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第一章 少年和媳妇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一章 少年和媳妇 闽水上江水击荡,十里江面具是浑黄。 枯枝残叶顺江而下。 台风肆掠,闽水泛滥,上游水淹百里,闽水下游桥毁房淹。住在江水堤坝外的百姓苦不堪言。 台风方过,天已放晴,毒辣辣日头一晒,刚过了洪水的地方,又热又臭。 暑气上涌,马上就是七月流火的时节。 侯官县方乐里,旁枕着闽江,堤坝之外是洪水未退,堤坝之内,则是内涝后的狼藉。 洪水方才退了大半,房梁上水淹的痕迹犹在,锅瓦瓢盆浮在似粪池水一般的污水,从家家户户的门面前飘过。街面两边的大人小孩,拿着长长的竹竿,在二楼窗台旁不断击打水面,希望能捞一两个锅盆来。 方乐里一间普通的屋内,类似于疍民所居的提脚屋,上下两层,下层潮湿炎热,又容易过大水,春天易霉,夏天易涝,只有上层才能住人,下层只作粪厕,灶前之用。 但是下层这里却住着一户人家,一名男孩正闭目在藤床上,昏迷不醒。 屋子里露出洪水刚退不久痕迹,一片狼藉,并充斥着发霉腐败的味道,但他却依旧窝在这里。 脑门陡然轰轰作响,这床上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挣扎之色。 “不,这不是我的身子,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不是林延潮,我不是。” “我要回去,宁做天朝的鬼,也不做明朝的人。” 呼一口长气吐出,这少年只觉得头痛欲裂,微微眯起眼睛,耳旁低声私语一直不断。 隐约一个老头用手切着自己手腕,开口道:“这病难了,这么几帖药下去,照道理就算不断了根,也该有好转了,可是这起色却不多。依老夫看再这样下去风邪就该转成肺痨了。” “大夫,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你不是妙手回春吗?” “别这么说,药医不死人……算了,看在多年街坊上,你家还有多少钱?……什么没钱?老夫束手无策了!” ”庸医,你的医德在哪里?” ……………… 骂得好,床上的少年想要动嘴,但却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看来是真的穿越了,阅读着另一个人的记忆,他生前的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展开。 思绪纷杂,他只觉得眼皮一黑,当下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他被隔壁的声音惊醒。 “大娘,我想向你借点钱去隔壁村找张大夫来看。” “许大夫一贯是名闻乡里,药到病除,他当初可是买着爹的面子,我又恳请半日好容易才将他请来的,他的药怎么会不济事?” 少年心底想到,原来之前的庸医,是你请来的。 “大娘,这许大夫看得潮哥一点起色也没有,又只知收钱,我已将他赶走了。张大夫医术高明,隔壁家三婶的儿子,当年被蛇咬伤,就是他救的,眼下只有他能救潮哥。不仅仅是药钱,还有潮哥的束脩,节仪欠了社学里大半年还没有给。但眼下也不顾的其他了,大娘先救下潮哥再说,这个月我的草席打好了,就拿钱还你了。” “救人如救火,一刻也等不得,我是知道这道理的,但是你看看家里刚刚过了水,这里是好大一个窟窿要堵,我手上的钱也是恨不得掰开来花,这哪里还有余钱呢?当年潮哥的爹妈,不是给你留了一笔钱,当嫁妆吗?我记得有支镏金凤钗不错,我拿到镇里当铺去抵,也能换得二两银子,给潮囝救命。” ”不要给。”少年嘴巴想动,却动不了,这个大娘,明显是要这镏金凤钗,想要乘人之危。 但听见一个声音坚决地道:“大娘,这镏金凤钗是潮哥她娘当年给我最后一件东西,我绝不能当。如果大娘不肯帮忙,我只有向潮哥的伯伯和爷爷去借。” “你这哪里话,你是觉得我办事不公吗?你若以为可以越过我向我相公,我公公递话?你就尽管试试。” 对方没有答话,大娘大概是觉得慑住了对方,开口道:”浅浅啊,你借他们的,不就是借我的,这是当家钱啊,给了你全家都喝西北风了,我那当家的,前阵刚欠一屁股债,差点连我都当了,延寿又在读书,我是日愁夜愁,再说说我吧,操持这么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哪里都是钱窟窿啊。” 好个一软一硬的手段,少年心底已将这家庭妇女的形象勾勒得差不多了。 ”说到底,还不是钱,你若是肯将镏金凤钗给我,我向当铺多换得钱来,你也可以治病,难道你真不顾得潮囝的身子。” ”大娘,你莫要得寸进尺,这镏金凤钗,当时潮哥她奶奶打得十两银子,就算是九出十三归,也不能只当得两两银子。” ”你这么说是信不过我了,你看看这闽水洪水一起,满江野莩遍野,人家卖儿卖女都抵不了两三两银子,你一个凤钗还比人命值钱了?爱当不当。” ”不要当!” ”不要当!” 床上的少年想要怒吼,却发不出声音,于是他用尽全力,将身旁的药碗一推,就听的哐当一声。 一个女子扑倒床头,惊喜交加地道:”潮哥,潮哥,你醒来了?” 淡淡的女子幽香扑进鼻头,床上的少年看去,但视线却是模糊不清。 他神情激动下,竟竟然又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知昏睡了多久,第三度醒来。 眼前昏暗的油灯摇曳不停,一个少女伏在自己床边,整个房间里透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霉味。 ”看来真是穿越了。” 少年抬起手,他闭上眼睛,身体前一任主人的记忆还算是清晰,在睡梦里仿佛如过电影般在自己脑里回放了一遍。 身体的主人名叫林延潮,是一个读了两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清楚,兼又父母双亡的苦逼学童。他寄身之地,是福州府永乐里的祖屋。 祖屋里住着林家七口。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乃是急递铺的铺司,常驻铺舍内,很少回家。其膝下三子,长子平日,次子就是林延潮的父母,数年前在倭乱中遇寇遭难,三子就是林延潮的三叔在家务农。 林延潮父母双亡,但幸亏之前父亲替他找了一个童养媳,养在家里。故而林延潮与童养媳林浅浅一并相依为命。 平日里爷爷不在,就是林家长媳管事,她自持长房,将家里钱财一人独揽,为人刻薄吝啬,林延潮从她手里得不到丝毫接济,只能靠林浅浅打草席来维持自己生活,读书进学。 但不巧的是,水性不好的林延潮一日为了救人,自己反而差点送了小命。林延潮回到家里,生了一场大病,药石难治。林浅浅将林延潮父母留下的钱,都拿去给林延潮治病,治到最后一文不剩,才有了之前那一幕,林浅浅恳求伯母。 烛火轻爆,啪地一声,将林延潮从记忆里拉回,但见伏在床头的女子眼中泪花闪闪,显然喜不自胜。 她双手合十念叨道:“多谢天妃娘娘,多谢天妃娘娘,你把潮哥还给我了,浅浅一生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小姑娘泪光盈盈,有种分外的柔弱,林延潮连忙安慰道:“浅浅别哭,别哭。” “嗯。”林浅浅点点头,但仍是抽噎个不停。 林延潮见林浅浅发鬓散乱的不由有几分爱怜,两丫鬟就这么可爱的竖着,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眸如水般,眼角旁还垂着泪花。 罪孽啊,罪孽啊。 林延潮已是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怎么忍心让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陪着你受苦呢? 林延潮不由叹了口气道:“浅浅,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我怕拖累你,你这么年轻,别在我身边,找个好人家收留了吧。反正你也没过门。” “你掐我干什么?我病还没……”林延潮话说了一半,看见林浅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姑娘义正严词地道:“我在天妃宫那跪了一夜,天妃娘娘说你会平安无事的,你不准给我提到什么病不能好了。就算你有事,我也是你们林家未过门的媳妇,要不要改嫁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还有我答允过你爹娘,要照顾好你的,你也要照顾我,你敢病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不孝,听懂了没有?” 林延潮看着对方,心想开始还以为这未过门的媳妇,是个温顺可人,易推到的小萝莉,没料到这么彪悍。不是说古代的女人,都是三从四德的吗?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 林延潮抬起头见一个身材臃肿,颧骨很高的女人走了进来。 “哎呦,潮囝醒了。大娘还为你担心半天呢?” 林延潮想起,这就是自己昏迷时与林浅浅吵架的女人。他身子还未好,不愿意说话,更不愿与这女人敷衍。 “大娘,潮哥的病好了,那镏金凤钗,我决定不当了。”林浅浅开口道。 “不当就不当,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一家人,说得好像我在迫你似的。”大娘笑了笑道,“说起来,你家潮囝那些钱,论起来还真不是事,不是我不帮你,欠个几个月算得什么,你三叔前阵子还说了,眼下光景不好,索性让潮囝不要读书了,回家来帮忙他,还能省一笔束脩钱,浅浅你也不用如此以后这般辛苦了。” “不可以,我答允过潮哥他爹他娘,说要让他读书的……” “潮囝,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是读书的材料,这还去什么社学,我家的延寿比你大一岁四书都读全了,先生说他明年就能去考县试了。”说到最后,那大娘口中透出一丝骄傲。 “大娘,你不能这样奚落我家潮哥。”林浅浅和一头小母虎一般护在林延潮的面前。 “浅浅,我可是为了你好,人家儿子读书,将来可以得功名,你家的潮囝,那把钱丢水里,连声水响都听不到,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大娘,那为什么延寿可以在本村社学求学?潮哥却要走十几里路去洪塘社学求学?为什么延寿的塾师是秀才,而潮哥的塾师只是童生?还不是因为洪塘社学的束脩便宜,而眼下你连这点钱也推三阻四的,你以为我不知你的想法,你要将潮哥那一份束脩吞没了。” 林浅浅站起身来据理力争,丝毫也不怕这体积大过自己一倍的大娘。 大娘重重一跺脚,看向林延潮道:“我家的延寿读书就是比你强,为何不能请个高明的老师,若是你还懂事,病好了,就别去社学了,回家帮忙才是,你说是不是?别老让浅浅递话,你一个人大男人,让还没过门媳妇养着,丢不丢人?” 林延潮大怒,瞪了大娘一眼,大娘心底一跳,心道这不中用的侄儿,何时也敢向他甩脸色了。 怒气上涌后,林延潮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我林延潮的事,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也没资格管!你不满意,我和浅浅与你分家就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向林浅浅道:“浅浅,我爹虽不在了,但也是二房,我记得当年我爹中了秀才,族里分了十亩蒸尝田给我们家,若是分家该归我吧。” 大娘听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当下道:“你竟鼓捣着要分家,你以为可以威胁了我吗?谁说一定不要让你去读书了,你自个要将钱往水里丢,就自己去,我管不着,反正也是你们老林家的钱。” 最后一句,任谁都看出伯母色厉内荏,说完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延潮见占了上风,当下道:“浅浅,似这等尖酸刻薄的小人,你若弱一分,她便强一分,你若强一分,她便弱一分,不可退让一步。大不了我们分家过。” 林浅浅听了道:“我们分不了家?”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怕什么,分家之事,请乡里宗老共决即可,她要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若是不行,我就捅到官府上去,总之将事情闹大了,看她还有什么面目立于乡里。 林延潮上一世时,哪里有这么挨打不还手。自己也不是愚昧的古人,见官怕个半死,只要将事情曝光,诉求于司法,自己还怕这大娘作什么。 哪知林延潮刚说话,林浅浅就道:“潮哥,你不知道朝廷早有律法,凡祖父母,父母健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大娘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不是读书人,怎么也是不知?” 林延潮听了一愣心想,果真是法盲害死人啊,自己看了小说多了,以为可以牛哄哄恐吓一下大娘的,没料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浅浅板起手指头,一点不给林延潮留颜面地道:“不仅如此,你也别指望官府替你声张,衙门告示上说,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去评理。” 听林浅浅这么说,林延潮才知道自己真是以现代人思维想当然了,这个时代政治追求是隶不下乡,民不见官府。县官老爷很忙的,哪里有空为了几亩田争来争去的分神,就算有这个空,一县父母官,也是你这没有功名的人随便可以见得的? “最后大娘他娘家就是本乡里老,强行分家肯定会偏颇,所以闹分家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真是帅不过五秒,林延潮是全盘失算,当下无语。 “浅浅,这分家的事,你就当我从来没有讲过。我们说点别的。浅浅,这家里只有一张床,你睡哪?” 第一章 少年和媳妇 第二章 家有悍妇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章 家有悍妇 大明万历元年一个普通早晨。 醒来之后,林延潮已觉得得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少了许多。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一旦病去,恢复活力比谁都快,不似那些沉疴重病的大人。天刚蒙蒙亮,凌厉的江风,将破着的窗户纸打着哗哗直响。吹进屋子的风,将里面的霉味驱淡了一些。 身在病中的林延潮知道自己不能受风,于是披上衣服,伸展了手脚,缓缓将脚挪至床下,脚尖点地,穿上鞋子。小巷对面的屋檐几乎垂到了屋前,屋子里的采光很差,林延潮凭着微弱的光线,摸着了桌子边沿。尽管这是最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自己太多了力气。 看了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林延潮不由想对自己说,自己不能生活屈服,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生活要重新开始,这一切都要重来。但是吐到了嘴边,林延潮自己却念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念完之后,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白话自动转古文? 自己在哪里读过这句呢?随即一个记忆涌上,大学第二章,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句话以前林延潮学过,当然是在社学里,不过当时他看了一遍就忘了,而自己重读他的记忆下,既比他自己看过得还要清晰。 “太好了。”林延潮不由抚掌,当下他想找几本书来读。 楼顶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就是痰盂还是尿盆移动的声音,想必是大娘睡到日上三竿,也是起床了。与这样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实在是难受,必须想办法改变自己现在的处境。 林延潮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狭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书橱就在西墙角落一边。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孤零零的放着几本书。 林延潮随意取了书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谢枋得版的《千家诗》来,将书页一翻,一股书霉味充斥了整个房间。我的天,还是黑口黄竹纸的老书,这恐怕是正德年间的旧书了吧,放在现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而眼下书上好几个处都给霉黑了,黏在一起,怎么读? 林延潮只能放下千家诗这本书,搁到窗边晒晒。 随即林延潮又从书橱上取了一本《大学衍义》来。大学衍义是阐发《大学》经义,算是四书五经里《大学》的补充课本。书页鱼尾上写着林定二字,这是林延潮先父的名字。林延潮之父中过秀才,若非亡于倭乱,今天林延潮在林家中处境也不会这么惨。 林延潮打开书来,这本《大学衍义》白口白棉纸,乃是嘉靖四十六年的藩刻本。藩刻本即是明朝皇家藩府所刻之书,在当时藩刻本校勘精审、纸墨讲究、刻印精良,几乎比得上南北国子监刻本,至于比民间家刻、坊刻之书更是要强了不少。而且书上还有加圈断句,十分适合林延潮看的。林延潮将全书通读一遍,每遇到内容不解,就结合上一世和这一世记忆,两下一对比,即可迎刃而解。 林延潮尝试默背了一下,诵读两三遍就将《大学衍义》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没想到,重生之后,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林延潮不由精神一震,想了下猜出了大概,一般来说每个人儿时的孩童时记忆力是最好,比如学语言什么的,都是这时候最佳。不过孩童的理解力就颇差了。而对于成人来说,理解力很强,但是记忆力就弱于孩童时候了。而背书是要靠理解后记忆的,林延潮处于十二岁孩童的年纪,偏偏理解力又是三十岁成人的,所以背起书来特别快。 “看我将来踏足科举之路,还是很有前途的。”林延潮不由这么想。 林延潮扫了一眼,家里书橱上的二十几本藏书,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虽是他不在了,但是他生前读过的书都留下了。否则换做普通人家,就算天资聪颖,又去哪里读书呢? 林延潮读书成果不错,沾沾自喜了一阵,随即取了笔来练字,但待一篇写完后,发觉字歪歪扭扭的,全无架子。林延潮顿时无语,自己上一世时就没有毛笔功底,这一世看来练字需下一番功夫啊。林延潮正看着自己毛笔字时,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 但见林浅浅给林延潮端上一碗蛋花粥来。淡淡蛋花葱香的味道传来。 “咦,你怎么有钱买蛋?莫非是大娘匀的?” 林浅浅白了林延潮一眼道:“怎么可能,大娘是那种鼻屎当盐巴吃的人拉。是隔壁堂三婶听说你身子好了,偷偷塞给我一个鸡蛋,给你补补身子。” 林延潮这才恍然,同时也哼了一声道:“我才想的以大娘吝啬性子,绝不会拿出鸡蛋,在这时候给我补身子。有血缘之亲的一家人,倒不如一个邻居对我关心,替我好好谢谢三婶。” “我早提你谢过三婶,快把你的书收一收,别身子一好,就读书,先吃饭了。” 林延潮闻到蛋花的香味,早就食指大动,拿起粥大口大口地喝起。林浅浅看着自己喝粥的样子,很高兴,从灶前端来一碗清汤见底的白粥,放在林延潮的一旁。 然后林浅浅又到房间角落牌位的前,双手合十拜了拜念道:“爹,娘,潮哥的身体已经大好了,浅浅很高兴,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潮哥能够出人头地。” 听着小姑娘稚气的话,林延潮有点感动道:“浅浅,出人头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我们家徒四壁的,眼下日子都过不好,你应该求爹娘让我们先吃饱饭不是。” “那不行,潮哥你不能这么没志气。你一定要努力用功,考上秀才,光大我们林家的门楣,将来好风风光光的娶我过门。”林浅浅叉着腰道。 “秀才啊,”林延潮故意逗林浅浅道,“这可不容易啊,浅浅,要是我没考上呢?” “哼,你什么考上,我就什么时候嫁你。所以你要上进,懂了吗?”林浅浅认真地说道。 “那我一直考不上呢?”听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重重一跺足,生气不说话了。林延潮笑了笑,扒着口里的蛋花粥。吃完蛋花粥后,林延潮只觉得一股疲意涌上。林浅浅就扶着林延潮上床睡了。 睡了好长一阵,窗外天已是暗了,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房间内昏暗的灯火犹自闪动。但见林浅浅独自一人在那,身旁堆着满地灯芯草。她对着微弱的灯火编织着草席,一旁还堆放着未编完的席子。 林延潮记得自己以前,就劝过浅浅好几次,她老是不肯。她打草席换来的钱,最后都换成了自己的学费。林延潮躺在床上,看着房顶正在吐丝编网的蜘蛛,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在林浅浅的细心照料下,林延潮的身子渐渐好了。家里人平日多不在,大娘更是少来看他们,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算是相依为命的局面。 这十几日来,林延潮也没有清闲着,一面养着身体,一面将父亲的十几本藏书都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虽无关于四书五经,但都是一些名家典籍,或者浅显的发蒙书籍,林延潮几乎是以一天一本的速度,将这十几本书都背了下来,并烂熟于胸。林延潮心知他这样的读书速度,无论放到现代还是古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不仅读书,林延潮病好以后,也开始四处走走。 从家门口,向东一百步,就是土夯的堤坝,那是江边空气更新鲜。一路上碰到熟悉的乡里,林延潮都要试图将面前的人,到记忆中的名字对上号,也试着学着如古人的礼仪般打着招呼。 走上堤坝放眼望去,整个村子一览眼底,鳞次栉比的小屋依堤坝建着。 黑瓦屋檐前,人人都在忙碌,乡人耕田,渔人打渔,歇息在家里的老幼,也不得清闲,男人们打藤床,女人们打草席,小孩子编草笠,草袋,堤坝外疍家的女人小孩,拿着针椎,麻线打渔网。 闽地交通闭塞,地不通商贾之利。乡里的土地硗确,所产不丰,百姓们往往终岁勤动,但是所得仅足自食。即便如此,附近的田土却耕耨殆尽,很少见得有闲田的。 洪山村也是折射着当时闽中百姓的生活状况。身居山野僻乡,史书上说闽中风土说,当地百姓产惧薄以勤羡,用喜啬以实华的性格。大意也就是生活贫苦,所以百姓都辛勤劳动,百姓们宁可平日所吃所用节俭一些,也不攀比,过华而不实的生活。 就算是官绅家子弟,很少有大手大脚花钱的纨绔子弟。官宦人家犹自如此,普通百姓们对于钱财之事更是十分计较,邻里亲戚因为田讼分家之事,闹得失和的事情常有发生。 史书又在这加了一笔,亩直寝贵,故多田讼。 江边的空气实在清新,大大有助于自己的身体,林延潮坐了一会,思维也渐渐通顺,分家争产并非是上策,就算争来也不够自己和浅浅后面生活的。有句话不是说,儿孙不羡爷娘田,好女不图嫁时衣。与其将精力放在与大娘分家产上,倒不如想如何出人头地才是。 你当是宝贝,我却不放在眼底,乡里妇人,这辈子连村口都没走出过,只懂盯着林家的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宽广,哪里有半点见识可言。 活脱脱一个愚妇! 第二章 家有悍妇 第三章 能否读书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章 能否读书 天色渐晚,马上就要到了做晚饭的时候了。 在堤坝上徘徊了一阵,林延潮决定回家读书,走到门前,正见得穿着蓝衫,身材臃肿的大娘撑着腰,站在门口剔牙。对方见到林延潮,眯着眼道:“潮囝回来了。” “大娘!”林延潮淡淡地道。 “最近礼数真是周全,进去吧。”说着大娘皮笑肉不笑的侧开身子。 林延潮得知自己打算分家的意图不可能后,也是打算安下心来,和大娘和平共处。以后只要对方不惹到自己头上,自己也不招惹她,否则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为难自己,也是要为难浅浅。 待林延潮走过去后,伯母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冷笑道,这回看我如何整治你。 过了大门,走到天井里,但见林浅浅弯着身子,聚精会神地正坐在饭桌边上编制草席。 “浅浅!” 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笑着道:“潮哥,回来了,要吃什么?等我编完这草席好嘛?” 正说话间,脚步声传来,一名中年男子提着锄头,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一面走与一旁大娘说话:“潮囝回家了?正好把那事和他说说。” “不耽误这一时半会的功夫,晚上说也是一样,误了地里的功夫怎么办?”大娘埋怨道。 “耽误不了。” 林延潮见了对方,道了一声三叔。 林家男丁里,林延潮的爷爷吃公家饭的,除了朔望日外,难得回家,大伯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日家里见得只有三叔。当年林延潮之父考上秀才,族里给了十亩蒸尝田,就是由三叔打理着。 三叔为人看得老实巴交的,凡事不出头,但碰上钱财计较的事,整个人就精明起来了。 “潮囝身子都大好了吧!” “谢三叔关心,好差不多了。” “既是好差不多了,三叔和你商量个事,眼下地里马上要秋忙了,家里短个人手,你回家帮个忙。” ”为什么?”林延潮看了一眼,站在三叔旁的大娘,恍然大悟,原来这一次你拉了三叔,来当你的帮手。 看着大娘胸有成竹的样子,林延潮知道对方必然已是向娘家问了清楚,自己若再拿分家的话来压她,只能自取其辱。 ”家里的情况不好,三叔想你先放一放,来家里帮忙,等将来家里光景好了再读书,年内你就不要去社学了,怎么样?”三叔开口商量道。 ”三叔,你这是听了大娘的意思吧!”林浅浅直言道。 三叔尴尬的笑了笑,默认此事,显然被林浅浅被说中了。 大娘一听将手一摊道:”这哪里话,三叔和你大伯都是这么决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半点主意。” ”我用编草席的钱,供潮囝读书,这又碍着你们了吗?眼下不是地里忙了,潮哥不读书可以,可是你家延寿也得下地帮忙。”每次这时候,林浅浅都会像一心替他男人打算的小媳妇般,替林延潮据理力争。 与大娘对垒,丝毫没有小姑娘的胆怯。当然林延潮知道林浅浅这不怕事的性格,也是逼出来的。 伯母与三叔对看了一眼,伯母冷笑一声道:”浅浅,我和三叔这么说,就是大家的定下来,若是你不同意,那就等今晚爷爷回来,他亲自和你说也是一样,我懒得和你费口舌。” 伯母甩下这句话就上楼了。 林延潮看到林浅浅脸上抹过一丝坚决之色。林延潮道:”浅浅。。。” 林浅浅看向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潮哥,大娘这么说了,定然是有把握了。” 林延潮心想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避开这纷争,但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大娘却是步步紧逼。 林延潮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既是事到临头,咱们也不怕他。” 林浅浅抬起头看向林延潮,用力点点头道:“潮哥有你支持我,我就有底气了,今晚爷爷就仓里回来,我就同他说这事,爷爷平素严厉,但不是不讲理的,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林延潮见林浅浅这样,当下笑了笑道:“好的,我要吃你作的红糟蚬。” “那容易啊,你在家等着我,我再给你切条肉回来。”说完林浅浅脱下做工的围裙,当下走出了门去。 这林村不过几十户人家,除了每月十五的大集外,村民都是自给自足。不说屠户,村里连个食肆都没有,要吃肉都现杀,林延潮不知林浅浅去那里买肉。 林延潮看见林浅浅匆匆出门的样子,又看了一眼楼上,目光微寒。 不久林浅浅已是返回家里,她手里端着好几样菜,还有一条新切下的肉条。 林浅浅提起肉条对林延潮笑着道:”你看我带回来什么了?” 林延潮奇道:”浅浅,你哪里买的肉?” 林浅浅道:“你忘了我给张叔家打了十张草席,想起武叔家昨日杀了一头猪作祭,肯定有肉剩下。这大热天的,肉若不腌就会坏掉,比平日便宜了许多。” 说完林浅浅喜滋滋地走到灶前。林延潮心知,林浅浅买来好菜好肉是为了讨好自己爷爷和自己家里人。为了能让自己继续读书,作一点微不足道的努力。 林延潮上前道:”浅浅,我来给你打下手。” “厨房哪里进得,君子远庖厨!”林浅浅开口道。 林延潮道:“我哪里算得什么君子了”说着不容拒绝地拿起了泡在水里的菜叶,开始摘菜。 林浅浅见自己实在要帮忙,只能道:“你别摘菜了,把蚬子洗净了,再烫烫。” 林浅浅买来的蚬子,早养在小盆吐沙,林延潮将蚬子捞起洗了一遍,然后沥干,接着去舀热水来烫。这热水不必再烧,厨房的两鼎之间,早已埋一水缸煮饭时吸纳火温余热,现在已是滚烫。林延潮直接将沥干蚬子放入滚水中烫,等到蚬子两片壳稍稍张开,就将蚬子从热水里捞起,再加以一点酒糟,就是一道美味。 忙至夕阳西下。 外面有人道:“铺司老爷今日回家了。” “平哥儿前几日想托你捎个物件,给嘉崇里的张爷,办到了,有劳了,哈哈,多谢,多谢。” 一个咳嗽的声音在外响起,林延潮知道爷爷回来了。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在急递铺当差,虽常被乡人奉承一声铺司老爷,不过却比不上衙门三班六房吏役握有实权。急递铺也就是和驿站一般,充其量放在今日也只是事业单位。 饭菜这时候已是差不多,林浅浅迎到门前,乖巧地给爷爷除衣道:”爷爷,今日我买了肉,饭马上就好。” “又不是逢年过节,吃什么肉?” 林高著脸一沉,他曾为抚院麾下机兵,有一股武人的杀伐果断。 以往林高著板下脸,三个儿子气都不敢出。林浅浅却没有害怕道:”爷爷,是我自己打草席换来的钱,今晚你和大伯难得回家,想做点好吃的。” ”留着一半肉,明天再吃。” ”是。” 林高著又看向林延潮道:“你现在身子好了?” “是,爷爷。”林延潮答允一声。 林延潮正要与爷爷说话,这时候大娘也从楼上下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 大娘未语先笑地道:“我正候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瞧,这是我托我大哥,从城里带来的上好烟丝。”说着大娘给林高著递上了水烟。 看着林延潮向爷爷献殷勤的样子。林延潮倒是有几分佩服大娘的手段了,在家里林高著平日跋扈如大娘也是畏他三分。若非林高著住在铺司,每月只回来两日,林延潮二人平日也不会受大娘欺辱了。 屋里就林延潮,林浅浅二人端着菜,一盘盘上桌。 “爷爷,可以吃饭了。”林浅浅向爷爷说道。 爷爷眉头一皱道:“你大伯怎么还没回来?等他回来再吃。” 林延潮心知自己爷爷最宠自己大伯。大伯毕竟是许家长男。等了一会,门外才响起脚步声,林延潮看去,一个男子拿着一蒲扇,斜着衫子也不扣,大大咧咧地走回来。 爷爷放下水烟问道:“又去哪里耍了?” 