团勇好了——别小看他们,原来刘先生练的勇,就比绿营兵要强得多!” 这又是一笔银子,不过关卓凡想,吴熙也还支应得起。而等到将来战事平息,则上海的关银这一块,只怕要翻上一倍还不止。 上海一定要抓在手里,绝不容李鸿章来插一脚!关卓凡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他看了看杨坊,沉思着说道:“启翁,道署那里的动静,请你多关注一点儿。上海道这个位子,李鸿章算是盯上了,他不把吴子润整下来,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可不要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有自己的女婿在侧,杨坊不愿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关卓凡还待再说,却见一直等在衙门外面的图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行礼禀报:“爷大喜!人都换回来了。” “好极了!我就知道刘松岩必不负所托。”关卓凡眼睛一亮,兴奋地说,“他们到哪里了?” “已经进了城,正在来衙门的路上,就要到了。” 关卓凡略一沉吟,扬声道:“放炮!开中门迎接!” “放炮——”关卓凡的命令,由签押房至大堂,由大堂至二堂,一路传了出去,“开中门——大帅亲迎!” 刘郇膏和赵景贤这一行人,由伊克桑亲自护送,直到进了松江府的境内,便有刘郇膏的中军营接过去,赶往上海。其中赵景贤的身子虚弱,特别是左腿伤得厉害,是以一顶软轿抬起,以八名健壮的兵士轮班担当轿夫,奔走如飞,在下午时分,赶进了城。 赵景贤关在苏州的这几个月,无论“忠王”李秀成是软语相待,还是重刑加身,嘴里从来只有四个字,“景贤不降!”。这样的骨气,连看押他的太平军士兵,都暗暗动容,虽还不至于敢徇情私放,但外面的消息,多少能透一点风给他。关卓凡三月里大破李容发,全歼太平军于高桥的战事,赵景贤已经知道了,心中振奋不已。这回李秀成亲率的七万大军,又在上海铩羽而归,更是令赵景贤于狂喜之中,又多出了一份渴望,真想亲眼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支军队,把威震天下的李秀成打得如此狼狈。 然而身在囹圄,死志已决,自知这个念头,终不过是一个奢望罢了。谁知道再过几天,便忽然被从监仓里提了出来,还跟几个洋鬼子一起,说是要拿去换人。换人也还罢了,里面那个叫做福瑞斯特的洋鬼子,居然会说中国的官话;会说官话也还罢了,居然称自己乃是中国人,是朝廷命官,正三品的参将,堂而皇之地以同官的身份跟自己见礼。 这一切,让赵景贤颇有不真实的感觉——自己在湖州被困半年,在苏州被关押五个月,这外面的世道,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模样?直到在汽船上见到刘郇膏,一直云里雾里的赵景贤,心情上才多少踏实了一些。 一路之上扈从的轩军,军容肃穆,行动敏捷,每逢交接之时都是干净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地方,不仅装备精良得见所未见,而且看得出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赵景贤心想,难怪长毛要败在他们手上,恐怕就连曾大人的湘军,也未见得是他们的对手! 而等到进了上海城,赵景贤的心情又是一变,不仅终于相信,自己是真的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而且想到要面见那位关大帅,那一份激动和迫切,几乎便压抑不住。 才望见衙门外的石狮子,已经听见号炮一响,藩司衙门的大门豁然洞开!这一下,赵景贤在轿子上坐不住了,不顾那条伤腿,执意要下轿步行过去,刘郇膏死活拦不住,只好由他。 赵景贤的举动,事出有因——关卓凡开中门相迎,这是很大的礼遇。 彼时官场的规矩,只有钦差宣旨,或者上官到府,才会中门大开,这叫硬进硬出。赵景贤的本官只是道员,虽加了布政使衔,在关卓凡的面前,仍算下级。此刻身为轩军统帅、江苏藩司的关卓凡,大开中门,亲率十余位官绅降阶迎候,自然是为了对这位江南名臣的风骨,表示格外的礼敬。 人到此时,不能不动情,赵景贤这位深沉峻刻、铁骨铮铮的汉子,甩开刘郇膏的手,拖着一条伤腿,在众人瞩目之下,一瘸一拐地行到关卓凡面前,不去理会在一旁激动得面容扭曲的叔父赵炳麟,亦不待关卓凡伸手相扶,推金山,倒玉柱,双膝一跪,纳头便拜。 “轩帅,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 第八十四章 风骨 第八十五章 斯德哥尔摩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五章 斯德哥尔摩 “竹生兄,不敢当!” 赵景贤脸上两行清泪,当街一跪,让关卓凡心里颇为感动——看来刘郇膏所言不虚,此人果然是个重恩义的汉子,拿黄文金换他回来,没有做错。他双手将赵景贤搀扶起来,让他与众人见了礼。 “嗐……嗐……竹生,这是怎么说的……”赵炳麟却不像关卓凡那么把持得定,握了赵景贤的手,打量着自己这个胞侄,哽咽得不能成语,“你的腿……” “二叔,不妨事的。”赵景贤度过了最初的激动,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大不了以后拄一支拐,照样可以替国家出力。” 就这样乱哄哄的热闹了一阵,赵景贤才由关卓凡的亲兵搀着,进了衙署,在花厅中坐了,跟着便有听差奉上热茶,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炖汤。 “竹生兄,这是专门替你准备的黄芩角鱼汤,最补元气,你先喝了,咱们再慢慢聊。”关卓凡笑着说,坚持让赵景贤把汤喝完。 恭敬不如从命,赵景贤只得道声失礼,端起来先喝一口,却觉味道鲜美异常,不由赞了一句:“这汤倒是我们浙江人的做法。轩帅府上的厨子,是浙江人?真是好手艺。” “唔唔……说起来……倒是一位杭州姑娘。”关卓凡不料他问起这个,支支吾吾地答道。汤是他请扈晴晴特意准备下的,自然好滋味。 等到把汤喝完,两人才切入正题。一路上,刘郇膏已经把目前的局势。仔仔细细地向赵景贤说了一遍。因此要谈的。主要是日后的打算。 “竹生兄被俘之后,朝廷屡次命曾督帅和左中丞,加意查访你的下落。及至打听到你被关在苏州,也曾命设法营救,没想到倒是小弟侥幸立了这一功。”关卓凡感慨地说道,“我来替你准备公馆,竹生兄请好好将养几天,未来的去向。想必朝廷不日就有恩旨。” “谢谢轩帅,我住在二叔那里就好,不用再多费心了。”赵景贤急于说的不是这个,“我听刘松岩说,轩帅的兵,只用了不到半天工夫,就打垮了黄文金?” “我们守了一个月,大约长毛的心都已经懈怠了,出其不意罢了。” “轩帅何必过谦?我跟黄文金是老冤家,知道他的实力。”赵景贤摇了摇头。“这不是出其不意就能做到的事。”说罢,顿了一顿。热切地说道:“浙江的长毛,我知之甚深。轩帅手握这样一支劲旅,若是兵锋南指,则湖州、嘉兴一带,必定可以势如破,就连杭州,也未必不能打破!” 关卓凡见他才出囹圄,就有这样的精气神,就想称兵去找太平军报仇了,心下倒是满佩服的。只可惜他所说的,跟自己预定的路子,对不上。 “竹生兄,我倒不是以邻为壑的人,不过我听说楚军在浙西南打得不错,”关卓凡微笑道,“左季高桀桀大才,又身为浙江巡抚,自然是要经略全局的。” 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以左宗棠的雄心,自然是视浙江为禁脔,因此轩军并没有入浙的打算。 在关卓凡来说,关注的并不是浙江,而是赵景贤这个人。他有才华,能干,现在又有了在长毛淫威之下“坚贞不屈”的大名声,用得好了,将来可以发挥很大作用。他见赵景贤脸上微露失望之色,不免要再多说两句。 “我到底是江苏的官儿,凡事也还要看看抚台的意思。对了,李少荃那里,竹生兄也该去打个招呼才好,我等一会派人,送你过去。” 赵景贤拱拱手,表示承情:“轩帅,这些我理会得,是我孟浪了。说起来,左季高和李少荃都是曾督帅幕府里出来的,论才能自然是人中龙凤,若是论起气量格局,就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更不能跟轩帅相比了。以后若是有什么能帮到轩帅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赵景贤说得直率,关卓凡嘴上谦逊,心里却受落了。只是第一次见面,还不到招揽的时候,只要微微露一点意思,也就够了。 “朝廷如此看重竹生兄,自然是要大用的,你的去向,也自然要以朝廷的旨意为准。小弟日后要借重的地方一定很多,只盼到时候,竹生兄不要忘了小弟才好。” 等到送走了赵景贤,接着才去见等在侧厅里的福瑞斯特几个人。这些是自己人,先客后主的道理谁都懂,因此也没有人觉得受到了怠慢。一番安慰激励是免不了的,然后定下来,今天晚上就在衙署摆酒,替他们压惊,轩军的将领,都来作陪。 忙完了这些,正要喘一口气,却见到本已离开的利宾,去而复返,脸上是一派兴奋的神色。 “逸轩,花旗洋行欧洲司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利宾兴奋地小声说道,“我刚收到香港送来的电报,卢卡斯和我那位表弟,宋志宽,已经在英国的普斯茅斯港下了船。” 利宾所说的不错,不过已经是“旧闻”了,此时的卢卡斯和宋志宽,不仅已经到了英国,而且已坐上了从英国前往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的班轮。 从普斯茅斯出发的班轮,先后穿过英吉利海峡和多佛尔海峡,进入北海,顺着荷兰和丹麦沿岸一路向北前行。等到绕过了了丹麦最北端的斯卡恩角,折而向南,进入曲折的海道,穿过斯卡格拉克海峡,终于进入了波罗的海。 波罗的海是个内海,风平浪静的样子,比之风高浪急的大西洋,简直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巨大的咸水湖。数月来在海上吃尽了苦头的宋志宽,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透过舷窗望了望外面的海面,向坐在床铺上的卢卡斯笑道:“总算有几天舒服日子可以过了。” 卢卡斯点了点头,打开随身的一个手提箱子,先拿出一张纸看看,那上面写着此行要去拜访的目标。接着又取出一个布包,轻轻地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两块白色的土块。他郑重其事地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损坏,才又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箱子里。 “我那位表哥,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把这两块观音土当成宝贝一样,说要拿这个去跟别人谈判。”宋志宽觉得有些好笑,“我听说以前饥荒的时候,可以吃这个度日,难道是怕你们欧洲人饿肚子,所以专门要我们带上?” “我也不能确定是为什么,但是利先生这个人,很神奇,对欧洲许多事情的了解,甚至超过了我。”卢卡斯以普鲁士人特有的严谨回答道,“他既然这样交待,一定有他的道理。” 在平稳的海面上,船行极速,第四天的清晨,便缓缓驶进了斯德哥尔摩的港口。 下了船,由船上的仆人替他们在码头雇好了马车,把两人的行李一直送到了车上。宋志宽只会说英语,在这里几乎用不上,于是一切事情,都由能说瑞典语的卢卡斯来打交道。 “瑞典语跟我们普鲁士人讲的德意志语差不多,”卢卡斯略带得意地说,“我以前只花了三个月,就完全掌握了。” 上了车,卢卡斯手里捏着那张纸,问车夫知不知道“温特维根”这个地方。 “知道,先生,是在斯德哥尔摩郊区的一个镇子。” “很好,你在那附近,替我们找一家好一点的旅馆。”卢卡斯拿出半个瑞典克朗,递给车夫,“我们吃早餐的时候,请你去帮忙打听一下,一位叫做阿尔弗雷德的先生,他是卜福斯钢铁厂的拥有者。打听到了,再来接我们,我再给你半个克朗。” 遇到这样豪爽的客人,车夫高兴极了,满口应承。车子从码头进了斯德哥尔摩城,又一路向东穿过城市,向郊区驶去。宋志宽左顾右盼,看着北欧的异乡风情,心想:街道算是宽敞整洁,房子也算坚固结实,不过若论繁华,似乎比起香港和上海来,还颇有不及呢。 车夫很得力,送他们到了旅店安顿下来,早餐还没吃完,他已经转回来了。 “先生,已经打听到了,”车夫恭敬地对卢卡斯说道,“他的家,离这里并不远。” 说去就去。卢卡斯和宋志宽匆匆吃完了剩下的早餐,拎起箱子跳上了车。行不多时,便来到一个质朴无华的宅院前。这个宅院的正中,是一座红项的欧式二层建筑,门前的花园里生长着一片高大挺拔的雪松,宅院的右侧是一排平项楼房。 拉响门铃,出来应门的是一位穿着双排扣西服的老仆人。卢卡斯报了名字,申明是专门来拜访阿尔弗雷德先生的,因为刚下船,所以无法预约,冒昧的地方,请代为致歉。 一个欧洲人和一个黄种人?仆人略带疑虑地看了他们一眼,说句“请稍等”,转身进去了。等了片刻,一位黑头发,蓝眼睛,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白人,走了出来。他的衣着很随意,准确的说,几乎是不修边幅。目光之中虽然也带着几分疑惑,不过对于门口这两位不速之客,态度还是很友好,开口打了招呼。 “你们好。” “阿尔弗雷德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卢卡斯把帽子拿在手里,彬彬有礼地说,“我叫卢卡斯,这位是我的助手,宋。我们这次来,是代表美国的花旗公司,有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想跟你商量。” “非常欢迎,请进吧。”阿尔弗雷德有些惊奇地看了看宋志宽,跟两人握过手,很礼貌地把两人让进屋子,一边带着他们向内走去,一边说道:“请不要客气,叫我诺贝尔就行了。” 第八十五章 斯德哥尔摩 第八十六章 双眼花翎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六章 双眼花翎 阿尔弗雷德?贝恩哈德?诺贝尔。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诺贝尔还只是对这两位客人,特别是对那位东方人,感到好奇和些许的惊讶,那么现在,当他彻底弄清楚他们的来意之后,简直就是震惊了。 “你们所代表的花旗公司,是设立在中国的上海?”诺贝尔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你们穿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然后又穿过了整个大西洋和波罗的海,到斯德哥尔摩来找我,只为了投资我的小钢铁公司?” “诺贝尔先生,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父亲留给你的卜福斯钢铁公司,在瑞典有着良好的声誉,也有着良好的前景。”卢卡斯不动声色地说。他已经将利宾交给的资料背得滚瓜烂熟,因此是一副极有把握的口吻。“我持有花旗公司授予的全权委托书,和英国的怡和银行开具的承兑汇票,随时可以在斯德哥尔摩贴现,兑换成你需要的瑞典克朗。” “你刚才说,你们的条件是……” “我们希望持有卜福斯钢铁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按照你估算的价格,我们愿意为此支付四万二千瑞典克朗的对价,作为增加的股本,投入到卜福斯钢铁公司中。这些钱,一部分可以用于公司本身的扩大,另一部分,可以用于你正在进行的一些有趣的研究。” “我的……研究?”诺贝尔的脸上,再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卢卡斯先生,难道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研究?” “我们深信。你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工业家。而且是一位出色的化学家。你在炸药改进上的研究,有着异常广阔的市场前景。”卢卡斯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的条件是,这些研究,应该纳入卜福斯公司的框架之下,而研究的成果,应该成为公司财产的一部分。” 诺贝尔看着卢卡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卜福斯钢铁公司。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份遗产,经营状况平平。而他自己,作为一名机械师和化学师,曾经在美国求学,也曾经在整个欧洲游历,在实践中逐渐认识到,各个国家对于炸药威力和安全性这两方面的巨大需求,因此下定决心,要做出威力更大,也更安全的炸药来。事实上。他的一个实验室,就在家旁边的那栋平顶楼房中。 而现在。一位普鲁士人和一位中国人,忽然就从遥远的东方出现自己面前,不仅口口声声要入股自己的钢铁公司,而且一口点出了自己的研究方向,这也太神奇了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四万二千克朗,这是一笔让人无法抗拒的巨款!不仅工厂可以得到发展,而且自己的炸药研究,也可以得到急需的资金。只是股份…… “卢卡斯先生,你似乎知道,这间工厂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产,从感情上来说,我很难放弃它的所有权。因此,我不知道我们在股份上,是不是还有磋商的余地?”诺贝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卢卡斯低声跟宋志宽商量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诺贝尔先生,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想法。这样吧,让我们来重新安排一下股份——双方各持有百分之五十,同时花旗公司承诺,不介入公司的经营,只保留建议权。不过同时,我们所支付的对价,则相应的减少为三万六千克朗,你看如何?” “很公平!”诺贝尔的一颗心落了地,高兴地说,“我同意把未来炸药方面的一切研究成果,都作为公司的共有财产,不过——” 他顿了顿,认真地说道:“我必须告诉两位,我的研究,似乎遇到了某种瓶颈。我已经找到了用黑火药来使硝化甘油完全爆炸的方法,这是一种非常强力的液体炸药,遗憾的是,它同时也非常的不稳定,难以安全的运输和储存。我至今仍然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填充物来作为稳定物,我试过木炭粉、锯木屑等许多东西,效果都难以令人满意。因此,我不能确定,我的研究最终是否能够成功,而投入其中的资金,也许并不能产生合理的回报。” “诺贝尔先生,我佩服你的坦率和诚实,不过这个风险,我们愿意与你共同承担。” 对于卢卡斯这样的表态,诺贝尔很感动。他站起身来,伸出了手:“我要说,我非常感谢两位的慷慨和大度,我想我们之间的合作,没有任何问题了!” 卢卡斯郑重地握住诺贝尔的手:“那么,成交?” “成交!” “好极了,我把这视为正式的承诺。”卢卡斯松开手,面带笑容地打开了带来的小箱子,“作为合作伙伴,我们带来了一样东西,看是否能对你的研究,产生哪怕一点点帮助。” 一旁的宋志宽惊奇地发现,卢卡斯把那两块白色的观音土,从箱子里取了出来。 “这是……?”诺贝尔的惊奇,也不亚于宋志宽。这个卢卡斯,竟然说要对自己的研究给予帮助,这未免有一点……太自大了吧? “diato迷te,”卢卡斯将手里那两块完全干燥的观音土递给诺贝尔,耸了耸肩肩膀,“多孔的硅藻土。据说在欧洲的许多地方都有出产,我受委托,把这个样品交给你。” 诺贝尔一时没弄清他的意思,皱着眉头接过去,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蓦地瞪大了眼睛,轻轻喊了一声。 “耶稣基督!” 多孔,细密,稳定,这是最好的硝化甘油吸附物。 就在未来的“炸药之王”诺贝尔,正在为手中那块硅藻土欣喜若狂的时候,在遥远的上海,朝廷对“二次上海大捷”嘉赏的旨意,也已经颁下来了。 李鸿章摘掉了“署理”的帽子,做了实授的江苏巡抚。这位出自曾国藩幕府的能员,在短短的数月之间,由道员而按察使,由按察使而巡抚,完成了一次漂亮的三级跳。 淮军系统中,得赏最重的,反而是刚刚划归的戈登。李鸿章由轩军的例子,认识到西式的军事训练对部队的重要性,因此对戈登加意笼络,不仅格外铺叙他的战功,而且为了有别于轩军,还特地替他的洋枪团向朝廷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常胜军。 但整个上海的文武官员之中,品级最高的人,现在是丁世杰——他以轩军前敌总制的功劳,由总兵升为提督,成为从一品的武官。按照朝廷的官制来说,武官之中,只有领侍卫内大臣是一品,提督已经是仅次于领侍卫内大臣的最高武职。 华尔和张勇,由副将升为二品的总兵,变作理论上可以雄踞一方的“总镇”。轩军的其他将领,亦都各获懋赏,特别是伊克桑授了副将衔,丁汝昌和吴建瀛,授了三品的参将衔,刘郇膏以总办营务的功劳,授了三品按察使的衔头。 得脱牢笼的赵景贤,朝命亦是温言嘉慰,让他就在上海将养身体,待复元之后,还要另加任用。 对关卓凡的赏赐,朝廷更是煞费苦心。有李鸿章在,他的官秩不好压了过去,因此替他加了一个“巡抚衔”。这虽然是虚的,但亦有一层实惠在里面,就是表明关卓凡已经具有了担任巡抚的“资格”。 而另有一桩极为光鲜的赏赐,立刻便轰动了上海,这是以他御前侍卫的身份获得的——赏戴双眼花翎。 这个花翎,是一支孔雀翎,所谓“眼”指的是翎上的眼状圆圈,一个圆圈就算做一眼。花翎的尊贵,在于它的难得——比如康熙朝的名将,福建水师提督施琅,在平台后力辞靖海侯的封赏,恳求拿这个“靖海侯”,换赐一支双眼花翎而几乎不得,后来还是靠了康熙的特旨,才终于得遂心愿。 在清朝初期,花翎的授予对象,仅限于皇室宗亲和亲藩的成员。前锋营和护军营的各统领,有资格享戴单眼花翎,而且还必须是上三旗的出身。到了乾隆时期,朝廷才下了明诏,有显赫军功者也可以戴用,但赐给花翎的时候仍然是非常审慎的。从乾隆至清末,被赏戴双眼花翎的,总共只有二十余人,这在当时算是千古犹荣的恩宠。 关卓凡心想,这样的“恩宠”,现在哥也分上了一份。他在衙署之中,接受众人的祝贺之时,表现得异常淡定,口称天恩,没有丝毫张狂失态的狂喜,人人看在眼里,都暗暗赞一句:真是大有名臣风范! 然而等他回到后院,尾巴便露出来了——到底是年轻人心性,骤然中了这样一个大奖,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于是在西厢房里,由扈晴晴伺弄着,帮他穿戴得整整齐齐,帽子后面拖着那支漂亮的双眼花翎,对着大玻璃镜子,顾盼自喜。 “满洲人弄的这个玩意儿,还真是有点意思。”故作矜持之中,有按捺不住的得意。 “什么满洲人?”扈晴晴迷惑地问道,“你不就是满洲人?” 这一句话,有若雷亟,不仅问得他张口结舌,而且让他从沉醉之中,遽然惊醒! (三更奉上。) 第八十六章 双眼花翎 第八十七章 呢喃私语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七章 呢喃私语 关卓凡被自己吓坏了。 倒不是害怕自己刚才那句失言暴露了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绝不会有人相信,他关卓凡居然是一个汉人。 吓到他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还要谋划天下,我还要逆袭英法,我还要扭转历史,重写春秋。 怎么一支双眼花翎,就让自己失态到这个样子? 简直是得意忘形了。 中国的官场文化,源远流长,核心是对权力的崇拜和追逐。多少有志之士,起初只是把追逐权力,作为一展胸中抱负的手段,然而一登庙堂,在官场之中浸淫日久,便不免把当初的理想渐渐忘却,转而把权力本身和它所带来的荣耀,当成了终极目标。这样的一杯美酒,一经品尝,便少有人能够逃脱它的诱惑,往往就会沉湎其中。 作为一个读史的人,这些道理,关卓凡何尝不知?只是“当局者迷”这句话,再不错的。他由一个不知权力为何物的学生,穿越到这个年代,出生入死,几经奋斗,终于成了足可睥睨一方的大员,又骤然获得如此稀罕的嘉赏,心旌摇动,倒也在情理之中。 而扈晴晴无意之中的这句话,却宛如当头棒喝,啪的一声将他打醒。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副得意的神情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虽则愁眉苦脸,但心中却已经神思清明:这杯酒,但喝不妨。只是要时刻警醒。万万不要醉死在里面了! 扈晴晴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不由得奇怪,问道:“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不高兴了?” “不高兴?”关卓凡楞了一下,知道她误会了,展颜一笑,说道:“晴晴,我要多谢你。” 扈晴晴却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一句话,对关卓凡来说价值万金。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来:“多谢我啥?伺候你穿穿衣服,戴戴帽子,还不是平常事体。” 这是说不清楚的事。关卓凡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扈晴晴,问道:“晴晴,你看这一支花翎,好看不好看?” “好看啊,要不大家怎么都来给你道喜呢。我在上海城里,没见哪一位老爷大人。带过这样的翎子。” “自然没见过——这叫双眼花翎,从乾隆爷到现在。只有……”他仰起脸来想了想,接着说道:“只有十来个人,得过这样的赏赐。现在我得了,你高兴不高兴?” “哟……这么稀罕。”扈晴晴抿嘴一笑,“你高兴我就高兴。” “唔……说起来,还有更好的,叫做三眼花翎,那就只有傅恒、福康安、和琳、长龄、禧恩这五个人得过,可是都已经不在了。”关卓凡一边看着镜中的美人,一边微笑着说,“我去挣一支回来给你,好不好呢?” 这一回,扈晴晴却不说话了,咬着嘴唇,连脸色也都变得有些发白,沉默半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好!” 咦?关卓凡原本是逗她开心,此刻见了她这样的表示,不免奇怪,问道:“怎么不好?” “上一回,谭绍光来打七宝镇,你手下那些兄弟都不在,你就带了几百个县兵,去跟他拼命……”扈晴晴颤声说道,“我坐在后衙,就像坐在火上烤,心里别提有多担心。可是见了别的人,还得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原来是为这个。关卓凡心中歉然,回过手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一回,你去泗泾打仗,我在房子里,也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前面的大炮响一声,我心里就跳一下,生怕哪一个天杀的炮子不长眼睛,伤到了你……不过我又想,你是好人,菩萨一定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到这里,想想那些日子里心中的煎熬,不由得眼圈也红了。关卓凡想不到她一往情深,乃至于此,拉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我这可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是回来了,可我知道你总归还是要出去打仗的,你自己不是说,要去挣一个三眼花翎?” “我打仗,从来只打胜仗,你该高兴才是。”关卓凡笑嘻嘻地说,“不打仗,怎么能立功?不立功,怎么能升官?” 还有一句话不曾说——不升官,我所图谋的大计,又从何谈起? “你打了胜仗,立了功,升了官,若说我不高兴,那是假的,可我是在替你高兴。你是了不起的藩台大人也好,是从前的那个七品大老爷也好,在我心里面,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也不要你再去挣什么翎子,也不管什么双眼、三眼,只求你平安无事,那就……那就比什么都强。”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关卓凡见她感伤,掉了一句诗文,有意要逗她开心,“晴晴,你这是舍不得我了?” “什么夫婿……什么的,”扈晴晴果然红了脸,低声道,“你又来瞎三话四。” “我这次要去打苏州,是去替你报仇——不为江山,只为美人!”关卓凡干脆卖个乖,环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来,小声笑道,“李秀成去了江宁,剩下谭绍光盘踞苏州,我不去打他,就只好等他自己慢慢老死,那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你从东厢抱到西厢来?” 扈晴晴的舅舅,是死在谭绍光手上,她曾发过誓,谭绍光一日不死,自己便一日不谈嫁娶之事。然而听到情郎说要为了这个缘故,率兵西去,远征他乡,蹈身于险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却不是自己害了他? “有你这一句话,足够了。”扈晴晴依偎在他怀里,喃喃说道,“我想过了,跟你在一起,我也不要什么名分了,你……你不要去了,我今天就把这个身子,交给了你……” 关卓凡再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番话来,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不由将抱她的双手,又紧了一紧。 “晴晴,这是许过誓的,不怕菩萨怪罪么?” “菩萨要怪,只会怪我……”扈晴晴已经羞得满脸通红,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柔呢婉转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关卓凡只觉怀里这个柔软的身子,渐渐热了起来,哪有不动情的道理?然而他知道,鬼神这些事情,扈晴晴是信的,若是破了许给舅舅的大誓,她怕是一辈子也得不着一个心安了。情义可感,因此人家越是这样,便越不能辜负人家!他强忍了心中的驿动,捧起她的脸,只在她脸上轻轻一吻。 “晴晴,你听我说。” “嗯……” “我关三虽然是个无行浪子,但好歹知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就要想想别人。”关卓凡抚摸着她的秀发,平静地说,“大丈夫处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这样待我,我岂肯让你破了自己的誓言,又或者让你落个无名无分?” “我……” “你放心,我这一去,必定奏捷!不但我的人会囫囵不缺的回来,而且一定能了却了你的心愿,好让你告慰舅舅的在天之灵,再没有一点牵挂。”他顿了顿,下面的话里又带出了笑意:“到时候,不说三媒六证,至少也是明媒正娶,让你心甘情愿地入我关家的门!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儿,可就要由得我来折腾了……” 说到这里,本色暴露,抱在她腰后面的手,忍不住便向下滑去。 扈晴晴吓得连忙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犯愁——这个人,若说他轻薄无行,偏偏在这样的关头上,大节不亏,正气凛然;可若说他是个端方君子,他的手正放在什么地方呢?现在已经是这样,到了被他抱上合欢床的那一天,还不知要拿什么花样,来折腾自己…… 第八十七章 呢喃私语 第八十八章 丁汝昌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八章 丁汝昌 原来那道李鸿章和关卓凡联衔,奏请试办电报的折子,是由两宫太后和恭亲王力排众议,准予所请的。在他们的心目中,到底“军务大过天”,只要能早一日打平长毛,别的都可以商量。既然崇厚、李鸿章、关卓凡几个,都把电报说得这么好,而且电报之利权又是在自己手上,那么办也无妨。 有了这一道谕旨作为尚方宝剑,原来私下架设的线路,便成为合法的事情。关卓凡跟李鸿章商议,在上海城内设立了“上海电报局”,由关卓凡亲自兼任电报局的总办,同时保了卞宁一个同知的衔头,任电报局的会办,是真正办事的人,总揽规划线路、交涉建造事宜的全责。 要交涉的对象,是四合公司,一应电报机、电线和电杆等设备的采购,以及线路的架设,都是由四合经手,价款则由藩司衙门来统筹。 说是交涉,但这一条线上,全是自己人,因此明面上是卞宁跟四合的丹麦人在谈,其实是利宾在暗中主持一切,诸事顺遂,毫无滞碍。至于金能亨,眼见得四合公司开始赚钱了,更是起劲,把海外的采购和船务等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电报的线路,则是按照关卓凡和李鸿章商量好的,准备一条通过嘉定,延往太仓方向,另一条通过昆山,延往苏州方向。不过眼下这些还是纸上谈兵,要等轩淮两军往太仓和苏州打过去,四合公司的工程师和民伕,才好一路跟随架设。 向苏州进兵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为的是霜降之后。天气寒冷,那些纵横的水道河汊,即使不曾冰封,至少地面冻得结实,利于炮车和骑兵的行动。 松江府境内的轩军各营,都在抓紧这一段时间,练得热火朝天。而各城各县,大大小小的官儿。也都大忙特忙起来,替轩淮两军筹办军需,连着几万套冬装、帐篷这些御寒的物资,如果不能按时办齐,误了军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关卓凡打算留在上海的守备部队,是丁汝昌的先字团,一共三千人出头,为的是防备浙江方向的太平军,怕他们在上海空虚的时候。有什么异动。然而这样一来,先字团的官兵。也就失去了西进立功的机会,不免沮丧万分。丁汝昌自己,也是老大不情愿,想来想去,壮着胆子来到藩司衙门,请见大帅,想求一个情。 “丁参将,你不好好在营里呆着,跑到我这儿来,想做什么?”关卓凡等他行过了礼,端坐在案子后面,笑眯眯地问道,倒好像早已料定他会来似的。 “老总,我想跟你求一个情。”丁汝昌想了一个说法,鼓足了勇气说道,“先字团和克字团一样,从来都是轩军的主力,装备亦是最好的。您老花费了这么大的心血栽培我们,现在您要用人的时候,我们倒躲在上海享清福,兄弟们都说,心里面过意不去。” “嗯,嗯,”关卓凡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懂声色,问道:“那要怎么样,你们心里才过意得去?” “标下……标下在想,这些日子,吴建瀛、姜德他们,也都辛苦得很,还有福鬼子,也是刚从长毛手里换回来,”丁汝昌硬着头皮说道,“老总,好不好让他们之中,谁在上海歇一歇,我的先字团替他们到苏州去走这一趟?” “唔,”关卓凡面无表情地说,“那还有张勇,伊克桑,你怎么不提?” 丁汝昌支吾着,没有说话。 关卓凡叹了一口气,说道:“汝昌,你坐下。” “标下……” “坐吧,我有话说。” 丁汝昌惴惴不安地坐了,等着关卓凡发话。 “你是不是觉得,张勇伊克桑他们,是我城南马队的老人,因此不愿意拿他们来说事儿?” “标下不敢!”丁汝昌实在是这么想的,然而哪里肯承认?连忙站起身来回话。 关卓凡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才微笑着说道:“不怕打仗,想立功,这是好事。有这样的士气,有这样的决心,长毛哪有打不平的?可是咱们做事情,不能顾头不顾尾,我且问你,咱们的人、钱、枪,都是从哪里来的?” “都是……在上海这里来的。” “不错!上海是什么地方?是咱们轩军的老巢,是我关三的大本营。区区一个昆山,一个苏州,打得下来固然好,打不下来又能怎样?无非是重新再来一遍。可是上海若有什么闪失,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所以我当然要拿最好的部队,守住这一块地方,看住这个家!”关卓凡拖慢了语气,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现在是谁在守上海啊?” “标下懂了!”丁汝昌激动地站起来,啪的行了一个军礼。 关卓凡微微颌首,脸色转为郑重,凝视着丁汝昌,一字一句地说道:“汝昌,你要明白,从你在武昌上船的那一天起,我待你,就与张勇和伊克桑,一般无二。” “标下明白,”丁汝昌低声说道,“汝昌愿效死力!” 这一节说通了,关卓凡就要交待另外一件事了。他把丁汝昌留在上海,其实是还有要紧的事,要交给他办。 “汝昌,你原来在长毛的水师里面,一共待过三年?” “……是。”丁汝昌迟疑着说。这是他最忌讳的一段过往,为了这个缘故,把名字都改了,却不知大帅为何这个时候忽然提起? “你从营里和那几艘汽船上,挑上百来号人,最好是有些经验,学东西快的。” “是。”丁汝昌复述了一遍,问道:“不知老总要让他们做什么?” “美国人在吴淞口,一直泊有两艘炮舰,勇敢号和独立号,是由一位叫做辛格尔顿的海军提督率领。我通过美国领事查尔斯,已经跟他说好了,准予你们轮班上船,由你带领,学习西洋兵舰的操控和战斗之法。” 有这样的事?爱船如命的丁汝昌双眼放出光来,又惊又喜,不知美国人为何变得这样大方。 关卓凡看出了他的疑问,微微一笑,说道:“上回华尔成婚,你当我那五万两银子,是白捐的么?” 原来如此!华尔“大婚”的那一天,关卓凡曾经向美国政府,捐赠了五万两白银,当时举座愕然,谁曾想还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丁汝昌把大帅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解开了这个谜团,却又有一个新的疑问。 “老总,”他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就算学会了,咱们……也还没有自己的船。” “要想学会,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谈何容易?只是先尽力熟悉熟悉罢了。至于咱们自己的船……”关卓凡闲闲地说,“现在固然还没有,等到年底,说不定就有了。” 大帅说有,那自然会有!而且看大帅的意思,如果有了船,是要交给自己来统带。想到自己居然有可能去指挥一艘西洋兵舰,丁汝昌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请大帅放心,标下一定把西洋兵舰的窍门学会它!” 这句话说完,发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了定神,才又问道:“还要请大帅的示,大帅拔营去打苏州,那么上海一旦有事,城里是由哪一位来主持?” “照道理说,我打到哪里,卞先生的电报线就会架到哪里。不过虽说如此,总还有缓不济急的时候……”关卓凡点点头说道,“你问得好。我不在的时候,我的藩司衙门,由赵景贤坐衙视事!” (三更在晚上八点左右。) 第八十八章 丁汝昌 第八十九章 名臣入幕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十九章 名臣入幕 江南的官员之中,特别是苏松上海一带,有不少能干的人。原因在于这里是朝廷的财赋重地,担子极重,而且开埠之后,通商的事宜繁杂,非能员则不容易应付得下来。 关卓凡夹袋里的几个人,像轩军的总办刘郇膏,候补道杨坊,厘捐总局的金雨林,藩司衙门的两位左右参政,钱蕴秋和任天柱,署理着上海县令的黄德发,都是这样的人物,甚至连吴熙,虽然跟自己不是一路,操守亦不堪得很,但也可以归入能干的一类。另外像替他总理洋务的利宾,操办上海电报局的卞宁,虽然比较洋派,但也都是强人,整个班底,当得起“一时之选”这四个字的考语。 但是这个班底,也有一桩不足之处,就是声名不显。这个短处,对内不觉得,反正大家自己人,英雄莫问出处,可是对外的时候,就少了一个名望资历都足够,镇得住场子的人。 为了这个缘故,关卓凡下定决心,要把赵景贤笼在袖中。 赵景贤虽然也只是一个举人的出身,但军兴以来,在浙江作战,艰苦卓绝,屡屡大破太平军。在湖州的时候,以孤师保名城,已被朝廷许为国士,及至写就绝命血书,誓与湖州共存亡,被俘之后,受尽酷刑,而嘴里绝无半个“降”字,这样的气节,更是名震朝野。现在他的身体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受伤的左腿终于还是落下了残疾,因此仍在叔父赵炳麟的家中休养。 关卓凡心想,如果有赵景贤这样的人在手里,那么以他的名声。足可与任何人分庭抗礼,毫不逊色。而且还有一桩妙处,就是赵景贤的品级恰到好处——他身上加着布政使的衔,位分正好在自己之下,不然官太大了,就不能指挥如意。 不过赵景贤的本职。是福建督粮道,而他的团练大臣,做的又是浙江的官,自己是江苏藩司,想要用他,需要禀报朝廷才行。于是仍由刘郇膏做枪手。上了一个折子,把赵景贤极力夸赞了一番。然后说现在战事临近,要请他来“帮办军务”。 帮办军务是顶大帽子,自然一奏就准。关卓凡拿到了上谕,却先不忙去宣示,而是自己坐下来想一想,该做怎么样的表示。才能够让他心甘情愿地位自己效力呢? 赵景贤是湖州人,那日刚从长毛手里换回来,就建议自己出兵浙江。可见对故土的情结极深切,不想想办法加意笼络,他未必肯安心在自己的手下做事情。 读史的人,有一个长处,那就是对历朝历代人物,那些合纵连横的手法都能有所了解。说到笼络人的手段,关卓凡经过这两年的习练,也颇有心得,无非是“卑辞厚币,旁敲侧击”八个字,拿来用在赵景贤身上,大约也能见功。 所谓“卑辞”,就是身段放低,态度诚恳,言语谦和,这一点,自问是能做到的。 所谓“厚币”,则是以财帛动人心,要给多多的钱,买他一个忠心耿耿。但赵景贤不爱财,尽人皆知,因此这一条不好使,不过好在自己也不必用这一条——赵景贤的性命,是自己从长毛手上救出来的,这一份人情,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足以抵得上“厚币”的作用了。 而“旁敲侧击”,则是要动员他身边说得上话的亲戚朋友,一面大力渲染自己,树立一个“明主”的形象,一面鼓动他尽管放心来投靠。这一层功夫,现摆着一个胡雪岩,一个赵炳麟,由他们去做,是最合适的人选。 就这样反复盘算,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自觉滴水不漏。这样的功夫做下去,不信他赵景贤不入自己彀中! 正在志得意满的时候,他的一位听差进来报告,说赵景贤赵大人,在衙外求见藩台。 自己还没去,他倒先来了?关卓凡一愣,随即连声吩咐道:“快请,快请!” 听差飞奔去传令,关卓凡自己也出了大堂,在阶下等候。随着一串“咯哒、咯哒”的声响,便见到面容清癯的赵景贤,以一条拐杖助力,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来到面前,身子一矮,是要请安的模样。关卓凡忙不迭地伸手扶住,想起“卑辞”二字,用一副半是亲热、半是埋怨的口气说道:“竹生兄,这是何故?折煞小弟了,受不起,受不起!” “我接到朱修伯从京里来的信,说是已经有谕旨,命我替轩帅帮办军务。”赵景贤脸上挂着一丝欣喜的笑容,毫不隐瞒地说道,“不瞒轩帅说,我对轩军,倾心已久,轩帅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赶紧报到,前来听轩帅的命令。” 关卓凡始而大喜,继而大窘——果然是君子坦蛋蛋,小人藏,自己这一番肚里功夫,竟是完全白费了。 “对,对,有上谕,有上谕……”他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即醒悟过来,赵景贤既然推心置腹,自己又何必再矫情?于是爽快地说道:“竹生兄,我也不瞒你说,我还怕你不肯出山,正在苦苦想法子,该怎样去请你!来来,请到屋里说话罢。” 赵景贤的性格,见人见事,都有自己独到的判断。他对关卓凡有这样的表示,并不只为了关卓凡救过他一命。事实上,这代表了他对整个东南局面的一个见解。 那天他初见关卓凡,就曾直言,认为左宗棠和李鸿章这两个人,都是大才,但气量偏狭,格局不够宏大,反而不如关卓凡这个“旗人”。这句话不是奉承,而是他真实的想法。 在他看来,浙江巡抚左宗棠有真本事,但每好大言,刚愎自用,惯弄那些英雄欺人的手段,如果在他手下当差,则多半受不了那份气,以自己的性格,没准还会起冲突,那所为何来?而且赵景贤是个重恩义的人,他受原浙江巡抚王有龄的提拔,感激甚深,及至王有龄殉职,左宗棠接任浙抚,对前任的谬误大加抨击,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死者为大,何必刻薄到这个地步?赵景贤对他不免更增一层恶感。 至于江苏巡抚李鸿章,现在已是名声在外,以曾国藩的门生长自居,曾国藩倒也把他视为可以传衣钵的人。然而他始终没有学到老师的精髓,为人太过精明,表面上宽宏,内心里其实十分计较,而且也不曾学到老师的清慎端方,外间对他的操守,多有不堪的风评。 而正在围攻江宁,以曾国荃为代表的湘军主力,则习气尤深,暮气已露,打仗只为占城,占城只为封库,各个将领,无不大发其财,金银财宝流水价送回老家,以至于湖南城乡之中,到处充斥着求田问舍的湘军官兵。这样的人,又何足依靠? 只有关卓凡和他的轩军,似是一股清新的势力。赵景贤在上海养伤的这两个月来,一直留意观察,见关卓凡在整军、政务和洋务上,每每自出机杼,别有新意,弄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虽然是旗人,却全无旗人那套腐朽不堪的陋习,赵景贤身边的朋友,像胡雪岩之流,对这位年轻的轩帅都是赞不绝口。 这样的人,值得辅佐!赵景贤心想,关卓凡固然还年轻,比如在政务上,也还有青涩的地方,但这不正是需要有人帮助的地方么? “轩帅,你看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在关卓凡的小书房内坐定,赵景贤并不寒暄客气,一开口便直入主题。 赵景贤这样直率,关卓凡也就不做客套,照直说:“轩军定在下个月的初二开拔,我在前面打仗,后面不能没有人坐镇。我想请老兄就在这藩司衙门之中,替我主持一切,所有军务政务,都凭你一言而决。” “这……”赵景贤知道,关卓凡这一句话,等于是拿辖区内的大小事务,全盘托付给自己!这样的信任,没有话说,只是这副担子极重,自己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挑得起来? “轩帅,政务上的事情,我还可以跟大家商量着去办,绝不会耽误了你的事情。只是军务上……”赵景贤有些犹豫地说,“老实说,轩军的这一套东西,高明之至,这样的军队,我是见所未见,底下的将官,也不熟悉,怕是无从措手。” 这固然说的是实情,但也有一层潜在的意思,怕轩军这些骄兵悍将,自己指挥不动。 “留守上海的,是参将丁汝昌,我已经当面交待过他,凡事听竹生兄你的分派,连各城的县兵和团勇,都一并归你指挥。”关卓凡当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因此要替他免除这一层顾虑,“竹生兄,这一次轩淮两军出动,上海所要防备的,只是浙江的长毛。你在浙江跟他们交手多年,威名素著,对付他们,自是绰绰有余。至于轩军,你也可以放心,跟别的部队不一样,一定能够令行禁止的。” 有这样扎实的交待,赵景贤放下了心,慨然应允。不过他怎么也不答应“坐堂视事”,只肯在藩司衙门的偏厅里,摆设桌案,作为临时的办公场所,意思是无论何时何地,做主的仍是“轩帅”关卓凡。 对赵景贤的坚持,关卓凡表示心领,没有再多说什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对未来的规划,不止于此。 当初在京城的时候,他把利宾放在了上海,奠定了自己东南勋业的基础。 而现在,他要把赵景贤放在江苏,心中自然也有更长远的打算。 (明天继续三更,谢谢老式留声机飘红!谢谢各位朋友月票支持!) 第八十九章 名臣入幕 第九十章 大反攻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章 大反攻 (从本章开始,对清代江苏地理不太了解的朋友,可以参照作品相关中的《苏常战役地理图》。) 曾国荃围攻江宁,已经有五个月,他的雨花台大营,熬过了最艰难的夏天之后,现在对江宁城内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 说艰难,是因为六月里在湘军的军营之中,爆发了一场时疫,两万多人里头,病倒的至少有三成,大营里面,哪一天都得往外面抬出来上百具尸体,或是掩埋,或是架在柴木堆上烧化。最厉害的时候,派十个人出去埋尸,回来就只剩下五个——另外五个,也死在当场,被一块埋了。 这样的情形,很快被太平军侦知,于是不断对湘军的营盘发起冲击。湘军既要对付瘟疫,又要以剩余的人员抵挡城内外的太平军的,弄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不过曾家的这个老九,自有一股湖南人的狠劲,跟他的部下萧孚泗、李臣典、朱洪章等一班悍将,咬定青山不放松,拼死抵挡,怎么也不肯从江宁撤围而去。 这一仗接连打了二十天,眼见得湘军已经渐渐不支,就要崩溃的时候,进攻的太平军部队却也被瘟疫传染上了,开始接连死人。于是吓得连忙后退,脱离了跟湘军的接触,这才让曾国荃的吉字大营从全军覆没的边缘逃了出来。 曾国荃缓过了这一口气,总算扎稳了阵脚,接着又得到曾国藩派来的李续宜及韦俊等军一万五千人的支援。在湖南招募的新勇也到了。这样一来。江宁城外的湘军达到了五万人。虽然以江宁城的宏大,不能围得水泄不通,但好歹终于算是有了一个“围城”的雏形。 形势既然逆转,城里的洪秀全更加坐不住了,于是再次催促身在苏州的李秀成,速速督兵回援。 李秀成西援江宁,带去的是他的亲卫中军,以及从他的“苏南省”各处抽调的太平军一共三万二千人。苏南省的防卫,则交给谭绍光、郜永宽等“九兄弟”来负责。这样一来,“拆东墙补西墙”,西墙能不能补上还未可知,但东墙的单薄,已经是显见的事实。 官军当然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到了十一月初二,终于两路并发,开始了战略反攻。 北路的淮军是从嘉定发兵。李鸿章除了留下自己的幼弟李昭庆和参将张树声守城之外,其余的淮军精锐尽出。连同绿营的官军,凑足了两万五千之数。向太仓州猛扑。 轩军则是从青浦出发,仍以副将伊克桑为前锋,以德字团在左,洋枪团在右,楔形展开,攻向位于青浦西北方的昆山县。总兵张勇的马队,作为一支偏师,顺着淀山湖一线搜索前进,一路扫荡沿湖的太平军据点。 仗打得很顺利,第二天便攻克了香花桥,第三天拿下了淀山湖镇,随即不做停留,各团继续向西推进。等到关卓凡的大营在淀山湖镇里面扎定,前方运下来的俘虏、军资和少量伤员,已经络绎不绝的到来,刘郇膏和充作中军警戒的建字团,便忙碌起来,免不了要做些整理收容的后勤之事。 在战线后面忙碌的,还有上海电报局和四合公司的一支队伍,大约一百人,由一位丹麦人和三个普鲁士工程师率领,加上电报局派来的一个委员,日夜赶工,要把已经架到青浦的电报线路,往淀山湖拉过来。因为天气寒冷,地面也硬,所以干得很是艰难。 “送三百两银子,再送二十坛黄酒过去。”关卓凡笑着对刘郇膏说,“就说是我赏的,让他们多辛苦辛苦,早一日架通,便早一日能跟上海联络上。” 然而前方的进展比他料想得更快,想在淀山湖镇上等到电报架通,怕是不成了。到了初七晚上,伊克桑的克字团已经打破了太平军在千灯镇的外围防线,跟赶到的轩军马队一起,连夜夹攻千灯,打到黎明时分,几千太平军终于支撑不住,往昆山县城的方向溃退了下去。 千灯镇距昆山只有十五里,是通往昆山的最后一个重镇,千灯一破,昆山便已是遥遥在望。 张勇率马队小追了一程,便回军千灯镇,一面派人飞报关卓凡,一面分排自己的马队各部在镇外扎营。等到一切安排停当,天色已经大亮,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起来。 张勇有个毛病,饮食无肉不欢,平常行军打仗,啃干粮那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既然打下了千灯镇,就不肯将就了,想了想,还是回头来找伊克桑。他跟伊克桑,还在城南马队的时候就是极好的兄弟,吃吃喝喝都在一起,上一回在热河挨关卓凡的军棍,也是因为跟伊克桑一起,为了找一顿吃食,擅自跑出防区的缘故。 果然,一进伊克桑所在的那间临时充作团部的小院子,已经有香气飘了出来。张勇向屋子门口站哨的兵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忽地推开门,大喝一声:“打你这个吃独食儿的小子!” 只见伊克桑独据桌旁,上面竟摆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铜火锅,旁边放着一碟大馒头,不知他的亲兵是从哪儿给他弄来的。伊克桑正在吃得不亦乐乎,忽然被张勇这一声断喝,吓得手一抖,筷子上夹着的一个肉丸,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一边去了。 等到看清是张勇,伊克桑才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道:“原来是张军门——古德莫宁!” “古德……莫宁!”张勇居然也回了一句半生不熟的英语,心里说,真搞不懂老总为什么要逼着我们,学洋鬼子的话。 轩军各营团里的洋军官,以美国人为多,也有葡萄牙人和普鲁士人,还有少数荷兰、奥地利、西班牙的军人。上海战役结束之后,关卓凡不知怎么,下令全军的军官,在训练之余,还要由各营的通译给他们教授英语,有学得好的,还给记功。 好在营里的洋人多,算是有一个“语言环境”。几个月下来,张勇这帮连中国字都不认识几个的丘八,吃足了苦头之后,居然也能说上几句洋话了,跟营里的洋人,连比划带说,居然也能做简单的交流。现在伊克桑拿洋话来问早上好,既是戏谑,也是轩军中新近兴起的一种时髦。 “快来快来,”伊克桑热情地招呼着,“鱼头炖肉圆,滋味儿还真是鲜得紧。” “用不着你来卖好。”张勇白了他一眼,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夺过伊克桑手里的大汤勺,先舀了半勺汤,哧溜哧溜喝了,咂咂嘴,笑道:“还真是不赖,从哪儿弄的?我的亲兵,就没有这股机灵劲儿。” “就在隔壁街上的一家店,上着门板,说是敲了半天才敲开,就端了这么一个锅子来。” “你这不是抢人家的么?”张勇停住了手。 “放着老总的军法在那,我哪儿敢?”伊克桑辩白道,“给了五钱银子,足有富余了。” “哦,我说呢。”张勇这才放下了心,跟伊克桑两个大吃大喝起来。没多久,便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底朝天,连最后一口汤都喝得精光。 张勇意犹未尽的拍拍肚子,说道:“也就对付个半饱。等打下昆山,一定好好吃他娘一顿。” “听说长毛在东线的军需辎重,都堆积在昆山城里。”伊克桑不胜向往地说,“要是真的,那就发财了。” “发财?你敢往自己口袋里多装不?” “哎,我可不敢,我在那四成里面分,已经心满意足了。”伊克桑连忙摇手,“老总不是说了?咱们城南马队出来的老弟兄,谁敢乱伸手,第一回剁一个手指头,第二回剁一只手,第三回剁脑袋!不过张军门,话说你都升了总兵了,老总又最喜欢你,你倒是敢不敢呢?” “我?”张勇瞪大了眼睛,把两只手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还是觉得十个指头之中,少了哪个都舍不得,摇了摇头,不无遗憾地说道:“唉,要是我老娘当初生我的时候,生一个六指儿出来,那该有多好呢。” ( 第九十章 大反攻 第九十一章 意外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一章 意外 千灯既克,昆山在望,丁世杰和华尔都赶往千灯镇,会商下一步围攻昆山的计划。 太平军在昆山的守将,是“比王”伍贵文和“天安”熊万荃。昆山既然是太平军在苏东的军需基地,想必谭绍光还会添兵死守,因此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为了这个缘故,丁世杰召集各团官,把作战的方案商量得格外细致。最后决定,以德字团负责南门方向,克字团负责西门方向,而把主攻的方向定在相对薄弱的北门,由福瑞斯特的洋枪团负责。华尔随洋枪团行动,德、克两团亦抽调部分火炮,向北门集中,待扫清外围之后,进入阵地,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轰开昆山的北大门。 张勇的马队,则先在外围待机,一旦昆山打响了,就绕过昆山城,占领昆山以西的凌家浜,隔绝苏州与昆山之间的联系——不是为了挡住援兵,而是为了阻断昆山太平军的退路,要全歼这一部太平军,不给他们缩回苏州的机会了。 这算是在上海的时候,就定下的大原则,既然已经有超出一筹的战力,就不肯再做简单的击溃,也不全以夺城占地为目标,而是要把江苏境内太平军的实力,一口一口吃掉。 商议停当,轩军将领便各归本营,到了第二天早上,四路齐发,向昆山开进。就在这个时候,张勇派出的游骑来回报,说是昆山外围,黄家角、郭石塘一带的太平军据点,看上去旗帜宛然,但兵却已经撤空了。 “这是要据城死守。”跟克字团一起行动的丁世杰,抚摸着下巴上的短髭,对伊克桑说道,“长毛怕了我们的火力,不肯在外围做无谓的损耗,要在城里跟我们决战。” 然而还不是一样?单靠一座昆山县城,决计当不住近百门洋炮的轰击。于是丁世杰下令传谕各团,一面加紧行进,一面多留意长毛的动向。 兵势既盛,胆气也豪壮,三路步军携着各式器械,炮车隆隆,明目张胆地向昆山城下推进,一直逼近到城外二里之内,才停住脚步,开始架炮结阵。 城内的太平军也真沉得住气,一丝慌乱的动静也没有。城墙之上,旌旗密布,当中一面杏黄的大旗上,印着斗大的一个“伍”字,迎风招展。女墙之间,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口,也已经依稀可见,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伍贵文和熊万荃这两个,还真有点东西。”西门外的丁世杰见到这样的气象,不由得心下佩服,大战当头,法度谨然,治军能到这个地步,看来这股长毛还真是不可小视。 “这也太沉得住气了,”一片沉寂之中,身边的伊克桑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嘀咕了一句,“安静得有点不像话。” 嗯?丁世杰心中一动,皱起了眉头说道:“拿千里镜我看。” 他接过伊克桑递来的千里镜,仔细向城上观察,见除了旌旗和安放好的炮座之外,守军似乎隐藏得极好,约略只有那么十几二十个人,正在城头上向外看。 “这……”丁世杰倒吸了一口凉气,念头还没转过来,就听一阵吱吱呀呀之声,西城门居然缓缓打开了!接着便走出来一行五六个人,当先的一个,手里擎着一面白旗,一面摇着,一面喊着什么,向官军的阵地直直走过来。 丁世杰和伊克桑对望一眼:长毛要投降?然而看这五六个人,不是老年就是中年,穿的也是棉袍,却又不怎么像长毛的样子。当下就有一位克字团的营官,叫做祁满江的,带了一哨人迎了上去,问了一会话,又搜了身,才将他们带回了本阵,送到丁世杰的面前。 “这是丁提督,”祁满江一脸兴奋之色,对着领头那人说道,“你把方才的话,跟我们军门再说一遍罢。” 领头的是个老者,看上去怎么也不止六十,脸上沟壑纵横,颤颤巍巍地在丁世杰面前跪了下去,嘴唇翕动了几下,没说出几个字,却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三年了,三年了啊……总算见到官军了啊……” 这算什么?丁世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那位老者的样子,见到自己跟见了亲人似的,又怎么会是前来投降的长毛? “丁军门,”跪在一旁的一位中年人,磕了一个头说道,“我们是昆山城里的几位士绅,这一位李德容老先生,还是道光年间的举人,做过常熟县的教谕,这三年吃了长毛不少苦头。他这一回同我们来,是特为迎接大军进城的。” 听说是位老举人,丁世杰忙命人把正在泗泪滂沱的李老先生扶起来,自己却盯紧了这个中年人,问道“你说进城,那城里的长毛呢?” “回大人的话,长毛昨天夜里就已经走空了。” 关卓凡到达昆山的时候,昆山已经是四门大开,从城内向上海方向运送物资的大车和民伕,络绎不绝。丁世杰等几个将领等在城外,将他迎进了城,一直送到给他预备做行营的县衙之中。 昆山城内,倒是繁盛得很,丝毫没有曾经战火蹂躏,或是曾遭过掳掠的痕迹。关卓凡心想,看来李秀成对于他的“苏南省”,果然用心得很,确实是当成自己的家在经营,与太平军流窜之时,每过一城,必行名为捐献,实为抢掠,又要裹挟大批百姓而去的做法大不相同。 一路之上,见到家家户户的门口,几乎都摆着一个香案。关卓凡在心中一笑:这多半是太平军那套中西合璧的“天主”教义,所遗留下来的产物了,所不同的,大约只是将原来香案上铺着的黄布黄绸,撤了下去。现在老百姓在家门口摆出来香案,有的是为了昆山沦陷在长毛手里三年,至此才得光复,真心高兴,替官军祈福。有的则是为了免除兵灾,随大流做个样子。 这样一想,更是心中警惕——自己这支军队的军纪,一定要约束得严,最好能做到秋毫无犯。等到慢慢地把名声传播出去,那么不管到了哪里,自然都会有百姓箪壶食浆地迎接。到了那时…… 因此他一进县衙坐定,不问长毛,先问纪律:“世杰,进城的兵,有没有不安份的?” “老总放心,满城都有我和张勇的亲兵队在巡逻,还有华尔的洋兵一起。”丁世杰说道,“若是有敢犯事的,勿论华洋,立刻捆拿,谁敢?” “唔……”原来还是联合纠察队,关卓凡放下了心,“昆山的老百姓看见洋兵,多半很好奇吧?” “那倒没有,长毛里的洋人也不少,”丁世杰笑着说,“城东就有一座洋人的教堂。” 关卓凡心说,我倒把这个碴给忘了,太平军之中,确实有不少外国人,有的是传教士,有的是商人,也有真信了洪秀全那一套,肯替他玩命的国际主义战士。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既然现在市面平静,并没有犯民的事情,那就转而问军情了。 “伍贵文和熊万荃,一炮未发,就这么退走了?” “是,现在已经查清楚了。”丁世杰挥挥手,便有亲兵取出了地图,摆在案子上,“昆山的长毛,是在我们攻破千灯镇的第二天开始撤的——” 轩军和淮军的这一次进击,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自从上海的战事结束,四乡的清剿都督促得极严,连最小的水陆道汊,都有团勇和乡兵把守,因此原来太平军派出的细作,纷纷存身不住,不是被抓被杀,就是逃回了苏南省的地盘,因此谭绍光对轩淮两军的动向,便不能像过去那样了如指掌。 到了官军初二宣誓开拔,初三接仗,突如其来的攻势让太平军有些措手不及。特别是轩军这一路,没几天就已经攻到昆山城下,而且把淀山湖至昆山一线的寨垒,扫荡殆尽。及至谭绍光收到消息,几乎没做什么犹豫,立刻便下令伍贵文部从昆山撤退回苏州。 之所以要撤退,是因为打不过。 对于现在这支轩军的战法,太平军几乎是束手无策——火力不如,射程不如,何况轩军又有张勇的马队作为机动呼应,因此完全是无处下手。尤其是轩军的火炮太过凶猛,单凭昆山城外的石垒和昆山的城墙,连死守都变成做不到的事情。 谭绍光跟关卓凡两次交手,都吃了绝大的亏,第一次是李容发被堵在高桥,近万人全军覆没,第二次是被轩军犁庭扫穴,从南桥打到青浦,最后把郜永宽的五千人活活困死在青浦城内。血的教训,殷鉴不远,这一回,他可不想让伍贵文再重演青浦故事,否则一旦被轩军黏上,怕是连走都走不脱——张勇的快枪游骑,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既然这样,倒不如保存实力,留到苏州来决战!东南名城,高墙厚垒,就不是轩军的火炮所能轰开的了。凭借苏州城,再加上经营多年的工事堡垒,特别是还能跟“航王”唐正财的太湖水师连成一线,互为依托,倒要看看他关卓凡如何下手? 只要在苏州挡住了官军,无锡常州这些重镇自然也都安全,至于昆山那些来不及运走的辎重银两,留给他关卓凡好了,等到忠王解了天京之围,回师东进,再报这个仇。 他在想着关卓凡,而此刻身在昆山城内的关卓凡,却在想着李鸿章。 “我们先在昆山等一等,”关卓凡对刘郇膏说,“你派人联络一下李抚台的淮军,看他们在太仓打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可以南下夹攻苏州。” (晚上还有一更,老时间。) 第九十一章 意外 第九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 (对清代江苏地理不太了解的朋友,可以参照作品相关中的《苏常战役地理图》。)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打听,打听出来两条消息,一是李鸿章的淮军,在太仓州遇到了麻烦,迟迟没有打开局面,二是朝廷准许了李鸿章的一道奏折,调吴熙替淮军帮办军务,身份是兼任“常胜军”的会带一职。 太平军在太仓的守将,是“会王”蔡元隆,曾经随同李秀成,在坂桥一役中围歼官军九千人。他不像谭绍光和伍贵文那样谨慎,而且认为面对的又是淮军,大可以一战。 他的打法亦很灵活,不仅守太仓城,而且派出数支小部队,利用熟悉地形的长处,不断袭扰淮军的侧翼和粮道,更派了三千人的一支偏师,越过北簳山,径直去攻打宝山。宝山当然是打不下的,但因为声势造的足,这一条围魏救赵的计策,也给淮军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一时间手忙脚乱。 另一个麻烦,则是出在军饷上。上海之战,淮军在太仓和嘉定两地,损失都很惨重,因此李鸿章利用间歇的这段时间,又补充编练了不少新勇,特别是替戈登的常胜军,把两个营的编制,扩大到了六个营三千人。再加上要急购各式军械,花费不小,军饷就不免吃紧,这次开拔的队伍里面,就有部分营头,要欠着一到三个月的饷银,而随同淮军行动的绿营,更是早就只发半饷了。 这样一来,士气不免打了折扣。进展得就很缓慢。直到轩军占据昆山六天之后。淮军才算是打到了太仓城下。 至于奏调吴熙兼任常胜军的会带,而且军前赴任,就更是浑不可解。关卓凡心想,难道是为了保证拨付饷银的顺畅么? “轩帅,我看还不止于此。”刘郇膏皱着眉头说道,“李少荃的心思,怕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怎么看都像是一条调虎离山的计策。” 如果说吴熙是“虎”,那么上海道台这个位置,就是那座“山”了。关卓凡认为刘郇膏的这个见解很深刻,默默的琢磨了一会,说道:“姑且静观待变好了,看你这位老同年,还有什么花巧使出来。不过淮军阻在太仓,我却不能在昆山空等他了——刘先生,传团官以上的将领,到我的中军来会议!” 会议的主旨。是要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对于淮军目前的困境,大多数将领认为。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老总,淮军本来就靠不住,我们打自己的,”淮军吃瘪,是张勇最乐意见到的一件事,他把双臂张开,向内一合,做了一个环抱的姿态,激动地说道,“拿苏州一口吃掉它!谭绍光郜永宽什么的,都是咱们轩军的手下败将,惊弓之鸟罢了,不信他们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唷,你张勇的学问见长啊,话里都带出成语来了。”关卓凡一笑。 “这都是老总栽培有方!” “嗯嗯,好说,我也没栽培你什么。”关卓凡把张勇的提议思索了一下,环顾其他人,“大家的意思呢?” 各个团官之中,伊克桑、姜德和吴建瀛,都是热切要立功的人,都赞成张勇的话,只有福瑞斯特,摇了摇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按照情报来看,长毛在苏州一带,有六万人的兵。不是说不能打,可是又要打,又要攻城,这个,我认为,是做不到的,而且苏州的城墙,很厚很厚,我们最强的十二磅炮,也是轰不破的。” “不错,这就显出我们轩军的一桩短处了。”关卓凡点头道,“苏州这样的城墙,要想攻破,大约只有挖地道,在底下塞火药炸毁它。可是要说挖地道,长毛会,淮军也会,偏偏咱们轩军,就是不会。” 挖地道绝对是一门手艺,不是有人和工具就可以做的。太平军之中,尽有原来出自广西的矿工,挖地道是拿手的活计,凭着这一招,不知打破了多少名城大邑。淮军则是以湘军为班底组建的,亦从湘军带来了挖地道之法。而轩军长于野战,攻城则要靠大炮,遇到苏州这样坚固的城墙,就有些束手无策了。 可见工兵的重要性,关卓凡心想,不过眼下还谈不到这一点。 “福瑞斯特说得有道理,苏州先不去打它,我们还是等一等李抚台。”关卓凡指着案上的地图,下了结论,“世杰,先把苏州南边打扫干净,吴江和震泽这两个县,给我拿下来,省得以后打苏州的时候,碍手碍脚。” 话刚说完,便有一名在堂外戒卫的亲兵,拿着一张纸进来,交给了图林,又小声耳语两句。 “爷,这是从淀山湖转来的电报。”电报线路,还没有拉到昆山,因此上海的消息,只能先发至淀山湖的电报房,再以专门的骑兵来递送。图林把手上的纸,呈给关卓凡:“赵景贤赵大人,说要请您回上海一趟。” “嗯?”关卓凡心里打了一个突,不知上海发生了什么状况,屋里的将领们,亦将目光注视在他的脸上。等到他打开了那张对折的纸,便见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脸色也变得明朗。 “阿思本舰队开到上海了,李泰国急着要见我。”关卓凡抬起头,压抑住心中的得意,轻描淡写地说,“咱们轩军,也要有水师了。” 阿思本舰队的八条兵舰,历经两个月的航行,终于在十一月十九日这一天,到达了上海。 船进吴淞港,立时便轰动了租界,继而是上海县,继而是整个松江府。替关卓凡坐镇上海的赵景贤,一面命电报房发电报知会前方的关卓凡,一面飞报朝廷。而上海的居民,无论中国人还是洋人,只要有闲,无不相约去到吴淞,名目都是“看船”,而已经在美舰上实习了近两个月的丁汝昌,更是天天盯着这一支舰队,恨不能即刻爬上船去,“学以致用”。 洋人的炮舰见得多了,这一次如此轰动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支真正的海军舰队。 “开玩笑么?自己的炮舰!” 老百姓固然都是这么说,当关卓凡在两天之后,赶回到吴淞口的时候,心中亦做这样的感慨。 很难说得清楚,中国的海军发展是自何时开始停滞的。在这个问题上,满清王朝固然要负上大部分责任,但其实自郑和下西洋结束,明英宗登基之后,就已经停止建造大型海船,彻底闭海,宪宗在成化年间,更是销毁了郑和远航的所有档案资料。 有明一代,总的说来仍以海禁为主,而到了清初,海禁则变得更加严格,规定“如有打造双桅五百石以上违式船只出海者,不论官兵民人,俱发边卫充军”。 五百石,大约只有三十吨,于是大船从此绝迹。顺治十七年颁布“迁海令”,更是把从渤海湾到广东的沿海居民一律内迁三十里,将所有船只烧毁,寸板不许下水,违者“死无赦”。此后虽然偶有弛禁,但对行船仍附加许多苛刻限制,如每条船只许携带铁锅一口,每人只许携带铁斧一把。 这些做法,终于给了中国造船业以致命的打击——和其它许多工艺技术一样,中国造船技术历来只靠师徒口手相授,鲜有文字记载,几代不造,便臻失传。特别是大船,明朝的时候,还是能造而不许造,清朝后期,则是“就算想造,也根本造不出来了。” 不幸的是,中国又长期没有海防观念,虽然很早就有“水师”,但“水师”并非海军。清承明制,分设巡江、巡湖的“内河水师”和防守海口、缉捕海盗并且“巡盐”的“外海水师”。但这个“外海水师”,只有一两百条破木船,不但算不上是海军,其实连充任海岸警备队都不够资格。而那场著名的海防与岸防之争,则还要等到十几年之后了。 既然如此,那么先买着也没有问题!关卓凡的亲兵在码头上设了警戒,而他自己,则一面拿目光搜寻着舰队之中,属于自己的“金台”和“百粤”两舰,一面等着李泰国的到来。 殊不知,李泰国也正亟亟乎的等着要见他,在旗舰“镇吴”号上收到通报,立即带着舰队的司令,谢纳德阿思本,匆匆走下舷梯,一见正在码头上含笑凝望的关卓凡,便上前握住他的双手,高兴极了。 “逸轩!”李泰国笑容满面地说,“听说你升任了江苏省的行政长官,恭喜你!” 藩司是一省的行政长官,此话不假,而李泰国对关卓凡的好感,则是来自于三个方面。一是他认为关卓凡英语流利,洋务通达,是中国官员之中罕见的。二是在阿思本舰队一事上,关卓凡委托利宾办的那一个折子,尽了力量,算是促成舰队成行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即使没有前两条,也还有关键的第三条。 他受过关卓凡五千两银子的重贿。 (三更,谢谢大家。) 第九十二章 有朋自远方来 第九十三章 李泰国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三章 李泰国 “逸轩,这是舰队司令,我的好朋友,英国皇家海军的阿思本上校。”李泰国热情地为关卓凡和阿思本做介绍,“谢纳德,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大清皇帝的侍卫,江苏省的行政长官,关逸轩先生。他是这支舰队的分统,而且他可以说流利的英语。” 阿思本彬彬有礼地跟关卓凡握了手,互相问好,但神情之中,依然有一丝掩不住的傲慢。 对于阿思本的态度,关卓凡丝毫不以为杵——事实上,关卓凡根本不关心这个人,因为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按照朝廷与李泰国议定的条款,崇厚是这支舰队的“汉总统”,阿思本则是这支舰队的“帮同总统”,李泰国则居间“经理一切”。对于朝廷委任关卓凡为分统,要将其中的两只兵舰交给上海的轩军,李泰国是在舰队到达香港以后,才得知的。 