大伯笑了笑道:“去村口大舅哥那试试手气,折了点钱。” 林延潮爷爷正要骂,大娘连忙劝道:“算了,算了,大舅哥也不是外人,左手的借给右手的。” 但爷爷却继续数落大伯道:“整日游手好闲的,也没有一个定处。” 大伯不敢还嘴道:“爹教训的事。”事实上大伯平日也并非无业,是在衙门里给班头作帮闲,平日帮人跑腿,打探消息,得些官差里指缝流出的点洒扫钱。 以往在常在乡邻面前吹嘘,见过衙门哪个房哪个房相公,弄得手眼通天一般,但却不时还问家里要钱,有如何风光众人心底也就雪亮了。 当然大伯在父亲面前不敢吹嘘,而林高著以往曾一直想让长子入急递铺,子承父业,吃安稳饭,但大伯不肯受约束,不愿意去。林浅浅数度想开口和林高著说大娘要林延潮退学的事,但都被大娘借话打断。 一桌子坐得满满当当的。桌上的菜还算十分不错,一盘豆芽菜,一盘酒糟蚬,一盘蛤蜊汤,最要紧的就是一碗流着油的红烧肉。 众人看着红烧肉都是留口水,爷爷还没动手,大娘一口气就夹了五六块的红烧肉,放在自己儿子,也就是林延潮堂兄的碗里。这仿佛是天经地义一般,家里谁都没有异议。 红烧肉本不过十几块,每人两块都不够,堂兄一下占了这么多,剩下的人一人一块都不够了。林浅浅见了露出心疼的神色。红烧肉就那么多,众人一人夹一筷子就没有了。 一块肉还没有吃完,大娘给三叔使了眼色。三叔开口道:“爹,地里的稻子马上就要黄了,家里少个人,正好潮囝也回家了,就让他来帮我吧。” 爷爷问道:“潮囝,你书读怎么样了?” 林延潮道:“爷爷……”林延潮刚开口,大娘就打断道:“还能有什么长进,这几日都病在那呢,能读到千字文就不容易了。” “才念千字文,我四书都是读完了。”许延寿一边吃着红烧肉,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就知道你最有出息。”听许延寿这么说,大婶的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 “我的小祖宗,知道你读书用功,来,吃口菜。”大伯笑容可掬地给儿子夹菜。 可许延寿却摇头晃脑地道:“不吃,我要吃红烧肉,!” “瞧你这嘴巴刁的。” “不行,不行,我要吃红烧肉,红烧肉!”说着许延寿当场撒泼起来。 大伯无可奈何当下道:“下次我从城里回来,给你带点安泰楼的荔枝肉。” “哦,哦,有荔枝肉吃了,有荔枝肉吃了。”许延寿手舞足蹈起来。 “手里有几个钱,这么花?”爷爷斥了大伯一句。 大伯唯唯诺诺地道:“爹,教训的事。” 爷爷这时候放下筷子,看向林延潮道,“潮囝,你读书两年了认个字就成了,也不指望你当相公,明日下地帮你三叔如何?” 爷爷,三叔这一起头,当下关于林延潮是否继续读书的争议,在家庭饭桌上展开。 第三章 能否读书 第四章 叔侄定计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章 叔侄定计 听爷爷发话了,一贯不敢忤逆爷爷意思的大伯,也在一旁道:“当初让你和延寿读书,也没想林家有人出人头地,中了相公,只是图个方便,将来写个文书不必费酒菜请个中人,识字算账不用麻烦外人吧。” “读两年书,等你爷爷从急递铺里退下,和衙门说一声,让你补个缺,这辈子算是捧了安稳饭,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旱涝保收,说出去也好听,到时候把浅浅娶进门,也算风光。”大伯说完看了一眼爷爷脸色,见他没有出声,心知自己说的合他的意思。 林浅浅开口道:“大伯,三叔,当初你们可是答允,让潮哥上三年私塾的,但眼下才两年,为何不让潮哥读完呢?” 三叔道:“浅浅,你不知道,现在哪里比得上前头,眼下这情况不同不是,过了秋正役杂役马上就要上了,前一段家里过了水,夏税还欠着,这一大家子等着用钱。” 林浅浅急道:“人不够,可以请短工啊,我也可以下地帮忙呢?潮哥才十二岁。” “十二岁可以干得不少活了,三叔十岁就下地了……”大娘也开始帮腔。 林延潮在那静静的吃饭,一家人七嘴八舌,都没有一个站在他和林浅浅这一边的。 大娘半笑着道:“浅浅,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以为让你家潮哥借着在学堂读书的名义,就可以推脱家里的农活了吗?我们林家可不养懒汉。” 林延潮这时候开口道:“大娘,你这话不对,我在私塾读书,乃是求学,未必不如下地种田的三叔辛苦。如果不行,堂兄比我大一岁,人也比我有力气,我这大病还是未痊愈呢,若是要帮衬家里,让他下地干活如何?”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大伯,三叔等人都不开口了。大伯也道:“潮囝身子才刚好,不如……” 大伯话才说一半,大娘往他脚下重重一踩,大伯呀一地声,吃了亏当下知趣不说。 大娘看向林延潮笑着道:“你倒好,想偷懒,也不用拿身子不好来推脱,这几日你天天在村口闲逛,身子好得很呢。再说三叔天天下地,风吹雨打的,你见他几时病过。反倒是你,肩不挑手不提的,倒是大病了一阵。我看都是养尊处优惹的。” 大娘说到这里,得势不饶人,嘴上不停继续道:“你和浅浅也不必拿延寿来推脱,延寿是长房,是你能比的吗?我们家延寿比你聪明,书读得比你好,当然是要继续进学了,若是将来他中了秀才,我们林家光宗耀祖了不说,也可以提携你一把啊,你却不知好歹,连长幼都不知道了吗?亏我们当家的,还一门心思的想让你补爷爷的缺。” “大娘,我爹可是秀才,而你家祖宗往上八代都是目不识丁,你凭什么说我不如堂兄!”林延潮一句顶了回去。 大娘被林延潮这句话顶着又急又怒,这可是她心底的痛,她爹是总甲不错,但没读过什么书。她谢家除了旁系,直系就没出过读书人,当初自己嫁给林家,还不是看林家出了个秀才。本来当初说媒是将她说给林延潮他爹的,可是林高著说长幼有序,长子未婚,次子怎能先婚娶。于是她就过门嫁给了林家长男。 大娘气得是浑身发抖,这时候爷爷出声道:“好了,不要说了。潮囝,我知你想要进学,但家里也不能不顾,你先与先生请个假,等忙完秋收这一段,再去学堂。明日你就跟着你三叔下田吧,能干多少是多少!” 爷爷一开口,就是定调了。大娘见爷爷同意了,方才被林延潮羞辱之气顿时消了不少,得意地看着林延潮。 林延潮吃完饭回到屋里。 林浅浅一头扑在床上,委屈地哭道:“潮哥,你大伯大娘一家,依着爷爷的宠爱,仗着自己是长房,什么都争什么抢。大伯游手好闲,整日赌博,大娘平日不做家务,一切事情都摊给我,但有了好处的时候,就以林家长媳自居,冲在头一个。” “说到底,大娘,三叔千方百计地排挤我们,还不是为了少一人分家产。潮哥,我们去哪,都比在家受气好。”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们一怒之下走了,不正遂了大娘他们独占家产的意思。既是大娘要斗,我们就斗倒她!” 林浅浅抬起头,泪痕未干地道:“潮哥,我们斗不过大娘的,你先忍耐一阵,将来读书出息了,再来报今日的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这仇隔到了明日也就是了。你就等我如何将大娘逐出我林家家门!” 次日清晨,林延潮起了大早,一声不吭吃过早饭后,就随三叔下地。大伯和大娘以为林延潮昨日那般反对,今日会借故拖延,但没有料到林延潮竟是如此利索。大娘还以为是林延潮服软了,不由得意起来。 林延潮和三叔沿着田埂路往西山而去,在靠近村北的地方,有几处田垄。这里有十亩水田乃是林家的家田,就是当初林延潮父亲中秀才后,族里拨给的族田,不远地方还有大娘陪嫁过来五亩奁田。 家田内种着晚稻,即是很多穿越小说中的大杀器占城稻。但占城稻在福建却是满地皆是,早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淮浙大旱,朝廷就下令,从福建取种占城稻三万斛,分给淮浙种植。占城稻最大的优势就是早熟,在闽地百姓口中俗谓之百日黄。除了稻米外,田间还种植不少菘菜。菘菜梗短、叶润,厚而肥,当年唐相张九龄自函京携种归曲江大量种植,因此在闽中呼为张相菘。 不说地里的稻子,三叔挑着菘菜上集去卖,平日也是一笔收入。可惜遭了台风,致地里收成大减,令林家今年的用度捉襟见肘。 夏日昼长夜短,到了地里时天色大亮,林延潮和三叔一人扛着一个锄头。三叔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与林延潮年纪相差不过八九岁,原来关系一直最好,但是这两年来二人却是渐渐淡了。二人行了这么久,也不交谈一句话。 就要到地里时,林延潮指着家里的菘菜地道:“三叔,今年稻田虽是给台风给害了,但菘菜长得倒还不错,过几日就可以挑集里卖个好价钱。” 三叔摇了摇头道:“哪有这么好的事?” “怎么了三叔不好卖?”林延潮故意问道。 “怎么会不好卖,闹洪水几日,村乡不少菜地都给水泡烂了,幸亏我们家菜地田垄高。若是放到集市上卖,不用半天,一担就能卖完,若是担到城里,还能再值多些。” “那怎地卖不出去?” “还不是,你大娘开了口,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他二叔家在城里开了菜铺,一开口都要了去,大娘拿回来的菜价还不值外头的一半。” 林延潮装着动怒的样子道:“竟有此事?这不是亏了我们林家,贴补了她的娘家吗?” 三叔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有什么办法,别惹事,好好种地就是。” 林延潮却不打算收住话题道:“三叔这一番让我辍学在家种田,是大娘,还是你的主意?” 三叔拄着锄头道:“实话与你说了吧,这都你大婶教我说的,她说你不去塾馆,家里就省了一份束修钱,还能多个劳力,帮我种地。罢了,你也不要怪你大婶了。” 三叔又道了一番大娘是为了你好的道理,努力的和稀泥。 “是这样的吗?三叔?”林延潮看向三叔。 三叔不悦道:“潮囝,你怎么怀疑起你三叔来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我倒是听说大娘在你面前,是我有分家之心,要将这我爹当年为家里赚得十亩水田分走。你才答允大娘分家之事。” 三叔顿时色变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果真大娘是利用自己当初说了分家一句话,背着自己在三叔面前上眼药。这点很好猜,大娘若不如此,也不是大娘了。要知道三叔最着紧这十亩田了,为了地里收成好,仅是粪肥,就不知灌了多少担。林延潮若要分家拿得他这十年的心血,他也是不愿意的。 三叔沉默不语。林延潮这时候在旁道:“三叔,你被大娘骗了。” “她怎么骗我?你不想要这地?” 林延潮道:“三叔,我们家这十亩地,你种了有十年了,我有心于功名,不会去务农的,若是以后分家,这十亩田我是寸土不取的。” “这怎么能行?”三叔犹豫道,若是真要他谋侄儿这十亩田,他倒也做不出来,“最少三房一家一份。” 按照明朝的法律,分家析产,是诸子平分。 林延潮笑了笑,身为务农之人,最重田土,但到了现代人眼底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将来不会局限于这小山村里。 “三叔,我说了寸土不取,就是寸土不取,若不是我还没有满十六岁,当场给三叔你立下字据来。倒是三叔你倒是失了计较,万一将来分家时,却不一定能分到这十亩地。” 林延潮一番好心建议,三叔却板起脸道:“你不好生下地,与我说这些作什么,别说这些闲话。” “三叔,你不信,到时候别后悔啊。”林延潮作势扛起锄头。 三叔道:“慢着,你说个道道来。” 林延潮微微一笑,放下锄头来道:“三叔,你若觉得我人小言轻,这话说了你也不信,还落个不好,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三叔呵呵一笑道:“潮囝,怎么说呢,你这小子,这一病下,好似人一下精明许多,实话说来。” “那我说了。” “说。” “三叔我只问你一句,这十亩若是我们二房不取,将来是会落在大娘还是你的手中?” 三叔沉默了一阵半响道:“她娘家势大,大哥又对他言听计从的。我争不过大娘。” “正是,你想过没有,她眼下在三叔你面前编排我的坏话,为得是什么?” 三叔琢磨了一会,眼睛一亮,拍手道:“是啊,这恶毒的女人,就是怕我们叔侄俩,走得太近了。” “正是如此,大娘为了谋这十亩水田,也是煞费心机,大伯被他搓揉得,要圆就圆,要扁就扁的,爷爷又常年不在家,至于我们二人,他是拉一个打一个!” 三叔握住锄头,沉默了一阵道:“我又不糊涂,怎么不知道,但是大娘厉害啊,他平日欺负你和浅浅时候,我也不敢出声。潮囝,我知你心底有气,但你斗不过大娘的,就算我帮你也是一样。” 林延潮当下道:“三叔,人争一口气,就算我爹不在了,也绝不能让大娘如此欺压到头上。三叔你也不必帮我,只是到时候不要站到大伯大娘的一边就好了。” 三叔一握锄头道:“这怎么能行!” “三叔你只要按我说的,今日我就要大娘好看……” 第四章 叔侄定计 第五章 滚出大门去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章 滚出大门去 林延潮与三叔商定之后,从田边往家里走去。到了家里,林延潮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在那郎朗读书。 夏天虽天暗得迟,但天还是暗了。蟋鸣之声,已是与以往一般开始。 农家这时候,都是准备早早吃饭,然后上床睡觉,来节约灯火钱。 这时候除了富裕之家,只有读书求学的人,会在夜晚点灯。所以古人都用膏火之费,来形容求学的费用,膏即是膏油,火则是灯火。自古以来求学就是件不容易的事,一点对于寒家而言,尤其如此。 林延潮点上灯火,就隐约的听见大娘的声音在外响起。 “装什么勤奋,不上工,偷懒也就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了,晚上读书,不耗油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林延潮听了,没有说话,索性将灯拨得更亮一些,对一旁的林浅浅道:“浅浅,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里有个人叫严监生,此人极端吝啬。他快要临终之际,伸着两根指头就是不肯断气,你知是为什么?” 林浅浅知道林延潮在气大娘,笑着道:“潮哥,你说他是吝啬之人,伸出两个手指,莫非是有人欠他二两银子,不肯闭眼吗?” “不,不是,他的大侄子、二侄子以及奶妈上前猜度解劝,但都没有说中。最后还是他的侍妾道:‘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直到对方挑掉一根灯草,那严监生方才点点头,咽了气。” “这人真好笑。”林浅浅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他可以感觉房外的大娘,肝都要气炸了。 “延寿啊,现在有人都咒你娘死啊,娘与你说,一定要争口气,好好读书,免得被人说你娘祖宗八代都没有人读过书。” “死囝尽管得意猖狂去,爷爷回头到家里,见你不下地,看他如何骂你!” 林延潮听了目光微冷,怨恨自己不够,还在自己十三岁的堂兄面前说自己不是,挑拨二人感情。这样的妇人,真的容不得你了!不过大娘却没有贸然进屋,与自己大吵一番。大娘也算明白人。看来她是要等爷爷,大伯回来后,之后再当堂告状。 这正和我意。林延潮继续读书。 夜晚,已到了上灯时候。 一声重咳在门外响起,林延潮放下书,他知道爷爷已是回来了。 “爹,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大娘哭着在门外说道。 爷爷林高著声音传来:“怎么回事?谁敢欺负你来?” “还不是潮囝他,他咒我死!” 于是大娘在爷爷面前添油加醋的说了好一番话,林延潮在旁冷冷地听着。 “叫他出来,我有话问他?”林高著发话了。 听到这里,林延潮自己开门走出门外道:“爷爷,你回来了。” 见林延潮如此有礼貌,爷爷气色好了一些,但还是板起面孔问道:“你为何辱骂你大娘,尊卑都不懂了吗?” 见林高著发问,林浅浅怕林延潮被责走一旁走了过来道:“爷爷,快吃饭了,不如先吃饭再谈吧!” “吃什么饭?”爷爷斥了林浅浅一句,当下林浅浅不敢再说话。 这时候大伯也是刚回得家来,见这一幕道:“延潮,还不快和爷爷,大娘认个不是!” 大伯方这么说,大娘就狠狠瞪了大伯一眼,大伯当下就不吭声了。 林延潮将众人反应听在耳里,当下看向林高著道:“爷爷,我并没有辱骂大娘。” “我好意说你晚上读书耗油,你竟用那什么监生的故事来咒我死。” “大娘,我在屋里读书,与浅浅说故事罢了,这都是书上说的,并没有咒骂大娘你的意思。” “你明明是在说我?” “大娘,你这一番不过是自己对号入座罢了。” “爹,你看看,他还在狡辩!”大娘向林高著道。 “延潮,你有没有顶撞大娘不说,我昨日叫你今天下地,你却没有去这可是没错吧!”林高著言语重了三分,脸已是沉了下来。 “是,我没有去。” 大娘见林延潮承认,脸上露出喜色,看了一眼蹦蹦跳跳的林延寿,道:“延寿啊,平日你爷爷的竹篾都放在哪啊?” “我知道,我知道。”林延寿奔到二楼,又从楼上蹦蹦跳跳下来道:“爷爷,爷爷,给你竹篾,竹篾!” 按照古代‘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方针,这竹篾是爷爷执行家法时用的,以往林家三兄弟都挨过他的打,但他对于孙儿辈却很少动手。接过竹篾,林高著瞪了大娘一眼。大娘被林高著这一瞪吓得眼皮一跳,强笑一声对儿子责道:“谁叫你拿给爷爷的。爷爷又不会真的打延潮。” “爷爷不要打他。”林浅浅噗通一下跪在爷爷面前,抱住他的腿求情。 大伯也是道:“爹,吓唬一下小孩子就好了。” “看在你大伯和浅浅的面子上,你向大娘认错!以后不能这样了。”林高著将竹篾放在一边,众人见此都松了口气,大娘则是露出不甘心的神情。 “谢爷爷,没有处罚我,但是我没有说大娘坏话,这错又从哪里去认!” 林延潮这么说,林高著脸一下难看了,他说要林延潮认错,已是从轻发落,给大娘作为长辈的一个面子。哪里知道林延潮一句话顶回来,让他没有台阶下。林高著有点不敢相信,在家里已是很久没有你敢忤逆过他了,就算他的三个儿子,也不敢这样。 大伯见林延潮顶撞敢顶撞自己父亲,当下质问道:“你说什么,敢再说一句?” 林浅浅忙拉住林延潮道:“潮哥,爷爷发话了认个错,这事就没了。” 林延潮却笑着摸着浅浅的头道:“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错,哪里认起,到是大娘她是非不分呢。” 林高著身子一颤,而大娘微微冷笑,却搀扶爷爷道:“爹,你别气坏了,和这小子生气犯不着。” “反了天了!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顶撞大娘,但今天看来你真的不知礼数。”大伯怒气上涌。 大娘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先前还要偷懒不去田里干活,而眼下连长辈的话都不听了,林家怎么出了你这个逆子。” 正在这时候,门外三叔却是扛着锄头进屋了,见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大娘见三叔这时候回来,神情更是得意了,连忙从爷爷身旁走到三叔身旁道:“你看看,先前偷懒,说要在家读书不下田干活也就算了,还顶撞爷爷,他大伯。” “这事啊,大嫂,是我让他不要去地里干活回家的,你别怪他。”三叔不以为意地道。 大娘强笑道:“三叔,我没听错吧,这秋收要到了,地里的人手可实在不够啊,没有潮囝帮你,你一个人忙活得过来?” “不是不忙啊,只是地里的水渠给人扒了,我们家十亩水田,变成旱田了,我叫延潮去看看怎么回事。”三叔开口道。 听说家里水渠被扒了,林高著无疑十分关心向林延潮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延潮道:“爷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家里水渠被人扒个口子,都流到大娘娘家的田里去了,一滴水都没流到我们家里。” 大娘听了脸色一变道:“爹,我不知道……” 见大娘为难,林延潮开口道:“大娘这么做也算合情合理。” 众人奇道:“林延潮怎么帮起大娘说话了。” 林延潮却接着道:“大娘不是常说了吗?都是一家人,左手借右手的。我家的东西,谢家拿来用也是使得的。” 爷爷听这么说,脸色顿时青了。此事算是大娘吃亏,其实这水渠是今日自己与三叔商定后,故意自己挖通,来栽赃大娘的。大娘自己也先入为主,以为是自己娘家人干的。 林延潮本也可以用家里菘菜地来说事,但他料到大娘这么精明,必然早就安排下说辞了。他索性故意栽赃,让大娘尝尝被陷害的滋味。 林高著已是脸色铁青了,大娘有几分害怕,但见林延潮昂然看着自己,嘴下低骂了一句,我还治不了你。当下大娘向大伯使了个眼色。 大伯对于大娘一贯都是言听计从,当下道:“好啊,你还有理了,三叔肯您不去地里,你就敢顶撞你大娘,还有爷爷了。”说完大伯也是对林浅浅斥道:“你看看你家潮哥,你也不劝劝,平日也和延潮一起尽和大娘顶嘴,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孝道?” 林浅浅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大娘平日没少在大伯面前说她的不是。 见大伯斥林浅浅,林延潮挺身而出,站在她身前道:“大伯,爷爷都没有开口,浅浅如何,轮不到你来开口!” “你反了天了,我还管教不了你和浅浅?”大伯当下是真的怒了。 一旁林延寿见了一幕,连忙又拿起竹篾递给大伯道:“爹,竹篾,竹篾!”大伯拿起竹篾一抖举起身前,拿出长房的威风来,想吓唬一下林延潮。 林延潮哼了一声道:“大伯,不谈你管教不管教,我问你,今日的事你觉得我没有道理吗?大娘指示她娘家人偷扒我们家水渠,她就有道理吗?” 大伯将头一摇道:“别管有没有道理,你爷爷,你大娘他们是长辈,怎么做都可以,但是你就不能顶撞他们!”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大伯,亏你这么大人了,居然一点见识也没有,大娘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你有没有半点主见!” 大伯气疯拿起竹篾指着林延潮道:“你说我没见识,你敢说一句!” 大伯越是气怒,而林延潮越是平静,大伯如此动怒,没看见爷爷的不快吗?大娘只想让大伯将自己管教服帖,却忘了偷挖水渠在爷爷心底留下了不快,尽管她是被陷害的。 林延潮向前踏了一步,对着大伯道。 “我就敢说怎么样了?大伯你听着。” “我爹去世时,将我托你照顾,你亲口我说,以后你就是我亲爹,照顾我一辈子。一出事情,你就全忘了?心底只有你老婆,没有我这亲侄儿吗?” “你平日不是以孝悌自诩,我问你什么是悌?欺负自己亲弟弟的儿子,就是你的悌吗?” “我爹将我托付给你照顾,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不但不帮我,还要打我,打小孩是显得你威风,还是显得你对得起我爹?” “你说你有见识,那就把所有的亲戚和街坊都叫来,将事摊开了说。如果有人说你做得对,我就给爷爷大娘道歉,如果没人,你就承认自己没有主见,只听一个女人的话。大伯,你敢不敢?” “你敢不敢?” 林延潮的质问,一字一句说得大伯脸色苍白,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大伯当场呆住了,手中竹篾丢在地上,竟是半句也无法反驳。他如何反驳?他与他这弟弟感情最好了。 林浅浅想起林延潮的父母,不由轻轻的抽噎起来,而林高著更是面色沉重。 家里人都是沉寂了,大伯脸色苍白,看着林延潮不由生出几分愧意。他猛然重重一跺脚道:“这事我不管了!”说完跑回二楼去了。 “成了。”林延潮低声道了一句。 大伯离去,等于就是断去了大娘最大的臂助,将立于大娘孤立无援之地。 三叔见林延潮斥退了自己大哥,当下也大了胆子道:“嫂子,那水渠的事怎么说?” 林延潮不由点头,这三叔不愧是神队友,这时候配合自己向大嫂发难。 大娘正处于内外交困,一贯的盟友三叔倒戈,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大伯,被林延潮一通话话骂的无辞以对,一个人躲进小黑屋了。大娘这时候不得不从幕后到前台。 大娘哼了一声,强硬的道:“不就是这点事,回头我和我爹说一声,多少钱补给你们林家就是了。三弟,你什么倒和潮囝穿一条裤子,听他嘴皮上下一动,最后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那菘菜地的事,又怎么说?三叔日夜浇灌的菘菜,你倒好拿了一半的价钱,卖给你娘家开得菜铺子。” 大娘见林延潮指责她,她索性将脸一横道:“你倒说起我的不是起来,小小年纪,这么厉害,怎么这么快就要当家做主了,你要分林家财产吗?” 林延潮冷笑,这时候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乱讲话了,这话也是可以在爷爷面前说的。 果真爷爷怒了道:“潮囝不是厉害,而是说得有道理。” 大娘见一贯支持自己的爷爷也是倒戈了,连忙道:“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知道这潮囝之前说多可恶,竟是要与我们分家!” 林延潮道:“大娘,你休要胡说,把我拉下水。朝廷有律例的,父母健在不得分家析产,我身为读书人,怎么会不知道。” 你,一派胡言。 林延潮冷笑,大娘已是方寸大乱了,今日之事,不能留退路了,打蛇不死,反被反噬。 林延潮开口道:“大娘,你这几年当家,对我和浅浅多番刻薄,我就不说了,我半个月前重病快要死了,浅浅向你借钱,你不借也就罢了,还要她拿镏金凤钗来换,这是当年奶奶给我娘之物,我娘又给了浅浅,你连这都想贪,那么林家什么东西又是你贪不了的呢?” “由此可知,大娘每个月爷爷,三叔给你家用钱,你又了克扣了多少?藏了多少私财?” 听林延潮这么指责,大娘脸色大变,妻子藏有私财,乃是七出之罪。这话里是藏着匕首,要赶她出这林家啊。 “你这死囝,满口胡言!爹你要为我做主……”大娘看向爷爷,但见他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谁都知道爷爷当年夫妻情深,而那凤钗当年又是奶奶生平最喜欢之物,后给了林延潮母亲,但大娘没有得到一直于心底耿耿于怀。这是家里众所周知之事。 林高著沉下脸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有些泼辣罢了,当家媳妇泼辣点也好,别人惹不到我林家头上。但没有想到,你居然如此恶毒,延潮重病之时,你口口声声与我道会照顾好他,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你当我糊涂吗?真以为你做的那点事,你私藏的家私,我一点都不知道吗?” 大娘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依她的性子顿时恼羞成怒道:“老东西,你算什么,居然敢这么和我讲话!”大娘也是气极了,口不择言,竟是指着鼻子骂起林高著。 “贱妇,你竟敢骂我爹!” 大娘一听抬起头,见居然是自己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屋中。 “我!”大娘也是懊悔了,刚要开口。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摔在她的脸上。出手的人却是林高著。 这一掌打得大娘半边脸立即都是青了。林延潮见了不由感叹道,自己爷爷不愧是习武之人,一掌下去就将大娘打懵了的。 大娘反应过来,当下躺在地上,撒起泼大哭起来。 “你们两个短命的父子啊,你怎么敢打我啊!” “我为你们林家含辛茹苦十几年啊,辛辛苦苦将延寿拉扯这么大!” “你们就是这么待我的,苍天你开开眼,给我劈死这两个人啊!” 大娘这大哭大喊的,顿时左邻右舍的都听见了,一下子涌了进来,看大娘在地上撒泼,连忙当起了和事佬。不过但听大娘咒骂林高著父子二人,也都是摇了摇头。 林浅浅见大娘如此,顿有些不忍道:“潮哥,我们扶大娘起来吧。”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今日一切,是她自找的。” 林高著左右扫过一眼,抱拳道:“左右街坊邻居,正好都在,我这儿媳平素怎么为人,大家也知道,我也知道,但顾念着亲家的面子,不忍责罚。但今日看来,我们的缘分也尽了。” 说到这里林高著看向自己儿子,大伯垂泪跪了下来道:“爹,孩儿一切听你吩咐。” “这种不忠不孝,吃里扒外的媳妇要之何用,”林高著对着大娘道:“从今日起,你就不是我儿媳了,给我滚出林家这大门!” 第五章 滚出大门去 第六章 离家求学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章 离家求学 太阳东升,橘光一点一点照亮天空。公鸡的打鸣声在村里此起彼伏,倒是充满了生计。 村口的埠头上,停满了渔船,渔民正张罗着渔网。堤坝外孩童们乘着退潮,一并奔到江边,在河滩上挖蟹子,浑浊的闽水打着江岸,吐着白腻的泡沫。 洪山村的百姓,在家里吃过一大碗稀饭后,从家里出门,肩扛着锄头,出村下田。勤劳的主妇们也是开始喂鸭,嘎嘎地声音到外头响作一片。 “命之修短有数,人之富贵在天。惟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这时候郎朗的读书声从林家的屋子里徐徐传来。 忙碌村民们不由都是停下脚步,看向林家。 “这不是林家的延寿吗?” “不是,我一早看到延寿去社学了,这是他们家的老二。” “哎呀,真羡慕铺司家里,有两个读书郎,不像咱们这辈子只能是在地里抛食。” “这么用功,说不准我们村里又要出个秀才了。” 说到这里,众村民啧啧羡慕,若非林高著家出了秀才,当初里长家不会把女儿嫁给林高著儿子,族里也不会分了十亩族田,这都是当初轰动一时的事。至今村里还时常念叨起,林定当年中秀才的事。 村民议论着议论着,就跑偏了题了。 “林家这后生能不能中秀才,我是不知道,但是可是厉害角色。” “怎么个厉害法,与我说说。” “前日你错过一场好戏,铺司家的大娘就是恶了老二,被铺司老爷扫地出门,赶回娘家了。” “不对,不对,看你这话传的,长媳妇是恶了林家一家人,才被扫地出门,他们家的延寿可是哭着找娘,但铺司硬是不肯。” 听了村里人都是高看一眼林延潮。谁不知道大娘仗着父亲是总甲,在村里是有名的泼辣角色,无人不惧。而这一次竟被一个十二岁的后生给收拾了。 “这林家老儿秀才他爹当年若非遭了倭乱,他眼下的路恐怕会好走点。” “别看没爹没娘,这样的孩子早当家立业,人家懂事。” 林延潮的读书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乡邻的议论倒是一句不落的听在他的耳底。 这时候林浅浅开门进来,听得外面的议论,怕林延潮生气连忙道:“别听这些闲言闲语的。” “他们要议论也就随着他们罢了,嘴巴可是长别人头上的。大娘回到娘家后,谢总甲有没有来找我们家的晦气?” 林浅浅摇了摇头道:“这倒没有,爷爷说了,大娘的爹谢总甲听说是极其护短之人,若是贸然找上门来质问,我们家倒不怕,若是不找上门来,那事情就糟了。” 林延潮不由点头心道,爷爷果然是个明眼人,看得明白,待到谢家真正找上门来一日,必定是谋定而后动,那时候就真麻烦了。 在大明总甲就是里长的俗称,里长可以摊派徭役,还有一定司法权。 林浅浅道:“爷爷说了,其他的都不怕谢家,咱们家在村里也是有根有底的,若是不行,明刀明枪的干上就是,只是担心,他买通胥吏,派为难的杂泛差役给咱们家。” 大明开国贯穿始终的役法只有两种,正役和杂役。正役也称里甲正役,其中包括办纳税粮,编户之役,里甲三办。而杂役,也称杂泛徭役,就是民间出丁给官府服役。杂泛徭役有力差,银差之分,银差就是使钱,让官府雇役,力差则是,应役户亲身充役。 百姓们最怕的就是力差,这点体系内的林高著深知其中厉害,比如急递铺的铺丁就属于力差。以往有个铺丁得罪了林高著。然后林高著就时常差遣这铺丁拿着一封无关紧要的公函在两个急递铺里,每日练习二十里以上的折返跑! 现代人很难想象里正在乡里有多大的权力,仅仅摊派徭役这一项,足够叫一户百姓倾家荡产。 林延潮也知里正的厉害,但还是安慰浅浅道:“这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瞎吹大话,”林浅浅嗔道,但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一次你病好后,与以往仿佛换了个人?” 林延潮笑着道:“没错,浅浅,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说什么?” “我说被千年老鬼上身,眼下是害咱们全家,先害了大娘,下面一个个轮下来,最后轮到你。