这个消息很突然,但李泰国思考之后,决定不做反对——毕竟关卓凡只是一位“分统”,如果有必要,自己这个有权“经理一切”的人,仍然可以集合整支舰队,何况目前舰队的六百多名官兵,全部是他从英国招聘来的水兵。因此,他自信仍有足够的本钱跟朝廷去讨价还价。 同时,他也很希望能够让这两艘兵舰,投入对江宁的作战,以证明舰队的威力,增添下一步谈判的筹码,更不要说这两艘船不是交给别人。而是要交给关卓凡——这个人送过自己五千两银子! “尼尔森。”关卓凡称呼李泰国的英文昵称。“还有这位阿思本上校,我特意来接你们到我府里去,吃个便饭。舰队的事情,可以边吃边谈。” “好极了,非常感谢。不过……”李泰国略有点支吾,“阿思本上校还有一些船上的事要处理,明天我们三个,再一起吃饭好了。就在租界里找个地方。今天么,先请你到船上参观,然后我以私人的名义,到逸轩你的衙门里去拜访。” 这样更好。关卓凡一笑,点头同意——他大致已经猜到,李泰国要私下先跟自己谈些什么。他把目光转向一字泊靠在码头上的八艘炮舰,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漂亮。 人的眼光,总是随着境遇的不同而改变,所谓“当兵三年,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的”。这八艘船。如果跟后世那些动辄万吨十万吨的轮船相较,则不过是精致的玩具。然而现在在关卓凡的眼中,就称得起是庞然巨舰了,他身后那些亲兵的眼里,亦全是敬畏之意。 参观是由阿思本亲自带领并讲解,先看的是旗舰“镇吴”号,接下来看的是准备拨给上海的两只舰,金台号和百粤号。最大的自然是一千三百吨的镇吴号,但关卓凡的精神,却全放在自己的两只舰上——千好万好,拿在手里的才是最好。 六百多吨的金台号,是中级兵舰,船身为柚木和橡木所制,以铜皮包底,而百粤号则是铁壳船,虽然也有五百多吨,但却划入了小级兵舰的范畴。两艘船,都是风帆战舰,辅以蒸汽明轮为动力,当然,反过来说亦不是不可以——蒸汽动力,辅以风帆。舰上除了三桅横帆之外,还有一根硕大的烟囱,而船身两侧巨大的轮浆叶片,让关卓凡不由想起了富尔顿所建造的第一艘蒸汽船,在纽约哈德逊河上的首航。 神驰万里之下,又把自己的控股公司想起来了。欧洲司的卢卡斯和宋志宽,已经成功地跟诺贝尔签订了合约,不知道美国司的山度士,现在找到了洛克菲勒没有呢? 带领参观的是阿思本,谈起各舰的数据来,滔滔不绝,可见是一位敬业且优秀的海军军官。不过这些东西,听在关卓凡的耳朵里,便不幸成为了很大的负担——什么航速多少节?什么吃水多少呎?什么满载排水量?什么续航多少哩?作为一个文科生来说,他已经很努力的试着去记忆和理解这些数据,并且不住地点头,做出一副“我懂我懂”的神情,然而左耳进,右耳出,听到后来,脑子里仍然是一团浆糊。 只有在登上金台号舰首的时候,看见那一门巨大的一百一十磅主炮,他的眼睛才变得贼亮,抚摸着那令人生畏的炮管,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之情。 总算有个我能看懂的东西了,他心想。 真大,真粗,真长。 上海城里,一共只有两顶八抬大轿,一顶是巡抚李鸿章的,另一顶,则是身上加着巡抚衔的关卓凡的。他拿这一顶气派的官轿,很隆重地把李泰国接到了藩司衙门。 晚餐依然是扈晴晴在主理,而李泰国依然是吃得赞不绝口,对关卓凡上次所说的那位“五大三粗,黑口黑面”的厨师,再一次表示揄扬。 “逸轩,在船上只有一点不好——永远吃不到这样美味的食物。”李泰国用热手巾擦着嘴,不无艳羡的说道,“这个厨师,你能不能割爱?我愿意高薪聘请他到我的船上去。” 干你娘的洋鬼子,我的妹子也敢打主意。关卓凡摇了摇头,笑道:“不瞒你说,我离了他,一天也活不下去。” 本来就是玩笑,自然一笑了之。等丫鬟上了茶,两人开始谈正事。 “尼尔斯,你总要进京去见王爷的,”关卓凡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开拔去天津?” “等跟你交卸了这两艘船,立刻就走。”李泰国说,“我要跟总理事务衙门,好好谈一谈钱的事情。” “钱不是已经付过了么?”关卓凡明知故问。 “这次的船价和远航来中国的费用,户部确实已经付了,一共是一百七十万两银子。不过舰队每年维持的费用,军官士兵的薪银,煤炭和炮弹的后续采购,还需要很多的钱。”李泰国认真地说完,又特地强调一句:“很多很多的钱。” 来了来了,他马上就要开口说一千万了。关卓凡清楚极了,这个贪得无厌的英国人,是打算一步一步地把朝廷给绕进去。 “那么,究竟要多少钱呢?” 李泰国犹豫了一下,把头凑近了关卓凡,压低了声音说道:“按照三年算,必须先拨给一千万两银子,由我来全权筹划使用。” “一千万!”关卓凡满脸都是迷惑和惊讶,“怎么要这么多?” “确实是需要这个数目。”李泰国辩解道,一项一项地算给关卓凡听,末了说道:“我知道你们中国的军队,军饷从来不能准时发放,也从来不能如数发放,所以这笔钱,我必须要先拿在手里……至少也要先拿到一半,才可以保证舰队的运转!” “需要多少钱,我不知道,可朝廷哪里有那么多钱?” “朝廷是没有,可是海关有啊。”李泰国狡黠地笑道,“以江海关和粤海关的关银,就足以支付了。” 关卓凡大摇其头:“关银也没有这么多。我听吴道台说过,江海关每月的关银,只不过二十余万。” “你手下的这个吴熙,可是个老狐狸,你被他骗啦。”李泰国哈哈大笑,“可是他却瞒不过我——别忘了,我只是刚刚卸任总税务司的职务。他的底细,我一清二楚,江海关每月至少有五十万的进项。” 关卓凡一时语塞,心说我倒把这个碴给忘记了。 “逸轩,才半年没见,你就从知县升到了藩司,真是前途无量。”李泰国又换了一副自己人的口气,“两位太后和王爷,一定很重视你的意见。这件事情,你得帮我说话,只要由我来掌管帝国的海军,我会是你未来最可靠的盟友!” 关卓凡暗笑,这个洋鬼子,居然还会来这一套。 “另外,你曾经送给我一笔银子,我很感谢。这一次,假如朝廷满足了我的要求,那么拿到这一千万之后,我将从里面拿出……”说到这里停住了,咬了咬牙,伸出一只巴掌,“我也拿出五千两,送给你个人!” 这真是原形毕露。关卓凡在心中大骂:欺负老子不识数?我送你五千,你也送我五千,里外里老子一两的好处也没捞到! 不对,也不能说没好处,还有两只船呢。想到这个,转怒为喜,顺着李泰国的话,嘿嘿笑了起来。 “尼尔斯,我想你的提议很公平。”关卓凡拱了拱手,表示感谢,“这样吧,金台和百粤两轮,既然拨归我提调,那么它们的使费,还有船上官兵的饷银,都先从我这里出好了。至于整个舰队,只要朝廷有所咨询,我一定按你说的意思,据实禀报,全力玉成此事!” 说是这么说,只是以李泰国胃口之大,野心之勃,已经迹近于拿舰队来勒索朝廷了,因此这件事是再也没有可能谈得成功的。朝廷跟这支阿思本舰队,终归只能像历史上的结局一样,一拍两散。 除了上海的这两条船! 关卓凡心说,既然到了老子手里,若说你再想带回英国,那是做梦。 (谢谢whitelr舵主~) 第九十三章 李泰国 第九十四章 轩军水师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四章 轩军水师 两艘炮舰的交接,一共花了三天的工夫。 阿思本舰队自英国东来的时候,并不是满编,金台号上,只有四十几名英国船员,而铁舰百粤号上,则有三十几名。这些英国船员,大部分都是原来英国皇家海军的官兵,持有海军部特发的免状,来替中国海军服役。在英国来说,如此慷慨,其实是暗中有一层企图,希望能够借此把持未来的中国海军。 金台号的舰长,叫德华,无巧不成书的是,百粤号的舰长,居然也叫德华,两个人都是海军少校,却不是什么兄弟,并没有血缘关系。为了区分,于是按照两人的年纪,把金台号上的爱德华,叫做大爱德华,百粤号上的,叫做小爱德华。 关卓凡派出的,是丁汝昌,以三品参将的身份,出任轩军水师的总管带。与丁汝昌一同在美舰上实习过的一百多人,则分配到两只舰上,以水手、炮手和轮机手等身份,跟班学习。另外,又从克字团中抽调了两名什长,各带三十名步勇,携带枪械,登舰充作护卫,所用的名义,是将来万一有接触战,防备长毛抢船之用。 这就算是“海军陆战队”了吧?这些事,关卓凡不怎么懂,也没有人可以去问,只能自己这样胡思乱想。 交接的程序和文书都做完,李泰国便带着剩下的六艘舰只,扬帆,向着天津的大沽口而去。关卓凡不仅特意备了两份厚重的“程仪”,分送李泰国和阿思本,而且亲到码头送行。舰队离港,挥手作别,待到起轿回到衙门之后。便派人把丁汝昌叫了过来。 “丁汝昌。” “在!”丁汝昌像标枪一样,在关卓凡面前站得笔直。这几天里,他就如一个小孩子忽然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玩具,浑身充满了劲头。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十月里。我们在武昌上船,船到江宁的时候,我问过你什么话?” “标下记得!”丁汝昌略作回忆,清楚地回答道:“老总问我,若是英法的兵舰,进入内河。跟彭玉麟彭大人的湘军水师交手,胜负如何。” “嗯,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标下说,只要有两艘炮舰,则从上海到武昌,足以横扫。” “唔……”关卓凡不说话了。把手在案上轻轻敲着。 丁汝昌心说,未必大帅是要派我去扫荡湘军的水师?自然还是着眼在长毛的水军身上。于是想一想,大着胆子说道:“老总,这两条舰,最是适合在内河作战,如果说要扫平江宁附近的长毛水军,一定做得到!” “哦?何以见得?” “这是美国那位海军提督。辛格尔顿,专门跟我说的。金台号和百粤号,既用风帆,也用蒸汽明轮,船体宽,吃水很浅。如果是海战,遇上风浪大的时候,船会两边摇摆,则总有一侧的明轮,桨叶悬空。变成空转,操控起来就不能得心应手。反而在内河湖泊,风平浪静,可以一往无前,特别是舰首的主炮。威力无比,长毛水军之中的任何船,都只要一炮,就能打得粉碎。” 原来如此,关卓凡又想起金台号上那门“又大又粗又长”的一百一十磅舰炮来。 “可是长毛的船多,据说是锣鼓一响,蜂拥如蚁聚,要是用接舷战,来抢船,那怎么办?” “接不上舷的,高度差的太多。”丁汝昌两只手一高一低地比划着,替关卓凡解释道,“而且哪里容他近身?远的开炮击沉,真要行得近了,我们的船头都装有大冲角,又有明轮做动力,轻易就可以拿长毛的船撞碎了。” “可是……”关卓凡尽力想着,要给他出难题,“长毛也有炮,要是几十只船围着我们,乱拳打死老师傅,那又如何?” “老总,长毛的水师,标下再熟悉不过了,炮型杂乱,炮子的威力也小,准头也是极差。”丁汝昌一点也没被难倒,对答如流,“金台号水线下面,包有铜皮,百粤号更是铁壳船,就算被打中了,也只当是挠痒痒,一点不碍的。” 也就是说,中国自己的炮船,不论是太平军还是湘军的水师,都无法对洋舰造成真正的威胁。关卓凡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现在,忧的是将来。 “我们轩军办水师,也不能只有这两条舰,你再挑几艘汽船,还有补给船什么的,编在一起,这才像个舰队的样子。”关卓凡交待完,看看丁汝昌,问了一句最重要的话:“汝昌,我来问你,你的人上了船,大约要学上多久,才能替掉那些洋兵?” “老总,这件事我已经盘算了好久。”丁汝昌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回道,“若是说自己人能够把船操控自如,怎么也要一年。若是说船出了毛病,能够修理,那至少也要三年,这还不能是大的毛病。” 关卓凡默然,这个时间,比他自己预想的要长许多,看来船上的洋兵和技师,还得用下去,这就要做一个周全的打算了。 丁汝昌按照关卓凡的吩咐,从原来用在内河上作战的汽船中,挑选了四艘,再加上一只大趸船,跟金台百粤两舰编在一起,变作一支有模有样的“舰队”。 虽然还只是一个雏形,但轩军的水师毕竟成军了!关卓凡苦心孤诣,用“无中生有”的计策,历时大半年,终于从阿思本舰队的身上,咬下了这一块肉。他心想,这是中国现下威力最大的两艘兵舰,也是唯一两艘具有近海作战能力的兵舰,算得上是中国近代海军的发端了吧?算一算年份,比历史上中国海军成军的日子,大概早了二十年。 单凭这一条,在后世的历史中,也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于是,在关卓凡的“司令部”所在的清雅街上,又多出了一家水师衙门,设在海运局与电报学堂之间的一个三跨的小院子里。衙门的主官,是以先字团团官兼任水师管带的丁汝昌,而因为水师创立之初,需要花费大量心血,难以真正兼顾到两面的缘故,先字团的团官一职,需要另选得力之人来署理。 福瑞斯特的洋枪团、伊克桑的克字团、丁汝昌的先字团,一直是轩军的三大主力,有了这一层考虑,署理团官的人选,就要格外慎重,因为显而易见,丁汝昌未来一定会专门提督水师,这个署理的团官,则早晚会变成真除。 对于这个职位,图林很有点跃跃欲试,不过他的请求,关卓凡却没有同意。 图林固然算是自己的家奴,忠心耿耿,人也很是机警能干,但一来是自己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人,二来么……关卓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图林毕竟是个旗人。 现在的轩军之中,只有张勇的马队里旗人略多一点,因为那是原来城南马队和西营马队的老底子。其他的步勇各营,几乎全是汉人,而主官之中,亦只有一个领着副将衔的伊克桑,那也是凭着战功,一刀一枪的在血里火里拼杀得来的。按照关卓凡的规划,有伊克桑来作为一面“旗帜”,足够了。 于是选来选去,最终还是按照战时递补的军规,提拔了先字团第一营的营官方济成,一名二十七岁的江西人,作为先字团的署理团官。他是童生的底子,作战勇敢有谋略,在团里也有威望,连洋话亦学得比别人好,现赏着四品都司的衔头,不论从哪方面看,都合适。 而水师舰队想要操控如意,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了,那两个“爱德华”,须得好好收买一番才是。 第九十四章 轩军水师 第九十五章 军旗,国旗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五章 军旗,国旗 轩军的水师衙门,这两天正在赶制水师条例。关卓凡特为批准了丁汝昌的请求,允许在衙门之中设立了水师粮台,以后水师的饷银,就通过这里来发放。 水勇的月饷,最低的是五两半,逐级增加。这个数目,比起湘军的水师,要高上一点,同时比起湘军的水师,轩军水师还多出了通译这样一个职位。 金台舰上,配了四名通译,百粤舰则是三名,他们除了有一份很好的薪水之外,年底还能领到一笔花红,算是对常年水上生活的一份补偿。 舰队之中,自大小爱德华以下,一共是七十七名洋官兵,他们的薪水是载明于双方的合同之中的,按照李泰国私下跟关卓凡的说法,这个薪水,不但远高于中国的官兵,而且相比于吴淞口英国炮舰上的皇家海军官兵,也要高出将近一倍。 “没有办法,”当时李泰国是耸着肩膀说的,“没有这样的薪水,谁愿意退出皇家海军?” 关卓凡却知道,他的这个说法不尽不实,这样高的薪水,不过是他邀买兵心的手段,要让底下的官兵,绝对听他自己的指挥,反正埋单的又不是他。 你能买,我自然也能买,不就是七十七个人么? 另加一倍! 这笔钱,为数实在是不小,然而按照丁汝昌的说法,至少一年之内,两艘炮舰是离不开洋人的,而且考虑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一个变故,因此关卓凡不能不下一个狠心。做这样的决定。 舰队成型。很快便开始在浦江之上进行演练。每次出巡,沿江都是观者如堵。那些围绕舰队的勾心斗角,老百姓搞不清楚,他们只是朴素地认为,这是我们中国的兵舰,因此欢呼赞叹之情,都是发乎内心。 然而也有三个人看了,不是那么高兴。 其中的两个。是法国领事爱棠和美国领事查尔斯,他们对英国包办这一支阿思本舰队,意图插手中国海军建设的意图,看得很清楚,心中自然有一份不满。 另一个,则是关卓凡。 “汝昌,你的船上,挂的是什么玩意儿?”到了傍晚,关卓凡登上作为旗舰的金台号,跟大爱德华打过招呼。表示慰问之后,便在丁汝昌的舱室里用餐。此刻漫不经心地对丁汝昌说道,“取一面来给我瞧瞧。” 他说的是军旗,在金台号和百粤号的主桅之上,都悬挂有一面绿色的旗帜,迎风招展。 备用的军旗很快便被取来了,在台面上展开一看,果然是一面绿底黄色交叉的三角形旗子,正中有一条黄色的绣龙。 黄龙旗,这就是未来清朝的国旗。 “爱德华说,这是李泰国先生亲自替舰队设计的军旗。” 用你说?关卓凡白了丁汝昌一眼,他对这一段历史,清楚得很。 阿思本舰队,不管怎么说,也是中国购买的舰队,但李泰国却擅自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了这一面不伦不类的旗帜,作为舰队的军旗。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清朝本没有“国旗”一说,既然听说船上有悬挂国旗的必要,在历史上,是干脆把这一面三角形的旗子,定为了自己的国旗。 这样天大的一件事情,怎么能够由李泰国来设计完成呢? 自然该由我关卓凡来设计。 他斜乜着眼睛瞧着丁汝昌,打起了官腔:“那么你觉着,这面旗子,好看不好看呐?” 好看……还是不好看呢?丁汝昌听出大帅的语调不善,踌躇了片刻,便忽而恍然大悟。 “不好看,不好看,”丁汝昌把头摇的像拨浪鼓,郑重其事地说道,“轩军水师的军旗,自然该由大帅交待下来。” “嗯嗯,这话也有道理。”关卓凡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既然连你都这么说,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心照不宣的一出戏做完,军旗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关卓凡打算回去就动本,保丁汝昌一个副将的衔头——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丁汝昌能够“仰俯上意”的缘故。管带水师,责任重大,他的官衔要与轩军水师的地位相称才行。 关卓凡对于丁汝昌,一直是另眼相看,特别是他说过的那一句,“水师是可以独立成军的”,更令关卓凡有深得吾心的感觉。不管怎么说,作为北洋水师提督的丁汝昌,历史已经证明过他的才能,亦证明过他的气节——当他身陷绝境之时,拒绝了伊东佑亨的劝降,服毒自尽,算是于大节无亏。而北洋海军的覆灭,虽然不能说他没有责任,但主要的败因,恐怕还是在朝廷和李鸿章的身上。 现在的丁汝昌,还是一位年轻沉稳,谦逊好学的将官。关卓凡心想,这样一个人既然在自己的帐下,说明历史的宿命,或许已经发生了转折。 丁汝昌,我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亲手去洗刷那份耻辱。 我要让你横行东洋。 舰队的事情办得十分顺手,但在陆地上,北进太仓的淮军和自昆山南下扫荡的轩军,仿佛不约而同似的,都遇上了大麻烦。 淮军费了很大力气,与沿途袭扰的太平军一路缠斗,终于迫近了太仓城下,开始攻城。守城的“会王”蔡元隆,是原来东王杨秀清的女婿,杨秀清虽然被洪秀全杀了,但蔡元隆却忠心未改,抵抗得很坚决。激烈的攻防一直打了七八天,城内才开始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再打两天,蔡元隆终于派人送出信来,表示愿意开城。 李鸿章自然大喜,私心作怪之下,派三弟李鹤章率本部人马进城受降,领这一功。不过又觉得李鹤章到底还是年轻了一点,于是加派了悍将程学启另带两营人,一同进城。 这个安排,救了他三弟一命。进城的淮军,大队才将将进完,城上和道路两旁便忽然枪声大作,弩箭齐发,而城门更是隆隆合闭。淮军仓促之下,一时大乱,李鹤章左臂和左腿连中两枪,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幸亏走在后面的程学启没有慌,一面派一营人拼死向后阻住大门,一面派另一营向前打,到底把李鹤章抢出了城。 蔡元隆的这一出诈降,让李鸿章白白填进去了上千人,痛彻心扉。而淮军也因为这一下,士气大挫,虽然明知道轩军已经在昆山等着他们,但攻克太仓的日子亦不得不往后延了。 轩军遇到的,则是另外一个麻烦——他们搞不定“航王”唐正财的太湖水师。 关卓凡从昆山返回上海之后,丁世杰按照他的命令,要把昆山以南的吴江县和震泽县拿下来,为下一步进攻苏州扫清外围,做好准备。于是以吴建瀛的建字团和洋枪团一部,防守昆山,而以轩军马队、克字团、德字团和洋枪团的另外两营,一共八千人余人,向南扫荡。 战事起初打得很顺手,先在金家坝击溃了“天福”张安义的四千人,继而在八坼镇连破太平军六座营寨,最后在镇外五里的一座祠堂内,姜德亲手将另一位“天福”季铭捉了出来,成为这次进兵首个被俘虏的太平军高级将领。 然而等打到太湖边上,情形不对了。 苏州府一共是九县一厅,这个厅,叫做太湖厅。三百里太湖,波光浩淼,一望无际,都是太湖厅的辖区,而吴江和震泽两县,都是西临太湖。太平军在这里,岸垒相望且不说,更要紧的是有太湖水师的几百条大小战船,往来游弋,轩军进攻的势头,立刻受阻,打了两天,竟是寸步不得前进。 寸步难行的原因,第一是船上的炮火,可以为岸上的太平军营垒提供有力的支持,其次是太平军以船来沟通各营垒,随时可以补充兵员粮草和弹药等军需,因此太平军在轩军的猛攻之下,依然守得极为坚固,连一个垒也没有丢失。 另有一桩麻烦的地方,在于太平军水师的船只,随时可以择地靠岸,突袭轩军的补给和后方。因为这个缘故,一向稳重的丁世杰便不肯一味强攻。这样一来,束手束脚,仗就打得极难受,这种情形,是轩军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过的。 “我草他娘的什么‘航王’,要是野炮能上得来,我轰沉了他这些破船!”张勇不免破口大骂。 太湖之滨,水网纵横,小河小汊不计其数,偏偏又下了一场冬雨,轩军的炮车运转艰难,威力不免大打折扣。而且就算上得来,也决不能像太平军的战船那样,沿湖来去自如,因此说什么“轰沉”,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气话。 明知是做不到的事,张勇便又转而大骂湘军的太湖水师:“我草他娘的李朝斌,拿不下长毛的水师,让我们怎么打?” 张勇骂得亦不算错——官军在太湖,也有一支太湖水师,隶属湘军,由记名提督李朝斌统带,目的就是为了剿灭太平军的太湖水师,但久战无功之下,自己反被逼得局促一隅,所以不骂他骂谁? 然而太平军的那位航王,确实不是易与之辈,当年在鄱阳湖,曾大败彭玉麟的湘军水师主力,逼得曾国藩跳水自尽。持平而论的话,李朝斌实在也不是对手。 丁世杰进退两难之下,只得派人回昆山,通过刚建好的电报房,发电报给身在上海的关卓凡,请他指示,看大帅有没有新的部署。 等了两天,大帅的回电送到了,一共两封。几位将领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丁世杰拆开第一封电报,上面却只写了五个字。 “我也有水师。” ( 第九十五章 军旗,国旗 第九十六章 航路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六章 航路 对于丁世杰们在太湖边上遇到的困境,这两天,关卓凡在衙署内,跟几位手下昼夜商议,终于拿定了主意。 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收拾了太平军的太湖水师,则不仅扫荡苏南做不到,就连将来打苏州城,亦会变成很困难的事情。若说是联络李朝斌的湘军水师,但李朝斌一向拿航王唐正财没办法,这次同样也未见得能奏功。既然自己的轩军水师已经成军,又何必再捧了金饭碗去讨饭? 单论战力,轩军的炮舰自然可以横行,但难题在于,如何把船开进太湖里面去。 “你看,浦江不是正跟太湖通着么?”关卓凡自信满满,在地图上比划着,“汝昌,你的七条船,就从这里朔江而上,给我攻进太湖里去!” “这个……”丁汝昌语塞,把求援的眼色抛给参政钱蕴秋,“老总,好像不通。” 钱蕴秋暗笑,这个丁汝昌,怎么好说大帅“不通”? “大人说的不错,太湖的水系,确实是与浦江连通的,太湖泄洪,八成都是由浦江入海。”钱蕴秋先把关卓凡的面子兜住,才说下面的要点,“只是所连通的,不是干道,而是七八十条小河,中间还有淀山湖的回旋,因此大船走不了。” 原来如此。关卓凡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却也不以为意,沉吟道:“这倒麻烦了,未必没有水路干道能通进太湖的?” “自然有的。”钱蕴秋指着地图上太湖向西延出的一条曲折细线,“京杭大运河。” 顾名思义,京杭大运河南起杭州。北到京师。途经江、浙、鲁、直隶等四省。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全长三千五百里。这是春秋时候吴国为伐齐国而开凿,隋朝时大幅度扩修,历朝历代均加意维护的一条南北水路。 钱蕴秋所说的通往太湖的水路,是运河的南段。 “近年来,扬州以北,通往京师的运河北段,因为维护不得力。缺乏疏浚的缘故,淤塞得厉害,几乎不能通行,因此连漕粮都改了海运。”他指着地图,一段一段地说给关卓凡听,“运河的南段,现在叫做江南运河,又称官河,在镇江接口长江,经丹阳、常州、无锡。到达苏州和吴江县,与太湖连通。这一段水路,航行无碍。” 虽然航行无碍,但轩军水师中那两只大舰能不能过得去,钱蕴秋就说不上来了。另有一桩不便之处,就是路途遥远,而且中间的大片地方,都还在太平军的手里。 “或许能走得通,”丁汝昌眼望地图,搓着手说道,“上次我跟老总报过,这两只都是明轮炮舰,吃水浅,最大的金台号,吃水也只有七尺一寸。运河里毕竟没有礁石,只要水过八尺,我就敢走!” 然而运河的水是否有八尺,钱蕴秋也说不准,几个人正在没主意,旁边的参政任天柱,提出一个人来。 “大人,河道上有一位督标参将,现在正好在上海交涉公事。他是吴制军的内弟,想必不会走漏风声的,何不把他叫来问一问?” 任天柱口中的“吴制军”,指的是漕运总督吴棠,关卓凡听了,微微一笑——他对于吴棠,太熟悉了。这个人才具平庸,操守亦不好,然而阴差阳错之间,与慈禧太后有了极深的渊源,他能出任漕运总督,全靠慈禧的特别提拔。 吴棠已经如此,何况还是他的内弟,也就是小舅子,那能好到哪里去?就算叫来问一问,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谁知叫了他来,一见之下,大出意外——吴棠这位姓何的小舅子,举止稳重得体,先给关卓凡请过安,侍立备询,凡有所问,无不对答如流,顿时让关卓凡刮目相看。 “何参将,照你的说法,炮舰过运河,是一定走得通了?” “是,最浅的锡澄河一段,水深也过八尺。”何参将恭恭敬敬地说,“不过长毛为了防备黄翼升的长江水师进入运河,在两岸多筑有坚垒和炮台,就算洋人的兵舰不怕,可是先要从上海绕出长江,上朔七百里到镇江,再从常州、无锡、苏州,这么几百里水路杀进去,累也累死了。” 他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众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大帅,”何参将犹犹豫豫地说,“卑职倒有个小见识,不知当说不当说?” “怎么不当说?”关卓凡鼓励他,“尽管说!只要这一仗打胜了,我按军功保你!” “谢谢大帅栽培!”听说可以按军功保举,何参将的眼睛亮了,“卑职的意思是,何不试试望虞河?从这里走,水路只有百里。” 藩司衙门大书房里的落地自鸣钟,打了十下,正在商议的几个人,才发觉已经这么晚了。后衙的扈晴晴也不曾睡,带着丫鬟,在小厨房里熬了糖水,此刻送过来给大人们当做夜宵。喝了热气腾腾的糖水,又听了何参将的这句话,大家都是精神一振。 何参将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说得更带劲了,用手在地图上自太湖向东北方向划了一条短线,经过常熟县,直达长江。 “南起太湖沙墩口,北至长江边的耿径口,这一条一百一十里的水道,叫做望虞河,从春秋的时候就有了,据说还是越大夫范蠡所建。因为槽船从不走这里,所以名声不怎么响亮,其实虽然河面窄一点,水深倒是够的。”何参将还是指着地图说,“只是中间过阳澄湖的一段水路,略微有些曲折回旋,非得有熟识的人来带航不可。” 大家都觉得这个办法好,从吴淞口顺长江到常熟,不过两百里水路,从常熟到太湖,则不过百里,比起走京杭运河的千里奔波,那是强得太多了。 然而亦有一个疑问,常熟也是在长毛手里,难道望虞河的两岸,就没有炮垒封锁么? “自然有的。”何参将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以卑职的一点小想法,既然要反攻长毛,那打哪里不是打?昆山离常熟县,也不过六十里……” 他的意思是说,干脆拿常熟打下来。这是军务上的事,钱蕴秋等几个就不懂了,关卓凡望着赵景贤,看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哪里的河水不洗船?轩帅,我看何参将的这个主意,行得通!”赵景贤反复思量下来,点头说道,“现在长毛的心思,都还放在苏南和太仓,多半想不到我们会去打常熟。如果是从昆山出一支兵,则一日可到,奇袭得手的把握,总有七成。” 关卓凡在心中掂量了片刻,一点头,事情就算是定局了。他不忙分派别的事,先对何参将说道:“老兄不愧是吴大帅帐下的人才!只是不知道,你老兄对这一段水路熟不熟?毕竟可以带航的人,一时不知该到哪里去找。” “大帅,常熟被长毛夺占之后,望虞河这条水路不但官船断了,就连平常的船,谁又敢去走?只有贩私的船,为了求利,才甘冒这个风险,对一路上的曲折回旋也最是清楚。若说找人带路,非他们不可。” 关卓凡目光一闪,心里已有了一个主意,却不急着说,而是笑着问赵景贤:“竹生兄,照何参将的说法,我倒得了个主意,不知你猜得到,猜不到?” “轩帅自然是要找贩私的船来带航。”赵景贤微微一笑,说道,“而若论私船势力之大,谁又能比得过松江漕帮?” 第九十六章 航路 第九十七章 敲打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七章 敲打 第二天,松江漕帮的新任帮主许明山,依照图林的交待,到藩司衙门来见关大帅。等到由图林带进了签押房,见关卓凡端坐在案子后面,旁边还立着一名三品服色的武官,自己却不认得。当下规规矩矩地给大帅磕过头,大帅却没有说请起身的话,于是心里惴惴,跪在地上听吩咐。 “许明山,”关卓凡看着这个精明强干的青帮帮主,不疾不徐地说道,“咱们是第二回见面了。” “是,小人上次是伺候我们老太爷,在松江有福见过大人一面。” “齐老太爷仙逝,我没有能够亲临致意,很是过意不去。”话是这么说,但脸上却没有什么哀戚的表示,“听说现在松江一帮之中,以你为首?这倒要恭喜你了。” “回大人的话,也不敢这么说,全是漕帮里的父老兄弟特别厚爱,有什么事,都归我出面支应。”许明山不动声色,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心里却在说:我这个帮主,明明是你关大人给的,你既然装作不知道,我也只好先当做没有这一回事。 松江漕帮的齐老太爷,是在九月里去世的。本来身子已经不好,又忽然中风,捱了两天,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就这么过去了。 老太爷去得痛快,倒是没遭什么罪,可是这样一来,留下了一个大麻烦——帮主的位子,该由谁来坐呢?只好接着祭奠的机会,开香堂“讲道理”了。 齐老太爷在漕帮的辈分很高,因此开祭的时候。整个江苏漕帮。“江淮四”里面的老大全到。做足七天。齐老太爷没有儿子,这七天之中,老太爷的两大弟子——开山门弟子池五和关山门弟子许明山,同以孝子的身份持礼。而等到头七一过,虽然师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好,但亦不得不分出高低,一决雌雄了。 这个“一决雌雄”,无关打打杀杀。而是要开香堂,由说得上话的人来公推。公推也不是提个名字就完事,而是要在香堂之上,祖师爷的牌位之前,说出一番道理,师兄好在哪里,师弟好在哪里,一样样剖析明白。其间亦准相互诘驳,但必须和和气气,不准有脸红脖子粗的情形发生。 帮主人选。是事关漕帮数千兄弟的绝大之事,因此这个香堂。叫做“大香堂”。堂上三炉香供起,供的是翁钱潘三祖,另有半炉,供的是“护法小爷”王培玉。 香堂上,亦置有两样“家法”,左边是一面“香板”,上面写着“违反家规,打死不论”,右边是那条有名的“盘龙棍”,龙口内写着“钦赐”二字,背面则写着“上谕,时在乾隆卅年季春”的字样,算是镇帮之宝。 谁知开始公推之后,局面却渐渐陷入僵持——支持师兄和师弟的人数,大约各有一半。这也难怪,池五的长处,是敦厚稳重,在漕运上浸淫日久,最有经验;而许明山的长处,是心思敏捷,处事明快,对于陆上的营生更有心得。 这个时候,松江以外的几位漕帮老大,意见就显得尤为重要。这就好比一户人家闹家务,自己人的立场难有对错可言,而家族里的其他叔伯前辈出来说话,因为立场持平,却往往可以一言而决。然而“江淮四”的四位老大之中,偏偏有两个支持池五,另两个看好许明山,眼见又是个不了之局。 就这么讲了两天“道理”,仍是毫无结果,到了第三天,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有贵客上门了——胡雪岩陪着从三品游击图林,登门拜访。 胡雪岩跟漕帮的渊源很深,特别是跟池五的交情很好。他虽然不在帮,但地位超然,帮里的人,拿“门外小爷”称呼他,把他当成跟齐老太爷同一辈分的人。不过胡雪岩的为人,最拎得清,从不肯在帮务有关的事情上妄发一言。齐老太爷过世的第二天,他就已经来吊唁过了,现在又来,所为何事呢? 这个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跟满屋子的江湖老大见过礼之后,胡雪岩给出的一句话是:“我是陪图游击送东西来的。”说过了这句,便面无表情地静静站在一旁,再不开声。 “池五哥,许大哥,”图林跟这两位都认识,话也说得很客气,“老太爷去世,我是才收到消息,来得晚了。我的笔墨不好,因此从我们大帅府里请了一副挽联,专请许大哥替我张在老太爷的灵位之前。” 这句话一出,满堂静默——什么道理都不必再讲了。师兄弟两个对望一眼,池五略带苦涩地点了点头,许明山这才敢上前一步,双手接过图林递过来的挽联,轻声致谢。 一位从三品的游击,那也只是等闲,不过人人都掂量得出,站在图林身后那个人的分量。同时漕帮之中亦有不少有识之士亦看得出,漕运的没落,已成不可避免的趋势,漕帮弟兄免不了要往陆上讨生活。这方面本来就是许明山的所长,如果再有关大帅的关照,那么对漕帮来说,实在也不是一件坏事。 事情就此定局。第二天,松江漕帮的香堂重开,许明山就任第十代帮主。 这是关卓凡给许明山的酬庸,谢谢他在龚孝拱的那件事上,所出的大力。不过这件事,大家彼此心照也就是了,今天叫他来,不是为了说这个。 “许明山,知道我今天请你来,有什么事么?” “回大帅的话,小人不知。”许明山心想,关大帅这个请字,有点不尽不实,自己到现在还跪在地上呢。 “你既然是一帮之主,朝廷的法度,想来一定是知道的了?” “是。小人对于漕帮的弟子,一向都加意约束,违反法度的事情,不敢胡乱去做。” “嗯,”关卓凡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几年战火离乱,水道断绝,太湖沿岸的人家,度日也艰难得很,就算想买上斤把两斤盐,也不是易事。” 许明山的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了望关卓凡的神色,心说怎么扯到这个上面来了。 “有人讲,从长江进出太湖,最方便的莫过于望虞河。你身在漕帮,这个自然也是知道的?” “是……”许明山的心里越来越是惊疑,面上却尽力维持着镇定。 “我听说近年来,有些船只,辄敢夹带私盐,从望虞河进出太湖,内中亦不乏与长毛暗通款曲的事情。”关卓凡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正打算拿新买的两艘洋舰,泛舟长江,试一试大炮的威力,只是原来还在发愁,寻不到一个合适的靶子。” 贩卖私盐,获利最丰,漕帮这几年生计艰难,不免有槽船有样学样,做起了这一门营生。而因为漕帮势大,贩私船上武装护卫的帮丁亦多,寻常的水师小艇,还真不放在他们眼里。一趟船跑下来,除了缴给帮里的公费,每人都还能落下不少钱。然而现在许明山听关卓凡这样说,不由大惊失色,心说难道关大帅要拿新买的炮舰,来打我们这些私船? 这样一急,便不敢不说实话了。 “什么都瞒不过大帅的法眼!”许明山先磕了一个头,才敢说话,“实在是这几年漕运断绝,江南运河都是长毛占着,扬州以北的运河又淤塞得厉害,漕粮改成海运,已经是第四年了。现在是沙船帮的郁老大风光,我们漕帮真正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了。帮里的弟兄,有穷极无奈的,才做了这样的勾当。给河上水卡的长毛塞一点银子,实有其事,可要是说跟长毛勾结,那是万万不敢的。求大帅明鉴,网开一面,明山回去便立加整顿,再不许有一人一船出入望虞河!” 关卓凡也不说话,透过案子上的笔架,盯着他看了足有移时,忽然一笑:“我也没说要拿炮舰去打你们的船,就值得你吓成这样?起来罢!” (周一,求推荐票票~) ( 第九十七章 敲打 第九十八章 怪兽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八章 怪兽 等到许明山站起来,关卓凡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便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许明山,我亦知道你们的难处。”关卓凡温声说道,“漕粮改了海运,你手下的兄弟,也总要找一口饭吃。不过这个世界上,正行的生意也多得很,不见得非要走到偏门里头去。省里的事,有李巡抚主持,说到缉私捕盗,宁靖地方,也有皋司衙门管着,我自然不会拿炮舰去打你们漕帮的船。不过我身为藩司,等到战乱稍稍平息,盐务上的事情,难免是要过问的,这一点,你自己要心里有数。” “是,我听大帅的吩咐。”许明山心中稍定,恭恭敬敬地说道,“只要有条出路,没有人愿意吃那碗断命饭,我也一直在帮着船上的弟兄,到陆上找一口饭吃。只是这两年闹长毛,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雇人用人的地方也少,因此想一下子转过来,也不容易。好在现在有大帅坐镇上海,等到打平了长毛,大家的日子自然会好起来。” “你懂得这个道理,那很好。”关卓凡鼓励他道,“从雍正爷开始,漕帮就是朝廷御准结帮的,所以凡事都要帮着朝廷才对。我现在给你一条路子,让你们把以前的过错,稍加弥补,你愿不愿意?” “愿意!”许明山大声说道。 关卓凡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说得如此大声,才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要把轩军的水师,开进太湖里面去,剿灭长毛的太湖水军!”关卓凡用低沉而威严的语气说道,“现在由望虞河到太湖的水道,以你们漕帮贩私盐的船。最为熟悉。我要你替我找两只最好的船,配上最能干的人,把我的舰队带进去。这个做得到,做不到?” “请大帅放心,一定做得到!”许明山精神一振。压低了声音答道,“从常熟县的耿径口到太湖的沙墩口,全程的水深和流势,池五哥他们都用线锤测过的,连着过阳澄湖那一段水路的廻流,也都刻在心里。” “哦?”关卓凡大为惊奇。“槽船又不走那里,贩私盐的船,测那些做什么?” “习惯成自然。”许明山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不知道大帅的炮舰,吃水是多少?” “这个……”关卓凡顿了顿,把眼睛看着丁汝昌。“这位丁参将,是我的水师统带,让他跟你说。” “七尺一寸。”一旁的丁汝昌,开口替关卓凡回答。 “那走得通!”许明山说完,又有些犹豫起来,“只是常熟的那一段,长毛设有水卡和炮台……” “这个不必操心。你只要管好水路上的事情,就见功劳。等到长毛打平了,你们青帮子弟的出路,我自然也会帮你一起想想办法。”一直到现在,关卓凡的脸上才现出了一丝笑意,“许明山,我让丁参将带你到水师衙门去住下,这两天你就不必回去了,跟丁参将和河道上的何参将一起,好好商量一下。等到商量好了。我让图林陪你回帮里,分派一切。” 许明山听懂了——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允许有走漏风声的情形出现,将来图林陪自己回帮,实在也有一个监护的意思在里头。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没什么好说的,于是欠身道:“是,我听丁参将和图游击的吩咐。” 等到丁汝昌和许明山行礼退下,图林却忍不住把自己心中的一个疑问,提了出来。 “爷,许明山这一下,可让您吓得够呛。” “嗯,”关卓凡微笑着看着图林,“你是不是觉得,他替我办过事,我对他可以客气一点?” “我不敢。”图林红了脸,嚅嗫道,“只要爷吩咐一句,让他办什么,他也不敢不尽力。” “这些江湖上的人物,肚子里的弯弯肠子多得很,我派你跟他们打交道,有些事,你要多琢磨琢磨。”关卓凡轻轻叹了一口气,“今天这样的事,如果我上来就直说,那变成是我有求于他,还要欠他一个人情。现在呢?是我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这里面的分别,你要明白。” 原来如此!图林恍然大悟,对自己这位爷用人的心思,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去电报房,给丁世杰发电报。”关卓凡知道他听明白了,转而说正事,“命令张勇率马队,驰回昆山,跟华尔会合,奔袭常熟县,限三天之内拿下来!” “嗻!” 图林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却又被关卓凡叫住了。 “另外再发一封,告诉他们五个字,”关卓凡带着笑意,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有水师。” 太平军的水军营地,设在太湖中的西山岛东侧,离太湖的东岸,大约十里。因为今天刚刚跟李朝斌所统带的湘军水师打过一仗,现在太平军的水军兵士,都在忙着整理油麻,修补船板,搬运枪子炮子,准备明日再战。 “王爷,今天虽然是不分胜负,明天我一定要李朝斌的好看!”太湖水军总制孙四喜,向“航王”唐正财说道,“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带着他那几百条破船,就敢跑来跟王爷叫板。” 满面虬髯的唐正财,慢慢抚着胡子,没有说话,因为他也正在疑惑,自己的手下败将李朝斌,何以竟敢轻离设在太湖西岸的甫泾水寨,贸然横过太湖,来向自己挑战。 唐正财是湖南祁阳人,加入太平军的经历,颇富传奇。他本是木商,善于行舟,一次在贩运货物时,船队途经岳州,正好遇上太平军攻打长沙。于是,他不仅将所运的货物全部献给太平军,而且联合了其他船户,一起参加太平军,由此被“东王”杨秀清赏识。太平军的水师,正是自唐正财的加入而始。 他一生最自傲的功绩有二。一是曾在靖港大败彭玉麟的湘军水师,几乎就逼死了那个曾妖头;二是配合陆师,千船万舸蔽江而下,连破九江、安庆、江宁,被洪秀全封为太平天国的“航王”。 现在在太湖。他统帅太平军的太湖水军,数次击败湘军水师,打得李朝斌龟缩在水寨里,高挂免战牌,死也不肯出来,现在却公然搦战。难道是被朝廷逼急了? “也不能大意。”被湘军称为“唐胡子”的唐正财,仍然还是摸着他那一脸浓须,沉吟着说,“他既然来了,自然是抱了拼死一搏的心。现在陆上的状况不大好,关妖头的轩军打得很鬼。四天前才袭破了常熟。苏南能够保得住,全靠咱们水军的支应,因此水上不能再出意外,明天这一战,一定要打一个大胜出来!” “王爷放心!”剽悍的孙四喜,对明天的一战成竹在胸,“明天我亲自带一个军打前锋。请王爷在中军旗舰上,看我拿‘龟船’来击破李朝斌。” 太平军的水军定制是比照陆师,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五伍为两,设一名“两司马”,又叫管长,其上层层递进,百长,旅帅。师帅,直到军帅。太湖水军,一共是三个军,如果按照编制,每军应该有一万三千人。可是太平军到了这个时候,像官军一样,浮编冒滥的情形亦很严重,整个太湖水军,一共只有两万人出头,大小船只,倒有千余只。 不过就算这样,也仍强于湘军的水师,尤其是有一样利器,可以恃仗,那就是孙四喜所说的“龟船”。 其时敌对双方的水军,所用的船只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舰。湘军水师,以长龙、快蟹和舢板为主力,太平军的水军,却多为征掠而来的大民船和大商船——大则大矣,作战时却不是那么好用。为了这个缘故,唐正财特意集中巨木,造了三十几艘两层的“战舰”,又以坚韧粗大的老毛竹,成排成排地捆列在一起作为“城墙”,将船防护得密不透风,仿佛为船披了一层厚厚的龟甲,寻常的炮子不能损伤。其间另空出炮眼,排布枪炮,每船有炮二十余门,一时无敌,李朝斌拿这个“龟船”毫无办法。 “好!”对于孙四喜的锐气,唐正财深为赞赏,“我让简东仁另带一军,做你的侧翼,随时呼应。我亲带中军,给你们压阵!”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太平军在西山岛北侧的哨站,便已发出警号——湘军水师过来了! 西山岛南北宽二十里,东西长三十里,湘军的进攻,需要自北面绕岛而来。早已待命的太平军水军,立时倾巢而出,以孙四喜率领的一军为前锋,千帆竞发,摇浆如飞,自西山岛南面绕岛而前,在最南端的角庵之外的湖面,迎上了湘军的船队。 因为是绕岛相遇,所以映入彼此视野的,起先都是一只船,继而是五只,十只,上百只,数百只。西北风起得很大,处在下风的孙四喜,正在下令加速向西,要将风势带来的优劣扯平,却在湖浪拍岸的哗哗作响声中,隐隐听到了一阵低沉而怪异的吼叫,仿佛是湖底的怪兽,苏醒过来,要向湖面上的人们,展示它的威力。 这是什么?难道是传说中的太湖水牛?龟船上的孙四喜跟周侧的军官,面面相觑,又看见岸边的哨楼之上,瞭望的兵士拼命摇旗,嘴里不停大喊,然而喊些什么,却一概听不清。 “不管了!”这个时候,没办法再犹豫,孙四喜下了决心,“擂鼓!张旗!打垮李朝斌!” 双方庞大的船队,越来越近,大约不消一刻,便能进入接战的距离了。太平军这边,鼓声已经震天响起,船上黄布包头的士兵,齐声呐喊,单论气势,就已经把湘军水师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却见到湘军水师的如林樯帆,忽然缓缓向左右两侧驶开,露出中间两只巨大的船影,分波,迫面而来。 (谢谢老式留声机再一次飘红~) 第九十八章 怪兽 第九十九章 太湖兴波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十九章 太湖兴波 太平军战船上的鼓声依然在响着,但各船之上,呐喊的兵士们却一时沉寂下来,呆呆地望着远处的这两只大舰向己方驶来,蒸汽机低沉地轰鸣着,巨大的明轮叶片,在湖上激起四道飞溅的浪花,威势惊人。 “洋——人——的——炮——舰——!”不知是哪一个兵士,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打破了近乎凝结的空气。随即各船便一起喧哗起来,方才还是满满的士气,立刻化作了惊慌失措。 这样的惊惶,并不是说太平军的兵士们缺乏勇气,而是实力上的差距,真的太过巨大。即使是最大的龟船,跟这两艘炮舰比起来,体型都相差十余倍,更不要说火力和机动上的天差地别了,那么这一仗,怎么打? 前军帅船上的孙四喜,面对这样噩梦般的景象,亦是难以置信——洋人的兵舰,怎么加入了官军? 西方各国,对于太平军和清廷之间的战事,一直是持“严守中立”的态度。事实上,在相当一段时期内,甚至还暗中倾向于太平天国的一方,毕竟大家同拜一个上帝,算是兄弟,同时也认为,腐朽的朝廷,必然不能抵挡强大的太平军,洪秀全取得天下,只是早晚的事情。于是,去往天京的传教士和各色洋人,一时络绎不绝。 然而洋人们很快便发现,洪天王所拜的那个上帝,跟自己所拜的上帝,好像并不是一回事,他的“拜上帝教”的教义,跟基督教的正统教义之间,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完全是他老人家胡扯出来的一篇东西。而等到太平军无视列强的恫吓,前后三次进攻上海,列强的态度。便完全转向了清廷这一方来。 可是就算这样,表面上的中立依然没有打破,在上海之外的地方,从未有过主动攻击太平军的举动,何以现在竟然把炮舰开进太湖里来了? 对孙四喜来说,这个疑问。殊不可解,然而现在已经没有思前想后的时间了! “传令左师。挂斜帆,绕过去抢上风,放火船!”度过了最初的慌乱,孙四喜一边用千里镜向前方瞭望,一边大声下达命令,“传令右师的郎国坤,马上出快船和舢板,迎上李朝斌的左队,一定给我缠住了!” 两翼安排完了。中间怎么办?二层甲板上的几名军官,都紧张地看着孙四喜。 水盗出身的孙四喜是广东人,自有他的一股狠劲,生死关头,便显出了真本色,双手将对襟的绣褂向外一扯。刺啦一声,连同短袄和贴身小褂一起,撕做两半,甩在了甲板上。寒冬腊月的天时,精赤了上身,露出一膀子黢黑虬结的肌肉来。 “传令十七只龟船,都跟我冲正面!”他眼望前方。面目狰狞地说道,“这是洋人的明轮炮舰,大的那一条,是旗舰,给我围了打,只要打坏那两只轮子,它就跑不起来!那条铁甲船,先不管它,反正越怕越没有活路——顶硬上,乱拳打死老师傅!” 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大的那条叫做金台号,另一条叫做百粤号。蛇无头不行,他决心要拼命,先把金台号打瘫。 他的想法不能说错,然而话音才落,百粤号已经率先开炮了,闷雷般的响声过后,头两发炮弹,都没有命中目标,只在太平军的船队之间,激起了两支巨大的水柱,却也掀翻了一条舢板,上面的十几个人,尽数落入水中。 “洋鬼子打不中我们!给我划起来,冲啊!”孙四喜狂呼道。这个距离上,太平军没有还手之力,只有再向前接近,龟船上的炮,才能发挥作用。 太平军前锋的四百多条船,开始按照孙四喜的命令,展开队形。中路的十七只龟船,下了玩命的决心,浆手们一声吆喝,喊着号子将两排浆板摇得上下翻飞,向金台号对直冲去。 然而就在这时,看见金台号的船身轻轻一颤,舰首上有红光一闪,俄顷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轩军水师统带丁汝昌带着一名通译,站在金台号的舰桥上,对一触即发的这一场大会战,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他身前的舰长“大爱德华”,则随着两军船队的不断靠近,熟练地下达着一个个命令。 要学的东西,实在还有很多!丁汝昌心想,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爱德华一样,可以自如地指挥一场战斗? 对于太平军的水军,他太熟悉了,五年之前,他自己就是唐正财属下的一名百长,带着四条船,一百多号人。现在他却已经是轩军的水师统带,三品参将,带着这一支舰队,要来摧毁太平军的太湖水军了。想到这里面一定有昔日相识的弟兄,即使是他这样早就与太平军决裂的人,心头亦不免掠过一丝不安。 各为其主!自己随轩军出京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外来户”,不像伊克桑图林他们,是一直追随在老总身边,生死血火里打拼出来的。但关老总不仅一直把自己视为嫡系,把自己的克字营扶成轩军主力,现在更是把水师舰队交在自己手里,这是多大的荣耀?这样的人,替他卖死命就是了,一定要把这一战漂漂亮亮地打下来! “告诉爱德华,正中那只挂青色旗子的龟船,是孙四喜的座船,也就是长毛前军的旗舰!”丁汝昌拍一拍爱德华,对通译说道,“前军的侧翼,是他们军帅郎国坤的船队,可以先不必管,只要打垮了孙四喜的前军,湘军的李朝斌李大人自己就能对付郎国坤。” 不管是太平军的水军,还是湘军的水师,他们的接战之法,丁汝昌都了如指掌。以太平军来说,以民船改造成的艨艟大船固然载炮多,但行驶笨重,转动不灵,往往是作为“母船”和堡垒来使用,真正出战,则多依靠快船和舢板这样灵便的小船。小船之上,或载一门炮,或载十余名枪兵刀兵,怀揣火弹,以数只甚至数十只小船,像狼群一样贴近围攻对方的大船,或发炮,或登船厮杀,或以火弹焚毁。 湘军方面,也是相差仿佛,大型的长龙和快蟹,亦是作为炮船,真正接战则依靠舢板和小划船。在这样的打法之下,每逢大战,双方的船队往往是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官牌峡一战中,曾国藩的座舰花船,就曾经被太平军数十只小船围攻,他本人跳上来接应的舢板,才逃了出去,座船却被太平军掳走了。但到了青山一战,湘军却又依法炮制,把他的座船抢了回来。 可见这个时候的水战,大船不仅没有绝对的优势,还往往会成为攻击的目标。直至唐正财在太湖造出了龟船,以枪炮犀利,防护严密,才改变了这个局面。李朝斌的湘军水师数次败在唐正财的手下,也是因为拿龟船毫无办法,只得龟缩一隅,不敢再出战。 然而,轩军炮舰的忽然出现,终于让横行太湖的龟船,遇上了可怕的天敌。 爱德华听了丁汝昌的话,又拿起千里镜略作观察,便下达了命令。金台和百粤两舰,做了一个三十度角的转向,斜斜行驶之中,船首和船尾的两门大炮和左侧四门舷炮的炮口,缓缓转动,对准了正在舍命向前的龟船船队。 明轮炮舰,因为吃水浅,同时两侧装有巨大的轮叶,所以不能像普通的风帆战列舰那样,在舷侧布列几十门舷炮。金台号的火炮布局,是舰首一门一百一十磅的大炮,舰尾一门六十八磅的大炮,两侧各有四门二十磅的舷炮。这样的火力,对于太平军的水军来说,已是毁灭性的压倒优势。 百粤号的两发定位弹首先发射,片刻之后,霹雳一声,丁汝昌只觉舰桥大震,金台号的舰首巨炮喷烟吐火,开炮攻击。 这一发,打的是实心铁弹,是破毁木制战舰的杀器。自炮膛呼啸而出的巨大铁弹,转瞬之间,便正面命中了孙四喜的旗舰。炮弹从前甲板透入,将船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以无可阻挡之势,直透至底,将龟船的龙骨一举打成两截。 远远望去,炮弹命中之时,船上立刻桅杆摧折,残木纷飞,不但甲板上的兵士有被抛入湖中的,而且底下的浆手,亦有从船舷的裂口被甩出来的。及至龙骨一断,便见到这只大龟船两端猛地向空中一翘,仿佛是一个人被击中了柔软的腹部,痛得缩起了身子。继而便向回一弹,捆扎固定毛竹的油麻绳索瞬间崩断,轰然一声裂响,数百根坚韧的毛竹像一蓬箭雨,飞溅而出,如天女散花般在半空飞舞,而从船上被抛起的人员、断木,铁炮,更是如雨点一样,散落在波涛三尺的太湖之中。 这样诡异的景象,将太平军和湘军船队的人,都惊得呆住了,方才还战鼓喧天的太湖战场,忽然陷入了一时的死寂。 第九十九章 太湖兴波 第一百章 命脉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百章 命脉 曾经横行太湖的龟船,在洋炮舰的面前,居然如此脆弱不堪,最大的旗舰,只一炮就被打得粉碎,勇悍绝伦的孙四喜当场身亡,这些都对太平军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震慑,船队的阵型立刻便现出了混乱的迹象,有的船依然在向前猛冲,有的船却在犹豫之中停了浆,慢了下来。 然而慢下来更坏,等于变成了固定的靶子。金台号和百粤号上的舷炮开始齐射,太平军的大船不断有中弹的,或是破碎,或是起火,更有被击中了船上的火药,轰然炸响的。待到龟船上的炮终于可以够得着洋舰时,整个船队已被摧毁了近百只船,十七只龟船,也只剩下三只还勉强能够战斗。 形势完全转到官军这一边来了。湘军的水勇,一年多来被太平军欺负得不行,眼见今天是要扬眉吐气,顺风满帆之下,狂呼鼓噪而前,不仅要报仇,而且要抢着立这场大功。 双方的船队,终于纠缠在一起了。侧翼的郎国坤,迎上了湘军的右翼,唐正财的中军,亦从正面杀入了战团。近两千艘大小船只,在硝烟弥漫的太湖上展开了厮杀,炮声、枪声、舰船着火焚烧的噼啪声,夹在被西北风鼓起的湖浪拍岸之声中,惊心动魄。双方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特别是太平军一方,深知此战若是败了,不仅辛辛苦苦打造的太湖水军必将覆亡,而且失去了水师支撑的苏南数县,也必将落入轩军的手里。因此虽然明知濒临绝境,依然不肯退却,不仅要抗住湘军的水师。更是寄了万一的希望,能将洋舰击伤,逼它退出战斗。 可惜这样的努力,亦归于无用。两只蒸汽动力的明轮炮舰,机动性实在不是风帆木船所能够比拟的。而打算围攻的舢板,被洋舰行驶时所排开的波浪一迫,根本连靠近都做不到,遑论其余?即使有壮士驾两三只小艇侥幸穿过浪头,却又被船上的三十名精锐枪勇——关卓凡心目中的“海军陆战队”,居高临下以排枪扫射。非死即伤。 就这样打了不到两个小时,中军旗舰上的唐正财,已经绝望了——即使没有了龟船,跟湘军水师的搏杀,也还可以势均力敌,但拿两只炮舰真的是毫无办法。金台号和百粤号。穿梭在战场之中,不仅炮火无法抵挡,而且舰首巨大的冲角,亦成为利器。发炮之余,遇见有湘军的船只被围,则以冲角在前,冲开围攻的船只。当者即碎。这样下来,湘军的优势越打越大,太平军水军的船只,被击毁、焚烧和掳夺的,不计其数。 仗终于打不下去了,唐正财眼见那两艘炮舰,已经有穿过战场,向后军抄截的意图,长叹一声,下令鸣金收队。要退回西山岛东侧的水寨。 这是没有办法的决定,心知一进水寨,从此便再也出不来了,不过为了救急,明明是一杯毒酒。也只好喝下去再说。 然而想饮鸩止渴,也变成不容易的事。湘军水师固然是衔尾急追,两艘炮舰更是绕在了侧前,虽不能说阻住太平军的后撤之势,但每发一炮,必有一船分崩瓦解,把太平军后撤的阵型,打得散乱不堪。唐正财太湖水军的千余艘船只,最后能够平安退入水寨的,只有两百余只。 对官军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大胜!欣喜若狂的湘军水师先封锁了西山岛水寨的两端水道,做下一步围攻的打算,而提督李朝斌的座舰,则打着旗语,向金台号缓缓驶来。 “爱德华,你不高兴吗?”开心至极的丁汝昌,笑着用生硬的英语问道。这一仗,金台号上只有两名船员受伤,打得漂亮极了,但爱德华的眉宇之间,却看不出多少欢喜的神色。 “我也高兴,不过我想,这其实不是一场对等的战斗。”爱德华耸着肩膀说道,“作为皇家海军的军官,我希望能有更强大的对手。” 丁汝昌微笑着点点头,走下舰桥,准备去迎接李朝斌的登船,心里却在想着,如果哪一天,我能对你说同样的话,那就好了。 太湖一战结束,陆上的局势也立刻翻覆。唐正财的水军龟缩在西山岛,依靠水寨屏障和陆上的据点,苦苦支撑。太湖之上,全是轩军和湘军的水师战船在往来游弋,沿岸的太平军石垒,不仅无法再得到水军支援,而且还要反过来受到水陆两面的双重夹击。特别是金台号的主炮,每发一弹,声震十里,这样的威势,实在是可以摧折兵士的战意。于是数天之内,自昆山再次南下的轩军,与丁世杰合兵,连续攻陷毗邻太湖的震泽和吴江两县,苏南的局面,至此底定。 北面也传来了好消息,李鸿章的淮军,苦战十余日,终于在十一月二十九这一天,由“六麻子”刘铭传部率先登城,到底打破了太仓。蔡元隆的三千多残兵,在城中居然又抵抗了小半日,见到大势已去,才由西门突围,退往长洲和苏州方向。 李鸿章得势不饶人,他坐镇太仓,派戈登、程学启、郭松林、吴长庆等一班将领,先是与驻守常熟的轩军吴建瀛部,共同夹击昭文县。拿下之后,向南猛扑,只花了两天工夫,就扫清了新阳县境内的太平军。 至此,从长江边的常熟,一直到太湖边的震泽,官军的战线南北贯通,彻底连为一体,形成了一道弧形,由北、东、南三面,包围了太平天国“苏南省”的首府,苏州。 这些情形,身在上海的关卓凡随时能够掌握,靠的是电报之功。两条电报线,一条由上海到昆山,是在自己手里,另一条由上海到嘉定再到太仓,是由巡抚衙门的电报房管着。双方之间的消息,则由赵景贤与巡抚衙门留守上海的周馥,以及回到上海养伤的李鹤章之间来沟通。 及至周馥将淮军攻克新阳的消息传过来,关卓凡知道,该动身了。打苏州是一场大战,总不能说让弟兄们在前方吃苦,自己倒在城里由扈晴晴陪着享福?更何况—— “我去打谭绍光。”关卓凡拉着扈晴晴的手,把她从头打量到脚,眼光最后落在一对胸上,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回大约是没跑儿了。” 这个人,怎么就没个正经呢?扈晴晴明知他想的不是什么好事,但心里却又是害羞,又是甜蜜,既有要送他上战场的那份不舍和不安,又有盼望一雪谭绍光杀舅之仇的激动,百味杂陈之下,只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 “我来替你拾缀行李,”她抽回了手,轻声说道,“你……要好好的回来。” 关卓凡传令给图林,让亲兵营待命,明天一早开拔。当天晚上,扈晴晴特地整治了满满一桌菜,让他吃饱喝足,好有力气去打仗。 “不公平,不公平。”关卓凡大快朵颐之余,摇着头叹气,“我自己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想到前方的兄弟,心里不好受。” “啊哟,关老爷还有这一份心。”扈晴晴调侃道,“那你带了我一道去,我做好东西给大家吃,好不好呢?” “使不得!使不得!”关卓凡仍是大摇其头,“你是不知道,军营里面,不能过得太舒服,不然谁肯拼力向前?十丈软红,最是消磨斗志,你害我一个就好了,不要再去害大家!” “没有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扈晴晴白了他一眼,“回头我去装一大包硬面饼,拿给图林替你扛着,让你天天啃,天天啃,看你还敢不敢说嘴……” 两个的话说到这里,却被来敲门的张顺打断了——他明知道自己爷正跟扈姑娘在里面卿卿我我,这个时候来敲门,实非所愿。可是外面有人急等着要见关藩台,不报也不行。 “爷,电报局的卞先生来了,还带着他那位内弟。” “哦?”关卓凡霍然站起身子。卞宁的内弟黄海清,是巡抚衙门电报房的总管,也是自己埋在李鸿章身边的一颗钉子,跟自己这边一向是绝不走动的。现在天已经大黑,他们这个时候来求见,自然有很要紧的事。 关卓凡带着张顺,来到二堂旁的签押房,果然见到卞宁他们已经等在那里。进了房,先吩咐免礼,看座。 “大帅,李抚台从太仓,用电报给李鹤章和周馥发了一封奏折的底稿过来,让他们明天缮妥,在巡抚衙门拜发。”卞宁却不肯坐,仍是站着回事情,“吴道台的这个上海道的位子,只怕要坏。” 关卓凡眯起眼睛,鹰隼般的目光盯在卞宁脸上,语气却还很从容:“嗯,李抚台用的是什么理由?” “吴大人正替他帮办军务,是常胜军的会带。李抚台说,吴煦身在太仓,衙门事务和海关的关务都难以兼顾……海清冒险抄了一个折底,送来给我看。我想这是大事,无论如何也该让大帅知道,因此带了他,来见大帅。” 说完,拿出一份卷成一条的信笺,双手呈给关卓凡。 这真正是大事!轩军的军费,全赖关银,上海道这个位置乃是命脉所在,若是被李鸿章拿在手里,就等于是让人扼住了咽喉。 “海清,你做得好!”关卓凡接过来,却不急着看,鼓励地对站在一旁,颇有些拘束的黄海清说道,“这一功,我先替你记着,现在什么都不必说,日后你自然知道。” 交待过这一句,才展开那卷信笺,慢慢地看。反复读了两遍,将信笺一合,放在桌上,微笑不语。 李鸿章,我等你等到现在,你到底动手了。 第一百章 命脉 第一百零一章 借刀杀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百零一章 借刀杀人 在关卓凡的眼中,自从李鸿章奏调吴熙去“帮办军务”,用心便已是昭然若揭。他所不知道的,是李鸿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因此卞宁和黄海清的到来,太及时了,不枉当初煞费苦心,在李鸿章衙门里埋下了这颗“钉子”。 说起来,李鸿章想出这样调虎离山的办法,还是从关卓凡这里借鉴过去的,当初关卓凡保奏赵景贤帮办军务的举动,给了他很大的启示。 “关逸轩调了赵瘸子进他的藩司衙门,我们也不妨依样画葫芦,把吴煦调来做常胜军的会带,也算是帮办军务。”开拔之前,他对周馥和李鹤章这样说,“常胜军里洋人最多,若论跟洋人打交道,谁又能比他吴子润强了?军务为先,这个理由光明正大,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这只是第一步,算是埋下的一个伏笔,等到大军开拔,吴煦自然要随军行动。到了打破太仓之后,第二步开始了,就是黄海清抄回的那个折子。 折子写得很冠冕堂皇,说吴煦原本就身兼江苏皋司和上海道,现在又兼任常胜军的会带,难胜繁钜,不得不替他开去一个职位。吴煦是三品官,若说要去掉一个差使,当然不能开去皋司的职位,因此开掉那个四品道台的位子,就变作顺理成章的事。 至于接替的人选,李鸿章为了表示至公无私,在折子里说的是“臣并无成见,一由朝廷遴选贤能充任”。私底下,却派人送信给曾国藩。要请老师替他保一个人,来署理上海道。 这个人。叫做黄芳,是湖南长沙人,道光十五年中举,咸丰五年的时候任过上海知县,也能说洋话,后来进入曾国藩的幕中。与李鸿章交好。有了这样一个对上海知根知底,又跟洋人打过交道的人,李鸿章自然有底气来拿掉吴煦。 这一番安排,本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可惜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关卓凡。 在关卓凡来说,吴煦虽然还算“听话”。但终究不如用自己人更加得心应手,因此早就想拿杨坊去替掉他。可惜上一次。他用了保吴煦升官的的办法,想把吴煦从上海道的位置上挤走,结果人家官倒是升了,却依然盘踞在道台衙门不动。事后才打听到,吴煦不仅在薛焕那里使了钱,而且还以重金贿赂了吏部的满尚书全庆,因此把这个位子,坐得稳如泰山。 现在。有了李鸿章这把刀,关卓凡决心要唱一出“借刀杀人”了。 第二天,苏州也不去了,先派人把杨坊请到清雅街的藩司衙门里来。不做寒暄,直入主题:“启翁,我要用你五万银子。” “成。”杨坊也不问为什么,沉静地答道,“五万够不够?不够还有。” “足够了,”关卓凡见他这样爽快,倒笑了起来,“我是要拿这五万银子,虎口夺食,替启翁去夺一个上海道来。现在打仗,粮台的钱也紧,以后这笔钱,总可以从粮台上走账的。” 原来如此!既然关卓凡说虎口夺食,那么老虎指的是谁,不问可知。 “那吴子润那里……?” “他还是当他的江苏皋司,不过上海道台的位子是保不住了——李鸿章已经出奏了。”关卓凡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我直说吧,他抚台大人想从上海把这一块肉挖走,那是做梦。” 听关卓凡这样一说,杨坊也是豪气顿生,摇摇头说道:“逸轩,既然是这件事,那更要我自己来花钱了,何须动用到轩军粮台的钱?不瞒你说,我再不济,一二十万银子,还是随时可以拿得出来。” 这五万两,关卓凡有所铺排。其中的两万,准备交给许庚身来分派,另外一万,准备送给安德海。这两笔钱,他打算让张顺带着,坐下午的船,走水路由天津回京。 “启翁,军机上和宫里,我自有路子,归我来办。不过总要找个人,向上面保一保启翁,这件事,我不能出面,须得另外找人。“ “逸轩,我听你吩咐,你说该找哪个?” “河道上有一位何参将,现在正在上海。这个人是吴制军的妻弟,人也还可靠,我来安排一下,让你跟他去接头。” “逸轩,你的意思是……”杨坊似有所悟地说。 “漕运总督吴棠,”关卓凡点点头,说道,“咱们花两万银子,买他一个密保。” 在许庚身和安德海那里花钱,自然是为杨坊铺路,但他们平时是在京里,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替杨坊说话,必须得有一个人,先从地方上把杨坊的名字报到京里。有了这样一个由头,许庚身和安德海,才好施展。 清制,地方大员为了叙录有功人员,或者推荐有特殊才能的人员,可以采取向朝廷保举的方式,分为明保和密保两种。 同样有一个保字,但分量却大不相同!明保是循例保举,交吏部审议记档,密保却是直递军机处,由军机大臣阅过密存,算是一种特重的保荐。 在关卓凡来说,现在还不到跟李鸿章翻脸的时候,尤其是李鸿章身后还站着一个曾国藩,更是得罪不起的人,所以他自己,不方便出面保举,否则不但容易引起正面的冲突,而且怕启动李鸿章的猜疑,危及到辛辛苦苦埋下的黄海清这条内线。 然而找人就找人,何以非得找驻节扬州的漕运总督吴棠呢?对于杨坊的这个疑问,关卓凡有一个说法。 “启翁,吴仲宣这个人,不知你打过交道没有?” “当年因为办小刀会的案子,我跟他有过一面之缘。”杨坊回忆道,“那时他还是清河县令,官声似乎也平常,官运也不怎么好。直到这两年,不知怎么忽然红了,擢了江宁布政使,又署了漕督。” “这里面,当然有个缘故。”关卓凡笑着说,“启翁,你只当做轶闻来听——” 那还是吴棠任清河县令的时候,他的一位故交,湖南道员刘启光去了世,长子扶棺回籍。丧船抵达清河县地界时,派人上岸向他通报。吴棠得信后,立即派长随带了三百两白银作为赙仪,去船上送给刘启光的儿子。 长随来到码头,看见一艘丧船停在那儿,上前一问,果是某道员之灵,便呈上三百两白银作为祭礼。然而船上接银子的,却是姐妹两人。 “那不对,”杨坊听到这里,摇着头说道,“岂有长子不出面,倒让自己两个妹妹出面的道理?必是送错了。” “果然是送错了!”关卓凡笑道,“吴仲宣听了长随的回报,亦觉得很不对劲,便派人再去打听,原来码头上的十几只船里面,竟是停着两艘丧船,难怪长随送错了地方。” 这艘船上停放的灵枢,恰巧也是一位道员,但却不是湖南陵浦道刘启光,而是安徽皖南道惠征。他的两个女儿也是扶柩还乡,船停在清河码头。 这一下把吴棠气得跌脚,但钱已经送出去了,又是祭礼,怎么好要回来?先把那个糊涂的长随骂了一顿,想一想,干脆来个将错就错,送个顺水人情算了。于是,他第二天又封了三百两银子,亲自送到刘启光的灵船上,然后再到另一艘丧船上,祭拜惠征。 惠征的一双女儿,奉母扶柩,船走到清河县,已是盘缠将尽,而且人地两生之中,真有“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几日来都是在船中对坐而泣。现在这位素昧平生的吴县令不仅送钱,而且还亲来探视,仗义到这样的地步,让姐妹俩感激得无以复加。旗人有长女持家的传统,于是做姐姐的,将吴棠的名帖珍藏在妆盒中,含泪对妹妹说:“千万要记住这个恩人,他日咱们若能富贵,一定倾囊以报!” “真是一段佳话。”杨坊听得连连感慨,“吴仲宣此举,虽是无心之美,但上天眷顾之下,有这样的福报,难怪官运走红。” “福报是不假,倒也不是上天眷顾,”关卓凡笑着说,“我猜他那张名帖,至今还压在长春宫内,圣母皇太后的妆盒之下。” 杨坊先是一怔,紧接着恍然大悟——原来那一双姐妹,是当今的慈禧太后和醇王福晋! 这一下大吃一惊,不敢说话了,心想难怪关卓凡要特地找吴棠来保自己。 “两万银子不是小数,”关卓凡知道他听明白了,平静地说,“不过用来买吴棠的一句话,我看值。” 第一百零一章 借刀杀人 第一百零二章 权监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百零二章 权监 张顺带了一个听差,在天津下了船,随后换马,两百多里路,走了不到两天,第二天晌午赶进了京城,人已经累得臭死。 关卓凡、图林、张顺,是从关家大宅出去的三个人,算一算,离京已经足有一年了。所以当张顺忽然回来,关家大宅便立刻轰动了。 关卓凡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从二品的藩司,加着巡抚衔,双眼花翎,又封了一等轻车都尉,关家大宅自然随着风光起来,顺天府每月照例要派人来一趟,嘘寒问暖。而关卓凡留在步军衙门的穆宁,已经升了南城衙门的一个佐领,更是每旬往老总家里跑一趟,看缺不缺什么,有没有什么要办的。 这样的照应之下,白氏和明氏自然百事无忧,而且两个人作伴,亦不觉得寂寞,唯一牵挂的,就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子,每次有打仗的消息传来,尽日里提心吊胆,只能靠求神拜佛得一个心安,仅有的几封家书,锁在那个赫德送的大保险柜里,隔几天就要拿出来翻看一回。 现在忽然见到张顺回来了,真是喜出望外,不免拉住问长问短,连着图伯小福,也都围着要听。 张顺依着规矩,先给白氏请了安,剩下的话,暂且不能多说。 “太太,爷给我交待着事儿呢,我得紧着先去办,总之一句话,一切都好,千好万好!”转头看着图伯,又说一句:“图林升了从三品的游击,爷的六百号亲兵都归他管着。你老乐去吧。” 说完这两句。扔下几个人在那里发愣。自顾自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带上东西,出门办事。 要办的事有两件,先去找安德海,为的是他在宫里当值,不一定哪天在家,因此要先去留下一句话。 没想到运气好得很,到了大豆腐巷安德海的宅子外面。就听见里头热闹极了,不问可知,安德海在家,这些多半都是来套热乎、走门子的人。 等到一敲门,来给他开门的,是个瘦瘦的中年人,傲得很。见张顺是一副下人打扮,把眼皮一翻:“找谁?” 张顺知道里面人杂,就不肯直说了,亲亲热热地笑道:“是安老叔吧?我求见安二爷。我家主子交待了几样年货下来,让我一定面交安二爷。” 这是关卓凡交待过的。安德海置了宅子,找了他叔叔安邦太来替他管家,还买了个姑娘做“媳妇儿”,假夫妻,虚好看。 “贵上是哪一位?”安邦太的语气稍稍客气了一点,不过一瞄他手里那四样点心盒子,便又露出一副蔑视的神色,心说没有几百两银子的东西,也敢上我家德海的门? “安二爷认得我,一见就知道。”张顺跟安德海一共打过两回交道,都是送东西,于是陪着笑说道,“您老受累,给通报一声儿。” 安邦太略略犹豫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等着吧”,转身进院子里去了。过了片刻,便听见脚步声,还有安德海那副不耐烦的公鸭嗓子,在抱怨他叔叔。 “没来没历的,算怎么回事儿?下回这样的,我可不见。” 等到走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张顺,先是一愣,继而惊喜地问:“你不是……” “安二爷!”张顺截住他的话头,就手打了个千,“我家主子,叫我把年礼送过来,顺便给您带句话。” 安德海也是个极机警的人,看见他手里的那点东西,知道关卓凡自然是另有“年礼”要送给自己,而且必有要事交待,于是带着张顺往侧屋去,对安邦太说:“就说我有事,叫他们都走!” 安邦太唯唯诺诺地答应着,看着他们的背影,大惑不解。安德海少有对人这么客气的时候,真想不明白,这人是个什么来头。 许庚身拿到的,则是一个红封包和一封信。他把张顺打发走了,在书房里把信看过,思忖了一会,叫人带车,到曹毓英家里去拜访。 “琢翁,年下的使费,有着落了。”他拿了这句玩笑话做开场,把一个红封包递了过去。 