你怕不怕?” “不怕!”林浅浅嘻嘻笑着道。 林延潮笑了笑:“浅浅,我身子已是好了,明日准备去社学了。” “那是当然,到了社学里,潮哥你要勤,不可拉下功课。”林浅浅虽是笑着,但林延潮从她眼底看出一点忧色。 林延潮猜到林浅浅在担心什么道:“浅浅,你不需为束脩节仪的事发愁,我向先生求一求,让他缓一下就是。” 林浅浅摇摇头道:“潮哥你只管读书,钱的事,你别发愁。” 第二天,林延潮整理包裹,将文房四宝收拾好。林浅浅这时已是端了一碗线面汤进来,上面赫然还有两个大鸭蛋。 “来,来,吃了太平面和太平蛋。” 面是线面,又细又长,本地人就算家里再穷,但线面一定要有,家人出行,客人来家里做客,都要煮一碗太平面给他们吃。 至于面上的鸭蛋,称为太平蛋,只能用鸭蛋,鸡蛋都不行。在保留古代汉语的闽话里,将蛋叫做卵。鸭蛋就叫鸭卵,谐音压乱,压乱也就是天下太平。鸭卵又和压浪谐音,船上人家出海打渔也吃太平蛋。 这蛋和面里面都是林浅浅对自己的心意。 林延潮心底的波动,面上却是平静。他吹开面汤上的葱花,用筷子将面挑起,将线面吸进嘴里。 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吃面,拿出一包钱对林延潮道:“这里有两百文钱,一百文是端午节的节仪,你和先生说束脩,等咱们过了中秋一定还给他。还有一百文你自个留着用,买点吃的用的,以便不时之需,但不要大手大脚乱花哦。” 林浅浅认认真真地叮嘱着,手里将这包钱抓得紧紧的,一副生怕林延潮乱花钱的样子。林延潮知道这里面的钱,都是林浅浅从鸡鸣到天黑编草席,一文一文的换来的。 “浅浅,我用不了这么多。你留一点在自己身上,别苦了自己。” 林延潮这么说,林浅浅眉头就皱起来了。她气鼓鼓地道:“潮哥,你以后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我辛苦攒钱,还不是为了你能出人头地,我可不想我将来的相公是个没出息的人。” “你若是不中秀才,你就别想进我家这个门,哼!” “好,好。我答应你。” “不行,你不可以敷衍我。” “好,我不敷衍。” 见林延潮再三保证,林浅浅脸上才露出笑靥。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满是严肃地道:“不过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林浅浅眨着眼睛问道。 林延潮抬起碗来,将碗里的面还剩一半和一颗鸭蛋都搁进林浅浅的碗里道:“答应我都吃完了。” 林浅浅看着碗里的面和蛋愣住了。 “吃啊,愣着做什么?” 林浅浅温柔地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拿起筷子夹起鸭蛋,张开樱桃般的小嘴,浅浅地咬了一口。林浅浅抬起头看见林延潮盯着他,当下又羞又怒地放下筷子,伸手猛捶林延潮。 “快走,快走,不要耽误了时辰。”林浅浅将林延潮赶出家门。 林延潮背上自己的书箱和行李,大步走出门外。 此刻天才放明,公鸡又重新叫了一遍,扑着翅膀回窝。 林浅浅追出门来道:“潮哥,行礼里还有两张饼,饿了就吃!” “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林延潮走到村口,回头望去林浅浅依旧立在后面,望着自己,待看见自己回过头来,脸上甜甜一笑,然后用力向自己挥手。 林延潮挥了挥手对林浅浅道:“浅浅,你放心,我一定出人头地,然后回来娶你!” 说完林延潮转过身去,大步走去,洪山村渐渐落在他的身后。社学在东岐岭山下的张厝,而林延潮所在的洪山村则在西峰山麓。 东岐岭与西峰都属于洪山,洪山村,张厝都属于侯官县洪塘乡,不过洪山村属于永安里,张厝则属于清化里,一个洪塘乡,七个村子,两个社学,算得上密度相当高了。 洪山村的社学属于官民合办,塾师是由老生员担当,教学质量当然最好,百姓们多愿意去这里读。林延潮堂兄林延寿能入本村社学,可是费了不少束脩,还是托了爷爷和外公的面子。 至于张厝的社学,自然就差了一些,县里基本处于放养状态,自己的塾师也只是童生,而非生员。 林延潮在山间小路行走,江面上还是浑黄一片。以往洪山不过闽水水中岩岛,后由闽水泥沙淤积逐渐扩大,与高盖山、虾蟆山、烟台山等连成一片,成为今日江中大屿。 闽上游四州之水,汇于洪山,之后遇屿而分流,左入乌龙江,右入为洪江。这一道水域也十分危险,乃是江流回干之冲,常有隧风,渔船经过一不小心,就是摧帆折柂。 一旁的闽水涛涛,脚下是登山小径,从西峰至东岐岭,还要走好几里山路。 乘着日头尚未大晒,林延潮登上东岐岭,以竹杖撑路,抬起头是一番古刹栖云,紫翠重山的景色。洪山有一名胜,名为妙峰寺,建于宋天圣年间,成化年间重修,境极幽旷,居境内九庵十一寺之首。 妙峰寺更有名是,寺旁有一燕山祖殿,也是宋代时而建,从宋时起洪塘乡的读书人夏天多在此读书,以避酷暑,一共出了百余名进士举人。当年林延潮的父亲,也曾在此苦读,后中了秀才。 登上山后洪江已是不见,眺望山坳下一片村落骈广的地方,就是张厝。厝在闽中,闽南话里的意思就是家,闽地很多地名都有厝字,前面在冠于姓氏。原因是闽地百姓很多都由中原迁来的,一家一族在一地生根发芽,一村一姓居多。 洪塘乡一乡七村,张厝自是张姓的人居多。这张厝虽是个小村子,但是周围堡墙,吊桥,岗楼都有,这都是倭患严重时备下的。 走到村口抬头,就见一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 这并非是孝节牌坊,而是进士牌坊。凡进入村口的人都会看见,中门两层上匾书着‘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正德十二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四名张经立’。 第六章 离家求学 第七章 洪塘社学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章 洪塘社学 张经何人,历任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先后平瑶乱,镇安南,后总督东南,节制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专办讨倭,但因权力太大,陷于党争,为严嵩,赵文华所害。后张经之孙张懋爵向朝廷明冤,朝廷追封张经官职,并荫官子孙。 在乡人眼底,张经是候官县洪塘乡人,有史以来,官位最高的一人。村里的张氏子弟,也都以张经的族人为傲。这样的牌坊不仅是乡里有一座,府城的西门那也有一座。 进入村子直行几十步,就是林延潮所在的洪塘社学,一旁就是挨着供奉着张经的张氏宗祠。社学临宗祠而建,也是常见的格局。 社学平日不到二十人,占地不过半亩,但麻雀虽小,可是五脏俱全。 林延潮凭着记忆,走进大门,中央是讲堂,旁边辟了两斋,其中左斋建祠以祀先师孔子,右斋则为塾师,左右熟坐馆休息的地方。后隙地一匝,作为射圃,射圃之后则是号舍,厨房,茅房,一个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讲堂上已有弟子来了,林延潮知道自己恐怕是迟到了,于是赶紧从走廊绕讲堂,穿过射圃,跑到自己号舍里,放下书卷,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茵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上头,床前掉了油漆的案几上,放着同窗摊开未读完的灰白色的卷帙,一排线装书码在角落里。 此刻门扉半开,撒落一地的阳光,如阶梯般登堂入室而来。 “延潮!” “延潮!” 推门声传来,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忠厚的男子推门入内。 林延潮愣了一阵,才想起来似乎是他相熟的同窗侯忠书。林延潮试探应了声道:“忠书!” 对方嘻嘻一笑,看来自己没有叫错。 侯忠书嘿嘿一笑:“延潮,你身子都好了?” “好了。” “正巧,你一来就有大事了,你猜猜看!” 林延潮笑了笑道:“忠书,你还是老样子,凡事都要卖关子。” 侯忠书平日说话确实是喜欢卖关子,看着别人着急询问的样子,但是见林延潮一副淡然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急。侯忠书埋怨道:“我让你问我话啊,回家一趟说话老气横秋来,你到底还问不问了?” 这小子,林延潮只是配合着问道:“我猜不到,请教忠书兄,到底什么事来着?” 侯忠书满意地点点头道:“没错了,你问一句,我答一句,这样说话我才有兴致,延潮,我方才在前门听到先生与张总甲说话,说督学老爷不日将巡历社学,考校学业。” 督学就是一省提学,常尊称为大宗师,小三关里院试的主考官,拥有纠察学校之风纪,考师生优劣之责。 “延潮,督学老爷来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好机会,我若被大宗师赏识,破格提拔入县学成为秀才,那时我就出人头地了。”侯忠书自信满满地说道。 只是堂堂一省督学,正五品大员,怎么可能来洪塘社学视察,这不科学啊,多半是误传。林延潮没有打断侯忠书的发梦,只是道:“快走吧,我们就要迟到了。” 侯忠书一听这才恍然大悟,二人一并从号舍出门,走过射圃,经门廊朝讲堂走去。 快要到门口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衫文士,背着戒尺大步而来。“糟了。”一旁侯忠书低声道了一句,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先生!” 此人正是林延潮,侯忠书二人的塾师,也是这洪塘社学唯一塾师林诚义。 林诚义走到二人面前来,对方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却是洗得发白,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这副打扮令林延潮想起了后世课本上的孔乙己和范进。 对方虽打扮贫寒,但穿戴却一丝不苟,不顾大热天仍是穿着圆领长衫,长衫上一丝皱纹也没有,加上其刻板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看到林诚义的样子,有些顽劣的侯忠书,也是夹起尾巴,大气不敢喘。这洪塘乡的人都知道林诚义虽只是童生出身,但是治学极严,学生没有不怕他的。 林诚义严厉地扫了二人一眼道:“人生一世勤为本,早起三朝抵一工!你们连早学竟也迟!” 此话一出一旁的侯忠书是暗暗叫苦,林延潮刚想和先生谈推迟交纳束脩的事,就碰上这一出。 “先生,弟子知错了。”林延潮,侯忠书一并答道。 林诚义重重哼了一声,顿了顿脚步道:“延潮,你的束脩还未缴纳吧!” 书上不是说,君子耻于言利吗?怎么老师主动向学生要起钱来了。 眼下林延潮只能硬着头皮道:“先生,束脩节仪缓至中秋再纳?”他在心底猜测着林诚义,是否会答允,以往的印象来看,这位蒙师似乎是一个极严厉的人,这年头作塾师手头也不富裕,更何况是童生塾师。林延潮记得林诚义还有一位老母亲要供养。 他主动提及,显然是一直放在心底,但是林延潮现在实在没钱,看来只能遭他的冷眼了。 林诚义捏须问道:“可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林延潮道:“学生上一次生了病,费了不少钱,而且家里又遭了洪水,实在没有钱供膏火之费。故而恳请先生拖延至中秋,学生感激不尽。” 林延潮言辞恳切,却没有露出丝毫乞求之色。 一旁侯忠书也道:“是啊,先生,延潮家境确实不好,我可以作证。” 林诚义扫了侯忠书一眼斥道:“我问你话了吗?进去。” 侯忠书见林诚义训斥,当下不敢再说,只是委屈地回到讲堂,临走时给了林延潮一个小心的眼色。 林诚义看着林延潮一会道:“求学是为了自己,不可因家贫而怠慢学业。你天资不足,更需以勤勉,若是不用功,读书何用,倒不如回家。这几日欠下的课业,要立即补上,我这几日会考校你,如果不行,你就回家去不要来了!” 林延潮听林诚义这一长篇大论,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嫌弃自己没有钱交纳束脩,又好像是用此来激励自己,让他好好用功,但怎么说,自己先暂时过了一关。 林延潮进入明伦堂,已有十几名乡间少年安坐,林延潮一眼望去都是自己的当年的同窗。众人已是知道林延潮被训斥一事,有几名少年都是幸灾乐祸。 一人还冷言冷语道:“连束脩都给不起,还上什么学。” “事师长贵乎礼也,无礼之人,也配读得圣贤书?” “换我是先生,早赶他出社学了。” 林延潮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走到最后一排空着桌位上,一个用旧木拼成的书案,没有椅几,直接席地而坐。 一旁侯忠书凑过来问道:“如何先生可有责怪你?” “有。” “那允你至中秋再给束脩?”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说这几日考校我学业,若是不行,就赶我回家。” “惨了,这就是要给你小鞋穿了。这十几日先生教了《幼学琼林》。” “怎么说?” “这本书我读得头都大了,费了快一个月,才背诵得差不多了,现在差不多忘了一半了。他才给你几日时间,定是要整你。” 不久脚步声从外传来,讲堂顿时一片寂静,所有的学生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样子。 林诚义拿着戒尺走到每名学童面前,学童们都是提心吊胆,连林延潮也感受到这气氛,儒家天地君亲师,除了苍天大地,皇帝,家里长辈外,最亲的就是师了。这时候绝对的惟师惟上,学童对老师要无条件的遵从。 林诚义检查桌椅,笔砚,笔洗,墨锭,书籍是否摆放整齐。若有杂乱斜的就遭训斥,或是一顿戒尺。三名学生被训斥后,见学童们不敢再有半分顽皮懈怠,林诚义这才微微点头,开始讲学,首先教得是《蒙童训》。 在社学里,林诚义也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因材施教。刚入学就读《蒙童训》,《小学》,入学一年的读,三百千千,就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刚入学同学一律坐在左侧一组,面北而坐,而已有一定根基的同学一律坐在右侧一组,面南而坐。 讲书开始,林诚义坐北面南,先教新生《蒙童训》,《小学》,而有基础的学子则是背对着林诚义温书。教了半个时辰,林诚义开讲三百千千,另一半的学生转过身来,而先前的学生转过头去面壁温书。 闻着的墨水味,看着悬于壁间的水牌字,手抚着粗糙的桌面,置身于此,林延潮不由自主生出好好读书的念头。 乘着新生读《蒙童训》时,林延潮先是从旁拿一本书来,翻开扉页上防蠹纸,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黑口字。这本书正是蒙学必备的千字文,下面有还简略的释义,课文里早被人用句读好了,生僻字里还注了切韵。 这课本乃是社学所有,学生读完用完,是要还回去的。至于里面的旁准,不知是上一任的哪位学长写的,字体端正,一看就知是个细致人。这样的书读来,自然是事半功倍了。 林延潮兴致勃勃地开始默读了起来,待林诚义开始讲千字文时,他已是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的读了一遍了。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念!”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念!”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念!”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林诚义先是教学童每段依韵分读,最后再整合整篇文章遍读。 林诚义在上面念一句,下面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一句。不讲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只求跟读对韵,这是古人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的读书方法。林延潮也跟着林诚义一字一句的念起来,凭着他过人的记忆力,两遍很快就记了大概。 第三遍时,林诚义让学生将书放下,背着双手,当堂默诵。 这就是能力高低显现了,学童里大部分都在学滥竽充数的故事,跟着别人背书,只有少数几个已学过千字文的学童,在那领头背着。而林延潮不随大流,只凭着记忆,自顾的背着,逐字逐句,竟然将一篇千字文背得下来。 只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背了下来,说出来简直没有人相信,连林延潮自己也觉得不是真的。 林延潮感觉到林诚义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诧异的神色。 林延潮明白学无止境,决不可因记忆力惊人,就骄傲自满,即便到了反复可诵的地步,也不算真正掌握了文章精髓。 所以林延潮目光专注,念得认真无比。 千里之行,积于跬步。 第七章 洪塘社学 第八章 背书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八章 背书 林延潮现在所读的《千字文》,文章一千个字无一重复,据说作者周兴嗣当初一夜之间成《千字文》,然后鬓发皆白。千字文之所以被用以发蒙,因为蒙童学完成整篇千字文,也就意味着识了一千个字。 ,整诗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为始,以四字一句,隔句一韵。念诵起来,琅琅上口,丝毫不觉得吃力。并且这文章一脉相承,层层推进,整而贯之,逻辑通顺绝非是用文字堆砌拼凑起来的文章。 这样也就罢了,整篇千字文读来,也是文采斐然,词??藻华丽,并且句句引经,字字用典。 上午的早学很快过去,其实念了三遍后,林延潮已将千字文默于心中了。 在最后林诚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所教千字文,从天地玄黄至赖及万方为止,讲得是天地开辟,三代之事,盖此身发至好爵自縻,讲得是为人自省,明日 入学不足一年弟子,要背至赖及万方为止,而其余弟子,背至好爵自縻,我要考核,若是不达,一律打二十尺。” “是,先生。”众学童看着林诚义手上戒尺一并答道。 “退堂吧!”说罢林诚义方才离开,课堂上同窗们之间是一片哀鸿遍野。 一名学童道:“惨了,惨了,背到好爵自縻要一百零二句,这是多少字啊!” “算不出来,我九章学得不好。” “大概五六百字啊,这完了,完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吐槽,古人心算能力,一百零二乘以四都不会算吗? “你们还好了,我们这些人,要背到赖及万方,今晚不要想睡了。” “我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爹也指望我读书出息,只是认几个字罢了。” “可是背不完,明日先生抽考,责骂不说,还要吃戒尺的。” “要我的命了,我可不想挨打。” “那老实背书吧,能背多少是多少,最多少吃几下戒尺。” 一旁侯忠书看着千字文也是垂头叹气了好一阵子,对林延潮道:“延潮,你背得完吗?先生肯定是下套了,故意这么难,明日别人要是背不出,不过是打戒尺,你若是背不出,就要逐出学堂了。” 我能说我读了三遍,就将整篇千字文都已是背下了?林延潮也怕自己说得太惊世骇俗,估计侯忠书他们也不会相信,只能为难地道:“还好吧!” “你自己小心。”侯忠书语重心长地告诫林延潮。 洪塘社学每月朔望日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课,每日上学里分早学,中学,晚学。早学后学生退而食,吃过中饭后,就要回来读书。这样的学习强度,几乎赶得上高三学生了。 林延潮与侯忠书掩上书,边说边走一并去厨房。 好的社学都有专门的食堂供学生吃饭,还雇了斋夫,膳夫充作杂役。可洪塘社学因陋而简,社学里除了塾师外,只有一名老膳夫,只替学童煮完中饭就走。 而林延潮,侯忠书两人,付不起伙食费,只好抵一些柴火钱,自己煮食。 “这真是条件艰苦啊!”林延潮不由感慨。 林延潮和侯忠书到厨房里,拿自家带来饭食,生火做饭。以前也不是没碰到过,时间不够,饭没煮熟,吃夹心饭的时候。 而厨房旁的食堂里,社学其他学童正边吃边聊,饭菜的香味是遥遥的就传了进来。林延潮侯忠书二人,肚子里是咕嘟咕嘟直响。 好容易煮完了饭,而本乡的子弟差不多也是吃完了,开始刷碗。他们都是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圈子。林延潮,侯忠书是社学里唯一两个并非张姓学童,自被排斥在这个圈子外,两边泾渭分明。 “林延潮,侯忠书,等会别忘了扫洒!”一名叫做张归贺的学童道。 “上一次才是我们,为何今日又是我们?” “说是你们就是你们,若是不愿,有你们好看。”张归贺甩下这句话,就与几名同窗说话去了。 “小人!” 、 林延潮知以往自己与侯忠书常常被欺负。侯忠书有几次还被羞辱过。 “算了,忍一时之气。”林延潮安慰侯忠书。 “等那天我得了学政老爷的赏识,出人头地了,他们对我就会毕恭毕敬了。”侯忠书又在大言不惭。 “你还是先将千字文诵得清楚再说吧!还要先扫地洒水。”林延潮好心地打击了侯忠书一下。 “我的亲娘咧,这怎么来得及。” 而侯忠书想起课文背诵,脸上涌现出一抹悲色,当下大口扒饭。 “不如我自个先扫地,你先回去背书,万一被先生打手掌可不好看。” “那怎么行,丢下你一个人。我可是讲义气的爷们。” 说完两人各自哈哈大笑,林延潮也是大口扒起饭来。 二人在洒水扫地,忙了一会,明日早起早学前,这还要再打扫一次。回到明伦堂,侯忠书立即捧起书,大声大声地背起千字文来,实在是争分夺秒,抓紧时间。 不仅仅是侯忠书一人,课堂内其他学童也是,嗡嗡的背书声此起彼伏,都是千字文的句子。 因为早学林诚义时定下背书,午学他是不会再教了,而是交给学生背书。以往午学,课业不重时,林诚义都会教学童朗诵《诗经》,习礼,简明的讲一些六书九数,有时候还会带学童到射圃习射。 林延潮坐在桌位上,先将千字文书本打开,自己默背了一番,再对照课文丝毫无误。林延潮心道就算明天林诚义考自己全文背诵也是不怕了。 林延潮想了下,想起自己字还写得很差,于是先从侯忠书那借来了颜勤礼碑法帖,又去左斋那呼噜来一大叠稻草纸。 这稻草纸,纸质粗糙,连用来印最劣质的书都不配,百姓倒是常拿来当月经纸,草纸之用。对于贫寒的读书人来说,哪里能买好的纸张练字。就算最便宜的一刀竹纸,也要二十文,林延潮可是不会轻易用来。 稻草纸只勉强用来练字,但也容易走墨晕染。不过这不是条件差吗?稻草纸工艺简单,取材简便,不要上集市或去货郎那买,村里人家都可以生产,最重要是便宜。 林延潮拿起桌上半截残墨,在半旧的砚台上添了少许水,开始研磨。轻研墨,重舔笔,研墨轻,如此墨汁才会细腻。待墨化开,提起笔来,从笔管里挑了两根断毛,蘸墨临帖。 依着《教子良规》里说,心正则笔正,笔不正则知其心不正。这点林延潮深有体会,若是写字时心境平静淡然,所写出的字也有一股正气,也就能越发能写出自己满意的字来。 所以学书法的人,最喜欢在家里贴心静二字,因为学书可以静心养身。当然要写好字,最重要还是下苦功夫,四大家中的赵孟頫号日书万字。 林延潮一笔一划临帖中,一直写了一个时辰多,到自己觉得有点长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将笔搁入笔洗里,抬起头见左右同窗仍是在愁眉苦脸地在背千字文。 而侯忠书早已是一手握着课本,一脸贴在课桌上熟睡,这也只比自暴自弃好那么一点。 林延潮摇了摇头,一脚踹在侯忠书的桌案上。侯忠书一惊,一抹脸上的口水,惊慌地道:“先生来了吗?先生来了吗?” 林延潮在旁道:“你昼寝也就罢了,还把口水抹在书上,真是的。” 侯忠书已是醒了过来,嘿嘿地笑了两声,出去拿水泼把脸,又回来读书。 林延潮开始补自己拖欠下的课业,侯忠书说自己生病这几日,林诚义教了《幼学琼林》。正所谓读了增广会说话,读了幼学会读书。看《幼学琼林》后,再读其他书,很多典故自然而然的,就通晓了。 这都是蒙学开基之书,古代学童必备。林延潮当下将书抱起,大声读了起来。 次日早学,不少学童还在抓耳挠腮,对着千字文的课文嘚嘚地背着。而有些学童早已是背熟,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众人读书之际,林延潮将庭院扫洒完毕,将竹扫把,竹篓搁好后,回到位置。 他打了口呵欠揉了揉太阳穴,将《幼学琼林》合上。就算他记忆力惊人,又在挑灯夜战下,总算将全书四卷背了两卷,再给他一晚就能背完。要知道一本幼学琼林比论语还厚了几分。 不久林诚义步入学堂,扫了一眼当下道:“再过半个月,督学大老爷将至社学,整饬学业,大家从今日起,不可怠慢,需加紧念书才是。” 林诚义此言一出,学童们尽是哗然一片。过去督学按临各地,其职责除了整饬当地学风外,还进行观风、谒庙、放告、岁考、科考。其中下乡到社学整饬学业,就属于观风。 只是林延潮没料到洪塘社学这么微末的学校,竟然也会让学政亲临,果真还被侯忠书一语说对了。凭着上一世工作经验,林延潮明白这领导下基层视察无二,有人是战战兢兢,有人却觉得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机会。 林延潮看去好几个学童,这时候都目光发出异光,神色上露出激动紧张来。 砰!林诚义拿戒尺一拍道:“从今日起,我会更严苛要求你们,现在将书本都收上来,今日默书千字文!” 全部学童一片哗然,林诚义这是不按照套路出牌。昨日只说了背书,而默写可比背书难了不是一个层次啊。 众学童苦着脸只能课文尽数上交,回到桌位上。 第八章 背书 第九章 被恐吓了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九章 被恐吓了 学堂上,沙沙的翻纸声响成一片。 窗外的大榕树,稍稍挡住了日头,终于使得阳光不再那么晃眼。 林延潮铺开一张竹纸,一角用鹅卵石镇住,把水倒入砚台。一旁同窗们不少皱着眉头,十分紧张,不时抬手擦汗。 磨好墨,林延潮挑了支写小揩的羊毫笔,沾墨点了点,再于纸上运笔。林延潮书法仍是不怎么样,这没办法还得靠时间积淀的,不过默书又不百~万\小!说法。林延潮力图先将字写得工整就是。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起,林延潮挥笔刷刷地写下来,只遇到有的字是简体和繁体不同时才停顿了一下,才在记忆里比较后,选择繁体的写法写出。整篇写来虽不是一气呵成,但也是不慢。 把笔丢进笔洗后,林延潮左右旁顾发现同窗们都还在抓耳挠腮的默书,自己竟是第一个写完。 林延潮没有多想,将墨迹吹干,将纸张一卷,当下起身大步走向林诚义。不过看,只听见一旁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也可以感到同窗们的惊奇。 林延潮斜扫一眼,心道外姓弟子又如何,我就是要力压你们,独占鳌头。举业之路,就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不把人挤下去,只能等着别人挤你下去。我不仅要过独木桥,还要走在第一个,这就是我的功名之道。 想到这些,林延潮念头无比通达。 “默完了?”林诚义疑惑地看了林延潮一眼道。 “是,先生。”林延潮举止毕恭毕敬,挑不出一丝毛病。 林诚义板着脸,摊开卷子于讲案上,朱笔虚悬,停于纸上。 过了片刻后,林诚义竟无处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他抬头看了林延潮一眼,又低头看卷。 最后林诚义放下朱笔,盯睛对林延潮道:“文尚可,但你这字要苦练,否则将来县试时,县尊老爷看你这字,就算文章作得再花团锦簇,也是不取!” “是,先生,学生受教。” “平日练得是什么笔贴?” “是颜勤礼碑。” “嗯,颜勤礼碑得颜公楷书精髓,但初学不易,不如多宝塔碑,但也并非不可。从今日起用功,为时不晚,你每日需练十贴,交给我看,不可有一日懈怠。” “是,先生。” “你运笔执笔给我看一下。” “是。” 林延潮从林诚义那取过笔来,林诚义摇了摇头道:“这不对,腕放平,管要直。执笔再高三分。你记住,学书有序,必先能执笔。” 林诚义又亲自执笔给林延潮示范了一下,林延潮照着林诚义教的方法,提笔拿笔。 “延潮连束脩都没有交纳,先生怎么还对他青眼有加,指点了一番。” “你们什么时候,看过先生和颜悦色和一名弟子这么说话。” “这人有点运道,归贺哥,看来你社学头名不保了。” “笑话,乡里巴人也能弹得出阳春白雪?他以往功课怎么样,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过几日,先生看他学业不佳,必会赶他出社学。你们等着明日他就不行了。” 林延潮将这些话听在耳底,回到桌前。他斜看了一眼,那张归贺也是盯着自己。林延潮心知这张归贺同与自己同岁,却比他早入社学一年,学业不错,为视为社学里最有可能进学的人。 林延潮不由想起过去读书时,班级里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对头,可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都是朋友。 刚刚坐下,就看到一旁的侯忠书挤眉弄眼的。 “延潮,爱育黎首的下一句是什么?”侯忠书涨红了脸,低声问道。 林延潮很没义气的别过头去,装作没有听见。 “竟见死不救,我惨了。”侯忠书发出悲鸣。 默写的成绩不佳,林诚义只是将千字文多教了一百字。这一日退堂,每个学童都是捂着通红的小手,唯独林延潮例外。 第二日,林诚义再试千字文默写,林延潮又是当堂第一个交卷。林诚义竟是破天荒地称许了一句,赞他近来学业大有进步。 林延潮荣辱不惊,下台时,却看见张归贺数人神色不善。 早学退堂后,学童们三三两两来到食堂。 林延潮和侯忠书,将昨日锅里剩下的干饭取了两大筒装后就在灶边吃了起来。侯忠书今日千字文只错了三处,被林诚义罚了十下戒尺,比起以往来说已是很大进步了。 侯忠书心情很好,对林延潮道:“来尝尝好东西。” 说着侯忠书拿出一个陶罐道:“这是新鲜的蟛蜞酱,我娘给我做得,来尝尝。” 说完侯忠书打开陶罐,但见里面都是生的小蟛蜞泡在红糟中。林延潮觉得恶心,但也知道这是海边人家的桌上之珍。这蟛蜞酱是用河滩上抓到小蟛蜞,加上黄酒,酒糟,盐巴等辅料,用碾成酱。 侯忠书直接拿来,蟛蜞酱来酱饭后,米饭上糊着一红色糟水,又用筷子拿了生腌的蟛蜞,取了放进嘴巴里一咬,嘎巴嘎巴的响脆。 “来啊,别客气。” “我真不是客气。” 碍于面子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初时一股蟛蜞腥味涌来,但随即被红糟,糖,酒味的中和后,变成了一种生鲜的美味。林延潮哗啦地扒了一口饭进去,然后二人就着蟛蜞酱吃了起来。 林延潮侯忠书二人酣畅吃饭的一幕,被一旁桌上数人冷眼看在眼底。 洪塘社学的学霸,张归贺哼了一声。白日默写千字文,洪塘社学里除了林延潮外,没有一人答对,就算是学得最好的张归贺,也是错了一处,被林诚义打了一下戒尺。 一旁一名叫张豪远的学童道:“归贺哥,这两个外乡人,目中无人,你也忍得下去吗?” “穷乡僻壤来的,难免不知礼数。我们可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时另外一个学童开口道:“可是归贺哥,若是由他顶了你社学头名的地位,到时候大宗师来社学,再赏识了他,就乌鸦变凤凰了。” “他也配?”张归贺轻笑道。 “不管怎么说,不知礼数就要教,否则他们还不知这社学是姓张的了,此事不用你出头,我来给你出口气。” 说完张豪远就站起身来,故意对左右的学童道:“诸位同塾,今日我家里捎来了一点腊肉,大家来尝个新鲜!” 林延潮看去,知道这学童叫张豪远,一直与自己,侯忠书十分不对头。不过此人是清化里里长的儿子,在学童里一贯出手阔绰,有不少人帮拳,以往林延潮,侯忠书屡有吃亏,可谓是结怨已久。 闽地临海,平原狭小,不能大量蓄养牲畜,故而物产多是海味河鲜,肉食很少。平常人家都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一点肉食。众学童听说有腊肉分食,都是拿起自己的碗,捧到张豪远面前,盯着他的肉讨好地道:“豪远哥,多给我一些吧。” 