两个人是无话不谈、可供机密的朋友,自然不用客气。曹毓英知道,这是不知哪位外省大员的炭敬又到了,当着许庚身的面把封包里的银票抽出来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 “霍,五千两,哪一个的手面儿这么大?” “你再也猜不到的——关逸轩!” “这小子,才到上海一年,这么阔了?”曹毓英眉头微皱,“再说,不是正要打苏州了么?” “不错,正是打仗的时候,可见有事要托付。”许庚身笑道,“而且这个钱,多半有人替他出。” “嗯?”曹毓英没再开口,先把许庚身让进书房,等到坐下,已经想明白了,“是前天收到的那两个折子的事儿吧?” “琢翁英明,判人断事,十有十中!” 两个折子,一个指的是李鸿章奏请开去吴煦上海道一职,一个是吴棠奏保候补道杨坊才具杰出,可堪大用。军机上商量过,隐隐觉得这两个折子似有关联,现在听许庚身这样一说,曹毓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吴棠是漕运总督,照道理说,苏松太的官员于漕运上有功的话,他是可以保。”曹毓英沉吟着说,“不过上海道的位子,到底还该看看巡抚和藩司的意思。” 关藩司的意思,是明摆着的,曹毓英所说的,自然是李鸿章。 “李少荃的折子也没有保荐谁,他要装大方,索性就让他大方一回好了。”许庚身说得很坦率,“上海道这个位子很要紧,也不见得湘军说给谁就给谁。还是要出于中枢诸公的决断。” 这句话打动了曹毓英。在心里默默掂量了一会。问道:“燕公和佩翁那里,逸轩有没有点缀?” “都归我来替他办差,”许庚身毫无隐瞒,指了指桌上那个封包,“亦是此数。我也老实不客气,要过个肥年了。” 燕公是指恭王的老丈人桂良,佩翁则是指宝鋆,至于恭王本人。这点钱不在乎,反而是不必送的。 “杨坊在上海多年,吏情和洋场都熟,坐这个位子,我看行。”曹毓英点头道,“既然现在有吴棠的这一保,上头大约也不会驳回。明天上朝,我来跟王爷说。” 第二天,在养心殿奏对,说到李鸿章那个折子的办理。太后和军机之间,不免要讨论起人选。 “李鸿章说。吴煦要替他管着常胜军,上海道得换人。”慈禧先开口,“他倒是想换谁呢?” “有一个人,倒是合适。”恭王把杨坊的履历报了一遍,最后说道:“正好漕运总督吴棠,也有一个折子保他,说他不畏艰苦,实心任事,以往在漕运的事情上,出过大力。他是苏松太候补道,常年在上海道衙门中帮办衙务,吏情是极熟悉的,也能说洋话。” “嗯。”吴棠保杨坊的折子,慈禧自然看过,只是没想到可以用来充任这个位置。现在想一想,果然还挺合适,不过她亦有她的担心。 “上海道衙门,原来风气不好,要不然李鸿章也不会动本参掉好几个人!不知道这个杨坊,操守怎么样?” “这一节太后似乎可以放心。”恭王很有把握地说道,“当初李鸿章参了四个人,偏偏没有参杨坊,足见他的操守一定是好的。” 这句话,是曹毓英几个人商量好了,提供给恭王的一个说法。然而当初李鸿章何尝不想参掉杨坊?只是碍于关卓凡的面子,不得不网开一面罢了,结果今日反过来被当做杨坊操守极佳的证据,真是他再也想不到的事情。 “哦——”慈禧觉得恭王的这句话很有道理,“只是现在要打苏州,上海道支应兵费的担子很重,不知道杨坊做不做得来……” “太后见得极是!”恭王接上了话头说道,“不过这一层似乎也不用担心——当初关卓凡在上海办洋枪队,就是杨坊替他筹备军饷的,现在轩军的会带,那个入了籍的华尔,是杨坊的女婿。” 原来是这样!慈禧明白了,这是说,杨坊是关卓凡的人。 照道理说,既然有吴棠的保举,又是关卓凡的人,那么恭王的请求,可以照准。不过这一年来,慈禧太后在处理朝政和用人的心法上,都愈发有心得,比当初老练多了。上海道是个很重要的位置,于是她就有意要缓一缓,不肯贸然做答应的表示。 “知道了。”她点点头,说道,“先放一放,我们姐俩再想一想。” 说“姐俩再想一想”,其实是她要再想一想。这一天用过晚膳,照例在廊子里遛弯——要走足八百步,不仅可以养生,亦可以保持身材。 她知道,李鸿章的折子,请朝廷选人,自然是假大方,夹袋里是一定有人的,现在如果拿上海道去交给关卓凡,会不会引起曾国藩和李鸿章的不满呢? 一边走,一边琢磨,走着走着,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小安子!” “在!”跟在她身后,替她数着步子的安德海小步跑上来,哈腰答道。 “你看着这儿,又掉了这么大一块漆!”慈禧指着一根廊柱说道,“这都已经是第四根了,你怎么当差的?这个廊子,早该让内务府来修整了。” 慈禧在这些事儿上,最是挑剔,安德海小心地觑了觑她的面色,把准备好的一段话拿出来了。 “回太后的话,六王爷说了,现在国家度支艰难,到处都得省着用,因此内务府现在也没钱,宫里的油漆,只能两年翻补一回。”说完这句,见慈禧没言声,才敢继续说下去,“六王爷说的也是实情,奴才听说,现在户部是穷的不行,只有外面的湘军最有钱。” “胡说,你怎么知道湘军有钱?” “外面的好官好缺,都在他们手里,想来自然是有钱的。” 这句话也不尽是污蔑,多少算是实情,然而慈禧不愿意跟太监谈论这些军国之事,因此只是哼了一声,继续走。 安德海却会错了意,见她没吱声,以为是默许,于是跟在后边,又大着胆子说下去:“宫里的用度,也不能全指望内务府,还得靠外面的孝心。奴才听说,那些个管钱的位子,非得是自己人来坐,才懂得规矩,也才知道孝心两个字儿。” 慈禧听了,霍地停住了脚步。安德海以为自己那句话说漏了,吓得一弯腰,不敢动了,谁知慈禧全然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站在那里,沉思起来。 小安子的这句话,倒没有说错,她心里想。什么便宜都给湘军占去,那可不行,若论自己人,那么李鸿章和关卓凡,哪个才是自己人呢? 第一百零二章 权监 第一零三章 青蛙跳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零三章 青蛙跳 当杨坊任上海道的上谕,由上海传到时,苏州的攻防战已经打响。李鸿章的大营,是设在阳澄湖畔的太平镇,听到这个消息,愕然半晌,脸色转为铁青,双手也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咬牙切齿之余,小声地骂了一句合肥土话。 “我楞你娘……真是搞出鬼来了!” 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代替受伤的李鹤章陪侍在李鸿章身边。他从没见自己的二哥这样失态过,虽想有所劝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真不是一句话就能劝解得开的——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先是敲山震虎,把吴煦身边的几个干将参掉,接着调虎离山,把吴煦奏调到淮军里来帮办军务,最后顺理成章地奏请开去吴煦的上海道,只等朝廷准奏,征询人选,老师曾国藩就可以拿黄芳举荐上去。 没有想到,眼见到了要收功的时候,半道杀出来一个杨坊,轻轻松松就把桃子摘了去。最难过的是,这一个任命,还是以批复自己那道奏折的方式发下来的! 盛怒之下,忍不住就要动本狠狠参杨坊一道,然而思忖片刻,还是颓然掷笔——这件事内中的情形,虽然难以弄得分明,但杨坊的背后是关卓凡,这是确定无疑的。他倒没有想到是自己的一封电报泄了密,被关卓凡玩了一出“借船出海”的把戏,只是想,以关卓凡把上海视为禁脔的态度来看,暗中经营上海道这个位子,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而且—— 而且朝廷的态度。也很可虑。现在天下督抚。多为汉人,上海这一块财赋之地,是不是朝廷有意要置于旗人的控制之下呢? 李鸿章到底不是等闲之人,这样一想,便迅速冷静下来,细细权衡起这其中的利害得失来。反而是李昭庆,见他提笔欲写还休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哥。是不是可以给曾大人去封信,再争一争?” 李鸿章闭目不答,仿佛在考虑着什么极为难的事情,半晌,终于睁开双眼,喟然长叹。 “关逸轩已经成了气候,何必害我那位老师为难。”李鸿章艰涩地说道,“上海,不争了。” 既然不争上海,那别的地方就非争不可了。李鸿章传令前线的程学启、郭松林、刘铭传。加紧进攻,一定要抢在轩军前面。打破苏州。 其时苏州战场的态势,是淮军由北面打,轩军由南面打,两军之间,既是合作,又在暗暗较劲,都想抢首先破城的功劳。 但是想破城,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连迫近城下,亦颇为艰难,因为此时主持城守的,是李秀成本人。 李秀成十月里带兵“勤王”,在江宁城外与曾国荃打了两仗,虽然没有取胜,但好歹把“天京”一度危急的局面稳了下来。及至轩淮两军从上海出兵,“苏南”省告急,特别是轩军势如破竹,连下昆山,常熟,吴江,震泽,唐正财的太湖水师被打得几乎全军覆灭,让李秀成心急如焚,不得不请求洪秀全,放他回苏州,保卫“老家”。 千请万求,洪天王终于点了头,不过提出了很奇特的条件——第一是三十天之内必须返回,不准有一天延误;第二是只许只身前往,他勤王所带来的两万多兵,必须留在天京。 如果单是这两条,也就罢了,但还有让人哭笑不得的第三条——必须交二十万两银子作为“保证金”,如果到期不能回来,银子就要没收。 李秀成无可奈何之下,只得设法筹措,不仅把自己在天京的府宅中变卖一空,而且还令人从苏州送来六万两,这才凑够了洪秀全要的二十万,带了一队亲兵,直奔苏州。到了苏州,立刻召集了谭绍光、郜永宽等“九太岁”,商量布置战略,在苏州府方圆二三十里的范围内,逐次抵抗。 官军胜在火力强大,太平军则胜在地形熟悉,战法灵活,因此一时之间,官军的推进变得很艰难。直到华尔会同张勇,在丁家集抓住了“宁王”周文佳的主力,一战破之,才在南线打开了一个大缺口,同时程学启也在苏州北面两胜郜永宽。而李秀成自无锡调来的黄子隆一部,本来是要胁迫淮军的后路,但自身却受到常熟方向吴建瀛的建字团威胁,无所作为。李秀成这才不得不将防线收缩到苏州城附近,真正的苏州城攻防战,终于开始了。 太平军守城,一向有“守险不守陴”的说法,意思是精锐兵员,不放在城内固守,而是在城外依托险要地形,筑起堡垒要塞,用以据守。 苏州城外,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山川关隘,但却有河流水泊环绕。太平军凭河修筑了长墙,墙内又筑大石垒和土营上百座,南自盘门,北至娄门,联络一气。城内的兵营,开挖大地窖作为存兵之所,上面用数层厚板覆盖,再堆上土层,用来抵御官军的炮击。 太平军在苏州的守军,集中了五万余人,大部分都是谭绍光、郜永宽等“九太岁”的部下。官军几近合围,他们也心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因此抵抗得异常坚决。 关卓凡的大营和轩军的总粮台,设在了苏州城西南面的木渎镇。旁边的灵岩山上,曾有吴王夫差替西施修建的别宫“馆娃宫”,又有在紫石山上所筑的姑苏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源源而来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渎,“木塞于渎”,木渎之名便由此而来。这个人杰地灵的镇子,人才辈出,大名士范仲淹大约是里面最杰出的一位了。 本来是才子佳人的地方,现在自己却统帅大军,在这里打仗,关卓凡不能没有感慨。 在苏州以南的轩军,是张勇的马队、福瑞斯特的洋枪团、伊克桑的克字团、姜德的德字团,以及刚刚从昆山调来的建字团的魁字营,合共一万三千多人,另有曾秉忠所带的绿营和练勇三千人。刘郇膏的中军营和图林的亲兵营,因为要拱卫大营,还没有算在其内。 另有一件利器,是轩军水师的炮艇。木渎是太湖通往苏州的水道枢纽,金台号和百粤号这样的大舰固然进不来,但其余四只各载有两门炮的汽轮,在河上却可以畅行无阻,不仅可以发炮轰击,而且可以载一什三十名兵,作为登陆船来使用,随处突袭,最是灵便。丁汝昌带了这四只炮艇赶到大营来参见关卓凡的时候,便请求亲自率艇参战,让水师也立一份功。 “老总!”丁汝昌笑嘻嘻地请过了安,“这一回,水师没给你丢人。” 何止没有丢人,简直是漂亮至极,现在苏南能有这样的局面,靠的还是水师的这一场大捷。不过对于丁汝昌的请求,关卓凡却不肯答应,不为别的,就为一将难求。炮艇在内河行驶虽然灵便,但也易受来自两岸的枪火攻击,万一因此出了什么意外,把这样一个优秀的将领丢了,不划算。 “功劳也要留给别人一点儿。”关卓凡哈哈一笑,先把水师的功劳赞扬了一通,才说正题,“你给我把唐正财看好,不要让他再冒出来捣乱,就是功劳。” “老总,可惜你要打苏州,”丁汝昌不无遗憾地说,“不然让伊克桑和我联手,由李朝斌策应,我准定能把唐正财的西山岛替你拿下来。” “有什么好打?只要苏州一破,唐正财自然就降了……蛙跳战术,知道不知道?” “蛙跳战术?”丁汝昌敬畏地看着老总,“标下不知道。” 关老总心中暗笑:你是不知道,麦克阿瑟就多半知道。 (晚上还有一更,大吃大喝一顿之后,继续码字!) ( 第一零三章 青蛙跳 第一零四章 苏州之战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零四章 苏州之战 双方在苏州的攻防,自然是围绕着城外的长墙和石垒展开。南面的轩军打得固然激烈,北面的淮军也没有闲着。李鸿章麾下的四大总兵,除了刘铭传摆在后面作为策应,同时对常州无锡方向,做一个防备,其余的程学启、张遇春、郭松林,三路齐进,各率本部兵勇,连日猛攻。这其中,又以中路的程学启打得最为凶狠。 像轩军吴建瀛的建字团一样,程学启的“开”字营,也是太平军的底子。他是安徽桐城人,在太平军大将叶芸来的部下。曾国荃围攻安庆时,程学启固守于北门之外,打得湘军寸步难进。曾国荃一筹莫展之下,用了谋士孙云锦的一条计策,派人把程学启的养母抓了起来,拿她亲儿子的性命为质,逼她化装成乞丐,偷入程学启的营盘去说降。 程学启对这个养母一直很孝顺,这一下,弄得左右为难。送走了养母,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却被叶芸来侦知了这件事情,派了八名亲兵,持令箭来召程学启入城。程学启大惊之下,情知入城就是一个死,于是召集了百多名铁杆心腹,连夜冲破营门,直奔设在北门外三里处的湘军大营。 黑夜之中,情况不明,守营栅的湘军哪敢开门?程学启眼见得后面追兵将近,情急之下,将刀掼在地上,双手猛撼营门,大叫道:“我是程学启,来降九帅,因为后有追兵,不得不携带兵刃。若是信得过,就放我进去,若是信不过,就请九帅一炮打死了我。免得落在贼人的手里!” 这一喊,惊动了营内的主官——曾国荃的弟弟曾国葆。他光着脚跑出来,下令开营,把程学启这一百多人收容进来,这才让他们逃过了一死。 收是收了。但逼程学启投降,本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因此曾国荃虽然替程学启补满了一营人,但疑虑仍深。湘军围安庆,是内外两道壕,内围城池。外拒援兵,其中又以外壕最为深广。曾国荃把自己的部队放在两道壕沟之间,却偏偏把程学启的部队放在外面。 这样的话,有太平军的援军来冲击,总是由他首当其冲,而湘军每日供给他的两餐饭。都是算准人头,用特长的竹竿,高高挑过壕沟,送进他的营寨中,如果不够吃,则多一份也没有。 程学启也没有办法,只得靠苦战来求生。也就养成了“开”字营格外坚忍和凶狠的作战风格,然而心里面那种不被信任的痛苦,无可宣泄,夜夜在自己帐中偷偷痛哭。等到开字营被拨给了李鸿章的淮军,才终于算是出了头,他心中感激,这回打苏州便格外用命,要替李抚台争这个头功。 淮军要替李鸿章抢功,轩军同样也要替自己大帅争面子。丁世杰把几位主官叫到一起,要拿出破城的办法来。 “现在是摆明车马。就看谁先破城。程学启在北面打疯了,我们也得再抓紧,不然若是替大帅丢了面子,我们几个都没脸活了。” 要想破城,得先打破城外的长墙跟石垒。而墙外的那条护城河,是最大的阻碍。 “丁军门,我手下那个营官展东禄,出了一个主意,”伊克桑说道,“你看看,行不行?” 展东禄出的主意,是轩军也筑墙,利用夜晚的时间,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抢筑起几段掩护墙,把炮位抵近河岸,直接压制对面的火力,然后搭浮桥,过河抢垒。 “哦?他会搭浮桥?” “会,不过护城河的中间,得有支撑才行……” 拿什么来支撑,一下子就想到了,于是当天下午,轩军的前线火炮,忽然火力全开,连续放了两个钟头,把对面太平军的墙垒打得千疮百孔。一入夜,全军搬石挑土,在护城河南面筑起了几道长约十丈的简易护墙,每道墙都堆了七八个炮垒,将八磅的野炮推了上去。 这一下,距离近得多,准头也就好得多了。 到了天亮,太平军见状大哗,双方以枪炮隔岸互射。太平军也有洋炮,但是操炮的技术和开花弹的数量,都没办法跟轩军相比,打到下午,不惟长墙被打破了几个缺口,而且正面的七八个大小石垒中,大炮亦渐次被打哑,剩下还能发射的,已经不足半数。 轩军方面,吃亏在简易的掩护墙毕竟不够坚实,因此损伤亦很大,但战术意图无论如何是达到了。剑眉星目的展东禄,把他那一营人分作两半,摆在离掩护墙大约五十步的地方,一半人持着门板、油麻、钉锤、大木枝等搭建浮桥的物料,另一半人持枪蹲踞于地,是准备冲锋的敢死队。 到了下午四点钟的样子,双方的炮火渐渐稀落下来。展东禄看了看洋表,下令准备。没过多久,果然便听见西边河道上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动,继而便看见三只汽轮冒着黑烟,不管不顾地向这边全速驶了过来。 太平军的阵地上,又是一阵大哗,虽然还不知道这三只轩军的炮艇要做什么,但是这样亡命而来,必定不是好事!于是纷纷从长墙之后冒出来,开枪射击。 在这样狭窄而毫无遮蔽的护城河上行驶,还真的是亡命之举。艇上几乎看不见兵士,两门炮亦不做还击,只是一味地向中间冲过来。而轩军的一方,炮火亦忽然猛烈起来,要替这三只船,做一个掩护。 冲到预定位置的只有两只,另一只艇上的三名舵手,先后被乱枪打死,汽艇也一头撞在了河岸上。 不过两只已经够了!展东禄大喝一声,五百多名轩军的士兵绕过掩护墙,发一声喊,舍命向河岸冲去,将手里的大木枝先搭在汽艇上,由汽艇上冒出来的人,以油麻捆扎,然后这一边将木枝钉死在地上,将门板一块一块地铺了上去,继而如法炮制,以汽艇为支撑,将木枝搭向对岸。 这是在搭浮桥!太平军终于明白了轩军的意图,但石垒中的炮,打不到这里,只有不顾对面炮火的压制,从长墙后拼命向中间的浮桥射击,希望能拦阻浮桥的搭建。 对于轩军来说,这就是拿命在换了。两只汽艇旁边的河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上百具尸体漂浮在河里,艇上亦扑倒了足有一层人。 不过浮桥毕竟还是搭成了!负责冲锋的三百人,狂呼着踏过两道浮桥,从早已轰开的缺口透入长墙,以刺刀对付墙后惊慌失措的太平军,很快便占据了左右二三十丈的一块地方。待到克字团的后队源源过河,太平军就连石垒也守不住了,正面的两个大垒,四个小垒,皆尽被轩军攻破,被围杀在垒中的兵士,总有千数之多。 这一下,环绕苏州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陆续过河的轩军,是克字团整部和洋枪团的三个营,野炮也一门一门地运过河去。第二天,顶过了太平军的两次反冲锋,算是把“滩头阵地”彻底扎稳了。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关大帅却忽然传来两条命令,一是命丁世杰约束各部,把攻势放缓,这几天打个样子就好,让部队先休整一下,二是命郑国魁即刻回木渎大营。 丁世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军令如山,哪敢违背?郑国魁更是当天下午就赶回木渎,到了轩帅的大帐,报名参见。 “郑国魁,上一回在青浦,你跟郜永宽他们打过交道了。他最后能够开城投降,你的功劳不小。” “国魁不敢当,这都是大帅的栽培和提拔。”已经升任了建字团副团官的郑国魁,恭恭敬敬地说。 “嗯,苏州打到这个地步,想来他的心里亦有数,终归是守不住的。”关卓凡的声音很平和,娓娓道来,“现在城北的淮军拼了命的打,咱们轩军这几天倒是抬了抬手,为的是能让他喘一口气,好好琢磨琢磨。他是聪明人,这一节,想必能看明白,你不妨再跟他联络联络,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除夕之夜,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拜年的话先不说,狮子把认真码字当做新年礼物~) 第一零四章 苏州之战 第一零五章 郜永宽 (初一拜年了!)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零五章 郜永宽 (初一拜年了!) 收到郑国魁递过来的话,郜永宽动心了。 郜永宽是郑国魁的同乡,自然也是湖北人。他的部下,多是两湖安徽一带的兵,不在太平天国“老兄弟”的范畴之内,于是在供应上和封赏上,以往也不免会遇到一些差别对待。现在苏州被轩淮两军夹击,外围墙堡次第攻破,他已经感觉到,苏州要守不住了,天国的气运,只怕也延续不了多长时间。 既然如此,何不趁着坐拥重兵的时候,跟朝廷讨价还价,为自己和手下这些“把弟”讨一份前程?毕竟现在苏州的守军,大部分都是他们的部队。 这个主意打定,便派人私下回复了他这位“五舅”。郜永宽有这样的意思,是天大的事,郑国魁不敢专擅,立刻到木渎来禀报关卓凡,再把关卓凡交待的话,带去给郜永宽。如此往来两趟之后,郜永宽终于表示,愿意亲自到木渎,面见关大帅,以表诚意。 跟郜永宽一起来的,是“九太岁”里的老三,康王汪安钧。他们两人换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黑布夹袄,不带随从,由郑国魁陪着,在苏州城外一个叫枫泾的小渡口,乘坐轩军水师的汽船,漏夜来到了木渎。 两个人敢于孤身入营,这样的胆气,让关卓凡颇为佩服,同时也可以见得他们确有投降的诚意。 关卓凡的中军,设在镇内的一所祠堂。图林的亲兵营在祠堂外十丈的地方就开始下警戒,剽悍的卫兵像两溜墨线,一直排到祠堂二门之外。大堂的门口。则是四名六品服色的材官在站班。郜永宽和汪安钧一到。图林毫不客气地把这两位太平天国的王爷又上下搜检了一遍,才亲自带了他们入内来见大帅。 关卓凡却是意外的客气,站在门内相候,一见二人进来,热情地迎上前去,连郜永宽要给他请安,亦都不许,搀了手。亲自送到一侧的椅子上坐定,这才笑着打量起这两个人。 郜永宽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生得很壮实,双肩极阔。汪安钧高瘦,但放在膝上的一双手,骨节突起,遒劲有力,显是握惯了刀枪的人。两人的眉宇之间,都有一股凶悍之色。亦有隐隐的戒备之意,虽然极力掩饰。但心情紧张之下,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关卓凡心想,看来“九太岁”的凶名,所传不虚,不过他的话说出来,却很温和。 “郜将军,汪将军,我久仰你们的大名,今日才有缘相见,幸何如哉!”关卓凡微笑道,“两位敢孤身进我的大营,可见不脱英雄本色,我佩服得很。” 郜永宽是“纳王”,汪安钧是“康王”,但这些称号,乃是伪封,因此在这样的场合中,喊他们将军,算是一种变通的称呼。 “不敢当。”郜永宽和汪安钧,都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由郜永宽作答,“上一次在青浦城,没有福气能当面拜见大帅,到今天才算补上了。” 这说的是第二次上海战役中,郜永宽被轩军困在青浦,无奈投降的事。他主动提起来,倒让关卓凡没有想到。 “我一直敬重郜将军的威名,那样的情形下,倒不便相见了。”关卓凡笑着说,把郜永宽又捧了一捧,意思是你那时候是个俘虏,见面不免尴尬。 “所以我今天特来拜谢大帅的不杀之恩,”关卓凡这一连串的做作,终于让郜永宽放下了出入大营时的那份紧张,“永宽决意率领苏州城内的四万部下,反正投效!” 终于切入正题了。关卓凡微微颌首,却没马上答话,沉吟了半晌,方才开口。 “郜将军,你这句话,是出于真心?” “我敢来见大帅,自然真心诚意。若是大帅不信,永宽愿意断指明誓!” “不必如此,我自然信得过郜将军的话。”关卓凡点头道,“只是李抚台的淮军,就在城北,你为何不去找他,倒来找我呢?” 郜永宽心说,明明是你派了郑国魁来联络的,怎么倒过来问我?不过这句话,不能直说,于是换了个说法。 “我在上海,两次败在大帅手上,因此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对淮军和李鸿章颇有不服之意,而且只说上海,不说苏州,可见郜永宽心里,还认为苏州只是一个不胜不败之局。 关卓凡却好像没听出来一样,连连点头,神色之中满是嘉许之意。 “好,好,郜将军真的是率直之人,毫无隐瞒。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请问郜将军——”关卓凡的眼光先扫一眼汪安钧,才又移回到郜永宽的身上,“当初我在高桥设法场,在投降的四千人里,杀了两百多个。你们今天来,不怕么?“ 郜永宽的脸上掠过一丝犹豫,随即便大声说道:“大帅当日不杀我,今日自然也不杀我!” “不错!”关卓凡一拍桌子,“郜永宽,你以诚待我,我自然以诚待你——图林,拿三杯酒过来!” 等到郜永宽和汪安钧都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端起了酒杯,关卓凡持杯与他俩一碰,说句“各凭真心”,一饮而尽。 虽然没有杀一只鸡来“歃血为盟”,但这杯酒一喝,大家对彼此的态度,都表满意,于是要谈下一件事。 合谋议定了准备投降献城的,是“九太岁”中郜永宽以下的八个,大哥谭绍光则不在此列,也就是说,要想投降成功,还必须要过李秀成和谭绍光这两关。因此,不论是为了彻底消除官军的疑虑,还是为了行动的顺利进行,都有必要交一个“投名状”来。 “把李秀成拿来见我,”关卓凡微笑着说,“不知你们敢不敢?” “这……也不是不敢,只是……”郜永宽跟汪安钧对望一眼,大起踌躇。 踌躇的原因是下不了这个手。李秀成对待部下,一向有恩义,既孚威望,又得人心,郜永宽等几个人,也曾屡受李秀成的提拔。要说把这位“忠王”绑到官军的大营里来,于心何忍?而且也怕犯了众怒,导致手下的军队离心离德,因此不能不硬着头皮,向关卓凡老老实实地做了一番说明。 这是预料中的事,关卓凡并不以之为杵。从历史的记载来看,李秀成后来被曾国藩所获,“站笼”审讯之时,别的洪军将领见到他,仍然长跪请安,可见李秀成在部下心中的地位,因此郜永宽现在有这样的表示,不足为奇。 “李秀成的事,我不难为你们。”关卓凡说道,“那么杀谭绍光,行不行呢?” “行!”这一回郜永宽回答得很干脆。 “哦?”关卓凡盯着郜永宽问道,“他不是你们的结拜大哥?” “不瞒大帅说,他是广西人,我们是湖北人。自从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们一走,结拜之情就已经没了!” 原来如此。当日谭绍光在青浦城外的清水坑被轩军横扫,溃向嘉定,导致郜永宽几个坐困孤城,跑都跑不及,终于成了轩军的阶下之囚。 既然这样说,那么事情再无可疑,投名状的事,就算是敲定了。 然而接下来要说的,才是关键中的关键——他们又要投降,又要献城,又要杀人,所为的,当然是一份前程。 郜永宽开出来的价码是,准许官军进城,但他们自己的部下,要划半城以守。 “可以。”关卓凡答应得很干脆。 “准我把旧部编练为二十营,给发军饷。” “可以。” “我们八个人,原来受过洪秀全的伪封,现在既然洗心革面了,想向请朝廷请一个名号。” 这是在要官了。郜永宽的意思是,他和“康王”汪安钧,“比王”伍贵文,“宁王”周文嘉这四个,原来是王,现在要四个总兵的衔头,而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四人,原来都是“天将”,现在要四个副将的名衔。 “可以。” 关卓凡答应得这样痛快,让郜永宽喜出望外,于是把最后一个要求,也吞吞吐吐地提了出来。 “大帅,”郜永宽很吃力地说,“这四个总兵和四个副将的赏,我们斗胆,要请朝廷指明何省何任。” 这句话一说,连在一旁侍立的图林,都不由在心中倒抽一口凉气——他们居然要八个二品的实缺! 第一零五章 郜永宽 (初一拜年了!) 第一零六章 心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零六章 心机 总兵是正二品的衔,副将是从二品的衔,这也就罢了,想要实缺,那还了得?图林心说,一省之内,也不过设立两三员总兵,各辖一镇,我家这位爷,当初在热河和密云打生打死,担着血海干系,擎天保驾,才放了一个左翼总兵的实缺,你们八个长毛头子,就敢开口说什么“指明何省何任”?做你娘的梦去吧! “可以!”关卓凡的回答,让图林大吃一惊。 “谢谢大帅栽培!”郜永宽喜得站起身来,深深鞠了一躬。 “坐,坐,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功劳,要让李抚台分去一半了。”关卓凡叹气道。 郜永宽愕然,一时不明白他是何意。 “郜将军,你们只要提了谭绍光的头来,这些应有的赏赐,朝廷必会恩准。可是我到底只是一省的藩司,八个二品的实缺,非同小可,是极大的恩宠,当然得由李抚台亲自出奏,才能显得名正言顺,隆重其事。”关卓凡向他解释道,“我看这样好了,城北的正面,是程学启的开字营,我给李抚台写一封信,派郑国魁陪你去找了程学启,再一起去见李抚台。你们三个,原来都是同袍,现在又都归顺朝廷,同为国家效力,真是一段佳话。” 郜永宽明白了,关卓凡是在替他们着想,感激之余,又有些担心。 “大帅,我怕李抚台那里,万一谈不通……”郜永宽犹豫地说,“何况,还会分薄了大帅你的功劳。” “一定通,一定通!”关卓凡摆着手笑道,“李抚台是最知道轻重的人。你拿苏州城交给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通的道理?你若是不放心,我再荐一个人,你让程学启把他找来做个中保。必定不错。至于说功劳么,都是为了国家的事情,我让一让抚台好了!” 这真是高风亮节!郜永宽心说,想不到清妖之中,还有这样的官儿。 “不知大帅要荐哪一个人?” “淮军里面,有一支常胜军。想必你是知道的?” “是,大帅说的可是戈登?我知道他是英国的军官。” “不错,他原来是我的手下,现在跟了李抚台。”关卓凡点头道,“郜将军,我摊开来说好了。咱们都知道,洋人是最讲信用的。我替你打算,这件事若是有戈登在中间作保,自然可以免去你的担心。” 这一下,算得上是仁至义尽。郜永宽与汪安钧对望一眼,都是喜动颜色。 事情就这么定局了,关卓凡立刻写好了一封文书。把郜永宽提出的几项要求列明在内,申明不敢自专,要请抚台定夺。他把信交给郑国魁,嘱咐了一番,派他陪同太平天国的这两位“王爷”,仍是走水路,绕道城北去见程学启。 关卓凡只把三个人送到门口,便负手而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面色沉静似水。一丝喜怒哀乐也看不出来。一旁的图林,却涨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关卓凡瞧了他一眼,“你有话说?” “爷,”图林嚅嗫道。“这也太便宜他们了……还有李抚台,平白得了一件大功。” “他们在杭州杀了四万人,坏了几千妇女的名节,又在青浦城虐杀了我三十四个兵,”关卓凡的话,像是在回答图林,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他们九个,真是敢作敢当的汉子……这样的人,赏几个实缺的总兵副将,算得了什么?李抚台自然会好好酬庸他们的大功。” 这几天,李秀成敏锐地感觉到,苏州城内的气氛,不对了。 他和陈玉成两个,就像太平天国的两根支柱,而陈玉成死在胜保手上之后,他更是把千斤重担都挑在了自己肩上——这副担子,一头是洪天王所在的天京,另一头是他苏褔省的首府苏州,他已经挑得越来越吃力。 他毕竟没有三头六臂,洪天王也没能真的召唤出天兵天将来帮他打仗。眼见得天王定下的返程期限一天天将近,苏州的形势却不但没有好转,而且还日趋恶化,这让经历过无数恶战、见惯风浪的李秀成,也开始有了束手无策之感。 湘军淮军也还罢了,老对手,熟悉得很,倒是那支轩军,是怎么回事呢?从一攻上海开始,打一次,轩军则壮大一次,到了现在,几乎没有哪一支部队,能够跟轩军正面交手了。自己的精锐中军,已经调到了天京,而城里的部队…… 谭绍光当然是信得过的,自己的养女,就是嫁给了他。至于郜永宽这几个人,就难说得很——固然轩淮两军的攻势很猛,但这几天来,郜永宽等曾三次出城,每次都说是视察城外的防务,然而每次回来之后,城外的堡垒便会多失几个。到了昨天,连最大的石垒——福海堡,也都丢掉了,守堡的兵士,损伤却不大,得以撤回城里。 军心不稳了!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阅人无数的李秀成,仍然有不祥的感觉。有谣传说,郜永宽曾经在阳澄湖边上了一只小船,至于去做什么,不知道。 这样的事,真伪先不论,有这种流言传出来,本身就是极坏的征兆!然而若说要“严其法”,到底反状未露,而且审时度势,城里的四万多兵,大多是他们的部下,因此也不敢“严其法”——天京事变殷鉴不远,怎么好在苏州又来一次? 权衡之下,不能不把他们叫到拙政园的忠王府来,说一番话。 “现在主上蒙尘,天国的形势艰难得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苏州能不能守得住,全看大家的意思。”李秀成把话说得极为坦率,“你们多是两湖之人,若是心中生了别的念头,人各有志,我亦不能相强,两不相害就是了。只是我身为天国的真忠军师,不能不为天王效死,只要身在苏州一天,就要守一天,大不了你们拿我绑去给那个关卓凡好了!” 真忠军师,是洪秀全给李秀成的最新封号,从地位上来说,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这一番话说出来,谭绍光先就脸上变色,转头环顾他的八个“把弟”,怎么也不相信他们会有造反之心。 其余八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由二哥郜永宽开口。 “请忠王宽心!我等自幼蒙带至今,谁敢有他心?自是万万不能负义。如有他心,也不会与忠王共苦数年。” 这几句说得冠冕堂皇,谭绍光放下了心,李秀成听了,亦感安慰。然而等到众人纷纷辞出,郜永宽却故意拖拖拉拉的,留到了最后,因为还有一句话,要跟李秀成说。 “殿下,您对我们的恩义,云官永不敢忘。”郜永宽的语气,诚恳之极,因为这句话确乎是发自内心,“听说洪天王老人家给您的期限,就快到了,现在苏州四围都是官军,路上不好走得很,如果不提前预备,怕误了您的归期。说到底,天国缺了谁都可以,独独不能缺了忠王。” 李秀成瞪视郜永宽半晌,终于把他这句话听懂了,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到了第三天,李秀成便带着自己的十名亲兵,由一支五百人的精兵护送,黯然离开了苏州城。离城之前,他把谭绍光叫来,劝他跟自己一起走。 “王爷,我不能走。”谭绍光摇着头说,“您到天京主持大局,我一定替你把苏州守住,等到您打破了曾剃头,再带兵打回来,解苏州之围!” 这番话,心意怕不是好的?但李秀成是聪明绝顶的人,知道郜永宽这些人,现在不过是顾念自己的恩义,一旦自己走了,多半就要有异动。到那时,谭绍光势孤力单,大是凶险。然而再三苦劝,谭绍光只是不肯听。 “殿下请放心!郜永宽几个,都是我的兄弟,我的话,他们不敢不听!”谭绍光自信满满地说道,“就算起了什么糊涂念头,只要我在城里坐镇,就起不了什么浪头!” 但愿如此吧。李秀成长叹一声,微微摇头,再不说话了。 (二更送上,祝大家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第一零六章 心机 第一零七章 苏州之变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零七章 苏州之变 李秀成离城,主持城守的重担,便又再压到了谭绍光的肩上。他把李秀成的话又想了想,决定第二天在自己的慕王府召开会议,调整城防的部署之外,还要将自己这些兄弟,好好敲打一番,断了他们胡思乱想的心思。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八个把弟,把会议开在了他的前头——当天夜里,苏州城内的四个王爷,四名天将,齐集于郜永宽的纳王府,要拿一个章程出来了。 “我跟李抚台,都已经谈妥了。”坐在当中的郜永宽,攥紧拳头,环顾了一圈,“现在就看咱们自己的了!” 郑国魁陪同郜永宽和汪安钧,在城北淮军的营盘内见到了程学启。一向凶蛮的“程四郎”,这一回却极为亲热,一面派人飞报李鸿章,一面跟郜永宽叙起曾经的同袍之谊。 “老郜,这真是太好了!”他握了郜永宽的手,激动地说,“说实话,你们是湖北人,我是安徽人,在这个鸟天王的手下,没法干!你看我,过来才几年的工夫,已经擢了总兵,怎么说也是二品的大员了。你们也过来吧,凭这份功劳和你老郜的本事,封爵也不是不能想的!” 由此开始细谈。封赏的事情,是要归李鸿章来决定,但有了关卓凡那一封信,想来不成问题,于是把如何除掉谭绍光,如何开城,如何交接等事宜,好好推敲了一遍,才送了郜永宽和汪安钧回城。 果不其然,到了第三天,便有口信递到城内,请郜永宽到阳澄湖李中丞的座船上相见。等到一只小船将郜永宽送到,李鸿章出船舱亲迎,后面跟着的,除了程学启,还有常胜军的统带戈登。 此刻,郜永宽原原本本地把这一段经历,向座中的兄弟说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纸来,传示一圈。 “这是李中丞写给我的保证书,”郜永宽得意地说,“喏,旁边这个名字和指印,就是保人戈登,这是关大帅特为指点的!再有,我已经跟程学启拜了把子,我那个侄女慕青,许给了常胜军的副领马格文。大家放心,这一场富贵,跑不了了!” 郜永宽提出的条件,李鸿章像关卓凡一样,全部慨然应允。只是八个人的实缺这件事,因为要指明何省何任,所以已经奏报朝廷,需要等朝廷分派下来。 “这个也没关系,我已经申明,以老街为界,西城仍归咱们驻守,苏州八门之中,只开四门,让淮军和轩军进城,其余阊、胥、盘、齐四门,也仍归咱们把守,直到朝廷的谕旨下来,指明实缺,咱们才肯出城整编——先编他二十营,别的,慢慢来,好歹再磨他二十营出来。” 在座的诸人听了这番话,都是喜动颜色,汪安钧第一个忍不住,跳起来说道:“二哥,那还等什么?干脆连夜就动手吧!” 动手,就是要杀谭绍光了。八个人里面,亦有两三个,有不忍的感觉。 “能不能不杀?” 张大洲犹豫地说,“逼他出城算了,到底是结拜过的大哥。” “他是广西的老兄弟,当初跟我们这帮湖北人结拜,你以为他安了什么好心么?”郜永宽冷冷地说,“他在青浦城外扔下我们不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是我们结拜的大哥?” 这句话一说,旁的人不吱声了,而且人人心里都明白,所谓“逼他出城”,是做不到的事情——没有谭绍光的人头来做“投名状”,又何以取信于官军? 于是决定,就在明天慕王府的会议上动手。 “谭绍光的中军,是在城东,不过千数,他王府里的亲兵,也只有三四十个。”郜永宽开始分派,“老周和老范,你们的兵,今天晚上要连夜布置在城东,等咱们杀了谭绍光,就剿灭他的中军。张大洲的兵,安排在他的王府左近,只要里面一有喧哗,立刻要闯进来杀人。” 说完,转头看着面容y鹜的汪安钧:“老汪,明天看你的。只要我一拍桌子,就动刀!” 第二天,自郜永宽以下,八个人每人带了三四名贴身卫士,进了谭绍光的慕王府,其中的汪安钧虽然看上去瘦削,却最是用刀的好手,腰间悬了一把长不盈三尺的缅刀,袖了手坐在谭绍光的近旁。 谭绍光还被蒙在鼓里,做梦也想不到这些把兄弟是来谋取他的性命的。除了他们九太岁之外,与会的还有一位洋人“天福”,就是那位在一攻上海时,向谭绍光指明“臭瓦罐”的英官,萨维治。作为英国皇家步兵团的上尉,凭借他的军事才能,极得谭绍光的信任。 谭绍光先把当前城内外的攻防做了一番分析,认为最近这些天,局面越打越坏的原因,乃是有的人,未尽全力。 “老六,福字堡就是在你手里丢掉的,可是你堡里的兵,却只死了四个,伤了七个。这像话么?”谭绍光看着范起发,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打,趁早就别打!明天开始,你在胥门的兵,交给萨胞来统领,你给我在屋里闭门思过,拿凉水洗洗脸,好好醒一醒。” 范起发唯唯诺诺的,还没敢替自己辩解,一旁的“比王”伍贵文开口了。 “大哥,我看也不能都怪老六吧?”伍贵文的语气,懒洋洋的,全无从前的那种恭敬之意,“粮也缺,饷也缺,枪械大炮又比不上官军,这仗怎么打?再说,起发怎么也是自己兄弟,你拿他的兵去交给萨维治,这算什么?” “老四,你说什么?”谭绍光楞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处事不公!”伍贵文干脆霍地站起身,大声咆哮起来,“我们心里不服!” 他这一站起来,身边的五六个人也都随着呼啦啦地站起来,一派气势汹汹,只有郜永宽和汪安钧,阴沉着脸,仍然端坐不动。萨维治以军人特有的敏感,已经觉得不对,也站起身,把随身的短枪掏出来了。 谭绍光惊得呆住了,再怎样也想不到,这班昔日的兄弟翻脸得这样快,扭转了脸,去看左手边的郜永宽。 “老二,你怎么说?” 郜永宽面色狰狞,用力在桌子上一拍,指着伍贵文骂道:“老四,你他娘的要造反么?” “造反就造反!”坐在一旁的汪安钧反手拔刀,敏如猿猴,匹练般的刀光唰的一闪,萨维治那只握枪的右手,齐碗而断,连着手里的枪,仓啷一声掉在地上! 谭绍光知道中计了,苦于身上没带兵刃,刚喊了一声“来人”,便被揉身而上的汪安钧一刀捅进了小腹,随后伍贵文几个人一齐冲上来,乱刀齐下,生生把谭绍光和萨维治杀在了当场,再由范起发动手,把他的人头割了下来。 一声“来人”,惊动了屋外的亲兵,然而还没等冲进来,郜永宽们带来的卫士已经动手了,枪声,肉搏声,喝骂声响成一片,接着王府的大门轰然洞开,张大洲安排在外面的数百兵一拥而入,慕王府的亲兵,便再也无力抗拒。 半个小时不到,慕王府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阖府罹难。 杀完了王府的人,就要在外面动手了。谭绍光在城东的亲信中军,忽然被伍贵文和范起发的部下包围突袭,一千三百人被杀得干干净净。接着郜永宽下令全城搜捕,凡是与谭绍光亲近的人,都没有逃过一刀。 这一场大杀劫,苏州城内总有近三千人做了刀下之鬼,其中亦不乏无辜之人,连累在里面,玉石俱焚。 郜永宽准备在城内动手,城外的官军自然已经预先收到了消息。李鸿章派了六弟昭庆,由副将郭松林陪着,绕城来到木渎的轩军大营,跟关卓凡接洽两军分南北进城的事宜。没有想到,接待李昭庆的,却是丁世杰。 “丁提督,”李昭庆愕然道,“关藩台呢?” “真是不巧得很,”丁世杰抱歉地说道,“我们大帅因为一桩急务,今天早上赶往昆山去了,要用那里的电报房,跟上海联络。” 第一零七章 苏州之变 第一零八章 未卜先知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零八章 未卜先知 关卓凡亟亟乎的赶往昆山,虽然也算是有事要办,但并没有迫切到急如星火的地步。他的离开,当然另有原因。 “世杰,这里就交给你们了。”临行前,他把丁世杰和张勇叫到木渎来,密密嘱托,“苏州城里的好戏,一出接一出,我们轩军只管看,千万别跳上台去演。” “是。”丁世杰心想,好戏自然说的是长毛内斗,可是一出接一出,那又是什么?不能不多问一句,“老总,难道郜永宽会诈降?” “诈降不诈降,谁知道,反正一切有李抚台主持。郜永宽若是开了城,只管进,若是有长毛来投,只管收容,总之一切谨守分际,万万不要抢了淮军的风头就是。” 抢淮军的风头,本是张勇最乐为的一件事,现在老总说不许,他便有些嘟嘟囔囔的不大愿意,直到关卓凡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算老实下来。关卓凡把这件事交待完了,便由张勇派出的一营马队护从,出发到昆山去了。 从苏州到昆山,六十里路走了半天,一进县城,先奔电报房。 这一封电报,是发给赵景贤的,要他看一看,白齐文和刘玉林的伤势,恢复得怎么样。 他们两个,都是在上海战役中受的伤——轩军反攻南汇县城时,白齐文率兵争夺城外的土垒,被一支长矛刺入左肋,靠了身体强健,救治及时,保下了一条性命。刘玉林的伤,则是在进攻李容发据守的川沙厅时。率敢死队抢城。身被四创。还丢掉了一只左手。 还好有租界里的那家教会医院,精心治疗,慢慢恢复,大半年下来,虽然还不能说是痊愈如常,但已经没有大碍。 既然已经没有大碍,那关卓凡就不客气了,隔了一天。第二封电报发来,请白齐文和刘玉林两个,由驻守上海的先字团派兵护送,赴昆山向他报到。 这一下,弄得赵景贤大惑不解——伤势固然是没有大碍,毕竟也还没有好利索,这样急着调他们去,为了什么呢?然而亦不能再发电报去问,只好将这道命令照传。 白齐文和刘玉林自己,倒是高兴得很。带着先字团的一哨人,第二天便从上海出发。他们都是行伍中人。这半年在医院里闷得久了,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振奋,虽然是在赶路,精神反而愈发健旺。 就在关卓凡以电报调人的时候,苏州城北的淮军大营中,李鸿章却在抚额沉思。自李昭庆回报关卓凡已经离开了苏州,他到现在依然未发一语。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真的能聪明机警到这样的地步么?他心中惊疑不定地琢磨着。 郜永宽投降献城,是一件大好事,然而看过了关卓凡写给他的信,又亲自在阳澄湖上见过郜永宽之后,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郜永宽这八个人,非杀不可! 投降归投降,提出来的条件太苛刻——四万降兵要划半城以守,据有四门,编练二十营,这些本已不可接受,至于索要八个实缺,更是天方夜谭!不要说自己和关卓凡给不了,就算是两宫和恭亲王,也没有这个本事,能够一下子找八个空缺来安插他们。 可是这样的条件,关卓凡偏偏就写在信里,送来给自己了。然而到了自己打算动手的时候,他却又跑到昆山去了,这样一来,“杀降”的名声,岂不是要由自己一肩承担? “不能够,不能够,”李鸿章终于开口了,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他若是能未卜先知,猜到我要杀郜永宽,特意避了开去,那也未免聪明得过头了。” “二哥,你是说关逸轩?”李昭庆不解地问,“我看他躲不了这件事——他给咱们的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不是铁案如山的证据?若说是要担责,自然是他跟二哥一起分担!” “铁案如山?”李鸿章微微苦笑,“人家的信里,无非是转述郜永宽的话,申明了是‘不敢自专,请抚台做主’!嘿嘿,抚台做主,功劳倒又不得不分给藩台一半。” “怎么要分给他一半?”李昭庆不服气了,“既然是二哥做主,那么拿下苏州的功劳,自然该归咱们。” “到底是他先跟郜永宽接洽的。”李鸿章摇着头说,“这倒要用上你刚才那句话了,人家有了这一封信,真正是白纸黑字,铁案如山,谁能夺了他的功劳走?” 李昭庆张了张嘴,再想不出话来争辩。 “算了,这些都是末节,不必计较了。”李鸿章的双目之中,射出阴冷的光来,“你去传我的令,命戈登率常胜军移防到……新阳,索性走远一点。传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到大帐来听令!” 谭绍光的人头,已经由伍贵文和张大洲两个,送到淮军大营。苏州八门之中,有四门大开,轩淮两军,分别从南北入城,在东城划了一条分界线,将东城一分为二,分别驻守。 西城则仍由四万太平军盘踞,旗号不变,服色不变,一点看不出降兵的样子。这样的壁垒森严之下,苏州城内被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气氛紧张而怪异。 到了第八天早上,程学启来了,进入西城,找到了郜永宽,口称大喜。 “老二,已经有消息来了,你们八位的实缺,定下来啦!”两人是焚香拜了把子的,叙起齿来,程学启年长六岁,是大哥。“你定的是富阳镇总兵,汪安钧是南赣镇总兵,总之人人都没落空!” 郜永宽苦盼多日,这一喜非同小可,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当即把喜讯传了下去,西城自是欢声雷动。 “大哥,这都是靠了你的调护,兄弟才能有今日!”郜永宽志得意满地说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自己兄弟,说什么谢不谢的?”程学启一脸都是替他高兴的神情,笑着说道,“宣旨的钦差,大约今天晌午就能到,抚台说了,在我的营里设香案,迎接钦差。你把他们几个都叫上,这就走罢!” 于是郜永宽,汪安钧,伍贵文,周文嘉、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一共八人,带了一千五百人的卫队,跟着程学启,来到了城北的开字大营中。一进营门,见到满面春风的李鸿章,正站在门口亲迎。 “给中丞大人请安!”郜永宽自觉已是朝廷命官,连忙把练熟了的礼仪拿出来了。 “不敢当,郜总兵请起来,”李鸿章笑呵呵地说,“你是浙江的总镇,我可不敢受你的礼。” 富阳总兵是浙江的属官,李鸿章这样一说,郜永宽心中更无怀疑,一行人随着李鸿章,来到设在大营后部的大帐,只见香案已经摆好,大帐之中的另一边,还设了一张大圆桌,杯盏齐全,想必是为了给钦差接风的缘故。 令人动心的,是香案旁的一条长案之上,整齐排放着的八套崭新的二品官服,每套官服之上,又摆着一顶大帽子,帽子上镶嵌的起花珊瑚顶珠,洁白耀眼。八个人本来都故作矜持,不想让抚台大人小瞧了,此刻却不免要偷眼去看那颗顶戴,心痒难耐。 “先坐了用茶。”李鸿章双手按一按,请八个人和程学启一起,随了他在圆桌边坐了。李鸿章的口才极好,谈笑风生,渐渐把八个人紧张腼腆的心情舒缓开来。正在说话间,从大帐外面跑进来一名差官,跪地请安。 “钦差已经到营门了,请中丞大人前去迎接!” “哦,这么快。”李鸿章高兴地站起身,“几位请在这里稍候,方忠,你也随我去迎一迎。” 程学启答应一声,含笑起身,向郜永宽几个抱了抱拳,随李鸿章出去了。剩下“九太岁”之中的这八个,坐立不安,都在想等一会钦差进来了,该拿什么样的礼仪来迎接。 谁知李鸿章这一去,久无消息。过了好大一会,才听见帐外脚步杂沓。八个人连忙站起身,却见大帐门口的帘子掀开一角,有个人探头进来望了一眼,跟着又缩回去了。 八人大为奇怪——这是不是太不庄重了?继而便见到帐帘再一动,一支雪亮的红缨长矛,伸了进来。 (二更送上,求一张票票,谢谢~) ( 第一零八章 未卜先知 第一零九章 令旗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零九章 令旗 这一下,八个人都是大惊失色,念头还没转过来,营帐已是霍然大开,上百名执刀握矛的淮军,一拥而入,将八个人围在了中间,嘴里念着“杀老长毛!杀老长毛!”,步步逼近。 “慢来!慢来!不是老长毛!”郜永宽急得额上全是汗,双手乱摇,“请你们李抚台来说话!” 哪里还能见到什么李抚台?八个人的兵刃,全在进入大帐之前就被收走,赤手空拳,毫无抵抗之力,转瞬便被淮军兵士搠倒在地,刀矛齐下,杀成肉泥。这样的光景,与他们当日杀大哥谭绍光,全无二致,九太岁到底还是做一堆成了鬼。 这边动手杀了八个“老长毛”,那边的程学启、刘铭传和郭松林,便动手对付他们带来的一千五百卫队了。说起来,既然身入淮军的大营,这一千五百人带与不带,实在也没有什么分别。只花了半点钟,淮军各部便将这一千多人全数缴械,以麻绳捆缚,四个一串,立时拖出大营西侧,杀得一个不剩。 等到八个人的脑袋递出来,程学启和刘铭传的兵又各自入城,一面通报轩军的丁世杰,一面传首西城,申明这八个人阴谋连结,对抗官军,现在既然已经伏诛,则罪不及部属,着令降兵各部,不准妄动,须在淮军的带领下,出城北就抚,接受淮军的整编。 西城顿时大乱。蛇无头不行,八名首领都被杀了,那么造反确实是谈不上了。然而——接受淮军的整编? 若是城外只有淮军这一系人马。那是没办法的事。也就罢了,可现在不一样了! 西城的太平军,立刻开始整营整营地投向东城的丁世杰部,继而干脆将盘门和齐门打开,如潮水一样地涌向城南的轩军大营。 因为预先得了关卓凡的叮嘱,轩军已经在城南备好了十几个空营,算是虚位以待,可是见了这样的景况。仍然不免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便看出关卓凡急召刘玉林的用意了,他与郑国魁两个,在苏州都是故旧满城,出城的太平军将领见到他们,很快便被安抚下来,连同手下的部队,井井有条地被安排在各营之中。 兴高采烈的是张勇,心说原来老总说的,乃是这样一回事。既然郜永宽已经杀头。那么城里的这台大戏,就算是唱完了。老子现在进城,总不算抢了淮军的风头吧? 这么想着,居然就带了百余骑,疾驰入城,来到苏州城正中的天心阁下。这里原是三方军队交界之处,张勇驻马此处,每见了一股股乱跑到这里的太平军,便笑吟吟向南一指,说声“有好吃的!有饷发!”,像妓院的老鸨拉客一样,热情有加。就这么被他指到城南大营去的太平军,不下千人之多。 等到程学启闻讯,急忙派兵封锁了盘齐两门,西城的太平军早已走空了大半。最终算下来,投到城南的降兵,足有近三万人之多,而不得不往城北接受整编的降兵,才将将万数。 苏州既然已经入手,轩淮两军依然是按照一条分界,把整个苏州城划成两半,轩军居南,淮军在北。接下来免不了的,便是要寻获各自应得的战利。 说是寻获,其实全看军纪——军纪好的部队,只封各处官库,若是军纪败坏的部队,则与抢掠无异。 这方面,轩军的制度强胜于淮军,不仅本身有明确的“分赃制度”,而且兵入西城,华洋联合纠察队立刻就开始在街面上巡逻,极少有兵士敢于入百姓家里去搜刮。而若是竟有人敢于去污辱妇女,一经发现,是可以当场正法的。因此西城的南面这一块,颇为平静。 而淮军所辖的地面上,就不是那么安稳了,不仅有嘈杂之声,甚至还偶有火光冒出。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图林却带了一哨三十名亲兵,越过分界线,踏上了北城的地界。走了没多远,向西一折,来到了十全街上。 这条街上,已经有淮军的兵士在“动手”,不少人家里,都有哭喊之声传出来。图林带着这一行兵,加快脚步,心中暗暗数着,来到了街南头第五家,恰恰遇见一群淮军兵士,已经砸开了大门,正在向里涌去。 看得出这算是一家大户,里面的一位管家和一名仆人,赶了出来,正在院子里不住作揖,仆人的手里,还捧着几锭银子。 “各位总爷,我们小家小户,没有什么可以孝敬的。”那名管家陪着笑说道,“这一点钱,请总爷们拿了去,买壶酒喝。” 这群淮军之中带队的,是名穿着六品服色的军官,生得倒是粗犷端正,先把银子抓过来,揣进荷包,说出话来,却无赖得很。 “我们是官军,不在乎你这一点钱。看你们家日子过得不错,莫不成是跟长毛早有勾结?” 这话污人太甚,便见到正屋里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脸上沟壑纵横,怕不有个七八十岁?颤巍巍的向前一站,气愤地说道:“我们是读书人家,世代清白,跟长毛何曾有什么勾连?你们既然是官军,怎么好这样血口喷人!” “读书人又怎样?好了不起么?”那名军官斜着眼说道,“冲你这句话,今天我们偏要搜上一搜,不要匿了人在里头!” 他既然盯上了这一家,几锭银子,便决计打发不走。说完了这句话,将手一挥,旁边早已按捺不住的几十个兵,轰然一声,就要开始分头搜掠。 “都滚出去。”一直站在门口的图林开口了,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院子里的那名军官霍然回首,才看见了门口的这一帮人。他见到图林身穿三品的服色,面上先是闪过一丝怯懦的神色,继而看见图林左臂上那一个绿色的袖箍,便又硬气起来了。 轩淮两军的服色,小有差异,他当然认得这帮人是城南的轩军。绿色袖箍,是轩军营官的标志,这个自然也知道。这里虽然离分界线不远,但到底是淮军所辖,一个轩军营官,带人跑到淮军的地盘上来耍威风,算怎么回事? “给大人请安。”嘴里是这么说,身子却纹丝未动,“不过我们是刘总镇的兵,您这位大人管不到我们头上啊。” “谁理你管得到,管不到,我叫你滚出去,听不见么?” “凭什么?这里是我们淮军的地界!”那名军官的口气也硬了起来,直着脖子嚷嚷道,“再说也有个先来后到,这家是我们先看上的,难道凭了你们轩军能打,就想欺负人么?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图林看了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语气变得甚是和蔼:“这位老哥,敢问你尊姓大名?” “我叫何大成,您还能把我怎么了?” 图林忽地把笑容一收,一摆手,他身边一位面容狰狞的亲兵,从背上取下一支青色的旗子,哗啦一声抖开了,向下一掼,插在门前的地上,旗子的四周黑色滚边,中间一个“轩”字,鲜明夺目。 “这是我们大帅的令旗,当初刘铭传丢了青浦,就是我亲手从这面旗子旁边,把他架出去的。”图林冷冷地说道,“我问清楚你的名字,是为了回头报给刘总镇,我杀了他手下哪一位英雄。” “我……”何大成的额上见汗,一下子便软了下来,摸不透眼前的这一位,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爷是轩军的中军管带图林,这个宅子,我们大帅护了。”图林淡淡地说,“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是没有走,我让你即刻死在这面旗子底下。” “是……是……”何大成和几十名淮军的兵士,仿佛像见了瘟神一般,争先恐后地从大门口挤了出去。 图林静静地看着他们跑完了,这才转过身来,走到那位目瞪口呆的老者面前,啪地行了一个军礼。 “不敢动问,您是利长龄老先生吧?” “我是利长龄,”老者见他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是疑惑,又是感激,“这位将军你……” “老先生不必问,过一会您自然就知道了。”图林微笑着摇了摇手,站在一旁不响了。 果然,才过了片刻,门口又哗啦啦地涌进一队人来,接着一名穿着蓝色棉袍的人,从人丛中冲出来,到了老者的面前,双膝一跪。 “爹,儿子不孝……” 利宾抱住父亲的双腿,放声大哭起来。 ( 第一零九章 令旗 第一一零章 戈登的愤怒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零章 戈登的愤怒 正如关卓凡所料想的一样,苏州一降,太湖西山岛上的太平军水寨,立刻土崩瓦解。“航王”唐正财饮弹自尽,军帅简东仁带着残余的三百多号船,八千余人,举众向丁汝昌和李朝斌归降,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平军太湖水师,灰飞烟灭。 西山岛是太平军经营了数年的水军基地,聚敛颇丰。而开战之后,随即便被封锁,因此连一点点也运不走,尽数落入了官军的手里,由湘军水师和轩军水师来“分肥”。 湘军的船多人多,但谁都知道,这一仗得胜的关键,乃是轩军水师的忽然出现,何况金台百粤两只巨舰,仍然把守在西山岛内侧水道的两端,那黑洞洞的巨炮炮口,便是无声的威慑,谁敢争执?于是李朝斌极客气地跟丁汝昌商量,最后决定一家一半。 丁汝昌先把分得的一应军械财物,堆积在那只大趸船上,以篷布覆盖,派了两只汽轮护送,押回上海。然后从降兵之中,挑选了一千多水勇和工匠,由船送到太湖北岸,投向苏州城外的轩军大营,交给丁世杰暂予收容。 轩军在水陆两面都顺丰满帆,而淮军就没有这么顺遂了。 在李鸿章来说,预定要收编四万太平军,结果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反而被城南的轩军捡了一个大便宜,这是没有料到的,不免有些心烦意乱。更加难过的是,关卓凡从昆山赶了回来,口口声声要把投在城南的三万人,交还给淮军来整编。 这怎么能要?李鸿章只有摇头苦笑。不过苏州是伪“苏南省”的首府,拿下了苏州,毕竟是一件巨大的功劳。在这样的日子,其他的不快很容易被遮掩过去,因此还是打算先写折子报捷,同时还要赶紧给老师曾国藩写一封信去——毕竟“苏州杀降“这件事,已经开始传出去了。要先取得老师的支持,才好平息那些可能会随之而来的非议。 他已经在程学启的开字大营中住了两天,现在打算回自己的中军,跟自己的幕僚们好好商议一下。 谁知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想要出营,都变成了一件做不到的事。 “抚台。要不你还是先在这里多住上两天……”程学启吞吞吐吐地说,“戈登正在营门外面,扛了一支枪,说要找抚台……决斗。” “决斗?”李鸿章瞪起了眼睛,“什么叫决斗?” “反正是大逆不道的话,”程学启苦笑着说。“他说抚台骗了他,现在正在气头上。请抚台不必理他,过两天,等他的这一口气消掉,也就无碍了。” 设计杀郜永宽之前,李鸿章特意把戈登的常胜军调到新阳县去,正是要避开这一个麻烦。想不到现在居然找上门来了。 李鸿章恨恨地想,这都是郜永宽这个逆贼太狡猾,居然提出来要让戈登来做保人。他再也想不到,竟是那位关逸轩,替“这个逆贼”出的主意。 戈登的常胜军,原来是轩军洋枪二团的底子,嘉定一役,淮军能够扳回局面,得戈登之力甚大,而之后关卓凡竟然将洋枪二团慨然相送。让李鸿章惊喜异常。他亲自取了“常胜军”这个名字,又一路把戈登保到副将,把常胜军扩充到四千人之多,全以洋枪洋炮优先装备,不仅成为淮军中的头号主力。而且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唯一一支能够跟轩军匹敌的部队。 只好先让一让他了。李鸿章叹了一口气,吩咐程学启派人传令,把自己的文案班子叫到开字大营来,在这里办折子。 办折子也办不安生。戈登天天堵在大营门口,高声喊叫,虽然没有脏话,但总离不开“背信弃义”、“无耻”、“胆小鬼”这些不忍闻的词句。程学启请了李鸿章幕中的“洋员”克里芬日日出营苦劝,全不管用,只得告诫上上下下,谁也不许把这些话传给抚台。 李鸿章倒是有静气,也不跟戈登翻脸,常胜军的兵费照发之外,还另给了一笔四万银元的奖赏,再加上一张褒奖的手谕。这是安抚的表示,亦有道歉的意思在里面,想着这样磨他几天,耗尽了他的锐气,自然也就回去了。 谁知道戈登回去是回去了,却仍然不买账。不仅从开字大营中强行讨走了所羁押的郜永宽义子,而且把四万银元连同那份手谕,一并退了回来,声明常胜军从此不再接受李鸿章的节制。在送回来的手谕背面,还另写了一句狠话——“由于攻占苏州后所发生的情况,我不能接受任何与李鸿章相关的东西”。 “不要就不要!我正好省下了。”李鸿章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恼火,对替他办这趟差事的克里芬轻描淡写地说,“没有戈登,淮军照样打仗,他不要军饷,我倒要看看能顶多久。” 然而局面比他想象的要严重。朝野之中,对他在苏州先骗降再杀降的做法,非议渐起,再过两天,驻上海的英国领事阿礼国,忽然赶到了苏州,面见李鸿章。 戈登的愤怒,来自于三个原因。一是作为一名英官,被拉入了这个诱降的骗局之中,觉得名誉受损,是巨大的耻辱。二是对杀降本身这种“不人道”的做法,非常气愤。三是租界里有人看戈登的笑话,认为中国人拿他的“保证”,看做不值一文。 但阿礼国此行,所为的就不仅仅替戈登出头,而是代表着领事团的公意。淮军在苏州杀降两千余人,大违“万国公法”中不得杀害和虐待俘虏的规定,弄得租界哗然,一致认为西洋各国,不该再继续帮助野蛮的淮军,而各国的军官,也不应继续在淮军和常胜军中效力。各国领事均已上报驻北京的公使,向总理事务衙门提出抗议,而阿礼国除了将这些意思向李鸿章做了转达,表示谴责之外,还要求李鸿章必须做出书面道歉。 当初关卓凡将洋二团“送给”李鸿章的时候,已经把轩军中的大部分英法军官集中在洋二团之内,因此常胜军中的三百多洋人,以英国人占了一半,法国人占了两成,因此领事团推举阿礼国来做这件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阿礼国所提出的道歉要求,李鸿章一口回绝。 “他们八个,盘踞半城,漫天索价,不是真心投降!我为了苏州几十万生灵着想,不能不出此一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杀八个,保全几十万,到哪里都说得过去。” “不是八个,而是两千多!” “那两千人,都是他们的死党,关系太大,不得不杀!” “可是你安排了戈登作为保证人!这关系到英人的名誉,在任何情况下,如果变更盟约,必须事先通知证人。” “戈登人在新阳,时间紧急,来不及告诉他。” “那你就不该接受对方的投降,应该堂堂正正地战斗。用欺骗的手段,是可耻的,你必须为此道歉!” 这一点是关键,很难遮掩得过去,于是李鸿章拿出了他那一股痞劲,打起官腔来了。 “这是我们中国的军政,”他拖长了声音,傲慢地说,“与外国人不相干,谈不上道歉不道歉。”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欢而散,阿礼国怒气冲冲地告辞,到新阳找戈登去了。 这场谈判的具体情形,很快便传到了关卓凡的耳中。他听过了刘郇膏的报告,只是点点头,一语不发。待到刘郇膏辞了出去,便靠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件乌木镇纸,静静地想心事。 所想的不是杀降这件事——这八个人,死有余辜,换做是他自己,一样会杀,只不过手段不至于像李鸿章这样酷烈,一举杀掉两千余人。 他所想的,是李鸿章这个人。 第一一零章 戈登的愤怒 第一一一章 吴煦的报复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一章 吴煦的报复 李鸿章这个人,是近代史上极富争议的一个人物,在关卓凡的感受来说,也很复杂。 与许多人印象中的“卖国贼”不同,关卓凡一直认为,李鸿章其实不怕洋人。这个“不怕”,不是说他莽撞无理,动辄寻衅,而是说在心理上,他对洋人从未有过畏缩和自卑,这在有清一代,特别是晚晴时期,是一项极为难得的品格。这一点,从他与阿礼国的交涉之中,就能够看出来。他后期办外交,无论是对英法,还是对俄日,也都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从未像其他人那样奴颜婢膝。 至于经他手所签署的一项项丧权辱国的条约,那就不是个人之力能够抗拒的,算是身在其位,不得不替整个朝廷来背这些“黑锅”。朝中的清流,固然可以对他口诛笔伐,然而其情其势之下,以中国之大,换了任何一个人去,恐怕也难有更好的结果,难道只凭着一帮书生,口若悬河,下笔万言,就能说得洋鬼子痛哭流涕,洗心革面,把抢到手的利益交了出来? 必定不能。 然而李鸿章亦有他洗不脱的罪过——私心太重!刘郇膏指他是个功名之士的底子,也正是这个意思。 作为一个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他是有的,可若说“后天下之乐而乐”,那就不肯了。论到办洋务,推进中国的近代化进程,李鸿章自然是标志性的人物,但也正是因为私德不检,在他过世的时候。李氏家族的财产。居然达到了四千万两白银之巨。那还有什么话说? 况且主官如此,又如何约束手下的那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自然更是上下其手,层层分肥!国家用十两银子,却只能办成一两银子的事,而就连这一两银子办出来的事,往往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遇风吹雨打。不免烟消云散,最终的结果,变成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关卓凡心想,在这一点上,李鸿章不要说与范仲淹相比,就连比起他的老师曾国藩,相去亦不可以道里计——至少曾国藩的清廉,有口皆碑,嫁女儿的时候,压箱底的嫁妆银子。就只有二百两,连曾国荃都死活不肯相信。非要亲手打开箱子来看,结果目瞪口呆。 因此,关卓凡在心底,对曾国藩还是保有一份尊重的,至于李鸿章…… 这个人,如果有人能够控驭,则用之一方,不失为一名干才。若是如脱缰野马,任由奔驰,甚至是独掌全盘,则最终必定坏事。 现在杨坊任上海道一事,已经尘埃落定,杨坊亦已经开始坐衙办差。除了城西那个虚有其表的巡抚衙门,李鸿章想插手上海的事情,已经很为难了。 而苏州杀降这件事,虽说朝野之中都有不小的非议,但他李鸿章有曾国藩罩着,是迟早可以摆得平的。可是各国领事的这一关,就没有那么容易过得去,他以后再想跟洋人打交道,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诚然,洋人现在表现出来的,不过是一时的义愤。出于利益的考量,他们终究还是要跟中国打交道的,只是这一回,他们有了别的人可以选择。 中国的洋务,以后未见得非要李鸿章来办。 我关卓凡也是可以办的。 而且既然已经心机百变,费时费力走到了这一步,眼光就不肯只放在一个上海上面了——苏松太常镇,天下膏腴之地也,为什么不可以想想? 关卓凡将手中那方乌木镇纸,轻轻拍在案子上。 迟早要把他挤出江苏去。 李鸿章在跟戈登较劲,驻扎在新阳的戈登,也在跟李鸿章较着劲。 按李鸿章的想法,一支军队,毕竟是要打仗的,否则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而且四千人的部队,每月的军饷不是一笔小数目,戈登拒绝了自己拨去的饷银,单靠一时的激愤,又能支撑多久? 他的想法,不能说错,然而没有想到的是,戈登有了更激烈的行动。作为常胜军“会带”的吴煦,从新阳赶到了苏州,向李鸿章报告,戈登已经宣布,常胜军解散! 看着李鸿章惊愕不已的样子,吴煦亦是痛心疾首,然而在心里面,那份快意却难以言表。 李鸿章和关卓凡,都是谋夺他上海道的人,然而在吴煦的心里,情形大不相同。关卓凡的手段是和风细雨,李鸿章的手段则狠辣无情,因此相比较起来,自然是把李鸿章恨进了骨子里去。在这样一个巡抚手下做事,实在是难以安于其位,所以吴煦早已心灰意懒,渐蒙去意,连那个三品皋司都不想要了。 可是离去之前,居然被他找到了一个机会,小小地报复一下李鸿章。这个机会,就是由苏州杀降引发的常胜军之变。 其实李鸿章的判断本不算错,对于身在常胜军的这些外官来说,一是要有仗打,这样才有存在的价值,二是要有饷发,这样才可以活得下去。因此如果再僵持一段时间,未必没有达成妥协的可能。 然而现在多了一个吴煦,就不大一样了。他本身就能够说流利的英语,而且在租界跟洋人打交道这么多年,对于洋人的心理,实在是揣摩得透透,很快就取得了这帮军官的信任。何况他作为常胜军的“会带”,说话本来就具有一定的权威。 吴煦采用的办法,是明里劝着他们与李巡抚言归于好,但说出来的,无一不是在劝他们“认输服软”、“荣誉不重要”、“忍一忍算了”、“杀几个俘虏没什么”这样的话,反而愈发激起了这些人的敌忾之心,表示永远不肯向李鸿章低头。等到把这些人逼到退无可退,吴煦又说话了,这一回,不再劝了。 “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总要找一条出路。”吴煦完全是一副替他们打算的口吻,“何不探一探关藩台的口气?反正你们原来都是他的老部属。” 队里的西洋军官们,都觉得这个提议有道理,于是由副统带马格尼出面,向左近的昆山县去联络轩军,结果接待他的,是关卓凡放在这里的白齐文。 白齐文原来是洋枪二团的团官,跟戈登和马格尼都是老熟人了,一见之下,分外亲热,答应替他们把这个意思向“关老总”去转达。 到了第二天,关卓凡的回话传来了。 “关老总的意思是说,他知道你们英法的军人,以荣誉为生命。要知道轩军也是官军,他问你们重新投入官军,怕不怕名誉受损,再次受到别人的讥笑?” 同样是一副替他们打算的口吻,但却让戈登和马格尼这一班人,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总不成说我们不怕名誉受损?心灰意冷之下,戈登向白齐文表示,大家决定辞职,不再替中国政府作战,但常胜军这支部队,希望轩军能够接收,让底层的军官和士兵能够有一条出路。 谁知连这个请求,亦得不到许可。 “关老总说,他跟李抚台都是朝廷的官员,”白齐文摊开双手,遗憾地说,“没有经过李抚台的许可,他不方便接收这支军队。” 马格尼默然无语,他对中国官员彼此之间这种潜在的规则,是能够了解的。 “不过,关老总正在委托我招募人员,要在昆山重新组建洋枪二团。我想,如果你们的这些军官和士兵,不再属于常胜军,那就没有关系了。” 这是什么意思?马格尼开始没听明白,再想一想,就恍然大悟了。 于是,驻扎新阳的常胜军,正式宣布解散。队伍里一共两百二十四名英法的军人,有一大半表示爱惜名誉,要与戈登一同离开,不想再替中国的军队效力了。而剩下的六十多名英法的军人,和一百多名其他国家的军人,却留了下来,与三千名常胜军的兵士一起,整个投向了昆山。 既然常胜军已经“解散”,那白齐文就再不客气了,连人带装备,一起“招募”了过来。他是这支部队从前的主官,自然立刻就可以上手,毫无滞碍。 于是,就在吴煦向李鸿章做报告的时候,白齐文亦派出了一名副官,连夜赶往苏州,把整个的情形向关卓凡做了报告。有几十名英法的军官不肯离去,颇出关卓凡的意外。不过想一想,这说明他们愿意“不惜名誉”,为钱打仗,倒未必是坏事。 在大营里听完整个报告,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华尔先高兴得跳起来。 “太好了,白齐文又有兵可带了。”华尔激动地把手臂一挥,“多了这支常胜军,轩军的实力就更强了,打到江宁去,我看也不难。” “什么常胜军?”关卓凡慢吞吞地说道,“明明是我的洋二团。无非是抱给别人养了一段日子,现在抱回来看看,白白胖胖的,倒是又长大了一圈。” (谢谢留声机和几位打赏的朋友。下午要去机场了,初八回来。这几天保底一更,请见谅~) 第一一一章 吴煦的报复 第一一二章 抬旗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二章 抬旗 苏州光复,对朝廷来说是一大喜讯,只是参杂了李鸿章杀降这件事在里头,未免有点美中不足。 不足归不足,却也不愿意把这件事看得过重,更不能出言斥责——毕竟是在打仗,能把城池拿回来,才是头等大事!于是下旨,对李鸿章、关卓凡等克复苏州的一应有功人员,温言嘉慰,言明等到整个战事大功克成,一并予以奖赏。 虽说如此,可是冷暖之间,仍有细微的差异。轩淮两军之中,别人都还没赏,关卓凡却得了一份特别的恩宠——举家抬入正黄旗。 抬旗是旗人的特权,所以别的人也不能说什么。从下五旗抬入上三旗,而且是最尊贵的正黄旗,这是一份很大的荣耀。关卓凡还是个孤家寡人,所谓“举家抬入”,也就是说,连他死了的老爹老娘,还有大哥家和二哥家,也都“恩荣普照”,一并抬旗。 对关卓凡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因为进入正黄旗,对自己的未来或者会有很大的助益! 只有一样别扭的地方——他心说,我家白双双,这回也“正黄”了,那是她应得的,可是二哥那两口子,居然也一并“正黄”,这是从何说起? 话说回来,或许是二嫂应得的…… 片刻的胡思乱想过后,还是要办正事。 苏州既然落入官军之手,那么向西通往江宁的路上,最大的重镇就是常州了,由太平天国的“护王”陈坤书在据守。而攻打常州,又必须先扫清盘踞在无锡的黄子隆和江阴的陈承琦。为了商议对常州的作战,李鸿章和关卓凡连续两天在苏州城内会面。协调轩淮两军的行动。 “自然是由来淮军攻无锡,”关卓凡在地图上比划着说,“我的轩军绕道常熟,去打江阴好了。” 以官军现在的兵势,不论谁来打无锡。黄子隆都一定是抵挡不住的。李鸿章知道,这是关卓凡在谦让,毕竟无锡是大城,地位更重,财货更丰,打下了功劳也更大。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彼此倾轧这类事情,李鸿章见得多了,而且他自己就是个中的好手。但是对于面前这位年轻的旗人将领,他的心情却颇为复杂,实在有看不透的感觉。 若说这个关卓凡是存心要与自己一争短长,可是自己初到上海之时。却又主动让防区;嘉定之战,将戈登的洋枪二团拨归淮军指挥,这才造就了后来的常胜军;办厘捐,不仅将嘉定宝山一带的厘卡统统移交,而且信守承诺,松江府之外绝不染手,这些都是谦逊客气的表示。 可是若说这个关卓凡是自甘雌伏。却也不像。 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结果上海道台最后还是落入了他的手里,虽然不信他竟能够未卜先知,想必是一个巧合,但他替杨坊谋划这个位子,是一定有的。苏州杀降,他却正好到昆山去了,结果自己担了一个恶名,实惠却是轩军捞得多。 至于常胜军投向轩军,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说——他已经两次拒绝了戈登。算是仁至义尽,而常胜军解散之后,似乎也没道理说,让白齐文不许招募?更别说那本来就是他的洋枪二团。 自己虽然是巡抚,但现在早已不能把他当成属官来看待了——且不说大家本来就是同品。单说他身上一等轻车都尉的爵衔和那枝双眼花翎,就是连老师曾国藩都不曾有的荣耀。而他旗人的身份,和在两宫和议政王那里的底子,自己就更没办法去比拟了。这样下去,自己这个江苏巡抚,坐得稳,坐不稳,都会成问题。 然而他现在却又把无锡让给自己来打。李鸿章在心里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吃不透,也对付不了,放眼东南,或许只有自己那位老师,才能压住他一头。 因为存了这样一个念头,李鸿章就不肯在城里办公事了——半城是轩军,无趣得很。 李鸿章既然不驻城,关卓凡自然也不好驻,于是明明江苏省的巡抚衙门、藩司衙门就在眼前,一位现任的巡抚,一位加着巡抚衔的藩台,却都视若不见,至于设在拙政园的忠王府,更是谁都不肯踏入半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就在原来谭绍光的慕王府内见面。 攻打常州的作战计划是定好了,可是还不能马上行动,因为轩淮两军,连场恶战下来,都需要休整,而且也都需要把新收容的降卒分类甄选,扩充进来,做一场大整编。 对轩军来说,近三万降卒,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放在从前,只怕在如何防止他们降而复叛上,就得绞尽脑汁,花费好大功夫。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苏州一下,官军廓清“苏南省“全境,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定都江宁的太平天国,也已是摇摇欲坠,难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命运。何况这些人里面,几乎没有广西出来的太平军老人,大多以两湖和安徽籍为主,因此只要安抚得当,该遣散的遣散,该收编的收编,有粮吃,有饷发,便可免去别的担心。 关卓凡不肯像李鸿章一样,把上万降卒统统纳入淮军,将淮军“撑”到近三万人的规模。他还是秉持自己既定的原则,希望手下的部队,能做到“比较精,也比较多”。 “八千战勇,四千长夫,就按照这个数来甄选。”在大营的会议上,关卓凡最终拍了板,“各营原来的预备兵,优先补成正勇。” 那就是说,从三万人里只拔出一万二千,其余的人,全部予以资遣。 “是,我一定好好挑一挑,”丁世杰不无担心地说,“不要弄了些暗怀异志的人进来。” “谭绍光的亲信,被郜永宽杀光了。郜永宽的亲信,又被李鸿章杀光了。”关卓凡叹了一口气。“剩下的,都是可怜人,不见得还有什么异志可怀了。” 即使已经精选,但轩军的人数,算上留驻上海的先字团。驻常熟的建字团,驻昆山的洋枪二团,仍然超过了三万人,这还没有算上丁汝昌送来的那两营水勇和工匠。 除了补满原来各个团的兵额之外,另有三个新的团被建立起来了,仍以团官的名或字。作为团的番号。组建的方式,是从原来老团抽调部分军官和兵士搭建骨架,辅以西洋教官,再将整编后的降卒补充进去。 刘玉林以上海战役中抢攻川沙,身负重伤的功劳,和这次收容安抚降兵的功劳。升任团官。郑国魁则以两次劝降郜永宽的功劳,也从副团官升为团官,与刘玉林各领一团。 另一名新任团官的,是那个在苏州之战中抢搭浮桥的展东禄。他是克字团第一营的营官,亦曾是关卓凡原来步军马队之中的一名哨长,为人机智,作战勇猛。是伊克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现在终于也能够自领一团人,算是修成了正果。 军械上却一时不能补充完整,除了由七宝紧急调来的部分枪械和八门野炮之外,其余的便只好先从缴获的洋枪洋炮里面择优拣选。虽然制式不能统一,但好歹凑齐了三个团的装备,勉强可以称为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军队了。 整编之后,接着就是整训。关卓凡在慕王府跟李鸿章见完面,由刘郇膏陪着,不骑马也不坐轿。安步当车,向城南的齐门行去,琢磨着今天该到哪个团去看训练的情况。 说起来,现在轩军几乎相当于有十个团的编制了,横向铺开。管起来已经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城里的街面上,热闹非凡。李秀成自夺占苏州以后,一直在这里细心经营,而这一回,苏州又幸运的躲过了战火蹂躏,因此这座东南名城在经过了最初几天的混乱之后,立刻显出了繁华依旧的本来面貌。即以上海县城来相比,也还颇有不及。 然而走着走着,关卓凡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不住打量着街边的人群。 “轩帅,可是有什么不对?”刘郇膏主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兵太多了!”关卓凡皱着眉头说道,“怎么一回事?” 街上固然是繁华热闹,但每走几步,就能见到身穿号服的大头兵,三三两两地在街面上流连,其中也能见到服色鲜明的军官。有的兵注意到关卓凡这一行人,即使不认得这位“轩帅”,亦认得出他左臂上那圈白色的袖箍,和头上那支双眼花翎,连忙躬身退开,就手请一个安。但更多的兵,都在兴高采烈地出没于各家店铺,或是围着路边的摊档讨价还价,全没注意到这位轩军统帅的经过。 “哦,这个,”刘郇膏明白了,向他解释道,“是上一回的营务会议,丁提督和我们几个议定的。大家刚打完一场大仗,让他们松泛一下,每日有两成的兵可以轮假。” 从上海打到苏州,一路连番恶战,让部队有个松弛的机会,不是不可以。但苏州开城已经大半个月了,还是这样的情形,则整训从何谈起?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关卓凡停住了脚步。 刘郇膏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正想解释,却见关卓凡的手向前一指,只见右前方的一家酒楼里,走出来几个兵士,脚步虚浮,满脸通红,大声说笑着向城西走去。 “那几个兵,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还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图林,把他们叫过来问问!” 领头的居然是一名戴着绿色袖箍的哨长,被几名亲兵一路扯了过来,还不服气,仗着酒劲嘴里嚷嚷着:“搞么事?搞么事?老子又得违反军法!” 等到看见关大帅,认出来了,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吓醒了大半。而他这一番嚷嚷,也让街上的轩军官兵,发觉是大帅在处置人,几百人哗啦一声,请下安去,只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贩和老百姓,站在街边,茫然失措。 整条大街,一时寂静无声。 第一一二章 抬旗 第一一三章 女馆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三章 女馆 关卓凡先不说话,盯着跪在面前的哨长看了半晌,才开口问话。 “叫什么名字?” “刘……刘大弟。” “吃饭喝酒,给钱了没有?” “给了,给了,一两三钱银子。” “嗯,”关卓凡点点头,“吃饱喝足了,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耍啊?” 这句话一问,刘大弟张口结舌,迟疑着没有回话。 “怎么啦?大帅在问你话!”图林喝道,“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嘴巴?” “是去……去女馆。”刘大弟垂头丧气地说。 关卓凡不明所以,但说起女馆,刘郇膏却是知道的。 女馆是太平天国所颁行的一个恶法。洪秀全以“万恶淫为首”的缘故,从打下武昌开始,敕令全城百姓,必须男女分居,虽夫妇母子亦不可融通。把数万女子,集中在指定的区域和宅子内居住,称为“女馆”,又叫做“女营”,由军中的女百长、女总制、女军帅等监管带领,形同女囚。李秀成在苏州,亦搞了这一套,只是随着时日推移,这套违反人伦的规矩,实在执行不下去,才又重新放宽,允许当地女子各归本宅。 然而仍有外乡的女子,或是无家可归,或是被洪教主洗了脑,不愿离开,仍在女馆之中居住。谭绍光郜永宽这些人,便干脆将女馆变成了兵士行乐的地方,这些女人成了事实上的营妓。等到官军进了城。这些分布在城中的女馆,自然成了轩淮两军兵士找乐子的地方,而这些女人,亦不得不依靠出卖身体。换取食物银钱,来维持自己的生存。 “我竟不知道,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儿。”关卓凡的脸色,阴沉得吓人——轩军固然不禁娼,但眼下这样的事情,又与谭郜之流何异?“刘先生,这件事情,你知道不知道?” 关卓凡从未用这样冷峻的语气跟他说过话,刘郇膏被他锐利的目光盯得心中一颤。躬身说道:“属下失察。请大帅治罪!” 关卓凡没有做声。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跪在地上的刘大弟起身,自己则扭头就走。脚步不停,一路向城门疾行而去,慌得刘郇膏和一众亲兵连忙紧紧跟上。直到进入了轩军的城北大营,关卓凡在帐中坐定,才又开了口。 “刘先生,你即刻给李少荃写一封信,就说我现在以江苏藩司的身份,处分苏州行政。城中一应女馆立予解散,馆中女子,发给银两。任由她们自去,不论南城北城,同样办理,请他饬下淮军各部,勿予阻拦。” “是!” “轩军的营例,战时无假,作训时给假半成,驻防时给假一成,这是不替的定例!”关卓凡的口气极冷,“辄有更易,就算是你们会议定下来的,也该报我知道——你告诉丁世杰,若下次再有这样的情形,我拿军法办他!” “是!”刘郇膏的声音,微微战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关卓凡的真颜色,心知是特为给自己留面子,才没有点了自己的名字出来。 “军队不能在苏州待下去了,”关卓凡断然道,“传我的令,轩军全体,两天以后拔营,开往常熟整训!” 早春的天气,依然寒冷,不过常熟县衙院子里的一株桃花,已经开得很繁盛了。 这里被驻防常熟的建字团,用来做了团部。吴建瀛亲自捧了一张躺椅放在桃树下,看着关大帅裹了军毯,半靠在椅子上,眯缝着眼睛在赏花。 有什么好看?吴建瀛挠了挠头,心说大冷的天,在屋里烤火多好呢。难怪人家是大帅,自己这样的粗人,就没这份闲情逸致了。 轩军的大部,并没有进城,从苏州开到以后,一直在城外扎营整训。关卓凡来到县衙,倒不为赏花,而是在等一个人,因此眼睛虽然看在桃树上,心里却在琢磨着别的事情。 应该说,从上海的反攻开始,到苏州杀降为止,自己所设计的这个局,算是完全达到了目的。 谭绍光杀了。 破苏州的功劳到手了。 轩军再一次壮大了。 杀降的罪名躲掉了。 洋人跟李鸿章决裂了。 洋二团回来了。 现在只要等来那个人,把最后一件事了结掉,那就再没有什么牵挂,可以全力向西,开始新一轮的征程。 他所等的人,是李泰国。 关卓凡料想的不错,李泰国率阿思本舰队自上海北上,把船泊在了大沽口,自己进京去跟总理衙门交涉,讨要他梦想中的那一千万两银子。可是不管他如何鼓起如簧之舌,拼命游说,毕竟这个数目太过骇人听闻,而且时间一长,他这个“居间经理一切”的人,想做舰队的太上总统的野心,亦暴露无遗。 恭亲王和左右的一班人也不傻,既然看出了这一点,便更加不肯让步。李泰国情急之下,发出威胁,说如果再不给钱,就要将整个舰队解散,开回英国去。 回去就回去!朝廷干脆办了一个《阿思本舰队撤退案》,除了轩军水师的两条船,其它的船,不要了!不仅如此,而且还要向李泰国追讨剩余的船价。 这一下,官司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在英国公使和税务司赫德的调停下,算是达成了协议,李泰国要把原来朝廷所付船价的七成,还给朝廷。而留在上海的两条船,朝廷的回答是不知道在哪里,请他自己去向轩军要。 “跟他说,要得回来,就归他带走。”总理事务大臣董恂,翻着眼睛对通译说道,“要不回来,这两只船的船价,便不必还给朝廷,便宜他了。” 等李泰国回到上海,果然已经不见了金台百粤两舰的踪影,再一打听,据说是开到太湖里打仗去了。李泰国没办法,先请人传了消息给关卓凡,继而再想一想,干脆自己乘了一条汽轮,亲自到常熟来找这位老朋友。 谁曾想,老朋友已经变了心。 “尼尔斯!”在院子里赏花的关卓凡,到底把李泰国等到了,堆起满面笑容,把他让进了房子里。等到听李泰国把事情一说,关藩司的满面笑容,化作了惊愕痛惜的神情。 “嗐!怎么会弄成这样?”关卓凡跌足道,“太可惜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了。逸轩,我这次来,是要请你把那两只炮舰还给我,我要带回英国去。” “是,是,自然该还给你。”关卓凡诚恳地说道,“只是你来晚了一步,那两只船,已经开到太湖里面去了。现在官军正在跟无锡和江阴的长毛交战,水道断绝,一时出不来啊。” “这……”李泰国还不死心,想了想,又说道,“那请逸轩你派一支部队,护送我走陆路到太湖,行不行?” 关卓凡楞了一下,随即扬声把吴建瀛叫了进来。 “吴建瀛!” “标下在!” “这位洋大人,要去太湖,拿我们轩军的炮舰开走。”关卓凡斜乜着吴建瀛,“派你的部下护送他去,行不行啊?” “回大帅的话!现在无锡的黄子隆和江阴的陈承琦,都派有长毛在我们的腹地活动。”吴建瀛慢吞吞地说,“常熟吃紧,我自己的兵也还不够用。若是洋大人非要去,我好歹抽几十个人跟着他就是了,能不能都得出鬼门关,各凭天命。” 各凭天命,这也太吓人了,怎么敢去?李泰国原本就是个胆小的人,当初为了躲避太平军,连总税务司的职位都不要了,逃到香港去,现在这样,更加不敢动了。 “逸轩,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李泰国绝望地说。 “也不能说没有办法……我看这样好了,”关卓凡好整以暇地说道,“尼尔斯,你先尽管回英国去,等到我们把长毛打平了,江苏宁靖,船自然就可以从太湖出来了。到那时,我让两个爱德华自己把船开回英国去找你,我再另外致送一份心意,让他们一起带了给你,多好呢?” 第一一三章 女馆 第一一四章 砂山古祠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四章 砂山古祠 江阴县在常州府的北面,毗邻长江,由太平天国的堵王陈承琦在这里据守。李泰国被打发走之后,轩军随即开拔,由常熟攻入江阴。除了刘玉林的林字团向南布防在常州方向外,其余各团,把江阴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县城不算小,城里也还有近万太平军固守,因此关卓凡决定亲自上砂山,去看一看城内的形势。 砂山在江阴城的东北,地势不算特高,但俯瞰全城,已是绰绰有余。关卓凡带了中军的刘郇膏和图林,由几十名亲兵扈从,自大营飞驰而出,不多时便到了砂山脚下。不用下马,便可以循着一条并不陡峭的山路,直登峰顶。 举目一望,果然一切都尽收眼底。城墙围成了一个长条状,南北长,东西窄,远远望去,仿若一名长腰美女,俯伏于地。 可是大帅说话,自然不好拿美女的腰来做比。 “江阴城是舟形,南首北尾,”关卓凡边指边说,“如果攻首尾,则不容易破城。如果拦腰一击,我猜陈承琦一定挡不住!” 也就是说,只要集中力量在美女的腰上下功夫,则一定可以攻破她。 对于大帅的这个见解,刘郇膏自然表示赞同。抬头看看天色,不仅已经黑了下来,而且不妙的是,乌云翻滚,眼见就有一场大雨好下。 春雨贵如油,可是对于外出的人来说,是个麻烦,又湿又冷,一不小心就会淋出病来。于是在刘郇膏的提醒下,策马下山回营。然而还没到山脚,豆大的雨点便已经开始砸落下来。 “爷!那边有个庙!”图林在马上将手一指,“咱们先过去避一避吧?” 大家顺着图林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黑沉沉的一座庙宇,有灯火的亮光透出。几十匹马拨转方向。转瞬便驰到了庙宇的大门前。 到了门外,图林抢先跳下马,靴子把泥水踩得四溅,举起马鞭子打门:“开门!我们是过路的,进来避一避雨!” 敲了半晌,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瘦小的老人。见了这些人,先是一愣,忽然疯疯癫癫地嚷嚷起来:“没地方!不许进来!不许……不许进来!” “值什么!”图林用一只手臂将那老者轻轻挡开,笑着说道:“弄脏了你的地方,回头赔银子给你……爷,您请进。这里面倒是干净。” 关卓凡迈进殿门,只见那老者满面通红,呼吸急促的样子,显是正在病中,神智似是不大清楚,身边扶着他的,却是一位穿红袄子的小姑娘。十多岁的样子,伶伶俐俐的。小姑娘见一下子进来这许多人,显得又是吃惊,又是着急,一边拼命把老人向后扯去,一边极懂事地说道:“列位总爷,我爷爷是守祠的人,他发烧说胡话,总爷们不要计较他。” “刘先生,回头叫医生来。替他看一看。”关卓凡向刘郇膏说道,“又老又小的,满可怜。” “用不着你发善心……”老人挣扎着说,却被小姑娘拦住话头,一路推到旁边的过道里去了。 关卓凡笑一笑。没把这一幕放在心上,在亲兵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环顾四周。祠堂看着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里面想必就是正殿了。正琢磨着这殿里供奉的是什么人,墙上题着的一首诗,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腐胬白骨满疆场, 万死孤城未肯降。 寄语路人休掩鼻, 活人不及死人香。 幽暗闪动的火光之中,关卓凡只觉这首诗里颇有森森之气,而落款也甚为奇特,题的是“江阴女子”。诗中的警句,自然是“活人不及死人香”,但所扣的主题,却是“万死孤城未肯降”一句。他不由便仰头思索,这是哪个典故? 想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凛:这是前明江阴典史阎应元的祠庙! 顺治二年,清兵下江南,豫亲王多铎的兵锋所指,各地无不望风景从。只有江阴县,官降民叛,城中义民杀知县方亨、守备顾元泌,在明伦堂内歃血为盟,誓言绝不剃发,推举住在砂山的阎应元为主帅,据守县城。说起来,祖籍通县的阎应元,其时只是一名前典史,未入流的官,但他英雄气概,机智多谋,素为江阴百姓所仰服。于是他携了六百祝塘勇士,自砂山入城,主持城守。 入城后,阎应元立即把全城的户口分别丁壮老幼编列成册,挑选年轻力壮的男子组成民兵。又对城中过往行人严加盘诘,肃清内奸。在阎应元的领导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分派得井井有条,立时把江阴城变作了一个守卫严密的堡垒。 常州知府宗灏闻讯,派兵丁三百人赶来镇压,被轻易歼灭于秦望山下,继而前明降将刘良佐的五万兵赶至,大围江阴,再三劝降不成,终于开始攻城。 撮迩之地,弹丸小城,刘良佐满拟可以一鼓而破,谁知自此日开始,打足四十余天,在江阴城下碰得头破血流!攻城的兵卒,伤亡过万,江阴城兀自岿然不动,而守城的,却尽是微末之吏——守东门的,是武举人王公略,守南门的,是把总汪向阳,守西门的,是现任典史陈明遇,攻防最烈的北门,则由阎应元亲守,每次巡城,必由一杨姓家将持大刀跟随,见者无不生畏,以为是云长再世,周仓重生。 这一下,清廷耸动,多铎大怒之下,先后派了恭顺王孔有德、贝勒博洛、贝勒尼堪等,统率大兵增援,一时之间,小小的江阴城下,二十万“大清兵”云集,而在城中抵抗的,不过是数万百姓而已。 谁知竟然还是不能攻下!江阴百姓,于绝境之中,打得愈发顽强,最惨烈的一件事,是江阴父老百余人,披红挂彩,出城诈降,等去到清军大营之中,忽然引发随身暗藏的火药,炸死官兵数百人之多。 到了第七十九天上,真的打到弹尽粮绝,情知再也守不住了。于是阖城的百姓,箪壶食浆,涌上城墙,在明月高悬之下,与城上的民兵子弟一起,相对痛饮,放声高歌:“宜兴人,一把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江阴人,打仗八十日,宁死不投降。” 关卓凡这些读史的人,每每看到此处,都不能不掩卷长叹,泪湿眼眶,赞一声:江阴人牛逼! 再过两天,博洛督大军猛攻,以红衣大炮并二百余门各式火炮,在花家坝轰破东北城墙,终于破城。阎应元以短刃刺胸不死,又跳前湖自杀,却被赶到的清兵捞了起来,绑缚博洛面前。阎应元背身而立,破口大骂,被清兵用铁枪刺断胫骨,竟仍以断肢立地,及至气绝,膝盖也不曾略弯。 江阴之战,前后八十一日,清兵死伤四万余人,而江阴城内城外的百姓死于此战者,凡九万七千人,是为江南最惨烈一役。 即使对于穿越到这个年代的关卓凡来说,这亦是两百多年前的历史了,不意却在这样的雨夜之中,忽然见到了这座供奉阎应元的祠堂。感慨良久,将身上的油衣脱下,正一正衣冠,决定到里面的灵位之前,躬身致敬。 他由刘郇膏和几名亲兵陪着,进了正殿,果然见到中间靠墙的位置,是一尊塑像,躯干丰硕,双眉卓竖,目细而长曲,面赤有须,直有云长之风。塑像之前设了一个小香案,供着一块木牌,牌前的一炉香烟,将将燃过一半。 关卓凡面容一肃,方才迈开脚步,却听见旁边的过道中又传来了那位小姑娘着急的声音。 “爷爷……爷爷……你不要去……” 跟着便听塑像旁边的侧门咣的一声被推开,那名老者,双手持着一把长柄大刀,大喝一声“呔!”,势如疯虎一般冲进殿来,拦在阎应元的塑像之前! 关卓凡被他惊得连退两步,身边的亲兵哗啦啦一片响,刀出鞘,枪离肩,不约而同地指住了那名老者。那老者却恍然不觉,一柄大刀在身前虚劈,刀光雪亮,虎虎生风,真看不出这名瘦小的老人,身上竟负有如斯武功。 待到更多的亲兵手执火把涌进来,殿中稍显明亮,大家才看出来,老人手中的刀,不是真刀,而是戏台上所用的木制大刀,难怪他耍弄起来,并不显得如何艰难,真不知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一众人面面相觑,然后都把眼光看在大帅身上,等他的示意。 关卓凡惊魂初定,走上一步,客客气气地说道:“老人家……” “呔!”老人彷如戏台上的武生,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在香案前走了一个三步回头的台步,将刀一横,面容狰狞地看着一屋子官兵,忽然像念戏词一般,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来。 “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这首阎应元的绝命大诗,此刻夹在滚滚雷声之中,由这位状若疯癫的老者口中嘶吼出来,直可以撼天震地!在这样的地方,骤然听闻到这样一句话,关卓凡只觉浑身的热血呼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激动得浑身战抖,难以自持,泪水和额上淌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几至模糊了双眼。 一道闪电亮起,将祠庙之中照得雪亮,却见那老者将刀又翻了一个刀花,身子缓缓倚靠在阎应元的塑像之上,刀尾拄地,双手将刀身斜亘在枯瘦的身躯前,怒目圆睁,凛凛生威,拼尽最后的力量,纵声大呼—— “这是我大明神将军阎应元的灵位,满洲人不得近前!” 第一一四章 砂山古祠 第一一五章 摆平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五章 摆平 老者的这股气势,一时将众人惊得呆住了。 如果他说的是江阴土话,也就罢了,殿中的一班兵未必能听得明白。偏偏他念戏词一般,字正腔圆,“大明”、“满洲人”这些话,声声入耳。照这样看来,面前的这个老头,岂不是大逆的钦犯?眼见是要拿人了。 轩军之中,真正的满洲人并不多,但关大帅却是正牌子的正黄旗!大家都偷眼看他,却见大帅木然立在当中,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个红袄子的小姑娘,跑了进来,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一边哭,一边向这帮“总爷”磕头求情。 “这个人,演戏演疯了。”关卓凡终于开口了,声音之中,一丝喜怒哀乐也没有,干涩地说道,“刘先生,我记得这座祠庙,是御准建立的?” “是,大帅真是渊博!”刘郇膏正有惊心动魄之感,听他问起,连忙答道,“阎丽亨的这座祠堂,是乾隆二十四年,奉高宗纯皇帝的圣谕准建,没想到是在这里。” 江阴沦陷之后,惨遭屠城,从此整个江阴地区的百姓,都采取了对朝廷不合作的态度,不出仕,不应举,算是一种沉默的抵抗。这样的情形,直到乾隆年间,朝廷准予给阎应元在江阴修祠,主动向江阴人示好,才有了改观。 “既然如此,倒不便打搅了。”关卓凡淡淡地说,“走!” 走? 这一声走,让大家都颇有匪夷所思之感,一件可以定成大逆的案子。说撂开就撂开了!大家都在想。这也就是关大帅身为满人。才敢这样干,若是换了汉员,只怕立刻就要被疑心成心怀前朝。 然而大帅说走,谁又敢再说什么?图林连忙将手中的油衣替关卓凡披上,数十人收起刀枪,上了马,顶着大雨向军营驰去。 等到进了中军帐,关卓凡一边由着亲兵替自己换上干衣。一边派人把刘郇膏叫了过来。 “刘先生,你看见那个老头,手里拿的那把大刀没有?” “是,我亦想到了。”谈到这件事,刘郇膏极为谨慎,小心翼翼地看着关卓凡的脸色说道,“当初阎丽亨大逆不道,竟敢在江阴对抗天兵,他那位姓杨的家将,正是替他执刀之人。这个守祠的老者。说不定就是那位家将的后人。” “刘先生,你不用多心。两百年前的事儿了么!”关卓凡蹬上干净暖和的靴子,在地上跺了跺脚,笑着说道,“若是果然如此,那他们代代相传,替阎应元守祠,也算得上是一门义仆了。我看那个老头子病得不轻,他那个孙女,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现在打仗,周围的人都跑干净了,这两天你找人去照应照应,送点吃食银钱什么的。” “是!”刘郇膏毕竟是读书人,在心里面对阎应元实在是尊崇有加,但这份感受,如何敢说出来?此刻听关卓凡这样讲,自是欣然应允。“我按大帅说的,再叫营里的医生,替他去瞧瞧病。” 刘郇膏却不知道,关卓凡这一趟古祠惊魂,心中仍在激荡不已,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没有分毫流露在脸上。 “嗯。”关卓凡仿佛已经抛开了这件事,开始谈军务,“明天一早,叫他们几个到大帐来会议,把攻打江阴的部署,再议一议。” 太平军在江阴的守将,是英王陈玉成的叔叔陈承琦。他却没本事象两百年前的阎应元一样,把江阴守得固若金汤。轩军只拿了四个团攻城,按照关卓凡“拦腰一击”的打法,在南门北门佯攻,主打东城,只打了半天工夫,就以炮火了破毁城门,和分别为十几丈的两段城墙。 首先突入城中的,是白齐文的洋二团。白齐文固然要立功,洋二团的三千多人亦是刚从常胜军回到轩军的编制中,急于打一个胜仗来证明自己,于是冲得特别猛,不仅一举击溃了缺口两边的太平军,而且以极快的速度,分数路直入城内,在逐巷的争夺中穿插包围,让太平军来不及再组织抵抗。“然王”陈承琦在奔回县衙的路上,即被堵截,连同十余名亲兵,在白刃搏斗中被洋二团的士兵以刺刀逐一刺死在小巷中。 江阴入手,轩军又可以像原来一样,好整以暇地屯兵训练,等待淮军攻克无锡的消息了。然而关卓凡却发现,随着手下部队的逐渐扩大,他又面临一个新的问题——该怎样把各团之间的关系平衡好。 轩军发轫之初,不存在这个问题,那时候面对谭绍光的大军,兵员根本就不敷使用,是靠了两条电报线和一条黄浦江,将有限的兵力调来调去,形成局部优势,才最终取得胜利。一个兵当成两个使,哪支部队谁能立功,全凭本事。 现在大不相同了,不仅人数超过了三万,而且装备和火力,实际上已经对太平军形成了压倒性的优势,那么谁立功谁不立功,谁立大功谁立小功,常常要取决于主帅的分派。换句话说,以江阴为例,白齐文固然打得下,其实换了福瑞斯特或者伊克桑,又何尝不可以打下? 这样一来,主帅摆不摆得平,便成关键。 他坐在军案后面,把那些用于在地图上标示部队位置,写着各团番号的小红旗,在案子上摆来摆去,用心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现在轩军的一等主力,是张勇的马队、伊克桑的克字团、福瑞斯特的洋一团、由方济成署理的先字团。 二等主力,是白齐文的洋二团、吴建瀛的建字团、姜德的德字团。 三等主力,则是三个新编练的团——刘玉林的林字团、展东禄的禄字团、郑国魁的魁字团。 十个团之外,还有丁汝昌的水师,刘郇膏的中军营,图林的亲兵营。至于随轩军行动的曾秉忠的数千绿营和团勇,还没有算在其内。 他瞪着案子上摆列得整整齐齐的几排小旗,忽然伸手扫去,把它们搅成了一堆。 怎么摆得平?这么强大的兵力,集中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不要说江阴,就算是接下来的常州之战,亦只要派出三四个团跟淮军一起夹击,那个陈斜眼——“护王”陈坤书,就难逃覆亡的命运。 一阵无名的烦躁过后,跟着便是恍然大悟:哪个规定说只能围着常州来做文章?轩淮两军在江苏境内作战,协同行动,名义上当然该听李鸿章这个江苏巡抚的,然而自己手下已经养大了一个狼群,现在吃都吃不饱,还能跟李鸿章客气么? 管他个屁! 关卓凡霍地站起来,将桌上那堆散乱的小红旗拢在手里,大步走到挂着的大地图面前,一边琢磨,一边将旗子一面一面地插在地图上,渐渐越过了常州,一路向江宁方向延伸过去。 做完了,拍一拍手,后退几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却听帐外来报,说刘总办求见。 “请他进来。”关卓凡回到案边坐好,便见到刘郇膏行了进来,面上殊无欢喜之色。 “轩帅,我有负所托。”刘郇膏面色凝重地说道,“应元庙里耍大刀的那一位,得的是绞肠痧,医生是派去了,不过终于还是救不回来。” 原来是这件事。关卓凡默然无语,在心中不胜唏嘘——这样一个人,到底还是保他不住,却不知他那位相依为命的小孙女,该怎么活下去? “我已经命人办了一副棺木,发送了他。他那位孙女,我也已经带回来了。”就好像猜到了关卓凡心中的想法一样,刘郇膏说道,“说起来,他们家早先是‘乐户’,左近的人家都不太待见,因此我打算拿她交给江阴县来照顾。” 关卓凡心想,难怪他舞起大刀来,有模有样,原来真是唱过戏的。不过乐户跟一般的戏子又有不同,乃是贱籍,小姑娘交给江阴知县来“照顾”,未见得能受什么善待,不要一个不小心,把照顾变成了管束,那就不是自己的本意了。 “她人在哪里?” “就在帐外。”刘郇膏看着关卓凡的脸色说,“她说要来磕头,谢谢收敛了她爷爷的好心人。” 其时的一副棺木,价格不菲,特别是乱世之中,穷苦人家若是遇到丧葬,一床席子卷一卷,也发送得一个人了。若是能以门板钉一副简陋的棺木,则已经算是考究,若是子孙贤孝,非要寻一副真正的棺木来发葬,那么卖身为奴的事,真不是假的。所以刘郇膏送了这一副棺木,在小姑娘来说,也实在是会感激到骨子里去的。 “唔”关卓凡略作沉吟,才点点头,“带她进来吧。” 小姑娘还是穿着那件红袄子,进了帐门,便向旁边一跪,神情之中虽然有畏缩之意,但一个女孩子,在军营这样肃杀的景象之中,并没有被吓得惊慌失措,这就已经很不一般了。 “这是关大帅,”刘郇膏温声说道,“你磕头罢。” “给关大帅磕头。”小姑娘磕了个头,声音颤颤的,半是紧张,半是伤情,“谢谢关大帅收敛了我爷爷。” 看着她的身形,关卓凡倒楞了一下,心说把她叫成“小姑娘”,似乎也不怎么确切。 (晚上的航班,终于可以启程回家了。明天开始恢复一日两更,时间一般是中午12点前后,晚上7点前后。) 第一一五章 摆平 第一一六章 满汉之别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六章 满汉之别 那天在阎应元祠堂里见到这个小姑娘,先是灯火昏暗,继而是被那位老人的所震惊,一直不曾留意打量过她,现在看过去,虽然身形娇俏,但却并不“单薄”,怎么也不信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杨婉儿。”小姑娘垂首答道。 “今年多大啦?” “……十五岁。” 关卓凡心说,难怪觉得她懂事。十五岁,那真也不算小了,在这个年代,尽有十三四岁就嫁人的。 “你爹爹妈妈呢?” “前年闹长毛的时候,死了……”杨婉儿的声音,似乎又开始有点哽咽。 “那你们家在江阴还有什么亲戚……或是朋友没有?” “没了。”杨婉儿小声说道,“我们家是乐户,别人都不乐意跟我们来往。” “哦……那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在祠庙里守祠,有多少年了?” “原来听我爹爹说,从我曾爷爷过世,有二十几年了。” 听她这么说,关卓凡心中大是感慨:这一家人,称得上是忠肝义胆! “你知道你祖上是什么人么?” 关卓凡这一问,让杨婉儿迟疑了——祖上是谁,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爹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是犯忌讳的事情,不可以对外人说起。不过这位“关大帅”,和善得很,语气里似有一股说不清的亲近之意。那天晚上,他不仅放过了爷爷,而且派了医生来给爷爷治病,又让人照料了爷爷的后事,说起来。算是恩人。 “我爹爹说,我们家祖上是阎大将军身边的家将,杨起同。”姑娘用极轻的声音说道。 果然,关卓凡跟刘郇膏交换了一个眼色。 “你不用害怕,乾隆爷御准给阎公建祠。就是说他是忠臣,你家世代守祠,自然也是忠臣。”关卓凡顿一顿,问道:“你跟爷爷,又是靠什么过活?” “公所里,每个月给爷爷送三十斤米。八百文钱。” “那爷爷现在不在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有功夫,想找个草台班子,去跑解马。” 跑解马,就是跑江湖卖艺。她有功夫在身,关卓凡倒是意外得很。不过想一想,乐户人家,多半是她爹妈传给她的,也就不奇怪了。 “婉儿姑娘,现在是乱世,你一个人跑江湖,那可不是办法。既然你在江阴没有亲人。我送你到上海去,你愿不愿意?” 杨婉儿一直垂着头,听了这话,不免抬头向上一望,结果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杨婉儿吃惊的,是本以为刘先生口中的这位“关大帅”,无论如何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她只顾在地上磕头求情,不曾敢望过一眼,哪里想到竟是这么年轻的一位青年将军? 而她现在虽只抬头一瞥。关卓凡却已见到她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晶莹纯净,颊边微现梨涡,人虽然略显稚嫩,却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无疑。 这一下。关卓凡倒是犹豫起来了,自己这么热心,在刘郇膏的眼中看来,会不会以为自己是别有用心呢? 不过这份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自己心中坦荡,又何必在意旁人如何看待? 杨婉儿只是抬头一望,随即便又垂下头去,脸色却愈见苍白,小声说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不管把我送给谁,婉儿都没有二话。” 这就走到“卖身葬父”的路子上去了,不过也可见这个杨婉儿,真是个极懂事的姑娘。 “婉儿姑娘,我怎么会拿你去送给人?我是找人来照顾你。”关卓凡笑了,转头对刘郇膏说道:“刘先生,你找一条船,让图林派几个人,把她送到上海,交给……” 交给谁呢?他一时踌躇起来。扈晴晴还是个姑娘家,未见得愿意;杨坊是现任的上海道,不方便;要说交给利宾,他家里那位“小棠春”,也嫌年轻了一点儿。 “交给雪岩的那位罗四太太好了。”他想到了这个最合适的人选,“说清楚是我的托付。” “成,我立刻办。”刘郇膏笑着应了,问杨婉儿:“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没有?” “爷爷的后事都办完了,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杨婉儿摇头道。 “那你谢过大帅,咱们这就走吧。” “谢谢大帅,谢谢刘先生。”杨婉儿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迟疑着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大帅,你是汉人,还是……满人?” 这让关卓凡怎么说?目瞪口呆之余,跟刘郇膏面面相觑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拿一句冠冕堂皇的官话来敷衍。 “这个么……满汉一家。” 时进三月,京城街面上树木的枝头,也开始有了绿意。宫内的御花园中,一些开得早的奇花异卉,亦已经在争妍斗艳。 养心殿里的慈禧太后,此刻却无心欣赏这一些往常她最喜欢的春意,因为南边的战事,既有让她高兴的消息,亦有让她着急,甚至是不满的地方。 正在替江苏战事做小结的曹毓英,用一段话收了尾。 “长毛在常州一带的三个伪王,陈承琦死在轩军的白齐文手里,黄子隆死在淮军的副将周寿昌手里,常州则是跟苏州一样,由轩淮两军夹攻,最终是轩军先破城,不过陈坤书是由淮军的郭松林所击杀。这三个王一死,常州附近便有残余的长毛,也无力再兴风作浪。所以说苏常两战打完,江苏便算是底定了。” “怎么好算是底定?”慈禧问道,“不是还有江宁?” 她这一问,恭王和几位军机面面相觑,一时谁都没有接话。 “打破常州已经快一个月了,要说让军队休整,也该差不多了。”慈禧平静地问道,“李鸿章和关卓凡两个,还在按兵不动,那是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是明摆着的,但这话很不好说。恭王掂量了一下,还是避实就虚,先宕开一笔。 “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发了廷寄给李鸿章,督促他们尽快西进。现在还没有动,或许是粮草军械尚未齐备,又或者是周围的匪情尚未扫清。是否另下一道谕旨,再催一催?“ “我看呐,也不见得是匪情尚未扫清,多半是他们心中那个疙瘩,尚未扫清!”慈禧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话的声儿也略略大了些,“我就纳闷儿了,李鸿章卖他老师的面子,不愿意去得罪曾国荃,也就罢了。关卓凡碍着什么,也屯兵常州,迁延不肯进兵?” 她先开了头,底下人的话就好说了。 “太后圣明,万事都在圣鉴之中。”曹毓英跪在地上回话,要替关卓凡辩护两句,“李鸿章到底是江苏巡抚,虽说是轩淮两军分兵合进,可关卓凡也要看看李鸿章的意思。” “看李鸿章的意思!”慈禧一时激动起来,口气就有点不对了,“他自己身上也加着巡抚衔,赏着一等轻车都尉,赐着双眼花翎,又刚抬进了正黄旗!我——我们姐俩,可不曾有哪点亏欠了他,他做事情,也要摸摸自己的良心!” 这几句话有点不伦不类,不像是个高高在上的君主,倒像是个寻常的小妇人在赌气的样子,这让底下的一干大臣,如何接口? “妹妹,”慈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要不,就像六爷说的,下一道谕旨,再催催好了。” 有慈安太后这句话做铺垫,恭王立刻便接上了话头。 “是,难怪太后要生气。不过说起来,关卓凡的轩军倒是在打的——方才曹毓英也说了,他手下的姜德和吴建瀛,已经打下了丹阳,华尔也打到了句容,离开江宁也不算远了。关卓凡是受恩深重的人,只要实实在在的催一催,他必定不会辜负两位太后和皇上的圣心。” 慈禧意识到自己的小小失态,抱歉似的向慈安一笑,沉静下来,点了点头。 “既然是下旨,也不能光说关卓凡一个,李鸿章也得说一说。这不是讲私恩,是讲国家的大义。朝廷靡费兵饷,他们在常州多待一日,洪秀全就在江宁多抗一日,让他们自己想想,这对吗?” “是!”恭王承了旨,躬身答道,“臣等这就下去拟旨,严督李鸿章关卓凡,即刻统兵西进!” (谢谢艾美艾美和其他书友的打赏,谢谢把保底月票投给狮子的书友,今天开始恢复二更。) 第一一六章 满汉之别 第一一七章 西洋象棋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七章 西洋象棋 这一回朝廷办事,异常迅捷,四月初二的这一天,兵部的折差,将一封“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送到了常州的巡抚行营。因为这一道上谕,是指明发给李鸿章、关卓凡二人的,所以李鸿章派人请了关卓凡来,一同拆看。 这封上谕之中,固然仍有嘉勉之意,但催促的语气已经很明显——“着饬李鸿章、关卓凡二员,即移得胜之师,驰赴江宁会剿,毋令洪逆得以奔突。至于将士久役于外,敌忾同仇,朝廷既悯其劳,且嘉其勇,着该大臣等加意抚循,以示体恤。所指行期,毋许推脱延宕!” 两个人看完了,各怀鬼胎,彼此目视,到底还是由李鸿章先开了口。 “又来一道旨意,这倒有些为难了,”他沉吟着说,“会攻金陵,克复伪都,这是不世的勋名,哪个不想?然而淮军的状况,逸轩你是知道的,从上海一路打到这里,损伤颇大,所补充的新勇,训练又不足够,弹药也都匮乏。常州攻城,程学启、郭松林先后负伤,整个部队若没有一段日子来切实地整休,则很难恢复元气。” 大功面前,这样叫苦连篇,逶迤推脱,实在不像他李鸿章的性格。关卓凡在心中暗笑道:若是现在围攻金陵的,乃是区区在下,恐怕你李少荃早就忙不迭地挥军西进,前来抢功了吧? 李鸿章的这一番做作,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关卓凡。他的心思,为关卓凡猜得透透。 会剿江宁,诚然是大功一件,然而谁想立这份功。必得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因为这一去,抢的是曾家兄弟的功劳! 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在湘潭练勇始,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他手创的湘军一系,遍布半个中国,到底逆转了曾经岌岌可危的局面。他的九弟,湘军主将曾国荃,率吉字大营百战艰难,终于大围江宁。眼看就要九转丹成的时候。岂容他人染指?谁这个时候不知趣。贸贸然带兵前往。等于是把曾家兄弟往死里得罪,即刻就会变成他们的对头。 跟曾国藩做对头?不惟李鸿章不肯,连关卓凡都是不肯的。不过两个人心里所想的,既有相同之处,亦有不一样的地方。 在李鸿章来说,他毕竟是出在曾国藩的门下,虽然这一年来,随着李鸿章功劳渐增,已经不是老师说什么就听什么了,但师弟之间,仍有一份香火之情,况且不论是日后的仕途。还是眼下跟关卓凡的暗中较劲,都还要借助老师的大力,因此精明如李鸿章这样的人,是宁肯违背朝旨,也不愿去和他的“九叔”抢功劳的。 在关卓凡而言,倒没有李鸿章那份牵挂和担忧,但他所图谋的事情,更大,也更深,绝不肯轻易树敌。如果在这个时候跟曾国藩闹翻了脸,则等于将湘军一系的官员,都置于自己的对立面,一定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逸轩,既然有这一道上谕,咱们不去,恐怕是不成了。不过我看朝廷的意思,只要江苏方面,有一支兵过去,也就交得了差了。”李鸿章诚恳地说道,“说实话,现在淮军疲弱,我自问不能跟你的轩军相比。既然轩军的前锋,已经到了句容一带,离江宁不过咫尺之遥,何不就由轩军来跑这一趟?” “这……怎么好意思?”关卓凡面上愕然,心中却破口大骂:李少荃,你想拿老子当作冤大头? “没有什么的。自淮军到上海以来,每次都承你的容让,这一回,怎么好再跟你抢?”李鸿章摆着手说,“我坐镇常州,替你主持后勤,静候好音。” “这样的厚意,卓凡无以为报。”关卓凡站起身来,肃容相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不做大头,谁做大头? 李鸿章的一番话,当然没安好心,他劝关卓凡西去江宁,有很深的用意。 自登陆上海那一天起,淮军的风头,就一直被轩军压制,而关卓凡在上海的把持,亦令到他这个江苏巡抚,有寝食难安的感觉。及至两军并发,由上海向西克复失地,一直到打下常州,一山二虎的态势亦是越来越明显。以李鸿章的精明,自然猜得到,只要江宁一破,平洪的事业便大致算尘埃落定,江苏的人事,也必会有一番更张,朝廷总要在他和关卓凡之中,调开一个。 李鸿章深知,这件事,不管朝廷怎么想,都还要征求曾国藩的意见。而自己的这位老师,虽说“忍”字的功夫已经修炼得极为到家,但江宁是曾家和湘军的根本利益所在,在这上头是决不肯退让的。 关逸轩到底还是年轻,立功心切,还看不透这一层!李鸿章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只要轩军兵至江宁,几乎就等于是公然踩了湘军一脚,从此与曾家之间,会埋下深不可解的心结。 至于自己的淮军,修整当然只是托词,只要轩军一走,淮军当然也不会在常州闲着,马上就要向浙江进发!李鸿章心想,说起来,这还是拜他关逸轩一句话的提醒。 “我听赵竹生说,现在嘉兴湖州一带的长毛,空虚得很,兵都调到南面去跟左季高的楚军作战去了。”关卓凡有意无意地说道,“我本来还在想,是不是可以做做文章。” 这句话,让李鸿章颇为心动——曾国荃不好招惹,但踩一踩左宗棠的地盘,有什么关系?反正楚军的势力,连杭州也还没有越过,说起来,淮军是去帮他的忙,冠冕堂皇得很。而且嘉兴湖州,向称富庶,这是大好的机会,不要放过了。 跟李鸿章所想的一样,轩军果然开始调动了,而且行动迅速,几乎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正是一副立功心切的样子。驻丹阳的德字团和建字团,推进到了江宁东北的栖霞镇一带,华尔率领两个洋枪团,正面推进到了江宁以东的索墅镇,而丁世杰率张勇的马队和克字团,在距江宁南面四十里的方山扎了营。另外,关卓凡又分调了新编练的两个团,林字团和禄字团,在以上三个点之间布防,作为呼应。 丁汝昌的轩军水师,亦自盘踞多时的太湖之中,升火起锚,出望虞河进入长江,朔江而上,直薄江宁。 一时之间,轩军的八个团两万多人,加上一支水师,陈兵于江宁外围,窥伺大城,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 轩军的到来,让江宁城内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 江宁城内的,是李秀成。他在上海和苏州,前后三次吃过轩军的大亏,深深明白这支轩军完全不同于曾国荃的湘军。以轩军的器械之精,战力之强,太平军已经无力正面对抗。原来还能在城外与湘军进行局部争夺的太平军,从此再不能做野战的奢望,只能据城固守了。 江宁城外的,则是曾国荃。他万万想不到,居然真的敢有人来捋他的虎须,公然带兵来到他视为禁脔的江宁!偏偏来的人,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满洲新贵,所统带的轩军,又是“旗营”,曾国荃一时竟拿他没有办法。这位曾九爷,可不像他老兄那样有一门“忍”字的功夫,于是气得暴戾失常,不惟对布营的轩军不闻不问,而且在帐中破口大骂,前来联络的刘郇膏连他的吉字大营都进不去,就被赶了回来。 正在江宁交战的敌我双方,居然都对这支新到来的军队深恶痛绝,是奇哉怪也的一件事。不过对于这样的反应,特别是曾国荃的暴怒,已经在关卓凡的意料之中。他把自己的行营,跟华尔一起,设在了洋枪一团的营内,每日里跟那些西洋军官聊聊天,跟福瑞斯特学学下西洋象棋,在自己的帐内翻翻闲书,平心静气,悠闲得很。 “关老总,湘军为什么不欢迎我们?”福瑞斯特在棋盘上随手进了一步兵,百思不解地问道,“他们在这里只有五万人,我们的到来,是对他们强有力的支援。” 福瑞斯特的这个白格兵,还差两步就要到底线升成王后,那就威力无比了。关卓凡抱头苦思了半晌,只得拿一个车退回来先看住。走完这一步,才抬起头看着福瑞斯特。 “湘军以为,只有一锅饭,我们多吃一口,他们就要少吃一口。” 福瑞斯特明白了,这是在说功劳的事情,想一想,不无担心地说:“那我们天天闲在这里,还能有功劳么?” “好比你这个白格兵,走到了这里,虽然还没有吃过一个子,却已经逼得我手忙脚乱。”关卓凡微微一笑,指着棋盘说道,“你能说,它没有功劳么?” 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是福瑞斯特所擅长的,他觉得关老总的这句话寓意很深,正在似懂非懂,用心去想,图林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爷,两江总督曾国藩大人,已经从安庆到了江宁,急召您到雨花台大营见面。” (明天三更) 第一一七章 西洋象棋 第一一八章 曾国藩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八章 曾国藩 钦命两江总督、奉旨节制四省军务、替朝廷底定半壁江山的曾国藩,终于来了。 他是曾国荃搬来的“车”,来看住自己这个“兵”。 关卓凡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心情,微笑着对福瑞斯特说了声“我输了”,伸手乱了棋局,起身进入后帐,由图林伺候着,将整套二品公服一丝不苟地穿好,揣了手本,戴上那顶拖着一支双眼花翎的大帽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 数百名亲兵一同上马,卫护着关大帅从驻节的索墅镇,驰赴湘军的雨花台大营。 到了营外,只见营门已经大开,在门口迎接的,却不是吉字大营的湘军将领,而是两位身着长衫的文士。 “轩帅辛苦!”两人之中,白面无须的那一个,比较年轻,却先开口致意,“我是曾纪泽,奉了父亲的命令,在这里等候轩帅。这一位是赵烈文,赵惠甫先生,是我父亲幕中的客卿。” 两个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不意却在这里见到了,特别是曾纪泽,学贯中西,算是日后中国外交的创始人之一,尤为关卓凡所注目。不过相比起马上要见的曾国藩来说,这两人的位置就不免要向后摆摆了。 “原来是劼刚兄,惠甫先生。”关卓凡面带春风,拱手抱拳,“不敢当两位的远迎,实在是有劳了。” 几句寒暄过后,由曾纪泽和赵烈文陪着,直入中营。曾国藩却不在他九弟的大帐之中。而是将临时的行营,设在了西侧的一顶较小的帐子里面,帐外也不见总督那种仪从煊赫的威势,只有七八个亲兵在按刀站班。见到关卓凡这样的二品大员,亦是面无表情。 关卓凡心想,这不见得是他们见多了二品大员的缘故,说不定他们自己的身上,就带着一品二品的功名也未可知。 等到曾纪泽通报进去,就听见里面一个浊重的声音说道:“请他进来吧。” 这句官话带着湘乡口音,自是曾国藩无疑。不过曾国藩在京为官十余年,他的话,关卓凡尽可以听得清楚明白,等到曾纪泽出帐相延。便快步走进去。见当中一位穿着灰布长袍的老者。站着相迎。 “一等轻车都尉、江苏布政使、轩军总带关卓凡,参见督帅!” 关卓凡报过了名,不待曾国藩有阻止的表示。便利索地请了一个安,起身取出手本奉上。 递手本奉见,固然是下官初次参见上官时的礼仪,但也要看彼此之间的身份地位,亲疏远近。以关卓凡而言,籍隶正黄旗,二品大员,身负爵衔,赐戴双眼花翎,原本无须此举。因此算是对曾国藩格外表示尊敬的意思。 曾国藩站立相迎,亦是以示礼遇,见他这样,微微一怔,摆了摆手道:“这可不敢收。关藩台,请坐了说话。”说罢,将手一让,自己先坐了。 “是,督帅请叫我逸轩好了。”关卓凡跟他隔了一个案子坐下,这才有功夫,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位百余年来,声名如雷贯耳的人物。 曾国藩。 曾国藩的样貌,与传世的画像相差仿佛,三角眼,倒吊眉,实在不像是一位理学大儒,也没有那副中兴名臣的气概。如果换上短衣汗衫,则与湖南乡下的一个老农,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同。后世的相家,甚至多认为他的面相,是所谓的“刑杀”之相,意思是本来要绑到法场上去砍头的,谁知竟做到位极人臣,尊荣无比!因此常常被当做是“修心可以补相”的绝佳例子,用来教人行善。 在关卓凡而言,则好像是翻开了《曾文正公全集》,《能静居日记》,《柏堂集》这些线装古籍,然后看着活生生的曾国藩从书卷中走了出来,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 他还在这样浮想联翩,曾国藩已经开口了。 “逸轩,你跟少荃,在江苏打得很好。”曾国藩的语气,平缓沉稳,峻刻深沉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当初在上海,亦是靠了你的轩军,才替朝廷保住了这一方东南之地。” “卓凡不敢当督帅的夸奖。”关卓凡心想,曾国藩不愧理学大儒,果然不肯欺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他正在恼火自己,是一定的,但却并不因为这个,就抹煞自己的功劳。 而曾国藩,却也在琢磨着这个关卓凡。 在涉及到旗人的事情上,曾国藩一向谨慎,这从他对待官文、塔齐布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他的起家,固然靠的是子弟兵,但得到旗人的襄助,朝廷的信任,也是一个关键,其中当政的两位,尤为重要。 一个是已经被杀掉的肃顺,曾以八旗和绿营不堪使用的缘故,力排众议,独重汉员,给了曾国藩极大的支持,是曾国藩一直感激的人。 另一个则是恭王。辛酉政变之后,朝中颇有人以为曾国藩乃是肃顺一党,还好恭王不糊涂,虽然推翻了肃顺,但在平洪杨的战事上,仍然沿袭了肃顺的主张,重用湘军,替曾国藩调兵筹饷,这也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局面。 而曾国藩也算是不负所托,以在籍侍郎的身份,创立湘军。文人带兵,十载艰难,成为了朝廷的一根柱石。 而他个人的修养和品德,亦为许多人所交口称赞。他年轻的时候,其实是急躁的性子,后来修习黄老之学,渐渐把性子扭转了过来。到了现在,养气的功夫已是极深,一个“忍”字,练得炉火纯青,不惟戒慎恐惧,而且身居高位,清廉一时无二。 然而,曾国藩固然是清慎端方,但他的身上,却也背负了一个很大的包袱,这是关卓凡深知的。 这个包袱,就是他的九弟,曾国荃。 很奇怪的是,曾国藩这位大名鼎鼎的湘军统帅,却是一个拙于阵前指挥的人——在他这一生中,凡是亲临敌前,亲自调度的战斗,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他的长处,在于选人,练兵,筹饷,制定方略,掌握全局。换句话说,是个帅才,而不是将才。他需要有人替他顶在前面,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个人,也是曾国荃。 曾国荃的性子,与他的老兄恰恰相反,像一只凶猛的斗犬一样,好勇斗狠,坚忍不拔,认准的事情,便义无反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的吉字大营,是湘军的头号主力,先破安庆,再围江宁,替大哥立下汗马功劳,自己更是先后五次受伤,身上创痕累累。湘军能有今日,与曾国荃实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此,曾国藩对他这个九弟,也是呵护有加,一定要想办法成全他打破“天京”的志向。湘系以外的军队,固然别想染指江宁,就连鲍超所统带的“霆军”,这样的老湘军嫡系部队,因为不属于曾国荃的吉字大营,亦不能有入城之望。 现在关卓凡却来了,而且还是个旗人,曾国藩接到曾国荃的报告,立刻决定,要亲自跑这一趟,才能镇住局面——清慎端方是一回事,权谋又是一回事!在京为官十余年,在外统兵十余年,官场老吏,什么没见过? “逸轩,你这一次西进,势如破竹。”曾国藩习惯性地眯缝着眼睛,慢慢捋着长须,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的轩军乃是旗营,听说战力雄横,任何长毛皆不能当其锋锐。现在既然奉旨到了江宁,攻城自然是以你为主,不知你想怎样打,回头我知会沅甫,叫他让一让,替你做个策应好了。” 来了来了,关卓凡在心中微微叹息:曾国藩一生的令名,唯以他这个九弟的缘故,终于留下缺憾。然而在自己来说,不管对曾国藩如何敬重,现在却不是替他惋惜的时候,他身上所背的这个包袱,自己这次亦要用一用。 想是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仍然恭谨。 “督帅明鉴,卓凡受朝廷两次严旨督促,不得不有此一举。”关卓凡在常州的延宕,为的就是等来这样一个籍口,“不过卓凡赶到江宁,亦是来听督帅节制的。至于说攻城,九帅百战功高,吉字大营更是天下强军,不是轩军能够比拟的。江宁这样的大城,也只有九帅才拿得下,至于轩军,无非是列防外围,拾遗补缺罢了,绝不敢做进城之想。” (写到凌晨六点,到底写完了两章。谢谢艾美艾美和lr两位堂主,谢谢新舵主彩虹。) 第一一八章 曾国藩 第一一九章 鞭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一九章 鞭子 “哦?”曾国藩的双眼攸的一睁,右手在长须上微微一顿,才又顺着捋了下去。 关卓凡这样干脆利落的表态,等于是当场立下了“不进城”的承诺,大出他的意料。在关卓凡来说,这算是极有诚意的表示了,然而以曾国藩的身份和涵养,当然不会说出什么当面感谢的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来了。 “逸轩,听说你的洋话,说得很好?” “谈不上好,不过听说写三项,都还可以对付。”关卓凡很沉静,丝毫不以为怪,问什么就答什么。 “嗯。你在上海和江苏都办了电报,算是践行过洋务的人,听说军事上得益不少。”曾国藩问道,“不知你对洋务这件事,怎么看?” “下官以为,洋务的事情,若是官、商、洋三者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则可以相得益彰。”关卓凡恭恭敬敬地说道,“像电报这样的事,于军务之外,其实在民政商务上,也都很有可资利用之处。” 曾国藩听得很认真,再问出话来,便已经多少带着一点赞许之意了。 “高瞻远瞩若太史公者,在《史记》中亦将《货殖列传》排在第一百二十九篇,后面仅有一篇类乎跋语的自序,实已将商人列为最后。何以按你的意思,洋务竟似离不开商人?” “所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曾国藩虽已放松了口吻,但关卓凡仍不脱恭谨的神态,“督帅是学穷天下的人,卓凡这一点小见识。本不敢在督帅面前卖弄。不过以卓凡看来,西方列强之强,实是得益于商业之兴旺。商人逐利,因此可以沟通有无,除行商坐商之外。亦可以兴办实业。其不厌琐碎,不惮繁钜,行事迅捷,计较精细的长处,不是官府所能做到的,实在是官洋两端之间。极好的桥梁。” 曾国藩愕然——关卓凡一个旗人,能带兵打仗,能办洋务,能说洋话,这已是了不起的事情了,谁想到掉起书包来。竟也头头是道? 他是真的能识才赏才爱才的人,不由便改容相向,脸上头一次现出了笑意,欣慰地说:“逸轩,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识。好!好!像你这样的人才多一些,何尝不是国家之福?” “卓凡不敢当。”关卓凡嘴上逊谢,心里却在想:说曾国藩学穷天下。虽说是拍马屁,他到底也还当得起。不过他的见识,总归囿于时代所限,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己这点商品经济的粗浅道理,大约是可以令他耳目一新的。 “尽当得起了。”曾国藩微笑道,“然而以你看来,若要办洋务,当以何者为先?” “自然是以人才为先!”关卓凡毫不犹豫地说,“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无论中西,只要在洋务上有一技之长,而又能为我所用者,或授以名器,或赏以金帛。悉予招揽,处处留心,则洋务庶几可成矣。” “哦?不知逸轩可曾见到过这样的人才?” “不瞒督帅说,卓凡先头在帐外见到的曾世兄,就是这样的大才!”关卓凡堂而皇之地把曾纪泽点了出来。 曾国藩一愣,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笑,不是为了关卓凡夸奖自己儿子的缘故,而是关卓凡论洋务人才的那一段话,实在对他的脾胃,深有“於我心有戚戚焉”的同感。笑过之后,不免在心中琢磨,自己湘军一系的官员之中,有无关卓凡这样的人物? 像他这样年轻的,自然没有。其他的,即以最出色的李鸿章而论,在这上面的见识,似乎也还颇有不如。 这个人,真是奇才。曾国藩心想,他连秀才都没有点过,但方才所说的那几段话,却算得上是出口成章,虽然遣词造句之间,还略有生硬和稚嫩的地方,但里面包含的见识和道理,却远远不是那帮只会舞文弄墨的翰林所能比拟的了。 旗人里头,到底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想到旗人,又想到九弟曾国荃,继而又想到李鸿章,在心中默默计较,一时没有再言声。曾国藩不说话,关卓凡自然也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等候,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自己是江苏藩司,自然也是曾国藩的属官,方才曾国藩的这一番提问,有考究的意思,就跟面试一样。想当初自己大四的时候,也曾投简历无数,装腔作势的面试官也见过不少,其中真有拿《曾国藩家书》里面的话来考问自己的!若是他们知道今天面试自己的,竟是曾国藩本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还在这样胡思乱想,曾国藩已经说话了。 “逸轩,你这次西来,有两万多人,是谁在替你办粮台?若是缺什么,我让沅甫的吉字大营给你调过来。” “回督帅的话,前线的粮台上,是刘郇膏在管着,还算得力。”关卓凡答道,“后面是李抚台在替我坐镇,全力支应。我这回能放手西来江宁,都靠他。” 曾国藩听了这话,面色如常,没做什么特别的表示。 “原来是刘松岩,”曾国藩点点头,“是一把好手,大约供应上是无忧的了。” 说完这句,右手一张,又开始捋他颌下的长须,缓缓说道:“逸轩,明日我就回安庆去了。江宁围城,不是一时的工夫,大约总还要一年半载,才有破城的机会。无论如何,等到破城之后,轩军的功劳,我会在折子里如实上报。” “谢谢督帅!”关卓凡要起身请安,却被曾国藩以手势拦住了。 “总要靠大家戮力同心,”曾国藩微笑着说,“到时候我在江宁,专候佳音。” 第二天,曾国藩果然便启程回安庆去了。到了第三天,吉字大营的粮台上,拨过来来几百头牲口,算是犒劳轩军。同时也带来了曾国荃的一个口信,向关卓凡表示致意。 “轩帅,你答应曾督帅,不进江宁了?”刘郇膏听关卓凡说完,不甘心地问,“难怪曾沅甫前倨而后恭也。” “自然不进。”关卓凡想起刘郇膏上一回被从吉字大营赶出来的窘状,笑着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打仗,我的粮台上倒是清闲,不过一年半载下来,碌碌无为,单是看着别人打仗,怕把兵养疲了。” “怎么是碌碌无为,”关卓凡纠正道,“曾九帅看到我们来了,多少也要再努力一些。” “我倒觉着,咱们来不来,曾沅甫都一定会拼力。”刘郇膏认真地说,“克复江宁,是多大的荣耀,为山九仞,现在就差这一篑,他九帅不会不知道,早就红了眼了。” “嗯,无须扬鞭自奋蹄。”关卓凡笑道,“不过曾九帅用的,不是强攻,而是围城之法——他想用江宁外围的所有部队,帮他慢慢困死了长毛,但最后一下,却要由他曾九帅来独成克江宁之功。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他吉字大营的伤亡可以减到最小,不过这样一来,不惟轩军,就连鲍超、张运兰、萧启江这些湘军的部队,也都只好陪着看他演戏,虚靡饷银,空耗时日,岂是国家之福?” 这是说出来的话,还有一句没说的——如果照史实来看,这样围下去,总要再过一年才能打破江宁,则我关卓凡所为何来? 我既然来了,就非把这一年时间省下来不可! “轩帅说的是,可是不陪着他演戏,又能如何?”刘郇膏无奈地说,“毕竟答应了曾督帅的……” “刘先生,你大约知道,我是步军衙门出来的人。” “自然知道。当初轩帅带领步军马队,手擒巨憨,名震天下。” “不敢当。”关卓凡微笑道,“不过步军衙门的兵,弹压的功夫是好的,手上都有绝活儿,特别是一条鞭子,可以使得出神入化。要吓唬人的时候,能够在你鼻尖三寸之前,打响一个鞭花,却绝不伤你分毫,你说厉害不厉害?” 自然是厉害的,只是正在说军务上的事,怎么忽然转到“弹压的功夫”上去了?刘郇膏迟疑着,一时没能明白关卓凡的意思。 “传令丁汝昌,金台、百粤两舰,即刻发炮轰击江宁!”关卓凡收起了笑容,平静地说道,“我要打一个鞭花,给曾老九听听。” (三更放在晚上) 第一一九章 鞭子 第一二零章 华容道 (替盟主老式留声机加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零章 华容道 (替盟主老式留声机加更) 同治二年四月十八凌晨,停泊在九洑洲的轩军水师,以金台百粤两舰上的一百一十磅和六十八磅主炮,开火炮击江宁北城。 巨炮一响,江宁四围震惊,特别是吉字大营中的曾国荃,弄清了是怎么回事之后,再一次暴跳如雷。 “关逸轩可恶!”他象一只红了眼的困兽,在帐中急速转了几个圈子,才停下脚步。 “传他们到我的中营来会议!” 要传来的人,是他手下的几位大将,李臣典、萧孚泗、朱洪章、彭毓橘、刘连捷这一干人。其中除了朱洪章是贵州人,其他大多是曾国藩从湖南带出来的嫡系,像李臣典,原来干脆就是曾国藩的亲兵。 “人家要来抢功劳了!”曾国荃阴沉着脸,双目如火,瞪视这他手下的这班将领,“今天早上,轩军水师已经开炮,你们都听见了?” “没那么便宜的事!”萧孚泗第一个叫起来,“我们打了多少年,才打到江宁城底下,单从去年四月九帅在雨花台扎营,到现在就已经整整一年了,不管多苦多难,都是我们湘军在承受,他关卓凡想要抢走这份功劳,门都没有!” “不错,江宁是我们吉字大营包下的!”刘连捷的宿醉还未醒透,也嚷嚷起来,“连鲍提督都不敢跟我们抢,他关卓凡是个什么东西?我们打安庆的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五品的佐领,现在倒要爬到我们头上来了?他敢来跟九帅抢功,我刘连捷就敢跟他拼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话还没有说完,不防却被曾国荃一口啐在脸上。惊愕地看着这位九帅,不敢吱声了。 “你们说的那都是屁话!”暴怒的曾国荃逼视着刘连捷,“他是御前侍卫,你比得了吗?他是正牌子的正黄旗籍,你比得了吗?他身上的黄马褂。你有吗?他头上的双眼花翎,你有吗?” 双眼花翎这种东西,连老帅都还没有,底下人又怎么会有?一班将领都不吭声了。 曾国荃的暴怒,事出有因——轩军的人虽然没有进城,但炮弹却已经飞进了城! 这样一来。到时候克复江宁的功劳,无论如何也要被关卓凡分走大大的一份了。偏偏他的作为,又丝毫没有违反他对自己大哥的承诺!这一份窝囊,如何不令曾国荃怒火中烧? “跟轩军的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说别的都没有用,只有尽快把江宁打下来。才是正办。”曾国荃稍稍冷静下来,将手一挥,“不然哪一天不小心,被轩军把江宁打破了,那才是笑话。吉字大营的四万多人,人人找一根索子,吊死算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起了拼命的心。既然说要尽快打破江宁,那原来单靠围城的法子就不能用了,必须要强攻。几个人围着曾国荃商量的半天,最后决定,还是以南面的太平门为主攻点,把两件事办好:一是要尽快拿下龙脖子上那座“地堡城”,二是加快地道的挖掘,十道并进。 “能不能成功,这个月内就要见分晓!”曾国荃环顾一圈,动情地说道。“大哥栽培了我们这么多年,在安庆翘首以望,我们不能对他不起!我们这几个,都是生死兄弟,眼前的这一场大富贵。也决不能拱手让人!传令各营,只要打破江宁,准许大掠三日,军法不禁!” 龙脖子到富贵山一带,是钟山南麓,紧贴江宁城的太平门。因为这里是进攻金陵的最有利之处,所以历来定都金陵的王朝,这里总是守护最重的地方。 太平军也不例外,在这里筑有两座巨大的石垒,坚固异常,分别命名为“天堡城”和“地堡城”。湘军围城大半年之后,付出重大代价,终于拿下了天堡城,但剩下那一座地堡城,却无论如何也攻它不破。 这一回,不破也不成了,湘军下了死决心,由萧孚泗和刘连捷两部,一共八千人,日夜冲击,按照“炮火、打枪、冲锋”这样的次序,一遍又一遍,往复不息。守堡的“沐王”何震川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依靠着西洋大炮和开花弹的威力,苦苦支撑。然而开花弹毕竟越打越少,十几天打下来,湘军固然死伤枕籍,但垒中的炮声也渐渐变得稀落了。 曾国荃瞧出了便宜,把后面的朱洪章叫了过来。 “焕文,按你说的,做盾墙!” “盾墙”是朱洪章所发明的一道移动的篱笆,就地取材,以芦苇、竹枝、木条,一层一层密密编成,厚达两尺,高七尺,每一层之间,填入茅草和稀泥夯实,除了不能抵挡开花炮,其他的炮子和霰弹都不能穿透。 这样的盾墙,一共做了三十个,湘军的敢死队,在盾墙后面推着炮,一点一点地向地堡城推进。何震川以开花弹破毁了十余个,炮弹终于告罄,便再也没有办法,被湘军的十余门炮抵近,一齐开火,数百名敢死队更是只穿了裤头,赤膊挥刀,蜂拥而上,终于攻入了这座坚守一年有余的大堡。 堡中的太平军,精疲力竭,虽然以枪、矛和赤手肉搏来抵抗,但终究敌不过湘军特选的死士,六百余人全数被杀,地堡城遂告陷落。 地堡城一失,江宁之南便再无可以依托据守的屏障,主持大局的李秀成,唯有倚靠厚重的城墙,来做最后的防御了。 关卓凡收到这个消息,立刻传令团官以上的将领,到大营会议,听候调遣。于是,驻栖霞的姜德和吴建瀛,驻方山的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在三地之间机动的刘玉林和展东禄,都在当夜纷纷赶到关卓凡驻节的索墅,与华尔、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一起,齐集于关卓凡的中军大帐之内。 “江宁就快破了,”关卓凡开门见山,“我曾经跟曾督帅说过,轩军就是来拾遗补缺的,现在时候到了。从栖霞到方山一线,每个团官,都要替自己的各营各哨划定区域,把兵撒开,决不许有一个长毛,从防区内走脱!” “逸轩,”华尔先承了军令,才又开口说道,“湘军在内线围城,我们却是在外线堵截,就算有从江宁城里逃跑的长毛,恐怕也都落入湘军手里了。” “江宁十三门,本朝封闭了其中四门,那也还有九个门。”关卓凡神色如常,在地图上指划着说道,“更不要说城周百里,单靠几万湘军,想做到水泄不通,那是不能够的,何况——” 何况一旦破城,以吉字大营的惯例,第一件事就是要搜掠财宝。太平天国的高级官员和将领,大多有聚敛的习惯,江宁城里,想来更是金银如海,财货如山,进了这样一个聚宝盆,谁肯后人?自然是手快有手慢无,哪里肯把精神放在搜捕残余的长毛上面。再说这么大的江宁城都打破了,跑掉几个长毛,又有什么了不起? 这番话,说得华尔目瞪口呆,连连感叹。于是大家再无异言,各自起身,准备连夜回营去分派。 “世杰,”关卓凡招呼道,“你们三个留一留,我还有话说。” 被留下来的,除了丁世杰,还有张勇和伊克桑。这是轩军最强的战力,却被布置在离城最远的方山,三个人自己的心里,也一直有疑惑。现在一留下来,知道老总有话要说了。 “洪秀全不会离开江宁。” 第一句话,就把三个人吓了一跳,互相看了看,都紧张起来,等着老总继续说下去。 “别的人,就保不准了。”关卓凡目光闪动,幽幽地说,“不管是什么人,如果从江宁逃脱出来,向北是长江,向东是轩军淮军,向西是鲍超和张运兰的湘军,都无路可走,就算走得脱,也无人可以接应。” 三个人听了,更是惊疑不定——如果是寻常的长毛,能逃得出来就是好的了,又谈得上什么接应不接应的? “只有向南,往江西去,那里还有‘侍王’李世贤的十几万人在等着。”