张豪远也是一一夹去,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同塾们,可知道束脩是什么意思,听先生说,束脩就是十条腊肉。连圣人教导弟子,就是要束脩的,可是我们社学里,却有一人不缴束脩,在那厚颜无耻地听课,先生仁厚不说什么,但我等为弟子的却坐视不理。所以这腊肉谁都有,独少了他一份,因为他没资格吃。” 大家都有肉吃,独少了我一份,林延潮侧目看向这张豪远。但见他挑衅地看向自己。 听张豪远这么说,众人都看向林延潮,一旁得了他好处的学童都是道:“豪远哥说得是。” “这样的人,还在社学读书干什么,早点赶回家去。” 侯忠书在一旁替林延潮道:“张豪远,延潮又不是不缴束脩,先生说了,允许延潮中秋后再给。” 张豪远哼了一声道:“侯忠书,这事你不要替别人出头。这块腊肉是你的,拿了就不要说话。 侯忠书在腊肉和林延潮的友情中很是挣扎了一番,然后看了一眼碗里的半只蟛蜞,很违心地道:“谁稀罕你腊肉,我在家里天天大鱼大肉的。” “哈哈,侯忠书,说什么大话,你以为我们不知你家的情况,放在这村里,每日都能吃肉的,也不超过三户。很不巧我家就是其中一户。”张豪远脑袋仰得高高的,目无余子。 “忠书,算了,与这样的人没什么好争的。”林延潮一旁劝道,形势比人强,对方是里长儿子,惹上对方麻烦不少,何况自己也犯不着和一个孩童呕气。 侯忠书却不服气道:“笑话,我前几日还将吃不完的腊肉喂村口那条狗了,你看是不是他口里的这一条。” 几名张氏学童大怒,撩起袖子来。 张豪远拦住他们道:“这里打起来,先生面前不好看,这两个小子有种,大家走着瞧,到时候你们受的!” 张豪远放话威胁后,大步走了,几名学童簇拥在他身后。 “妈的,打就打。我也不是从小吓大的。等会你别离了我,大家一起进出,就算上厕所也一起,别落了单,我们兄弟俩联手天下无敌。”侯忠书在一旁大言不惭。 “他们人多,要不要捡些称手的兵器。”林延潮认真地建议。 “不用,万一被先生看到不好办,别怕,我们洪塘双龙手上的功夫,可是一绝。” 洪塘双龙啊,寇仲?徐子陵?林延潮只觉得好笑,仿佛又重温了放学时被坏孩子堵校门口的一幕。那时候自己心情挺忐忑的,现在只是觉得好玩。 第九章 被恐吓了 第十章 赶出社学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章 赶出社学 两人刷完碗筷,提心吊胆地上完厕所,返回学堂,别看侯忠书吹得大气,一路都是小心谨慎的。 走回讲堂,林延潮一斜眼但见的笔砚,书籍被人洒落在地,而笔砚,纸物林延潮认得,正是他的。而林延潮书桌旁,张豪远与几名交好的张姓子弟在聊天说笑,仿佛对这一切都没有看见。 林延潮不动声色,走到桌位旁弯腰,将笔和砚台一一拾起,笔杆早已经被踩断了,砚台也裂一条大横,剩下的一点墨也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林延潮将书本拾起,扫去扉页上的尘土。只是几张书页上被人,重重踩了几脚,弄得乌黑不已。而书尾上赫然用笔在上面画了一只乌龟,在乌龟旁还署名着林延潮三个字。 这几个小孩子,也玩得太大了吧,林延潮将书搁到案上,目光扫向张豪远。 侯忠书见了这一幕,大怒指着张豪远道:“是不是你弄得?” 张豪远下巴抬得高高的,看着侯忠书,林延潮二人,站起身来朝侯忠书推了一把道:“你干嘛,要打架啊!” “你妈!”侯忠书舞起拳头,却被人抓住。抓住侯忠书拳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延潮。 五六个与张豪远交好的学童围了上来,一副要助拳的样子。 “别拦我,我把他打得,他妈都不认得!”侯忠书骂道。 张豪远骂道:“你侯忠书你是谁?弄得又不是你的书,他出什么头。” 林延潮道:“忠书,别急,此事由我来。”说完林延潮站到了侯忠书身前,看着张豪远。 “首先我要你先赔礼道歉!” “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做的,我们也是刚进讲堂,就看见这样了,你不要冤枉了好人。”张豪远得意洋洋道。 “你道歉不道歉?” “不是我干的,我为何要道歉?”张豪远将胸膛一挺。 “忠书,你去请林先生来这里。” “豪远哥!”几名学童听了林延潮让侯忠书找林诚义,都是打退堂鼓。 “怕什么?”张豪远上前一步,对着林延潮道,“去找先生告状啊!连束脩也交纳不出的人,先生会给你撑腰?何况我爹是总甲,先生也要卖我们三分面子?有种你去叫先生,看他骂谁?” “忠书,等什么,还不快去。”林延潮丝毫不会理会张豪远的威胁。 侯忠书应了一声朝门外跑去。 张豪远手指着林延潮道:“好,有种,你等着,到时候看先生偏谁,你准备从社学滚蛋吧!” “要滚蛋的人是你!”林延潮道了一句。 就在两边剑拔弩张的时候,手持戒尺的林诚义与侯忠书一并出现在门口。 “先生,张豪远涂踩我书本,还在上面乱写乱画,这等不敬字纸的行径,请先生为我住持公道。” 林延潮一语过后,就让张豪远等人背后一片拔凉,他们此刻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同学之间争吵是小事,就算相互斗殴,林诚义的责罚也不会比课堂上背不出来言重。 但不敬字纸就是大事了!很严重。凡读书人习字的第一日起,先生都教过他们什么是敬惜字纸,写过字的纸都不敢随意丢弃,要专门放在惜字塔焚烧方可。读书人将污践字纸的行为,比作污蔑孔圣,罪恶极重,相当于为人子女者,不孝顺父母。 打架斗殴不会被开革出学堂,但不敬字纸会! 林诚义将林延潮的书本拿起,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这毁坏的是什么,是圣贤书。 一旁的学童们见到这一幕都是不寒而栗,心知这是铸下大祸。 林诚义拿起书本额头青筋暴出,喝问:“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张豪远已是惧了三分了,他没有料到林延潮将此事弄得如此严重,眼下若是坐实,可不止是打戒尺了,所以绝对不能承认。张豪远道:“先生,不是我们干的,一进来就已经是这样了。” “先生面前,你还敢撒谎,难道是笔自己在延潮的书上面画了只乌龟的?”林诚义质问道。 看见林诚义如此,张豪远几个同党都有点退缩。张豪远硬着脖子道:“先生,是这样的,我们中午用饭时,我家里正好捎来了一些腊肉。我想起先生平日教诲的三字经里,融四岁,能让梨的典故,不敢独食,所以就决定将腊肉分给同学时一起食用。” 林诚义听张豪远这么说点点头,脸色稍稍缓了一些。 张豪远见稍稍扳回局势继续道:“可是腊肉不多,同学们不能都食,结果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没有分到,故而他们怀恨在心,林延潮故意将书涂抹,而让侯忠书来告状,污蔑学生。” 说到这里,张豪远脸上也是假惺惺地,滴出几颗眼泪。 演技派!林延潮不由赞叹,连林诚义也是半相信了,疑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延潮,忠书此事是这样吗?” 一旁侯忠书目瞪口呆,这张豪远居然无耻,先生面前也敢撒谎,而且好像要骗成功了。 而林延潮对张豪远真是刮目相看,这小子真是人才啊,居然知道找老师告状胜负关键,是老师心底对谁的好感度更多一点。融四岁,能让梨,连分个肉都要引经据典。 里长的儿子果真不一样! 林诚义难以作出判断,而学童们吃完饭,也是陆续进来,待看清的状况后。这些学童,有些立即帮亲不帮理的,站在张豪远一边。 有人道:“是啊,豪远午食的时候,是有分我们腊肉,我都吃到了。而延潮,忠书也确实没分到。” “先生,豪远为人大方,怎么会与侯忠书一般见识?” “定是他们诬告,先生,把他们赶出社学去。” 这时抱团排挤外人啊。张豪远得到同窗的支持,底气也足了几分向林诚义道:“是啊,先生,我是被冤枉的,他们这么有心机陷害我,将来也会陷害其他同窗,这样的人,学生耻于与他们同学。” “我才耻于与你同学了,张豪远你表演够了吗?”林延潮叱了一句。张豪远冷笑一声。 林诚义也是难以判断道:“延潮,豪远和你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你让我相信谁?” 林延潮到林诚义面前,伸出手来道:“先生,可否把书给我一观?” 林诚义听了方才张豪远的话,心底也不好拿决定,听林延潮这么说反问:“你要书何用?” 林延潮道:“先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也会说话,告诉我们是谁做的?” 张豪远哈哈笑起来道:“延潮,你都傻了吧,书怎么会说话。”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两句话,正是他以往教授过《励学篇》里的句子,不由赞许地将书给了林延潮道:“好,你仔细看看。” 听林延潮说得如此玄乎,众学童都是瞪大了眼睛,看林延潮如何揭开真相。 但见林延潮手捧着书,将书反复看了数遍,这时嘴边微微一笑道:“先生,我有答案了。” 林诚义见林延潮不紧不慢,举事稳重的样子道:“你说来听听。” 林延潮道:“先生你看,我与侯忠书二人脚上所穿的都是麻鞋,若是踏在书上,不是这个条纹的印记,而唯有张豪远脚上所穿的布鞋,才能在纸张上踏成如此。” “若是先生要辨明是谁干的,直接将我们与张豪远等几名同学的鞋子除下,与书本上的印迹比对大小,纹理,即可知究竟是谁干的了。”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不由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而反观张豪远一干数人,都是面色土灰,他们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侯忠书在一旁起身,先将自己的鞋袜除下道:“我先比对,你们快脱鞋,还等着作什么!看看是谁滚出社学。” 好补刀! 林延潮赞了侯忠书一句,也是脱下了自己的鞋袜道:“脱吧,你刚才说得不是很有道理吗?” 张豪远脸色更差了,他的同伙面面相窥,身子却一动不动,似乎不知该如何作。 林诚义一眼就看明白的道:“现在还不认错吗?还要等证据俱全时候再罚吗?” 林诚义声色俱厉,积威下其他学童都不敢吭声。 几个学童,除了张豪远意外都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少年人毕竟比孩童也没成熟多少,摊到事也只有抢涕痛哭一个办法了。张豪远好一点,但看得出来也是很害怕。 林诚义冷眼冷声地道:“哭也没有用,以往我用戒尺打你们是为你们好,但现在我连戒尺都懒得用了,因为朽木不可雕也。你们不懂敬惜字纸,损坏同窗之物,还敢对先生撒谎,从今日起你们都不要来了,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学生。” 听林诚义这么说,在场学童都是陷入了沉默,五六个一起革退这惩罚也是太重了。 学童等人都是脸色苍白。一名学童当即哭道:“先生,我们知错了,求先生不要将我们开革出社学。” “是啊,先生都是豪远哥的主意,他说看林延潮不惯,教训一下他,我们只是帮手而已。”说完几个学童都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张豪远见遭到背叛,心理防线到了这一刻也是崩溃了,跪在地上,抓住林诚义的长袍道:“先生,原谅我这一次,若是我被开革出社学,我爹会活活把我打死的。” 第十章 赶出社学 第十一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一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连里长的儿子张豪远等人也是跪在地上哀求,众学童都是傻了眼了。这张豪远在社学什么时候,落到这个地步。 林延潮看去侯忠书则在一旁幸灾乐祸,显得十分快意。 “先生,请你看在我爹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打我多少下戒尺,我都认了。”张豪远向林诚义哭诉道。 好嘛,把里长搬出来了,这张豪远不蠢嘛。 林诚义虽是盛怒下,但听了张总甲的名字神色还是一缓,他这民办社学的老师,能否留聘,可是取决于本村里长,士绅,乡老的决定。他也要顾及里长的面子。 林诚义沉默了一会道:“你爹我自会向他解释,可眼下不责罚你,以后你若是再欺负延潮,忠书他们怎么办?” 听林诚义这么说,张豪远竟转过头向林延潮求饶起来:“延潮,延潮,你大人大量,你不要让先生责罚我,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向你赔礼。” 这么多人看着,张豪远算彻底颜面扫地了。看着对方涕泪交错的样子,林延潮心想,也给他足够教训了,都是小孩子斗气嘛,不要太认真。 林延潮看向林诚义道:“先生,同窗不睦,我们也有责任,但请先生念在他们已是知错的份上,从轻发落,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张豪远则是面色涨红,当场痛哭流涕。 林诚义道沉默半响道:“不重罚,不能正学风。” 林延潮道:“先生,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惩戒不过是末,而使得人不再犯错才是本啊。” 林延潮此言一出,林诚义露出欣然之色道:“说得好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你在这个年纪,竟能明白这个道理,实在难得,难得,难得啊!” 林延潮可以感觉到,侯忠书等学童都是一脸膜拜的看着自己。这膜拜的原因很简单,林诚义在社学治学两年来,很少能这样夸赞一个学生的。林延潮能享受这个待遇,足够众学童们顶礼膜拜的。 说到这里,林诚义忽然奇道:“这,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此出自大学章句,你何时学过了。” 林延潮却是不知出自四书五经里《大学章句》,只是上一世在哪里听过,却忘记出处。眼下林诚义不过教学生蒙学的课文,除了张归贺等少数学童,还没有人读四书呢。 于是林延潮道:“先生,我正巧听过,至于是不是出自大学,我倒是忘了。” 林诚义欣慰地点点头,对张豪远等人道:“难得延潮不计较,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呢?” 到了这里,张豪远与几名学童当下立即道:“先生,延潮,忠书,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侯忠书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而林延潮则是拱手道:“希望经过此事,大家从今以后言归于好,和睦共学。” 林延潮这么说,但见林诚义脸上露出微笑,显然自己这方宽容的做法,令他十分赞赏。 听侯忠书也这么说,林诚义道:“延潮,忠书不追究,但尔等处罚不可免之,小惩方可大戒,豪远你们将所毁之书,以及笔墨纸砚赔一副新的给延潮,还有你们六人罚扫洒之事一月,另放学后罚抄弟子规十遍!” 张豪远他们霜打了一般表情。 未到晚学,张豪远即拿了两本全新的书,还有一刀新纸,一锭墨,一方砚台,放在林延潮的桌上,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送来的正好,自己正要习字。中午的这件小事,耽搁了习字,每日定下十贴的目标,就必须完成,一会还要温习《幼学琼林》时间还是很紧的。 现在正好可以试试张豪远送的新笔新纸,想想也是满开心的。 新砚的砚底涂了腊,有一层光泽,摸在手中十分舒服,拿起墨锭放在砚上研墨,加了少许水,磨出来的墨汁黑如油,这说明墨锭的质量还不错。 想起小学时学的书法课,学校都是用墨汁的,方便是方便,却是少了几分研墨时的趣味。至于新笔林延潮就不试了,听说开始练字不能用好笔,否则就炼不出技法来,还是用软毫旧笔锻炼自己的腕力和笔力。 林延潮照着帖子开始练字,奢侈地用了张新纸,写字时舐纸不胶、入纸不晕感觉真是好极了,越写越舒畅,自己的字也是顺眼多了。一面写完吹干了,反过来再写一面,不要浪费嘛。 一帖字写完,林延潮只觉得全身痛快,就好像小时候上学时,新买的文具都特别爱惜,拿来和小伙伴们显摆一下,文房四宝,也就是读书人上阵打战的枪和剑。看了张豪远来捣乱,也是挺好的,否则自己哪里用得上这么好的纸墨。 自己在练字,其他学童们在背千字文。 林诚义将千字文定至全文背诵,而初入蒙学的学童也要背至三百字未至。林诚义这么布置后,课堂上学童们都是一片哀嚎,连学堂内最调皮的学童,这时候也认真许多,不敢再有所怠慢。 而吃了大亏的张豪远,更是面如土色,他现在正赶着抄弟子规,加上千字文全文背诵。他大概今晚不睡,都完成不了。 “此番也算给他们长了教训,以后看社学之内,谁敢欺负我们,真是痛快!”侯忠书笑着偷偷和林延潮说道。 “我们来社学读书,可不是来斗气的。”林延潮继续写着字。 “延潮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为什么不想想这么巧,你这几天学业正好有长进,督学老爷马上要来社学,就在这时候张豪远想赶你出社学。” 林延潮停下笔,没想到侯忠书平日一副缺心眼的样子,有时候却也满聪明的。 林延潮道:“你比别人强一截时,别人会嫉妒你,若是你强别人一大截,别人就会佩服你。所以别想那么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是王道。”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延潮,这句话听得浅显,但我听得却很道理啊!你怎么变得这么有文采,大哥,请受小弟一拜。”侯忠书作势要拜。 “你的膝盖我就不收了,地上凉,我道听途说行了吧,真是的。”林延潮摇了摇头。 晚学后,林延潮被林诚义唤至塾内说话。 林延潮先向林诚义行以弟子礼然后问:“先生有什么话要吩咐学生的?” “我前几日说要考校你落下的功课,你准备得如何了?” 林延潮道:“回禀先生,学生不才,《幼学琼林》只背了两卷,还有两卷没有背。”事实上他《幼学琼林》已全文背诵下了,并且刚才还温习了一遍。 林诚义一愣道:“能背两卷,也是很不容易了,你费了几日?” “两日。”林延潮实话实话,不过是两日背了全书罢了。 林诚义脸一沉道:“求学当务实为本,一卷就是一卷,两卷就两卷,不求寸进是不对,贪多了嚼不烂更是不对。” “先生教训的事,学生受教了。” 见林诚义认错,林诚义脸色好看了一点问道:“那你背了几卷?” “两卷!”林延潮老老实实地回答。 林诚义脸顿时黑了,将戒尺重重一搁,从手边拿起书本来道:“为师最恨华而不实之人,作学问扎扎实实来不得一丝浮夸,你以为是神童,两日就背下半本《幼学琼林》。” 我已经很低调了啊,林延潮当下道:“请先生试之!” “试当然要试,不然怎么责你,”林诚义哼了一声道,“第一卷的文臣!错一处,吃一记戒尺!” 林延潮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道:“帝王有出震向离之象,大臣有补天浴日之功……此皆德政可歌,是以令名攸着,学生背完了,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林诚义当然不会告诉林延潮,自己手举戒尺酸了活动一下。 林诚义轻咳了一声道:“背你的书去,第二卷老幼寿诞,还是不可错了一字。” “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 ……后生固为可畏,而高年尤是当尊,先生下面再背哪一卷?”林延潮是越背越是舒畅,不由发问。 “好了,不必背了。”林诚义果断合上《幼学琼林》的书,站起身背着戒尺,来林延潮面前踱步,来回走了几圈。 林诚义停下脚步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道:“延潮,社学里学童之中,你的学业一贯并不好,但是你这两三日的表现,实在令我刮目相看。” 林延潮垂首道:“先生过奖了。” 林诚义将手一抬道:“不说你的课业,你今日言,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说得很好。在我看来,蒙学课业于你没有什么难度了,是时候习经学了。” 经学一般指儒学十三经,包括应试的四书五经在内,如果说蒙学读的三百千千可以说登堂,那么儒家十三经可以称得入室,好比是小学到中学的跨越。 林延潮听了谨慎地道:“先生,经学是圣人之言,学生不敢造次。” “也不算造次,”林诚义露出欣赏的神色道:“你知道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很是难得。但是不通经学,就不能得功名。” 林延潮想了下道:“敢问先生一句,你让我习经学,是否为了督学大老爷来社学之事?” 第十一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第十二章 同窗排挤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二章 同窗排挤 右斋内,师生二人相对而立。 林诚义听了林延潮的话,微微惊讶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道:“看来你是猜到了,我也不瞒你。大宗师观风社学,必考校你们学业。在弟子中,你行止稳重,我想你在大宗师面前应对。” 林延潮也明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林诚义道:“虽说要让大宗师赏识很难,但是也算得见过世面了,将来再与其他官吏打交道也不怵。” 林延潮听了暗暗感激道:“多谢先生好意,不过经学是应试的时文,不仅要能背得滚瓜烂熟,还要将经义能融会贯通。如果要能窥得门径,非要数年苦功不可,我骤然学习,根基不稳,若是大宗师考校,答得对不足为奇,若是答错了,不仅令大宗师看轻,还累及先生和社学的名声。” 林诚义点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学生想另辟蹊径,若是大宗师考校蒙学课程,弟子可以上前应对,若是经学,还请先生另择人选。” 林诚义欣慰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若换了他人,恐怕就算不自量力也会一试,只是大宗师到时恐怕只会问经学,而不会问到蒙学课程。”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学生,也只有希望其他同窗得大宗师赏识了。” 林诚义哈哈一笑道:“为师虽不认同你的看法,但你执意如此,就随你吧。你的千字文书本弄坏了,我这里有一本千字文释义,上面还有我读书心得,我先与你讲解一番。” 说完林诚义从头到尾仔细地给林延潮讲了这一篇千字文。 林延潮退出林诚义房间,讲堂上已是点起灯火。林诚义给他讲千字文,居然是整整费了一个时辰。虽说是为了应对大宗师观风社学,但怎么说林延潮也是很感激林诚义这一番栽培的意思。 而且自己还欠着他的束脩,这让一贯不喜欢欠别人人情的林延潮,有一些不自在。 待林延潮走回讲堂,张归贺,张豪远几个学童表面上埋头苦读,但眼底却盯着观察着右斋的动静。 “归贺兄,先生对延潮面授机宜了许久啊。” “看来这一次应答大宗师,此人也是有份。” “对啊,本来不过当此人是山村小子,但他这一次出头,不是分薄了我们机会。” “此人心机深沉,连豪远兄都给他收拾了,眼下是压不住了。” “够了,”张归贺面露恨色,瞪了外面林延潮一眼,“总之就算我们不出头,也不能让他出头” 林延潮隐约听到张归贺几句话,但没有理会,将书本一搁,去厨房取了晚饭,直接捧来讲堂里。 林延潮捧晚饭,放在课桌上,准备边吃饭,边用功,将林诚义方才说的消化消化。 这也是上辈子当学生时,养成的习惯,只是当时都是边在食堂吃饭,边拿着手机上网看小说而已。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样才感觉吃饭香而已,能够有种享受人生中放松一刻的感觉,这种滋味绝对比屎后一根烟还要舒畅。 将腌菜拌进饭里后,林延潮一面用勺子舀着饭,一口一口拔进口里,结合林诚义所教导,将千字文释义又重新看了一遍。要知背得千字文虽容易,但要理解里面意思却不容易。比如胡适就曾说过他五岁时,就念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两句话,可是当了十年大学教授以后,还是不理解以上两句话的意思。 因此林延潮要将整本千字文都吃透,华灯初上,讲堂学童都已逐个回家,家里的饭食自是比学堂上要好。 他们自不会有林延潮这样边吃饭边读书的习惯,不过就算林诚义看到林延潮这一幕,恐怕眼下也不会说他三心二意,而是夸他用功读书吧。谁叫林延潮现在已经是好学生呢。 夏日的夜晚徐徐降临,窗外间蟋鸣不止。在用心读书的林延潮耳中,这蟋蟀的鸣叫丝毫不吵杂,反而带着一种夏日的生气,洗涤人心。在蟋鸣声中,油灯里烛光轻爆,短暂的夏夜很快就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明伦堂内燥热得犹如蒸炉一般,学童们身上的学子衫都是湿透了。 林诚义用书本逐了逐飞在耳旁的蚊虫,继续讲课,而堂上学童都是聚精会神盯着书本,只有额头拭汗时才动一下手。 一堂午学结束,学童们都是长长舒了口气。 林延潮和侯忠书二人耐不住酷热,到堂外一多荫通风的树下歇息。 四下无人,侯忠书悄悄来林延潮道:“延潮,你知道吗?前几天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三人被先生叫到塾内去了,呆了好一阵。你看这几日来,他们不知怎么的都是打了鸡血似的,一副奋发读书的样子。” 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学堂内,学业优异的学生。 “用功读书不是很正常?” 侯忠书眉头一挑问:“那先生也不是也招你吗?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林延潮道:“既你没有被先生所召,我就不该告诉你。” 侯忠书听了不言语了,过了一阵又忍不住问道:“延潮,亏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不告诉我,哼,我也早料到了,必然是大宗师观风社学时,先生让你们上去应答。枉我平日学习那么好,成绩那么优异,先生居然也不让我去,这真是没有道理!让我这样的人才埋没在乡里,真是国家的损失。” “那是谁昨日千字文默写时,被先生打了二十多下戒尺?让你去应答大宗师,这才是我们社学的损失。”林延潮毫不客气地批评道。 侯忠书老脸一红道:“那不是大意吗?如果我认真读了,就不会这样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兄弟两个,你得到大宗师赏识,不也是我得到赏识了吗?这可是鱼跃龙门的机会。” 林延潮道:“哪又如何,大宗师的学问如海一般深,而我现在只有半桶水,要得大宗师赏识很难的?” 侯忠书拍腿道:“虽然渺茫,那也是好机会啊,听说这位大宗师一向喜欢提携后进。” “延潮,我们洪塘乡乡野之地,大宗师十年也不会来一趟,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到时候我也会尝试一下,别想我顾忌兄弟情谊,让你三分。”侯忠书言道。 许延潮忍不住道:“忠书,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优点吗?” “是永不放弃的精神吗?” “也可说是,你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心。” 侯忠书脸上一僵道:“都是兄弟,你这么说我。” “先生回来了,我们快回学堂。”林延潮看见林诚义走来立即召唤道。 两人不敢怠慢,立即回到讲堂上。 林诚义一席青衫,站在讲案前开口道:“县里来了消息,学政老爷提前了行程,三日就到洪塘乡先拜祭襄敏公后,再观风社学” 襄敏公就是前兵部尚书张经的谥号。这消息一出,众学童都是一脸紧张,激动。 林诚义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平日最擅的书稿文卷都要携带身旁,还有平日教你们的应对礼仪,都还记得吗?” “记得!” 林诚义点点头道:“学业有长短高低,与各自的天资悟性有关,但礼之道却不可有了差错。这一点你们要记得。到了明日,你们都要打起精神来,知道了吗?” “是,先生。” 说到这里,林诚义长长叹了口气,笑着道:“明日大宗师要巡历三个社学,我听闻其他两个社学,都张灯挂彩,大放炮仗。但为师不屑这一套,不过你们应答进退,都能合乎分寸,如此也不辜负我平日一番教诲,好了,散了吧!” 说完林诚义大步而去,众学童都一并起身,向林诚义施礼,下面交头接耳,为大宗师莅临社学的事,激动在那讨论。 林延潮看去,一旁的侯忠书双手不住的来回搓动,显得十分紧张。 林延潮问道:“你紧张什么?” “我在想马上要见了学政老爷,说什么话啊?” 林延潮不由扶额道:“你真是深谋远虑啊,与其想这个,倒不如想想,先生要你准备的卷子,可选好了。” 侯忠书讶道:“什么卷子?” 林延潮道:“你都没带着脑子听先生说话?” “不是有你吗?”侯忠书厚颜无耻地道。 林延潮道:“就是备一份平日作得最好的卷子,明日以备大宗师垂询之用。” 侯忠书恍然道:“我明白,可我连破题都不会,拿什么时文的卷子交?总不能是将刚默的千字文,交给学政大人看吧。” “但我也不会破题,时文就没办法,不过为了能应景,还是写几句诗词,对子。” “那还不是一样。当今天子重文章,你我何必论汉唐,这诗词,对子将来又不考,谁还用心研习啊。” “就你们也想得到大宗师赏识,真是白日做梦!” 林延潮,侯忠书转过头去,看见张归贺站在面前。” 张归贺身材秀长,个子虽是不高,但下巴却是抬得高高的,用眼缝来瞧人。 张归贺刚要开口说话,一旁张豪远上来一拉他的袖子道:“归贺,算了。” 张归贺摇了摇头道:“没事,豪远哥,我只是问他几句话罢了?”说完张归贺,走到林延潮面前道:“延潮,前几日在书房,先生与你说了什么?” 林延潮笑着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张归贺傲然道:“这社学乃是我张氏子弟读书之地,能容你们外姓之人在此就学,你们当感恩戴德了。大宗师驾临时,你当知道分寸,不要想出头,懂了吗?” “张归贺,你不要欺人太甚。”‘ 侯忠书大怒。 林延潮拦住侯忠书道:“我明白了,归贺兄的意思,就让我不要当你的路了,那么敢问一声,以你的才学,就算我没有出头,大宗师一定看得上你吗?” 张归贺听了不屑道:“大宗师看得看不上我,是我的事。总之你们别想与我争。” 说完张归贺拂袖而去,张豪远看了林延潮一眼,也是离去。 大宗师还未到社学,同窗内却已是开始明争暗斗。 第十二章 同窗排挤 第十三章 大宗师按临了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三章 大宗师按临了 张豪远,张归贺这么一搞,侯忠书着实气得不轻。 侯忠书气恼地道:“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同窗之谊了,延潮,这你也能忍,这几日定要教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林延潮拍了拍侯忠书的肩膀道:“这是好事,不遭人嫉是庸才嘛,再说这张归贺城府浅薄,不过逞逞口舌之能,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侯忠书哼第一声道:“不行,我一定要出这口气,你等着督学老爷来的那日,看我如何一鸣惊人,技惊四座。” 林延潮见侯忠书如此,怕他生出什么事端来,好意提醒道:“先生可没有要你在学政老爷面前应答啊,恐怕你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 侯忠书哈哈一笑道:“总之你不用操心,到时候你配合我就是了,我侯忠书出头的日子不远了。” “我言尽于此了,你好自为之。”林延潮双手一摊。 “你别对我没信心啊。我不信你会在社学里被张归贺压着,一辈子不出头,你有什么妙计说来给我参考下。”侯忠书一拍林延潮肩膀。 “到头来还是要我出主意。” “你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快快说来。” 林延潮笑笑道:“不错,我确实有办法帮你,如果你有志进学,我可以帮你在学政前露脸,只是你学业未到火候,没有真才实学在,久了自会被人识破,到时候反而是害了你。” 侯忠书听了嘿嘿一笑道:“谁说我功课不行的,我们俩以前还不是半斤八两,就算现在稍稍差了一些,以后也总赶得上。再说了你不帮我,难道还帮那张归贺,张豪远他们二人不成吗?” 林延潮朝屋里望了一眼,点点头道:“那倒是。” 看着侯忠书心思活络的样子,林延潮道:“明日见机行事,你还是好生读书要紧,若真有才华,如椎处囊中,其末早晚自见。” 当下二人去吃了饭回到讲堂。 天已是黑了,张厝的百姓早就吃过晚食,就准备要睡觉了。 但读书人都是要三更灯火五更鸡的,晚上读书都是常事。 同窗都已是回家,而林延潮将自家拿来的油灯点上,与为了省灯油的钱的侯忠书挤在一张桌子上,远远看去如一点萤火。 侯忠书读了一会书,就趴在桌上呼噜呼噜地睡了。 林延潮也是无语了,事友数,斯远矣的道理,他是懂的,自己已是提醒侯忠书多次,已是够了,再说下去就要斯远矣了。 他现在琢磨的是,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 自己现在四书五经还没读,八股文无从谈起,准备交给督学的卷子,也只有对子和韵诗了。虽说眼下八股文是主流,元,明两朝的会试,乡试都不考试帖诗,但是宽松自由度较大的院试,府试,县试还是偶尔有考的,这纯粹看考官心情了。 但问题是林延潮不擅长对子,作诗,本想学其他穿越者,搞一些文坛大盗的行为。 可是林延潮在脑子搜刮了一阵,明朝以后的诗词,他本就没有记得几首啊。如人生若只如初见?算了十二三岁小毛孩,懂得什么男女之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拉倒把,写完没几天,锦衣卫就要请自己喝茶了。 所以林延潮准备放弃这等一鸣惊人的打算,老老实实下功夫,幸亏从现在学起,也不是没有速成的法子,林延潮先不忙着研墨写字,而出门走到左斋向林诚义先借了《对类》,《韵诗训》,《训蒙骈句》,《笠翁对韵》这几本书再说。 而林诚义却告诉他《对类》,《韵诗训》早都被借走了,而《训蒙骈句》早已是破旧不堪,只有《笠翁对韵》可以读。 林延潮心想有《笠翁对韵》也就够了,拿着书回到书桌上,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地读了起来。凭着过人的记忆力,费了两三个时辰,将整本近万《笠翁对韵》硬生生地背了下来。 换了旁人,谁也不会闲着蛋疼下这功夫,但林延潮却是可以。 背完后林延潮研墨提笔,《笠翁对韵》里的骈句韵对已在脑中,再结合以往林诚义讲得习对,作诗的记忆,开始作对写诗,冥思苦想一晚上,勉强作了两行七言对、一首五言诗,。 写完一看所幸还看得过去,林延潮又拿出一张棉纸,对着写好的字,工工整整的誉写了一遍,这才回到休息。 次日,林延潮又作了一首七言诗补上,而侯忠书也是借鉴林延潮办法,用《笠翁对韵》作了两个诗歌。林延潮看了简直惨不忍睹,几乎也就与‘大海你全是水,骏马你四条腿’的水平仿佛。 洪塘社学内,大家努力准备,终于到了大宗师来了一天。 天方大亮,洪塘社学大门齐开。 乡人们忙着清扫街道,而社学里也张罗起来,林延潮,侯忠书端水来擦拭门面。 这时候一名戴着东坡帽,穿着缎子衫的男子大步走来朗声问道:“先生在吗?” 林延潮认得,此人就是本乡里长,张豪远的爹。侯忠书不待见张豪远,没有说话。但是林延潮迎上前道:“先生在屋内,张总甲里面请。” 张总甲正要举步,林诚义正好迈步而出道:“张总甲,找我吗?” 张总甲见了林诚义,爽朗哈哈大笑道:“先生,正是巧了,我只是来瞧一眼,听闻提学大人按临,水镜社学那边都忙得开了,先生社学里有什么要帮手的尽管说一声。” 林诚义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张总甲,不必劳烦乡里,我们自己学生就够了。” 张总甲听了道:“哪里,社学的学生,哪个不是我们洪塘乡的子弟,也不是外人。豪远在吗?” 张豪远拿着扫帚走了出来,见了张总甲低下头道:“爹,你叫我啥事?” 张总甲拍了下张豪远的头道:“你这小子,怎么弄得一身灰尘,赶紧洗了干净,学政老爷,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不穿得体面一些如何能行?一会儿见了,需好好应对,若是能的学政老爷赏识一二,就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 说完张总甲就给儿子拍身上的尘土,张豪远唯唯诺诺地称是。 张总甲一脸讪笑地对林诚义道:“先生,一会儿大宗师来了,劳烦关照下犬子,感激不尽。” 听张总甲这么说,侯忠书暗暗朝林延潮挤眉弄眼,林延潮笑了笑,继续拿着布擦门。 林诚义似觉得有几分难为情,但仍是道:“平日多劳张总甲关照,豪远是我学生,自是一视同仁。” “林先生,准备得如何了?” 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男子,身着锦衣大步而来。见到对方,林诚义与张总甲都不敢怠慢,一并行礼道:“张少爷。” 林延潮本不识这张少爷,但见连里正也是一副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不由奇怪。 侯忠书在旁咬耳朵才知,此人名为张享是张经的嫡曾孙,其父也官至太常寺主薄,属于名副其实的官四代。 林诚义道:“已是准备妥当了。” 张享听了道:“大宗师,这一次来此,非同小可,决不可出了半分差池,一会若是有学童在大宗师面前失礼,你馆师的日子也就当到头了,明白吗?” 堂堂一名塾师在学生面前,被人当面训斥,林诚义倍觉屈辱当下道:“若有此事,张少爷不说,我也自行辞馆。” 张享道:“明白就好。”说完拂袖就走。 张享走后,林诚义的脸色很差,张总甲连忙宽慰道:“张少爷,与你开玩笑的,先生不必如此。” 林诚义摇了摇头道:“无妨,还是迎接大宗师之事要紧。” 接着就是一段漫长的等候过程。 先到的是探听差事,这也就是衙门里打前站的。这几个人先到社学里,先指指点点了一番,不和规矩,碍眼的地方一律整改,又布置了乡人接官迎接的顺序,然后又去看中午席面,定下上席、平席、水席的座次。 之后再派乡人去前面路上伺候,预备上半路吃喝的茶水,糕点。张总甲也是点头哈腰的一一照办。 最后探听差事似乎是捞到了张总甲给的门包,满脸春风地走了,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又是一段等待的过程。林诚义没有讲课,只是坐着,学生们也不能百~万\小!说,就是这样啥也不能做的干等着。 枯燥的等待令下面同窗们也是不由腹诽起来,实在是令他们等得太长。 迟迟到了快晌午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张总甲快步奔进讲堂对林诚义道:“快,快,大宗师的一行快到村口了,你们赶紧准备!” 林诚义听了当下,不敢怠慢,整了整头上的巾冠,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而学童们则也是相互整理好衣裳。临了这一刻,林延潮见的张豪远,张归贺以下,同学们也是有些紧张。 林诚义领着学童们走到社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 林延潮遥遥望向村口那大大的进士牌坊,众学童们都是望眼欲穿,然后远远的就听得鸣锣的声音。 然后乡里就鸡飞狗跳起来。 第十三章 大宗师按临了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咚!咚!咚! 一连连鸣锣十一下。 林延潮心知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分明。这鸣锣开道,也是高低之分,七品县官若是下乡,锣响七声,但若是五品知府下乡,就响九声。而省抚一级的官吏下乡,则响锣十一下。 我的天,不是说提学使只与知府平级吗?怎么也能响锣十一下,莫非看人家是省里来的。就算一省提学,且权力很大,不受抚院节制,你也不能这样。 待看到两面衔牌上写着“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福建学道”,林延潮这才恍然。 提学道隶属于按察司,督学要在里面挂衔。按察司里,按察司使是正三品,按察司副使是正四品,按察司佥事是正五品。如果督学官衔只是按察司佥事,那只能按五品知府的规格,但如果是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按官场上就高不就低的原则,就按省抚级级官员接待了。 算是长了见识了,林延潮有那么点沾沾自喜。 穿着皂衣的衙役拿着腰刀,跟在手举回避、肃静、衔牌赞导喝道前行,此外还有快手,听事,长随不知多少,后面一色青罩软轿,浩浩荡荡地朝村子里进来。 合乡村民都出迎在村口,跪道避轿。 轿子到了社学大门前停下后,一名国字脸,官威极重的官员走出轿子,目光慑然扫过众学童一眼。 众人噤声,大气也不敢喘。林延潮却没几分恭敬,上辈子自己作为小喽啰,也算是见惯了领导,新闻联播里连圣上都见过,几个四五品官还真震不到自己。林延潮仔细打量对方心道,此人就是学政?不过此人官威甚重,一看就决事果断之人,怎么会是清贵的提学官。 但见此人走到后一顶轿子前,然后走到一顶青色油布轿子前,掀帘道嗡嗡地道:“提学大人,襄敏公故里已是到了。”‘原来是误会了。‘林延潮暗道自己不懂官场规矩,如督学这样大员下乡,不仅要耆老相迎,此外还须由一名地方官员相陪。 半响,一黑缎官靴迈出轿外,然后一位四十多岁,绣白鹇补子的官袍的官员,徐徐迈出轿子。林延潮正要仔细看,但见一名衙役眼瞪了过来。林延潮只能将头低下。 说完一旁一人道:“提学大人有令,下乡所为亲民,大小规矩一切从简。” 规矩从简,就不必行那些繁文缛节。众学童们终于可以不必低着脖子,可以将脑袋抬起来了。 林延潮重新抬起头来,但见两名官员,犹如后世领导下乡视察般,左右上下,前呼后拥,除了乡老,士绅,还有衙门自己随员,书办,师爷等一大帮人,连张总甲那般在洪塘乡一手遮天的人物,都只能站着挨了个边。 就这群星捧月的架势,说不出的威风,难怪是人人都爱当官了。一旁衙役不再瞪眼,林延潮也是放眼随意打量,居首的胡提学自是十分好认,若非一身官袍加身,此人倒似一名普通饱学之士,说是教学先生也有人信。 至于另一人,就是林延潮先前误以为是提学的官员,听得一旁衙役都以此人马首是瞻,而一旁张总甲,乡绅们满脸热乎劲地,一口一个老父母称得,不用猜就知,就是本地父母官侯官县周知县。 对于这个周知县,林延潮也是略有耳闻。 闽中倭患严重,吏部选官时也是一贯挑选得力官员来闽地任官。 周知县的风评不太好,乃是拢着权利不放手的酷吏,为人又刻薄蛮横,重典治下,任官以来办好好几件铁案。不少人在他手上倒了霉,破了家,名副其实的灭门令尹,破家知县。 胡提学与周知县二人边走边聊,张总甲,林诚义以及本村乡老,唯唯诺诺地跟在二人,一并入了宗祠。 宗祠里摆着张经,张懋爵二人的牌位,张懋爵是张经之孙,后以父荫补为太常寺主簿。而张懋爵之子张享又补入国子监读书,可谓是一门官宦。 故而接官的位序上,张享排在第一。但许延潮却知此人县试考了五次才过,更不用说府试了。族中上下都知他不是读书之才,但他有个好爹,能够因荫监的身份,补入国子监,对他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般。 一阵寒暄之后,胡提学,周知县也是安坐,一旁人忙着端茶送水。一般而言这并非是真正的考校,提学的工作中心还是放在院试,以及整饬县学,府学上。所谓观风社学,其实不过是提学大人,了解地方情况,表示朝廷重视文教,鼓励民间向学之风。 因此观风也不会刻意为难,面子上过去了,再勉励一番也就过去了。胡提学是这么想,但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恰如真佛就在眼前,谁还愿意走十万八千里至西天取经。遇见一个一句话就能改变你一生的贵人,谁能按捺住,不试图竭力展现一番自己。 胡提学对下面学童,没有拿捏官架子,而是一派慈和长者之风道:“这些都是襄敏公的族亲,乡里吗?” 在场张氏族人那么多,但胡提学一问,却不是人人有资格能他说话的。必须推身有功名的人,陪之起居说话。其他就算腰缠万贯的商贾,或是张总甲这样在地方十分有势力的乡绅,都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回大宗师的话,大多是本乡子弟。”张享开口回答,他补了监生,就有了能与官面上说话的身份,代表张氏宗族说话。 胡提学赞道:“忠义之乡,真是人物锦绣。” 说到这里,胡提学自古对一旁周县令道:“朱子有云,三代以上,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 “人生八岁,而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及其十有五年,除了王公子弟,有凡民之俊秀才入大学。故而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听胡提学谈话,周县令身子前倾,表示恭敬,嘴里答道:“提学大人,所言甚是,眼下的社学,乃是效仿三代以上,小学所设,有教无类,凡百姓都可以接受教谕。到了十五时,入大学之学,除了王公子弟,庶民中独俊秀方能入学。搁到今天,所指乃县学,府学中的生员,唯有通过小三关三试,才能成为秀才。” 胡提学捏须笑着道:“数台兄,此言正合吾意。所以这一次天子令本官督学本省,凡社学师生一体考校,务求明师责成。同时也从民间荐拔举才,不可令贤良遗落于乡野。” 一省督学手握一省社学塾师的任免之权,同时也有破格为国举士的权力。 胡提学与周县令谈笑了一阵,众人包括张享都只能听着搭不上话。 这没办法身份差距所在,不说官位上的尊卑,就以‘学历’而言,周县令是隆庆五年的三甲进士,属于金字塔尖端的人物,而胡提学更是厉害,是庶吉士出身,后散馆出任御史,再钦点福建学道。 好比爱因斯坦和薛定谔聊天,想插嘴也是有心无力啊。 胡提学与周县令聊了一阵,方记起下面侯立的学童来开口道:“哪一位是社学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连忙站出身来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林诚义就是。” 胡提学见林诚义仪表堂堂,点了点头问道:“老友师从何人?”以胡提学的身份可直称其名,但他这么说,以示优厚社师。 听胡提学这么说,林诚义一脸羞愧回道:“回提学大人的话,晚生还未进学。” 听此胡提学神色淡了几分,当时有功名在身之人,称生员叫老友,而称童生为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 林诚义卡在院试这关上没过,还算不得是秀才,当不起老友的称呼。 而当时社学,好一些的是请儒士或儒学生员为塾师,差一些的才请童生为塾师。而胡提学听说林诚义不过是童生,料想他才学有限,所教出来的学生水平也不怎么样。 张享生怕提学看轻了,连忙补救:‘林先生虽未进学,但教导学生却是十分严苛,他的弟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这时周知县冷笑道:‘呵呵,提学大人面前,可不要乱放大话,出类拔萃四字岂是轻易用得?‘ 这一说,众人脸上都是露出尴尬之色。林延潮也不免对这周知县感觉不佳,作为本地知县,这么说一般是表来在提学面前表示谦虚回护之意,免的表现不佳,落差太大,但周知县这话听得这么刺耳,竟不给人留一点面子,完全没有官场上一派祥和的作风啊。 是想立威?还是已经知道自己在民间风评不好,索性黑脸到底。林延潮暗暗揣测。周知县这么说,没人敢说什么不是,都是垂下头来。连张享也不知如何回答。 胡提学笑着打圆场道:‘周知县治下,民风淳朴,当然不乏出类拔萃之才子。‘胡提学是周知县场内唯一需给面子的人物,当下道:“大宗师太抬举了。” 胡提学笑着问林诚义道:“社学中的弟子,学业到哪一步了?” 第十四章 讨厌的县令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见胡提学发问,众人都来了精神。 林诚义答道:“回大宗师的话,学有先后,有些弟子已读四书了,有些在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至于刚入学的还在读蒙童训,弟子规。” 胡提学认真叮嘱道:“师者,发蒙解惑,传书授业也,汝授书时当循序渐进,不可急切造次,欲速则不达。” 林诚义行礼道:“晚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转过头向学童们温和地问道:“你们谁都读过四书啊?” 果真如林诚义预料,胡提学先考校四书。这也是必须的,经学是功名的敲门砖。胡提学负责一省文教,当然需引导士林文风的方向。 听到胡提学这一句话,学童中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都是精神一震,三人一并上前一步回答道:“回大宗师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胡提学回顾对左右笑着道:“瞧,说得多有趣,恰巧本官当年未中进士前,也读过一些四书,我们来相互印证一番。” 领导开玩笑,下级是一定要笑的,在场大多是衙门里的人,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于是众人都是笑得‘前仰后合’。 胡提学当下指一指张归贺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三人之中张归贺年纪最长,长得斯文秀气,一看最有读书人的样子。胡提学点他第一个来问,显然对其有几分兴趣。一旁作陪的乡老里,正有张归贺的族亲,当下颜面有光。 眼下听胡提学问话,张归贺当下精神一震,在族亲,在场官吏的注视下,丝毫也没有怯场。 张归贺上前一步朗声回答道:“晚生读完大学,正勤读论语,孟子。”林延潮心想,张归贺不愧是洪塘社学第一‘学霸’,十三岁能读到论语,孟子已算得不错了。 胡提学点点头,不过这在他眼底也不算得什么,当下道:“好,你既读了了论语,我问你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下一句是什么?” 张归贺不假思索,笑着道:“学生知道,楫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胡提学微微点头接着问道:“那这一句如何注解呢?” 张归贺停顿了一下,思索道:“讲得是,君子谦虚与人不争,但是……但是射箭之时,先作揖而让,再作揖而退,后登堂饮酒,这应该……应该就是君子之争。” 张归贺说的是朱子注集上的注解,这是官方标准答案。所以当初林诚义叫林延潮背四书时,他觉得时间不够,并非是四书难,而是四书的注集太长了。林延潮听张归贺说得虽结结巴巴,但意思上大体还是说对了。都可以看出对方十分勉强,连林诚义听他说完,都是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胡提学听了不置可否然后转过头问周县令:“数台兄,你觉得此学童解得如何?” 周县令面无表情地道:“这可为难我了。” 作为进士出身,四书五经对于周县令早是烂熟于心,但胡提学这么说,他倒是不好接,说出来以免有卖弄之嫌。 当下一旁有人道:“大宗师,学生来替县尊解一揭。” 一名与张归贺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子从周县令身后走出。 “大宗师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周县令斥了他一句。 胡提学笑着道:“都是学生后进,就让他说吧。” 此人开口道:“那么晚生姑且言之,其中揖让而升者,乃是大射之礼,古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朱子在这一段有注解,晚生采之,此言君子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胡提学满意地点点头道:“十不离八九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这男子当下大喜道:“晚生陈宗城,多谢大宗师赞赏。” 林宗城表现的如此抢眼,当下惹得在场张氏子弟的不快,眼下是提学大人,来洪塘乡考校这里子弟的学业,你是什么鬼,如何到本地人头上抢风头来了。不过此人知县旁班列而出,不是县衙里人,就是知县亲信了。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张归贺见此,也是目光露出恨色,当下着急道:“恳请大宗师再出题!” 胡提学笑着道:“方才已是问过了,汝这个年纪,已是不错了,将来再用功就是。” 听胡提学这么说,张归贺不敢再说,只能跺足退下。张归贺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跺足的动作,被胡提学看在眼底,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 胡提学看向张豪远,张嵩明问道:“你们学了什么?” “回大宗师的话,只学了大学,论语只是粗通。”二人一并答道。显然他们是看到方才张归贺失利,自知学问做不到那么深,于是退一步。大学经一章,传十篇,加起来不过五千个字,很难出什么差错。 这时张豪远上前一步道:“学生张豪远,乃本乡里长之子,于大学一书,早已是烂熟于胸,恳请大宗师出题!” 张豪远这一跃居张嵩明前,抢了个先,又主动介绍自己,并暗指自己是里长之子,这一切都是要胡提学面前加深印象。而张嵩明则是愣在一边,不知说什么,显然没见过世面,胡提学,周知县面前失了方寸。 林延潮在一旁看了心想,看来有个里长的爹,也是不一样啊,规矩礼数却是一点不错,这不是普通百姓教得出来的,不过张豪远是不是太刻意了一些。 里长在乡间势力很大,但对于胡提学而言,又怎么看得上呢。胡提学看着张豪远摇了摇头,张豪远神色一变,不知为何惹得胡提学不快了。 胡提学手指着一旁的张嵩明,问道:“你年纪较他小,为何抢在他面前呢?” 张豪远一时哑然,心知自己给胡提学留下不好印象,当下急忙补救道:“学生虽年纪小,但在族中的辈分却比大他。” 胡提学听了捏须道:“你说得有自己的道理,但于礼不合。” 周县令在旁拿眼一瞅,冷笑道:“大宗师在提点你,听到了吗?” 周县令官威很重,一般百姓大人尚且畏惧,何况小孩。他平平一句话,在张豪远听来就像是训斥一般。张豪远也不免颤抖道:“学生谢……谢大宗师教诲。” 胡提学倒是温颜道:“无妨,你刚才说大学一书,早已烂熟于胸,你可知古人为学首末次第,大学虽短,但学问须以大学为先,朱子有言,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你切不可轻慢。” 这话听得在场之人都是点点头,林延潮也在心底暗赞,尽管观风社学这一套,是古代人在官面上搞形式主义,但胡提学还是十分用心的,言语中肯,是真的在提点后进。 但是张豪远被周县令方才那一吓后,还没有缓过来,人在心不在地答道:“多谢大宗师提点。” 这一情形在场的人都看出来,倒是浪费胡提学一番好意思,张总甲在一旁看了,暗暗气恼,但又不敢出言提醒儿子。 胡提学当下问道:“汝可记得汤之盘铭所言?” 张豪远听了当下精神一振道:“学生记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胡提学微笑,以示嘉许,张豪远对大学一书准备得十分充分,正等胡提学再问自己。但胡提学已没有再问的意思,转过头去看向张嵩明问道:“大学中有言,意诚而心正,何为意诚?何为心正?” 张嵩明被这突然袭击,弄得惊慌失措,他也以为胡提学会再考校张豪远几题的。张嵩明紧张之下,大脑一片空白,听了胡提学的话,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道:“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所谓正心……所谓正心……” 张嵩明答出一个,下一个就接不上去。 众乡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林延潮见了也是感叹,见了这样大场面,换谁都会紧张,难怪林诚义之前对自己说,不指望自己能得到胡提学的赏识,就当见见世面,以后见官不怵。 “你来告诉他。” 见胡提学指到自己,陈宗城脸上露出一抹笑意,出首道:“所谓正心,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 见陈宗城如此回答,胡提学露出嘉许之色。而一旁洪塘乡的人,顿时颜面扫地。 不久一名长随向周县令耳语几句,周县令向胡提学道:“提学大人,茶饭已是备下,乡野地方,没有什么佳肴,唯有鱼虾还算新鲜。” 胡提学笑着道:“早闻闽水的河鲜养人了,周老弟为官一任,真是好福气。” 周县令笑着道:“哪里哪里,过一段江口红蟳肥了红膏,那才是真正口福。” 说完二人齐笑,皆是站起身来。 林延潮暗暗摇头,估计观风社学的事,在两位官老爷眼底,还不如江口的红蟳更感兴趣。 两位大人离座,一旁的下属也是动了起来,开路掀帘。 胡提学听后点点头,从椅上起身。 张享见了急了,心道今日事传出去,不仅洪塘社学,洪塘乡的名望也是砸了。张享连忙上前一步道:“两位大人请留步,社学中还有几名弟子可以造就,请大人试之!” 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 第十六章 一鸣惊人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六章 一鸣惊人 张享此刻心情太急切了,所以行动有些冒失,难免有阻拦上官去路的嫌疑。 周知县脸已是沉了下来,大为不快道:“还要再试吗?” 张享在周知县面前不敢陈词,林诚义上前一步道:“大宗师,老父母在上,晚生这些学生都是可以造就之才。” 胡提学听了侧过身温和地道:“进学有先后,资质有等差这不算什么,但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汝当仔细教学生这个道理。” 林诚义听了满脸羞愧,知道是方才张归贺和张豪远的表现令胡提学失望了,当下道:“多谢大宗师指点,晚生一定谨记,如此教导学生。” 听胡提学这么说,侯忠书对许延潮恼道:“先生受辱,我作为学生怎么能忍?现在提学大人,可是将我们洪塘乡的人都看得轻了,不行,眼下我不能顾全大局下去了,我必须站出来挽回先生的颜面。” 林延潮没有拉住侯忠书,但见他一步迈了出去,还未说话,就被张总甲拉下去道:“提学大人在这里考校学问,你一个外姓子弟说什么话。” “你别瞧不起人,我也是社学的弟子。”侯忠书闻言大怒。 林诚义看了过来,脸色发青道:“张总甲,外姓子弟也是我林某的学生,就算塾师不做,我也不能让你如此辱我学生。” 外人见林诚义与张总甲内讧,不由都是好笑,张享大失颜面,只能陪着讪笑,看向林诚义都是怒色。 林诚义为张总甲所辱,满脸都是悲愤之色,当下上前一步道:“大宗师在上,恳请你再试一人。” 胡提学笑了笑,不置可否。 林诚义先斩后奏,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千字文背得不错,何不让督学大人考一考呢?” 千字文,听林诚义这么说,众人都是一晒。千字文乃是学童发蒙之用,不在四书五经之列,让提学考校,等于数学教授,去考小学生加减乘除的功课。连张享也瞪了林诚义一眼,觉得他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不过也有人,顺着林诚义目光看去,但见一个年幼的学童站了出来。众人初时以为,此人也不算什么,但见对方行止从容,少年老成,不由多看了几眼。 林延潮见林诚义向自己点了点头,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侯忠书有句话说对了,师受辱,学生怎么能忍。 林延潮当下向前迈了一步,长长施礼道:“请大宗师出题考校!” 胡提学神色肃然,待见林延潮走前,不由眼睛一亮道:“小小年纪,竟有这等端重气度。看你少年老成,自有诗书满腹的气度,本官还以为你已是秀才了。” 听胡提学这么说,在场之人都是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确实林延潮眼下的气度,要说他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真是谁也不信。 “大宗师金口,学生必当努力,令大宗师言不有失。” 胡提学听了微笑道:“说得好,有志气。” “不过,”胡提学话锋一转开口道:“话虽说得漂亮,但也要有真才实学才行,你说你学了千字文,都背得如何?” 林延潮答道:“回禀大宗师,学生于千字文用功最久,可以说倒背如流。” “延潮这孩子,这会总该让大宗师满意了吧!”张享,张总甲都是松了口气。 这时候一旁周知县冷笑道:“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千字文给本官看看啊!”此刻张总甲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怪自己乌鸦嘴,公门里好几人窃笑出声来。 胡提学也是莞尔笑着道:“人无信不足以行天下,少年人,你说你要考秀才,本官甚欣慰,但可不要学大人大言不惭啊。” “多谢大宗师,老父母提点,敢问学生可以倒背千字文了吗?”林延潮说道。 “哦?这孩子,”胡提学哈哈一笑道,“姑且试来。” “也乎哉焉,者助语谓,诮等蒙愚,闻寡陋孤……”林延潮开口就来,丝毫没有停顿。 宗祠内最少有近百人,满堂之人都是看向林延潮。但对着这么多人的目光,林延潮却丝毫没受影响,双手负后,踏着读书人背书时的矩步。 “正表端形,立名建德……” 但听林延潮吐字清晰,仿佛当年曹植七步成诗,又恰似在自家院子里闲庭信步一般。在场之人听得张大了嘴巴,连下巴都要脱臼了。这小子真是在到背千字文啊。 “……荒洪宙宇,黄玄地天。” 最后一个字落地之后,祠堂之中鸦雀无声。 林延潮背完后向胡提学行礼道:“学生愚钝,两年从学只擅长千字文一篇,故而才这么熟稔。若是大宗师,老父母考校学生其他的,学生真的就不会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心底都赞了个好字,小小年纪就这么知进退,还给了周知县一个台阶下。乡人多不识林延潮,不由纷纷打探起这孩童的来历来。而有心之人则是偷看胡提学脸色,看他如何评价。 胡提学沉默了一会,旁人看不出他的心思来。 这时候他突然道:“磻溪伊尹,佐时阿衡何解?” 这是千字文里一段话,林延潮想起林诚义给自己讲解的千字文释义来,毫不犹豫地道:“周文王在磻溪遇姜尚,辅佐明君,而商汤王尊伊尹为阿衡。” 这句话不容易解释,一般人从字面上的理解,就是磻溪边的伊尹,为商汤王尊为阿衡。但事实上磻溪是周文王遇姜尚之地。千字文里用短短八个字,却道得两位贤臣知遇于明君之事。 胡提学忍不住轻轻击节,又道:“杜稿钟隶,漆书壁经?” “杜度草书,钟繇隶书,魏安厘王冢里漆书,曲阜孔庙壁中之经。合上一句既集坟典,亦聚群英来说,杜稿钟隶,漆书壁经指的是宫中所藏珍宝。” 胡提学脸上微微露出笑意,林延潮正好于这一段特别有心得,深入道:“上一句讲得是杜度乃草书之宗,钟繇隶书天下第一,道的是天下之珍!” “下一句讲的是上古无笔墨,以竹梃点漆书竹上,后有人掘魏安厘王的坟墓,十三篇漆书的古籍,使漆书重见天日,而壁经,是说秦始皇焚书坑儒后,儒学失传,所幸从孔子旧宅墙壁发现先人所藏的经卷,才使得经典重见天日。漆书壁经道的是存亡断续!” “解得好。”胡提学也不由赞了起来,下面凡读过千字文的,也是纷纷点头。 “本官再考校你一个难得,如果对了方才过关,”胡提学捏着胡须突然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何解?” 众人都认住了,这是千字文第一句,也是最熟悉一句,考过科举的人都知道,每间号舍都用千字文来编号,但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举人都不一定晓得。 林延潮却笑着道:“天地玄黄出自易经天玄地黄,宇宙出自淮南子,上下四方称宇,古往今来称宙,洪荒出自太玄经,称洪荒之世。” 众人当下都是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时候胡提学捏须大笑道:“我问你淮南子,太玄经你都看过吗?” “没有,但弟子看过千字文释义,上面说的。” 胡提学油然道:“那也很不容易了,于千字文一书,你可以算出师了。” 