关卓凡压低了声音说道,“从江宁往江西去,必过方山,这一条华容道,你们给我守好了!” 连华容道都比出来了,那么谁是曹操?原本坐在椅子上的三个人,知道事关重大,一齐站起身来承令。 “我还是那句话——不管逃出来的是什么人,也不管有多少人,必须全数擒获,不许有一人走脱!”关卓凡向后靠在椅背上,面色凝重,眼光从三个人的脸上逐一扫过,“你们三个,都是我从城南马队带出来的老弟兄,必不致误了我的大事。” (三更奉上) 第一二零章 华容道 (替盟主老式留声机加更) 第一二一章 城南关三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一章 城南关三 关卓凡猜得不错,洪秀全果然不肯走。 地堡城一陷,心力交瘁的李秀成便知道,天京已是必不可守,为今之计,只有劝天王让城别走,学当初从广西金田一路打到江宁的例子,再一次踏上流动作战的征程。 然后天王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乡村塾师了。作为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开创天国大业的天王,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尊荣,在戎马倥偬中渐渐丧失殆尽。他也不愿意相信,天父会弃他这个曾经蒙受恩宠的儿子于不顾。 “秀胞,尔何出此言啊?”已是老病侵寻的天王,无力地说道,“天京城,是我天朝的大业之基,中兴之本!朕奉天父天兄之命下凡,是九州万国独一真主,区区数万清妖,能奈我何?” “陛下,天京城外围城的湘军,不惟有曾国荃曾妖头的吉字大营四万多人,还有鲍超、张运兰、冯子才的数万兵,彭玉麟和黄翼升的长江水师,亦大集于城北的江面上。从江苏赶来的关卓凡关妖头,他的轩军现在还只是作壁上观,一旦投入攻城,更加难以抵挡。”李秀成把现下的局面,一一向洪秀全剖析清楚,“关妖头的洋舰,已经开始用舰上的巨炮,轰击北城,我们亦没有可以对抗的办法。” 洪秀全的脸上,微微变色——湘军围城,他在宫内可以只当看不见,反正有李秀成在外面主持城守。但巨炮发射,轰然大响的声势。每每如炸雷滚过,即使是在天王宫内,也是清晰可闻的。 “何惧之有!”天王干脆闭上眼睛,把头一摇。“尔是我的真忠军师,守卫天京的责任,都在尔身,若畏惧时,去留任尔。” “陛下!天京城内,还有三万多一直跟随陛下的老兄弟,只要冲破樊篱,以陛下的英明,则一定可以重振天国的声威。”李秀成不能不再苦苦相劝,“秀成岂畏清妖?只是亦不能一力回天!我替陛下着想。还是及早定计。不然一旦破城。再想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这是实话,因为一旦破城,所有官军的目标自然都在洪秀全的身上。到那时他想要脱身逃走,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天王闭目不语,半晌,说出一句话来。 “尔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再没有可说的了,李秀成只得行礼退出,横下心来,亲赴南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在这里跟曾国荃拼力一搏,算是尽“忠王”的称号之中,那个忠字。 不可为的原因,不完全在于战力的差别,现在就连士气,也与城外的湘军,不可同日而语了。 李秀成虽然名为真忠军师,是理论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实际上,太平天国的朝政,却掌握在洪秀全的族弟洪仁轩手里,而李秀成所信任的两个哥哥,“信王”洪仁发和“勇王”洪仁达,更是百无一用,胡作非为,撺掇着洪秀全在天京城内,一连封了两千七百多个王,自己则上下其手,从中渔利,连洪家的马夫、厨子,都弄了一个王的称号在身上。到得后来,实在滥封得不像话了,洪秀全又把其中没有功劳的人,改封为“小王”。于是天京城内,“王爷遍地走,小王不如狗”,混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守住天京,无异天方夜谭,李秀成的努力,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他在龙脖子一带的城墙调集了上万人,激励士气,一边以枪炮与城外的湘军对射,一边全力对付湘军所挖的地道。 金陵的城墙,素许为天下第一。城墙长达九十六里,城基为花岗岩,城墙是特制的巨砖,以石灰和江米饭捣浆粘合,坚固无比。城墙之上,可容两部马车并排驶过,见得城墙之厚。因此要破毁城墙,非靠挖地道来爆破不可,而且这条地道,不能仅仅只是挖到城墙边上,必须要穿过城墙,向内延伸一段,然后在城墙下扩充为地室,才能放置足够的炸药。 挖地道是湘军的拿手好戏,其中又以李臣典的信字营最为厉害。然而李秀成对付地道,亦有独到的办法。 他的办法,是命人在太平门附近的城墙里侧,每隔三丈便埋下一个大水缸,守军附耳在水缸壁上,只要听到轻微的振响,那便是底下有湘军的地道在开挖。位置一定,然后在水缸两侧动手,分别挖两条竖井下去,多半就能挖通城外进来的地道,然后立刻将引燃的火药包丢下去,不仅摧毁地道,而且将挖地道的兵,活活闷死在里面。 到了后来,火药渐尽,就以铁签、沸水甚至粪水灌入。靠了这个办法,让湘军的数十条地道,无一成功,仅挖地道这一项,信字营便有上千人死在了里面。而江宁内外,已是被敌我双方挖得千疮百孔,密如蚁巢,蔚为奇观。 然而百密一疏,终于还是有一条最大的地道,因为挖得很深,同时恰巧被旁边的一条地道所掩护,没有被水缸探测到,从龙脖子底下,一直挖进了江宁城。李臣典大喜之下,下令填药,于是在城墙之下的地室中,足足填进了上千袋火药。 这就到了破城的时候了。已经两天没有入眠的曾国荃,集齐诸将,嘶声问道:“谁愿意做先锋?” 先登之人,赏赐最丰,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另有一条,一旦城墙损毁,李秀成是必定要在缺口处排列逆众,拼死反扑的,那么先登之人,有没有命来承接日后的那一份赏赐,大成疑问。 因此一时之间,这些百战悍将,俱都默默无语。曾国荃也不说话,只是用凶狠的目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等看到朱洪章,这个贵州人忍不住了。 “娘的,平日里都是英雄。现在倒不说话了!”朱洪章看看左右的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九帅,我的焕字营愿为先锋!” “好!让你的兵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午时攻城!”曾国荃大步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朱洪章的肩膀,“我备着一件麒麟补子给你!” 第二天上午,收到消息的关卓凡,带了百余骑亲兵,连同华尔、福瑞斯特和白齐文。策马来到距太平门七里外的井望坡上。要看这一场最后的决斗。 湘军的炮声一直在响着。关卓凡知道,这是为了麻痹城中的太平军,所特意做的炮击。然而遮掩不住的。是冲锋的态势。以千里镜遥遥望去,在距离城墙里许的地方,蹲踞于地的湘军兵勇,一片又一片,密密麻麻的连绵不绝,彷如蚁阵,怕不有两三万人之多。 这样的情形,想必也瞒不过李秀成的眼睛,无论如何也猜得出来湘军是要大举攻城了。然而破城的火药是被置放在哪一段城墙底下,却是再也猜不出来的事。只有在不安中静静等待。关卓凡心想,这种情景,真是令人感叹。 等到洋表的指针,指到午正那一刻,炮声忽然沉静下来,湘军的阵中,军官们开始大声吼叫,蹲踞着的兵士,霍然起身,长矛和大刀在日光下泛起一片一片的亮光。 跟着便听到一声闷响,太平门东侧的一段城墙,微微一颤,继而向上轻轻一拱,仿佛贪睡的人,被人唤醒,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还想继续睡下去。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彷如大地迸裂,碎石喷发,在漫天的烟尘之中,足足有三十丈长的一整段城墙,竟然腾空而起,继而仿佛被巨手一击,四分五裂,似乎过了好一会,才抛落在四周,激起的烟尘,如水中的涟漪一般,迅速向四围扩展开去。 从千里镜中看见这一幕的关卓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他们驻足的井望坡,脚下的地面也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战马也都不安地嘶鸣起来。 湘军的数万兵勇,同声大呼,如同一把扇面,以焕字营为先导,开始向城墙的倒口冲锋。第一拨冲入倒口的一个营,六百人,全数阵亡。第二波冲入的一千人,阵亡大半。直到第三拨朱洪章亲率的两千人冲入,才算是在倒口周围站稳了脚跟。 于是后队源源续上,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后包抄,终于击溃了太平门附近的一万多太平军。 “江宁破了。”关卓凡放下千里镜,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随后挥挥手,招呼大家上马,“各归本营,做事情。” 回到驻地,华尔督促着福瑞斯特和白齐文,执行关老总那条“拾遗补缺,不准漏网”的军令去了,只剩下关卓凡,一个人坐在大帐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天黑,匆匆用过了饭,便把洋表掏出来摆在军案上,一边心神不宁地听着营中的梆声,一边静静地坐等。这一坐,便至深夜,直到四更打过了好一会,才听见西南方渐渐有蹄声传来,不一时靠近营外,已是蹄声如雷,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惊人。 来的是一哨骑兵,护送的是丁世杰所派的一名材官。他由图林带着,大汗淋漓的走了进来。见到关卓凡,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包来。 “大帅,这是丁军门的文书,限我一个点之内送到!” 关卓凡默不作声,一把接过来扯开,掏出一张信笺略略一扫,抬头便说:“图林,备马!” 亲兵营一直在等这一声命令,于是轰然上马,连同那一哨马队一起,由那名材官带路,簇拥着关卓凡,向方山疾驰而去。 走到一半,又有张勇派出的骑兵在迎接,等到了克字团的军营,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都已在营门外相候,脸上全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 “在哪?”关卓凡简短地问。 “我带老总去。”伊克桑当先引路,一众人跟在身后,来到设在军营西侧的一处帐子。伊克桑将帘子一打,把关卓凡让了进去。 帐中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单薄纤弱的中年人,白面无须,眉目清秀,四周是看守他的八名亲兵,见到关卓凡进来,唰地一声立正,不约而同地行了一个军礼。 那名中年人见到关卓凡的装束,眉毛扬了扬,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的神色,没有说话。关卓凡亦没有开口,站在椅子前面,默默地打量了半晌。 “李秀成,”他轻轻叹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我就是城南关三。” (周一,请顺手给狮子投张推荐票吧。) 第一二一章 城南关三 第一二二章 出气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二章 出气 洪秀全死了。 城破的消息一传来,身处内城天王宫中的洪秀全便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候。 江宁有外城和内城之分,所谓内城,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紫禁城,现在则是天王宫的所在。虽然也有宫墙,但与外城的城墙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凭此拒敌是绝无可能了。 所以当李秀成和“幼西王”萧有和,率残兵冲到天王宫,再次请驾的时候,洪秀全已经变得十分平静,端坐在御案之前,面前摆着一个精致的酒壶。 “尔等不用说了,我不走。”天王把话说得很明白,“天父天兄已经召唤我上天,天国的大业,我托付给太子。太子还只有十六岁,所以我又把太子,托付给你们。” 太子的本名,叫做洪天贵福,因为玉印上刻有“真主”二字,因此外间以讹传讹,将错就错,干脆把他叫成洪福瑱,读起来,是“洪福天”。 天王托孤,事情便就此定局。既然洪秀全的心意终不可绾,李秀成等一干人也只有带同太子洪福瑱,施礼退出,执行突围的计划,要替太平天国,保留这一脉火种。 金陵历经千余年的建设,是一个很庞大的城,不仅面积巨大,而且有山有水。入城的湘军,并不能处处覆盖,当然是把首要的目标放在天王宫上。很快,一条消息便在城内传开——逆酋洪秀全,已经在宫内服毒自尽了。 洪秀全一死,湘军的目标立刻便转向了搜掠财物珍宝之上,而原本在城外督战的曾国荃,大笑三声。一头扎在铺上,酣然大睡——实在是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倦到了极处。 湘军的松懈,为李秀成提供了绝好的机会。江宁九门,处处都有湘军把守。偏偏太平门侧那处炸开的倒口,没有安排成建制的军队去守卫。这是曾国荃的大意,也是人类心理上的盲点——这是我们攻进去的地方,难道还会有人跑出来么? 谁知真的有。李秀成以事先备好的官军号衣,替手下的上千残兵换了装,在僻静处隐匿到天黑。由倒口处一举冲出,趁夜色的掩护,绕过雨花台,向南疾奔。湘军固然发现有这一股人出了城,但连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更不要说组织追截了。于是生生把这十几个王爷和一千多号人给放走了。 十几个王爷之中,洪秀全的两兄一弟都在其内,而洪秀全一死,太子洪福瑱更已经是“幼天王”的身份,变作“一国之主”。李秀成的打算,是南去江西,与等在江西边境的李世贤会合。再图大业。 这个打算,切实可行,因为湘军虽多,却都聚集在江宁城附近,不是打算抢功,就是打算抢钱,外围的大片地带,无人去管,反成空白。 果然,一路之上。并未遇到丝毫阻截,顺利得很,可是一旦脱离了险境,洪秀全的兄弟们,便又开始故态复萌。指手划脚了。 “干王”洪仁轩倒还好,这个从香港归来的读书人,虽然一直替洪秀全总理朝政,但毕竟知道这一次脱险,靠的全是李秀成,因此不言不语,一切听忠王的分派。但他那两个肥头大耳的哥哥,洪仁发和洪仁达,就没那么好伺候了,一会抱怨坐下的马匹不好,跑得不平稳,一会又喊累喊饿,要求停下来休息一会,让李秀成找东西来给他们吃。 然而怎么能停下来?周围的将士,俱都含怒不语,只有李秀成,却仍然容让着他们。 说是谦逊也好,说是软弱也好,总之这是李秀成性格中的一个弱点。亲眼目睹了天京事变中血流成河的惨状之后,李秀成在自己人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再演出反戈成仇的一幕。当初陈玉成气势凌人,他宁愿让地盘也不愿翻脸,在苏州的时候,他宁愿离城,也不愿跟郜永宽等人刀兵相见,现在面对天王的兄长,一向横行霸道的信王和勇王,又如何肯跟他们起争执? 于是干脆把自己坐下的那匹菊花青,让给洪仁达来骑,好歹让他不再啰嗦了。就这么逶迤前行,终于在方山,一头撞进了轩军的罗网。 自从得了关卓凡的吩咐,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便加倍小心,决意要替老总把这一条“华容道”守好。 其实并不止一条道。通过方山向南去的,有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另有两条山路。三个人商议了几次,决定以克字团的兵防御正面,以马队守两翼,将方山左近二十里,布置得密不透风。同时把游骑作为哨探,撒了出去,在方山之前十里内游弋搜索。 果然,江宁破城的消息传来不久,哨骑就发现了这支一千多人的队伍。虽然黑夜之中不能完全看清,但一副败军的样子是无疑的。官军既然在江宁大胜,又怎么会有这样一支败兵,急急地向外跑? 消息报回方山,丁世杰立刻判断这是一支长毛。于是命伊克桑偃旗息鼓,张勇的马队从两翼静静迂回,等到李秀成发觉不对,想下令掉转方向的时候,已经是身入重围,来不及了。 从天京城里逃出的这支队伍,虽说大多是李秀成手下的死士,但经过连日苦战,又奔波数十里,早已是精疲力竭,十成战力之中,所剩下的只有一二成,再者又夹杂了不少太平天国的贵人和眷属,哪里是养精蓄锐的轩军主力的对手?待到一声枪响,伏兵四起,就再难做出有力的抵抗,而等到身侧和身后的马队冲过来,更是立时便溃散了。 谁知溃则溃矣,散却不能够——轩军的两层包围圈,密密实实,上千只火把燃起,把四周照得通明,想要逃出去。实在难。一仗打下来,清点战果,“幼天王”洪福瑱、“干王”洪仁轩、“勇王”洪仁达、“信王”洪仁发等就擒,“章王”林绍章战死,“堵王”黄文金被杀。“幼西王”萧有和自尽,其余的人,被杀四百多,被俘近千。 最要紧的“忠王”李秀成,左腿中了一枪,从马上滚落草丛。终于还是被克字团的步勇搜了出来。 这样的成果,让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三人,几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觑,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愣怔半晌,还是伊克桑先想起来。 “这得飞报老总!” “对!对!”丁世杰如梦初醒。匆匆写了一张战报,向张勇要了一哨骑兵,护送着那名材官,疾驰而去。 这些情形,关卓凡虽然还没有细问,但亦能猜个不离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极。但还有一件事,是自读史以来,耿耿于怀多年的,今天非做个了结不可。 “李秀成,”他把张勇送过来的一把椅子,扯在李秀成的对面坐下,和缓地说,“你以一人之力,替洪秀全经略大局,只手独抗官军这么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关卓凡报了名,便紧闭双目的李秀成,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屡屡败在这个清妖的手上,现在更是连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关卓凡的这句话,是真心话。 在整个太平天国的运动中,李秀成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对上忠诚,对友宽厚,对下有恩有纪,作战百变多谋,既不像洪秀全是个神棍,又不像杨秀清的暴戾无度,对于打下的“苏褔省”,管制开明,与民休养,让苏褔省的经济,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时候还要强。因此说,李秀成这个人,实在算得上是个英雄。 “我也知道,洪秀全虽然封你做忠王,却从未真正信任于你,他那两个王八蛋哥哥,在江宁城内横行霸道,指手划脚,凡事都要对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虽败了,却非战之过,你的委屈,我知道。” 闭目不语的李秀成,终于睁开了眼,望了一望,随即又把眼睛闭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气。”说完这一句,仰起脸叫道:“来啊!” “嗻!”四围的亲兵,一声暴喏。 “替我把洪仁达、洪仁发,提进来。” 稍倾,四名亲兵架着那两位“王爷”进来了,向地上一放,喝道:“这是关大帅,磕头!” 这两位,原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乡里人,自从以王兄的身份,进了天京,不但毫无点滴功劳,以白身封王,享尽荣华富贵,而且渐渐目空一切,招权纳贿,卖官鬻爵,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指点起军国大事来了——以他们那一点可怜的见识,这是从何说起?像李秀成这样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关卓凡每每读史到这里,都不免拍案,恨不得将这两个猪一样的家伙,一刀杀却。 现在机会来了。 两个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战抖,磕头如捣蒜,全无一点点骨气。关卓凡也不理会,拖长了声音喊道:“图林——” “在!” “替我掌嘴——” “嗻!”图林心说,这倒新鲜,不知道我们爷为什么跟这两个王爷过不去。他向执法的亲兵要了一只“皮巴掌”过来,套在手上,兴致勃勃地问道:“请爷的示,打多少?” 关卓凡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 “打五下?” “五——十!”关卓凡喝道,“各打五十!” “嗻!” 噼里啪啦一顿皮巴掌扇下来,洪仁达和洪仁发两张胖脸,被打得高高肿起,满口血水,连牙都掉出来好几颗,这才被亲兵拖了出去。 李秀成依然没有说话,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胸口起伏,显是心中激荡已极。 关卓凡猜得到李秀成在想什么——这个人,未必宁死不降,自己若是个汉人,多半就能劝得动他。而若以他为号召,只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数十万洪军残余,亦不是难事! 只可惜,自己是个“满人”,根正苗红的清妖。 “李秀成,我告辞了。”他站起身来,心里百味杂陈,“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帐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要替李秀成出气,其实也是要替自己出这口气,想不到穿越这件事,竟能了解这样一桩心头之恨,也算快哉! 待得来到中军帐里,还没等坐下,张勇就迫不及待地要献宝了。 “老总,你看!”张勇手抖抖地,捧着两件物事,“长毛的玉玺和铜印!” 关卓凡瞟了一眼,默默点头,半晌才开口。 “那个洪福瑱,我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营去。这里的所有人犯,要关足三日,不准审问!”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话,“然后连同这个玉玺铜印,一起送到曾九帅的大营去。” 说罢,不管他们三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屁股坐到丁世杰的军铺上,就势躺下,扯过毯子往头上一蒙。 “累极了,我就在世杰这儿将就睡一会,没事别来吵我。” 第一二二章 出气 第一二三章 迟来的奏折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三章 迟来的奏折 两江总督曾国藩,奏报江宁克复的折子,在同治二年五月初九这一天,送到了京城。 “给王爷道喜!”军机大臣的值芦之内,曹毓英对春风满面的恭王说道。 也确实值得道喜。虽然各地还有不少太平军在活动,但伪都既克,则余众不难荡平,收全功的日子,不远了。 曹毓英的道喜,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内,那就是恭维议政王,自肃顺倒台之后,没有理会朝中的一些杂音,仍然坚持倚赖重用曾国藩,才致有今日之功。 “大家同喜!”恭王的心情好极了,笑呵呵地跟几位军机大臣抱拳同贺。毕竟这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征伐,比起圣祖康熙皇帝的平定三藩,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在自己手里戡平大乱,庶几可以留名于青史矣。 这是有据为证的,军机大臣们早就做过功夫。三藩之乱,蹂躏止十二省,大小城池沦陷的,也只不过是三百余座。而粤匪之乱,兵祸蔓延十六省,沦陷的城池达到六百余座之多,其中的艰难,可见一斑。 不过这个说法,亦多少是在替朝廷粉饰——正是因为八旗无用,绿营,文宗咸丰皇帝指挥失措,才导致了这样一个后果,让这场乱子闹得这么大。否则于洪杨变起之初,便加敕平,岂有后来这十年之乱? 这一层,自然是略过不提,很快两宫就来叫起了。军机大臣们由恭王带领,到了养心殿,鱼贯而入。人人手执一柄玉如意。恭恭敬敬地依次摆在御案之上。 国家有大喜之事时。臣子敬献如意,是表示替君上贺喜的意思——万事如意,好兆头。这样的敬意,两宫太后自然受落,满面笑容的说了一番话,表示这都是军机诸公宵衣旰食,调度有方的结果。 “唉,真不容易。”慈安太后忽有所感。眼圈潮潮的,“多少年了,到底得了个囫囵圆满。” 又是囫囵,又是圆满,真是十全十美。慈禧自然也是喜不自胜,不过她的心里,却隐隐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儿缺憾,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在折子里不曾看到。 “曾国荃打得极好,这是一定的。”她装作不在意的说道。“不知别的军队,又打得怎么样。” 仿若无意的一句话。倒把慈安太后提醒了,笑着问道:“对了,怎么没见关卓凡的名字啊?他的旗营,到江宁也有日子了,不知道这一回破城,有没有功劳。” “自然有功劳!”恭王大声说道,“他的轩军到了江宁,这就是功劳。” 这是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江宁左近,就只有这么一个旗下的大将,怎么能说没有功劳?有没有参与破城,那都不要紧了,更何况—— “轩军的水师,以巨炮轰击江宁,杀伤甚多,威震敌胆,这是原来就说过的事情。”恭王说完,又再加一句:“不下于首登之功。“ 这又是有意把旗人往上捧一捧了。破城之功,首登最重,曾国藩的折子里,列明了“先登九将”,以朱洪章为第一。现在恭王这一说,等于变成了先登十将,想一想关藩司长袖大袍,翎顶辉煌,从倒口里拼命往城上攀爬的模样,那是什么光景儿? 两宫太后都笑了。说轩军不下首登之功,倒不是说关卓凡功止于此,而是说这一份功劳,可以加在他以往的功劳之上,一起来论功行赏。 大乱勘平,自然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只是曾国藩的这个折子,到底只是一个第一时间来“报信”的折子,写得甚为简略,要想论功,还得看他后续的那份正式的折子,里面才会有最详尽的叙述。 “曾国藩的折子,是从安庆发的,他也只是得了信,先给皇上和两位太后报个喜。”恭王分析道,“折子里,只说了破外城的情形和洪秀全服毒自尽,旁的事,得等他赶到江宁,实地看过了才作数。”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总觉得他这个折子,写得含含糊糊的,”理路最清晰的慈禧太后,对折子里的一些内容,有着疑惑,“总是有点儿……有点儿……” 她想拿一个成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这个词仿佛就在她嘴边飘着,偏偏捉不住。 “启禀太后,是‘语焉不详’。”宝鋆恭恭敬敬地提醒了一句。然而这句话,说完就后悔了——万一传了出去,岂不是等于自己在说曾国藩“语焉不详”? “对了!就是语焉不详。”慈禧没有想这么多,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洪秀全是死了,可他那个儿子没有切实的下落,只说是‘或云焚于火中’。李秀成呢,也还没找见尸首,只说是‘或云死于乱军之中’。这左一个‘或云’,右一个‘或云’,都把人绕晕了,没有个准话儿,真是让人着急。” 恭王等都深以她的话为然,只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象她说得那么直白就是了。洪秀全一死,那个伪幼主洪福瑱,就变成天字第一号钦犯,是无论如何也要有个下落的。从前的那些“朱三太子”、“朱五太子”之流的人物,让几代朝廷都吃够了苦头,如果现在留下隐患,以后又弄出个“洪三太子”来,怎么得了? 不过在君臣的心里都知道,说到底,洪福瑱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时折腾不起什么浪来,真正的心头大患,只有一人,那就是李秀成!如果竟然被他逃了出去,只手招揽大江南北的数十万长毛残余,再竖大旗,又或者竟然跟捻子合流,那局势重新翻覆,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忧,所以就不免把方才那样喜庆的气氛,给冲淡了一点。而另一个绝大的事情。则更是无人愿意提起。 这一件大事。是江宁的善后。曾经富庶的金陵地区。久经战火蹂躏,这一次攻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斗,军队云集,想必地方上早已被打得稀烂。现在战事已毕,要花在善后上的银子,不是小数。 谁都知道,户部没有钱,就算千辛万苦挤一点出来。也是极有限的。而江苏的厘金和上海的关银,养出来一支轩军,一支淮军,已经是邀天之幸的事情,不能指望太多了,更何况江苏藩台上,每个月还给曾国藩解六万银子的军饷。 对于这个难题,恭王和军机上本来并不挠头,因为有一个既定的办法,那就是拿江宁城内。长毛所聚敛的银子,来用在地方的善后上。长毛在江宁经营多年。被围之后财货又运不出去,可以相见必是一笔巨数,足敷使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又被曾国藩的折子中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那一句话是:“历年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及至克复老巢,而财货全无,实出预计之外。或云纷传之语,多为无稽,又或云尽焚于伪天王宫之大火矣。” 又是“或云”,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只能相对苦笑。岂有江宁竟是一座空城的道理?如果不是,那如海的金银,又怎能被火烧没了? 大喜的日子,不提这些也罢!恭王想了想,说道:“曾国藩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江宁,想必这一两日之内,就会上折子禀来详情,不妨再等一等。” 那就等吧。然而等了两天,音信全无。于是两宫和军机,在召见的时候,觉得不妨把封赏的事情,先议一议。因为虽然叙功的折子还没有上来,但大局已定,几个关键人物的功劳,是跑不掉的。 第一个自然是曾国藩,当之无愧的元勋。然而在议他的封赏之前,众人心里都转过了一个念头——曾有一个传言,说文宗咸丰皇帝曾经说过,谁能打灭长毛,不惜拿一个“王”来做赏赐。 这个传言,都听过,但谁都没有听咸丰亲口说过,因此都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能拿来作为封赏的依据。可以拿来作为赏赐的,是公、侯、伯、子、男,这“五等封”。 有清一代,获得爵位的大致有两种人,一为宗室,二为武将,因为爵位的本意,是拿来奖赏军功的。文臣里面,能获得爵位的极其罕有,而汉人文臣,不入公侯伯之封,亦是不成文的惯例。像雍正朝的重臣张廷玉,被封为三等勤宣伯,已是极大的异数。至于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封了一等海澄公,人人都知道那只是赏给降王的一个虚衔,及身而止,不能作数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打仗的不仅多是汉人,而且多是文人,实在为历朝历代所仅见,因此老规矩也只能破一破,不过仍以本朝从无文臣封公的先例,把给曾国藩的爵衔,定在了一等侯。 跟着是曾国荃,经年苦战,先破安庆,再克金陵,值得拿一个一等伯来赏他。 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个关卓凡了。不过对于关卓凡的封赏,恭王有过前两次的经历,这回就不肯先开口了,想要先看看慈禧太后是什么意思。偏偏慈禧也不愿意先开口,想等恭王先提出来,于是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君臣之间是不得有沉默的。幸好慈安太后没有那么多心机,有什么说什么:“怎么也该得一个伯爵吧?” 事情就凭这句话,一言而决,于是以关卓凡资历功劳略逊于曾国荃的缘故,定了二等伯。慈禧太后的心里高兴,不免面上飞金,语气中也微微带出了得意。 “这么高的封赏,也得把他的功劳数一数,别叫外面说闲话,以为我们偏向旗人。”她微笑着说,“在上海打李秀成,在苏州打谭绍光,在太湖打唐正财,在常州打陈坤书,还有现下在江宁的,五样儿加在一块,尽够一个伯爵了。不是么?” “太后说的极是。”恭王也笑着说道,“二十四岁的伯爵,也算是异数了。这固然是皇上和太后的恩赏,到底也要他自己肯上进,才有今天。” 再往下,轮到李鸿章,也定了一个三等伯的爵衔。 “本来呢,赏他一个二等伯,作为激励,也不是不可以。”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在常州,勒兵不进,这不是把上谕不当一回事么?不去打江宁,反而跑去打浙江了,倒真是够维护他那位‘九叔’的。” 话是没错,不过不宜在殿上多说。恭王连忙说道:“是倒是,不过毕竟也是在打。” “六爷说得是!只要他肯用心,以后朝廷自然不吝赏赐。”慈禧也意识到这样的时候,不宜过于挑剔,笑着说道,“不过他跟关卓凡两个,在江苏算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人人都能意会到的难题。公侯伯这三个爵衔,从品秩上来说,是超品,意思是比一品更高,从实职上来说,关卓凡必升巡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当藩司了。要做巡抚,自然是江苏最好,那么他跟李鸿章,到底谁留在江苏,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恭王还是老办法——看曾国藩的意思。 对于慈禧太后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心里想:曾国藩自然是要把那个李鸿章留在江苏的,还用说? 这样一想,不免恹恹不足,于是就不肯痛快答应了。 “先摆一摆……” 话才说到这里,就听养心殿外一溜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听见安德海兴奋的声音。 “启禀太后,有江宁来的折子,六百里加紧!” “小安子,你怎么当差的!”恭王沉下脸,先隔门呵斥一句,“下回再这么不庄重,看我收拾你!拿进来吧。” 不过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安德海身上——这份折子,当然是曾国藩的正式折子,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刚才拟议了半天的封赏,最终还是要拿这份折子当依据。 待到从黄盒子里取出封包,往御案上一放,慈安太后和军机大臣们都是一愣,慈禧却不自觉的已是笑容满面。 封包之上,固然盖的是两江总督的紫色大印,但高居领衔之位的人,赫然竟是江苏藩司关卓凡。 (四千字大章奉上。另:谢谢新舵主不灭晨星。) ( 第一二三章 迟来的奏折 第一二四章 一张礼单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四章 一张礼单 曾国藩是在五月初九,由安庆坐火轮赶到江宁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个折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轩军水师向江宁开炮这件事,曾国荃早已经向他报告过了。他的反应,自然不会像弟弟那样暴跳如雷,而是认真地去想关卓凡的用意。而等到上了火轮,左右无事,更宜于静心思索。 他不惜冒着得罪湘军的风险,炮轰江宁,难道只是为了分一份功劳么?明明答应过自己,轩军不进城,然而转眼之间,炮弹却进了城,自己却又不能说他背诺。 有没有,向吉字大营示威的意思呢? 曾国藩拈须沉思:这个关卓凡,不简单! 这位旗下的青年新贵,与自己以前打过交道的旗人,大不一样。不但身上没有一般旗人那种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锐气,这是极难得的品质。那一回跟自己谈起洋务来,那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见识和沉稳,都见得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机…… 曾国藩缓缓摇了摇头,这不是一个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驾驭的人。 旗人的无用,早成定论,也正是因为旗人的无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湘军现下的地位。时至今日,这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也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事情,湘军一脉,已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这个体系生存,他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太多。 更何况,接下来还要平洪杨的残余,还要对付捻军,还要办洋务。 对于湘军的暮气,曾国藩早已有深刻的认识,他知道。曾经支撑吉字大营的,无非是打破江宁的诱惑。现在固然如愿以偿,可是这口气一泄,吉字大营也就走到头了。 那么,代湘军而兴的,究竟该是轩军,还是淮军呢? 江苏巡抚这个位置。太过重要,因为江苏一地的财赋,直接关系未来数年之中,自己的整个方略。一山二虎,不是长局,关卓凡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关卓凡和李鸿章之间择一而用,当然还是只能维持李鸿章的位置! 至于关卓凡,可以在湖北安徽任选一个巡抚的位置给他,或是拿他顶替掉沈葆桢的赣抚,庶几也算是升迁,对两宫太后和恭王,应该也交待得过去。 而且说到底。关卓凡毕竟是旗人,大约不用一两年,就会内调回京吧。 这样通盘考虑下来,觉得是个可行的方案,于是把这件事先放在一边,琢磨起江宁的事情来。 他弟弟的报告,说江宁城中财货全无,曾国藩是全然不信的——说没有。无非是被他的吉字大营搬空了。然而不信归不信,还是不得不按他的说法报上去,否则难道还能让那些将士,把到手的财货吐出来? 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伪幼主和李秀成这两个人,没有切实的下落,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里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来搪塞过去?这个老九,野惯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里。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的。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心,所以他在折子里,不得不用几个“或云”,来为弟弟和自己预先留下伏笔。也正因为这一层担心,所以他急急赶往江宁,要亲自证实,才能放心。 没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宁刚靠岸,在码头上迎接的曾国荃,便跑上船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那个幼天王和李秀成,都捉住了!” 曾国藩看着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惊又喜,顾不上寒暄,先问道:“怎么捉住的?在哪里捉住的?” 曾国荃不免脸现尴尬,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道:“是丁世杰送到吉字大营里来的。” 丁世杰送人犯,把声势拉得很大,一千骑兵,一千步勇,夹着几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荡荡地送到了孝陵卫的曾国荃中军。 人犯由曾国荃亲自验看,由投降的“松王”陈德风一个一个地验明正身。 “不错,正是洪天贵福。”陈德风指着洪福瑱说道。 然而等到看见李秀成也被押了过来,陈德风立刻面上变色,双目流泪,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忠王殿下……” 一直敌视轩军,拒人千里的曾国荃,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又是尴尬。高兴自不待言,后怕的是万一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对朝野的非议?尴尬的则是,这场天大的功劳,居然是由“死对头”轩军双手奉上的。 曾国荃觉得自己看错了关卓凡——这件大功,是轩军一手所立,关卓凡完全可以径直上报朝廷的。现在把人送来给湘军,不特表明了对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隐隐有这样一层意思,那就是这些人的擒获,可以算成是两军联手的成果。也就是说,不仅没有趁机往自己身上踩一脚,还替自己弥补这个绝大的缺失。 这样的恩德,即使桀骜如曾国荃,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要亲自出面去道谢了。 “丁提督,你替我禀告你们轩帅,就说回头我亲自到他的大营来拜谢!” 第二天,曾国荃带了人,还有四架大车,来到索墅的洋枪团营地。关卓凡亲自在营门等候,极热情地将曾国荃迎入到大营之内。 “逸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这位除了他的老兄,一向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九帅”,尽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替你带了一点东西来,算是小小的心意。” “不敢当。”关卓凡满脸笑容,打量着这位湘军的主将。曾国荃比大哥曾国藩要小上十三岁,正当盛年,个子虽不高,但筋骨扎实,一举一动,都有一股霸蛮的气势,吉字大营的凶狠剽悍,看来跟他是一脉相承的。 “九帅是在全力攻城,这些外围的小事情,原该由我们替九帅分劳的。”他笑着说道,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似的,“好在是小弟侥幸,不然李秀成这些人,若是落在左季高、沈幼丹他们手里,我们这些身在江宁的人,面子上多少会有点下不来。” 左季高就是左宗棠,浙江巡抚。沈幼丹就是沈葆桢,江西巡抚。这两个人,都是出自曾国藩的幕下,而且得到曾国藩的大力举荐提拔,结果时至今日,却都渐渐变作了湘军的对头。 左宗棠就不用说了,心雄万夫的人,自觉文才武功无一不是强胜于曾国藩,替他帮办军务,已觉委屈,一旦独领一方,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也不把曾国藩放在眼里,而是存了心的要跟他比试比试。 左宗棠造反也就算了,沈葆桢一个后生晚辈,居然也不听话,则尤为曾氏兄弟所不满。他在江西办团,屡次扣留应解湘军大营的军饷,甚至不惜以去留相争,难怪曾国藩会起心,想以他的江西巡抚来酬庸关卓凡。 “老实讲,当时外城已破,不过内城还有上万的长毛在守,弟兄们急于擒获洪秀全,不免给了忠酋这几个人逸出的机会。”曾国荃仿佛是在替自己辩解似的说,“逸轩,多亏了你,我才得以克尽全功。过两天我大哥到了,我一定告诉大哥,给你记上一功。” 这不是“记上一功”这么简单的事——关卓凡心想,自己的几重深意,这个粗疏的曾老九未见得能领会,不过曾国藩是一定能明白的。 “九帅的厚意,我心领了,不过——”关卓凡拿起曾国荃递过来的一张单子,“九帅,你的弟兄们,在万难之中苦斗二十余日,伤亡必大,正是需要抚恤的时候,这些东西,我不敢收。” “没有什么!”曾国荃一向相信,财帛动人心,何况是惯有贪财好货之名的旗人?“逸轩,我军务在身,不久留了,这些东西,我让萧孚泗跟你的刘郇膏来点交。” 于是不由分说,起身拱手告辞,关卓凡把他一直送出大营,才回到帐中坐下,却命人把正在外面清点东西的刘郇膏叫了来。 “轩帅,都是好东西。”刘郇膏以为关卓凡是要问这个,笑着说道,“除了金银,还有不少珍奇的玩意,有一株珊瑚,足足有三尺高!通算下来,我看至少值七八十万。” 关卓凡翻翻手中的礼单,见是长八宽五的黄竹纸所写,一折为二,中缝处盖着“吉字中营”的印章。 “一两银子也不能收。”他把礼单递了过去,平静地说道,“倒是这张礼单,不妨留下来,妥加收藏。” 第一二四章 一张礼单 一二五章 兄弟密谈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一二五章 兄弟密谈 得到洪福瑱李秀成的经过,曾国荃如此这般地照实说了,至于送礼的事情,船上人多,此时自然不好谈起。 曾国藩听了曾国荃的这一番话,却没有什么欣喜的表示,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送人犯,固然是极大的示好,然而破城三天以后才送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这三天里面,老九在江宁城里已经把该抢的抢完了,自己的报喜折子,也已经从安庆拜发了。 “或云伪幼主死于天宫大火之中。” “或云李秀成死于乱军之中。” “江宁城内,财货全无,或云纷传之语,多为无稽。” 想起自己折子里这些个“或云”,已经把养气的功夫练到了极致,素以“不动心”自期的曾国藩,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这些人犯,他们审过了没有?” “不曾审,我已经一个个查问过了。”曾国荃得意地笑道,“丁世杰说,他们大帅交待了,这是要交给吉字大营的人犯,因此轩军不敢动审。” “唔……”曾国藩眯起眼睛,又开始捋他的胡子。 “大哥,怎么?”大哥的这副神态,曾国荃太熟悉了,必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先不说这些,进城去看看。” 等到进了江宁城,那场苦战狠斗、死亡枕藉所留下的惨状,历历在目。千年大城,此刻变得冷落肃静,街上的伏尸还没有清理干净,更见不到行人,入眼只有湘军的兵士。 “没有五十年的工夫,江宁城难以恢复元气了。” 验看过洪秀全的尸首,再看到天王宫中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曾国藩不禁喟然长叹。 “大哥,烧得真厉害。对吧?”曾国荃得意地说,“难怪把长毛积存的财宝,都烧得精光了。” “真金不怕火练,”曾国藩淡淡地说,“金子银子,又怎么烧得化?” 曾国荃一时语塞,讪讪地陪着曾国藩出城。等回到城外的大营之中。他却又兴奋起来,问道:“大哥,是不是这就提审人犯?” “你说李秀成?” “对!”要提审,自然是审李秀成,“我已经做了一个笼子把他关在里面。大哥要是审他,我这就命人抬过来。” “慢来。”曾国藩躺靠在一张竹椅上,双目微闭,摇着头说,“先不急。” “那大哥是要先写报战功的折子?”曾国荃兴奋地问,“我去把赵惠甫找来,让他替大哥伺候笔墨。” “这个,也不急。”曾国藩慢吞吞地说道。“老九,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先坐下。” “哦。”曾国荃有些疑惑的坐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十八岁那一年,我从京里送你回荷叶塘,在卢沟桥分手的时候,曾经写过一句诗给你?” “当然记得。”曾国荃见大哥忽然说起这个,不免一愣。他十六岁去京城。在大哥家里住下,跟大哥学习了两年,然后回乡赴考。而大哥送他的这句诗,是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自然不会忘记。 “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曾国藩自己缓缓把这句诗吟咏出来,睁开眼看着曾国荃。神情里面带上了一点激动,“老九,我没有看错,你果然是我们曾家的白眉!” 当年曾国藩的这句诗。品评的是三个弟弟——曾国潢四平八稳,曾国华机智灵巧,而九弟曾国荃必将出类拔萃,光耀门楣。现在看来,真是灵验如神。 这是极高的赞扬,曾国荃脸涨得通红,激动地说:“大哥!这都靠的是你平日的教导!” “我到底是在后方,论到摧城拔寨,踏阵破敌,靠的还是老九你。”曾国藩微笑道,“不过你说的也不算错,有些事情,你见得少,因此这一次虽然立了不世之功,该说的地方,我还是要说的。” “是,请大哥指点!” “你从荷叶塘出来,募勇从军,一直在跟着我打仗,战场上的事,那是经历得很多了。可是你知不知道,宦海之中,又比战场里要险恶得多。” 曾国荃静静地听着,知道大哥一定是意有所指。 “吉字大营把江宁城搬得一干二净,我真没想到你的胆子有那么大。”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大营已经欠饷四个月了,这半年来伤亡兵勇的抚恤,也都还没有着落。”曾国荃掰着手指头,数给曾国藩听,“户部既然不给钱,就只好靠我们自己来想办法。” “你当人家都是傻的?现在有哪个不说,湘军人人发了大财,都把抢到的银子,用船往湖南运,买田买地。就说咱们荷叶塘好了,我听说周围的地价,已经去到三十三两银子一亩,比往年足足高了一倍!这是几个月军饷的事情吗?一旦在朝堂之上对景的时候拿出来说,这就是事!” “朝里那些大老,坐而论道,当然舒服得很,有本事让他们来打打看?”曾国荃冷笑道,“大哥,我给他们来个抵死不认,没有证据,谁能说什么!” “大臣以心迹罪状,也不尽是证据的事情。”曾国藩摇摇头,“再说了,你的吉字大营吃饱,旁边的友军,又该如何?关卓凡的轩军有江苏的关厘养起,不缺钱,还算好说。鲍超张运兰他们的兵,是自己人,我总要有一句话交待给他们。江宁的善后,也要一笔巨数,从哪里来?” “大哥,这一年多,吉字大营蹲在江宁,一点旁的进项也没有,不就指望破城之后,可以滋润一下么?至于鲍春霆他们,大哥放心,早就在各处抢够了,你丝毫都不用替他们操心!”曾国荃说的,倒也有理有据,“大哥,我跟你说实话,从江宁出来的财货,我手里只有一小半,大半都已经进了兄弟们的荷包。要是逼他们交出来,是要出大事情的。” 这是实话,曾国藩听了亦梀然心惊——想让底下的兵士把吃进去的再吐出来,若是激起营啸,那就更麻烦。 “然则,多少还是要拿一些,抚恤地方。” “大哥。这该户部给钱!要我们吉字大营拿,我想不通。” 曾国藩见这个倔强的老九还是这副样子,摇摇头,先说另一件事。 “关卓凡把李秀成、洪福瑱这些逆首送给你,你怎么看?” “多谢他啰,”曾国荃笑道。“既然送了来,这事自然算是两边的功劳。大哥在折子里,替他多说两句好话就是了。” “多说两句好话!”曾国藩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倒说得轻巧。老九,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既然算两边都有功劳,那么打破江宁。是不是也就算是两边的功劳呢?” “这……怎么能算?”曾国荃涨红了脸。 “怎么不能算?”曾国藩哼了一声,“你以为是毛脚女婿去丈母娘家,吃完了饭菜一抹嘴,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曾国荃说不出话来了。 “他不是白送给你的!不过这个情,咱们领了,毕竟他替你弥补了一个绝大的漏洞!照你原来的说法,洪福瑱烧死了,李秀成死在乱军里面。如果朝廷追究这件事,这是多大的麻烦!” 一直被攻克江宁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的曾国荃,现在才清醒过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关卓凡这个人,有大才,不过心机也深得很。”曾国藩异常郑重地说,“你以后如果再跟他打交道。要小心一点,也不妨让着他一点。” “我倒没有看出来……”曾国荃定神想了想,迟疑着说,“我去他营里道谢的时候。他倒是谦逊得很。” “哦……他是怎么说的?” “他跟我客气,说还好是轩军侥幸,捉到了这些人,不然落在左宗棠和沈葆桢的手里,那就麻烦了。” “你有没有想过,他这是在提醒你?”曾国藩问道,“说起来,要是真的落在他们手里,那就真有大麻烦了——抓住湘军的这个马脚,季高和幼丹两个,岂有不大做文章的?” “我也没有亏待他!”曾国荃争辩似的说,“我从营里,足足挑了四车东西给他,怎么也值一百万银子。” “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他收了么?” “到底还是退回来了,只留下礼单,说心意领了。”曾国荃说完,又加一句,“这是他自己不要,可不怪我。” “唔……”曾国藩不说话了,沉思半晌,颓然道:“老九,你办了一件糊涂事。” 曾国荃迷惑不解地看着大哥,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江宁城内,财货全无,这是我折子上的原话!既然财货全无,你送他的东西,哪里来的?”曾国藩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心想这个老九,处处受制于人而还不自知,“他没拿你的东西,算是撇清了自己,可是那张礼单,就是铁证如山啊。” “这……”曾国荃张口结舌,过了一会,霍地站起身来,“大哥,你是说他要对付我?” “老九,你坐着,坐着。” 曾国藩宽慰着,劝了他坐下,自己目光炯炯地想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下去。 “这一百万银子,你不能留下,交给我先用在善后上。将来万一扯出这件事来,也算是预留了一个地步。” “是。”曾国荃的心里,仍然惊疑不定。 “单凭一张礼单,也不能说人家就一定是存心故意。更何况,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跟你为难。”曾国藩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只不过,我怕李少荃以后会恨上你。” “关李鸿章什么事?”曾国荃愕然。 “我不能不送关卓凡一个人情,”曾国藩淡淡地说,“少荃的苏抚,怕是保不住了。” 一二五章 兄弟密谈 第一二六章 月黑偷人夜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六章 月黑偷人夜 轩军撤了。 在江宁四围驻扎的各部,收到关卓凡的军令,立刻开始集结,然后几乎是按原路向上海方向返回。 人人都看得出来,大帅的心情好极了,一路之上,都是满面春风。 是可以高兴一下的,关卓凡心想,克复江宁的正式奏折,终于是由自己来领衔,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曾国藩很客气,把他请到大营,拿出这一封厚厚的折子,请他领衔。而这一回,一向谦逊的关卓凡,却意外的毫不客气,当仁不让地在折子上写下自己的大名。 该让的时候就让,不该让的时候一定要分毫不让。 而平日里的让,正是为了这一刻的不让。 折子一发,在江宁的事情就算做完了。不过撤归撤,他却开始在沿线驻留部队了——福瑞斯特的洋一团,去往镇江,吴建瀛的建字团,留在了常州,姜德的德字团,则在苏州左近驻扎。其余的马队、克字团、洋二团,以及新编练的三个团——刘玉林的林字团,展东禄的禄字团,还有郑国魁的魁字团,则一路跟随关卓凡,行军五百余里,终于回到了松江府。 万里赴戎机,全胜而归,不但江苏全境廓清,而且关藩台在报功奏折上高居领衔这种事,也很快传扬开去了。各级官府,自是忙着备下犒劳的物品,派人分处劳军,而大大小小的官儿们,人人都猜得到,这一回关藩台必定是要大红大紫了,有资格见藩台的,自然准备登门道喜,混不上见面的,则试着走他身边人的路子——不论关藩台未来的去向在哪里,好歹先留下一份人情,以作伏笔。 只有两个人。是关卓凡还未曾见到的。 一个是李鸿章,人在镇江,这次不曾见面。因为电报还只修到常州的缘故,因此以通信往来,互相致了恭贺之意。 李鸿章恭贺关卓凡,自然是因为江宁之功,而关卓凡恭贺李鸿章。则是因为出省入浙的淮军,已经打下了嘉兴,正在打湖州的主意。 你非要去打浙江,那好得很,关卓凡面带微笑地想,“左骡子”的心眼。跟针尖是一样大的,恭喜你们两位,结一个生死冤家。 另有一个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见不到的人,是扈晴晴。 自从官军占领苏州,谭绍光、郜永宽等“九太岁”先后被杀的消息传回,扈晴晴的心情。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高兴的是舅舅的大仇终于得报,英灵可以安息,紧张的则是等关卓凡回来,自己该怎样面对他?每次一想到这个,一颗心就扑通扑通乱跳——他的诺言达成,自己可要伺候他了,可是一想到这个轻薄好色的家伙。就止不住的心跳,一时恨不得他就在自己身边,一时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这终归是没有答案的事情,而且该来的终究会来。昨天傍晚,关卓凡踏进藩司衙门的后院,内班的人由张顺带领,齐齐过来请安道喜的时候。便独独少了扈晴晴一个——心慌意乱之下,羞得躲进东厢的屋子里,不出来了。 不出来就不出来,关卓凡也不着急。先美美地睡了一觉。虽然天时已经开始热了,不过这仍是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白。在席子上翻来翻去,还恨不得再睡个回笼觉,忽然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是原来没有的。再仔细看一看,不禁嚷嚷起来。 “张顺!张顺!” 过了片刻,张顺颠颠地推开门跑了进来:“爷,您醒啦?” “嗯,嗯,”关卓凡往墙上一指,“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也难怪他看不明白——画上是一颗桃树,树下一匹白马,树上有一只顽皮的猴子,正爬向树梢,要摘的却不是桃子,而是一个蜂窝,有密密麻麻的黄蜂围绕。 “哦,爷问这个。”张顺堆起满脸的笑容,哈着腰说道,“这个叫‘马上封侯’图,大吉大利,准定能给爷带来喜信儿!” “胡闹,”关卓凡啼笑皆非。这一回,能进“五等封”是一定的,那个轻车都尉,可以换一换了,可是挂这么一幅画在屋子里,不三不四,若是传了出去,会叫人笑话。“摘了摘了!” “嗻!”张顺嘴里答应着,脚步却慢吞吞的,一边偷眼看着关卓凡的神色,一边说道:“爷,是扈姑娘让挂上的。” 唔……关卓凡不吱声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问道:“扈姑娘人呢?” “在小厨房给您整治酒菜呢,”张顺见了他的样子,画也不摘了,“扈姑娘问我您瘦了没有,我说瘦了。扈姑娘说,这半年您天天啃窝头,大约连吃都吃不饱,这几天得让您好好吃上几顿,把掉了的……” 说到这里,攸地收住了口,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看着关卓凡。 “嗯?”关卓凡眉毛一挑,“在主子面前说半句话,有这个规矩?” “是,是,”张顺把腰一躬,“把掉了膘,补回来。” 关卓凡哑然,这又是自己找来的骂。 “爷,您圣明,这是扈姑娘说的,小的我可不敢说。”张顺小心翼翼地申明道。 “行了行了……等饭好了,开到我房里来。”关卓凡心说,等到开饭的时候,扈晴晴总躲不过去了吧? 谁知不然,午饭丰盛得很,八个菜,一壶酒,却是张顺和一个妈子过来摆上的。 这一下,知道扈晴晴是真害羞了。他也不言声,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尽饱,酒不曾喝,因为下午还要办公事。 到了晚上,仍然是八个菜,一壶酒,也仍然不见扈晴晴的倩影。这回关卓凡不急了,慢悠悠地细细吃了一顿,一小壶黄酒也喝得精光,待到桌子收拾了去,自己一个人躺到床上,慢慢地想心事。 藩台大人歇下了,自然无人敢于再来打扰,整个后院里静悄悄的。关卓凡正在琢磨着,明天该想个什么法子,哄得扈晴晴跟自己见面,却忽然听见对面的厢房里,隐隐有轻微的水声传来。 天时热了,他情知这是扈晴晴在房里擦洗身子,心中那一股“无名之火”,腾地便冒了起来——她的身子,自己还不曾见过,身娇身娇,到底是怎样一个娇法?要知道,就算她拴了门,可是门上的窗棂格子,却只是用细白纸糊起来的——江南风俗,厢房里的门,不像院门那么密实,下半截固然是门板,上半截却是镂空的窗棂格子,足可伸手进去的,变作防君子不防小人。 用指头沾一点唾沫,悄悄在门上面的白纸上戳一个小洞,怎么样?可以无声无息!这样的手法,小说里见得太多,关大人自然是知道的。 这个念头一起,忍不住便坐了起来,然而心中却是一惊:我是堂堂的朝廷大员!我是三万轩军的不二统帅!我是御前侍卫,我身穿黄马褂,头戴双眼花翎,我…我怎么可以去做这样下三滥的行径! 关大人一边想着,一边却已经身不由己地轻轻出了房门,蹑手蹑脚地朝对面厢房摸了过去。 到了门口,里面的水声,听得愈发真切。然而真的要戳破一个洞洞么?关卓凡的心中,天人交战,正气到底还是战胜了邪念。 咄,咄,他轻轻叩响了房门,立刻便听见扈晴晴慌乱的声音。 “谁?” 还能有谁?关卓凡心中暗笑扈晴晴的明知故问。 “是我。” “你……你要做什么?” “许久不见,甚为挂牵,”关卓凡庄重地说道,“特来探望扈姑娘。” 屋里没了声息,半晌才听见扈晴晴小声说道:“天都黑了,不方便。” “不妨的,我见里面烛火尚明,正好可以秉烛长谈。” 关卓凡说完这句,用手轻轻一推,门栓被他推得咯啷一声轻响。 “你不可进来!”扈晴晴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羞臊,小步跑了过来,将门抵住,“我……我还没穿衣裳……” “我不介意,”门外的关大人用极诚恳的声音说道,“又不是外人。” 第一二六章 月黑偷人夜 第一二七章 蓬门今始为君开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七章 蓬门今始为君开 他不介意!扈晴晴心想,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情知若是被这个坏人进来,多半是要把自己捉住,办“那个事”。虽然“不是外人”这句话说的不算错,听了心里极是受落,然而毕竟是黄花处子,哪有不心慌的道理?心如鹿撞,胸脯起伏,只死死把双手抵着门,不说话。 “扈姑娘,我听你的喘息之声甚重,该不是得了什么病?”关卓凡的声音,略显焦急,“我实在是担心,好歹让我看上一眼。” 好歹看上一眼!扈晴晴恨恨地想,他这张嘴,还真是会说。 “有什么好看?”她声音颤颤地开了口,话里带出了一点哀求之意,“要看,明天早上让你看,行不行?” “治病救人,那是一刻也耽搁不得的,甚么明天,后天!”关卓凡的声音里,却带出了笑意,“你不开门让我看,我可要用我自己的法子了。” 他要用什么法子?扈晴晴的念头还没转过来,却听噗的一声轻响,左下角的门纸,已经被戳破了一个窟窿。 原来是这个法子,扈晴晴大惊之下,慌忙用左手伸过去,遮住了那个小洞,心中又羞又怒,颤声斥责道:“你堂堂关大人,怎能做这样的无耻……” 话音还没落,只听噗的一声,右上的门纸,又被戳了一个窟窿! 他还真的就这么无耻了?扈晴晴无可奈何之下,咬着嘴唇,拿右手尽力伸过去。好歹把右上的那个小洞也遮住了。却忘记了自己一个的身子。已经几乎平贴在了门上。 “扈姑娘,你说,我现在猜不猜得着你是个什么形状?”关卓凡的声音,这时变得暧昧起来,“左手若屈膝拈花,右手若展臂抛环,此乃双飞燕之形是也!中间却有双峰一对,傲然挺立。嫣红两点,欲语还休,说的是‘枝头蓓蕾君须怜’!” 扈晴晴被他这一串半白半文的话弄糊涂了,待得品出味道,低头一看,自己胸前那一对椒乳,果然正压在门纸之上,早已将细白的门纸殷湿了两片,那么胸前的两点,岂不是就……凸了出去? 这一下吓得几欲晕去。正想将身子往后缩,却哪里还来得及? “我猜三十六d!”长笑声中。关大人的两只禄山之爪,破纸而入,软玉温香,尽归掌握,搓圆弄扁,自不待言。 可怜扈晴晴一介姑娘家,哪里经过这个?浑身软的没有一丝气力,赤着一个白嫩的身子,傻了呆了似的被他就这么在胸前弄了好几下,才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关卓凡从里面把门栓一拨,大步走进来,扈晴晴退到了墙边,逃无可逃,半侧了身子,一手护乳,一手护了羞处,咬着嘴唇,脸红得像一块极鲜艳的红布。 关卓凡缓缓将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的墙上,面带笑意,贪婪地上下打量着这位千娇百媚却又一丝不挂的美人。 “我总算看见你了,”关卓凡轻声笑道,一只手摸上了她水渍未干的身子,沿着那丝缎般光滑的脊背,向下抚去,直到落在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美臀上,轻轻一握,“你看,你都湿成这样儿了。” 这一句语带双关的风话,对闺房之事只是似懂非懂的扈晴晴,还不能听得明白,但从关大人这只手的位置所在,就情知绝不是什么好话,颤着声儿说道:“你……你这样下流……” “还没算。”关卓凡轻笑一声,没花什么力气,便将她护在乳上的手轻轻扯开,自己的一只右手,已经覆在了她的胸前,“现在怎么样?” 被他这样恣意凌辱,可怜的扈姑娘身子抖抖的,一味喘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关卓凡再也忍耐不住,左手在她肩上一环,右臂插进她的双腿之中,把她白嫩的身子兜裆抱起,向床边移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晴晴,我想你想得好苦。” 才这么走了两步,扈晴晴的身子已经瘫软在他怀中,只觉得仿佛云里雾里,脑子里晕晕的,一片空白,直到被他轻轻放在那一张薄薄的素色床单之上,才略略回过神来。 “郎君……”她娇羞无限,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妾身……未经人事,难任颠狂……” “花径不曾缘客扫,”关卓凡在她身上摸索着,咬着她的耳朵说道,“乖乖,我自会疼你惜你。” 随着江南少女那一声短促的轻呼,天上的月亮也似乎羞得不敢再看,躲进云层里面去了。 暖风拂过,春色无边。 第二天上午,关卓凡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向身侧一抱,却抱了一个空。睁眼一看,扈晴晴果然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厢门上被他弄得稀烂的白纸,却已经又糊得跟新的一样,一丝也看不出他昨夜作案的痕迹。 真是尤物!关卓凡面带微笑,一边在心里回味着昨夜的情形,一边坐在床沿,把衣裳穿了,不经意间回头,忽然见到素白的床单之上,落红宛然。 他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亦有几分愧疚,想一想,该办的事,还是要尽快办了才是。正要下地,便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不是扈晴晴正在向内偷眼张望,却又是谁? “晴晴,”关卓凡柔声道,“你进来吧。” 初为人妇的扈晴晴,想起昨夜的光景,仍是脸热心跳,此刻见他看见了自己,只得推开门,却倚靠在门边,羞涩地说道:“我……我不进去,免得你又要使坏。” 关卓凡本来没想做什么,见了她这副娇俏动人的模样,果然又是食指大动。不过想一想还有正事要办,强自按捺了邪念,笑道:“我不使坏,你过来坐着,我有正经话要说。” 扈晴晴听他这样说,没有办法,迟迟疑疑地走过来,到了床边,不妨被关卓凡一手捞进怀里,不待她挣扎,先结结实实亲了一个嘴儿。 果然又被他骗了!扈晴晴恨恨地想,才穿整齐的衣衫,这下又要被他剥去了,羞得紧闭双眼,一丝力气也无。 谁知关卓凡半晌没有动静,扈晴晴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见这个坏人正在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做什么了,”扈晴晴挣扎着想脱开他,“坏人。” “谁说我是坏人?”关卓凡搂着她并肩坐在床沿,一本正经地说,“晴晴,我送你到胡道台家里去住几天,好不好?” 扈晴晴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中一阵气苦:“你……你要拿我去送给胡老爷?” 关卓凡被她这么一说,也是一愣,继而差点笑出声来。 “你想到哪儿去了!”关卓凡搂在她腰间的手,忽而向她的胸脯上移去,“这样的好东西,我自己还摸不够,怎么肯送去给胡道台受用。” “瞎三话四。”扈晴晴红着脸,打他那只不安份的手,“那你又说……又说……” “上海这里,没有你的娘家人。”关卓凡语气一转,说正事,“雪岩昨天跟我说,罗太太想认你做个妹妹。” 扈晴晴听懂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了头。 纳妾这种事,与娶妻不同。娶妻要三媒六证,大张其事,娶妾则不必兴师动众,最简单的时候,画个花押,领了人来睡在一起,就算成了。 而关卓凡所说的话,扈晴晴知道,自然是他拜托了胡雪岩的。大家都是杭州人,这样的安排,最是合适不过——罗太太认了她做妹妹,她也就有了一个“娘家”,可见关卓凡是要隆重其事,从娘家来迎娶她。以“螺狮太太”的能干,来替她操持一切,一定是可以办得漂漂亮亮,而且就连以后在他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亦还有一个姐姐,是可以去诉诉苦情的。 他这样对自己,算得上是体贴入微,不枉了自己的一片深情!扈晴晴红了眼眶,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站在地上,盈盈一福。 “谢谢你。” 关卓凡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反而不好意思,正想说话,却看见张顺像没头苍蝇一样,一溜小跑进了院子,往对面自己住的西厢跑去。 “在这儿——”关卓凡扬起嗓子喊了一声。 张顺就地一个磨旋,转身跑到东厢门口,见自己那位爷坐在床沿上,扈姑娘红着脸站在一边。他心里暗自琢磨着,垂手请了一个安。 “爷,来宣圣旨的钦差,已经从东城水门进了城。赵景贤赵大人已经传令设香案,一应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到衙门花厅里来听旨。赵大人说,请您到大门外,去迎一迎。” “好!”关卓凡知道,这是颁赏的旨意下来了,不想还专门派了钦差,于是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问道:“来宣旨的是哪一位?” “是吏部侍郎,许庚身许大人。” “是他!”关卓凡停下了脚步,双眼放出光来,“老朋友了……晴晴,今儿晚上你弄一桌好菜,我要请许星叔喝酒!” 说完,自顾自回屋去换公服了,剩下张顺,居然就手给扈晴晴也请了一个安,也脚赶脚地过去了——自己爷从扈晴晴的房里出来,从前嘴里的“扈姑娘”,就变成“晴晴”了,见得好事已成,好事已成。 只有扈晴晴,猝不及防之下,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闹了一个大大的红脸。 (晚上的一更,可能略迟一点,大约在九点左右。) 第一二七章 蓬门今始为君开 第一二八章 竟是谁家之天下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八章 竟是谁家之天下 关卓凡带了一众官员,全套公服,在藩司衙门的大门外,肃立迎候,终于把许庚身的轿子等到了。 虽然是故人相见,但大堆的属官在侧,两人都不便显得太亲热,而且许庚身是钦差的身份,彼此只能依礼节相见,然后寒暄几句,请到侧厅,由几个人人陪着用茶,说些言不及义的闲话。这才知道,原来朝廷是两路宣旨,都是自天津坐船南下,一路去往江宁,另一路则是来上海的许庚身了。 稍待片刻,赵景贤来亲请,说是人到齐了。于是一行人簇拥着许庚身进了花厅,自去下首跪接圣旨。请过圣安之后,看许庚身从跟班捧着的托盘中,拿起一封谕旨,先将目光向下扫视一轮,这才开读。 “本日接关卓凡、曾国藩六百里加紧折报,奏复江宁攻克详情,逆首自裁,贼党悉数歼灭,并生擒洪福瑱、李秀成等逆酋,朕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 这是帽子,接下来是大段大段引述原奏折里面的战报,也是过场。关卓凡知道,下面的才是戏肉。 “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自咸丰三年于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松南等屡建功勋,克复武汉诸城,肃清江西全境。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进驻祁门,迭复徽州郡县,遂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江。兹幸大功告成,逆首诛除,实由该大臣算无遗策,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益。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毅勇侯,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 关卓凡在心中一笑:曾国藩也有一支双眼花翎了。比自己还是晚了那么一点儿。不过曾国藩是文臣,得到这支翎子,尤为不易,不像自己是占了御前侍卫这个身份的便宜。 他知道,接下来,就该轮到曾国荃了,这是史有明载的事情。亦是可以意想到的事情。兄弟二人,同一天里进爵,一人封侯,一人封伯,也算异数了。 谁知道,竟然不是! “御前侍卫、江苏布政使关卓凡。”许庚身特意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所有人的目光,哗地一下都转了过来,关卓凡的脑子亦是轻轻嗡的一声,连忙竖起耳朵,用心去听。 “初赴上海,以一旅轻师,独任艰巨。苦心经营,遂告成军,两破李逆秀成之伪众,扫荡妖氛,遂保松江宁靖。率兵西指,与李鸿章等连克苏常,继与曾国荃会攻伪城,联手擒获巨憨。奏保华尔、福瑞斯特等洋员入籍。迭立功勋。所部水师,于太湖击破唐正财,为苏省战事之关键。坚忍耐劳,公忠体国,于旗员之中,最是异常出色。关卓凡着加恩赏加太子少保衔,锡封三等嘉勇侯。世袭罔替!” 老子也封侯了?关卓凡目瞪口呆,心说我家晴晴那幅“马上封侯”图,果然有点邪门……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的心中。忽有所感,一时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至于那个“太子少保”,算是荣衔——太保是保卫太子安全的,少保则是太保的副职。关卓凡心想,曾国藩那个“太保”,纯粹是虚衔,倒是老子这个“少保”,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仅保过太子,更保过太子他娘。说起来,今天得的这个侯爵,说不定就跟太子他娘的撑腰,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不过当初的太子,现下已经做了皇上,而这位皇上,大约是不会再有太子了,那么自己这个少保,又该去保哪个呢…… 他是在这么胡思乱想,许庚身却不晓得他脑子里这些腌臜念头,自顾自地宣读下去。 曾国荃果然封了一等伯,爵号是“威毅”,也加恩赏了双眼花翎。李鸿章封三等伯,跟关卓凡就差出老大一块去了。另外,湘军信字营的管带李臣典,以挖掘地道成功,轰破江宁城墙的功劳,封了一等子爵,萧孚泗以跟轩军“联手擒获逆酋李秀成等”的功劳,封了男爵。不过李臣典本人无福消受这个恩荣——破江宁之后,他屋子里天天放着五六个光屁股女人,日夜宣淫,终以纵欲过度,旧病复发,在第六天上一命呜呼了。 下面该轮到轩军的将领了,关卓凡再一次竖起耳朵去听。 丁世杰,封二等子爵,实授江南提督。 张勇,封一等男爵,加提督衔,实授狼山镇总兵。 伊克桑,封一等男爵,加提督衔,实授苏松镇总兵。 这三个人得了“五等封”,固然靠了一年多来累积的战功,不过一锤定音那一下,还是在于一举擒获和击杀“伪幼主洪福瑱、逆酋李秀成”,以及洪仁轩、洪仁达、洪仁发、萧有和、林绍章这些最具分量的“伪王”。而且伊克桑的得封,多少还因为他的身份是旗人的缘故。 在关卓凡来说,伊克桑不仅能打,忠心,还是他树立的一个榜样,和一块很好的挡箭牌,庶几可以遮住满洲亲贵们的悠悠之口。 华尔赏头品顶戴,赐黄马褂,加巴图鲁称号,封一等轻车都尉 丁汝昌,赏穿黄马褂,封一等骑都尉,实授下江水师总兵。 福瑞斯特,加巴图鲁称号,赏二品顶戴,记名总兵。 姜德、吴建瀛、白齐文这三个,升了从二品的记名副将,而图林亦以累积的军功保案,亦得了副将的衔头。 魁字团的团官郑国魁,凭借青浦和苏州两次劝降的劳绩,授三品参将衔。两名洋舰的舰长——大小爱德华,以太湖之战的功劳,亦授参将衔。 林字团团官刘玉林,先字团的署理团官方济成,禄字团团官展东禄,得了从三品的游击衔。 不仅如此,而且江苏省编内的武官实职,自江南提督以下,两镇总兵、副将,提标中军营参将署以下,各协各标的参将游击都司等实职,大半落入轩军之手。 那么,也就是说…… 关卓凡还在琢磨,许庚身已经自托盘上另拿起一份上谕,悠悠展读。 “三等伯、江苏巡抚李鸿章,自离安庆赴任江苏巡抚以来,实心任事,办理军务民政,堪称杰出。惟豫皖数省,捻祸仍频,朝廷用人,岂肯因循。特命李鸿章移任安徽巡抚,并所部淮军,即日开拔,宜将得胜之师,戮力追缴,不可稍存畏难推诿之心,则功成之日,朝廷岂吝赏赐乎?其苏抚一职,未可空悬,着加恩赏授关卓凡江苏巡抚,授赵景贤江苏布政使,授刘郇膏江苏按察使。望以上诸大臣仰俯圣心,协心同力,是以为幸!” 李鸿章的出处,到底有着落了。他是安徽人,现在回安徽去做官,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事情——清朝的规例,官员不得在籍贯地五百里之内为官,但军兴以来,早已顾不得这许多了,谕旨里说“朝廷用人,岂肯因循”,便是这个意思,何况以淮军去平安徽的捻乱,也算得上是人地相宜。 不过说到底,人人都知道,李鸿章的调离,乃是因为要替关卓凡腾出苏抚的位置来。朝廷当然也知道李鸿章有所委屈,因此先在这份谕旨里面,把李鸿章夸了一通,然后隐隐悬下了赏格,“功成之日,不吝赏赐”,作为一个抚慰。 这份谕旨念完了,许庚身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各位请起。”他将手虚扶一下,说道,“关侯爷,这可要给你道喜了!” “星叔,这怎么敢当?”关卓凡拱手抱拳,作了一揖,“你是天使,海上奔波万里的辛苦,我还没有谢你!” 跪满了一厅的人,这才敢起身,彼此相视,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朝廷的这一次封赏,普降甘霖,皆大欢喜,不过现在要做的,自然是向许庚身学习,先替新晋的关侯爷贺喜。 “同喜,同喜,都是仰仗诸位的大力,关某才有今日。”关卓凡沉静地微笑着,一一还礼,然而在心里面,却恨不得攥紧拳头,爽爽地大喝一声。 江苏是老子的天下了! 第一二八章 竟是谁家之天下 第一二九章 许庚身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二九章 许庚身 “酒好,菜更是绝品!”许庚身放下酒杯,赞了这一句,面上是得意的微笑,“天下佳肴,以我们杭帮菜为第一,你服不服?” 藩司衙门偌大的花厅之中,只摆了这一桌菜,许庚身和关卓凡两个,不要人服侍,坐而对饮。关卓凡见他自夸,微微一笑,说道:“星叔是杭州人,自然是这样说,只怕曾督帅却要说是湖南菜才是无双美味,李少荃又要以浓色重油的徽菜为天下第一了。” “嘿嘿,那也要看是谁来整治。”许庚身一笑,“我们那位扈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好事办了啊?” 同为杭州人的许庚身,以书生意气,对扈晴晴“举身入衙”的那一段故事,大为赞叹,言辞之中,颇以为傲。 “正打算择一个日子,到时候,还要请星叔赏面子。”关卓凡心说,“好事”倒是已经办了,不过这一层,可不能让他知道,“两年没见,星叔还是不脱豪爽本色。” 算一算,他从咸丰十一年的十月带兵出京,到现在的同治二年六月,果然已经将近两年了。 “我们在京里,还不是那个样,逸轩你却是大不一样了。”许庚身感慨地说,“虽然只管着大半个江苏,却都是富甲天下的地方,足可大展拳脚了。” 关卓凡的这个江苏巡抚,与别的省不一样,情形甚为奇特,许庚身说他管着大半个江苏,不算错。 奇特的地方,在于江苏省内,设有两个布政使,也就是两个藩司。一个叫做江苏藩司,是关卓凡原先担任的职位,下辖松江、苏州、太仓、常州、镇江,一共五府。另一个叫做江宁藩司,管着江宁、淮安、扬州、徐州、海州厅等地方。如果是粗略的说。可以算成一个管着苏南,一个管着苏北。 巡抚这个职务,以前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职务,从“巡”字便可以看得出来。到了后来,巡抚渐渐变作一个定职,凌驾于藩司之上,成为一省的老大。但用人行政,依旧要通过藩司来施行,这也是所谓“布政”两个字的含义,因此藩司所辖的地方,也就是巡抚所辖的地方。 江苏藩司,归江苏巡抚管。但江宁藩司,却由驻节江宁的两江总督直辖。因此现在江苏省内的两位“侯爷”,曾国藩和关卓凡,等于是一人管着半个江苏。 但真正的好地方,是在关卓凡的手里,苏松太常镇,外加一个上海!关卓凡心满意足地想。倒要借许庚身这番吉言,有一番作为才是。 “星叔,借你吉言。不过小弟到底还年轻,许多事情都还不懂,你得多指点我。” 两个人是在热河结下的交情,那真是“生死考验之下的友谊”,自然格外不同。丁汝昌入轩军,便是出于许庚身的举荐。而关卓凡出京之后,两人亦时有联络,后来杨坊升任上海道一事,京里更是交由许庚身一手筹划,因此两人之间,实在已无需额外的客气。 “逸轩,我们这一班军机章京出身的人。自然都不会跟你见外。琢翁是大军机,不用说了,朱学勤放了刑部,方鼎锐转了都察院做副宪。京里有什么消息,多少都能跟你通个气。”许庚身夹了一块肴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沉吟道,“可是说起你来,经历还真是奇特……逸轩,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刚满二十四岁吧?” 关卓凡窒了一窒,赶紧在心里算了算——说起来,“自己”是五月里的生日,还真是刚满的二十四!他不由佩服许庚身的好记性,笑着说道:“是,虚度了许多光阴。” “你这若是还叫虚度,那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又该如何自处?”许庚身摇了摇头,正色道,“在京里的时候,你是从一个九品的外委翎长做起,一路升到二品的左翼总兵。外放呢,又是从七品的知县做起,现在升了巡抚。你虽然是旗人,但军政两端,居然都是从最底下开始历练,直至高位,论起年纪,却又只有二十四岁……” 说到这里,不免又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嘴里的肴肉冲下去,长吁了一口气。 “嘿嘿,二十四岁的侯爷!逸轩,你大约不读史,不知道这样的恩荣,自高宗之后,便只有福瑶林,约略可以相比。” 我不读史?关卓凡本能的楞了一下,继而在心中暗笑,说道:“是,不知星叔说的福瑶林,是哪一位?” “福康安!”许庚身笑道,“跟你一样,都算是侍卫出身,二十一岁就封了男爵,二十九岁封一等侯,三十二岁封一等公,生前封贝子,身后赠郡王,行走军机,高宗倚为栋梁。这样的先例,逸轩岂有意乎?” 原来是拿乾隆一朝的福康安来比自己,关卓凡笑道:“福公爷的声名,我哪里比得起!” “福康安虽说也是旗人里头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到底也靠了父亲傅恒的恩荫,若是相比起来,你倒是更加不容易。逸轩,你可知道,福康安的爵号,也是嘉勇二字,跟你是一模一样的。” 关卓凡心中一动,想一想,小声说道:“星叔,谢谢你激励我,不过我听说,福康安一生的恩荣,那是真正的异数,旁人不好相比的……” 关卓凡所指的,是京城里私下流传的一个说法。这个说法,流传甚广,说福康安乃是乾隆的外出,也就是私生子,因此恩遇之隆,都是事出有因。 “嗐,你说这个。”许庚身并不当做一回事,摇头笑道,“那都是野史轶闻,无稽之谈,经不起推敲的。他的功劳,可都是凭本事,一刀一枪挣来的。” 关卓凡心说,我的功劳,却多半是凭了投机取巧,浑水摸鱼挣来的。不过这一层,自然不能说破,笑一笑,问别的事。 “星叔,我离开京城快两年了,不知京城里头,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这句话,问的自然不是市面儿,而是官场。 “自然还是王爷秉政,不过两宫的权威,也是日重,特别是西边儿的那一位,算是历练出来了,说出话来,越来越见分量。王爷还是那个漫不在乎的脾气,琢翁提醒过他几回,大约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按许庚身的说法,现在两宫垂帘,恭亲王秉政这个制度,还是满和谐的,不过日子久了,以慈禧太后的心机和恭王的脾性,生出什么龃龉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在还有一个慈安太后,是个醇和的人,可以从中调护。 “现在京里的大事,只有两件,大家都议论得很热烈。一是勘平大乱之后的善后,这件事,无论朝野,都对湘军颇有微词,特别是曾家那个老九,都说他把江宁抢得海落河干,宝佩蘅管户部,为这个事跟王爷发过好几回牢骚——若是国库充盈,也就罢了,偏偏穷得叮当响,曾国荃还来这么一出,这不是不管国家的死活么?所以犯了众怒,听说有好几位御史,都在打算动本参他,风潮渐成,王爷也未必压得住。逸轩,你是从江宁回来的,那边的情形,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论及人的操守,关卓凡就小心起来了,何况是曾国荃?虽说这是许庚身在问,不是外人,但他还是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星叔,何必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如果没有,则根本无事,如果有,难道朝廷还能下旨,命令吉字大营把钱统统交出来?毕竟是刚打了大胜仗,即有瑕疵,也是过不掩功。” 许庚身缓缓点头,微笑道:“逸轩,两年不见,你是历练得愈发深沉了,强胜于那位曾九帅。我看他这一关,不好过,曾涤生真要替他这个老弟好好想想办法才行了。” “星叔,这一回在江宁,我跟曾督帅见过两面。他是胸有绝大经济的人物,办湘军这么多年,艰难的时候多了,还不是都靠他自己挺过去?我看佩翁不必为钱的事烦恼,江宁的善后,绝不会向朝廷去伸手。至于曾九帅,我猜不必朝廷有所指示,当哥哥的自己就会有所处置。” 这是来自最前沿的切身感受,许庚身默默品味了一会,点头道:“好,好,你这话见得深了,难怪两宫和王爷,要召你回京。” “召我回京?”关卓凡吃了一惊。 “我这次来,王爷私下交待了,等你把省里的事情安顿好,叫你写个折子,自请回京陛见,上头要有所垂询。”许庚身放低了声音说道。 原来只是陛见,不是内调,关卓凡放下了心,想一想,问道:“星叔,何以要我自请呢?” “这么多立功的人,召谁不召谁?”许庚身带着笑意说道,“你是旗下的人,又是御前侍卫,自请陛见,旁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话固然不错,可是……关卓凡踌躇了一会,还是把一句话问了出来。 “叫我回京,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第一二九章 许庚身 第一三零章 夜宴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三零章 夜宴 “是王爷在奏对的时候,提起来的一个话头,”许庚身笑道,“两位太后听了,都觉得好。” 都觉得好?关卓凡在心里掂量着,听许庚身继续说下去。 两宫和恭王叫他回去,想问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对下一步战事的看法,另一件则是洋务。 “逸轩,现在江宁虽然打破了,洪秀全也死了,可是长毛的残余,当真还有不少。另外祸延数省的捻乱,亦有愈演愈烈的势头,张乐行固然已经死在僧王手里,可是张宗禹、赖汶光、任柱这一干匪首,声势愈加浩大,也得用兵。现在虽然新加了李少荃的淮军入皖,也有曾涤生以为后盾,可是兵力到底是否足敷使用?轩军这一支战力,是否也要驰援?京城毕竟遥远,用兵打仗这些事,如果能有一个懂行的人,当面陈述,那就最好不过了。何况你又是太后身边的人,叫你回去,最是相宜。” 我是太后身边的人?关卓凡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看看正在说得起劲的许庚身,才明白他所指的,乃是自己御前侍卫的身份。 绝不能去打捻军,这是关卓凡早已想定的事情。 捻军跟太平军不同。太平军自从定都江宁,便放弃了原来流动作战的长处,处处以城池为战守的核心,这固然是不得已的转变,但确实也给了官军从容调度,渐渐反扑的机会。 捻军则以马队为主,奔波逐北,飘忽不定。官军人少的时候,捻军可以呼啸而至,官军人多的时候,则又逸去无踪,连僧格林沁的蒙古马队,亦只能跟在后面吃灰,想好好打一仗都变成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说白了。对捻军的作战,旷日持久,还不到能够收功的时候,这样的作战,不是轩军的所长。 关卓凡有自知之明——自己新建的轩军,虽然连战连胜,一时号称劲旅。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诀,不过多少也有几条建军的心得。 第一是从建军之初,便敢于大量任用西洋军官,作为教习和骨干。第二是毫不犹豫地购买新式军械,截留西洋炮舰。第三是从难民之中选兵,取那一份敌忾之气。第四是“分赃制度”明确。军纪严格。第五是牢记“兵不能闲”,绝不给军队松懈的机会,亦绝不肯让市井繁华侵蚀到军中风气。第六是背靠上海,粮饷充足,士气好得很。 另有一条,是轩军所选的勇丁,特别是军官。以多少识得几个字为佳。就“平均文化水准”而言,比之湘淮系的军人,大约略胜一筹。至于说逼迫军官们学洋话,那是更上一层楼,别有用心。 有了这七条,以枪炮锐利、西法训练的缘故,无论野战还是攻城,都是一时之选。不信有谁能挡得住。然而到底是成军还不久的部队,唯有韧性这两个字,仍需要巩固和加强,如果贸然用在这样的地方,不惟起不到练兵的作用,而且师老无功之下,很容易被拖垮。变成一支疲沓的军队。 这个坑,不能跳。 “星叔,你在热河的时候,指画方略。如眼亲见,是军务上真正的行家!现在虽然做吏部的大员,可是全盘的军事,想必仍是了如指掌。洪秀全死,李秀成槛,蛇无首不行,长毛的残余虽多,但拿一个‘抚’字去对付,大约就够用了。唯有一个汪海洋……” 说到这里,笑笑不吱声了。 “汪海洋如何?”许庚身却很感兴趣。 “左季高的脾气,星叔还不知道?自然是要经略全局的。轩军老老实实替他守着嘉兴就是了,他什么时候破了杭州,什么时候还给他,旁的事,轮不上我来操心。” 说完了这番话,才说捻匪的事情。 “说到办捻,现在已经有一个王,一个侯,一个大学士,另外还得加上几个伯爵,几个巡抚。七八个省的兵不说,宿将大员也是济济一堂,连我那位胜四叔,也在其列。我的轩军,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王是僧格林沁,侯是曾国藩,大学士是湖广总督官文。许庚身想一想,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问道:“逸轩,那你有什么打算?” “星叔,想必你也瞧出来了,轩军跟其他的军队比起来,多少有点不同。”关卓凡平静地说道,“说实话,如果只是用来打长毛,尽够用了,不过万一……总之我打算在江苏,替朝廷好好练一支新军。” 原来是有这样的志向!许庚身刮目相看之余,肃然起敬。“万一”之后的话,关卓凡没有说,但这个新封的侯爷,已经不是当初在热河拿银子补贴部队,还要让司务打借条的那个六品千总了,他既然不说,许庚身也就不问,免得问出什么彼此不便的话来。 轩军的军械好,军纪好,部队里头洋人多,这些是许庚身知道的。不过新军,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 “无非是法西洋治军之法,”对于许庚身的问题,关卓凡这样回答,“内中的关节太多,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等到回了京,我再慢慢说给星叔听,请星叔的指点。” “指点不敢当,到时候,我洗耳恭听就是了。”许庚身笑着说,“不过你说的‘法西洋之法’,倒正好应了景——两宫和王爷要你回去,第二件事,就是要问洋务!” 天已经黑透了,张顺带人把花厅四壁的烛台都点亮了,又拿温酒替了已经放凉的残酒,让关侯爷和钦差大人秉烛夜宴,慢慢聊。 “大功克成,本该是一片祥和,也正是该借了这个势头,同心协力,振作一新的时候,”说起第二件事,许庚身不免微微蹙眉,“可是现在倒好,明里暗里,有两股子劲,闹腾的很。” 明的那一股,闹的是洋务之争,被拿来做引子的,则是同文馆。 同文馆是在去年初,由恭亲王出奏设立的,挂在总理衙门下面,虽然总裁是由后来号称“东方伽利略”的徐继畲来担任,但实际的馆务则是由赫德来负责监理操办。 设立同文馆,是恭王自觉很得意的一个创举,也是他有感于当年跟英法联军谈判时,饱受缺乏翻译之苦,被龚孝拱从中把持,傲慢无礼,若不是恰好有关卓凡救场子,几乎就要下不了台。 有了这么一桩往事,同文馆最先设立的科目,自然是翻译,然后又加入算学、地理、万国公法等“专业”。设立之初,却闹了一个笑话——同文馆招取官员入馆学习,同时亦打算招取学童,不知他是听了谁的建议,将入馆的资格,定为“十四岁以内的八旗子弟”,好在后来从善如流,很快便撤销了这个规矩。 在关卓凡看来,这自然是大好的事情,没有人才,怎么办洋务?不过有人反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星叔,难道还有人敢跟王爷过不去?”他故作吃惊地问道。 “你哪里知道那一班卫道之士!”许庚身苦笑着说,“军务政事,没见他们能有一方一略拿出来,遇见这样的事,以为是见风骨的好机会,一个个都是‘正色立朝’,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偏偏领头的又是倭艮峰,弄得两宫太后之间,都差一点生出小意见来,王爷更是天天生闷气,拿他们没有办法。” 倭艮峰,说的是大学士倭仁。 在办洋务这件事上,慈禧是站在恭王一边的,本来想对倭仁有所训诫。无奈咸丰生前,曾经跟当时的皇后,现在的慈安太后,交待过倭仁这个人,任命他做上书房的总师傅,取的是他的清慎端方。于是忠厚的慈安,从此把倭仁牢牢记在心里,现在便不肯对倭仁“动声色”,全没想到他除了清慎端方可取之外,其实就是迂阔不堪的一个老夫子。 慈安太后不同意的事,即使好胜揽权如慈禧者,也没办法隔了她去办,于是同文馆的事情成了一个僵局,弄了一年,也没几个人进去学习。 “逸轩,你在上海有洋务的实历,电报和舰队这两件事,也都办得极漂亮,所以两宫和王爷,都想听听你的。”许庚身向关卓凡交了一个底,“说实话,西边儿的和王爷两个,亦有拿你的例子,去压一压那班人的意思。” 关卓凡明白了,同时也要在心里掂量掂量,自己到京之后,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帮得上恭王的忙。 凭心而论,同文馆这件事,恭王敢于起风气之先,在一片反对声中毅然创立,已经算是很有锐气了,不过关卓凡认为,他在这件事上,亦有操之过急的地方。 奏办同文馆的折子,写的是“咨取翰林院并各衙门正途人员,从西人学习西文及算法地理”。所谓正途,也就是进士出身,而翰林院更是清华贵重的地方,现在让这些人进同文馆,跟洋鬼子去学习,这不是开玩笑么?庶几等于要摧毁几千年来形成的那一套价值体系,遇到激烈的反对,实在不足为奇。 关卓凡自然知道,想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恭王的用意固然好,然而措置上,却有两处失误,大约是连恭王自己也还没有想明白的。 一个是,何以非得逼进士们去学习? 另一个则是,何以非得用进士们去学习? 第一三零章 夜宴 第一三一章 万事大吉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三一章 万事大吉 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想,当然不能在许庚身的面前,直指恭王之非。而且倭仁是蒙古人,他虽然迂阔,但以理学大家的身份,算是蒙古人的一个领袖,同时亦代表了一大班“程朱门徒”,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 于是关卓凡没有多说,只是很深沉地点一点头:“星叔,我知道了。” “嗯,这些还是明的,另有一股暗的,也叫人头疼。”许庚身望着他说,“不过对你而言,倒又不见得是坏事了。” 哦?关卓凡不由大感兴趣,再替许庚身斟满一杯,等着他说下去。 暗的一股,起源于对湘军的嫉妒和不满,因此连带着对力撑曾国藩的恭王,也有些意见,认为他过于倚重湘军,把别的人冷落了。 头一个感到被冷落的人,又是蒙古人——那位铁帽子王,大名鼎鼎的僧格林沁,他和倭仁一文一武,都是蒙古八旗的代表人物。他的不满,源于朝廷一道命曾国藩移师会剿捻匪的上谕,认为自己以亲王之尊,被曾国藩抢了风头,是一件十分丢面子的事情。 而京中的旗人亲贵,则多对曾氏兄弟和湘淮系将领的大获封赏,愤愤不平。他们并不念及湘军十载艰难,百战功高,反而认为八旗曾经的风光,现在都被湘军的光焰掩了过去。加上曾国荃在江宁城内的恣意妄为,更是为这班人抓住了口实,不免拿来大做文章。 好在还有一个正黄旗的关卓凡,还有一支顶着“旗营”帽子的轩军。在他们看来。即使没有曾老九的吉字大营。拿这支轩军去打江宁。也照样是唾手可下!因此他们不觉得湘军的富贵是应得的,反而认为湘军是赚了绝大的便宜。 这两股势力合拢,就在京里形成了一股敌视湘军的暗流。奇怪的是,亦有相当不少的汉员,与他们持相同的意见,甚至还提出了一个更加耸人听闻的说法,那就是湘军的势力,实在已经到了“动摇国本”的地步。 仔细想一想。他们的看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湖南不必说,那是湘军的老巢,广东巡抚郭嵩焘,是曾国藩的挚友,浙江巡抚左宗棠、江西巡抚沈葆桢,都是出自曾国藩的幕中,新赏了湖北巡抚的曾国荃,是他亲弟弟,统带淮军的安徽巡抚李鸿章。是他的门生,陕西巡抚刘蓉。是湘军将领出身,即将奉朝命赴甘肃的杨岳斌,是替曾国藩办水师起家。湘军陆师的十余万主力,号称无敌,而长江水师更是曾国藩一手创立,节制八员总兵,横行五千里,风头亦是一时无两。 从清朝开国一来,这样的势力,不要说没有哪一个汉人拥有过,就是旗人里面,也从不曾有过这样的人。 不过,怎么说对我不是坏事呢?关卓凡想,不知许庚身所指的是什么。 “逸轩,这一回你能够压过曾沅甫,晋封侯爵,当然是太后的恩典,王爷的提携。不过除了这个之外,你知道谁是最高兴的?” 关卓凡的心里一虚,心说那自然是我关家大宅里面的一对嫂子。 “是谁呢?” “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班人,他们以为太后和王爷的这个决定,没有让湘军专美,英明之至!”许庚身笑一笑,说道,“说起来,里面倒是不乏你的老相识。” 蒙古人在京里的要员,除了倭仁之外,还有两个。一个是僧格林沁的大儿子,御前大臣,贝勒伯彦讷谟祜,这是在密云之变的那一夜中,一起擒拿肃顺的时候相识的。另一个,则是步军统领衙门的瑞常,是跟他做过“同事”的。 而旗人的亲贵之中,则以睿亲王仁寿为首,亦算是在密云一夜过患难的人。仁寿是宗人府的宗令,他这个人,本来并不糊涂,在王爷之中,可称干练,偏偏对黄河以南的汉人,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而把关卓凡当作招牌,尽日挂在嘴边,只要跟人设谈于内室,多喝两杯之后,便不免吹得天花乱坠。 “关家这个老三,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你知道轩军是什么?那就是原来的城南马队!”谈到激动的时候,每每要一拍大腿,说得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粘竿侍卫够横吧?唰!拿了!不在话下!” 原来还有这样一班人在捧自己,然而福耶?祸耶?关卓凡看着许庚身脸上那一丝狡黠的笑容,一时无话可说。 这几日,许庚身都是由赵景贤陪着,各处去游山看水。两个人都是举人的功名,又都是熟识军务,因此极是谈得来,除了租界不能去,其他的地方,一一走到。 螺狮太太亲自带了两架车,来把“妹子”扈晴晴接走了。现在的藩司衙门,已经改做了江苏巡抚衙门,后院的厢房,由张顺带着一帮下人,拾缀得焕然一新,正厢房更是弄得披红挂彩,等着给侯爷做合欢的新房用。 关卓凡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摇了摇头,扈晴晴不在,这个院子果然便少了那一份温暖和活泼。 他还是回到自己住惯的西厢房里,半靠在床上,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 自己是咸丰十年的八月,穿越过来的,那还是一八六零年。现在是同治二年的六月,一八六三年,也就是说,一晃已是将近三年了。 当初的一个九品外委翎长,在京里待了三个多月,混了一个营千总的位子。而从开拔到热河,到那场惊心动魄的政变,再到升任二品的总兵,御前侍卫,又花了八个月的时间。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是在京城里的官场上打滚,直到自请由武职转为文官,提调自己那一支马队,南下上海。 从出京的时候算起,到现在身为三等候,江苏巡抚,花费的时间是一年半有多。 还不错,他默默对自己说,该抓的机会,都抓住了。 到目前为止,自己还只能被称为是一个历史的投机者,如果单就这个而言,是成功的。 手下的轩军,已经上了三万人的规模。算上水师的话,不惟兵强马壮,而且单以战力而论,对垒国内的任何一支军队,都该有取胜的把握吧。 文官的班底,也算是有了一个小小的雏形。赵景贤、刘郇膏、利宾、杨坊、金雨林、卞宁,再加上钱蕴秋、任天柱、黄德发,人人都当得起一个“能员”的考语。 至于洋务,自己已经名声在外,京里有一个赫德,上海有一个领事团,都是愿意跟自己打交道的人。 地盘?苏松太常镇,天下粮仓也——“苏常熟,天下足”,不是白说的。上海,天下钱柜也,现在战事一平,这个钱柜,还会变得更加充盈。 京城里面,有两宫的信任,有恭王的提携,有曹毓英许庚身这一班位居机要的朋友,如今又多了一班亲贵的支持。 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开始向一个“历史的改造者”转变了呢? 轩军强归强,那得看跟谁比,如果是跟英法相较,只怕还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圆明园的那把火,还在烧。 “欲将大笔,重写春秋”,这是自己言之凿凿的话。 我要重写这个国家,我要重写这个朝廷。 用我自己的法子来写。 关卓凡的双眸,清澈明亮,直到想起自己的“后宅”,才开始有些含糊起来。 纳扈晴晴为妾这件事,该写封信,告诉京里的两个嫂子了,想来她们亦不会吃醋,而是会替自己高兴吧。 至于二十七岁的“懿贵妃”,这次让自己一俟安顿停当,就回京陛见,有没有别的意思在里头呢?反正要谈军事也好,谈政事也好,只要不是房事,那就万事大吉。 他缓缓将一张雪白的薛涛笺铺开在案上,提笔濡墨,写自请陛见的折稿。 “御前侍卫、江苏巡抚臣关卓凡谨奏:臣离京远矣,其效命于外,屡被特恩,恋主之意,日久日深。恭请于苏省事务逐一落定后,星驰北阙,匍叩慈颜。一旦蒙准,则当循例轮值宿卫,以尽本分,而亲奉纶音,敬聆训示,使诸事有所遵循,实于公务亦有裨益也。为此恭折,奏恳伏乞。” 这一封折子,当然是写给小皇帝的,可是动笔写到轮值宿卫一句的时候,却偏偏把如意洲花海之中的那顶宫帐,想了起来,种种不堪的情状,如在眼前。 这一下,文思滞涩,也就写不出什么好句子。写完看看,愈发觉得“日久日深”四个字,格外刺目,总似有哪里不对头,怪怪的。 (第三卷完)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第三卷《东南风雨》至此完结。今天晚上无更,要花一点时间把后面的大纲和细纲再理一理,明天开更第四卷,《封疆大吏》。 谢谢,谢谢。 ( 第一三一章 万事大吉 第一章 新任巡抚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一章 新任巡抚 清雅街的巡抚衙门,院子外一排高大的槐树上,蝉儿早早就热得开始聒噪。 六月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签押房中那张宽大的案子上,案旁围坐着的几个人,却依然全套公服,正襟危坐,盯着案子上闪亮的几个洋钱。 之所以拿出这样郑重的态度,是因为今天所谈论的事,是铸币。 “爵帅请看,这第一个,叫做‘本洋’,是西班牙国所铸,钱上的这个人,属下也不知是西班牙国的什么人,反正民间把这个银元,叫做‘佛头’。”藩司衙门的参政钱蕴秋,指着第一个洋钱说道,“称重的话,等于库平七钱二分,含银正正是九成,也就是六钱五分的样子,不过市面儿上,即使拿一两银子,现在也换不到一块了。” 新任江苏巡抚,被称为“爵帅”的关卓凡,坐在案子后面,极认真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琢磨着:我当初要是学理学工,现在发明个空调什么的,多好呢? 真是热!不过他把人家几个召集到这里来,自己不能先露出轻佻的态度。钱蕴秋所说的,他大体知道,可是为了表示尊重,仍旧要问一句:“怎么就换不到呢?” “因为量不多,而且民间都爱用,大家都收藏着,舍不得花出去。”钱蕴秋解释道,“所以有升水,听说现在欧洲,也都已经搜罗不到这种钱了。” 升水,也就是价格高出了洋钱本身含银的价值。关卓凡在心里算了算,这种含银六钱五分的西班牙本洋,现在一两银子都换不到,也就是说,升水超过了六成! 这就看出中国原来货币体制的一个弊端了——清代币制是银、钱的复本位制度,但银两铜钱都缺乏一致姓。银两则成色不一,重量标准因地而异,交易之时,不惟要验成色,称重量,而且还得备有夹剪,用于切割银块。而铜钱虽有定制,实际的重量和质量却是参差不齐,根本做不到整齐划一。在这样的情形底下,各种外国钱纷纷涌入,在不同的地区形成流通优势,让整个国家的货币制度混乱不堪,朝廷亦是束手无策。 “这第二枚,就是咱们现在用得最多的‘鹰洋’了,也叫洋钿,完全仿照本洋,由墨西哥国开铸,只是把钱上的图案,换成了鹰徽。在市面上,鹰洋也有一成到一成半的升水。” 钱蕴秋说完,指着案上另外几块洋钱,接着说道:“这几个情形也差不多,有美国铸的,有英商在香港铸的,都是想进来捡便宜,不过式样不如本洋和鹰洋精美,重量又跟本洋和鹰洋不一样,老百姓就不大爱用,听说现在都已经停铸了。” 新任的江苏最高军事长官——江南提督丁世杰,被关卓凡叫来参加这个会议,本来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此刻却已经听入了神,等钱蕴秋说完了,忍不住便要插话。 “难怪老百姓爱用洋钱,好处是明摆着的——成色一致,分量一样,一块是一块,多干脆呢?保管和计数也都方便得很,换了是我,我也用洋钱!” “丁军门说的不错!”钱蕴秋赞许地向丁世杰点点头,“所以爵帅首倡开铸银元,真是英明!” 关卓凡微微一笑,对钱蕴秋的吹捧表示领情。这一面,藩司赵景贤却接过了话头,兴致勃勃地说:“也还不止于此——只要鼓铸成功,发行之时则一定会有升水,就算刨掉开铸的成本,一成利总是有的,如果造它一千万枚,那就是六十五万两的净利,如果能造两千万枚,那就有一百三十万两的净利!” “如果造上一万万枚,那就净赚六百五十万两!”丁世杰激动起来,“如果造上两万万……” 关卓凡被他逗笑了:“世杰,你有没有想过,哪里来这许多银子,让你去造一万万枚,两万万枚?” 丁世杰愣住了——也是啊,造一万万枚,按每枚含银六钱五分算,那就要六千五百万两银子,朝廷一年的岁入,怕也没有这么多。 “哈哈,丁军门,你让大帅绕进去了。”杨坊笑道,“不管造多少,都不会是一天造出来。只要是分批鼓铸,前一批发出去,换回来了银子,就又可以开铸下一批了。” 原来是这样!丁世杰恍然大悟。 “不过,新洋造出来,总要通过钱庄、商号或是洋人的银行发出去,这中间得让一些利给人家,因此一成是赚不到的。”杨坊看了利宾一眼,对赵景贤说道。这里面只有他跟利宾对商务上的事情最熟,因此想得也最周全。“大约六到七厘,总是有的。” “六到七厘,那也很好了,我们到底不是只为了求利。”关卓凡说道,“只不过到时候,须得督促商人,如数发行,不可以囤积居奇。” “爵帅放心,”新授了江苏皋司的刘郇膏正色道,“若是有人敢不尊法度,皋司衙门必严查纠弹。” “好。”关卓凡点点头,“其实只要一开始督促得紧,到后来新洋源源不断地铸出来,就是有人想囤积,也是做不到的事情。利先生,香港那边,都打听确实了么?” 这是在问开铸银元的整套机器。铸银元,用的是“合金”,除了白银之外,还需要掺铜掺铅,如果想要做得精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非用最好的机器不可。 好在利宾早已经打听好了,因此很沉稳地答道:“这就是方才钱参政说的,英商亨得利在香港铸洋钱所用的那一套机器。因为已经停铸,所以机器亦闲在那里无用。只要我们这里定下来,我即刻就可以派人到香港,把全套机器带技师一起接过来,若是有图样,连模子都可以先在香港开好。” 在任何时候,新钱的图样都是一件天大的事,因此在座的几个人,一时都动开了脑筋,只有关卓凡摇了摇头,说道:“不用费这个心,民间用惯了本洋、鹰洋,那么新铸的银元,就不折不扣按照原来的样子去做,只把中间的徽记,换成一个‘苏’字好了,叫做苏元,老百姓如果爱叫做苏洋,那也随他们。至于年号,自然是同治二年。” 这个法子是对的。新洋只求发行顺利,尊重老百姓的习惯是最简便的做法,别的考虑都可以向后摆一摆。 “爵帅,”赵景贤作为藩司,比别的人想得要多一层,“这事不是小事,咱们用不用请旨办理?” “我自请陛见的折子已经发出去了。”关卓凡沉静地说,“你们尽管着手筹办,待我回京之后,面奏两宫,必蒙恩准。” 大家一齐答应了,有关洋务的这一件大事,今天就算是议定了。关卓凡起身送客到二门,拱手作别,回到签押房,把大帽子摘了往案上一扔。 “张顺——!” 等到张顺伺候他换了一身轻衣小袍,听差又端了一盆凉水来抹扯了一番,才算舒服了,透一口气,把凉了的茶拿起来一口喝尽。 “爷,再过五天,就是喜曰子了。”张顺低眉垂眼地提醒他,“姨太太就要进门了。” “唔……”关卓凡嘴里嚼着茶叶,翻了翻眼睛,“要我做什么?” “小人不知道。”张顺仍旧是很恭顺地说,“想来是做新郎。” “……知道了。”关卓凡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地说。等到张顺走了,才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取过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薛涛笺,在“铸币”那一项上,用笔打了一个勾,长吁了一口气。 打算用三个月的时间,底定中国近代化的进程,说出去,谁信? 关卓凡心说,连我自己,都有点含糊, (新卷开更,跟大家求张月票支持~) 第一章 新任巡抚 第二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三个月,听上去不可思议。 洋务运动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千头万绪,自然不是三个月能够做得下来的。但若是说提纲挈领,抓住要点,把现在就能够办的事情,开一个头,打一个基础下来,那么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可以有一番作为了。 这三个月,是开局。 这件事情,是真正关乎中国国运的大事,两年多来,关卓凡已经在心里想过无数次!现在,终于可以开始着手了。 一刻也等不得。 一步也错不得。 现在江苏一省,人、财、物、兵,无不就手,再加上一个上海,是最好的窗口。 而朝廷对地方上的管制,也因为连年战乱,出现了一个难得的空窗期——固然对大员的任命上仍是抓得极紧,但兴办的事务这一项上,只要以军务为号召,无不准许。地方督抚日渐权重,已是不争的事实。 好机会,关卓凡对自己说。他决心要拿出自己全部的智慧,所有的历史知识,把这件事情做成它。 至于京中的“洋务之争”,那是题中应有之意。亲贵如云,高官如雨,这样的地方,桎梏沉重,本来就不是开展洋务最合适的地方。 管制最松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容易发生变革的地方。 恭亲王不容易,这一回他“鬼子六”的名号,只怕更要坐实了。关卓凡听说,京城里面,已经有人在大街上张了无头贴,那一副对联,工整得很——“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弟子拜异类为师”,把朝廷、洋鬼子、军机,都一并骂了进去。一时在大街小巷轰传,说明不惟是一帮保守的大臣反对洋务,连一般的老百姓,对洋鬼子的玩意儿,也都是敬而远之的。 关卓凡心想,说这个时候“民智未开”,大约不能算错。 因此对于恭王。他抱有一份同情,因为恭王办洋务,颇有一处无奈的地方,就是所办的事情,一时见不到成效——学外文,学算法。学地理,在保守派看来,这些东西,学又如何,不学又如何? 这些人,不惟顽固保守,而且最擅长一件事情。那就是对没见到的,抵死不认。洋人的兵舰厉害,见识过了,就说“洋人只有兵舰犀利,余不足论”,洋兵只要敢登陆,则死无葬身之地。待到被英法联军打得丢盔卸甲,又说“洋人只有枪炮犀利。余不足论”。总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死心。 对付这样的人,关卓凡亦有自己的法子——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决不去做是非对错的口舌之争,干了再说。若是出了漏子,事后另想法子去弥缝。只要在两宫和恭王那里的根基不倒,那就总是可以圆得回来的。 他私下办了电报,然后靠着电报,用几千兵挡住了李秀成几万人。那么你说电报好不好呢?他弄了两艘炮舰,然后轩军水师凭借这两艘船,半天工夫就打垮了不可一世的“航王”唐正财,那么朝廷该不该有炮舰呢? 不论什么事,只要能先办一个样子出来,再拿去说服人,再拿去推广,就要容易的多。 说起来,两宫和恭王要召他回京,不乏要以他的实例,来对抗保守派的意思。 现在也是一样,关卓凡心想,我要用自己的法子。 作为一个现代人,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我就要让这个时代,跟随我的脚步。 电报,算是他到上海之后,办的第一件洋务,现在已经架通了苏松太常这四府,剩下一个镇江,正在赶办之中。卞宁扶正,做了上海电报局的总办,按照关抚台的交待,已经开始筹划民用电报的事宜。 说是民用,其实是商用,或者说是有钱人专用,因为电报的成本还是很高的——发报机、铜线、线杆、电报房,这些架设和维护的费用都不菲,再加上报务人员的高薪,因此收费也就贵得很。从卞宁拿出的章程来看,发一个字,就要收三两银子。 关卓凡想,三两就三两,一个商机怕不就值上数千上万两银子?因此商人们还是会愿意用的。至于有钱人,那更不用说,只当是个时兴的奢侈品,哪怕发着玩呢,多有面子?只是既然一个字这么贵,那么大家发电报的时候,怕是免不了要兴起一股惜墨如金的热潮了。 而打算开办的第二件洋务,意外得很,是由电报派生出来的。 举凡发电报的人,都是亲自到各府城的电报房,交银子,递条子,就予拍发,简单得很。反而是收报,必须由电报房的人上门派发才可以。为了这个缘故,关卓凡特意下条子,让藩司赵景贤抽调了苏州府的一位同知,杨仕权,赶到上海来候命。这个杨仕全,在当初解散苏州“女馆”的事情上出了不少力,很是能干,被关卓凡默默记在了心里,现在要用他一用了。继而又从青浦县,调了一位极能干的驿丞给他做助手,只等杨仕全一到,就要跟他们商量,成立一个“江苏驿所”,打算在五府的电报房旁边,都设立分所,专管电报的派送。 然而再转念一想,这个东西,似乎不止是派送电报这么简单…… 想着想着,终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邮政么? 于是先压住心头的兴奋,要等他们到了之后,再好好议一议! 军务电报则依然免费,怕的是为了省钱,连事情都说不清楚。不过军务民务用的都是一条线,因此卞宁的章程里特意说明,如果有假借军务,私用电报的情形,则要报提督衙门严处。 这个卞宁,算计得够精明的,关卓凡微笑着想。不过兴办洋务,原是要有这样计较而操守又好的人,才能真正把事情做起来。 一想起操守这两个字,关卓凡头疼得很,而且打心里发憷——这真正是个绝大的难题,偏偏又不是一时三刻能够解决的事情。大体来说,凡是原来在洋人手下做过事情的,相对而言操守就要好一点,比如利宾、卞宁这样的人。而凡是原来从官场里混出来的,那就多半不敢恭维,真正像赵景贤那样,清廉到一介不取的人,凤毛麟角。 说起来尴尬得很,若是以朝廷名下的所有部门而论,基本杜绝了贪污受贿这两项的,大约只有赫德主理下的海关了。 每念至此,关卓凡都不免沮丧,因为就连他自己,只怕也不是单靠那一份养廉银子就能够活下来的。他固然不是奢靡无度的人,不过若要让他学海瑞,一清如水,那也不肯——就现在,京里面还养着两个嫂子,这里眼见得又要纳一个美娇娘进宅。他的脾气,又是大方爽快的一类,因此要维持这样的排场,也不是小数。 清代官员,名义上的正俸极低,巡抚一年只有一百五十五两,简直到了可以饿死人的地步。不过好在有一项养廉银,也是正项收入,相比于正俸,要高出几十倍到上百倍。以关卓凡的江苏巡抚为例,一年的养廉银子就有一万二千两之多。 说是“之多”,细细算下来,每个月一千两,其实也不多,因为这里面除了巡抚大人自己和家里的用度之外,还要用在幕僚的束脩、家仆长随的薪饷、来往的应酬、亲戚朋友告帮、以及时不时的赏赐等开销上面。 至于不足之数从哪里来补,那就各有各的法子了。对于关卓凡来说,超支的数目不大,这些额外的钱,以后固然可以从设立的公司里面来,特别是那个控股公司,算是凭本事赚来的,可是他设立公司,原本倒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花销,因此每每想起,还多少会有些内疚神明。 可见老子算不得一个英雄,他在心里琢磨,一个人想要完美无缺,真是难! 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到了这个说法,好歹才觉得心里头有了一个安慰,庶几可以自欺欺人了。 第二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第三章 死棋腹中出仙着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三章 死棋腹中出仙着 “皮埃尔先生,邮政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江苏巡抚关卓凡,带着苏州府同知杨仕全,青浦县驿丞邵德生,加上一位法语的通译,亲自来到了上海法租界内的领事公所。按照约定,法国领事爱棠和一位叫做皮埃尔的法国人,已经在公所内等候,将他们热情地迎了进去。 说是领事公所,其实是一间颇为简朴的白色木头房子。彼此见过了礼,才刚刚坐下,关卓凡便直奔主题,问出这一句话。 自从升任了巡抚,他一改从前与洋人在见面礼仪上的斤斤计较,忽然变得随和多了,像今天,为了见一见爱棠和这个皮埃尔,要有所请教,便亲到法租界来折节下问,毫不在乎。 然而已经没有人敢因此就小视他了。现在洋人里面都知道,在北京,要跟恭王打交道,在上海,则要跟这位关巡抚打交道,朝廷最通洋务的,就是这两个人。于是都认为,只有真正掌握了全局的人,才能于谦逊之中自见气度雍容,而不必靠盛气凌人来维持别人对自己的尊重。 在关卓凡来说,亦有这样的自信。 今天既然带了杨仕全和邵德生两个来,所要问的,自然是办邮政的事。指名要找皮埃尔,是因为已经打听过,在上海,只有法国人开办了接近于近代邮政的“客邮”,而皮埃尔则是这项业务的负责人。 对于中国的邮政史,关卓凡没有认真研究过,不甚了了。但他至少知道,新式邮政,还要在三四十年之后,才会在中国发端,现在这个时代,朝廷使用的仍然是流传了几千年的驿邮系统。新式邮政该怎么办,新旧之间有什么异同。不能不向这个法国人来请教。 “关巡抚,其实你们大清帝国的驿站系统,也包括了邮政含义在内。”皮埃尔倒是不藏私,有什么说什么,“不过很遗憾,不论是你们中国的商人,还是我们外国的商人。都无法享受到这样的便利。” 关卓凡心想,法国人说得不错,历朝历代的朝廷,都有一个庞大的驿递系统,然而向来只为朝廷服务,传递军情政令。公文奏折,不仅商人百姓无法享受,理论上说,就连各级官员的私信,也是不能用驿站来传递的。因此即使是在承平的日子,“家书抵万金”之说亦不为虚——想给远方的亲人送一封信,只有交托远行的亲朋好友。或是熟识的行商客旅来带去,如果能安然送到,则已经是一件谢天谢地的事情了。 “这就是我们法国的邮政与你们大清的邮政,最大的区别,也是现代邮政与古代邮政的最大区别。”皮埃尔耸了耸肩膀说道。 按照皮埃尔的说法,要办“现代邮政”,有三个地方是必须做到的——第一个是由政府来专营,因为只有政府才有力量保证全国通达。第二个是必须对普通民众开放。 政府专营,那也未必,关卓凡心想,法国鬼子必然是没见过我们的快递公司是如何之牛逼。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这当然是谈不上的事情,还是先琢磨眼前好了。 “那么第三个呢?” “第三个么,嘿嘿。”皮埃尔矜持地笑了笑,“关巡抚,你有没有想过,邮政该怎样收取费用?” 这是他自以为的独到之秘。打算拿来给这位朝廷大员,好好上一课。 “哦,你说这个,”关卓凡想都没想,随口答道,“贴邮票嘛。” 当通译把关卓凡的这句话翻译过去的时候,皮埃尔显见的楞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刻换成了钦佩的表情——这个大清帝国的官员,居然有这样的见识! “关巡抚,我不得不佩服你的广博见闻!”皮埃尔由衷地说,“据我所知,你们中国是没有这种东西的,连我办的客邮,也还没有使用。只有在欧洲,才真正使用邮票——” 在邮票出现以前,邮件都是由收件人来付款的,不但收取麻烦,而且一旦遇上找不到收件人,或是收件人不愿意付钱,那么办邮政的人,就会面临亏损。直到邮票出现,作为一种最好最方便的预付款凭证,才让邮政真正发展起来。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个地方——邮资制度,与政府专营,普遍开放这两个一起,成为现代邮政不可或缺的三个要素。”皮埃尔做了总结。 三个要素么?关卓凡点点头,却在心里说,我还得给你再加上一条。 私人邮件,神圣不可侵犯。 不过这是中国特有的“国情”,不用跟法国鬼子多说。等到皮埃尔滔滔不绝地说完了,关卓凡才把今天来的另一个意思,向爱棠和皮埃尔提了出来。 “我打算在江苏省,试办新式邮政,因此想礼聘皮埃尔先生做一个顾问,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好让杨同知随时过来请教。”他笑容满面地说,“至于聘金方面,当然从优。” 在关卓凡来说,开办新邮,不但可以方便自己,而且可以将“客邮”所侵夺的邮权夺回来。而在洋商来说,自办邮政毕竟是麻烦和不得已的一件事情,现在朝廷说要办新式邮政,当然乐观其成。 “能帮得上这个忙,我很荣幸。”皮埃尔跟爱棠对望一眼,点了头。 回到巡抚衙门,已是晌午时分,匆匆用过了饭,照例派人把赵景贤、丁世杰、刘郇膏、杨坊、利宾这五个人,请到衙门来,要把办邮政的事情,做一个定局。 这五个人,是他在江苏的班底,亦算是他仿照自己任上海知县时候的做法,成立的一个“新政委员会”。当他自己不在的时候,举凡与洋务相关的事情,便要由这五个人来推动实施。开局固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一以贯之,保证自己定下来的事情,不走样,不跑偏。 他把跟皮埃尔见面的经过一说,在座的人都觉得新鲜,除此之外,赵景贤觉得关卓凡的一个见解,非常深刻。 “爵帅说私人邮件,不可任意拆阅检视,这话说得太对了。若是象原来那样,不仅是私人的邮件,其实就连国家的公文,亦毫无保密可言。” 关卓凡不曾听过这个说法,大感新奇,问道:“竹兄,此言从何说起?” “我说一个故事给爵帅听,”赵景贤笑道,“这还是我在浙江当官的时候,听来的一件事情——” 朝廷的公文传递,是由京至省,由省至道,由道至府,再由府至厅县,驿站转递,环节极多。管理驿站的人,叫做驿丞,这个位子上的官,在没有过路官员要接待的时候,是极清闲的。大部分驿丞,闲来无事,就会把需要转送的那些上传下达的公文,拿出来看,作为一种消磨时间的乐趣,看过之后,再装回封袋之中。 久而久之,便从偶一为之,养成了癖好,凡是过手的公文不偷看一番,则浑身不舒服。有一位浙江湖州府的驿丞,便是因为这个癖好,几乎闯了大祸——晚上半倚在炕上,就着炕头的蜡烛,照例把一叠封袋中的公文,一份份拿出来过目,结果看到昏昏欲睡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份公文引燃了,待得惊觉,已经烧去了大半。 这一下,手里拿着剩下的小半片焦纸,心胆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得连夜去找他的一位朋友,求指点一条生路。 他这个朋友,是湖州府的一个书办,积年老吏。听他说完,沉吟半晌,还真的替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来——拿一张白纸,权作公文,塞到封袋里去。 “这怎么行?”关卓凡失声笑道,“到了下一站的驿丞手里,看见是一张白纸,那还不大喊大叫起来?” “不敢喊,一喊不就证明了自己也在偷看公文?” “还真是,”关卓凡恍然大悟,击节赞叹道,“这可真是死棋腹里出仙招了!” “所以我说,私人的邮件果然不能再出这样的事情了,不然商人百姓,谁敢放心交寄?”赵景贤摇着头说道,“现在的驿站,人浮于事,国家驿递沦为各路官员的送往迎来之所,已经从根子上败坏了,另开新邮,势所必然!” 这一番话,为所要开办的新式邮政做了最好的注脚。于是议定,把要兴办的机构,叫做“江苏驿邮所”,挂在电报总局的名下,不显山不露水,先把线路跑起来再说。 江苏五府之内,镇江和上海是两端,于是决定再开一条水线。 “具体的章程,请你们几位跟杨仕全一起议定,至于邮资和邮票的这个事情,等我到京里请了旨再办。在陆上跑的邮马和邮车,可以挂轩军中营的旗子,水线的邮船,也挂上轩军水师的旗号,放心一些。” “爵帅请放心,调子定了,余下的我们来办,一定不会耽误。”刘郇膏笑道,“倒是你的帖子,是不是该发了?我怕再迟,远一点的兄弟就来不及赶回来。” “什么帖子?”关卓凡难得现出了一丝忸怩之色。 其余的几个人,一起嘿嘿笑了起来。 “喜日子就快到了,谁不要来喝一杯侯爷的喜酒?”杨坊给他点破了,“就连雪岩的太太,怕也急着要把扈姑娘送过来了。” (周一,跟大家求张推荐票,谢谢~) 第三章 死棋腹中出仙着 第四章 姐妹淘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四章 姐妹淘 刘郇膏说得不错,大家早就在等着这个喜曰子了。等到帖子发出去,驻扎在江苏各地的轩军主官,谁不要回上海来喝这一杯喜酒?于是除了接替淮军防务,率林字团驻守嘉兴的刘玉林,奉令不许离开之外,其余的人,便纷纷启程回到上海,就连远在镇江的福瑞斯特,亦都已经到了。 纳妾,娶妻,是两桩不同的事。 娶妻是一桩正事,也是一桩极隆重的大事。以关卓凡三等嘉勇候的身份,一旦娶妻,则典礼之曰,他这些军中兄弟未必全都够资格参加。 而纳妾则不同,这是源于礼制上妻妾身份的不相等。比如宋朝的时候,就有一个有意思的规定——妻擅走者徙三年,改嫁者流三千里,妾各减一等。 也就是说,妾的权力固然要少一些,但义务也要少一些。 因此,纳妾是一桩轻松的事,是一桩喜事,也是一桩热闹事,更是一桩有趣的事,大家当然要来凑热闹。 但是熟悉关卓凡的人却知道,他跟扈晴晴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大约只是碍于体制所限,不得不让扈晴晴屈居一个姨太太的名分,而且关卓凡还没有娶妻,扈晴晴的身份与正室亦相差无几,所以谁也不敢轻忽。 另有一桩,就是扈姑娘是在轩军最艰苦的时候,举身入衙,算是跟大家有过共患难的一段经历,感情上格外亲近,因此大家都在琢磨着该送些什么东西,让侯爷和未来的扈姨太高兴一番。 只有图林和张顺,真正知根知底,心说京里的关家大宅大约是内宅,上海的巡抚衙门,则大约是外宅了。 同样在这样想的,还有那位罗四太太,不过她心里面的想法,跟图林张顺他们,又不全是一回事。 “我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妹子,要拿去便宜关老爷了。”漂亮的罗太太搂着刚刚出浴,才抹干了身上水渍的扈晴晴,在她耳边小声笑道,“真正是身娇肉贵。” 罗太太的身份,是姐姐,又像是嫂子。江南人家的风俗,新娘子出阁的时候,从内到外,都是由家里的女眷来替她穿衣打扮,因此出嫁前一夜,两个人是睡在一起的。而这份活计,由嫂子来做最为合适,因为常常还要负有教导人伦之礼的责任。 “阿姐,不作兴……这样羞人家。”虽然大家都是女人,但一丝不挂的扈晴晴还是红了脸,并紧双腿坐在床沿上,雪白的身子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羞怯,微微颤抖。床上放着一条红绫,一件红色的小衣,都是给新嫁娘准备的。 罗太太一笑,拿起旁边的那束红绫抹胸,在胸前替她比了一比。待到扈晴晴举起了双臂,她却又不急着比了,拿着红绫的双手,在扈晴晴的乳下托一托,看着椒乳颤动,笑着说道:“你家老爷,真正好口福。” 闺房密语,百无禁忌,只是扈晴晴到底只是初经人事,羞得抬不起头来。罗太太这才笑着替她把亵衣穿起,在她小腹上轻轻拍了拍,笑道:“关侯爷是个福气人,你进了他的门,自然也有好福气,早些替他养个娃娃。” 这是善祷,扈晴晴红着脸谢了。 “妹子,刘先生特意嘱咐我,让你穿了红裙上轿子,”罗太太说正事了,“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嫁娶的时候,只有正室才可穿红裙,这个自然是懂的。但扈晴晴不肯说,只是红了脸摇头。 “我们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嫁给他做侧室,当然是委屈的。”罗太太依然搂着她说,“不过他是旗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就好在你这位老爷知道心疼人,晓得你的这份委屈。有这样一个表示,也就算是情深意重了,至少在上海,他是拿你做当家的人来看。” 关卓凡的心,扈晴晴是理会得的,自有一份甜蜜在心里头。偏着头想了想,说道:“阿姐,不知道他将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太太?” “他才二十四,就已经封了侯。我听雪岩说,大清这一百年来,从没出过这么年轻的侯爷,以后说不定还要封公封王!”罗太太说道,“照道理说,总会娶个门当户对的,不过不管他将来娶哪一个,那都是在京里。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要把你放在上海,做一个‘两头大’的局面呢。” “两头大?”扈晴晴惊喜地问。她跟罗四太太,都是沪上的名女子,只不过一个刚刚二十出头,另一个已经三十岁了,论起见识,自然要信服罗太太的话,“阿姐,那不是跟你……跟你……” “不错,就跟我一样。” 所谓两头大,就是在正室所在的城市之外,另设一个外宅,妻妾不相见。做妾的那一位,除了没有正室的名分之外,其他的比照正室,也算是“专辖一地”。罗四太太与胡雪岩的正妻胡太太,大致就是这么一个情形。 扈晴晴心想,难怪他让我穿红裙子,莫非真的有这样的心思?可是再想一想,这一年多来,关卓凡实在是权势曰增,将来果真要封公封王的话,三妻四妾都不在话下,所谓“两头大”,真能做成一个长局么? “阿姐,走一步,看一步,”扈晴晴羞涩地说,“我也不想什么两头大,只要他心里有我这个人,也就是了。” “他自然是重情义的人!只是……”罗太太犹豫了一下,没说下去。 “阿姐,你想说什么?” “我跟你说了吧,我看你家这位关侯爷,其实是个风流姓子!在上海这一年多,忍得住没有去掂花惹草,实在不容易。”罗太太柔声对扈晴晴说道,“你嫁过去,不要想着管住他的人,要紧的是收拢他的心。” “怎么叫做收拢他的心呢?” “男人呢,就好比一架风筝,吹东风就往东边跑,吹西风就往西边跑,可是不管怎么跑,那根线还是在你手里!只要是该扯的时候扯一扯,还是会乖乖地回到你身边来。不过放风筝,放风筝,说来说去,到底还有一个‘放’字,若是一直绷得紧紧,一丝也不让他跑,那没准连线都要绷断,就不晓得会飞到哪里去了。” 这是委婉的提醒,然而这一点,扈晴晴的心里已经有数了。跟关卓凡相处这一年,她自信已经摸透了他的姓子——不能说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却是极有良心的一个人。她有把握,一定能象阿姐说的那样,让他的一颗心,拴在自己身上。 虽然如此,却不肯说破,只是笑着问罗太太:“那你管姐夫,也是这样管么?” “你说的不错,”罗太太嫣然一笑,“哪有猫儿不偷腥?只要开饭的时候,敲敲盆子,那只猫晓得回来就好了。” “阿姐生得这么漂亮,姐夫自然要回来‘开饭’……”扈晴晴小声笑道,“不像我,长了一个丑八怪的样子,谁知道人家回不回来开饭呢。” “啊唷,你个小囡,敢来吃阿姐的豆腐!”罗太太亦是极妩媚的一个人,不肯吃这个亏,用一只手在扈晴晴雪白的大腿上摩挲着,话里也带出了调笑的味道,“要是年轻十岁,我倒好跟你比比,现在么……啧啧,单是看你这两条腿,就连我都动心咯。” 说完这句,那只手示威似的沿着大腿,一直向上摸过去,扈晴晴就吃不出劲了,羞得缩成了一团,却被罗太太搂住了逃不开,咬着她耳朵问:“妹子,你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已经伺候过他了?” “哪有?”扈晴晴红着脸不肯承认,“阿姐你勿要瞎三话四!” “怎么是瞎三话四,这是正经事。”罗太太认真地说,“我是你阿姐,洞房里头的事体,自然是归我教给你,不然现在害羞,到时候吃了亏,不要来找我哭!” “我才不哭。” “不哭?莫非你已经晓得了要做啥?” “我……我才不晓得!” “不晓得,就听我来告诉你嘛。” “我……我才不要听。” “好啦好啦,知道你面皮薄。” 这一句话讲完,罗太太转头噗的吹熄了蜡烛,屋子里登时漆黑一片。 “这样躺下……两条腿呢,是这样分开……” 第四章 姐妹淘 第五章 新娘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五章 新娘 整个典礼,仍然是由刘郇膏来替关卓凡提调,而女家的胡雪岩和罗太太,亦都是谙熟风俗的人,自然也没有问题。 请客的帖子已经发出去了,单子也是刘郇膏所拟。关卓凡原本只想请些最亲近的人来闹一闹,然而身为巡抚,才发现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否则请谁不请谁,会弄出很大的麻烦,于是把刘郇膏的名单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只得“准予所请”。 这一天里,客人的先来后到,也有很深的学问在里面。照常来说,第一批总是最熟识的朋友和同僚最先到达,或是帮着张罗一些杂事,或是代替主人,招呼后来的宾客。然后是属下的官员,自己估量关系亲近的程度,先后到达。最后则是上司,自顾身份,当然要压轴出场,而且需要做主人的亲自迎接。 这套东西,从不见载于明典,然而官场中人,个个熟知,绝不会乱了时间和顺序,算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潜规则。 可是在关卓凡来说,则不免多少有一些尴尬——上司是没有了,只有一个许庚身,以吏部侍郎,曾经是宣旨钦差的身份,预定了一个首客的位子。朋友亦没有——放眼江苏,又是只有一个许庚身算是平交的朋友,然而以他的身份,哪能让他早早来招呼客人? 关卓凡呆呆地想,不知老子这两年是怎么混的,混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结果,最先上门的是张勇和伊克桑——还在城南马队的时候,张勇就一直以老总的亲信自居。从前关卓凡在寿比胡同老宅内请大客的那一次。就是张勇帮着张罗的。这一回。他扳着指头算了算,自觉该是轮到自己先到,于是拉上伊克桑一起,早早地道巡抚衙门来报到。 还真是来“报到”了——关卓凡看见他们俩,先就一呆,愣愣地问:“你们两个,要来做什么?” 这样的喜日子,固然要穿得齐整。不能太过随便,可是无论如何也该穿便服的。然而眼前的这两位,也不怕热,全套官服穿起,翎顶辉煌,最出奇的是外面还各套了一件黄马褂,扎眼得很。 “我们来替老总帮忙。”张勇得意洋洋地说,“老总您想啊,您封了侯爷,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我们穿这一身来替您张罗,这多隆重?才衬得起您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这两个粗胚!关卓凡哭笑不得。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他们说,却见张勇又掏出了一个红封包,双手奉上。 “老总,上回吃了姨太太一顿好饭,还没有谢她。”张勇贼笑兮兮地说道,“这一点钱,请老总给姨太太打一副头面。” 伊克桑不如张勇那么厚颜无耻,此刻有样学样,也拿出一个红封包,笨拙地说道:“标下也吃了,也……也给姨太太打头面。” “唔?唔?请帖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张勇还是那一副天经地义的口气。关卓凡神思一恍,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寿比胡同请客时的那一幕。 “嘿嘿。”他干笑一声,双手一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下的这两位一品大员。 金雨林也到得早,在清雅街口就下了轿子,招呼拿着东西的两名长随跟在身后,步履安稳,向巡抚衙门的侧门走去。 他现在已经由上海厘捐总局的总办,变成了江苏厘捐总局的总办,身上加着四品道台的衔头。而这一切,都是拜当初替关知县帮办衙务,尽心尽力所赐。一方面要感谢现在的关抚台的赏识和提拔,一方面自忖跟关抚台是共过患难的人,想来亦当得起亲信二字,于是要到得早一点,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至于贺礼,他到底是个文人,因此不像张勇们那么裸地送钱,而是精心挑选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前明大家孙克弘的画,另一样是一尊五寸高的白玉观音。孙克弘是华亭县人,观音则寓意送子,两样东西都算得上是应时应景,想来抚台一定会满意的。 还没走到侧门,已经看见除了站班的亲兵和迎客的管家张顺之外,门口两旁靠墙的地方,还一边站了一个人,穿着公服不说,身上竟然套着黄马褂! “老金!老金!”没等金雨林回过味来,张勇已经喊开了。 “张军门,伊军门,”金雨林快步走过来,已经看清楚了。心说抚台的这帮弟兄真是忠心耿耿,大热的天,两个提督衔的实缺总兵,全套公服替他在这里站规矩迎客,也未免太隆重了。只是奇怪,怎么两个人都把大帽子拿在手里。 “老金,大喜的日子,你怎么空着手来了?”张勇打量着金雨林,笑得莫测高深。 “怎么能空手,”金雨林从长随手里接过东西,笑嘻嘻地说,“自然要略备薄礼。” “帖子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金雨林不明白张勇这是演的哪一出,“张军门,你也太小瞧我了,这点规矩,难道我还不明白?” “好,好,老金你挑的一定是好东西。”张勇连连点头,“快送进去吧,老总正等在里头呢。” 金雨林含笑哈一哈腰,迈步就要进门,却又被伊克桑叫住了。 “老金,你别听老张瞎说,他这是冤你呢,”伊克桑不像张勇那么多花样,苦着脸说道,“你的东西送进去,非吃一顿挂落不可。” “这……”金雨林愕然,看看张勇,又看看伊克桑,“伊军门,那你们二位……?” “我们……”伊克桑迟疑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在这儿罚站。” 金雨林大吃一惊。转身把捧着的东西往长随手里一塞。连连扬手:“走!走!” 等长随走出几步。金雨林却又把他叫了回来,在耳边叮嘱了几句,这才跟做贼似的,溜进了侧门。 张勇和伊克桑,则在门口站够了半个点,才被关卓凡派图林叫了回去。再见到老总,伊克桑不免讷讷的,张勇却毫无愧色。从听差带来的衣包里取了便服换上,该干什么还是照样干什么。 这一回,再进巡抚衙门的官,人人便都是两手空空,见了面,相互尴尬一笑,心说多亏了金雨林的长随守在街口通消息,不然怕要出洋相了。 毕竟是喜日子,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很快便消弭无形了。巡抚衙门的侧厅之中。高堂满座,大家给抚台道过了喜。便都到这里来等宴。武官由张勇来招呼,文官由金雨林来款待,几个洋军官,则围着华尔说话,一屋子人抽烟喝茶,谈笑风生,真是热闹极了。直到送亲的队伍到了,大家这才涌出来,要看新娘子。 送亲的队伍,是由租界里乔治街胡雪岩的府上发轿,从北门进城,一直逶迤行到这里。一共四顶轿子簇拥着花轿,前后则以图林麾下的抚标骑兵护送,端庄大气,却不事铺张,一路之上亦不用鼓乐,直到轿子抬进了巡抚衙门,才响了一段喜气洋洋的唢呐,宣告新娘的到达。 这都是刘郇膏与胡雪岩商量好的,既符合关卓凡现时的身份,又至于弄得奢华吵闹,否则以胡雪岩的做派,必定拉起喧天的排场,那就不是关卓凡的本意了。 此时的天色,在将黑未黑之间,整个巡抚衙门,檐上宫灯,堂上红烛,尽是一派喜意。一身红妆的扈晴晴,披了红盖头,由“阿姐”罗四太太扶着下了轿,裙裾不动,袅袅进了花厅——喜典和喜宴,都要在这里办。 花厅正中的案子围了红布桌围,红烛交辉,案子上供的则是一副五色缂丝的和合之仙,精美异常。关卓凡作为新郎,多少有些忸怩地站在案子前,待到罗太太将新娘子送到面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伸手将软缎盖头一揭,终于又见到了扈晴晴那张含羞带笑,白里透红的俏脸。 这一下,爱意满盈,轻轻喊了一声“晴晴”,恨不得像西式婚礼一样,在她娇艳欲滴的双唇之上,深深一吻。 “行礼——”司仪拖长了嗓子,喊了一声。 这个“行礼”,却不能如抚台大人所想的那样接吻,而是做妾的,要给“新郎老爷”磕头。扈晴晴向关卓凡凝望一眼,款款地跪了下去,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老爷”,柔呢婉转,让关卓凡霎时回想起初见时的惊艳。 关卓凡心想,当时在乔治街上清冽的寒风之中,佳人盈盈一跪的样子,真是铭刻入心。如今第二跪,她却已是哥的女人了。 有这一想,便不肯按照礼仪,坐到椅子上去受她这一跪,而是长揖还礼,接着便亲手将她搀了起来。两旁的宾客见了,都是啧啧赞叹,心说抚台跟姨太太两个,真是情义敦厚,看来早生贵子是一定能够的了。 典礼事毕,喜宴开张,饶是关卓凡的酒量“卓尔不凡”,一圈敬下来,亦不免喝得晕晕乎乎,然而走过一个人身边的时候,仍不免惊喜。 “呀,钱先生,你从江宁回来了?” 被称作钱先生的人,叫做钱鼎铭,日前奉了关卓凡的委托,到江宁公干。此刻见关卓凡招呼自己,便抱一抱拳,做恭贺的表示。 “恭喜爵帅!”钱鼎铭说完这句场面话,才又小声加上一句,“大约不负所托。” 关卓凡只来得及点一点头,就被大家簇拥着进了后院正厢的新房,罗太太带了几个丫鬟妈子,早已伺候着新娘子等在这里,见他来了,便笑着将大家都赶了出去,自己也迈出门槛,反手将门带上,让这对新人去办该办的事。 这一夜,关卓凡却没像第一次那样急色,而是像罗太太所说的那样,饱了口福,在那一对“三十六d”上大做文章,把美厨娘弄得细喘连连,这才提枪上马,却是格外温柔体贴,轻进慢出,让才破瓜的扈晴晴,终于初领房中之乐。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由扈晴晴伺候着穿好衣服,相视一笑。再携了她的手,推开厢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舒爽异常,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便在此时,见到扈晴晴原来所住的东厢,房门一开,居然走出一名娇俏玲珑的姑娘来。关卓凡大奇之下,念头还没转过来,就听扈晴晴扬声笑道:“婉儿,来见过老爷。” “老爷好,阿姐好。”姑娘盈盈一福。虽然已换下了当初穿的红袄子,但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不是当初他从江阴送回来的杨婉儿,又是哪个? “这……”关卓凡完全糊涂了,转头去看扈晴晴。 “你带回来的人,怎么好养在胡道台家里?我带她一起回来了。”扈晴晴微笑着说道,“她是我妹子,你要是欺负他,我可不依。” “唔……唔……”关卓凡一时语塞,不过心里倒是明白了。 这是一个小姨子。 ( 第五章 新娘 第六章 军团!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六章 军团! 扈晴晴把杨婉儿带回了家里,还认了她做妹妹,自然是一起住在胡雪岩府上的时候,生出来的感情,在关卓凡来说,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一件事。 “也好。”他点了点头。这个事情,虽然怪怪的,不过扈晴晴身为巡抚衙门的内当家,不能说连这个主都不让她做。 “婉儿,你在胡道台家里,都做些什么啊?” “他们什么都不让我做。”杨婉儿红着脸说道,“我就跟罗太太学洋话。” “嚯,不简单。”关卓凡心想,螺狮太太本来就是洋派的,婉儿住在租界里学洋话,倒是不坏,“半年的工夫,大约也学了不少吧?要是荒废了,倒怪可惜的……回头我找个先生,你跟你扈姐姐一起,还可以接着学。” “谢谢老爷。”婉儿很懂礼貌地道了谢。 “老爷”两个字,是侍妾对主人的官称,婉儿自然随了扈晴晴这样叫。关卓凡有心让她叫姐夫,再想一想,还是略觉突兀,等以后再说好了。 “嗯,”关卓凡笑着说,“不过你有空了,还该跟你扈姐姐学两手菜,到了嫁人的时候,那就用得着了。” “我不嫁人,”杨婉儿羞涩地把头一低,“我就跟姐姐在一块。” 十五六岁的姑娘,尽可以嫁得人了,她现在这样说,倒让关卓凡心中一动。 他把婉儿从江阴送回上海,除了扶危救困的意思之外,更主要的是敬重杨氏一门忠义。两百年来守护旧主。其情可感。那位做爷爷的。痛恨满洲人的神情历历在目,不知婉儿有无沾染几许?他亦想慢慢看一看。不过现在还早,这些都谈不上,他看着这个除了年纪小,其他什么地方都不小的“小姨子”,暗暗摇头,心想:若是当时刘郇膏对自己的举动有什么猜测,这回倒更像是坐实了。 不过现在暂时没心思琢磨这些。做了新郎,照样还得坐堂办事。他这次把分驻各地的轩军主官都叫了回来,所为的,不止是一杯喜酒!到了下午,这些军官便都被传到巡抚衙门,在侧厅会议。 这一回,跟昨日里的喜气洋洋不一样,清雅街上和巡抚衙门内外的戒卫,都上了双岗。军官们感受到气氛的凝重,人人在侧厅内端坐。彼此之间只是点头示意,就连最爱耍宝的张勇。也是一言不发。直到关卓凡昂然直入,大家起立行了军礼,关卓凡摆了摆手,让大家坐下,气氛才稍微活络了一点。 “世杰,你来说吧。”关卓凡向左首的丁世杰点点头。 “是,爵帅。”丁世杰欠身应了一声,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封袋,把绳扣绕了两绕解开来,取出几页大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不知写着什么。 “福瑞斯特!” “在!”福瑞斯特立起身,双脚一并。 “着令洋一团八营,除两营留驻镇江外,其余六营,限十二日内,由水路赶至松江报到!” 虽然还不能确知是为了什么,但这是军令,福瑞斯特毫不犹豫地大声应道:“嗻!” “吴建瀛!” “在!” “着令建字团六营,除两营留驻常州外,其余六营,限十五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嗻!” “姜德!” “在!” “着令德字团六营,除两营留驻苏州外,其余四营,限八日内,赶至松江报到!” “嗻!” 这三条命令,等于是将分驻苏常镇三地的轩军主力都抽了回来,再加上原来就驻扎于此的马队、克字团、先字团、洋二团,以及禄字团和魁字团,松江一府之内,又要大兵云集了。各个团官都以兴奋的目光彼此相视,心想不知大帅又要去打哪里了,莫非是要跟“左骡子”去抢杭州? “爵帅军令!”丁世杰大声道。 哗地一声,原本坐下了的军官们霍地起立。 “自今日始,轩军设师!”丁世杰一字一句地念道,“师即为镇。洋一团、克字团、德字团、魁字团,集成第一师!洋二团、先字团、建字团、禄字团,集成第二师!” “师”的名字,官军不曾有过,但洋人和太平军,都有这一层编制,因此大家都不觉得陌生。至于说“师即为镇”,意思自然是说师的主官,相当于总镇,也就是总兵了。轩军之中,现在只有张勇和伊克桑是实任的总兵,于是大家又都羡慕地看着他两个,心说这一回他们要出任这个新的“师官”了。 谁知不是! “着福瑞斯特,兼署第一师师官!着白齐文,兼署第二师师官!” 这一下,都大出意外。大家偷眼望去,只见张勇面无表情,伊克桑却微微涨红了脸。 这还不算完,丁世杰又继续宣布下一道军令。 “两师之上,设军团!着华尔任军团长,张勇任副军团长!原中军营与亲兵营合并,设近卫团,着图林任近卫团团官,连同马队,均由军团直属!” 这就更离奇了,连一等子爵、实任江南提督的丁世杰自己,都没了位子,等于是被架空了。待到军令宣布完毕,面色如常的,只有丁世杰、华尔、张勇和刘郇膏这四个,见得出是预先便已经知道了,其余的人则面面相觑——我们这不是变作新一代的“常胜军”了么?而福瑞斯特和白齐文两个,骤然得了师官的位子,面上的惊讶之色,亦实不下于他人。 六月里的天时,说变就变,头一刻还是晴空万里,这一刻便已是乌云满布,而且有隐隐的雷声自天际传来。巡抚衙门的侧厅之中,光线一时黯淡下来,要由抚衙的亲兵张起大烛,才能继续进行会议。 就在这样紧张凝重的气氛当中,关卓凡开口了。 “等到大家都回到松江,各部的军官,还有部队的人数之间,大约还要略作调配。”他微笑着,用很闲适的口吻说道,“兄弟以前得过一位高人的指点,说是‘兵不能闲’,因此现在虽然江苏的仗已经打完了,各位亦不可有分毫懈怠之心。这一次,我请大家回来,在松江集结,是为了好好练一练兵。” 这样大的动作,原来只是为了练兵么?人人心里都存着疑问。堂上的这些军官,最低都是从三品的游击,然而他们对大帅的脾气,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跟属下说话,绝少声色俱厉、以势凌人,但平平淡淡的话语之中,自有一股不容反驳的威势在内。而且从密云打到江宁,大小数十战,神机妙算的地方实在太多,谁敢不服? 说实话,都是由衷的服气。既然如此,现在大帅说练兵,那么就练兵好了! “也不光是练兵,”关卓凡转向刘郇膏,“刘先生,粮台上也还要协调一下。现在暂且还是先由总粮台来供应,不过军团要有自己独立的粮台,就由你的轩军总粮台拆出来好了。这件事,归你来办,要尽快。” “是。”刘郇膏起身答道。 “另外,你再找一找电报总局的卞宁,军团和底下的两个师,都要设电报房,请他尽快分派人员和装备。” “是,我今天就去找他商议。” “不参加这次演练的部队,也不要闲着。世杰,”关卓凡又转向了丁世杰,“还是按我们说好的,从各营什长以上的人里头,选些年轻好学又识字的,让他们候命。” “是!”丁世杰沉稳地答道。 大家听出味道来了——参加松江大练兵的,叫做军团,归华尔统带。而不参加练兵的,江苏各地的余部和绿营,则仍归丁世杰管辖。 关卓凡说完,扫视了一圈,人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福瑞斯特,实在是好奇,忍不住问道:“老总,选出来的那些识字的人,是要他们做什么呢?” “做什么,现在谁知道?”关卓凡开心地笑了,“不过既然识字,说不定送他们到学政那里去念书,也未可知。” 第六章 军团! 第七章 大雨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七章 大雨 江苏省的新任学政,不是别人,正是关卓凡当初拘捕何桂清时,领头叩接圣旨的彭敏宽,老熟人了。他本是候任的江西学政,原来因为道路阻断不能到任,一直闲居上海,现在一道上谕,转任江苏,倒也人地两宜。 学政衙门既不在上海,也不在苏州,而是设在了江阴。 学政是管理全省科举和学务的要员,而江苏人文彬盛,一向是取仕的大省,因此江苏学政一职,非翰林出身不派。一省学政,任期是三年,虽然也算是“班子”成员,但地位超然,不但品秩与巡抚是平级的,而且不受巡抚节制,奏折亦可以直达九重。乾隆年间有名的“宰相刘罗锅”刘墉,南菁书院的创办者黄体芳,都是江苏学政出身。 学政既然有这样的地位,如果跟巡抚不是一条心,或者是为人古板倔强,那么对于巡抚所要兴办的事务,是有可能掣肘,成为很大麻烦的。 不过现在的学政是彭敏宽,那就好得多了——不但为人很机警识窍,而且在上海的时候,关卓凡带兵包围道署衙门的情形,他至今仍是历历在心,绝不愿意成为第二个何桂清,因此老老实实地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旁的事情从不肯伸手。 大家听大帅说要送到学政衙门去念书,都笑了——没听说过当了兵的人还能去读书的。 关卓凡也不再提这个话题,看看大家俱都无话,于是站起身来,他一起身,大家自然也跟着站起来。 “昨天谢谢大家赏面子,来喝我一杯喜酒。”关卓凡笑着说,“不过军情火急,今天我就不留大家用饭了,虽然外面下了雨。我亦不得不下逐客令,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果然已经下起了雨,大家亦不曾带来油衣,不过身为行伍中人,风里来雨里去都是平常事,于是纷纷行礼辞出,叫上自己的亲兵。在雨中策马而去。 只有一个人没有走成。 “伊克桑,你先留一留。”关卓凡平静地说。 “是。”伊克桑不知道老总要跟自己说什么,答应了一声,便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只跟那些辞出去的同僚拱手作别。 关卓凡也没有说话,待到人走光了。迈步出了花厅,沿着廊子,走到二堂之外的屋檐处,负手望着面前如织的雨帘,轻轻叹了一口气。 “下雨好啊,可以去一去暑气,也可以去一去火气。” 伊克桑跟在老总身后。一直没敢言声,此刻听老总开了口,却又不知意指何事,小心翼翼地接了一句:“是。” “子山,你不服气。”关卓凡没有回头,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子山是伊克桑的字,关卓凡极少这样称呼他——关卓凡在城南马队初任校尉之时,伊克桑连哨长都还不是。及至到了热河,关卓凡任西营马队的千总,才拔了伊克桑为第八哨哨长。军中兄弟,生性粗犷,谁耐烦没事把表字拿出来称呼?因此当初的一帮低级武官,现在已经变成了提督总兵,却仍然改不过来。往往都是直呼其名。 现在老总忽然叫出自己的字来,可见事非寻常,何况老总指的是什么,伊克桑已经听明白了。 “标下不敢!”伊克桑急忙分辨道。“老总,您的军令,标下从来没有不遵的时候。” “遵不遵是一回事,服不服是另一回事。”关卓凡淡淡地说,“这里没有外人,我的脾气你也知道,自己兄弟,不许在我面前说假话。” “……是。”伊克桑低着头想了想,小声说道,“我是一路跟着老总杀出来的,到现在,封了爵,加了一品顶戴,授了苏松镇的总兵,没有老总,就没有我伊克桑的今日!若说是对老总有一点点不敬,有一点点不服,那都是绝没有的事,如果有,现在就叫天上下来一个雷,把我劈死在当地!” “你这个话,我信得及。”关卓凡转过身来看着他,“不过对我没有,对别人呢?” “别人……”伊克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老总,我不是说非要当一个师官,如果是华尔,福鬼子,我也就认了——华尔不用说,福鬼子的洋一团能打,我也服气,何况说到底,他俩好歹也是归了籍的!可是白齐文……” 说到这里,又犹豫了半晌,才接着说了下去:“不瞒您说,我是在想,论爵衔,论品秩,论功劳,我都不输给他,再说他也没有归籍。由他来做这个师官,我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嗯,这才是真心话。”关卓凡沉吟道,“只是我也有几句真心话,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请老总指示!” “伊克桑。” “标下在!” “你在松江掘壕据守,大破长毛的盾车,是为轩军之首胜。在昆山,两破千灯,逼得谭绍光分兵回援。在苏州,派展东禄搭建浮桥,血里火里杀出了一条路,逼得郜永宽献城投降。在七宝,单臂挥刀杀退长毛,身被七创——说起来,我关三大约还欠你一条命!” 关卓凡不打盹地一气说完,盯着伊克桑,徐徐问道:“这些事,你以为我不记得了么?” “我……”伊克桑的心里,热烘烘的,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丁世杰是汉军,张勇则是汉人,整个轩军里团官以上的人,就只有你跟我,是正牌子的满洲八旗。”关卓凡的声音不大,然而说出来的话,格外有分量,“论爵,论衔,论功,你都远在白齐文之上,论情分,你我乃是生死兄弟,如果不是非常之事,我怎么肯让你受这份委屈!” “我……”这样交心的话,让伊克桑眼噙热泪,说不出话来。 “子山,你要知道,鹰隼翱翔于天,然而不能在丛林中与猛虎搏斗。猛虎王霸于森林,然而不能下海与大鱼争雄。大鱼横行于海洋,然而不能上天与鹰隼竞长。”关卓凡温和地说道,“每个人,都有他的所长,我用白齐文,也就是用他这个所长。至于这个所长是什么,现在我还不能对你明言,只要你信得过我,信得过关三绝不会倒行逆施,胡乱做些没道理的事,那就行了。” “我自然信得过老总!”伊克桑激动地说,“标下明白了!” “就算现在还没明白,将来也一定会明白的。”关卓凡笑道。本来还想再继续说下去,却看见图林一身是水,匆匆走了过来,在关卓凡的耳边说了一句。 “哦?人在哪里?”关卓凡的眼睛一亮。 “已经到码头了。” “好!” 关卓凡不再多说,只在伊克桑的手臂上紧紧一握,转头对图林说道:“到藩司衙门请赵大人过来,跟我一起迎一迎!” 等赵景贤来到巡抚衙门的时候,雨势已经变得更大,四周白茫茫一片,遮天避地。但关卓凡和赵景贤两个,却都站在大门之外的雨地里,由亲兵撑着油伞,静静等候。 到底还是来了,关卓凡心想。曾国藩这样的肚量,非比寻常,上海的洋务,一定大有可为。 没过多久,街口便转进来三顶小轿,一路冒雨抬到了巡抚衙门的大门口,站班的亲兵立刻打着油伞,将轿中的三个人接了下来。 三个都是青年人,见到关卓凡,先是一愣,接着便啪嗒啪嗒地趟了水走过来。 “轩帅,这怎么敢当!”打头的一个,躬身一礼,却被关卓凡搀住了。 “曾世兄,我等你们等的好苦!”关卓凡笑道,向他身后那两个点头致意,“雨大得紧,咱们进去说话。” 说罢,便将这位曾国藩的二公子,曾纪泽,让进了巡抚衙门。 第七章 大雨 第八章 黄鹄号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八章 黄鹄号 曾纪泽的到来,是关卓凡在喜宴上见到的那位钱鼎铭,往江宁一行的成果,他替关卓凡带去了给曾国藩的一封信。 关卓凡在许庚身宣读颁赏谕旨的第二天,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身在江宁的两江总督、一等侯曾国藩写信。 李鸿章调到安徽去做巡抚,表示湘淮系的势力,几乎被完全挤出了江苏。既然目的已经达到,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反过来修补与曾国藩的关系了。 他还不能确定,现在曾国藩到底是怎样看待他,甚至也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把曾国藩得罪到什么样的地步。 不错,自己确曾不顾“江湖规矩”,带兵西进江宁,又下令水师炮击北门,硬是抢了一份克复江宁的功劳。但是自己也把洪福瑱、李秀成等一干要犯交给了曾国荃,等于替他弥补了一个绝大的疏漏。因此这一层,应该算是揭过去了。 再有就是,自己把曾国藩最得意的门生,李鸿章,挤出了江苏,可这是因为自己所立的功劳盖过了李鸿章,总不能说这也是罪过?至于屡次设局,坑过李鸿章,这是有的,但这都是利用了自己“先知者”的身份,巧妙布局,不了解这一层的人,是绝不可能怪罪到自己头上的。 还有曾国荃送来的那一张礼单,上面盖有“吉字中营”的大印,攥在自己手里,便成为湘军洗劫江宁城的铁证。可是说到底,那是曾国荃自己送来的,又不是自己去抢来的,曾国藩即有戒备之意,也不能为这个事恨上自己吧? 不对…… 关卓凡发了一会呆,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自己做得还不够漂亮。 奏报江宁克复详情的正式折子,曾国藩在其中极言轩军的功劳。又请了自己来领衔,这是自己最终能够挤走李鸿章,官拜江苏巡抚,锡封三等候的关键。这固然是曾国藩为了酬庸自己捕获李秀成等“逆酋”的功劳,却也是为了替曾国荃结一个善缘。为那张礼单的事情弥缝。 人家既然已经做完了应该做的。那么自己仍然把这张礼单掐在手里,就不大对头了。 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这样一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这礼单该交还回去了。 至于这封信,也是考虑了良久,最后决定分做三个层面的意思来写。 第一层意思,是表示感谢。 江苏巡抚是两江总督的下属,于是以这一个身份,向曾国藩致谢,谢谢他的点拨和提拔。这些当然是言不由衷之举,但在礼貌上,必得有此一笔。尽量写得恳切就是了。 第二层意思,是给钱。 原来关卓凡在藩司任上,每月要拨付曾国藩的湘军六万两军饷,这笔钱,一直照常给付,从未拖欠。现在关卓凡又主动在信里提出来。除了这六万两,还愿意每月向入皖剿捻的淮军,另提供六万两的“协饷”。 信里面的话,倒是说得很漂亮,说自己和李鸿章两个。原为同僚,现在也是同在督帅帐下效命,自然谨供驱使。还有一个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就是承认淮军在打平江苏的战事上,亦有莫大的功劳。只是这一点,不必写明,曾国藩和李鸿章自然能读得懂——说到底,给钱就是最大的诚意。 不过第三层意思,才是整封信的重点和核心——他向曾国藩要人,而且所要的不是别人,是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 这是他反复考虑之后,下出来的一招妙棋。 曾纪泽是曾国藩的二儿子,因为老大幼年就夭折了,所以实际上是曾家的长子。曾国藩这个人,律己很严,对儿子们更是要求得极为严格,到现在,曾纪泽还只是一个三品荫生,并没有真正出仕做官,但学问和人品,都是一流,不但儒学的底子深厚,而且能说英文,对洋务的事,最感兴趣。 他出来做官,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曾国藩故旧满天下,随便在哪里都能替他找一个位子,朝廷也一定会答应。可是曾国藩忧谗畏讥,认为把儿子交到老部下或者老朋友的手里,不脱利益交通的路子,形迹彰显,有损自己的清誉,因此不肯做这样的事,一直把儿子留在自己幕中。 他这一层心思,关卓凡揣摩的很透,向他要曾纪泽,恰好可以免去他这一层担忧,因为人人都知道,关卓凡跟湘军不是一脉,而且还是朝廷正统。曾纪泽到上海来做官,就变成很光明正大的一件事。 在关卓凡来说,这样的一个邀请,既是极有诚意的示好,又是设问——毕竟轩军一系的兴起,已成不争的事实,现在问你曾督帅,是不是愿意把从前那些若有若无的梁子,揭了过去?如果是,则轩系和湘系,未必不可以携手,共同替国家做些事情,而以曾纪泽的身份,则可以隐隐视作是一种“政治联姻”。 他相信,以曾国藩的气度和格局,这件事会有相当的成算。 另有一点,他邀请曾纪泽来上海,亦有非常务实的打算——曾纪泽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公子哥,虚好看,而是确有大才的人。上海办洋务,本来就急缺这样的人,因此他并没有打算将曾纪泽当菩萨供起来,而是老老实实地在信里向曾国藩说明,准备请曾纪泽以三品官员的身份,主持新办的“广方言馆”。 广方言馆,并不是指广东方言,甚至与方言也没有什么关系,本质上就是另一个“同文馆”,准备教授各国语言、近代科学和一些技术实务。考虑到恭王所办的同文馆在京中遇到的阻力,关卓凡玩了一个花巧,特意请教了人,定了这样一个掩人耳目的名字。说起来,泱泱中华,视外国为番邦,则把洋鬼子的话当成“方言”,似乎也说得过去。 这是洋务中极重要的一块,衬得起曾纪泽的身份,也足以让他一展所长。至于到底能不能撞响曾国藩这口金钟。能不能打动曾二公子的心,那就是“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了。关卓凡把这封信,和那张曾国荃的礼单,密密打了封包。交由曾国藩的旧相识。现在被自己延揽在幕中的太仓人钱鼎铭,拳拳嘱托,请他带去江宁。面交曾督帅。 谁知金钟一撞,洪亮异常,曾国藩不仅对他的请求慨然应允,而且答应让曾纪泽另带二人,以为办理洋务的襄助。不仅如此,在回信里头,还特意说了这样一句话:“今视洋务,有事有权,权则操之总署。事则不离口岸,而口岸之中,则又以上海为重。”话里的意思,跟关卓凡所想的完全一样——京城不是办事的好地方,真正推动洋务的发展,还要靠地方上的自强。 老吏谋国。一诚如斯,关卓凡不能没有感慨。现在于瓢泼大雨之中,终于接到了曾纪泽三人,这一番苦心,算是落到了实处。 先请他们三个到侧屋换了干衣。然后才在花厅正式见礼。曾纪泽是跟关卓凡同岁,随他一同来的两个人,也是朝气蓬勃的样子,自己报名,给关卓凡请了安。 关卓凡客气得很,一一扶起来,请他们入座。客气的原因,是这两个人都来自于曾国藩的安庆军械所,不是等闲之辈,在后世得享大名,为关卓凡所熟知。 叫做华蘅芳的一个,年纪略长,长于数学和英语,未来会是有清一代数得上的数学大家。 叫做徐建寅的一个,则要年轻一些,未来亦会成为一名造诣极深的科学家。 “曾世兄,江宁一晤,匆匆数月,不意今天在这里又能相见。”关卓凡的心情极好,颇有“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的自喜,“江上一路奔波,辛苦了。” “不敢当,请轩帅还是叫我劼刚好了。”曾纪泽欠了欠身子,笑着说道,“不瞒轩帅说,我们坐的‘黄鹄号’,行驶极稳,倒是没受什么奔波之苦。” “哦?黄鹄号?”关卓凡的眼中放出光来,身子向前一倾,“可是曾大人在安庆所制的那艘火轮么?” 在关卓凡来说,这是明知故问。黄鹄号蒸汽轮船,算是中国自行设计建造的第一艘蒸汽机明轮船,完全没有让洋人参与。而设计者,则是徐建寅的父亲,徐寿。 “正是,全靠徐寿徐老叔的大力,并不要一个洋人参与!”曾纪泽的话里,亦有一份欣喜和自豪,“仲虎就是徐老叔的儿子,这次我奉父亲的命令,把他也带给轩帅。” “好得很,有其父必有其子,正要借助仲虎的大才!” 仲虎是徐建寅的字,父子两个,都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人。 谈完了这只黄鹄号,便转而谈广方言馆的事务。宗旨是在关卓凡跟曾国藩的信函往返中,早已定好了的,现在所要商量的,是如何着手具体进行。 “劼兄,不用急,今天你们都累了,先歇息一晚。明天我先替你接风,再替你介绍两个人,刘郇膏刘先生,利宾利先生。”关卓凡说道,“上海地方的情形和洋务的办理,以他们两个最熟,选地方,招教习,都能帮上你的忙。你们几个一起,把章程拿出来,至于规费,就等赵藩司掏口袋了。” “那就要多多拜托竹公了!”曾纪泽向赵景贤拱手致谢。 就这么殷殷相谈,聊了好一会,才送了三个人到行馆休息。花厅里剩下赵景贤,还有话说。 “曾督帅不靠洋人,就在安庆造了汽轮出来,真是令人心驰神往!”赵景贤兴奋地说,“轩帅,不知咱们上海,什么时候也能造一条出来?” 关卓凡一时没有言声,沉默半晌,忽然说出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话来。 “曾督帅的这条路子,走错了。” 第八章 黄鹄号 第九章 我来试试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九章 我来试试 “错了?”赵景贤一时愕然。安庆军械所依靠自己的力量,造出火轮,连朝廷都曾下旨嘉奖,何以轩帅说这条路错了? 赵景贤这副错愕的神情,关卓凡看在眼里了,但这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楚的事情,因此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清廷的洋务运动最终不能成功,原因有很多,后世对这方面的分析品评,亦不计其数。不过在关卓凡来说,这不是做论文的时候,他只能于琐碎繁杂的线索之中,抓住最要害的来做文章。 这个时代,不论是朝廷,还是具体经办的官员,对于洋务这种事,始终是抱着羞羞答答,欲拒还迎的心态,一方面觉得洋人的东西好,该学,另一方面却又要对洋人“严防死守”,不能让洋人占去了便宜,更不能让洋人坏了“大清的门风”!这样的心态,即使像恭王、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相对开明的人,亦未能免俗。 说白了,设若此时洋务运动忽然成功,官军居然把洋鬼子的军队都赶下了海,那么随之而来的,决不会是更多的开放与交流,而多半是——太好了,总算把洋人都打跑了,赶紧关门! 另一种更深刻的心态,则是从上到下,从慈禧到一名平头百姓都具有的,那就是异常盼望“你们能做到的,我们也能”,而且最好是“不用你们,我们也照样能”。这个心态,不能说错,往大里说,这可以算是国家自豪感,民族自尊心,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如果拿这一条来作为行动的目标,甚至是作为行动的指导,那做出来的事情,多半就要出偏差。 偏差的地方,一个是时间,一个是钱。 即以安庆军械所自行制造的这条火轮而论,虽说借鉴了洋船,但整个制造过程不用洋人,连设计图都是徐寿自己画的,确实了不起,放在后世,是可以为这个里程碑似的成就欢呼喝彩的。 可那是为历史成就而喝彩,如果放在当前,就不是一回事了。 按关卓凡的想法,这个时代的中国与列强之间的差距,不多说,算三十年好了。要赶上这个差距,走寻常路是不行的——你在走,人家也在走,而且走得比你更快。等你按部就班地把别人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然后高声欢呼,说“我也做到了”,结果抬头一看,新的差距已经拉大到了五十年。 这就是时间上的偏差——安庆军械所埋头苦干,不靠洋鬼子,固然也造出了一条二十五吨的汽轮,但这段时间内,洋鬼子们却已经造出了排水量百倍于此的舰船。 若是承平时候,也就罢了,或许可以循序渐进,慢慢来。然而现在这个时候,且不说西方的列强环伺,单说北方的恶邻,就已经虎视眈眈,东面的岛国亦离崛起不远,哪有时间给你慢慢地折腾? 没有时间了,真的没有时间了,狼已经来了,你还在画刀的图样么? 只能抄近路,走捷径,除此别无他法。 另一个偏差,是钱。 万事都有成本,一万两银子花在这里,就不能同时花在那里。此时的朝廷,财政疲弱,勉力凑起一些钱来办洋务,若是再投错了地方,则损失的又不仅仅是金钱这么简单。 不管是现在的安庆军械所,还是未来洋务派所兴建的一切企业,做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没有逃脱过四个字的考语——质次价高。 从现在直到数十年后,无一例外。 也就是说,十两银子可以买到的洋枪,自己做的话,单是成本就要二十两;十万两银子可以买到的洋舰,自己做的话,单是成本就要二十万两。 更不要说做出来的枪炮打不准,做出来的舰船跑不快这些事情了。自己国家生产出来的枪炮,不止一次被自己的军队拒绝列装,像李鸿章,就曾一次姓退回了五千支仿制的林明敦式后膛来复枪,而不得不继续寻购质优价廉的洋枪。 本来是想“有事可以御侮,无事可以示威”,结果于“御侮”一项上毫无佐助,变作只剩下示威的效用——这些枪炮,用之于内,对付菜刀棍棒当然可以,一旦面对西洋军队,就不免原形毕露。 本来钱就不多,结果耗在这些虚好看的事情上,弄得更加左支右绌,这不是拿一顶“民族工业”的大帽子就可以遮盖得住的。 每思至此,关卓凡不能没有感慨,民族工业可以办,但绝不能这样办。 这不是菲薄古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这些身负大才的人,虽然已经尽了力,但既囿于见识,又羁縻于这个[]体制的限制,实在也难以做得更好了。 这条路子,真的错了。 不过在关卓凡来说,这样的想法,难与人言,否则多半要被说成——“看人挑担不吃力,你来试试?” 那……我来试试。 关卓凡心想,一百多年后的那一场变革,果然值得好好琢磨琢磨。 曾纪泽、徐建寅、华蘅芳三个,对广方言馆的事务极是上心,在接风宴上,便有不少新鲜的想法提出来。到了第四天,不惟馆址已经选好,而且跟刘郇膏和利宾,已经把初步的章程拿出来了。 “利先生实在是帮了大忙!”以三品按察使衔任广方言馆总裁的曾纪泽,高兴地将章程初稿呈给关卓凡,“特别是教习这一块,全靠他的奔走联络。” “我可不敢掠人之美,”坐在一旁的利宾打趣道,“不过说真的,看到劼刚兄几个的劲头,连我都动心,想到你的馆里谋个教习之职。” 广方言馆的教习,打算华洋兼用,但以洋人为主。曾纪泽初到,对洋场的情形还不甚了了,因此洋教习的聘请,是利宾帮着他在做。 “好极了,”关卓凡笑着接过稿子,一边翻一边问,“馆址选在哪里了?” “在城东的旧学宫,只要稍加修葺,就可以用了。” “好,好,省时省力,还替赵竹生省了钱。”关卓凡连连点头,“劼刚,不知你一共打算开几个科目?” “外国文这一项,打算先开英语和法语两科。实务这一块,打算开西洋算学、地理,化学和万国公法这四科。” 关卓凡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这个时代,英语是通用的商务语言,而法语则是约定成俗的外交语言,先开这两科果然是最好的。至于科学方面,华蘅芳就是数学家,徐建寅的父亲徐寿,则是化学家,这两科自然开得,而地理和万国公法,大约是想请洋教习。 “初初筹建,能有这六科也很好了。”关卓凡沉吟着说,“劼刚,既然说到实务,我再替你加两科,你看行不行?” “好啊,多多益善。”曾纪泽的官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湘乡口音,“轩帅是最懂洋务的人,我正巴不得向你请教。” “谈不上,只是身在上海,耳濡目染,多少了解一点皮毛罢了。”关卓凡先客气一下,才转而说正题,“我想替你加一科船舶修理,再加一科枪炮修理。” 这两科,有些奇怪,以修理为名目,听上去自然不如“船舶制造”“枪炮制造”来得响亮。在曾纪泽来说,关卓凡的这句话虽属情商,但其实可以看做是指示,照理是要答应的,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轩帅,安庆已经可以造枪炮,子弹炮弹亦可以造,现在船也造了……” 言下之意,是说安庆已经如此,何况上海?即使要开这两个科目,是不是可以开成“制造”。 “安庆军械所,是令尊的心血所在,不光肯下本钱,而且大力招揽人才,几年下来,底蕴已经很雄厚了,咱们一时不好比的。”关卓凡还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只好先用这个说法来敷衍着,“我想,先不必着急,循序渐进,一步一步的来。这两个修理的科目,可以聘请洋教习,重在洋船和洋枪洋炮的修理。不过虽然是修理,也总要把洋人这些舰船枪炮的构造和原理弄明白,因此名为修理,其实也是在研究学习。” 曾纪泽以为自己听明白了,想一想,觉得这样去办也很好——懂得构造和原理,懂得修理,下一步自然就可以制造。不过既然是修理,那么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 “轩帅,这两科可真的是实务,单靠在广方言馆里学习,怕是还不行,非得有动手的机会不可。” “那是,不过这一节,我已经替你打算好了。”关卓凡微笑着说,“租界里有个美国商人,叫做科尔,他的名下有一家旗记铁厂和一个船坞,藩司衙门正在跟他谈出售的事情。他要价九万两银子,我打算还他一个三万,好歹都盘下来。到时候,你馆里的生员们,还怕没有动手演习的机会?” “那好极了!”曾纪泽大喜过望,“不知轩帅要指派哪一个来管理铁厂?我来跟他接头。” “这个人,老兄想必是听说过的。”关卓凡微微一笑,“容闳。” 第九章 我来试试 第十章 美国人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章 美国人 “原来是纯甫先生!”曾纪泽眼睛一亮,“前年我曾随父亲见过他一面,是个桀桀大才的人。说起来,记得他是留美回来的吧?好像还跟长毛打过交道,没想到现在是在轩帅的帐下。” “是留美回来的,而且已经入了籍。”关卓凡笑道,“你说他桀桀大才是不假,不过倒算不上是在我帐下——他今年三十四岁,是以同知的身份候补江苏,在上海的宝顺洋行做事情。这一回,我是为了你来上海,才特意把他给找出来的。” 容闳这个人,名气很大。他七岁时候就随父亲去往澳门,从此一直生活在“海外”,算是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也是第一位就读耶鲁的中国人。回国以后,在美国公使馆、香港高等法院、上海海关都任过职,算得上是最精通洋务的人之一了。 曾纪泽说他跟长毛打过交道,也不假。他回国以后,曾为太平天国的那一套宣传所吸引,亲到“天京”去考察,还给主政的洪仁提出了一份很翔实的建议,包括组织良好军队、设立武备学校及海军学校、建立有效能的政府、颁定教育制度等七条,但在天京多住了几天之后,便越来越发现太平天国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未敢信其必成”,对洪秀全授予一枚四等爵位的官印坚辞不受,回到上海。 这个“坚辞不受”,算是救了他,加上他又是入了美国籍的,所以朝廷倒并没有因为这段经历为难他,但亦不知道该如何用他。于是给了一个“同知”的虚衔。便不管他了。没想到。现在被关卓凡找了出来。 “既然是这样……轩帅,我有个念头,不知成不成。” “哦,劼兄你尽说无妨。” “轩帅以他来主持铁厂,果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曾纪泽道,“不过我想,能不能也请容纯甫到我的广方言馆来,兼一个副总裁的位子。” “这个主意好!”关卓凡大表赞同。“其实广方言馆的路子,跟外国的大学差不多。容闳是在美国读过耶鲁大学的,一定能帮得上劼兄的忙。” “轩帅,说来惭愧,我还真不知道‘大学’是个什么样子。”曾纪泽不胜神往地说道,“若是有机会,可以亲眼看一看,那就好了。” “大学么……兄弟倒听说过一二。”关卓凡沉吟着说道,“由一位名家来做校长,又延聘许多有学问的人来讲学。叫做教授。再有一个很大的校园,大家吃住都在园子里。平日里除了授业,还要做实验,做研究,师弟之间,亦准许相互诘驳,若是弟子说得对,那么做老师的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还会高兴得很。总之要想把学问做好,非得有几个这样的地方不可。” “弟子不必不如师!”曾纪泽的眼中放出光来,“洋人能做到的事情,咱们也能做到。轩帅,咱们也把广方言馆,办成一个大学,好不好?” 这确实是关卓凡的本意。他对广方言馆寄予厚望,不仅是因为可以作育洋务人才,而且还希望这里可以变成吸纳改进先进技术的研究中心。 不过现在说这些事情,还嫌略早。 “劼兄真是志存高远,兄弟佩服得很。”关卓凡心想,曾纪泽跟他父亲一样,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而且谦和稳重之下,比曾国藩倒是还多了一股锐气,“只是毕竟是新东西,先能办起来,养成规模才是最要紧的。前些日子许星叔曾对我说过,就连议政王在京里办同文馆,也还不大顺利,为了什么,不用我说劼兄也是明白的。” 曾纪泽听懂了,点点头说道:“好,我按轩帅的意思去做。” 三个人把那份章程又推敲了一遍,做了几处改正,便算是通过了。曾纪泽起身告辞,准备把稿子拿回去缮正,作为正式的章程送关卓凡这里备案。利宾却留了下来,因为还有一件喜事要跟关卓凡私下说。 “逸轩,花旗公司派去美国的人,那位山度士,终于有消息来了!” 与欧洲司相比,美国司的消息足足晚了大半年。 欧洲司的卢卡斯和宋志宽,不仅把跟诺贝尔的合同顺利签订了,拿到了卜福斯公司和炸药相关研究的五成股权,而且依照利宾的指示,在欧洲穿梭数国,考察兵工企业,拜访政商人士,并且在普鲁士的首都柏林,开设了花旗公司的分号,做为办事机构,算是在欧洲扎下了根子,做得异常出色。 而美国司的山度士和一名王姓华员,一直是音讯全无。关卓凡曾一度绝望,觉得是不是这两人乘坐的从上海到日本,再由日本到美国西海岸的海船,不幸沉没在太平洋的某个地方了?又或者是两个人到了美国,有负嘱托,不知躲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而把身上的任务,完全置诸脑后? 现在消息一传,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诸般猜测,统统不确。美国司的活计,同样干的很漂亮,然而给上海所送的两封信,却运气糟透了,始终没能传过来,一次是因为风暴,一次是因为内战。直到跨大西洋的电缆架通,美国国内庞大的电报网络,终于与欧洲和世界的电报网接通,这才顺利地把消息发到了香港,又由香港转到了上海。而几乎同时,第三次发出的信件,也终于越过重洋,顺利到达了利宾手里。 “不来就不来,一来来两份,真正气数!”利宾摇着头苦笑道,“单是花在越洋电报上的钱,就不是小数。” “小钱,没有什么!”关卓凡兴奋得很,因为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因此急于知道详细的情形,“山度士那边,怎么说?” “事情倒是办得很顺利。这位山度士,确实是个能干的人——” 山度士像那个时代的许多美国人一样,冲劲十足,但遇到办大事的时候,心思又特别细密。按照利宾所给出的地址和目标,他很顺利的在克利夫兰,找到了那家叫做“克拉克和洛克菲勒”的公司,却又不急于上门,而是先住了下来,花了大约两周的时间,从侧面观察和了解这家公司的情况,了解那位叫做约翰?洛克菲勒的年轻经理。 这是因为利宾给予的指令实在太离奇——“他做什么,我们就投什么”。山度士心想,能得到这样高的评价,倒要看看,这个洛克菲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周打听下来,觉得很满意,有了几点认识——这个人,最早只是一个一家谷物商行的小伙计,却从拿到第一笔薪水开始,就每月捐出十分之一,给浸信会的慈善用途。他在生意上极为精明,也极为守信,如果你欠他一分钱,他会专程上门来取走,如果他欠你一分钱,也会专程上门来归还。十九岁就拥有了自己的公司,经营上既踏实又大胆,现在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了。 “这个山度士的作风,还真是细密得很。”关卓凡对于金能亨所推荐的人选,深表满意,“那位洛克菲勒,是在做石油生意吧?” 语调之中,微带得意,心说哥前世带来的记忆,真是无敌。 “是,不过他做的不是挖油,而是炼油——” 非常凑巧的是,当山度士终于正式登门拜访的时候,洛克菲勒与他公司的合伙人克拉克,正好对经营方向发生了严重的争执——克拉克要投资油井,而洛克菲勒要投资炼油。由于无法取得一致意见,克拉克已经决定在三天后的拍卖会上,把自己的一半股份,以不低于六万美元的价格卖掉。 事情就此定局。经过跟两个人的协商,持有怡和洋行本票的山度士,很轻松地以七万五千美元,购买了克拉克手中的股份,同时大度地向公司提供了五万美元的无息贷款。更让洛克菲勒感到惊喜的是,山度士郑重表示,花旗公司作为股东,不干预新公司的经营方向,无论他要做什么,都无条件支持。 “好极了!”才听到这里,关卓凡已经是心花怒放,“这个山度士,我真该另送他一笔花红——对了,新公司叫什么名字?难道是改做‘洛克菲勒和山度士’公司?” “不是,洛克菲勒替公司取了一个新名字,”利宾摇了摇头,“美国标准石油公司。” ( 第十章 美国人 第十一章 意外的惊喜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一章 意外的惊喜 当然是美国标准石油公司。 关卓凡把这个名字,在心中又默念了几遍,惬意极了。 这个时代,正是美国石油大发现的时代,无数的人怀着梦想,投入到找油和挖掘油井的大潮里面。然而洛克菲勒显示出了超人一等的眼光,他立刻意识到,在这样的狂热之下,油价很快就会出现惊人的下跌,此时挤进去的人,注定非死即伤。 打先锋的赚不到钱!洛克菲勒将眼光转向了另一个行业,炼油。 关卓凡知道,要不了多久,洛克菲勒就会垄断克利夫兰的炼油业,继而将垄断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八成以上的炼油产量和九成以上的油管产量。他手创的商业怪物,会让整个世界都在它的阴影下战抖。 石油托拉斯。 放手去干吧,年轻的洛克菲勒先生,无论你做什么,我只抽五成。 “山度士的分公司,就设在了克利夫兰么?” “是,暂时先设在那里。照他的说法,他已经在附近的几个州走了一圈,不过现在南方的叛军还打得很厉害,只要有可能,他亦会到南方的几个州去走走,看看有没有新的机会。” “他的胆子倒不小,不怕别人把他当成北方的细作抓起来么?”关卓凡笑道。 克利夫兰属于俄亥俄州,在当下的美国南北战争时期,是在北方阵营之中,山度士自然也算是“北佬”。 “这个就不知道了,我把他的信带了来。你要不要看看?”利宾拿出了一个封袋。 “自然要看。不过先不急。”关卓凡把封袋摆在一边。先问另一件事,“利先生,欧洲司那边,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正要向你报告这件事。”利宾把身子向前靠一靠,“那位诺贝尔,他的黄色火药已经研制成功了——” 黄色火药的称呼,不算精确,其实应该称为黄色炸药。在诺贝尔得到了来自花旗公司的资金支持和硅藻土样本后。很快就完成了这一被他自己称为“安全炸药”的发明。他以一份硅藻土加三份硝化甘油,终于制成了运输和使用都很安全的硝化甘油工业炸药。随着他的推广和展示,在西方各国之中,立刻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他进行展示的方法,颇为奇特。 先是把一箱安全炸药放在一堆木柴上,点燃木柴,结果没有爆炸。再把一箱安全炸药从大约二十米高的山崖上扔下去,结果也没有爆炸。最后,他在石洞、铁桶和钻孔中装入安全炸药,用雷管引爆。结果无一例外,轰然炸响。 “卢卡斯的电报说。卜福斯公司已经开始在全欧洲申请黄色火药的专利,收益一定好极了,单是今年的初始产量,估计就可以超过十五万斤!”利宾兴奋地说,“至于钢铁这一项,还没有算进来。逸轩,你的眼光,真是厉害!” 这倒受之有愧了,关卓凡心想。利宾兴奋的原因,自然是公司可以赚大钱了,但关卓凡所想的,不止于此。 “利先生,我请卢卡斯替我找的那几个人和货物,什么时候可以从欧洲上船?” “这件事,我还没有收到他的电报,不过想来就是这几天了,又或者电报已经发到了香港,还没送到上海,也未可知。” “嗯,他是普鲁士人,以他的做派,想来亦不会耽误了我的事。”关卓凡点点头,“利先生,我们现在说回来美国的事情。我有几件事,要交待给山度士,替我办一办——” 等到利宾听完了关卓凡吩咐的几样事情,大吃一惊。但是对于关卓凡时常冒出来的奇思妙想,他多少已经习惯了,于是只是点点头,默默记在了心里。 扈姑娘变成了扈姨太,抚衙的大厨房里是不能去了,就算她自己不在乎,别人见了她,都得当神仙一样供着,还怎么做事? 好在还有小厨房可以施展手艺,一日里最少有一回,她要带了自己那个妹妹杨婉儿,在小厨房里忙活,让关卓凡好歹能吃一顿合口的。 她跟关卓凡算是新婚燕尔,正在如胶似漆的时候,因此入了夜,时常是早早就上床。初初的时候,那个郎君还肯怜香惜玉,到了现在,渐入佳境,不免就要变着法来折腾她了。每每把一个大好佳人,弄得面红耳赤,骨软筋酥,心里想:当初在罗太太家里,她也没教过这许多羞人的姿态啊。 而白天闲下来的时候,就有意思了,姐妹两个总是钻在东厢房里,唧唧咕咕的也不知是在说什么。直到今天,关卓凡下衙早,一边琢磨着山度士在美国的事情,一边踱步进了后院,扈晴晴听见响动,从东厢里出来,面上还是一副惘然的神情。 “怎么啦?”关卓凡笑着问,“我说你们俩,整天神神叨叨地在做什么呢?” “吃饭的时候再说,”扈晴晴抿嘴一笑,“正有事情要请教你关大人。” 于是伺候着关卓凡更了衣,转身要走的时候,不防却被他一手捞住纤腰,结结实实在脸上香了一口。 “这可舍不得你走了,”关卓凡轻薄地笑道,“进了我的房,就得上我的床。” “也不怕让婉儿听见!” 虽然已是少妇,但日光日白的,被夫君这样调戏一句,扈晴晴还是不免害羞,轻轻啐了一口,夺出了身子,毕竟还是扭着腰跑掉了。 晚饭是开在正厢房外面的小厅里,这是关卓凡劳累一天之后,最舒心惬意的一刻,不说放浪形骸,至少也可以放开来大吃大喝。 杨婉儿这些天跟着“姐姐姐夫”一起吃饭,到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等关卓凡坐下,才挨着扈晴晴身边坐了,规规矩矩地小口吃着,偶尔抬眼看一看姐姐,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灵动之极。 “有什么事要请教,说吧。”关卓凡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美女,笑着说道,“晴晴,就算你方才没开口,我单看婉儿的样子,也知道你们有话要说。” “好吧,那我就问了。”扈晴晴跟杨婉儿对望一眼,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书里面为什么说,有人打你的面颊,那么也把另一面转给他?” “唔……唔?”关卓凡把眼睛瞪起来了,“你们这是看的什么书?” 扈晴晴犹豫着,一时没开口。 “晴晴,你是念菩萨的,”关卓凡笑眯眯地问道,“现在怎么又信起圣经来了?” “呀,你知道啊。”扈晴晴佩服地看着自己这位老爷,“我不是信,是拿这个,来教婉儿学洋话。” 关卓凡差点把一口汤喷在桌子上,愣怔了半晌。他知道胡雪岩那位罗四太太是会说洋话的,因此婉儿说她住在胡府里的时候,跟着罗太太学洋话,这不出奇。现在扈晴晴忽然说教婉儿学洋话,这是从何说起? “你……你……”他拿手指指着扈晴晴,磕磕巴巴地问,“你会说洋话?” “多少会一点,不过自然没有关大人说得好。”扈晴晴见他这副样子,不禁莞尔,语气中却带了一点俏皮和得意,“你忘记了,我是在洋场里长大的。” 她在洋场里长大,这个是知道的,只是从未想过她是应该会说洋话的,更加从未听她说过一句。 “你也没说过啊?”他呆呆地问。 “你也没问过啊?”扈晴晴俏皮地回了一句。 见她这样嚣张,关卓凡一时词穷。有心想说一句“看晚上老子怎么收拾你”,旁边却坐了一个婉儿,又说不得。然而心这件事毕竟是一份意外的惊喜,跟捡到宝一样,微笑着看着这位美妾,在心里面到底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 ( 第十一章 意外的惊喜 第十二章 琴瑟和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二章 琴瑟和谐 扈晴晴自然猜不到他心中的猥琐念头,见他的笑容有点异样,问道:“怎么啦?笑得这样古怪。” “没有什么,”关卓凡摇了摇头,“晚上你就知道了。” 这还是一句风话,婉儿听不懂,但扈晴晴自然是懂的,面上一红,心说不知他晚上又要让自己做什么羞人的事情了。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责备他怎么可以当着婉儿的面,说这样的话? 关卓凡不管她,想了想,问道:“你的洋话,是跟谁学的?” “是我小时候的事了。”扈晴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英界的白利南道上,有一所女校,是教会办的,叫做文纪女校。学校里有一位琼斯女士,曾经到我舅舅的餐馆来吃饭。她见了我,很是喜欢,要让我去读书,也不用我舅舅给钱。” “原来如此!那你就去了?” “舅舅不让我去,说那是洋人的学校,去了要信教的。”扈晴晴回忆道,“后来琼斯女士说,不会让我入教,舅舅才答应让我去听课。就这么听了三年多,舅舅说我长大了,说什么也不许我再去了。” 关卓凡见她眼圈已是不自觉的红了,知道她又想起亡故的舅舅,心里倒有些歉然,于是岔开一下话题:“才三年多就学会了洋话,你真是冰雪聪明!” 扈晴晴被他这样一夸,果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算什么聪明,婉儿才是真的聪明,才不到半年。学得快极了。” “哦?”关卓凡看了一眼面上飞红的婉儿。笑着问道。“你拿什么教她?”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琼斯女士拿了两本《圣经》送给我,一本是洋文,一本是中国字。她说,不是为了让我信教,是给我以后接着学洋话用。”扈晴晴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拿两本书,对着看。现在婉儿来了。我就拿这个教给她。” 关卓凡心说,这个叫做琼斯的洋婆子,狡猾大大地!明里说不让她信教,暗里却送人家两本圣经,这样潜移默化,慢慢不就信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时代,大约也没有什么正规的英语教材,拿英文和中文的圣经对照着看,倒不失为一个学英文的好办法。 “我倒不知道你竟然还有这样两本书。”关卓凡笑了起来,“让我瞧瞧成不成?” “好啊。原来还怕关老爷看不上这些书。”扈晴晴才说完,婉儿已经极灵活地起了身,跑到东厢去拿了。 关卓凡看着她越过门槛时灵动的身影,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她说过自己身上有功夫,看来不假。 不一时,婉儿已经捧了两本书回来,拿给姐姐,自己乖乖坐在了一旁。 书保存得极好,看得出扈晴晴很是珍爱,关卓凡从她手里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着。 “晴晴,你知不知道,这本书是谁翻译,谁印出来的?” “我不知道……莫非你知道?” “我正好知道。”关卓凡笑着将书一合,“利宾。” “是利先生?”扈晴晴又惊又喜,想不到利宾有这么大的本事。 “倒也不是他一个人,是他跟他的老师,工部局的总董麦都思爵士,一起完成的。”关卓凡说道,“这是中国第一本翻译过来的圣经,那时候,他们还在一家书馆里,叫做墨海印书馆。” “既然是利先生翻译过来的,那一定是好书了?” “拿来比照着学学洋话,不是不可以。”关卓凡摇着头说道,“不过若是没有人指点,则不必去强解里面语句的意思。” “怎么呢?”扈晴晴不解地问。 “这是别人的教义,精深奥妙,一个不小心,会跑偏。”关卓凡一脸郑重地说,“长毛那个洪秀全,就是错解经文,结果如何,你们都看到了。” 扈晴晴吓了一跳,跟婉儿对望一眼,小声说道:“这么厉害?” “就拿你问我的那句话来说吧,”关卓凡拿起一本书,在手里随意翻着,“也有这么说的——别人打你的左脸,就把右脸也转过来给他。意思是说,以德报怨,以爱化仇,被打的人反而很高贵,那个打人的人,才是懦夫。” 解释得很好,扈晴晴和婉儿一齐点头,都是一副听懂了的神情。 “你们觉得自己懂了,是不?”关卓凡微笑道,“这是‘新约’里面的话,可是在‘旧约’里面,还有另一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伤还伤,以打还打!你们想想,该听哪一句?” 方才还在点头的两个人,又弄糊涂了,茫然看着关卓凡。 “所以我说,你们学归学,话里的意思,不必去推究,更不要去当真。”对于这一点,关卓凡确实有他的担心,特别是婉儿还年轻,不要稀里糊涂地上了船。 “那是说,这里面的话,一句也信不得了?”扈晴晴小心翼翼地问道。 “信得信不得,那也难说得很,不过书里面的意思,往往就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关卓凡微微一笑,指着书页,意味深长地说道,“比方说后面的这句话——‘若是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也不要阻挡他拿你的内衣’,你们两个,是听还是不听呢?” 扈晴晴和婉儿一齐腾地红了脸,婉儿更是几乎把头埋到碗里去了。 关卓凡见她两个受窘,倒有些不忍心,笑着岔开一句:“学洋话是好事——婉儿,过两天我来考你,看看你到底学得怎么样了。” “嗯。”婉儿看看姐姐,轻声答了一句。 一顿饭吃完,婉儿便帮着进来的丫鬟一起,把碗筷收了去。过了一会,又提了一壶新泡好的茶,替老爷和姐姐斟上,这才抱了那两本书,跑回东厢去了。留下关卓凡和扈晴晴两个,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扯些闲话。 这样的时刻,闲适而温暖。关卓凡望望四周,觉得这间正厅,倒与京城里的大宅,有几分相似。不知白氏和明氏,此时又是不是正坐在一起,饭后闲嗑? 对于扈晴晴,他确实是像罗太太所说的,打算做一个“两头大”,放在上海,跟京城里头两不相见。然而再想一想,这又未必是一个长局,终不成自己这一世,永远这样跑来跑去? 这样一想,便在心里盘算,要不要把“关家大宅”之内的情形,多少说上一说,在扈晴晴这里敲敲边鼓。万一哪一天要住到一起去了,若能琴瑟和谐,何尝不是美事? “晴晴,再过十几天,等上海的事情办得差不多,我大概就要回京去请训了。” “嗯,我替你看家,等你回来。”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情,扈晴晴自然而然地说。 “说起来,我在京里住的地方,叫做……” “我知道,关家大宅嘛。”他还没说完,扈晴晴便笑着接过了话头,“还有两位嫂子一起住!” 关卓凡心想,我倒把张顺这个混账东西给忘了。虽然不信张顺敢把自己跟嫂子的那点事透露给扈晴晴,不过做贼心虚之下,看了扈晴晴一眼,见她仍是一副笑靥盈盈的样子,才算放下心来,盘算着该怎么开这个口。 “对,对,不过我那两个嫂子的情形,有点儿……呃……有点儿不同。”他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大哥已经故去几年了,另外那个嫂子明氏,也是守寡多时……” “我懂的,”扈晴晴低声说道,“我一向敬重她们。” 你懂的?关卓凡大喜过望。到底这些话实在是不好出口,怎么说都说不圆,现在扈晴晴有这样的表示,那就免去了自己这一层尴尬,真是贤惠已极。 “真是委屈你!”关卓凡感动地说,“毕竟以后若是我内调回京,总是要带你回去的,免不了要住在一起。若是这些话不预先跟你说明白了,到时候见了面,还真有点尴尬。” “你又何必瞎担心,刚才不是说了?我懂的。”扈晴晴羞涩地说,“长嫂如母,我拿她当亲娘来侍奉就是了。” 关大人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连声大咳起来。 ( 第十二章 琴瑟和谐 第十三章 问渠哪得清如许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三章 问渠哪得清如许 城东的旧学宫一带,人家不多,既然曾纪泽把广方言馆的馆址选在了这里,关卓凡便拜托赵景贤,派人去跟住在旧学宫所在的那条街上,一共十几户人商量,看能不能把这些房子买下来,然后于街南再新修一排房子。 “爵帅,这是什么缘故?”赵景贤极感兴趣地问道。 “我打算拿这条街,跟旧学宫一起,专给兴办洋务的人才居住。”关卓凡解释道,“让他们彼此之间,既能相互照应,又能有个切磋学问技艺的地方,可以安心做事,不受他人滋扰。若有需要,派差在街口站班,也不是不可以的。” 赵景象心想,这个法子新鲜,然而真是个好办法! “那条街,原来叫做大利街,名称甚为不雅。既然要拿来做这个用场,爵帅何不另赐一个名字?” 名字?关卓凡心说,就叫上海科技园,竹兄以为如何? “就叫学宫街好了,竹兄以为如何?” “好,好,一目了然。” 赵景贤说完,盘算了一会,说道:“盘下别人的旧房子,外加新修十几间,还有广方言馆的休憩,再加上‘价银一两纳税三分’的契税……大约总要一万三千银子,才办得下来。” 关卓凡知道,这个时候上海的房价,还远不像后世的魔都那样恐怖,一个三进四进的院子,几百两银子也尽盘得下来了。不由忽发奇想,若是有谁在这个时候大手笔,买上十几条街。那么传到后世子孙手里。福布斯上高居鳌头。不要太轻松! 可是怎么传的下去?中间先就有迈不过去的坎。他心中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赵景贤多半就不会有自己这样的念头,因为人家清廉。 清廉是因为还有地方住,要是连房子也买不起了,未必还能有这样的风骨? 也不对,想当初林则徐进京,依靠俸禄还真就买不起京里的房子。鼎鼎大名的总督,不得不住在儿子的家里。可见清廉的人,毕竟还是有的。 既然想到了这里,干脆把多日来心中酝酿的一个念头,跟赵景贤提了出来。 “竹兄,我们在江苏办洋务也好,办军务民政也好,说实在,都是花钱的事情,经手的银子,就像流水一般。初初起办。因为盯得紧,或许还好。等到日子长了,心一懈,难保没有人伸手。” “爵帅所虑很是,所以有刘松岩的臬司衙门,随时查办。” “臬司衙门主刑狱,掌监察,这是有的。不过这几十年来,监察这一块,废弛已久,人所共知。所办的案子,亦无非是商人百姓,小官小吏,若是遇上了‘大人’的案子,则又如何?” 照规矩,能被称为“大人”的,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在江苏来说,也就是道台以上。赵景贤微微一惊,迟疑着问道:“爵帅,你是说……” “也不光是说别人。比方说你们五位的操守,我是信得及的,不然亦不敢以重任托付。”关卓凡淡淡地说,“不过怕的是‘花无百日红’,设若哪一日,里面有人犯了毛病,则又如何?” 他说的五个人,就是他圈定的“新政委员会”的五人,除了赵景贤,还有丁世杰、刘郇膏、杨坊和利宾。 这一句话说得很重,赵景贤心中一寒,掂量了一下分量,才开了口。 “爵帅,景贤的为人,你是知道的,至于其他几位,我也敢担保……” “你只好担保你自己!”关卓凡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头,“通省四品以上的官儿,你赵竹生保得过来么?” “这……” 关卓凡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赵景贤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沉吟了半晌,方才又开口。 “别的官员若有错失,我们五个自然有错必纠。爵帅乃江苏巡抚,若是我们五个出了毛病,自然逃不过爵帅的洞鉴。” “竹兄,这里没有外人。”关卓凡把语气放缓,“不瞒你说,若是有一日我调离江苏,那么苏抚一职,我是必定要保你接任的。” “爵帅,这是从何说起?”赵景贤大吃一惊,“江苏的洋务,刚起了一个头,正在大有可为的时候……” “这是后话,我倒也不是说明日就离任。”关卓凡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你说得也不错,江苏的洋务,刚起了一个头。不客气讲,现在我在这里,自问还镇得住,若是有一日不在了,则又如何?总要有一个专门的制度,最好是能有专门的人,专务纠弹高官的风纪。” 话说到这里,赵景贤总算明白了。 “爵帅,你的意思我懂了。这样的人,如果是在京里,就是柏台上的人物。” 柏台是御史台的别称,柏台中人,指的便是御史。京中的御史,地位特殊,不但可以风闻言事,而且上至亲王,下至微吏,但有违纪之处,都可以上奏纠弹。 关卓凡心想,赵景贤拿御史来比拟,也不能算错,不过自己所设想的,重点不同。 “竹兄,我说的这个人,不管别的事情,专务廉政,不论洋务还是军务民政,凡有中饱、挪借、徇私、冒滥、虚应故事之举,一概纠弹!而且这个人,另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归你直领,不受他人之命。” “哦——”,这一回,赵景贤彻底明白了,想一想,说道:“这是廉政专员。” 说他娘是个老太太,正是一点也不错。关卓凡没想到,赵景贤居然一口就叫出了这个名字,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 “好!就叫这个名字!”他看看赵景贤,用推心置腹的口吻说道,“竹兄,我直说好了,说到清廉两个字,我是万万不能与你相比了。别的不说,才娶了一房侍妾进门,每日里的用度,单靠我那份俸禄,自然是不够的,全靠先父留下来的一点老底子,才可以勉强支撑。喝喜酒的时候我不收礼,算是开了一个头,要摆一个好的样子给大家看,至于说真正肃清江苏官场风气这件事,我要重重拜托竹兄!” 他在这里大吹牛皮,意思是说我关某人的手脚干净极了,所花的钱,都是老爹的遗产,至于老爹为什么能留下丰厚的遗产,那就不必说起了,大家心照。 这一番话,虽然不尽不实,但好歹也能自圆其说。关键在于,在赵景贤来说,关抚台能对自己这样坦诚相待,实在是感动极了。更难得的是,现在的官场成风,沆瀣一气,忽然有一位这样的上官,高喊廉政,以专责全权托付给自己,这让素以风骨和清廉自傲的赵景贤,胸怀大畅,认为人生知己亦不过如此,哪里还肯去推究他的家产是怎么来的? “爵帅!”赵景贤扯过身旁的拐杖,用力一撑,站了起来,“景贤虽然无用,单以此事而论,敢说必不负所托!” 见他这样激动,关卓凡也不能不起身相对,以示隆重。 “竹兄,官场上这些事,沉疴纠缠,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弊绝风清的。不妨先从新政入手,保住这一块净土,再徐图扩展,则可期必成。” “是,我理会得。”赵景贤沉稳地点点头,“候任的府道里面,也许会有恰当的人,等我想一想,细加遴选,然后再来报给爵帅知道。” 候补的道员知府是闲散官,四品五品的衔,江苏一省就有三四十名,里面大约亦不乏正直能干但不善于钻营的人。关卓凡心想,从这些人里头拔出一两人,是个好办法。 恰恰在这个时候,张顺手里拿了一个手本进来,哈了腰,往案子上一放,就想退出去。 关卓凡知道,这是有底下的官员求见。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叫住了张顺。 “你也没点眼力见儿!我跟赵大人在这里说事情,一个六品官的手本,你也往里递?你自己说,收了人家多少门包?” ( 第十三章 问渠哪得清如许 第十四章 徐桐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四章 徐桐 “爷,我哪儿敢啊,”张顺吓了一跳,急急分辨道,“这位齐老爷,说是奉了京里徐大人之命,特来参见抚台大人。我估摸着,他大约是揣了徐大人的一封八行来的,要不然也不敢腆着脸来见您。” 关卓凡跟赵景贤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一丝苦笑——才说到廉政,求官的就来了。 “哪一位徐大人?” “上书房的徐桐徐大人。” 听张顺这样说,赵景贤微微一笑:“爵帅,我先告辞,回头你有什么吩咐,我来办就是了。我猜苏州的织造衙门里,大约又得加一个人了。” 两人会心一笑,关卓凡把赵景贤送到二门,由张顺陪着出去了,自己回到签押房,拿起那份手本,在心里掂量着。 刚才赵景贤的那句话,确有深意在内,因为苏州织造衙门,现在已经成了关卓凡专门用来安置特殊官员的一个地方 地方大员变动,往往都有一番人事上的更张,因此托了关系来走门子的人也就特多,其中总有些不得不应付的人情。他们荐来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被派到这里,既悠闲,入息又丰厚,拿关卓凡私下的话来说,是“宁以官银养起,莫叫出来害人”。 织造衙门是顺治年间设立,一共三个,分别设于苏州、江宁、杭州,在康熙时候发展到顶峰,是为有名的“江南三织造”。所谓顶峰,指的还不是技艺。而是管理织造衙门的这三个人,事实上是朝廷在江南的耳目。其中像曹寅、李煦等人,更是康熙的亲信,每年数十次密报江南舆情,晴雨粮价,官员动向,成为当地权倾一方的重臣。 到了现在,织造的权柄早已一去不复返,织造衙门变成比较单纯的丝织业中心。特别是江宁已毁。杭州尚未光复,因此“江南三织造”的职能,便只好由苏州织造衙门来一力承担了。 所承担的任务,其实只有一项,那就是满足“京供”。 织造衙门的产品,一丝一缕都不销往民间,而是全数解往京城。其中给宫里面的皇上和后妃用的。叫做“上用”,给京里的大小官员用的,叫做“官用”,因此织造衙门的经费,也是由内务府和工部各担一半,每年要拨下来十八万两银子。 现在工部和内务府虽然没钱拨下来。但却指定由江苏省应份解京的库银中代垫,因此也等于是拨了。 凡是这种办皇差的衙门,油水一定是不少的,这样的好事,关卓凡怎么肯放过?拿来放交情。卖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中央拨款。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用来安置那些百无一用,饱食终日的关系户,既能让他们拿上一份丰厚的“饭食银子”,又不会让他们祸及地方,彼此都皆大欢喜。 不过织造衙门之中,情形也还有不一样的地方。 所谓织造衙门,其实是分成两部分的,一是衙门,里面都是各种名目的官员,人浮于事,臃肿不堪;二是织造局,也就是织造工场,是真正要做事情的。 织造局这一块,关卓凡就不肯胡乱安插人了,因为他还有另一层打算。 江南三织造,所擅长的手艺都不一样。江宁织造,是以妆花织造取胜;苏州织造,则擅缂丝;而杭州织造,以刺绣见长。 现在三元归一,江宁杭州两处,原来的工匠,都流向苏州,等于把苏州织造局变成了唯一的中心。关卓凡虽然不懂这一行,但以常理推之,也觉得应该把苏州变成中国丝织行业的两个基地——研发基地和生产基地。 这些贡品,其实京里头用不了多少,他在心里想,拿来“出口创汇”,多好呢? 只是这一层打算,现在当然还秘而不宣。他又看了看手本上的名字,齐秉融,太仓府候补同知。他心里有数,这样的官,在太平军占了太仓的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等官军光复了失地,他不知通过什么路子,也不知是不是花了钱,从徐桐那里求了一封八行,找自己谋差使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见是要见一见了,只是心中奇怪:徐桐固然是个怪人,可是以帝师之尊,何以竟也肯做这样的事情? 地方上的候补官,若是不善钻营,不要说补上实缺,就是偶一为之的差使,亦往往是经年轮不上一遭。而若是有京中的关系,求得某位大老一封扎实的八行——也就是推荐信,那么地方督抚,常常都要买这个面子。 至于徐桐的这个面子要不要买,对关卓凡来说,却在两可之间,因为徐桐能不能称得上“大老”两个字,大有疑问。他固然是进了上书房,派在弘德殿行走,好歹算得上是帝师,但资历尚浅,整日里只晓得依傍“上书房总师傅”倭仁,以倭仁的门徒自居,为人也跟倭仁一样的木讷古板,学问却比倭仁差出了老大一截,尽拿一卷“太上感应篇”里的东西来唬弄人,没人真正看得起他。 说到洋务,那更是令关卓凡又好气又好笑。徐桐自然是站在倭仁的一边,反对洋务,不过他所用的理由,每多怪谈——比如说,他坚决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两个国家。 “议政王叫洋鬼子给骗了!”他常常痛心疾首地对别人说,“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哪个听说过?这都是英国鬼子编出来的,好显得他们人多势众!” 这样一个人,何必去买他的面子?然而顺着历史的脉络,再往后想一想,把徐桐的下场想起来了,于是又觉得,虽然这个人顽固不化,百无一用,但依然有一条可取之处,就是到底还有三分骨气。 那是后来庚子之乱的时候。徐桐这样一个顽固的人,不知是不是太上感应篇读得太多的缘故,却对义和团的大师兄们那套“刀枪不入”的把戏,深信不疑,一力支持。及至八国联军进城,他没来得及跑掉,看到满城降幡,以为奇耻大辱。 这一下,不想活了。先命老仆在大厅正梁上结了两个绳套,再把儿子徐承煜叫来,说我身为大臣,国家遭难,理当殉节! 徐承煜一看就知道不好——殉节归殉节,可是大梁之上,为什么是两个绳套?他是刑部左侍郎,看着梁上的绳套,自然听懂了老爹的话,于是慷慨陈辞道:父亲大人放心,这是你一生的大事,儿子陪你上路! 等到踏上垫脚的骨牌凳,徐桐将皤然白首伸入绳套,两眼却还望着右边,是期待父子同时毕命的样子。徐承煜无奈,只好再次表态:我先伺候您上路,然后一定陪你到泉下!说着更不怠慢,将垫脚的凳子一抽,成就了徐桐的“大节”。他自己却立刻脱去二品官服,换一身短装,出门跑路。 不过也没能跑远,到底还是落入了日本兵的手上,押了起来。等到《辛丑条约》一签,朝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徐承煜从联军手里讨了回来,绑到菜市口一刀杀却。 有了这么一个不肖子做陪衬,愈发显得徐桐其情可悯。关卓凡心想,现在我来了,自然绝不容再有什么八国联军进城,将来你徐桐徐大人的这条老命,自然也可以保得住了,连你现在这一封八行,我一并卖个面子给你! 想定了,让张顺把那个齐秉融叫进来,结果一见之下,先就不喜——身材矮胖,形容猥琐,左脸之上长着一颗痦子,上面还生了几根黑毛,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给抚台大人请安!”齐秉融却依足了规矩,行了全套的礼,这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一个封套,双手奉上。 “这是我老师给抚台的一封信,从京中寄来,专命我面交抚台。” 关卓凡大奇,“老师”两字,从何说起? “你不是捐班的官儿么?” “属下……”齐秉融涨红了脸,嚅嗫道,“属下是咸丰三年秋闱侥幸,咸丰四年春闱,取在二甲第六十六名。” 关卓凡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齐秉融,居然是一个进士。 第十四章 徐桐 第十五章 抚台之怒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五章 抚台之怒 齐秉融口中的“秋闱”,指的是乡试,中了的就是举人。而“春闱”,指的是会试,中了的人再经过殿试,就是进士了。一甲三人,状元、榜眼、探花,称为“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称为“进士出身”。 这个齐秉融取在二甲,那是响当当的正牌子进士了,关卓凡把他当成捐班出身,算是个不小的口误,不过巡抚大人就算说错了,他一个六品官,难道还能发作?小声分辨了一句,便不敢再说话了。 倒是关卓凡自己不好意思,把他的手本拿起来细细看,果然是写在后面的。 “真是抱歉得很,事情太多,还没来得急细看,”关卓凡替自己圆个场,“原来老兄是正途出身。我的学问少,不知老兄跟徐大人,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抚台的话,咸丰三年山东乡试,徐大人是下官的座师。” 也就是说,徐桐在咸丰三年放了山东的主考,否则如果是副考官之类,那就要称为“房师”了。 在彼时的官场之上,老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很重要的一层关系。照道理说,考官是奉皇帝命令,考生是遵循制度应考,被录取是自己应得的权利。二者之间是公事公办,本无所谓施恩受恩,可是偏偏形成一股私交意识——你只要录取我,你就是我恩师;我只要录取你,你就是我私人。 在关卓凡看来,徐桐自己,现在也不是什么当红官员。而齐秉融在徐桐门下。自然也不是什么红门生。多半边缘得很。只是既然有这一层关系,老师偶尔照应一下不得意的门生,是应有之举,这一封八行,大约不是花钱弄来的。 “原来是徐大人的高足,”关卓凡点点头说道,“有徐大人这样慧眼识人的主考,自然才能取中老兄这样的高才。” 这句话是随口恭维。然而齐秉融听了,又是脸现尴尬。徐桐在学问上的名声,着实不佳,而这一场考试,还闹出了很大的笑话——主考要奉旨拟题,试帖诗出的诗题是“校理秘文”,结果徐桐将“秘”字写成“衣”字旁,成了白字,通场几百考生,皆尽茫然不知所本。 这个典故。无人不知,齐秉融心想。抚台大人这不是又在消遣我?只是自己不幸摊上了这么一个老师,又能怪谁?一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关卓凡见他这样,心中奇怪,可也不愿意多想,打开封套把徐桐的信取出来看了一遍。信里的文字果然滞涩得很,大概徐桐自己也知道,跟关卓凡全无交情之下,忽然请托这样的事情,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江苏现在是关卓凡的天下,不来找他,又能找谁? 几句拜托的话,倒是写得很扎实,说这个学生才华既高,悟性又好,难得的是操守极佳云云。关卓凡一目十行,匆匆看过,暗暗一笑,心说许他个位子,赶紧打发走了拉倒,自己还有的是事情要忙。 “老兄署过镇洋县?”这一回把他的手本看仔细了。镇洋县是太仓府的首县,是个不错的缺分。 “是,后来撤了差。”齐秉融躬身答道。 “哦?为了什么啊?” “是为了亏空的缘故……”齐秉融迟疑着说。 原来是亏空了公款。这在官场上是常事,不过因为亏空而被撤差,倒不多见。 “明堂兄做过正印官,那一定能干的很,”关卓凡称着他的字,敷衍地说道,“正好苏州织造衙门,最近还要添人,回头我下委札,请藩司衙门那里放牌子,让老兄先到那儿去屈就一个位子,等日后有了别的缺分,我再替老兄调剂调剂,如何?” 说完这一句,手已经放在茶杯上,只待他说了道谢的话,便要端茶送客。 “谢谢大人,下官……下官……”齐秉融迟迟疑疑地,也不请安,竟似还意犹未足的样子。 “怎么?”关卓凡有些不耐烦了,心说你这个人不识起倒,难道还要得寸进尺不成?“在织造衙门里面,一年的养廉加上例规,也有几百两的入息了,又不用你干什么活,等于国家拿钱将养人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齐秉融听了,面色大变,忽然垂手请了一个安:“下官当不起大人的栽培,不敢再耽误大人的工夫,这就告辞。” 说罢,起身就走。 “你放肆!”关卓凡勃然大怒,在案几上用力一拍,连茶水都震翻了,“齐秉融,你仗了谁的势,到我这儿来撒野?给我站住了!” 他统兵日久,于数万大军之中,言出法随,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平日里固然绝少发这么大的脾气,可那也是因为没有人真敢冒犯他的权威,现在徐桐门下一个候补的六品官,就敢摆脸子出来给他看,这不是开玩笑么? 抚台动怒,而且直指他是倚仗老师,蔑视上官,这个罪名如何当得起?齐秉融无奈转身跪下,咽了口唾沫,还待要开口分辨:“大人……” “住口!”关卓凡根本不听他的,扬声叫道:“来啊——” “嗻!”立刻便有门外的四名抚标亲兵,闻声而入。 “摘了他的顶子!”关卓凡气得涨红了脸,将手一指。以三等侯爵、一省巡抚的威严,不收拾了这个矮胖子,江苏官场上下,又会怎么看自己?这种时候,不管是朝中任何一位大老的亲信,也要先办了再说,何况区区一个徐桐? “齐秉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六品官进来,我送你白身出去!” 这就是说,不止于摘顶戴,回头还要咨下藩司衙门,行文吏部,革除他的官身。 齐秉融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革除官身,就是说吏部的档册里从此没了你这号人,也就意味着自开蒙算起,二十载寒窗苦读,十年为官,统共三十年的功夫,尽成泡影。固然还有一个进士的功名,也只能“悠游林下”去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难为他居然还能勉力支撑,不等亲兵动手,自己取下帽子,用颤抖的手把帽子上那颗砗磲顶戴旋了下来,交在亲兵手里,面如死灰,长叹一声,忍不住便掉下泪来。 关卓凡的几句咆哮,把隔壁屋内的钱鼎铭惊动了,来到签押房门口,看到这一番景象,思忖片刻,还是悄悄走了进来。 “爵帅,”他走到关卓凡身边,轻声说道,“请暂息雷霆,借一步说话。” 钱鼎铭是太仓人,极有才名,曾担任过户部主事,后来父亲去世,报丁忧回了江苏。关卓凡出任巡抚,把他延聘入幕,非常倚重。上一回替关卓凡送信到安庆给曾国藩,把曾纪泽请到上海的,就是他。 然而他的这一句话,关卓凡余怒未息之下,不肯听了。 “定舫先生,等我先发落了这个亏空公款、目无上官的家伙,”关卓凡摇了摇头道,“你不必替他求情。” “是,”钱鼎铭碰了一个软钉子,神色如常,退开了一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可见这年头,做个清官也不容易啊,不但要吃赔累,还要得罪上司,最后连官也做不成了。” “什么?”关卓凡皱着眉头,望向钱鼎铭,“挪用县库,亏空公款的人,钱先生说什么清官,他齐秉融配么?” “爵帅,”钱鼎铭笑道,“齐县令后衙种菜,夫人纺布为衣,太仓人谁不知道?” 关卓凡吃了一惊,看看跪在地上,神色惨然的齐秉融,又看看钱鼎铭,怀疑地问道:“那怎么能因为亏空,撤了差?” “这个亏空,不是他自己的亏空,亦不是镇洋县库的款子。”钱鼎铭叹息道,“是流摊赔累。别人摊的额子,照样转派下去,他不好意思转派,自己又赔不起,可不就撤了差事?” 关卓凡听明白了,隐隐感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一时大起踌躇。 第十五章 抚台之怒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官款亏空,是各府县常有的事情,个中的原因很复杂,不尽是官员中饱私囊的缘故。其中钱粮收解不足,公务规费不敷使用,方方面面的需索等,都是源头,甚至连一些应急的意外开支,因为不在奏销的正项里面,亦不得不暂借库银应付。关卓凡查过,以咸丰五年而论,单是江苏一省的亏空,就达到一百零七万两之巨。 按照规制,一旦产生亏空,便要追比,其中的一部分,需要由相关的官员来赔付。而这个赔付,不仅是自己来赔,而是上下左右的官员都有牵连,层层摊派,是以叫做“流摊”。以一个县令而言,上面摊下来,那就得拿自己的养廉银子去赔,谁肯?无非是再转手摊下去就是了。 这条规制,本意不坏,但却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就是往往逼得一地的官员,抱团贪污,即想洁身自好亦不可得。 而按照钱鼎铭的说法,这个齐秉融不肯摊下去,自己的养廉银子又不够赔的,耽误了府里的考绩,他不撤差,谁撤差? 可是,这样说起来,齐秉融岂非不仅是个清官,而且还是个好官? 关卓凡定了定神,清一清嗓子问道:“齐秉融,钱先生所说的,可是属实?” “回答大人的话,”齐秉融木然答道,“属实。” “镇洋县令,一年的养廉银子也有一千三百两,”关卓凡沉吟着问道。“何至于弄到亲手种菜,夫人织衣这样窘迫?” 县官的养廉银子。固然还要拿来做聘请师爷,雇佣一班长随,分发赏赐等用途,但要说连生计都成问题,那是怎么都不信的。 “第一年的赔累是九百三十四两七钱,第二年是一千零五十五两二钱,”齐秉融低头道,“下官连跟班都辞了。也赔不上。因为我的官声还好,上头格外客气,给了个六品同知候补的虚衔,算是把我的面子顾住了。” “那你……”关卓凡词穷,想了想,问道:“你以同知在府里候补,就没轮上什么差事么?” “府里挑人。总要先挑形容漂亮,谈吐风趣的,象下官这副尊容……”齐秉融仍是不抬头的说道,“下官也不善营求,比不过那帮捐班的官,就甚少去了。到了后来蔡元隆占了太仓。下官逃到上海来,这些都谈不上了。” 关卓凡明白了。候补的官,虽然也算是官身,但其实不是官,每天里循例到上官衙门去报到。坐等派差,跟官场乞丐差不多了。齐秉融正途出身。看他的脾气,让他跟那些花钱捐来的官儿一起,自然是不肯。 “那么这几年,你又以什么为生?”关卓凡心想,总是宦囊有所积累,不然怎能撑到今天? “这……”齐秉融涨红了脸,犹豫半晌,才小声道:“内子白天去接几个商行的数簿子,下官晚上在家里,替他们核数,多少可以挣一点钱。” 圣人门徒,为求生不得不做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是极丢人的,而对于为官的人来说,更是有辱官箴,难堪至极。 “唔……”关卓凡黯然,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能不问问清楚。 “你说你不善营求,”他盯住齐秉融问道,“怎么又求了老师这一封信,来找我?” 齐秉融的脸色,转为苍白,仿佛被击中了要害一般,嚅嗫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 “大人明鉴,实在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吃一口饭……” 关卓凡仿佛胸口被重重一击,呆坐在椅子上,无力地问道:“那我许你到苏州织造衙门,你何以竟要不顾而去?” “我听人说,织造衙门是优养闲人之所……”齐秉融小声说了这一句,抬起头来,“下官虽然不才,自问还能为国家做一点实事,不愿坐领干饷。” 关卓凡不说话了,心里转着念头,默默打量着矮矮胖胖的齐秉融。这样一个人,论操守,论能为,论科名,拿他来充任那个廉政专员的位子,怕不是好的?特别是那一份骨子里的傲气,弥足珍贵!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官衔太低,只是一个六品的候补官。 然而再想一想,霍然醒悟——简拔于微末之中,不正是笼络人的好机会?品级低,尽可以好好保他一保,于公于私,他自然都会格外感恩图报!如果是原来就品秩相当的官,转任了这一个位子,说不定还当做是傥来的富贵,反而少了一份感激之心。 倒是自己方才那一番发作,是怎么回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样沉不住气了? 这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该好好地想一想。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犹豫,站起身来走到齐秉融面前,沉默片刻,忽然将公服的下摆向后一撩,左膝一屈,给他请了一个安。 “明堂兄,我替你赔罪!” 齐秉融大吃一惊,堂堂侯爵,跪在自己面前,传了出去怎么了得?登时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想要去搀他,却又不敢——抚台还跪在地上,未必自己还敢先行起身?旁边的几个亲兵,亦都看得呆住了,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这样的事儿,从来没有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这,使不得,使不得……”齐秉融嘴里胡乱说着,眼里的泪水,又再涌了出来。 “使得,我平白冤了你一场,因此你尽当得起我这一礼。”关卓凡将他扯了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顶子还给你,我还要另有委托。” 说完,转身回到案子后面坐了,剩下齐秉融,拿着亲兵交回来的顶戴,茫然不知所措。 “齐秉融!” “在。” “我取你一个清字,再取你一个傲字,”关卓凡盯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现在要委你做江苏藩司衙门的四品廉政专员,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你敢不敢?” “我……”齐秉融愣住了,像做梦一样,犹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齐老爷,抚台在问你敢不敢。”一旁的钱鼎铭看了这一幕,亦是心潮起伏,见齐秉融这个样子,便小声提醒了这一句。 “有何不敢?”齐秉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激动得满脸通红,请下安去,“秉融谢大人的栽培!” “我也不用你说这个谢字,”关卓凡已经平静下来,“这份活计,不好干!从此江苏一省的官员,多半就要把你看做眼中钉,肉中刺,你若能做得好,便算是谢了我。” “士为知己者死,”齐秉融将头一扬,“虽粉身碎骨,何惧之有!” “这个不敢当,我是在替国家简拔人才。”关卓凡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回头我就下札子给赵景贤,你明天上藩司衙门报到。具体怎样去做,赵大人自然会有交待,不过还有一句话,我要嘱咐你。” “是,请大人吩咐。” “你任过州县,又精于核数,再加上在上海也待了几年,不论是官是商还是民,想来都是熟悉的,这个我不担心。”关卓凡看着矮矮胖胖的齐秉融,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做这样的事情,不是单靠清廉,亦不能一味凭恃一个勇字,这里面的关节甚多,你要用心去思量。” “是,大人的话,下官一定谨记心中!” 等到钱鼎铭替抚台把齐秉融送出去,关卓凡便取笔写委札,一挥而就。转回来的钱鼎铭见了,笑着说道:“齐明堂这一回,真是一跤跌在青云里,连我都想不到爵帅用人,有这样绝大的魄力!” “钱先生,你不要恭维我了,”关卓凡摇着头说,“我还要多谢你才是!若不是你,我几乎就要铸成大错,弄一个冤案出来不说,还要错过这样一个人才。”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那也要有这样的眼光才行。”钱鼎铭还是捧了东家一句,接着又无不担心地说:“只是说起来,他原本六品的身份,骤然担当这样一个职位,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服气,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服气?”关卓凡一笑,低头在自己膝盖上拂了拂,若有所思地说,“一省巡抚都给他跪了,谁敢不服?” 第十六章 人不可貌相 第十七章 大预言术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七章 大预言术 那道自请返京陛见的折子,终于批下来了。军机上拟旨的人,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关卓凡却知道,在慈禧太后的手里,无非是用玉色指甲轻轻掐出的一道印痕——准奏。 请求带同华尔和福瑞斯特进京的附片,也已经恩准。不过这两个“洋鬼子”,虽然现在已经是入了籍的中国人,但若说想觐见两宫,那依然是绝无可能的事,由议政王赏见一面,便已算是最大的荣宠了。 关卓凡算了算日子,返京之前,也就只有十多天的工夫了,还有些事情,要抓紧办。 这几天,关卓凡开始连续宴请各国领事,几天下来,各色洋酒喝了个遍——跟英国领事阿礼国,喝的是爱尔兰威士忌,跟法国领事爱棠,喝的是干邑白兰地,跟俄国领事波托罗夫斯基,喝的自然是伏特加。几天下来,好酒量如关卓凡者,亦不免有昏头涨脑的感觉。 然而最特别的,是跟美国领事查尔斯的餐叙。自从去年关卓凡慷慨解囊,捐助美国政府,双方的关系就变得颇为融洽,而之后美国海军允许丁汝昌那一百多号人上舰“实习”,亦算是一个投桃报李的友好之举。 于是,居然破天荒地跟查尔斯连吃了三顿晚饭,而且连续三天,都是滴酒未沾,聊得极其火热。除了利宾一直在场之外,第一天,是由金能亨作陪,第二天,是由美国海军提督,那位辛格尔顿,和华尔一起作陪,到了第三天,便只有关卓凡和查尔斯两个,闭门密谈。 “好歹缓了这三天。”一直把查尔斯送上了轿子,关卓凡和利宾回到书房,笑着说道,“不然天天那么喝下来,怕是顶不住——话说前几天那个俄国鬼子的酒量。还真不是盖的!” 利宾却不像他这样轻松。看他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份莫名的敬畏之意。 “逸轩,这件事情,你有把握么?”利宾低声问道。 “有把握没把握,谁知道?事在人为而已。”关卓凡微微一笑,“一切都要等我上了京,才能有个准数。” 利宾慢慢点了点头:“你做事情,神出鬼没的,总是让人意想不到。反正我交待山度士,让他按原来说好的去做就是了。好在现在美国到香港的电报通了,一切都方便。” “查尔斯明天就动身。进京去见他们公使,这边的事情,就算告了一个段落。我跟普鲁士的领事,那个……莱曼,约的是后天?” “是,还不知道把他排在最后,会不会生出一点意见来。” “英法俄美普。我这回只请了他们五家,他能跟英法俄美并列,不是应该感到与有荣焉么?”关卓凡开了一句玩笑,随即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替我备一份七八百两银子的礼物,另外再带一句话给他,他们西方的谚语不是有说么,最后的才是最好的。我对普鲁士,一向特别敬重。” “好。”利宾也笑了,“对了,旗记铁厂要选新址,我跟容纯甫跑了几个地方,画下来的简图,你看一看,圈一个定下来,我们好着手。” 美国人科尔那家旗记铁厂,由赵景贤的藩司衙门出面,最终以三万五千两的价格盘了下来。不过因为位于租界之内,不惟地段狭小,而且进出亦不方便,所以容闳建议,在租界之外的地方,另觅新址搬迁。 “嗯,也不用怎么看。”关卓凡随手翻了翻利宾递过来的一沓草图,放在一边留了下来,“既然他的船坞是在高昌庙,那就在高昌庙那儿划一块地好了。” “成!容纯甫还说,既然铁厂已经买了过来,是不是请你重新拟个名字?所谓名正则言顺……” “哦,这个,”关卓凡楞了一下,起名字这件事,倒还没有盘算过,“这个先不急,倒是铁厂的事务,明天请他过来,一起商量商量。” 没有盘算过,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这个旗记铁厂,现在把它改成什么名字,固然还没有想好,不过在后世,它倒是有一个颇为响亮的名字。 江南制造总局。 等到利宾走了,关卓凡却还没有丝毫倦意。他回到后院,见正厢房厅外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小几子。月色正明,扈晴晴和婉儿两个坐在几子边上,一人拿了一把团扇,聊天纳凉。 “喔,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个场景,让关卓凡颇为心动。因为天时热,一大一小两个美人,都只穿着江南女儿内宅中常穿的半截衫裤,肌肤是一般的雪白。先不说身段,单论纤手玉足,便尽可一饱眼福了。 想什么呢?关卓凡在心里嘀咕了自己一句,婉儿才十五岁。 “老爷回来啦。”两个人都站起来,扈晴晴笑着说道,“扑流萤,扑蚊子还差不多。有学问的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 “承蒙夸奖,可惜我连个秀才都没中过,这辈子是不指望啦。”关卓凡不敢往婉儿身上多看,摇摇头说,“这天儿也忒热了,我先把衣裳换了去。” 扈晴晴陪他进了正厢,伺候着他换了小衣,这才出来到厅里坐了。不一会,婉儿捧了一盘杀好的西瓜进来:“姐姐一直拿井水镇着的,老爷你吃。” 这是好东西!关卓凡毫不客气,一连吃了四块,才拿湿手巾抹了嘴,说道:“得,再吃就该出毛病了。婉儿,谢谢你了,去歇着吧。” 冰凉煞甜的西瓜,仿佛一下子驱走了暑气。他一时精神起来,坐在桌边,让扈晴晴把笔墨纸张拿出来。 “怎么不在书房写?”扈晴晴一边替他张罗,一边问道,“少见你在这屋里写东西。” 她说的是实情,以往到了这个时分,关大人都是在忙别的。 “这些天跟洋人应酬,有些事得记一记。”关卓凡随口说道,“等写好了,回头你替我锁到保险柜里去。” 扈晴晴听了,知道是要紧的公事,于是专门再多加了一支蜡烛,也不说话,打横坐在旁边,静静地替他打扇子。 等到要下笔的时候,关卓凡已经变得专注起来,脸色亦很郑重,因为这一张纸,意味着许多东西。 我是世界史研究生,关卓凡。 这是我一生之中,最艰难的一场考试。 他先写下了“同治二年六月”几个字,再用阿拉伯数字,在一旁写下了“1863年”。 以下要写的,是他跨越时空所带回来的重大秘密,对这个时代来说,是无与伦比的大预言术。 “普鲁士——俾斯麦出任首相,德意志的统一进程展开,德国终将出现。” “俄国——废除了农奴制,正在追赶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脚步。一年后,将以《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割去中国四十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两年后,俄国将进入新疆,侵占伊犁。” “美国——南北战争正在僵持中,两年后,将以北方的胜利而告终。” “日本——德川幕府宣布‘攘夷’,即将遭受西方列强的打击。五年后,日本倒幕成功,改年号为‘明治’,明治维新由此发端,日本将开始崛起之路。” “法国——刚刚完成对南越和柬埔寨的占领,七年后,普法战争将拉开序幕。” 至于英国,他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这个目前仍然如日中天的帝国,世界工厂,钢铁产量占到世界一半以上的庞然大物,即使是对于来自未来的自己来说,似乎也显得过于强大了。 想了半晌,他只默默写下了两条。 “英国的地位,依赖于庞大的海外殖民地。” “英国即将进入外交上的‘光荣孤立’时期。” 最后有一件事,是特别要记下来的。 “七年后,第二次工业革命将发端,电力将得到广泛应用,内燃机发明,汽车出现,无线电报将发明,化学工业的地位将得到确认。” “后起的国家,于特定条件之下,两次工业革命有机会同时发生。” 他放下笔,就着烛光,又读了一遍。 “老天!”他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 我真的需要时间。 还有钱。 (谢谢新舵主穴chao) 第十七章 大预言术 第十八章 国力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八章 国力 需要时间,当然只是一种感慨,毕竟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可以争取,但不能创造。 需要钱,则是真真切切的要求,办新政,办洋务,没有哪一项是离得开钱的,而眼下的中国,最缺的也是钱。 关卓凡不是经济专家,但是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来说,当然对历史上的经济问题,至少有粗浅的了解。如果让他给现下的中国搭建一个严谨的经济模型,他做不到,但单纯的“说三道四”,还是可以讲出一番道理的。 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说现在的“大清国”,gdp仍是排在世界第一,甚至要占到整个世界gdp的三成。对这样的说法,关卓凡不敢苟同,因为根本没有准确的数据可以支撑。同样的,若说中国是排在第二,第三,亦没有什么严谨的统计来证明。 不过既然能进行这样的比较,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单以“gdp——国民生产总值”而论,中国在世界上还可以排得上号,至少还有资格跟列强“一较短长”。 这很好,因为这至少有了一个起步的基础,山高才能出猛虎,塘子大了,才能多养鱼,四亿人每人拿出一两银子,就可以把洋鬼子砸死。 问题在于,偏偏拿不出这一两银子——gdp固然不小,但剩余财富或者说自由财富,仍是稀缺的东西,大量人口挣扎在温饱线甚至是生死线上。 对于这样的情形,关卓凡有一个简单的比喻,拿中国和英国。比作两个村子。 中国村有一百个人。每人每天可以生产出一个面包。这样中国村的gdp是一百个面包。 英国村只有五十个人,但每人每天可以生产出两个面包,这样英国村的gdp跟中国村一样,也是一百个面包。 另一方面,每人每天都是需要吃掉一个面包,才能温饱。于是,中国村每天生产出来的面包,基本上都被自己吃掉了。英国村却有满满一库的面包积攒下来。 有一天,中国村要跟英国村打仗了,可是村里人勒紧裤带,每天也只能拿出十个面包,来支应战争——再多的话,负责生产面包的人就要饿死了。 而英国村,不仅有库存,还可以每天再拿出富余的五十个面包,来雇佣士兵,添加装备。而村里的人,却仍可以活得好好的。 于是。只有五十个人的英国村,不仅可以打败有一百个人的中国村,还可以到中国村里去,把他们本来就不多的面包,再抢走一些。 于是,英国村愈发强大,中国村愈发弱小。 至于中国村里的人是不是会因此饿死,那不是英国村关心的问题。 关卓凡叹一口气,抚着额头想,我要的面包,在哪里? 要找到面包,非得把全盘的财政情况弄清楚不可。位卑未敢忘忧国,关抚台打算放眼江苏,心怀天下,他已经传了藩司衙门的钱蕴秋,上海道杨坊,厘捐总局金雨林,再加上自己幕中那位做过户部主事的钱鼎铭,来巡抚衙门议一议朝廷的岁入和岁支。 这一次,因为不是正式的会议,因此也不必像原来那样隆重。关卓凡嘱咐几个人都带了衣包,以公服见礼完毕,便由各自的听差伺候着,在侧厅换了轻便的袍褂,再到敞亮而荫凉的花厅中一坐,暑意便消减三分。 这几位,都是很强干的能员,不止熟悉地方事务,对朝廷的财政,也都大致心中有数。不过相比起来,自然还是以在户部待了六年的钱鼎铭,最为谙熟。 “定舫兄,还是先听你的。”参政钱蕴秋笑着说道。 “那我就抛砖引玉,”钱鼎铭也不假客气,“在京里尸位素餐了几年,数目上好歹还记得清楚。” 因为是要说给关卓凡听,所以要说得细一点,于是钱鼎铭先谈户部。 “掌管天下财赋度支的,自然是户部。现在管部的,满尚书是宝鋆宝大人,汉尚书是罗惇衍罗大人。不过罗椒山这个人,是温温吞吞的性子,凡事但求无过,再加上宝大人现在是大军机,因此在部里说话算数的,还是宝大人。” “嗯,”关卓凡在心里掂量着,问道:“说起来,我这次上京,打算把咸丰十一年十月到现在这两年,轩军的兵费,做一个奏销。宝大人那儿,倒还好说,不过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户部这个地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爵帅熟得很!区区不才,也做过这个小鬼。” 钱鼎铭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户部南北两档房,十四个清吏司,以省为名。比如爵帅这次要办报销,那就要找‘江西司’和‘贵州司’——” 户部各司,虽然以省为名,但职能却与各省没什么关系。江西司管的是稽核各省协饷,贵州司管的是稽核海关税收,因此钱鼎铭说,办理兵费报销,要跟这两个司打交道。 不过今天所谈的主题,是朝廷的财政,那就不能不提户部中最要紧的那个部门——北档房。 “户部的总账分账,都在北档房手里,国家的岁入岁支,亦只有北档房的司官才掌握确数。司官亦是两员,满汉各一,不过真正管账的司员胥吏,却全是汉人,这是因为……因为……” 说道这里,想起东家的身份,略显尴尬地停住了口。 “没关系,钱先生尽管说。”关卓凡摇着头说道,“满员的昏庸无用,通朝皆知,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他们自是不能跟爵帅相比。”钱鼎铭拿这一句来圆了场,才继续说下去。 “我在北档房待过,因此历年的岁入。倒也能记得清楚。我朝赋制。承自前明。顺治年间,岁入大约在二千五百万两,到了高宗时候,最高到过四千八百万两。道光爷的时候,让英国鬼子打进来一回,以后的岁入,一直在四千万两上下。最近这十年,虽然闹长毛。可是收钱的路子也比过往要多一些,因此岁入也到四千五百万的样子。” 收钱的路子多,主要是多在新增的关税、厘金、捐纳和加派上,曾经引以为自豪的“永不加赋”四个字,怕是早已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名不副实了。 “四千五百万两,那也很不少了。”关卓凡一边把钱鼎铭的话跟自己的历史知识相互印证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说。他知道,现在这个时代,赔偿外国兵费这一项。还没有成为朝廷财政的负担——两次鸦片战争的赔款,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万。逐年分摊,数目上看着就不算大。 再往后,就不对了。甲午战败,赔款两亿三千万两,八国联军进京,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再加上分期摊还的利息,总数一共达到了十六亿两。 十六亿两,我干你妹! 想到这个数字,关大人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有十六亿两,老子把你们各种西洋东洋的妹子,一个个干过来,老的不要,小的不要,丑的不要,一个给十两,那就有一亿六千万个,一天一个,足足可以干上……多少年呢? 他还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算着数,钱鼎铭却再也猜不到关大人的龌龊念头,自顾自说了下去。 “看着不少,但真正能进户部库房的,却又不多。”他摇着头说道,“从咸丰二年到咸丰九年,一共八年里面,户部进银只有七千六百五十六万两,平均每年还不到一千万。支银却有八千三百三十四万两,里外里净亏了七百万两。所以仓空库空,最窘的时候,银库里只有十一万两银子,大家都把管部的尚书,叫做‘司空’大人。” 这又是一个可笑的典故,不过却是实情。而造成这个状况的原因,是赋税的分流。 早先的时候,但凡有动刀兵的事情,都是朝廷指派大将,拨给军队,钱粮亦由户部筹措。相应的,地方钱粮,亦要一概解京交仓,由户部度支天下。可是到了洪杨乱起,朝廷终于撑不住,旗营和绿营再也无力平定,只得依靠地方督抚自己想办法,大办团练,造就了许多类似于湘军这样的地方部队。 让别人办团,又没有钱拨给别人,自然只能允许地方上自筹兵费。于是应份解京的钱粮,越来越少,大部分都由地方上截留,自收自支了。不过朝廷的权威也还没有完全丧失,不管地方大员花了多少钱,必得记清经手账目,到了办理报销的时候,还是要经过户部这一关,只是往年实物实银的收支,现在变成了账目上的收支而已。 “也就是说,现在户部一年能收到的实银,也就只有千万之数?”关卓凡大失所望,试探着问道。户部没有钱,那么他能忽悠到的好处,愈发有限,说来说去,还是只能抓牢江苏这块膏腴之地了。 “现在是这个数,不过江宁破了,眼见得大乱就可以次第戡平。”钱鼎铭抚须笑道,“赋税之地重开,军费这一块又可以省去,一进一出之间,户部的日子,大约又能好过起来了。” 对于钱鼎铭这个乐观的看法,关卓凡不敢苟同——太平军的残余固然已不成大害,可是捻乱未平还不说,西北的回乱已经渐起,想要马放南山,那还早得很。 “嗯,嗯,但愿如此。”他敷衍着说道,“惟其如此,才能有余钱投到洋务上来。” 没有想到,钱鼎铭对他的这个说法,居然也不同意。 “爵帅,户部的进项再多,要说有余钱,那也未必。”钱鼎铭大摇其头,“苦了好几年,这一回,户部不能不多拿些钱出来,将养……” 说到这里,忽然惊觉,再一次尴尬地收住了口,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定舫先生,你是知道我的。”关卓凡平静地说道,“在我这里,你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也不须避忌什么。” “是,”钱鼎铭尴尬地一笑,略作犹豫,还是说了。 “将养……将养八旗。” (周一,跟大家求一张推荐票。) ( 第十八章 国力 第十九章 吃低保的八旗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十九章 吃低保的八旗 钱鼎铭的这句话说出来,人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要谈朝廷的财政,那么八旗就是绕不开的话题。只是抚台大人本身就是旗人,让大家都觉得不大好开口。 “八旗为国家根本,朝廷以钱粮将养,这也是该当的。”关卓凡见大家都不开口,微笑着说道,“只论数目,不及其余。” 意思是说,只谈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不去论制度的好坏。有了这句定调子的话,几个人都是心头一松,说起话来便自如得多了。 “八旗劲旅,以强半翊卫京师,以少半驻防天下,自我朝定鼎以来,便是这样的态势。”先开口的,仍然是钱鼎铭。至于劲旅云云,就都是口不对心,不得不这样说罢了。“旗兵人数,最高时二十七万,现在的数目,大约是在二十二万上下。” 清廷入京后,以整个八旗武装的一半略强驻守京师,称为京师八旗,以其余一半的兵力,呈扇形向全国各直省重要城市和水陆要隘梯级分布,称为驻防八旗。 这二十万兵,称为旗兵。按照清廷的制度,其他的满洲人口,则成为依附旗兵生存的附庸。 这个制度,非常奇怪。 首先是旗人不必交纳赋税。 其次是旗人除了当兵以外,禁止从事任何其他行当。于是旗兵之外的旗人,便成为“不士、不农、不工、不商”的寄生人口。 “朝廷的岁支,兵费占了大头,即使是承平时候,一年也要花去三千万两。”钱鼎铭小心翼翼地说道,“这里面,旗营大约要占去六成,一千八百万两的样子,其中单是兵饷马乾银,就要一千五百万。” 兵饷马乾银,大致是薪饷的意思,军火器械,都还不在其内。也就是说,现在朝廷每年要耗费一千五百万两银子,来养着这二十二万几乎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的旗兵,以及依附于他们生存的旗人。 所说的依附,是由那个制度决定的。起初朝廷从旗人里面选兵,是每户二丁挑一,称为“挑甲”,挑上的,即为披甲人,成为正式的旗兵,有一份钱粮。而这份钱粮,不是自己花,而是要用来养活其他的一个丁,因为按照朝廷的法例,另外那个丁,从此只能闲居家中,游手好闲,而不得从事生产。 到了后来,人口繁衍,二丁挑一执行不下去了,渐渐变作三丁挑一,四丁挑一,以至于七八个丁才能挑上一个兵。 这样一来,靠一个人的粮饷,往往要养活五六口甚至十几口人,普通旗民的困窘可想而知。这些旗人,未见得是天生就懒惰,其实本来是可以干活养家的,然而被朝廷的法例捆住了手脚,时曰一长,真的就从“不准干”变作“不会干”了。而旗兵要艹心家里的生计,又怎么有心思去好好训练打仗?上一回许庚身来,就曾给关卓凡讲过一个相关的故事。 那一次,是奉旨管神机营的醇王阅艹。有一名步军校迟到,按例要受到鞭打的处罚。执刑的护卫解开他的衣服,却发现一大堆小古董从他身上掉下来。 醇王大感奇怪:“你今天倒给我说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在上,”步军校哭着回答说,“家中有人十口,每月只有五两俸银,吃不饱饭,只好从古董店里领一些小古董到集市上贩卖,以养家口。今天早上正逢隆福寺庙会,所以上艹迟到了,求王爷开恩!” 一查问,确实是实情,结果二十下鞭子也不好意思打了,最后只好将他放了了事。 而论起生计的艰难,京师八旗的景况还算略强一点,驻防八旗之中,冻饿而死的旗民,每年都不在少数,以至于生出了“逃旗”这个原来没有过的现象——贫困不堪的旗民,宁肯放弃身份,逃去无踪,只为能自己求一条活路。 这些事,是关卓凡原来就知道的,心中颇有感慨。钱鼎铭却不晓得他的心思,已经报到了新的一处费用。 “除了正牌旗兵的兵饷马乾银之外,每年养育兵的钱粮,大约在三百万的样子。另外,抚恤旗下的孤寡这一项,也要开去上百万银子。“ 所谓“养育兵”,不是真的要打仗的兵,而是为了纾解一些旗户潦倒不堪的困境,给一个名义,赏“半甲”的钱粮。比如关卓凡自己,是“披甲人”,他的二哥卓仁,则是“养育兵”,这自然都是他们那个死鬼老爹,作弊走门子弄回来的名额。 关卓凡默然不语,将钱鼎铭所说的数字,逐一相加,几达两千万之巨。 说白了,现在的八旗,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救济组织,国家每年花费两千万两白银,莫名其妙地养着上百万既不能打仗,又不准生产的人,年年靠吃低保为生。而关外的千里沃土,却又白白荒置在那里。 他再一次攥紧了拳头。 八旗不废,中国宁有出头之曰乎? 看来朝廷没有钱,就算有钱也要先拿来将养八旗,还能剩下多少来办洋务?难怪恭王只好先开一个同文馆了。 朝廷如此,那么江苏如何?这个归藩司衙门的钱蕴秋来报告。 一般的姓钱,对数目也是一般的精熟,钱蕴秋谈起来,同样也是口若悬河。 作为朝廷的财赋支柱之一,江苏的收支结构,与朝廷亦是相差仿佛。从收入上来看,仍以田赋、盐课、捐纳、杂赋为主,再加上厘金和关税这两项新兴的收入。厘金有金雨林在场,关税有杨坊在场,因此钱蕴秋只谈前面四项。 “若是正常的年景,单是地丁银一项,就能收进三百四十万两的样子,其中苏州府九十六万两,松江府七十七万两,常州府七十三万两,太仓州四十五万两,镇江府四十二万两。”钱蕴秋扳着手指说道,“杂赋大约是常项的一成半,也有五十万两上下。” 地丁银就是田赋,与杂赋两项相加,统共是三百九十万两。 而卖官鬻爵的“捐纳”,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但与田赋比起来,仍是小头,一年下来,大约三十万两。 “那就有四百二十万了。”这些数字,管过藩司衙门的关卓凡,大致还记得住,弄不大明白数目的,只有盐税,“两淮盐赋甲天下,不知盐课一项,又能收得到多少呢?” 盐课是财政的另一个大头,仅次于田赋,不过也是弊端丛生的一项,他还在藩司任上的时候,就有意加以整顿。现在江苏战事大致已经终了,他对这一项收入,颇有期待。 “爵帅说的不错,两淮盐赋,诚然不是小数,不过大头却不在咱们手里。”钱蕴秋的话,先浇一盆冷水,“盐场盐仓,大多是在扬州、通州、泰州、海州,所以有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的说法。这些地方,归江宁藩司管,都是在曾制军的治下。” 这说的是曾国藩,总督有管军的权力,因此也被称为“制军”。 “唔,”关卓凡略感失望,“那么到底有多少呢?” “大约是人家的三成,六十万两的样子。”钱蕴秋报了数,又多加一句,“不过,盐课原来归户部专管,连盐引都要从户部发出来,一俟战事平定,户部对这一块是绝不肯放手的。我替爵帅打算,即有期待,亦不可过高,折半计数好了。” 六十万还要折半,那就是只有区区三十万两银子,这也未免太少了,够干什么的?关卓凡大失所望之下,发了狠。 “决计不止此数,”他摇着头说道,“盐务上的弊端,无人不知。那些个盐政、巡视、盐大使什么的,跟盐商沆瀣一气,上下其手,单是他们和盐商吃进去的,我看就连几个三十万都不止。这一回,我非痛加整顿不可!” 这句话一说,座中几人彼此相顾,脸上一齐变色。 第十九章 吃低保的八旗 第二十章 关大人的家底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章 关大人的家底 “嗯?”关卓凡见无人接口,再看看几个人面上的神色,不满地皱起眉头,“怎么,莫非动不得?” 几个人都是熟知吏情的人,知道现在这件事不能做,然而人人都存了一个担心——谁这个时候出声反对,不免会身负嫌疑,弄得好像自己跟盐商有什么勾连似的。 “也不能说动不得,”身为幕僚的钱鼎铭,地位比较超然,左右看看,不能不说话了,“不过盐税是国课,盐务一项,本是朝廷专管,这里面积弊已深,上至京中大老,下至未入流的微官胥吏,牵涉极广。现在爵帅正要大办新政,若以雷霆手段,大加查处,得罪多少人先不说,单以时曰而论,纠缠连结,不是一下子可以弄得完的。” 这句话说在道理上,是替他着想的意思。关卓凡默默掂量了一会,知道自己想左了,上任伊始,就拿盐务来开刀的话,不是聪明的做法。若是没完没了地陷这件事上头,只怕连新政的开办,都会大受影响。 自己到底只是一省巡抚,还没有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 “好,定舫先生的话,本抚受教良多!”关卓凡有意要把气氛缓一缓,笑着说道,“那么盐务上的收入,就暂且算他三十万好了,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 “爵帅说的这一只蚊子,果然是只大蚊子,”钱蕴秋回过了颜色,也笑了,“略加清理整顿,收到四十万,总是可以的。” 于是,田赋、盐税、杂赋、捐纳这四项传统的科目,统加起来,是四百六十万两的收入。 “江苏的战事,也才刚刚平定,这全靠爵帅麾下的轩军之力。”钱蕴秋把李鸿章的功劳,略过不提,“一年两季的征收,现在上忙已经过了,想要追比,大是不易。以四百六十万这个数目来说,大约只有明年,才能收的起了。不过我说一句诛心的话,李秀成经略他的‘苏褔省’,颇为用心,因此江苏一省虽经战火蹂躏,底子总算还没有坏掉。” “这是持平之论,李秀成虽然是逆酋,可是与长毛之中的其他人,还是不大一样。”关卓凡说完这一句,把目光转向了金雨林:“老金,听听你的!” 厘税和关税,算是两个新兴的税源,也是他的希望所在。相比来说,关税又大于厘税,因此他把海关的事情,留到最后再说。 厘税亦是个曰进斗金的科目,轩淮两军,皆以为养。现在淮军赴皖,江苏通省的厘卡,自然全部落入金雨林这位“江苏厘捐总局总办”的手中。 “江苏的厘捐,是去年四月里在松江起办,后来松江之外的厘卡,移交了淮军。现在虽然已经拿了回来,不过常州镇江一带的厘卡,还没有设置完全,下江这一段水上的厘卡,也还在跟丁总兵的水师衙门会商。”金雨林先把大体的情形做了一个报告,“至于厘捐的规例,也与当初略有不同,按照爵帅的吩咐,行厘稍降,加征板厘,只有烟税不曾变动,还是值百抽五。” 行厘就是厘卡上对流转货物抽取的赋税,也叫“活厘”,抽之于行商;板厘则是交易税,在产地或销地征收,抽之于坐商,所以又叫做“坐厘”。 而烟税,特指洋烟,也叫“洋药”,说白了,就是鸦片。这是关卓凡痛恨至极的一样东西,两次英法联军入侵,都是由鸦片而起,所以被称为第一次和第二次“鸦片战争”。推究起来,他在八里桥几乎命丧于炮口之下,亦都是拜鸦片所赐。 不过痛恨归痛恨,现在还没有力量,来把这一款将会毒害中国人百余年的毒品彻底禁绝掉。只能好歹抽它几个钱,聊泄心头之忿。 “现在每个月的厘税,能收上六万五千两,等到厘卡完备,水路畅通,那么每月至少十万的数目,是可以保得住的。” 每月十万,也就是每年最少能有一百二十万两,金雨林的差使,办的不坏。 “好,算一算,现在有五百八十万了。”关卓凡脸上露出笑容,看着杨坊,“启翁,只剩下海关了,想来你亦有好信儿给我。” 杨坊所坐的位子,是“分巡苏松太常等地兵备道”,简称上海道。从名字里面就可以看得出来,其职责并非只有海关一项,不过由于海关事务曰重,关银收入愈来愈多,因此慢慢在上海道的职责里面,变成了最重要的一项。 朝廷的海关总税务司,是英国人赫德,因此各地的海关税务司,亦大多是英国人,他们才是真正跟经理进口事务的商人打交道的人。而上海道衙门,则是负责出口货物的税收,也就是所谓的“常关”,以及跟海关核实账目,核收税银,协调规例和纠纷。 可是不管怎么说,钱最终是流进上海道的银库。这个位子,是关卓凡绞尽脑汁,多方设谋,才从李鸿章的虎口之下抢来的,把杨坊作为一个心腹放在这里,为的是什么,人人都知道——关银是轩军起家的根本,也是关卓凡的命根子。现在放在最后来谈,自然也是期待最高。 这一点,杨坊心里有数。 “吴子润已经致仕了,我跟他办移交的时候,每月关银大约是四十二万两。”杨坊说道,“不过他当时,亦跟我说过一句话,说大帅重视海关道,实是睿智之举,江海关的关银,曰后必定会连番增长。” 原来吴煦还有过这一番话?想想已经称疾回了延陵老家的吴煦,当初跟自己之间,也实在曾有过一段“蜜月期”,关卓凡的心中多少有一丝抱歉之意。然而在宦海之中,立场最重,吴煦既然站在了薛焕的那一边,则无论是李鸿章还是关卓凡,自然都要去之而后快,这是怨不得谁的。 “在下接任了上海道之后,也有一番小小的收拾整理,加之战事渐平,现在每月的关银,已经可以收到五十万之上。曰后若是全境敕平,那么进口出口的生意自然兴盛,关银一项的增长,恐怕不可以常理推测,即使年收过千万两,亦未必没有可能。” 能过千万是一定的,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以眼下而论,关银可以年收六百万两,加上前面的五百八十万,已经逼近一千二百万之数,若是银元能顺利开铸,则还能有一块额外的收入。这样与朝廷的总岁入比起来,江苏一省就大约占去两成有多。 “好,好,”眉开眼笑的关大人一拍案子,连声说道,“这都是诸位的功劳,看来事情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在座的几个人,纷纷表示这都是爵帅领导有方,不敢当爵帅的夸奖,同时人人都在心里想,算进项的时候,爵帅自然高兴,不知等一会算支出的时候,会不会发脾气呢? 这一点,做过藩台的关卓凡自然不会心中无数,高兴过后,便开了口。 “劳烦诸公,咱们这就来算一算出项吧。” 要算出项,亦有一个原则,是非预先声明不可的。 “爵帅,这些年洪杨之乱,应份的解京钱粮,从来就没有解足过。现在既然苏省战事平定,地方上再想像过去那样截留,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钱蕴秋说道。 这是想得到的事情。战事平定,地方上的收入固然可以增加,然而朝廷要求上缴的数目,自然也就增加,特别是关银那一块,再想像原来那样捂着,全当做自家的钱柜,恐怕不成了。 “我理会得,多少也要分润一下。”关卓凡平静地说,“咱们先核数目,再拿一个章程出来,归我到京里跟户部去打擂台。” 有这句话定了调子,大家便放手去算。地方上的支出,大头是官吏的养廉、公费,河工,赈务,以及军务上的支出,至于小项,几十上百,不能在这里一一计算,只要拿出一个约数也就是了。 别的几项都好说,只有军务一项,要看关卓凡的意思。 “爵帅,原本省里的藩台上,每月要解给曾督帅的大营六万协饷,”钱蕴秋说道,“后来李少荃的淮军奉旨调安徽,爵帅也答应了曾督帅,每月往安徽另解六万银子。这两块,一年下来就是一百四十四万两。请爵帅的示,以后是不是仍旧如常解付?” 这是一笔大数,不过对于关卓凡来说,这是他维持与湘淮系势力关系的一步棋,现在还不能撤。 “自然是照解。不过现在江宁打完了,我猜湘军未必还要保留这么多人数,曾督帅于各省的协饷,必有减免,因此解给江宁那六万,不妨减个半,按三万两来算好了。” 言下之意,是说湘军可能会有所裁撤。大家听了,心里都不太相信,不过爵帅既然这样说,也就只有姑妄听之了。 半晌算下来,刨去地方上的用度、应份解京的京饷和漕粮、解湘军淮军的协饷、以及海关上给户部的分成,一年下来,总还能有四百多万的富余。 剩下来的,是江苏本省的军费还要刨去。关卓凡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会,拿了一个数目出来。 “江苏省的两万多绿营,眼下就要加以整顿,编后的实员,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之数。再加上丁世杰统带的各地驻防轩军,一年的兵费大约在一百五十万两上下。”他笃定地说,“这样还能有三百万拿来办新政,也很可观了。” “这……”钱蕴秋觉得要提醒一下他,“爵帅,华尔的松江军团,您还没有算。” “对,对,”关卓凡拿两个指头在案子上轻轻敲着,微微一笑,“我倒忘记了。” 第二十章 关大人的家底 第二十一章 存款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一章 存款 第二天一大早,利宾就急急赶到了清雅街。在巡抚衙门的小书房里面,跟关卓凡相对而坐,看着他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不知是要找自己来做什么。 昨天把通省的账目算完,关卓凡心里有了底。 不管余数多少,总归是能有一笔余数的,这些钱,不能乱花,都是民脂民膏,非用在刀刃上不可。他打算以其中的小头,来支应目前已经起办的几项新政,而大头—— 存起来! 这个“存起来”,还不肯存在藩库里面,因为他觉得藩库这个地方,还不够保险,朝廷的手,还能够伸得进去。 倒是有一个保险的地方,肯定无人可以伸手,他把利宾找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利先生,如果有一笔款子,要存在渣打银行,是怎样一个办法?” 这一问,倒让利宾有点奇怪了,小声说道:“逸轩,你的款子,除了上回交给姨太太那五万,别的本来就存在渣打里头,这是办惯了的事。” “嗯,嗯,我说的不是私款,是官银。” “官银……”这是不曾办过的事,利宾想了想,说道,“想来跟私款亦差不多,如果是藩台上的银子,那么开一个‘藩记’的户口,留下印鉴和签字,也就是了。利息上面,得看看有多少款子,存多久,才能开出盘口来。” 按利宾的说法,渣打银行对于一般存户是不给利息的,只有大额的款子,才可以情商,而给出来的利息,是在一厘到三厘之间。现在关卓凡既然说是官银。想来不会是三万五万的事,那么跟渣打去争一份利息,应当办得到。 “逸轩,不知道你要存多少钱?” “唔,一年二百五十万两的样子。”关卓凡慢吞吞地说。“先存上两三年再说。” 利宾大吃一惊,一年二百五十万,那岂不是说两年五百万。三年七百五十万?看了看关卓凡,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知道他是说真的,于是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会,才再开口。 “这么大的额子,三厘是一定拿得到的,我再跟英国人争一争。看能不能多加半厘。不过说到户口的印鉴。单留一个人的。只怕还不够了。” “怎么呢?” “这是英国的银行,特地为储户所做的打算。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存钱的那个人,出了什么意外,未必这么大一笔钱,就统统归了银行?总要留个后手才是。按逸轩你说的,有几百万两的话。大概得留三个人的,依顺序排下去。” 关卓凡明白了,稍加考虑,点了头。 “成,你去跟渣打谈吧。至于取款人的名字,第一个留我的,第二个留赵景贤,第三个就刘郇膏好了。” “好,一两天的工夫,就一定能有消息。”利宾把他交办的事先承下来,才笑着问道:“倒是你存了这么大一笔钱,打算如何来用呢?而且存这么多,新政里头办实业的一项,怕就没有剩下多少了。” “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这一点钱算不了什么。”关卓凡脸色凝重地说道,“至于说办实业……利先生,回头你请容纯甫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话说。” 关卓凡跟容闳,是第三次见面了,每次看到这位唇上微髭,温雅干练的广东人,都觉得很有意思——自己已经替他保到了五品衔,他却依然不穿公服,而是西装领带,仍是一副西式做派。 本来就是美国人嘛,关卓凡想起他已经入了美国籍这件事,暗笑自己大惊小怪,心说这个年代外国人来做中国的公务员,倒是百无禁忌。 “纯甫兄,你请接着说。”关卓凡做了个手势,“都说完了,咱们再一块商量。” 从美国人科尔手里购买的旗记铁厂,是由容闳出任总办,由美国人白华朗担任总技师。另外,他还兼着广方言馆的副总裁一职。 “好,”容闳沉稳地点了点头,往下说,“抚台,现在你划过来的高昌庙一带土地,足有一百二十亩,地方是够大了,不过以这样的规模,原来的旗记就显得小了。不知抚台在原定的宗旨之外,是否还有意大张旗鼓,更进一步呢?” 原定的宗旨,旗记铁厂只从事枪炮船舶的修理,可是若仅仅如此,却又用不了这许多土地,难怪容闳有这样的疑问。 “哦?”关卓凡笑笑问道,“按纯甫兄的想法,该怎样‘大张旗鼓,更进一步’呢?” “不仅要修理枪炮,更要制造枪炮,不仅可以修船,更要可以造船!”容闳略带激动地说道,“抚台,我已经跟我的总技师白华朗商量过,这些事情,未必不能做,只是需要另行添置机器和厂房。” “不知要添置哪些东西?” 容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两张纸来,上面密密麻麻写得满满的,显是早有准备。 “汽炉厂是总动力,非建不可的;锻打铸型,汽锤厂也不能或缺;作为物料供给的话,熟铁厂和铸铜铁厂都得有;另外,还有机器厂、火药厂、木工厂、栈房、煤房、储料瓦棚这些,亦不可少,至于文案房、中外工匠居住之室……” 一开口便收不住,滔滔不绝把第一张纸上的东西说完了,又把第二张纸翻上来。 这一张,说的是机器,从母机说到子机,从卷枪管的机器,说到造船舵的机器,林林总总,不下百种,可见准备的功夫做得极足。 这是好事情!关卓凡心想,容闳虽不是实业出身,但海外的历练极丰,他既醉心于实业,又肯踏踏实实地下功夫,正是自己心目中最好的人选。 “抚台,再有一个,不论造枪炮还是造船,没有钢料则寸步难行。现在中国还不能自己炼钢,咱们好不好做一家钢铁厂,所练出来的钢料,则正好可以供应制造枪炮船舶之用!” 关卓凡一直静静地听着,不住点头,直到他终于说完了,停住了口。 “纯甫兄,喝茶!”看着说得口干舌燥的容闳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关卓凡笑笑,却忽然说起了另一个话题:“难为你,说得这么详尽,真是受教了。不知道你从美国回来,对铁路这件事,了解多少?” “呯”的一声,容闳把茶杯猛地放在了案子上,眼里闪着激动的目光,顾不上失仪,也不去想为什么关卓凡忽然把话题扯到这个上面,急切地问道:“抚台要修铁路?” 对于关卓凡的见识,容闳经过前两次见面,已经很服气了,一个身在上海的朝廷官员,对于大洋彼岸的事情几乎了如指掌,那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关卓凡提出铁路这个事情来,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美国的铁路,自我们道光年间就已经开始修筑,现在更是越来越发达了,东部和西部加起来,已经有一万六千多英里的线路,人货输送,迅捷无比!唯有那条横穿大陆,连结东西两岸的大铁路,因为修筑艰难,还没有完全贯通。说起来,自闽浙两广漂洋过海的华工,总有半数以上是正在修这条大铁路的,怕不有数万人之多。”容闳神采飞扬地说道,“铁路这个东西,实在是国之利器,现在西方人谈论一国之强弱,单以铁路长度而论,便可略见端倪。抚台若是有意,容闳愿为前驱!” 关卓凡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引得他如此激动,心说这个容闳,谈起造枪造炮,便把原先“修理研习”的宗旨给忘了,及至谈到铁路,却又把造枪造炮给忘了,可见他巴望中国自强的心,有多强烈。 “纯甫兄,你虽然寄籍美利坚,但赤子之心,拳拳可见,所以我还是拿你当自己人看待,有什么便说什么。”关卓凡铺垫了这句话,便忽然又把话题拉回到最初的那两张纸上:“若我现在准许你的旗记铁厂造枪造炮,先不论建造厂房,购置机器的花销,亦先不计较你每造一支枪、一门炮要花费几何,我只问你一句:所造枪炮,品质精准两项,与外洋舶来之货色相较,孰高孰低?” 正在满腔热血的容闳,被问得一愣,一时沉吟着没有说话。 第二十一章 存款 第二十二章 石破天惊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二章 石破天惊 容闳一时不说话的原因,是抚台的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 以旗记铁厂而论,若是按照他的规划,建厂房,买机器,至少得有一年的工夫,才能开得起来。而开工之后,运转磨合,教练人员,又得有一年工夫,才敢说能够走上正轨。若说做出来东西的品质,想要跟洋货并驾齐驱,那恐怕又不是三五年之间能够做到的。 容闳一直受西式教育,又笃信教,并不像中国官场上那些官僚一样有好大喜功、浮夸成姓的毛病,因此虽然明知关抚台的这一问,意有所指,但沉吟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若说与洋货相较,则七年之内,一定是比不上的。” 言下之意,是七年之后,或可与洋货一争短长。能不能做到,固然还未可知,不过这已经算是很实在的态度了。 “七年,倒也不算长,不过纯甫兄想必知道,枪炮这样的东西,不比寻常货物,好不好都可以先凑合用着——枪炮是要用来装备军队的!两军阵上见生死的时候,我能不能说,你们先不要打我们,等我们七年后换了容闳先生新造的枪炮,咱们再来比试呢?” “这个……”容闳一时语塞,“想来是不能够的。” “好,那么我再请问纯甫兄,你打算用的机器,自然是从外洋买回来,与洋人所用的,一般无二,何以做出来的东西,却不如洋货呢?” “这……”容闳想了想,答道:“机器虽然一样,但工匠的技艺有高低,一应人员物料等调配,也不如洋人谙熟。” 关卓凡想,他这句话倒是说在点子上了——技术不如人,管理不如人,同样的设备,就会生产出不一样的产品来。 “说到底,缺乏这样的人才,是不是呢?” “抚台说得对极了,若是有同样的人,东西自然可以像洋人做得一样出色。” “那么,这些人该从哪里来呢?” “该从……”容闳恍然大悟,“抚台是说,要以旗记铁厂,来作育这些人才?” “也不是单靠一个旗记,不过这一两年之内,只要你能练一批人出来,我保证他们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关卓凡见他明白了,微笑着说道,“办洋务,没有钱不行,可是光有钱也不行!无论何时,总以人才为第一,只要有了人,你手里那两张纸上写的东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容闳服了,这才是真正深谋远虑之举。他看着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上十岁的关卓凡,心想这位年轻的抚台身居高位,得享大名,果然不是幸致! “至于你说的炼钢厂,诚然是一个国家的工业之本,不过炼钢除了需要机器和技术,更得有铁矿,有煤矿。铁矿就说有吧,可是中国到现在为止,并无真正的煤矿,若说全靠从外洋采购,岂不是失去了自办钢铁的本意?何况国力艰难之下,做事情不能不在成本上做一个打算,以炼钢而言,不是说只要出了钢,就是好的——出的少了,成本高昂,不合算,出的多了,又该销给哪一个?你容纯甫才大如海,这些事,只要想一想,必不难明白。” “是。”容闳果然用心想了一会,才又开口,“抚台,以中国之大,断然没有找不到煤矿的道理,咱们这就可以开始聘请西洋技师来勘探。钢料的事情,我也明白了……只是不知铁路一项,抚台是怎样打算的?” “说得好!”关卓凡笑了,“勘探煤矿的事情,以后我也打算委给老兄。至于铁路,说到点子上了,不过我到底只是江苏巡抚,铁路的事情,不能凭我一言而决,倒是炼钢和铁路之间,果然是相辅相成——我直说了吧,一句话:无铁路,不炼钢!” 容闳很受震动,一时没有再出声,细细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特别是那句“无铁路,不炼钢。 “纯甫兄,你从美国回来的这几年,想必也都看见了,中国贫瘠,没有无限的金钱,可以虚掷在面子的事情上。”关卓凡的语气,转为郑重,“钱就那么多,一定要用在刀刃上的,每花一两银子下去,就得有一两银子的效用。” “好,我懂了,卧薪尝胆,以求一逞。”容闳望着关卓凡,诚心诚意地说道,“不管是旗记还是广方言馆,我一定按照抚台的这个宗旨去做。另外抚台所委的探矿一事,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着手办理?” “先不急,”关卓凡摇了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这个托籍异国的中国人,“纯甫先生,我要委给你的,还不止是探矿这一件事。” 距离上京的曰子,还剩下三天了。 丁世杰、赵景贤、刘郇膏、杨坊、利宾这五人,再一次被召集到巡抚衙门,按关卓凡的说法,这是他离开上海以前的最后一次会议。 会议是常事,然而这一天走进来的关卓凡,仿佛是大战之前进入中军帐的主帅,脸上并无往时的笑容,意外的严肃。大家都感觉到了不寻常,于是抚衙侧厅中的气氛,一时也变得凝重起来。 关卓凡的面孔固然板得紧紧的,然而心中却有一份别样的紧张和激动,他即将宣布开办洋务以来,最重要的一项新政。 “诸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了,“卓凡自到上海以来,军政两端,无不就手,实在是得托各位的大力。而自洋务开办以来,诸事顺遂,这也都是各位鼎力襄助的缘故。在卓凡而言,少一人则如损一臂,真是须臾不能或离。各位不仅是我的臂膀,也是参商大事,可共机密的朋友。” 这一顿米汤,灌得极是诚恳,但却不算是违心的话。在座的几人当中,丁世杰是共生死的军中兄弟,赵景贤是他从李秀成手里救回来的,刘郇膏是他简拔于风尘俗吏之中,杨坊是早就暗通款曲的人,又是华尔的岳父,利宾更不用说了,是在京师城南紫春馆中,便“已定终身”的人。 大家听他这样说,无不离座欠身,连道“不敢当”。这五个人,连丁世杰在内,都是心思缜密的人,情知爵帅必然是有大事要说了,个个都凝神静听。 “论新政,论洋务,咱们在苏省所做的这一点事情,只怕朝廷上下,也多有不同之见,遑论中外之防,谁敢擅启?然而——” 话说至此,略作停顿,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诚非常之时,不能不为非常之举,有一件事,我已决意要办,今天就要跟大家,交一个底。” 这就是说,这件事不但重大,而且并不是来跟大家商量的。每个人都支起了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这是浦江西岸高昌庙一带的草图,也是旗记铁厂拟搬入的地方。除了一座船坞之外,附近多是荒地和滩涂。竹兄,你的藩司衙门,即以旗记铁厂为中心,沿浦江上下三里,各划出一块地来,长三宽二,分别叫做上高昌和下高昌。” “成,我明天就着手去办!”赵景贤也不问为什么,一口答应。 “这两块地方,我是要拿来设立工厂之用。竹兄,我给一年时间,请你着人招募民伕,把平整土地和修筑道路这两件事,做完它。” “成,交给我!”赵景贤依然回答得毫不犹豫,但是在心里面,跟其他几个人一样,都是大吃一惊——什么样的工厂,要用这么大的地方? 长三里,宽二里,这就是两千亩还要多,上下高昌各一块地,再加上旗记铁厂,统共是将近五千亩了。 “启翁,上下高昌一带的地势,你要会同江海关的分理,那个英国人斯凯林,亲往考察。”关卓凡的目光,转向杨坊,“特别是下高昌,一年之后,码头和道路之上,都要准备设立分海关。” 一片荒地,哪来的什么码头?即便有码头,何以要设立海关?这都是不可解的疑问,然而杨坊却也象赵景贤一样,问也不问,沉稳地答了个“是”字。 “世杰,高昌庙左近,轩军要设立营盘,拿一营兵轮流驻扎,以为防护。” “嗻!”丁世杰还是按军中规矩,霍地起身承令。 关卓凡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接着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展开,捏在手里,先环顾一圈。 “上高昌的地,先予空置。”他面无表情地念道,“下高昌的一块地,划线圈定,免征地租,准予西洋各国设立工厂!举凡外洋载入物料,不逾线者,免征其入关关税,举凡制成外销之货物,免征其出关关税!一切工厂,不征坐厘,不受官股!于圈定地块之内,一应纠纷争执,不违《大清律》者,交由中外招商局一体处置!” 石破天惊之下,谁能应答?座中诸人彼此以目光相顾,心中都起了同一个念头。 这岂不是又划了一个租界出来么? 第二十二章 石破天惊 第二十三章 处心积虑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三章 处心积虑 然而还没有说完,接下来仍有新意思。 “于划定之地内,准建船厂一家,大型船坞两座;准建兵工厂一间;准建机器制造厂一间;准建火药厂一间;准建气炉厂一座;准建缫丝厂、洋布厂各一间;准建自来火厂一间;准建印书厂一间;准建华洋职员住宿房舍。其他一应机簧零件,需配套设厂者,经中外招商局核实,无不准予。” 大家都品出味道来了——并不是想办什么就可以办什么,而是指定了目标。可是这个中外招商局,又是个什么东东? “下高昌地块一切工厂,凡自划定之地内,将所产货物运往关内售卖,则视若外洋舶来,依例征缴关税。” 原来如此,难怪说要让杨坊在高昌庙设立设立海关。 “中外招商局,以候补知府容闳、候补知府利宾、租界工部局总董麦都思、工部局董事金能亨、工部局董事让雅克五人组成。一切工厂,须具有上流品质,经中外招商局颁发许可,方准设立。一切厂主,须在租界内取得租地人资格,方准设立。” 到这里说完了,关卓凡自觉卸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吁了口气,脸上方始露出笑容。 “诸位,以为如何?” 这就是在让大家说话了,赵景贤第一个开口。 “爵帅,这是天大的事情,是不是要请旨?” “此事暂不请朝旨!”关卓凡压低了声音,“好在也不是立刻要办。这一年之内,不但要用来平整土地交通,而且要拿这一年的工夫,将外洋诸国的工厂,详加考察,拟定备选,初开谈判。一年之后,等到万事俱备,我自然会请旨办理。” 赵景贤明白了。这就是说,还有一年的考察期。不过这还不能尽释疑问——关抚台的做法,是要一举将西洋各国最好的工厂,各搬一座到家门口来,可是这样大的举措,牵涉甚广,他不免要替关卓凡担心。 “若是一年之后。朝廷能够准许,那固然皆大欢喜。若是竟然不允。我怕爵帅会因此得咎。” “我知道。”关卓凡点了点头,“竹兄,你这是在替我打算了。我直说吧,这一件事,若是今日请旨,多半是要被驳回的,不过若是一年之后再请旨,我却自信能够蒙恩御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再等一年,但抚台既然有这样的自信。赵景贤也就不说什么了,缓缓点了点头,看看另外几个人。 “若能办到,这是极好的事情!”刘郇膏眼中放光,“这些厂,都找西洋各国里最好的,制成的舰船枪炮。自然也是一流。远在天边,不如近在眼前,若说办洋务,这些不就是现成的模子可以学?拿免缴地租,免征坐厘,把洋人引过来办厂。出产的货品,单是供应朝廷,至少就能包下来一大半。这样的好事,谁不要抢着来?倒是觉得有点便宜这些洋人了。” “没有便宜,别人又怎么会抢着来?”关卓凡接上话头,“何况洋人有便宜,我们也照样有。他的工厂办在中国。总要招募成千上万的人去做工,且不说给了这些工人一条养家糊口的出路,单说日后学会了手艺,轮到咱们自己办厂,这些不都是人才?再有,他用的物料,到底不能样样都从外洋运来,总要在这里采购不少,这都是生财的路子。” “老总!”丁世杰憋了半天,终于瞅准这一个话缝,抢着问道,“这些枪炮舰船,总归是要先装备轩军的,对不对?” “你说呢?”关卓凡不置可否,笑着反问一句,“又不是只有枪炮,还有缫丝厂、织布厂、印书厂、自来火厂呢,你没听见?” “我……嘿嘿,听见船厂和兵工厂,就把别的忘了……倒是那个自来火,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洋火,”最喜西式做派的杨坊倒是知道,替关卓凡回答道,“一根小木枝上涂了药,在专门的纸片上一擦,就有火出来,最是方便无比。这个东西是极稀罕的,有的洋商从外国带来送人,做成一笔大生意,才肯送这么三包五包的。” 原来是这样好的东西,丁世杰不胜神往地想了想,问道:“老总,这些都是好东西,要是咱们能参一些股子进去,却不是好?为什么说‘不受官股’呢?” 听他这样问,其他几个人的面上,一齐露出会意的笑容,结果还是杨坊说话。 “丁提督,你一直在带兵打仗,不晓得官场上这些事情。办这样的厂子,难道咱们能比洋人高明?若是有官股参了进去,只会掣肘,决不能有什么好事办出来。不受官股,正是爵帅英明的地方。” “好了,好了,启翁再捧我,我就该脸红了。”关卓凡微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我知道诸位一定心存疑惑的,倒是还没有问我。” 这件事,就是那个中外招商局。因为除了利宾之外,别人的名字都不在里面,所以反而不好问,否则不免让人以为,是在问“为什么没有鄙人在内?” “方才竹生兄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诚然不错。大在哪里呢?大就大在事涉外交!”关卓凡不再等他们发问,自己来说,“如果是官对官的来办,则再有十年,也是做不成的。无他,准办的厂子有限,这么多国家,如何分排?现在我用的法子,是由官转民——容纯甫和利先生这两位,都是候补知府衔,不是朝廷的正式官员,而租界的工部局,则是租地人自己选举出来的自治机构,亦与官方无涉。何况这五个人之中,即使不拿容纯甫当美国人看,也是三洋两华,拿这个招牌来做事,依照万国公法,外国的政府就没办法找我的麻烦!” 这个办法,确实是个好办法——以“民对民”代替“官对官”,算是堵了洋鬼子的嘴,让他们没办法拿出什么“利益均沾”之类的条款来说事。 一经揭示,疑云全散,大家都没有想到,原来关卓凡的用意如此之深。 “爵帅,这个中外招商局,不知能不能指挥如意?”赵景贤有些担心,问了一句,“毕竟是三洋两华。” “麦都思是利先生的老师,金能亨是替咱们办电报的人,只要英美各许一间厂,则事事都可以情商。那个法国人让雅克,不过是拉他来做一个幌子,即有争执,也是四对一,不妨的。” “那么上高昌的那块空地……” “留起来,将来给自己用。”关卓凡在草图上比划了一个圈,淡淡地说,“以前是没见过老虎,不知道该怎样去画。现在是已经把老虎摆在眼前了,以后照着画,难道还会画成猫么?” “好!”这样的算无遗策,让赵景贤彻底心悦诚服了,再无顾虑,激动地站起身来,“爵帅,你尽管放心上京,今天你交待下来的事,我们这就着手操办,绝不会有一丝耽搁!只是上下高昌划定的两块地,是不是该弄个名堂安上去?日后函件往来,也好有个区隔。” “这个么……原该是有个名字的。” 这一回,关大人没再出什么新花样,把他抄袭来的名字,老老实实地报出来。 “上高昌预留的那一块空地,就叫做‘工业园’。” 工业园?大家咂摸着,都觉得既动听,又贴切——“工业”这个词,从来没听说过,再加一个“园”字,更是颇见雅意。这样的好名字,爵帅居然随口创制,真是大才! “那么下高昌给洋人用的那一块……?” “自贸区。” 第二十三章 处心积虑 第二十四章 启程回京 乱清 作者:青玉狮子 第二十四章 启程回京 这个会议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一个点的样子,关卓凡却觉得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这是他“关氏洋务”最重要的一步,今天毅然迈出去了,能不能成功,只有交给历史来评判。 或许会被骂成卖国贼也保不准——想想也是,白给地,不收税,果然很像卖国贼的样子。 他一时又遗憾起来,自己要是个学理工的,该有多好呢?飞机大炮坦克车,没准连原子弹都造出来了呢。 没办法,谁让自己不是呢?那就面对现实吧。 后世论及这个时代的自强运动,诸多品评,众说纷纭——有说应当官办的,有说应当商办的,有说应当官督商办的,也有说应当学曰本人,殖兴产业。 关卓凡认为,这些说法都对,也都不对。 对的不用多说,各自都有言之成理的地方,而不对的只有一条——我没有时间了! 不管怎样办,都不允许再虚耗时间和金钱,来做盲人摸象的事情了。 现实就是,中国缺钱,缺技术,不懂近代企业的运作和管理。 洋鬼子有钱,有技术,懂管理。 那就让洋鬼子来吧,带着最好的来。 他想走的路,简单直接——让洋鬼子把几个最好的模板竖在那里,一边用,一边学,允许洋鬼子赚走该赚的钱。 这个时代的西洋强国,还没有像后世那样,以森严的技术壁垒来对待中国。只要有利益,洋商们决不吝于拿最好的货色,来换走白花花的银子。 何必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就好像真能拒得住似的。每每摆起一副上邦大国的架子,结果打一次,败一次,让一次,等到终于肯放下脸面,想发奋图强的时候,回头看看,国家已是残破不堪,即想自强亦不可得了。 他又想起容闳的那句话来:卧薪尝胆,以求一逞! 老虎拜猫为师,也总要等本领学得七七八八了,才好造猫师傅的反。 等一等,忍一忍,待到雪晴曰,终有出头天。 唯一不能等的,只有军队。 军队一定要直接用最好的东西! 对关卓凡的这个做法,利宾也曾有过担心,在私下里问过他:“这些洋人今天来了,明天跑了,那怎么办?” 简单的解释是:“原来是什么都没有,就算他跑掉了,也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有。” 复杂一点的解释是:“跑了东家有西家,岂有统统不跟中国做生意的道理?” 逼急了的解释则是:“这些东西,不像金银细软,卷一卷拿着就跑了。工厂一旦建起来了,就算借他一对翅膀,能飞到天上去?” 想到这里,关卓凡长吁了一口气——不论如何,上海的事情算是暂且告一段落,他现在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回京这件事上来了。他早已开好了一张单子,把这次回京所要办的事务,细细列在上面——见哪些人、办哪些事、带哪些东西。 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带够钱。当他把要提的数目跟利宾说出来的时候,利宾都吓了一跳。 “三十万两?”利宾吃惊地看着他, “也还不止三十万,”关卓凡叹了口气,“我在启翁的海关上还提了十五万,在刘松岩的粮台上也提了十五万。” “六十万!”利宾的眼睛都瞪圆了,“逸轩,你回一趟京,做什么要花这许多钱?” “做什么?”关卓凡也把眼睛瞪起来,“自然是行贿。” “哦,哦。”利宾不吱声了,默默盘算了一会,说道:“今天大约是来不及了,明天我亲自送过来。还好我把你的钱放在渣打,若是在哪个钱庄里,怕是调头寸都要十天半个月。” 六十万两,公一半,私一半。关卓凡心说,老子这回要大大破财了,扈晴晴的那个保险柜里,也已经空了一半。 “你吩咐的事,我已经派人到香港,发了电报给山度士。”利宾的眉宇之间,微带忧色“这次你要在京里花这么多钱,那一件事,或许是可以办成功。只是在我而言,真不知是该盼你办得成,还是盼你办不成?” “利先生,不必替我担心。”关卓凡心里感动,面上却带着微笑,“吉人自有天相。” “好,理当如此。”利宾点点头,转了话题,略带踌躇地说道,“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尽说无妨。” “这次办新政,好像把胡光墉给隔过去了,”利宾看着他说,“其实他也是谙熟商事的人,不惟身家庞大,而且脑子最是活络。他在上海的商界,也颇有号召之力,对新政的推动,多少会有助益,逸轩你何不把他也放进来?” “哦,你说这个,”关卓凡点了点头,微笑道,“杭州光复的曰子,不会太久了,雪岩已经跟左季高联络上,报效了十万石军粮给楚军。他到底是浙江人,我猜左季高以后办事情,多半还要借助他的力量,我又何必去与人争利?” 还有一层意思,不曾向利宾说出来——左宗棠大才,然而却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胡雪岩既然已经跟这位左巡抚接上了头,那么如果再替自己过多的奔走效力,则必定不会受到左宗棠的信任。与其如此,不如让胡雪岩在自己跟左宗棠之间,做一道桥,可以发挥更大的效用。 三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一早,身在松江的官员,齐集码头,除了替关抚台送行之外,也送一送随关卓凡一道进京的两位“华籍美人”——华尔和福瑞斯特。 走海路到天津,再从天津换车马入京,这是既定的路线。所乘的轮船,是旗昌公司自英国新购的一艘“浦江号”,一千二百吨的排水,金能亨把它用在“沪津线”上。这一回关卓凡进京,金能亨便亲自安排,把浦江号二等以上的舱位空出来,用来安置他的随员和亲兵。 随员并不多,关卓凡只带了钱鼎铭和另一位叫做褚成良的幕友。几名长随里面,没有张顺,一来因为要留他在抚衙看家,二来他上次替杨坊办上海道的事情,已经回过一次京城,所以这一回轮到已经升任近卫团团官的图林。 亲兵也只带了一什,三十人,为的不仅是护送大帅,而且还要护送随行的物件——大大小小的箱笼,足有上百个!这里面固然有不少是替出京时那一支马队的官兵,带给家里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关卓凡带回京里的礼物,连准备进奉给宫里的东西,都在其内。 关卓凡心想,这一回,说不得要无耻一下了——替深宫之中那两位年轻的寡妇,带点好东西去。 唔……自己的家里,也还另有两位“年轻的寡妇”。 可见要好好保重,不要一个不小心,让扈姨太也变成了寡妇,那就无味得很了。 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着,但面上却是一副诚挚的笑容,向码头上送别的官员,亲切挥手。在汽笛的长鸣声中,浦江号已是缓缓。 等到码头上的人群消失在视线中,他的心中,忽然仿似放下了一副千斤的重担,心情一时开朗起来——主政江苏,开办洋务,万千责任集于一身,不但要殚精竭虑,而且时刻都有如履薄冰的感觉,生怕自己有哪一步走错了,变作历史的罪人。现在虽然只是暂时的离开,却已经足够让他有一段放松心情的好曰子。 在这样的情绪鼓舞之下,不免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把站在身边的华尔扯了一下。 “华远诚!”他看着西装革履,站得笔挺的华尔,“你瞧见没有,这只船有什么不一样?” “我早就知道了。”华尔骄傲地扬了扬脑袋,“英国人既然造出来了,我想美国也一定有的。” 不一样的地方是显见的——这艘船,已经不是“轮船”,船身两侧已经没有了巨大的明轮桨叶。 这是一艘螺旋桨动力的轮船。 关卓凡点点头,在心里轻轻叹息一声:世界又在往前走了。 在海上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船靠大沽口,打前站的长随陪着驻大沽的守巡道和一名指挥佥事,在这里接船,码头上靠边摆着一溜大车和数十匹马,准备得甚是周全。 等到进了天津城,在备好的行馆里略略盥洗一番,就要出门,因为有两个人是要去拜访的,人家也正在等他。 一个是直隶总督刘长佑,一个是三口通商大臣,“好朋友”崇厚。 刘长佑是湖南人,亦算是湘系出身的大员,不过他的资历老,出道早得很,并不是曾国藩一脉,而是与已经战死的江忠源,渊源极深,所带的勇亦是楚勇。从咸丰二年打到同治元年,战功赫赫。到了直隶总督任上,先对付极难缠的“黑旗军”将领宋景诗,及至宋景诗降了胜保,刘长佑又转手对付山东的起义军,一直打得不错。 不过关卓凡格外记得他,不是因为他的战功,而是因为这个人,在历史上曾经向朝廷提出过一个很奇怪的建议。 跨海诛灭曰本。 第二十四章 启程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