林延潮当下躬身道:“大宗师过奖,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读破一卷书,赵普半部论语也可治天下。”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么说,十分欣喜道:“能务本求实,真孺子可教也。你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很不容易,必是家学渊源,汝父想必是读书人吧。” “家严是生员,庆隆年间中的秀才。” 听林延潮这么说,胡提学和周知县都是点头。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都是亲近,而秀才已列四民里士的阶层,若是林延潮说自己是商人,吏员,农人之子,就要有折扣了。 胡提学对林延潮更是亲厚道:“父亲是秀才,难怪应答有礼,进退有度,不知现在是在县学,还是府学?” 胡提学掌府,县二学,若是有名的学生,他该是有耳闻。听胡提学这么说,林延潮不能说话,只是垂下头。 “怎么不说话?”胡提学问道。 众人见了微奇,怎么不回答胡提学的问话,难道最后功亏一篑。 这时候林诚义站出来道:“禀大宗师,延潮之父母,在数年前,为本乡百姓避开倭害,不幸遇难。” 原来如此,众人听了不由大生同情之意。方才林延潮不能答,自然视作‘梗咽不能言语’。 “真有此事?”胡提学斟酌了一下,心想还是确认为好。 一名衙门里的官吏在周知县旁耳语了几句,周知县点点头,当下对胡提学道:“确有此事,隆庆年间,寇酋林凤率寇掠民,当时确有一名林姓秀才遇害。” 一名生员遇难对一县来说是不小的事,当时的知县,必须要上报提学道,提学道再上报按察司。 听到这里,连胡提学也觉得有必要给这少年补偿些什么了。 胡提学思索了一番伸手抚须道:“你文才具佳,本官很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 “提学大人,”周知县打断了胡提学的话。 “周县尊有什么话要说?”胡提学问道。 周知县看了林延潮一眼,耐人寻味地笑着道:“提学大人既是赏识他,不如听听这学童,自己想要什么奖赏。” 林延潮心底一噔,看向周知县心想自己莫非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这样害我。 第十六章 一鸣惊人 第十七章 成为弟子了(第一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七章 成为弟子了(第一更) 周知县这么说,胡提学微微一愣后,哈哈地笑道:“数台兄说的是,还是让小友自己来提吧。” 众人也摸到了周知县的意思,心底也是替林延潮叫屈起来。 若是胡提学奖励林延潮,当然是长者赐,不敢辞,他给什么林延潮就要什么。 但是自己要求,这分寸可不好拿捏,要求多了,胡提学会觉得你贪心,方才苦心营造的一切好感都没有了,若是要求少了,自己也是吃了亏。若是什么都不要求,看似清高,但是却蠢极了,旁人反而会觉得你虚伪,甚至胆怯而不敢向胡提学有所要求。 在场众人心想,若自己是林延潮该如何回答,在旁人眼底,这可是一句话可以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 “还没有想好吗?” 林延潮抬起头,看向胡提学,见他眼中露出些许笑意。 任何危机换个角度来看,也是一个机遇,林延潮定了神,脸上露出了笑意当下道:“回禀大宗师,晚生想好了。” “哦,说来听听。” 众人心想,林延潮这么说定然是打算向胡提学要求什么。 林延潮道:“晚生想请大宗师允许,让先父灵位入供抗倭的忠义祠。” “聪明。”众人几乎忍不住拍腿赞叹。连一直板着脸的周知县也是,眯起眼睛来再度打量起林延潮来。 此举表现了为人子的孝道,成全了好名声,也不过分贪婪,此外县府里早已下文,入忠义祠之人的家属,可优免二丁两年的杂泛徭役。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若换了一个成人做出这样决定,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若是从一名十二岁少年道出,就很难了。在众人眼底不仅是才学过人,而且人情练达,两者兼备最是难得。 而林延潮沉浸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同时自己也算有了少许欣慰,他算为自己这一世从未蒙面的生父做了一点小事吧。 胡提学亦不由叹道:“生子当如延潮矣,数台兄,此事你看如何?” 周知县干笑两声道:“胡提学有识人之明,这小童有尽孝之心,今日真是遇上一段佳话啊。”此刻连周知县也是夸赞起起来。 胡提学笑着道:“这本官倒是受了,小友可有得意的卷子,放在身边,让本官看一看。” 到了这里,在场之人都是用又羡慕,又妒忌的目光,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早就准备,从袖子里抽出前几日作的对子和律诗的卷子来,交给胡提学。胡提学扫了几眼后道:“不错,不错,但是还欠些火候。” 林延潮当即道:“学生,恳求大宗师斧正!” 嗯,胡提学点点头,将卷子上不足之处,略微提点了一下。 林延潮当下跪下向胡提学叩了头道:“谢大宗师授业解惑之恩。” 这一番举动,众人都暗赞林延潮上道。 其中诀窍在,师者,授业解惑也,林延潮这么说就是拜胡提学为师,从此以后出门就敢说自己是提学大人的门生了。 胡提学满意地微笑,他远到福建这偏僻之地为一任提学,他的打算还不是借乡试,院试的机会,收得门生弟子,将来若顺利回两京任堂官,或是地方大员,这些门生可都是人脉资源,放长远也可荫庇子孙。 林延潮眼下虽连童生都还不是,但是知书达理,又十分聪慧,可以放在长线投资。 胡提学满意对周知县道:“你说你地方没有人才,我看不是嘛。” 周知县听胡提学这么说,也是颜面有光,薄笑道:“那是提学大人抬举罢了,不过提学大人再说下去,席面可是要凉了。” “好,好,”胡提学笑着起身,众人都是一并弯腰躬送胡提学。 胡提学脚步顿了顿,伸手向后面一招道,“延潮也一并入席吧。” “是!” 胡提学直接邀林延潮一同赴宴。乡人们这时候已是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与提学,知县一并赴席,这是何等殊荣。 林延潮走后,众人啧啧称奇,暗恨为何陪在胡提学,周知县身旁的不是自己。而林诚义看着弟子得到提学的赏识,也是一阵欣慰。 他当年自小家贫,父母将田地房子都典当,以资他求学,院试后父丧,母孤寡在家无力再考,只好以馆谷为生。 他自知自己为童生,在别人眼底水平比生员塾师,要差了一个档次。但是林诚义是个骄傲的人,他虽不是生员,但自认不比生员塾师差。因此他对学生严格要求,诲人不倦,就是希望他们能出人头地,若有弟子里考上秀才的,自己也可一吐被人看轻的恶气。 林诚义默然地走着,张享与张总甲二人,忙去招呼县衙三班六房的吏役。林诚义知道,这些他们畏吏役更甚于县官。 都是笑脸,尽是虚伪的客套,这些人上一刻可以捧你入云,下一刻可将你踩在脚底。方才张归贺等弟子表现不好时候,是如何呵斥自己的,而现在林延潮为提学抬举,又对自己摆出笑脸来了。 罢了,罢了,林诚义走向宗祠大门觉得自己已是看透世情,明日就辞去塾师,他的远房表叔是卖桐油的,需要一个帐房,他打算去那帮忙。 “林先生留步,大宗师有请!”一名衙役过来满脸堆满笑容的与他道。 林诚义知道衙役的人都是媚上而欺下的,他们突然这般待自己一个山村塾师倒是有几分意外。 “为何?” “那要多谢你的弟子了,他在大宗师面前赞你的才学,故而大宗师请你一见,对了,你有无趁手的文章在身边,如何没有请人去取,眼下先随我去见大宗师,切不可让贵人久候啊,林先生啊,说不准你要交大运了。” 林诚义听了方才死寂的心,不由又颤抖起来,但他涵养很高,拱手道:“多谢,烦请领路。” 那衙役笑了笑道:“哪里的话,我以后说不定还要劳烦先生照顾呢。” 宴席散去,胡提学,周知县已是打道回府。 宴席上林延潮也喝了一些酒,带着几分酒意。这时候可没什么十八岁以下不能饮酒的说法,林延潮也灌了几盅黄汤下去,人也有些晕晕乎乎的。 从宗祠里走出来时,太阳已是要落山,张厝村的房屋上披一层霞光,家乡方向的远山落下一道长长的斜影。风疾疾的吹着,令林延潮酒意顿消。他借着些许酒水,来舒缓一下穿越这一个月来一直紧绷的神经。 终于,终于有了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林延潮见侯忠书立街边左看右看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担心你,”侯忠书幽怨地道:“今日你可算大出风头。可我却无人赏识,我当初苦心安排好的大计啊,胡提学居然一眼都没有看过。” 林延潮将双手一摊道:“你的风头又怎么是我抢得掉的。你放心,方才你为张总甲拉下的一刻,必然在胡提学心底留下了深刻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象。” 侯忠书啊地一声道:“是吗?” 林延潮重重地点头道:“是啊,正是由你这一番表现,才烘托了我出场力挽狂澜啊。” “去你的。” 林延潮担心侯忠书介怀,宽慰道:“这事求不来的,你学业不够,若是造假冒充才学,久了必被人识破,到时候是害了你。若是你真的要想上进,从今日起就和我一并好好读书。” 侯忠书道:“你说也是,你原来读得都不如我,这次一定是侥幸。” 两人说说笑笑,推开社学的大门,走到明伦堂前,林延潮,侯忠书却是吓了一跳。但见同窗都是在那,眼见林延潮回来了。这些往日从不向自己打招呼的同窗们竟是一起从座位上起身。 众人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神色,有那么一些拘谨,还有几分尴尬。 “各位同窗,这是作什么?”林延潮言道,侧头看见侯忠书却是抬头挺胸。 张豪远走向前,面上还有几分不自然,他向林延潮施礼道:“延潮,今日你为我们社学,为我们洪塘乡挽回了面子,以往自己有对不住的地方,请你不要往心底去。。” “豪远兄,哪里话,我们不是好几日前早已是握手言和了吗?” “我只是怕落下疙瘩,今日听延潮你这么说,知道你是大度的人,是我多心了。”张豪远这么说,另一人张嵩明道:“延潮,你为我们社学出了口气,在提学,县尊面前争了光,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团揖道:“我一个外乡子弟,能得先生启蒙,得诸位同窗接纳,这乃是我荣幸,还是先谢过大家。” 林延潮这一番话赢得了众人的心,张豪远这时道:“延潮不计前嫌,今日又为了社学增了光,我出钱让膳夫加两个菜,今日大家一乐如何?” “豪远哥豪爽!” “谢豪远哥了!” 众人都是轰然叫好,林延潮也是笑容满面,没发觉在同窗中唯独张归贺独自一人,悻悻地离开了讲堂。 四面的同窗围了过来纷纷道:“延潮哥,今日款待学政老爷,县尊筵席如何?” “延潮哥,一席面上几个碗?七八个没?” “少了,起码十八碗!” “胡说,喜宴才上十八碗的。” “那么说,学政老爷,县尊断是不止十八个碗了。” 同窗们都是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讲堂内,大家都是齐声欢笑。待林延潮说到筵席上的丰盛,酒酿如何香醇,众学童们都是啧啧称奇,大家都是最喜欢听这个,仿佛都亲身经历了一般。 不久拍门声起,众人看去原来林诚义在张总甲等几人搀扶下,返回社学,张豪远等学生连忙都是一并上前帮手。 “先生怎么醉成这样?” “不是酒醉人,而是功名醉人啊,酒不醉人人自醉。”张总甲笑着道。众学童都不明白什么意思,唯独张总甲看着林延潮笑了笑。 ps:晚上还有一更,请大家收藏哈! 第十七章 成为弟子了(第一更) 第十八章 传道授业(第二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八章 传道授业(第二更) 夏日炎炎。 社学里的大树上蝉鸣不止。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热浪滚滚中,学生郎朗的读书声,也是回荡在社学里。外边扛着锄头经过的村民,每到这时候都会欣然的微笑着。自胡提学走后,整个学堂的学风,顿时也不一样了。原来有些怠学的学童,现在也变得认真起来,对着书一字一句的在读。 林延潮坐在书案上翻书,眼下他在读神童诗。这神童诗也是发蒙时学生常读之书,读起来令人意气飞扬,恨不得立马就中了进士,步入朝堂一般。而书里也是通俗易懂,不仅是新入学的孩童,还是读了一两年的学童都可以学。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众学童读到这里时,林诚义走入讲堂之中,目光扫过学堂上,默默地听着学生读书。林延潮突然感觉有种不一样的气氛。 片刻神童诗已是念得完了,林诚义将全书讲解了一遍。这一遍林诚义讲解得十分仔细,也是十分耐心,仿佛要把自己半辈子读书的全部见解都注入这篇诗中。似乎大家也有了预感,连平日最不认真的学童,也是听得无比专注。林延潮无比专注地听着林诚义的讲解,一字一句地跟读。 这带着墨味的书卷一页一页的翻过,沙沙的声音,仿佛春蚕食叶般,润物细无声般进入每个学童的心田。解到最后,林诚义缓缓合上书,目光再度扫过学堂上道:“诸位弟子,神童诗这一篇,望大家回去后勤加研习,而先生已决定不日辞去塾师。” 听林诚义这么说,学生们不由问道:“先生,为何不教我们了?难道我们做错了?” 课堂上一片安静,除了林延潮一人以外,众弟子们都不知道为何林诚义突然辞去塾师改去赴院试。 林诚义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向总甲辞去了塾师,以备八月的院试,所以不能再教导你们。” “先生,你考中了院试,就能成为生员了吗?”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到这里林诚义看了林延潮一眼,师生二人心知肚明。 突有一名学生站起身大声道:“先生,我们不愿你走!”林延潮看去说话的,竟是平日最懒散的学童,挨着林诚义的板子最多,但第一个挽留的也是他。 林诚义目眶微红,举起手向课堂上按了按道:“我不是教过你们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初来社学为塾师时,为师总有个期望,心想为师虽此生进学无望,但教出的学生也要有几人能够进学的,不仅仅是能中秀才,甚至能中举人的。” “说来惭愧,为师平日虽时常和你们说读书为学,不能拘泥于举业,但为师何尝有看得开了,正如这神童诗说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为师这些年实一心念之的,就是能够得到功名啊。” “所以说来,我的眼界见识,也不配堪为人师,但是今日为师有一句掏心底的话,告诉在座各位,无论尔等要读书立身,还是有志科举,都要记住,世道会欺你,时运会不济,人会误你,但诗书绝不会负人!” 张豪远,侯忠书等人握紧的拳头,听了林诚义这番话,在场学童甚至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 “学生记下了。”在场学童一并回答道。 林诚义欣慰的点点头道:“你们记得就好,尔等年少,当惜这大有为时之光阴,奋发读书,不要待到如为师一般青丝白发时方才懊悔。” 说到这里,林诚义背过身去,言语中也有几分哽咽道:“好了,你们再读读书吧,我再看看你们。” 学童们一并背负着双手,挺起胸膛,对着堂上的林诚义大声念道。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 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达而相天下,穷亦善其身。” ………………………… 晚学之后,林诚义给每名学生都一一布置了几日课业,最后一名名学童都向林诚义郑重行礼后拜别。 明伦堂上只余下林诚义与林延潮二人。 林延潮拿着书本上前,朝林诚义施礼道:“学生望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林诚义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自己良久,语气中有几分不忿地道:“胡提学提拔你也就罢了,你为何自己不好好把握,反而在他面前提及为师?” “学生今日能为大宗师赏识,离不开恩师教导,胡提学问其果,学生不过道其因而已!” 林诚义顿时无言以对,深吸了口气道:“此番若非你将我推荐给提学大人,为师也不会破格得到这次院试的机会。你放心,这个人情为师将来一会会还你!” 林延潮反问道:“那么先生,敢问我还是你的弟子吗?” “是。” “那弟子向别人称赞自己的老师,做错了吗?” “不是。” “那老师得了他人赏识,算是欠下弟子的人情吗?” “这。” “所以先生若是要计人情,弟子能得你细心教导之恩,又兼延缓束脩交纳之情,要多久才能还清,若是一并计较起来,倒是弟子的不公平了。” 林诚义摇了摇头,没好气地道:“你真是能言善辩,为师收回方才的话,总行了吧。” 林延潮嘻嘻一笑露出几分顽劣弟子的模样来。 林诚义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气氛,板起脸来道:“今日能得胡提学赏识,为他收为弟子,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作了的蒙师尚可,至于经师和人师却是不敢当了,不过有句话我要问你,你想好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了吗?” 林延潮听了林诚义的话,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寒门子弟而言,要想要有立身之地,仅有的,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林诚义正色道:“成为生员,见县令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诚然成为生员,并非可言一世太平,就算你官至内阁首辅,也有皇帝压着你。但成为生员,至少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小吏不敢难你,衙役不敢难你,否则就算你坐拥万金,也不过是他人圈养的肥羊!” 成为生员,中了秀才,以往看史书,电视剧时,也觉得过去秀才,甚至举人,进士有什么了不起。但真正到了大明,在这低层待了一圈后,才明白什么是等级森严,尊卑分明,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读书是唯一改变寒门子弟命运的机会。 “怎么不说话?”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欣然道:“你能明白就好,你与胡提学说,千字文上的典故,很多为师尚的不知,千字文注释上也不过照搬古人之言,你却是能清楚知悉来历,你是如何知得?” 林延潮一时语塞,今日回答胡提学的考校,除了林诚义给自己讲的千字文释义,还有许多是上辈子自己百~万\小!说得来的见识 林延潮想了下言道:“回禀先生,家里有几本旧书……” 林延潮还没解释,林诚义就释然道:“必是你父亲当年读书时留下的,方才说了还是为师学问有限,作了你的蒙师还算妥当,但要作你经师就难了,有句话是经师易遇,人师难求,实际上真正能传制艺之道的经师哪里易遇得。” 两汉重经学,经师众多,但其中真正能称为人师的却难得一遇,所以说经师易遇,人师难求。 不过事实上明朝读书人,真正称得上授业解惑的,则是蒙师和经师。蒙师是给弟子发蒙解惑,而经师也称为业师,则是传授四书五经的经学,也就是制艺之道。至于人师,就是品德学问都可为人师表,往高了说,可以是孔孟,王守仁这样层次的。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切莫这么说,学生两年来能得你教谕,实是三生有幸。” 林诚义听林延潮这么说笑道:“没有料到,在洪塘乡两年,你却是我最得意的弟子。眼下为师也没什么帮你的,若是院试落第,那么一切休提,若是进了学,为师倒还能替你引见一人,作你的业师。” 林延潮听了不由大为奇怪,什么样的人物,也要等到林诚义成了生员后,才能引荐给自己。说到这里林诚义,打开包裹,从中取了一本书交林诚义道:“临别之际,为师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就拿去读吧。” 林诚义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林延潮当下接过书来,郑重地行了三叩之礼。 ps:第二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十八章 传道授业(第二更) 第十九章 回家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十九章 回家 午后,社学里燥热得一丝风也没有。 自林诚义数日前辞去了塾师后,少了人监督,众学童们也没了昔日午学时,认真读书的劲头,都是一并躲在后院榕树下阴凉地方。 天热难忍,众学童们也是索性不要了读书人的体面,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一剥,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几名学子从家里拿来了散茶茶末,泡了一大茶缸子。茶末拿来泡水,又经不过几个人牛饮,早已是淡而无味,但眼下众人也只能借茶消暑,聊胜于无。 幸亏这时村口的龙眼树硕果累累,被几个顽皮的学童,偷偷打了一耙子,弄了好几挂来。众学童们吃着解馋,吐出来的龙眼核,积起来砸狗,也是十分好玩。 众学童们被这酷夏的燥热,弄得无心读书。 而林延潮坐在榕树树荫下,认认真真地那看着林诚义赠给他的大学章句。 林延潮不用说话,自有同窗将一碗晾好的茶端来。 知了叫不听,十分呱噪,林延潮读了会书,嘴也是干了,正好拿起大碗茶,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吐出茶渣,长舒一口气,但觉得暑气退了几分。 一碗茶已是去了大半碗,又立即有人满上,一旁的人,见林延潮得闲,立即捧着千字文过来请教。 解答完问题,一旁旁听的几位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愈发敬重。林诚义一走,他几乎成了社学里半个师长,比起动不动就看不起他人,崖岸自高的张归贺,同窗们更是喜欢向平易近人的林延潮请教。 说起师长,林延潮倒是想起林诚义来。 下个月这位蒙师就要院试,是否中式,林延潮预料是十有八九之事。毕竟已是胡提学的约定门生了,按照这官场上的潜规矩,林诚义应该没有什么难度中式。 谈及约定门生,作为一名大明朝读书人,要想在体制里混,关系和脉络不可轻忽,这里一为师生,二为同年,三为同乡。 师生里又以座师最重,座师是门生官场上领路人,如果胡提学住持院试,所有被录取的生员,都是胡提学的门生。而约定门生就是还没有考试,但二人已是先一步定下师生关系。 而院试里,一不糊名,二不誉录,是否录用全凭考官一己的喜恶,当胡提学改到林诚义卷子时,只需看一眼他的名字,文章只要不要太离谱,下面的就是走过场了。 同样的,林延潮现在也是胡提学半个约定门生,不过他还必须先过了县试,府试两关。说到县试,就是小三关第一关,有本县县令把持,林延潮想到那黑着一张脸,为人刻薄的周知县。这样的人物,要想打通关节,还是别想了。 眼下唯有勤奋努力先,想到这里,林延潮放下茶碗,正要继续用功,这时外头有人念道:“延潮!” 林延潮起身看去,原是张总甲他满是笑脸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忠烈祠的事,已是办妥了。” 林延潮闻言不由大喜。 张总甲笑着道:“是督学老爷亲自关照的,县衙自是不敢怠慢,也不要我们使钱,顺顺当当的就办下来了。我正好与县衙礼房有旧,就托人打听,开具优免杂役文书也一并发到我这来了。” 林延潮还是很承张总甲的情,当下将文书收下道:“还是有劳总甲了,不知感谢才好。” 张总甲呵呵地笑着道:“哪里,哪里,要感谢,你以后不要忘了提携一把,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才是。” 张总甲这么说,张豪远顿时颜面无光。林延潮道:“总甲,豪远兄才学具佳,我也不过在千字文上有一日之长罢了,但日后能与豪远兄相互提携才是。”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总甲,张豪远二人都是很受用。张总甲继续对儿子道:“瞧瞧人家延潮,说话多有分寸,你要多学着才是。” 张豪远再度无奈地低下了头,林延潮也不好再分说什么。张总甲笑呵呵地又夸了林延潮一阵,这才走了。 拿到优免徭役的文书,林延潮心底就有了底气,到时候大娘的娘家谢里长,拿些杂泛徭役来摊派,他们林家也是不怕了。他之前未雨绸缪,就是为了防谢家这一手。 “豪远,忠书,明日我就打算回家看一看。”林延潮开口说道。 张豪远倒是道:“别啊,我正好这几日,想向延潮兄请益学业。” 侯忠书道:“延潮,你走了,谁陪我玩,不,谁陪我读书啊。” 连走到门角在旁偷听的张总甲叶氏摇了摇头,心道林延潮走后,这些学童学习的毅力也不会太久,马上就懒散了。 但见林延潮却板下脸正色道:“亏你们还说这番话,读书为己?还是为人?没有我难道就不能读书吗?” 听林延潮这么疾言厉色,二人都是不好答话,林延潮口气稍缓了一些道:“我将来是要考功名的,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与你们一起赴榜,将来一并成为同案,岂不是很好。若是有了等差,我心底不介意,难道你们心底也不介意吗?” 听林延潮这么说,张豪远,侯忠书二人都是肃然。连张总甲也是在心底称许,此子真不是一般人,不仅在胡提学面前,举荐自己的先生,还不忘了提携自己的同窗好友,我让豪远结交这小子,看来这一步棋算是走对了。 张豪远面露愧色道:“多谢延潮兄,这番提点。” 侯忠书则道:“潮哥,这么凶作什么,我努力读书就是。” 林延潮笑着道:“这就好了。” 次日,几个学童也是散了学,回到家中玩耍了,准备等新的塾师来了。而张豪远,侯忠书二人被林延潮那一番言语刺激后,倒是留在社学内努力用起功来。 号舍内,林延潮收拾行李,将衣裳层层叠叠放在行李底下包好,点灯所用的膏油,还有几只狼毫笔,再把要读的书放入书篓装好,打点起行装就走出了社学大门。 时候尚早,张厝的村民见了林延潮,不由议论起来。 “这不是大宗师,钦点的神童吗?” “年纪虽小,前途不可限量。我家那小子与他一并读书,怎么都没和他学个一点半点的。” 一路上,所遇乡民也纷纷和自己打招呼,林延潮也是回礼。 走到村口时,林延潮望着那高大的进士牌坊许久。这一去一来不过十几日,但是自己的处境已是一步步在好转。 十几里山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快要到家时日头已是高高挂起了。 到了山前,林延潮老远闽水边挤满了几十名妇人正用江水浆洗衣物,男丁在那拿着担子挑水,在水边洗马桶也不是少数。 这没什么卫生不卫生,老人家都说一句,流水自清。堤坝外的疍家渔民还吃,住,溺都在水边呢。还没到了村口,几条村里养熟的狗窜了出来,见了林延潮也不乱吠,而是温顺地呜呜作声。 还是家乡好啊,林延潮愈发亲切起来,但是这里却不是自己归属。洪山村还是太闭塞了,百姓们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来往,村里很多人终其一生,连十几里外的省城都没去过。 消息不通,林延潮被胡提学赏识的事,估计都过了几日,也没有传到村里。 林延潮沿路还是与同乡,族亲打招呼,乡民们见了都是笑着回道:“潮囝,回来了!” “读了书,越来越懂礼貌了。” “快回去吧,你媳妇等着你呢。” 听了这句,林延潮不免尴尬的笑了笑。 来到家里二层小楼前,就见得门内,林浅浅正在喂蚕,一手捧着簸箕,另一手从里面掏出桑叶来喂蚕。林延潮看去,小萝莉身材微长成,真是越发的可爱。林浅浅回身拿簸箕上放下,正好看见林延潮。 林浅浅见了林延潮揉了揉眼睛,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潮哥。”林浅浅几乎喜极而泣。 林延潮正要长大双臂,迎接小萝莉的拥抱时,突然林浅浅脚步一停,喜色一僵,突然满脸怀疑地问:“今日不是朔望日,你怎么回来了?” 林延潮回答道:“浅浅,先生已是去馆,塾内没有塾师,所以我回家来看你了。” 林浅浅不信道:“先生好端端的,怎么会去馆,莫非你怠学,逃回了家中,是不是?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容易么我?” 林浅浅马上转怀疑到质问,林延潮哈哈地笑道:“你不知道,这一番我赴社学,得了督学的赏识,督学已是许了,让咱们爹入忠烈祠的事,衙门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下来了。” “督学老爷可是文曲星,哪里能容易赏识他人的。”林浅浅道。 “你不信我有文书啊?” “真的假的,拿来看看。” 林延潮摇了摇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从书篓里拿出文书来。林浅浅接过书来,她也是粗略能识文断字的,虽一篇文书上好几个字不认得,但大意还是明白了。 “潮哥,是真的,你终于出息了。”说着林浅浅一下子扑在林延潮的怀中,嗷嗷地哭了起来。 林延潮拍着林浅浅柔软的肩膀道:“好了,浅浅,督学赏识不算得什么,待以后我中了秀才,你再哭不迟,现在哭光眼泪,以后我再中了举人,进士,你眼泪就不够使了。” 林浅浅闻言重重锤了下林延潮的胸道:“你就会埋汰人。” “轻点,我可遭不起,你三天两头打的。” 林浅浅笑嘻嘻地将文书放在眼皮子,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又了一遍,这才相信是真的,高兴地道:“那就好了,赶紧将这好事,告诉大伯和三叔吧,他们这几日为谢总甲派下徭役愁眉苦脸呢。” 林延潮听了神色微冷道:“谢总甲给咱们家派了什么差事?” 第十九章 回家 第二十章 蚬子汤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章 蚬子汤 朝廷的差役,分银差,力差。 如衙门中衙役,就是银差,派到百姓头上,百姓给钱,而官府自行雇役。而力差如门子,狱卒、铺兵,斗级、库子,仓夫这都要百姓亲自充役。简单概括,银差,给钱了事;力差,身体力行。 林延潮想起明朝徭役制度道:“按道理眼下还未过年,衙门过年时会重新派役才是,眼下派役不合规矩啊。” 林浅浅道:“谢总甲说了,官府的事没一个准的,临时派役也是经常有的事。” “我早就知道,幸亏这次我有了准备,他这一次给我们家派了什么役?” “前两日,谢总甲找上门来说,给咱们家派的是常丰仓的库子呢,过了秋就要赴任。”林浅浅垂下头道。 “好个谢总甲,竟是一点情分也不顾了,要把我们林家往死里整!”林延潮不由冷笑。 他本以为谢总甲,最多给自己家里派如坝夫,铺兵,修河工这样的苦役,但没有料到居然是可以令人破家绝户的库子。 林延潮也不算刚穿越过来时候的初哥了,换作以往,他还以为到粮仓作库丁是美差呢。官场上不是有句话,做官不如做娼(仓),做娼不如从良(粮)。 但这个福利是体制内的,不属于力差这等临时派遣的临时工。仓里平时有什么亏空损耗不仅要库子赔得,若是胥吏索取,无论公费私钱都要从腰包里出。从来徭役派至库子的,破产者十之有九。 此刻许延潮想起林诚义说的话,果真是句句在理啊。没有功名在身,作为一个小民,衙役敢难你,小吏敢难你,乡绅敢难你,宗老敢难你。 不要怪别人鱼肉你,这都是自己实力不够强大所至。 “潮哥,你莫要动气。事先谢总甲也派人传了话,说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圜余地,只要我们老爷子,大伯,去给大娘赔礼道歉,接大娘回家,就消了我们差役,否则就两家和离,但当初大娘陪嫁奁妆,攒下的私财,都必须一文不少的退回谢家,还有延寿也要归谢家,改宗姓谢。他也可以做主消了差役。” 林延潮算明白了,谢家这是逼自己家就范啊。 去当库子,这是破家绝户的路子,一般人不会选。至于和离,不仅林家要赔一大笔钱,连孙子都要搭进去。林延寿可是林家长孙啊,林高著,大伯,宁可破了家,也不会把长孙让给别人。 所以了,只有第二条路了看似可以接受。 换作旁人来看,不算什么,就当是老婆生气了,跑到娘家去,老公回去哄,放下身段,陪几句好话。这在从来都是夫纲不震的大伯看来,简直不是事儿。但谢总甲开出条件,连林高著也要一并去,那就不像话。 公公给长媳道歉,长辈和晚辈赔不是,这成什么体统了?这是要把林高著的尊严和面子拔出,等同于打断了脊梁骨,从此在他谢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要我爷爷赔礼道歉,想得到美,大伯和三叔怎么说了?” “他们说等爷爷回来再说。” 林延潮不由伸手扶额,果然这家里,自大娘被赶出家门后,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了。 晚上上了灯,大伯和三叔回到家里。 两人都是一脸疲惫,三叔连种地都是没心情了,而大伯则是打着呵欠,一脸的没精神。 “浅浅,爷爷来消息了没有?” “还没。” “潮囝回来了。” “嗯,大伯,三叔先吃饭吧,我有话说。”林延潮开口道。 “也好,也好,先吃饱饭再说。”三叔是半分意见也没有。 一家人是坐上饭桌。 林浅浅端了一锅蚬子汤来,还有一盘子捞野菜,锅里的粥也是稀的。蚬子是最便宜的,省城里一盆才几文钱。 林延潮不由诧异,家里日子什么时候这么难了。 林延潮穿越后是过惯了苦日子,但平日养尊处优的林延寿就在闹了:“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没有肉。” “那我要吃鱼,我要吃鱼。” “也没有鱼。” “那我要娘,我要娘。” 大伯一摔筷子喝道:“不吃,给我滚下去!” 林延寿当下嚎啕大哭:“爹不疼我,我要娘,我要娘。”林延潮心想以往延寿是家里宝贝,大伯从不对他骂一句,而现在。 林浅浅也露出抱歉的神色道:“前一段刚纳了岁进,家里没钱当家了。” 岁进属于里甲三办,是县里除夏税秋粮的重税,岁进,就是以当地土物,供给朝廷。县衙借个这名目,向百姓来摊派钱。 大伯和三叔都是垂下头,眼下地里没生产的,三叔没钱拿回家,而大伯呢,不指望他从家里拿钱就不错了。今年家里就靠着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拿公食银,以及林浅浅打席子,换点钱当家,还要供林延潮,林延寿两个人读书。 平日林高著在铺里当差,有优免一石的特权,还有十五亩地的收成,以往日子过得还行,但今年过了水后,日子就一直很紧巴了。 林延潮安慰地林浅浅道:“浅浅没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的吃就好了,你的酒糟蚬,清汤蚬,我最爱吃了。” “你别说了,不是浅浅的错,都是你大伯我没用,只能给你们吃这样的配菜。”大伯筷子一放,自责自己。 “大哥,你别说了。”三叔也是叹气。 大伯和三叔都是厚道人,但是难不成还要我这个侄儿来安慰他们。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浅浅道:“大伯,你别多想啊,你看这么多的蚬子一煮,把里面白花花的蚬肉一剥,还是道荤菜呢。” “是啊,人说穷人吃不了三两肉呢,我们吃给他们看。”听林延潮这么说,大家心情好了一点。 林浅浅见了笑着道:“不仅蚬子肉能吃,你看蚬子壳熬得汤水,绿青青的,是一道上等的好汤,以往潮哥晚上盗汗,一碗下去是汤到病除。” 林延潮与林浅浅两人,一口一个地说蚬子的好处,听得林延寿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信以为真地拿起筷子道:“爹啊,爹啊,我要吃蚬,我要吃蚬!帮我夹!” 林浅浅当下用勺,从锅里捞了一大勺子蚬子搁在林延寿碗旁。林延寿吧嗒吧嗒地,如嗑瓜子办嗑开了蚬子壳吃了起来。 大伯感动地看了林浅浅一眼,又对林延寿骂道:“哪里有这样把配菜当饭吃的,一口饭一口菜!” 三叔道:“大哥,这几天雨水少,地里的菜都焉了,过一阵就好了。”大 缓了这一段,林延寿吃得开心,大家也不再皱着眉头了。 林浅浅将剥开的蚬子,一个一个搁在自己碗里。林延潮虽觉得,眼下家里虽是粗茶淡饭的,但气氛却不错。 都说有情饮水饱,但如果可以,还是有情吃鲍鱼的好。 大伯道:“潮囝,你说有话和我们说是什么?” 林延潮当下将县衙优免徭役的文书拿了出来,交给大伯。 大伯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道:“潮囝,你怎么搞到的?有了这个我们还怕谢家做什么?” 林延潮笑了笑道:“大伯,你这下可以安心了吧。” 三叔听大伯说林延潮搞来优免徭役的文书,也是大喜,几日笼罩在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拍桌子道:“谢家的欺人太甚,明日我就拿这文书拿给谢总甲看,气死他。”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三叔,先不忙着给。” “为什么?”大伯,三叔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们现在拿了,谢总甲早有了防备,说不定又谋些其他法子害我们,倒不如等些时候,他先托了人,把事情操办清楚来上门后,然后我们再告诉他,我们不去!” 大伯和三叔对望了一眼,再度异口同声地道:“延潮,你实在是太坏了!” 第二日,林延潮在家里读书,解决徭役的事,不过一时。谢家都欺负上门了,不一刀还一刀简直不痛快。 但从又哪里入手。 就在林延潮想着时候,门外头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妙峰村的人和我村打起来了。” “打他妈的。” 林延潮走到门前,打开门,但见村里的人,满口骂娘,然后抄起扁担,锄头,就往村口赶。 永安里妙峰村与洪山村,原本本是一个村子,后通往洪山桥的官路修通后,两边就隔了一条路,久而久之,就各成了一个村落。 洪山村里,主要林氏,而妙峰村,主要是谢氏。 两村因水土之事摩擦本来就多,村民械斗的事也常有。 以往这事,林延潮也不关心,但眼下却是动了念头道:“浅浅,我去看看!” 林浅浅一听,立即放下手上的活,急道:“潮哥,他们大人打架的事,你搀和什么,别去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就是去看看,难不成,还和他们动手不成,。” “不行,不行,不行!”林浅浅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嘴里鼓鼓的,手里拽着林延潮的衣服,一直摇头。 “浅浅,放手,你放心,我我就远远地看好,不掺合行了吧!” 林浅浅见林延潮露出正色,知拗不过他当下道:“那你答应我,不能有事。村里人打架了,你就跑回来,别看着!” “嗯。嗯。知道了。”林延潮心不在焉地匆匆答应后,就跑出门去。 “潮哥,小心点!”林浅浅追在后面说道,眼底满是担忧。 第二十章 蚬子汤 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闽水湍急,又是四面皆山,到了洪塘上游水势才缓了一些,经了多少年才冲出河央的好一片地来。这里的田亩两村人看得都和命根子一样,开发利用到极致,没有一处闲田的,因此是非也多。 照道理谢姓在本里本不是大姓,论丁口本不如隔壁村林氏的多,在没有法律可言的乡里,男丁多就是王道,谢氏斗不过林氏才对。但几年前妙峰谢家的一个子弟中了举人后,整个谢家也就跟着起来了,眼下倒是反过来压着洪山村一头了。 林延潮穿着麻鞋,沿着村里的田埂路,一路小跑。 到了村口堤坝边上,就远远地看到水渠边上到处都是人。东头的人多一些,看来都是洪山村本村的,西头的人少一些,应该都是是妙峰村的。看见两边人都各自站在一边对骂,说明没有打起架来,林延潮放心了一点。 再走进几十步,看见两边乡老搁在中央劝架,心底更定了些。 既是乡里老人出面,这架估计是打不起来了,估计也就是嘴皮上的论战,然后商量下损失,事后就可以散了。 林延潮更是放心了,大胆地走进人堆里,村里人都是大老爷们,别看整日只知道老实巴交的低头耕地,一旦涉及田产水土的事,各个都不相让。若不是两边乡里的老人,在那劝和,恐怕两边早就打起来了。 两村因田讼的事起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乡里人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一帮大老爷们梗着脖子在那边相互骂娘,很是让林延潮见识了一番闽地俚语的博大精深。 林延潮一个少年,混在人堆里,自是不起眼,大人也没拿他当回事,不过他倒是听村里几个大人,七嘴八舌地将事道了个明白。 原来昨日谢总甲三儿子,将洪山村的水渠抛开了口子,引水灌他自家的田,这样也就罢了,还将洪山村的水土扒拉了一大块,这样也就罢了,还害的洪山村一处河滩枯了水,河滩上林家村最好的一处蚬埕给毁了。 蚬埕是一处的河床,平日养蚬子的地方,旺季时随便就捞得五七担蚬子,不仅供本村百姓吃,还能挑进城里卖。毁了洪山村的蚬埕,就是断了村里人的生计,否则村里人也不会那么大的火气。 吵吵杂杂之际,不知谁喊了一声:“谢老虎,来了!” 顿时村子里的人,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林延潮看去,但见堤坝边上行过来一溜的人,为首的是四十多岁的人,必是谢总甲无疑,但见谢总甲背负着双手,踢着鞋走了过来,十几个打扮得如泼皮一般的人,往他身后一站。 被围攻中的谢家人,顿时腰杆子就硬起来了。 一个里长,就是方圆十几里地的天。 林延潮从书里看过这段话,天下之执,自上而下,甲首上有里长,里长上有县令,县令上有郡守,郡守上有藩司,藩司上有六卿,而天子加焉。也就是按照里,县,府,省行政级别划分,里长,知县,知府,布政司从下到上。 里长虽是最小一级行政单位,但里长却为为王当差,有六项权力:一,管慑十甲;二,催征钱粮;三,勾摄公事;四,编户之役;五,编户为王纳差,六,存留起运科粮。 说到里长,林延潮在洪塘社学时,与张总甲也打过几次交道了。在清化里,有张经家那样的四代官宦,张总甲里长再大,腰杆子也没官宦人家的硬,村里的事轮不到他说得算,所以张总甲平日都是笑脸迎人,当个和事佬差不多了。 可永安里下面的编户不一样,除了妙峰村谢家,其他村连个有功名在身的人都没有。谢总甲平日就是蛮霸二字,唱黑脸的角,平日村里催科钱粮的事说一不二,求情也没用,不给任何人面子,四方村民给了他谢老虎的诨号。 林延潮打量这谢总甲,他与大娘相貌有些相像。听说此人,年少时性子暴躁,后来因谢家出了个举人,谢老虎因此攀上官府,当上了里长脾气这才收敛一点。此人当上里长后对谢家人,妙峰村的村民,十分护短,其他村的人对他早不满了。 “谢总甲,是你们家三仔毁了我们村的蚬埕。” “要你废话,我们总甲没有看见吗?” “不过是借点水土,不是又给你们填回去了,呱噪个什么。”谢家的人叫嚷起来。 谢总甲将头一抬喝道:“老三,有没有这事?” “爹,有,但是……”谢家老三倒是一口应了。 “混账东西。”谢总甲骂了一句,不待解释一脚将自己儿子,踹下了田埂。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谢家老三扶起来,但却摔得满身泥浆子。 “坏了人家东西,多少钱赔给人家,我们谢家不是出不起这钱,而是丢不起这人。我谢老虎平日承乡亲们抬举,称一声总甲,为朝廷当差,总不能让乡亲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说,处事不公道吧。” 啥!谢老虎居然转了性了。 谢家老三苦着脸道:“是。是。” 几位洪山村的老人,见了赶紧见好就收地道:“谢总甲,管慑一方,我们都是敬仰的,老三他也是一时无心,现在两村人化解了误会就好了。好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还不要耽误了地里的农活。” 洪山村的人心想事情能这样结束也不错,也没丢了颜面,正要转身迈步却见谢总甲斜着眼,动了动嘴唇。 “慢着!我说了你们可以走了吗?” 众人停住脚步,洪山村老人赔着笑脸道:“谢总甲还有什么吩咐?” 谢总甲眯着眼睛道:“老林叔,秋汛就要到了,闽水马上就要泛滥,我接到衙门里的行文,要我们沿河各里都要加派坝夫沿河巡弋,你们洪山村那条堤坝,不可有差池,这次编役,你们洪山村最少得出二十人,作坝夫巡堤。” 几位老人听了连忙道:“哪里有这么多人,这坝夫一日到晚的都要在堤上,秋汛来了,秋收也要到了,误了地里的收成怎么办。” “你们这夯货,没半点见识,”谢总甲斥道,“若堤坝坏了,水淹了进来,稻子泡在水里能收?你洪山村一家淹了也就罢了,难道叫我们整个永安里,也陪你?是你们犯浑,还是我犯浑?” 几个老人被他斥得面子涨红,只能求着道:“谢总甲,你容情则个,二十个坝夫,对于我们洪山村太多,不如让一里各村都派人来轮,这样大家都有好处。” 谢总甲弯下身子,蹲在田垄上道:“你这夯货倒是精明。堤坝在你村子里的,难道还要其他村的人,驻在你们堤坝上。你管不管茶饭啊?就算你管茶饭,他们肯不肯啊?你们如果能划下个道道,那么这总甲由你来当啊!” 有一个老人见谢总甲步步紧逼,当下也是上了脸道:“谢总甲你这么做太霸道了。” 谢总甲刷地一下变了脸色:“霸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霸道,我他妈的霸道,我会一脚将我儿子踹下水沟,会让他给你们赔礼,你这夯货,惹毛了老子,你一把年纪也得给老子,上堤巡坝。” 谢总甲威风一抖,那老人不敢再说。 另一名老人打圆场道:“总甲事情仓促,我找林铺司回来,议一议,再答复你,你看成吗?” 林高著也算是林村一号能人,加上与谢总甲还是亲家,虽说最近两边闹了矛盾,但也没到不可开交的地步,所以想推出林高著来缓和局面。但这老人没有料到,谢总甲眼下对林高著简直是恨之入骨。 “林高著,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别啰嗦,说破天来,也没用,到时候你们村少一个充坝夫,我就剥了你老货的皮。”谢总甲冷笑道。 谢总甲如此蛮横,几个洪塘村老人都是吓住了,村里的其他男丁也是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响亮。 “谢总甲,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爷爷来,别公报私仇,为难我同乡的乡亲们!” 谢总甲骂道:“谁在那边偷偷摸摸放话,有种站到我眼皮底下来。” 但见人群中,林延潮大步走到了田垄前,瞪着谢总甲。 “原来是你这死囝,你爷爷尚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还不赶快找你那童养媳吃奶去。”谢总甲这么说,谢家的人都是大笑。大娘被赶出夫家后,谁向谢总甲抱怨,是林延潮在背后使的黑手。但是谢总甲怎么样不相信,十二岁的少年能出这样的主意,以为是女儿夸大了的。 但是今日他却见识到这个少年的厉害,他借坝夫编役的事,本来只是针对洪山村的百姓罢了,林高著一家,他早安排下更狠的手段收拾。但是这个少年这么一喊,就变成了将两件事扯在一起,把他描黑成因与林高著家失和,扩大打击到报复到整个村子上去了。 让整个村子的人与林家站到一边,与他一并同仇敌忾。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因为谢总甲的讽刺,而露出任何怒色,只是冷冷地盯着他。谢总甲被林延潮盯着心底发毛,心想这小孩有点名堂,换做胆小一点,如何敢于自己这般对视了。 “我算什么东西,谢总甲你又算什么东西,你身为总甲,枉顾国法而不顾,纵容儿子私改水渠,动人田土,毁人产业,这就是知法犯法!我问你一句,你敢说你没错吗?” 林延潮指着谢总甲的鼻子指责道。 永安里,已是有多久没有人指着谢老虎鼻子这样的质问了。谢老虎手上青筋冒起,心底火起。 第二十一章 谢老虎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林延潮指着谢老虎这么指责,谢老虎还没吭声,他下面的泼皮就开始大骂起来。 “妈的,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也敢在这里和总甲叫板。” “谢老虎也是你直呼的吗?” 林延潮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叫阵,眼下正是抓住机会,打击谢老虎的时候。 林延潮对左右乡民道:“诸位相邻,你们说我说得是不是?” 乡里人见林延潮替他们出头说得谢总甲哑口无言,都是一并叫好起来。 “对,说得好。” “不愧是茂才公的儿子,就是会说话。” “谢老虎,你敢不敢回答我们潮囝的话。” 林延潮见一时得手,乘势而为,制造舆论,逼得谢总甲不能岔开话题。谢总甲冷声道:“我家老三的事,我已是自认错了,到时候有多少赔多少就是了。你以为拿着这当借口,就可以要挟我,免去你们洪山村的差役吗?” “你也不看看我谢老虎什么人,软的吃,硬的不吃!” 谢总甲这么说,一旁谢家的人,也是一并叫嚣起来。 “是啊,你也不看看我们总甲什么人,求着供着还不及呢。” “本来我们总甲还想着,看着乡里的份上,多少免一点徭役的。” “既是你们帮着那小孩说话,就是没商量了!” 听了谢总甲这么说,洪山村的人气势一下子弱了。此人若是铁了心要编役给他们,他们也是丝毫办法也没有。还有几个怕事的人心底,还暗暗怪罪林延潮与谢总甲撕破了脸,到时候私下转圜求情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延潮冷笑道:“谢老虎,你真以为你可以在乡里一手遮天,你可知大明律……” 林延潮掷地有声地念出大明律三个字时,谢总甲眼皮一跳,心道这小子不是唬我吧,这偏僻村子,都是目不识丁的村民,居然有人会懂得大明律。 “不要呱噪,大明律也是你山野小孩提的,小心官差把你拿到县衙去!”谢总甲恐吓道。 林延潮冷笑道:“谢总甲,大明律乃洪武爷定下,我说没错,官差拿我作什么,你可知凡应差丁夫而差遣不均平者一人笞二十,每五人加一等罪止杖六十。谢总甲你不是说你执法唯公吗?此事敢不敢与我去县衙申明亭上请求公断,若是我输,我领六十杖,你输了,你领六十杖,你敢不敢?” 谢总甲顿时失语,一旁他的儿子,在那道:“爹,怕什么,和这小子赌了,咱们老谢家什么时候怂过。” “你和衙门黄书办不是很熟吗?咱们还怕他作什么?” 不论旁人如何说,谢总甲就是默不作声,一旁的儿子,谢家人都急了。 林延潮走上田垄上,手指着谢总甲喝道:“怎么样?不敢答了吧,尔等小人,私心只敢藏在暗处,不敢揭于众人目光之处,天日昭昭之下。谢老虎,我再问你一句,你敢不敢?” 林延潮五指所张,指向谢总甲。 “敢不敢!” “敢不敢!” “谢总甲,敢不敢!” 洪山村的百姓,一并是挥拳大呼。 谢总甲脸色铁青被一个小孩子连问数句敢不敢,他脸都丢光了。 “老子堂堂一个里长,岂会与你一个孩童一般见识!走!”这强撑颜面的话,谁都看得出来。谢总甲带着谢家村民一并退去,身后洪山村百姓,尽是欢呼。 “潮囝,你太厉害了。” “连谢老虎都怕了你了。” 面对同乡的夸赞,林延潮只是微微笑了笑。 谢总甲和谢家老三走在坑坑洼洼的田埂路上。 谢总甲倏然停下脚步,回身一个巴掌,将儿子扇倒在地骂道:“混账东西,今日竟让我丢了这么大的人。” 几名谢家的族人劝道:“叔莫要生气。” 谢家老三捂着脸道:“爹,我不服气。这十年来,咱们家都是横行乡里,什么时候怕过人,今日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上门来了。” “你咽不下,我就能咽下?你懂不懂,今日爹要是与那小子去对簿公堂,就中了那小子圈套了。” “这差役的事,本来就由一乡里长安排。这国朝定下的六十杖规矩,只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几时有见过衙门因派丁不公的事,责过我们。再说咱们和衙门的胥吏又熟,输了也是不怕,但若是小子输了,六十杖可活生生打死他。” “蠢材,真是蠢材!”谢总甲大骂,吐沫星子都吐到了儿子脸上,“我怎么生了你这个蠢儿子,你以为那林家小子,将事情闹大是为了同村百姓编役坝夫的事请命吗?错了,他是要摆脱自己差事。” 谢家老三双目一亮道:“爹,你是说这小子……狡猾啊,这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书倒是没白念,咱们大明朝的律法,乃是配户当差,验查丁粮多寡,产业薄厚,以均其力。杂泛差役派丁,分有田无田,无田的称为寡丁,优先承力差之事。而林高著家里有十亩水田,还有你姐带去的五亩奁田,也能算得中户,最多只能编得银差。库子这等力差,是排不上的。” “若是事情闹大,申明亭里和县里的官吏一说,事情剖析黑白,就算有黄书办为你爹撑腰,也抬不过这理字,他家就可以免去这破家之难,而改承花银子就能了事的银差,那么你爹我这一番心事不就是白费了!” 一旁的人听了都是霍然恍然大悟,纷纷赞道:“叔真是高明,厉害!竟然是看破了其中的诀窍,没有中那小孩的激将法。” 谢家老三骂道:“他娘,区区小孩哪里有这么厉害,断然是林高著这厮在背后搞鬼。不过爹,要是林高著既是明白这点,向衙门申诉不就可以免得库子这差事吗?” 谢总甲听了冷笑道:“怕什么,只要事情闹不大,我都能压得下来。” 众人见谢总甲卖了关子纷纷道:“叔,你老谋深算,也教教我等,让我等明白。” 谢总甲把玩着两个铁胆道:“好,我就教你们一手,林高著要向衙门告状,先要申明他家是中户之资,必须查鱼鳞册,衙门户房具结,我亲自作保方可。衙门户房里我有人,先应承着,却不给他办,只要将此事拖个二三个月,等衙门行文下来,他还不得乖乖得去应役!若他不从,就是逃役,按朝廷律令,先杖一百,再强制应役!” “叔公,高,真高,实在是高!”下面的子侄顿时拍起马屁。 谢总甲也有几分得意道:“今日我佯作认输,给他们林家以为,去衙门告状,我就怕了,让他们按章程去走,岂不知我回去就给户房黄书办写信,让他立即下行文来,催林高著应役。” “爹,何不让他们碰一鼻子灰,回过头来求咱家。” 谢总甲斥道:“你懂什么,之前我还想林高著跪下磕头,将你姐迎回去,而今弄了这么一遭,我不彻底打服了洪山村的人,别人还以为我谢老虎不够狠。这一番是林家小儿自找的,逼我走得这条路。林高著也怪不到我狠毒。” 过了两日,那户房的黄书办办事果真利索,将行文提前从衙门里支了出来。谢总甲将衙门编役的行文看了一遍大感满意,叫来自家老三,命他将行文送到洪山村林高著家里。 然后谢总甲坐在家中,泡了一壶好茶,等着儿子的好消息。 说起谢总甲家的宅子,在永安里也是首屈一指,前后三进的屋子,左右厢房也是扩了出去。 谢总甲坐在正堂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对一旁的大娘道:“我谢老虎的女儿,养了十八年,自己都舍不得骂一句,这林高著父子居然如此对你。你放心,他打你一掌,我叫他换你十掌,他赶你出家门,我就叫他破家!” 大娘神色有几分憔悴,听谢总甲这么说,牙齿咬得咯咯响道:“爹,你尽管下手就是了,我含辛茹苦给林家操劳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林高著竟忍心赶我出家门。其他人你怎么样都好,只是……只是延寿,我这几日日日夜夜都在想他,林高著这老不死,竟不让我见延寿。” “好,一定要都如你意就是。老三回来时候,林高著就是哭也没用了。”谢总甲言谈之间,对于女儿倒是十分宠溺,丝毫没有对外人和儿子的凶悍。 快到中午时,谢家门外有人大喊道:“爹,爹,我回来了。” “老三回来了,走我们瞧瞧去。”谢总甲笑着女儿道。 待见谢家老三气喘吁吁的进了屋道,谢总甲成竹在胸地道:“我还以为你回不来吃午饭呢?如何林家父子服软了没有?” “爹,这真见了鬼了。”谢家老三瞪着眼睛道。 “怎么回事?” “我拿应役文书,直接把他们打法回来。他们老林家不知耍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衙门给他们家老二,弄进了忠烈祠,衙门给他们家免役两年,文书都开具下来了。” 谢总甲听了神色一变,道:“这怎么可能,以往林家求了衙门多次,事也没办下来,但这一次怎么却成了。” “必是林高著这老狐狸早就算好了,我衙门里有人,他林高著,说不准衙门人里也有人啊。”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重重在桌上一拍,骂道:“这一回整不到林家了,还让我丢了份,可恶!” 第二十二章 大明律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谢总甲的屋子里,父女三人坐在那都是垂头丧气。 一个老妈子端着茶,刚进屋。谢总甲朝她横了一眼道:“滚出去!” 老妈子知谢老虎的脾气见不敢吭声,端着茶又退了回去。 谢家老三垂着脑袋道:“爹,眼下洪山村那帮刁民都向着林高著,整日和我们村抬杠,林高著这次又免了杂泛差役,以后难不倒他了。” 谢总甲骂道:“废话,爹不知道吗?” 谢总甲骂完儿子,大娘哭道:“爹啊,你要为我做主啊!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般欺负女儿吗?” 谢总甲被女儿这么一吵,也是烦躁。 谢总甲半响道:“我不知道吗?若是这一次我没将林高著压下去,洪山村那帮泥腿子,就会跟着造反,以后编户徭役的事,别想让他们再如以往般听话。” “爹,你出个主意,我们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听你的。”谢家老三开口道。 谢总甲哼地一声道:“主意我有,歪的不行,我们来正的,阴的不成,我就来阳的,咱们与林家杠上了,递状纸,上衙门告状去!” “打官司?爹这可不是好玩的,以什么名目?” “当然是为我女儿出口气,林高著让儿子无故休妻,休妻有七出,我还有三不去呢,他林家还吞了我们家五亩奁田,这都要给我吐出来。” 一旁谢家老三想了想问道:“爹,乡里申明亭有告示,女子嫁人后,奁妆归夫家处置。那五亩奁田现在姓林的了,怎么讨回来。儿子虽然读书少,但你不要骗我啊!” “骗你个母!蠢材!”谢总甲一巴掌盖在谢家老三头上骂道,“你一知半解懂个什么,你姐又不是改嫁,只要我们找夫家的错处,林家就没有理由以七出的名义休了你姐,只要衙门审断之后,判以义绝。那时不仅奁妆可以归还咱家,林高著还要吃板子。明日我去县衙里找黄书办商量下,请个省城最厉害的讼师,让他知道什么是官字两张嘴!” 这两日林延潮一直在家里读书,习帖。 虽说那日谢家老三得意洋洋地上门来要林家应役时,被大伯和三叔拿出文书直接给骂了回去。但林延潮猜想以谢老虎的性子,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事后必定会报复。 林延潮索性就在家里坐着,准备接招。在家日子,他也没有闲着,读书的事,是一刻不能放下,林诚义所赠的大学章句一书,他已是细细研读了。 在两汉,唐宋时,大学章句还不算是经学之一,无论是汉五经,唐九经,十二经,还是理学大成宋朝,官方定下的儒家十三经中都没有大学一篇。 是后来朱熹取《礼记》,中庸和大学两篇成书,合儒家十三经里的《论语》,《孟子》合为四书。《大学》是曾子所作,章句是剖章析句,是朱熹为《大学》作注,两者合起来就是《大学章句》。 而大学章句是林延潮读的第一本经学,论起读书次序。 林延潮记得古人读经学,一般是从五经之首,易经开始,古人认为易经从上古伏羲传下,成书最早,要最先读。也有的说法是五经中易经最难,需最先搞懂。 而朱熹注四书后,是认为读书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经学读书次序是,先四书再五经。因为四书易,五经难。并且四书成书于孔子后,五经成书于孔子前。 四书里《大学章句》是朱熹用力最勤的作品,为了怕别人不能体会他用心良苦,朱熹还写到,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所以遵循朱熹的教导,社学里教授经学,一般是让学童们先读《大学》,定下规模,但也有少数例外的,从最难的孟子读起。 也有的社学,完成了蒙学教育后,经学里都先教论语。这是怕学童没有耐性,先教最重要的一书,能体会到孔圣人的经典,一辈子就受用无穷了,其他经书的只要不赴科举,没读也不可惜。 林诚义将大学章句赠给自己,当然也是要林延潮先读《大学》定其规模的意思。 林延潮又将书读了一遍,想到听说一般读书人若想文章大成都需十年苦功的,这也是往往说的十年寒窗。 想想自己那不靠谱的堂兄林延寿都说已是读完了四子书,这已是很牛逼了,毕竟堂兄他才十三岁。难怪说他,有资格就要赴明年的县试,弄得自己大伯逢人就是吹嘘。 想想自己竟才刚刚开始读大学,这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林延潮恨不能立即头悬梁锥刺股起来,不过整本大学章句,凭着他惊人记忆力,不用两日,就翻来覆去背得滚瓜烂熟了,只是对于其中经义,还不是很明白。 正好这一日自己那堂兄,从社学放学回到家里。 “爹,爹,我饿了!我饿了!”林延寿一回来就要吃的。 “大伯去集镇了。” 林延潮应了一声,心想这正好是个可以请教的机会,拿着书上前道:“堂兄,我读大学章句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想向你请教。” “潮弟,我没空,今日的课业,还没有读完,等我读完书,你再来吧。”林延寿一脸高冷地拒绝了林延潮。 “小气!” 林延潮无奈地走到一边,拿起水喝,心想怎么换个法子,让这堂兄教自己一些。 林延寿倒不是有意拒绝林延潮的,只是他真的饿了。林延寿先去碗橱里拿出一块光饼,啃了起来,垫了肚子后,这才摊开书开始念,一开口也正好是大学章句。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噗! 林延潮忍不住把水一口喷了出去。 “延潮,你怎么搞的,我在认真读书,你搞这些名堂,我怎么能用功?” 林延潮摸去嘴边的水渍,拿着书对自己堂兄道:“老哥,你句读错了,应该是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 林延寿听林延潮说自己,当下就是不快了道:“你怎么回事,我先生就是这么教我句读的,是你高明,还是我先生高明,他可是禀生啊。” “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那是,先生说了,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的! 王羲之会不会被你气死,林延潮掩面败退道:“老哥,我错了。” 经过这一事,林延潮觉得林延寿有点不靠谱,还不如自己读书。 这时候外面传来声音。 “延潮,延寿!” 林延寿一听将书一丢,飞奔出门外道:“爹,你去集镇里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嗯,猪囝?” “嗯,没错,现在是小猪囝,以后会变成大猪,大猪以后会再养一窝小猪,小猪再变大猪。以后我们家就顿顿有肉吃了。” 林延潮听了走到门外,看见大伯正抱着一头猪崽,当下问道:“大伯,你怎么买猪了?你哪来得钱?” 大伯笑着道:“这钱我是问熟人借来的,不用担心。我们家正好免了两年徭役吗?日子也好了一些,我想自己整日这样厮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养头猪,有句话说的好,人养人会厌,猪养猪不厌嘛!” 林延潮还是很欣慰的,大伯经过这一事后,看来也靠谱了许多,终于肯做一些正经营生了。不过大伯也太乐观了,以为谢老虎这样就算了。 这时候林延寿冷不防地说了一句:“爹,你这猪是南方的猪,还是北方的猪?” 大伯满头雾水地问:“寿囝,这有什么区别啊?” 林延寿咳了一声道:“圣人有言,南方猪强于北方猪!” 他爹倒是问:“奇了,圣人怎么会教这话?” 林延寿道:“爹怎么会骗你,中庸里有这句话啊,子路问强,子曰:“南方猪强与?北方猪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南方猪强也。” 有这话?林延潮琢磨了一阵,想到林延寿方才断句,心道:“是之,不是猪,闽话里,之与猪谐音,南方之强与,竟被他读成了南方猪强与。我真的服了!” 大伯对儿子一贯很有信心,一下子就相信道:“我儿子,真聪明,连这都知道,你放心,咱们家的猪,是南方的猪,一定很强!” 南方的猪,一定很强!林延潮差点笑趴下去了,强忍着实在难受。 大伯满口夸赞着林延寿,林延寿沾沾自喜道:“那是当然,塾师一直夸我聪明呢,说我将来最不济也是生员,中秀才简直不要太容易啊!” 林延潮忍不住腹诽,估计塾师是看在你外公是谢老虎的份上,这才违心的夸你的吧。 大伯对林延寿道:“延寿,你书读得这么好,也要教教弟弟,让我们林家再出一个秀才。” 林延潮还没开口,林延寿就道:“老弟他读书不行拉!居然连有之的地方,都可以顿,这么简单的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教他呢。” 林延潮也是赶紧点点头道:“老哥,你不用费心,是我资质实在太差,你搞不定的!” “爹,你看看,老弟都这么说了。” 林延潮不忍直视,索性回去读书,他眼下宁可自己读书也不想问林延寿,大学章句里不明白的地方,索性等回社学再说。 第二十三章 南方的猪 第二十四章 进省城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四章 进省城 天未亮,洪山村即是燃起了炊烟。 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几声锅瓦瓢盆的轻响,林延潮从睡梦中醒来,心知是隔壁三婶,给种田的男人下厨做饭。 闽地接近南回归线,日头很毒辣,就算八月马上入秋的天气,中午也能将人晒脱一层皮的。所以种田的汉子,一般是五点钟就下田,干到八九点钟,最多十点,就要返回家里,吃个晌午饭,睡个回笼觉,下午四点多时乘着太阳落山前,再干一程。 千百年来村里的百姓都是如此干活的,所以隔壁三婶就要四点早起做好饭。 而眼下身为家里主妇的林浅浅,也必须四点给马上起床下地的三叔做饭。以往大娘在家时都是睡到日晒三杆才起床,林浅浅从九岁起就站到灶前煮早饭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浅浅都如此,他也不能赖床。 求学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 要改变眼下处境,进学是晋升正途,另外保护这个家的周全,在自己羽翼未丰时,有个庇护的地方。 谢老虎是眼下最大的威胁,此人旁窥在侧。林延潮心想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样坐在家里,等着别人上门,被动挨打的滋味太难受了。自己要琢磨个法子,将谢老虎从里长位置上拽下马来。 林延潮读书一直读到快晌午的时候,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声音:“林铺司在家吗?” “他去铺里当值了,差大哥有什么见教?”门外大伯在应答道。 林延潮拉长了耳朵,心底猜到莫非杂泛徭役的事,还没消停。谢总甲又鼓捣了其他什么办法。 “你是他的何人?” “长子。” “也好,这里也有你的名字,这是县衙的勾票,县尊老爷有令,让你和你爹后天去县衙过堂问话。” “什么勾票?”大伯言语里满是惊慌。 林延潮听了当下推门而去,但见一名帽沿插着鸟毛,身着箭袖青衣,腰悬佩刀的衙役正站在门口,与自己大伯说话。 大伯听要见知县,腿都颤了,这个年代百姓见官先畏三分,又何况看这样子是惹了官司。 眼下这周知县可是有破家知县之称的,大伯强笑着道:“这位兄弟辛苦了,怎么称呼,可识得黄班头。我可是在他手下的做事,平日都称他阿公的。” “妈的,一个帮役,也配与我攀关系?”大伯被赤裸裸地鄙视了。 “兄弟司传案之事的,必是皂班的,每日能够侍奉县尊老爷的亲随,哪里是我攀得起的,不过小弟这不是不明白吗?向差大哥你讨教一二,不知县尊老爷传我何事啊?” 听大伯这么奉承,又悄悄塞了点钱,那衙役的脸色顿时好多了道:“算你会说话,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家犯了事了!村里里长递了状子,到县尊大人面前告你们吞了他们家的嫁妆田。” “什么,大娘的嫁妆田?这到底怎么回事?”大伯脸一下子苍白下来。 “你与我分说这些没用,还是告诉你爹,好好想想后天如何和县尊老爷解释。话反正我是带到了。” 说完这衙役扬长而去。大伯拿着勾票满脸忧虑,一个劲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我要去铺里一趟,将事情告诉爹去。” “大伯何事?”林延潮走了过来。 大伯六神无主地将勾票拿给林延潮道:“你看看摊上事了。” 林延潮将勾票一看,啧啧地道:“这可是知县老爷的官印啊!真稀罕!” 大伯埋怨道:“潮囝,都这时候,你还有这闲情。”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大伯,你不必担心,我正愁着没得收拾谢总甲,眼下他既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当天晚上,林高著急急从急递铺赶回家里。 洪山村的林家里,点上油灯。灯火微红,照着林高著,大伯,三叔,林延潮的面孔。 林高著对着油灯,一口一口的抽着水烟,熏得满屋子都是烟味。 三叔先道:“爹,我看谢总甲这一次栽定了。” 众人都是奇怪,一贯没什么主意的三叔,这次怎么如此有信心? 三叔笑道:“你们听我说来,朝廷不有律法,户婚田土这事﹐不许告官﹐要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这谢老虎找知县老爷申冤,我们就告他没找两个村老人理断,就找上了衙门,让他先吃六十板子吗?哈哈!” 三叔自以为庙算成功,一人笑着,一旁却无人附和。 三叔停了下来问道:“我问得不对吗?” 林高著将口里的烟,一吐敲着桌子道:“老三,你这是什么主意?谢老虎就是里长,他家的户婚田土之事,不在此列,可以直接告官,不算越诉之列的。” 大伯也嘲讽三叔道:“谢老虎自己是总甲,这里面的道道,他还不明白?” 三叔一脸委屈地道:“大哥,我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吗?你这么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大伯道:“爹,三弟,不就是五亩嫁妆田,那也是原来他们谢家,给她就是,我也不稀罕。此事我们私下和了,让他们撤了状子,闹大了不好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能让乡邻们说我不顾念往日的夫妻情谊。” “老大,瞧你这样子,没半点出息,断了就断了,有什么好想的,大丈夫何患无妻,我随便给你找一个都比大娘的强。”林高著板着脸斥道。 “爹说得是,大嫂那样子,我是一点也没觉得爹,那一天做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三叔也在一旁搀和。 听老爹和三叔这么说,大伯也是垂下了头。林延潮也看得大伯自大娘离家后,面上不在意,整个人也是憔悴了许多。 “十五年的恩情,不是说断就断的,”大伯难过地道,“延寿这一个月都在找娘,我都没有说辞了,爹在家里,我自个上谢家道歉去,若是大娘肯回来,我们也就算了,打落的门牙肚里吞了。” “不行!”三叔坚决反对,“我可不想再认这嫂子!” 林高著叹道:“家和万事兴,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你媳妇这样,若是回来,又为难潮囝,浅浅怎么办?眼下就是我们肯,他谢家也不见得愿意啊。” “那就把五亩地给她,我就当没这个老婆,延寿没这个娘。”大伯咬咬牙道。 三叔听了立马道:“大哥,这话不对,这五亩地我这几年费了多少心血,粪肥就不知浇了几车,我简直拿了当自己儿子看待,交出去你舍得,我不舍得。他若要这五亩田,行,谢家将我们当初给他们家的彩礼钱退回来,大家两清。” 大伯听了顿时脾气爆发了,指着三叔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样才行?” “大哥,你别生气啊!”三叔尴尬一笑不接话了。 林高著拿起水烟,看向林延潮道,“潮囝这事你怎么看?” 大伯先道:“爹,潮囝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此事别让他搀和了。” 三叔在旁道:“老大,潮囝虽是小孩子,但你别忘了,这一次我们家是如何逃过杂役,还不是潮囝得到了督学老爷的赏识。” 林浅浅在一旁道:“是啊,大伯,我觉得潮哥病后以后,人比以前厉害了许多。”说完林浅浅给林延潮递了一个很有信心的眼神。 大伯听了道:“成,成,潮囝你有什么看法,就说说。” 林延潮道:“爷爷,大伯,三叔,若是谢老虎想和我们私下和了,就不会没知会我们一声,自己向衙门递了状纸了。谢老虎这样做,是要将事情闹大,存心要打这官司,不仅仅要夺回那五亩田,还要让我们家身败名裂。你说他当里长这么多年,衙门里路数肯定是门儿清,说不定还有小吏给他撑腰呢?” “那我们就更不能打这官司了!”大伯苦着脸道。 “大伯,这谢老虎既是以为自己稳操胜券,难道还会放过我们,与我们私下和调吗?就算我们将五亩奁田都还给他们谢家也是无济于事,主动说和,不仅反而被乡亲们看扁了,谢老虎还会再宰我们一刀。” 林延潮这么说众人都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觉得林延潮说得大有道理。 林高著问道:“潮囝,你说怎么办?” 林延潮道:“爷爷,咱们林家的人,平素不惹事,但事情临头了,也绝不怕事!” 林高著站起身来道:“说得好,事到临头,我林高著这辈子也没怕过谁,他谢老虎既然要斗,我就陪他斗!好了,早点睡吧,养足精神去县衙与谢老虎打官司!” “爹,我见了衙门的八字墙腿就软,帮不上忙,这几日地里活多,能不能不去?”三叔垂下头低声道。 “没出息!”林高著不由骂了一句。 “爷爷,三叔忙地里活,就让他去忙,明日我代三叔去吧!若是官司打不赢,我就去提学道衙门,请督学老爷住持公道!” 林高著看来林延潮一眼点点头道:“好!” 去县衙之日,林浅浅起了个大早,用水鸭母熬了汤,下了太平面,放了鸭蛋。林高著,大伯,林延潮三个人都是吃了个大饱。 因为要见官,林高著和大伯都是穿戴十分正式,而林延潮只是穿着一件旧裳,林浅浅道:“潮哥,你怎么穿这件在社学时的旧衣啊?”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说话。 林高著看了一眼,东方升起的日头,对大伯,林延潮道:“走,我们进省城!” ps:有书友说二十四章不见了,重新更新一下,太bug了。 第二十四章 进省城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洪塘乡永安里,往西到省城西门,莫约十里出头的路程。 闽水至洪塘乡分流出乌龙江和洪江两条支流,从永安里至县城,要渡得是洪江。洪江上多泛滥,巡抚,镇守中官多次在河上修桥,先是浮桥,后是石桥。北宋咸平三年曾建好一石桥,称洪一桥,宋绍兴七年建造洪二桥。但洪二桥已于明成化十一年被洪水冲毁。 仅余下洪一桥,因地近洪山,也称作洪山桥。过了洪山桥就是官道,也是入闽官道衫关道的终点。 桥旁有一集镇,称为洪山集镇,埠头上停着建宁延平两府来的货船。 埠头上税课局的关口,挎着腰刀的巡栏维持着秩序,穿着短褂的商贩,伸出无数双攥着铜钱的手,在那排队捐税,巡检司的弓兵拄着枪,无精打采地站在那,也懒得盘查了,只是偶尔才呵斥一番不守规矩的百姓。 走过了渡口,过了古庙西禅寺,又行了一段路,省城的西门渐渐清晰起来。 官道边的接官亭旁,停了五六顶轿子,还有一溜的骡子,驾马,套车远远的排在后头,不说伫立的官兵,仅是轿夫马夫就有上百人。 二三十名官吏,穿戴一新,官服上各种补子的图案聚在一起,好似进了百鸟园般。 他们拱着手候着在那,不时伸长了脖子,朝官道西面眺望,不知候着哪位大员驾临。看那些官吏此起彼伏打哈欠的样子,看样子他们比自己还早起。林延潮多量了几眼,几名官兵就吹胡子瞪眼,虚抽马鞭,吓得大伯立即将林延潮的头强行扭了过去。 省城在嘉靖三十八年时为了防倭重修过,重新包砖,外增了敌台,挖了堑濠,城周三千三百四十六丈有奇。城门前最雄伟的还是一排排进士牌坊,这是侯官,也是府城的骄傲。 乘着日头还不毒辣,百姓们赶着进城,城门口巡检,官兵盘查行人,弄得大半进城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门口。 在林延潮眼中城墙在越来越高,官道也是越来越拥堵,三人只能放慢脚步。 道路两旁头上插着蛇簪,裤管弯得一边高一边低的疍家娘,双手高举着鱼筐,沿街兜售。菜贩子们则是挑着担子,背着箩筐,只想挑城去,这样一担就能多卖个几十文钱,但他们得事先指望课税局少盘剥一些。 各色牙子吆喝着各种调子,吆喝生意,在他们背后跪着好几排面黄肌瘦,衣裳不整的男男女女,每个人蓬乱的头发上都插着草标。 麻衣上满是跳蚤的乞丐托着碗大步从牙子面前挤过,遇到穿着富贵点的人家,就蹭过去乞讨,若是不给就脏他们衣裳。 与百姓越贫瘠,城下越畸形地繁华,越靠近城门,官道两旁人眼越多,屋檐几乎垂到眼前,民居鳞次,鱼盐成市。一高一低的叫卖声,始终就没有在耳边停过,两边的摊贩都将摊子摆到路肩,五丈宽的官道只剩下一半。 省城的繁华,倒是刷新了林延潮闽中贫瘠的印象,但是想想也是释然。 省城是什么地方,机关办事衙门的囤积之地。 关关自己说得上的衙门,这城内就有巡抚衙门,布政使司,镇守中官,总兵府,分巡福宁道,分巡武平道,按察院,都转运盐使司,总兵府,此外还不算上府台衙门,闽县,侯官县两座县衙门。关关这些衙门里的官吏,随员,差役,亲属估计着就要上万人了吧。 “大人,行行好吧!让我们进城去,不然我们一家都要饿死了!” 城门口几千名遭了洪灾的流民,想要冲进城去乞食,结果被官兵们乱棒打出了。 这次闽水泛滥,饿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闽水上游每日飘下多少浮尸? 见到这一幕,林延潮不由拳头攥紧,却被林高著拉过,低声道了一句:“莫要多看!” 被林高著这一声,林延潮一醒,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罢了,无力改变些什么,何况眼下他还有一场官司要打。 省城共有七个城门,少天子驻跸的京城两个,城门处有瓮城重关。抬起头高大而黑沉沉的城楼子,雄伟耸立。 排队搜身过了城门洞后,林延潮来到省城城内。城内城外另又是一番风景。省城重地,官府自是要粉饰太平。 城西西湖上的舟舫,丝竹悦耳,透着靡靡之风,城门楼旁是供奉许真君的万寿宫,香火鼎盛! 城内大小道路委巷纵横,店铺宅院以千百计,内河引自洪塘江,经城西西湖,由西门旁的西水关入城,城中河数十曲,萦回于民居前后。 河道两旁遍栽榕树,柳树。从西门两侧水关进入的敞口船,顺着内河直接划入了城内。翠绿如绸的榕树下,撑篙的船娘,穿戴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林延潮记得在翻看秀才老爹的藏书里,曾有一句描写北宋时省城繁华的诗句,百货随潮船入市,千家沽酒户垂帘。 大伯在侯官县衙帮闲,对城里也是门儿清。他向第一次进城的林延潮比划道:“西门前这条横贯东西的大路叫西门大街。沿着西门大街一直往东走,过了定远桥,这是去布政司衙门,府台衙门,都转运盐使司的路。咱们要去的侯官县衙,在城南通贤坊,乌石山脚下。” “你放心,到了侯官衙门,就是我的地盘了,到时候我罩着你。” 大伯大言不惭,立即遭来林高著的训斥:“你几斤几两,你爹我还不知道。就你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能帮得上什么忙?” “爹,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还不快带路。” 侯官县衙衙前街一茶寮内,一名腿脚利索的男子走到正在四方桌上喝茶的谢总甲道:“林家父子三人进城了,正凑着县衙来呢。” 谢总甲将茶碗放下问道:“是林高著,他家老大,老三?” “老三没来,是个小孩。” “我知道了。”谢总甲想起林延潮,轻轻哼一声,心底倒有几分不详的预感,于是向同桌一名蓄着八字胡的男子道:“葛状师,那林家大人我都不怕,就是一个在社学念书的孩童,不知从哪里看得几条朝廷律令,居然说得有点门道,这官司烦请帮我上上心。” 那葛状师斜瞅了一眼谢总甲一眼道:“一介孩童怕得什么,我葛某给知县老爷作刑名师爷时,他还未出生,在省城里五十两的状子也不配我动一下嘴,一百两的状子也别想我动一下笔,你五亩嫁妆地加在一起值个几两银子?” 谢总甲被这一番话说得满脸通红,他在乡里高高在上惯了,但到了省城连一个状师都不把他放在眼底。 不过对方地道的苏州口音,加上透出给知县当过幕宾的深厚背景,谢总甲也只敢在心底大骂,仍是低声下气地道:“还请葛状师看着黄书办的面子上,帮我这一次。” “知道就好,我不是卖黄书办的面子,而是看在徐典使的份上,状子我已给你写了,凭着这状子官司就赢了七成,其余三成你随即应变吧。”葛状师开口道。 这也行?谢总甲心底大骂,但还是千恩万谢地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葛状师将茶碗一端,竟是官场上端茶送客。 一个讼棍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谢总甲心底大骂,转身要走。 “慢着!难道还要我给你结了茶钱,乡下人真没见过世面!” 从西门行至县衙所在的官贤坊,费了小半个时辰。 待林延潮行至衙前街,街首立着一匾,抬起头上面写着八闽兼邑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据林延潮所知,这四个字,是与一坊之隔,与侯官共处一城的闽县县衙坊前,那写着‘十闽首邑’的牌坊打对台,以示不甘于其后,一争排名的决心。至于府台衙门前,则是不吹不黑立的是‘八闽首郡’的牌子。 县衙紧靠侯官县县学,坐北朝南,八字大门南面而开,正合有理没钱莫进来的规矩。 衙门前一条长街,就是衙门街。自古衙门街前好风景,这自不用多说。 眼下息讼期已过了两个月,按道理不是衙门告状高峰期的时候,但衙前街仍是人潮汹涌,县衙大门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是挤满了人,这样子都是来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 若是酸儒见了这一幕,难免要感叹,什么叫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孔子都说了,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儒家认为无讼是社会理想状态,讼告越少,越说明民风淳朴,百姓易治。治理地方的官员,也容易得到个政治清明的考评。 相反地方讼告多,则认为当地民风浇薄,换句话说,就是刁民太多。 从这点上看,闽地不是官员们喜欢呆的地方。地方志上,民贫者众,喜讼轻生;其俗俭啬,喜讼好巫这样的话比比皆是。 今日正是衙门的放告日,知县当堂坐衙,放告牌这才放出,民众们就涌到了牌前。 一人苦主纠起被告的衣领骂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是不还今日就叫你大牢坐穿。” 还有人在推推搡搡,一个女子大哭着道:“相公,你相信我,我和张相公是清白的。” “贱货,还敢狡辩。知道什么叫抓奸在床!” 林延潮正要听下去,却给大伯堵住了耳朵,一旁道:“小孩子不要污了耳朵。” 这个大伯,林延潮顿时无语了。 林延潮正是大开眼界,这时候却听到一旁有人冷笑一声。 谢总甲负手而立,而谢家老三跟在一旁。 第二十五章 打官司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这一番对峙,两边都是神色不善。 谢总甲还没说话,谢家老三就冲到大伯面前,大骂道:“你他娘的,怎么有种还敢来。” 大伯怒道:“我怎么不敢来了。” 谢总甲拉住谢老三道:“别生事,这里是衙门口。” 林高著向前一步对着谢总甲拱手道:“亲家,过去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家都是乡邻,容情商量一二,弄得闹上衙门,大家都不好看。” 谢总甲冷笑两声道:“姓林的,现在认怂也太晚了吧,好,我也不想仗势欺人,还是那两条道,一你带着你儿子,在乡里给我女儿磕头赔罪,请我女儿归家;二将当初我女儿陪嫁奁妆,这几年她攒下的体己钱,一文不少的退回,我外孙归我谢家,我们两清。” 林高著道:“你闺女窃夫家的家财,刻薄子侄,我不会再容她,更别提赔罪了。至于她回娘家,这奁妆我可以给,但其他不行,你看成不成。” 谢总甲哈哈大笑道:“你这老浑货,我老谢家的女儿求着你要吗?今天我是来与你讲道理来了吗?” 大伯怒道:“这欺人太甚了,哪里有这么霸道的。” 谢总甲看向大伯道:“老谢家的人就是霸道,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既然如此,我们只有对薄公堂了。”林高著沉声道,他也算先礼后兵。 谢总甲冷笑道:“对薄公堂,就凭你,衙门哪里开的都不知道,看,这是葛状师写了状纸,省城里的讼师,他排在五个手指头里,到时候输了等着哭吧!” 县衙们吵吵囔囔一阵,衙门们终于才有点反应了,闹事太凶的,用了一番棍棒教育。 这时一名书办喊道:“递告状先在一旁候着,一会自有刑房典使来收,告诉两边的人都齐了,先来过堂。” 这衙役一说,一旁的人都是骚动起来,随着林延潮他们随着一波人,在县衙门前排队,然后依次进入县衙大门。 侯官县衙看着有几分破旧,也难怪上一次重修是在宣德年间,屈指算来有一百八十几年了。这并非是太过廉洁,而官吏们都迷信着官不修衙的说法。 后面一百八十多年的知县,奉行着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的作风,只有在正统,正德年间,加建了穿堂,后堂,其余一律如故。林延潮随着林高著,大伯过了县衙大门,就是中门,这里才是县衙的心腹之地,中门西面是县狱,东为寅宾馆、土地祠。 看门的门子,让衙役领着的百姓统统放过,至于其余苦主亲戚,闲得蛋疼来衙门乱逛的百姓,竟也是放过,让他们进入中门。这是县尊大人的意思,周知县每次放告之日升堂办案,都会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清明。 过了中门,就是县衙正堂,堂东为典史厅,堂西为库房,架库阁。正堂后面,则是知县,县丞、典史,主簿的宅院,这些地方就不对外开放,谢绝参观了。 百姓们堆在正堂月台上,算上来打官司的足有三四百号人。 “升堂!” 随着一声有力的声音,升堂排衙开始。衙役们各就其位,口喊堂威,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嘟嘟直响。 外面几百号百姓一下子就肃静下来,充满了对权威的畏惧。但见周知县穿着官袍,迈着八字步走出堂来,师爷,主薄各跟在后面。 这周知县当初在社学见时,林延潮就觉得此人官威很重,今日这等排场下一见,官威更是添了三分。周知县就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后,拿起案上放在一旁的告状,与师爷说了几句话后,坐在一旁的书办唱名,审起案子。 主,告双方跪在堂上陈词,周知县边看告状,边听二人述情。 审理了好几个案子,都是状纸看完,述情大多没问几句,就作了判决,除了重大的案子,才多问了告诉两方几句话。 不是想不问,而是言语难通,而来告状的百姓们又多不会讲官话,审案的县官都是外乡人,还是状纸最简洁明了。林延潮这才恍然为何古代讼师业这么发达,原来官吏断案看得是纸面上的功夫。所以一张告状的好坏,关系案子的成败。 才审了一会,堂上就有打板子的,原来一个案子,父偏心后娶之妇,而刻薄前妻之子,后儿子状告父亲。而周知县状纸,情由未问,就命衙役先把儿子抓来打三十扳子。 原因是子告父,有逆伦常。 林延潮也是一点一点理顺古人的思维。 儒家法治思想,传承自两汉的引经决狱。重伦常次刑法,清官海瑞就曾说过,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不搞懂这一点是不。如明朝大臣给皇帝上奏折,里面总有一句,圣朝以孝治天下。以孝治天下,而不是以法治天下。 如此断案更重是教化百姓,引导风向,而不是简单的审案子。 儿子被打得鲜血淋淋后昏了过去,被衙役泼了一盆冷水,接着再审。看到这一幕场外的百姓,都有几分色变。连林延潮也是有几分震慑到,打官司真不是好玩的。周知县一口气审了十几个案子,又五六个人遭了板子,吃了顿打。 “谢家告林家无故殴妻案,谢家,林家各出一人上前。”坐在书案上的书吏唱名。 谢总甲扫过林家一眼道:“林铺司,请吧!” 林高著看了谢总甲一眼,脚跟没有动。 “你莫不是怕了吧?”谢总甲讽刺道。 “谢总甲,对付你,我林家一个三尺小童就可以了,何必我爷爷出马。”林延潮上前一步。 “你……你们不要自误,”谢总甲骂道,他倒是没想到林延潮与他对薄公堂。 “你放心,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哼,到时候哭得是你。”谢总甲拂袖走进了大堂,在砖头上跪下。 林延潮也是迈过门槛,踏进堂内,跪在谢总甲一旁。 林延潮也算是第一次在古代尝到了下跪的滋味,脸贴在地上,只看到左右皂吏的靴底。 “抬起头来!” 林延潮抬起头,公堂上一目了然。周知县正坐在公案之后,端起茶呷了一口,一旁衙役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小民谢彘,乃洪塘乡永安里妙峰村人士,庆隆二年任永安里里长至今。” 周知县听了道:“谢里长为朝廷教化地方,起来回话!” “谢老父母!”谢总甲站起身来,神色颇有几分自傲。在公堂上,没有功名的百姓要从头跪到结束,而谢总甲能免跪,这就是里长的权力。 “小民林延潮,乃洪塘乡永安里洪山村人士,现在社学读书两年,先父是庆隆年间的秀才,讳定。” 周知县听说是秀才子弟,微微颔首,仔细看去不由道:“这不是洪塘社学那个少年,你怎么来与本乡里长打官司了?” 林延潮心底一块石头落下,他之前还生怕周知县,认不出自己来,故意穿着那日在社学见胡提学的旧衣来。一旁谢总甲却是脸色大变,他反复打量林延潮,心底有种坏事的感觉。 林延潮答道:“承蒙老父母惦记,里长谢家本为亲家,祖父闻亲家指使长媳,无中生有向衙门告状,气得五内俱焚。孙儿担心祖父身子,故而代祖父应讯!” 谢总甲心底大骂,好个卑鄙的小童,还未开审,就给自己抹黑。而一旁围观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一是赞林延潮有孝心,二是担心林延潮一个孩童,怎么与一个大人对薄公堂,这不是以大欺小。 林延潮听得议论,微微一笑,一来强调孙子替祖父应讯,这是孝道之举,二来暗批媳妇告丈夫,公公,违背了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道理。参考之前子告父的例子,自己没打官司,就先操了三分胜算,这就是道德上的优势。 百姓,书吏们开始议论纷纷,舆论都已是偏向了林延潮这一边。 周知县倒是没有露出偏袒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谢家是否无中生有,诬告你祖父,本官自有论断,你爹是秀才,起身回话吧!” 林延潮站起身。 “将谢家的告状,念给他们听。” 一旁执笔书办,摊开状纸朗声念起。 ……民妇过门之后,饱受欺凌,嫌其貌丑如山鬼,叱辱常闻,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起尚平明,已嗔晨兴过夜,如斯种种,不可枚举…… ……面上之抓横累累,臂间之青块棱棱。每遭毒打,唯有号呼。邻人闻之酸心,过客因之下泪…… ……谁无儿女,宁无伤心…… 官司胜负,状词占了七分,这也就是古代讼师不用出庭辩护,也能帮人打赢官司的把握所在。林延潮听来,状词一字一句极为诛心,而且还相当有文采,真不愧为能排进省城五个手指头的讼师。 一旁不明真相的群众,有几人开始义愤填膺,至于没义愤填膺,也只是文化太低,听不懂而已。 “谁家女儿嫁给他们家,真是倒了大霉了。” “县尊老爷,要为民住持公道!” 若非之前林延潮营造的道德优势,百姓们早就一面倒的支持起谢家一方了。 大伯已是忍不住道:“这简直一派胡言,无一句属实啊!爹,潮囝怎么不申辩啊。” 林高著道:“亏你还是衙门帮闲的,这都不知道,现在申辩就是咆哮公堂,直接打班子。你看潮囝多有静气。” 第二十六章 对薄公堂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状词念完,周知县脸上看不出喜怒来,而对着堂下的谢总甲问道:“你女儿何在?” 谢总甲垂下道:“侯在衙门外,被丈人和其夫殴打,心身居伤,不愿见人。” “传她进来验伤。” 不久大娘被请了进来,但见她右脸青肿,群情有些激动了。 “都是爹妈生的,就算是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别人家心头肉啊!” “小民还有证人,是邻里!”谢总甲气焰又足了三分。 证人果真是洪山村的人,好似是妙峰村嫁到洪山村的妇人,不过也确实是邻里。这邻里当下一五一十控诉,林高著,大伯平日如何刻薄媳妇。 周知县听完将状纸丢在一旁向谢总甲问道:“对于你女儿被殴之事,你有何诉求?” 谢总甲道:“请老父母,断二人义绝,林家当还我女儿的五亩嫁妆田,另追究林高著殴打我女儿之罪,剥去役职下狱。” 周知县点点头道:“此也不算太过。” 周知县对林延潮道:“依大明律,公公或丈夫殴妻至折伤,此乃义绝之状,本官可以强判夫妻离异,并追究夫家之过,你有何异议?” 林延潮明白按照儒家法律,正如父亲可以告儿子,儿子不能告父亲一般;丈夫可以休妻,但妻不能休丈。但真遇到夫家实在太过分,官府替妻族做主,判夫妻和离,若夫妻应离不离,则杖八十! 林延潮也明白,这场离婚争产的官司,自己能不能打赢,就是判七出还是义绝上。判义绝,大娘就可以如愿以偿拿到那五亩嫁妆田,林高著还要因殴媳,受到处罚。如果是七出,大娘就什么都拿不到了。 一般案子周知县这时候就可以结案了。但周知县没有,不是偏向林家,只是想看看林延潮的本事如何。 林延潮丝毫也没有慌张之色,但也没有开口反驳。 周知县道:“你既不说话,本官就当你词穷,你若替祖父认罪,本官可容情轻判如何?” 林延潮道:“回老父母的话,祖父虽已将大娘逐出本家,但过去仍是我的长辈,有些话我若当堂直言,则对长辈不敬,但若是不说,对于祖父则是不孝。” 林延潮话兜了回来,还是扣住一个孝字。谢总甲岂不明白,心底暗呼厉害。一旁百姓也觉得林延潮有理,众人都心想,这个少年都懂得维护家庭的颜面,而这大娘横加指责,又有哪是做媳妇的本分呢。 啪! 周知县将惊木堂一拍,喝道:“本官容你孩童,故而不愿厉责之,但你若是不能做主,你上堂来说什么,让你祖父亲自来认罪就是。” “县尊老爷,真青天啊!”谢总甲不由跪下,这话可是发自内心。 林延潮心道这知县果然不好糊弄,当下他只能暂时‘服软’道:“回老父母,学生知错了。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正如乡邻所见,祖父当初逐大娘出家门时,打了她脸一巴掌对吗?” 一旁作证人的妇女回话道:“没错,当时我亲眼看见的。” “那么这大娘脸上的淤青,确实是我祖父打的?” “没错,众乡亲都可以为见证。” 林延潮道:“可是当初祖父打了一掌,已是过了快一个月,这么许久淤青未退,莫非是祖父曾练过铁砂掌不成?” 噗!正在喝茶的书办,喷了半口茶水,见到周知县很不快地横了他一眼,剩下半口强自咽下。 而外面的百姓,都是哈哈大笑。 “那是淤久成伤,以往我隔个四五天,就听到你祖父殴打谢娘子。”那妇人强自辩道。 “敢问是间隔四五天吗?” “也有六七天,二三天不止。我亲耳听到。”那妇人连忙改口道。 林延潮向周知县道:“老父母容禀,我祖父在急递铺当差,每月只有两日回家一趟,其他都不曾返家,否则就是擅离职守。这又何来两三天,四五天,又六七天之说呢?” 哈哈!外周的百姓又是轰然大笑。 “是民妇听错了,或是他丈夫殴打的,但听成公公的。” 林延潮看向那民妇冷笑道:“真是牛吃房上草,风吹千斤石,无赖不成词,我再问你一句,到底是公公打得,还是丈夫殴打的?” 那妇人支支吾吾地道:“或是公公打的,或是丈夫打的,或是一起打的。” 见证人乱了方寸,谢总甲也是急了上前道:“老父母在上,无论怎么说,林高著这厮,殴我女儿不假,仅这一点即可断义绝。” 林延潮从容地道:“谢总甲,何必着急辩驳,你越是如此,越显得你理亏。实话言之,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否则你又何必请省城最好的讼师,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告状。” 说到这里,周知县眉头一皱了,讼师可一贯不受官府待见。 林延潮继续道:“你说这无中生有之事。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让你女儿自伤身体,若非我林家待你女儿不薄,你又何必找个说话毫无条理的妇人作伪证。” “你越是处心积虑安排这些,越是显得你心虚啊。你安排下重重下作手段,以为糊弄我等也就罢了,但老父母大人有青天之名,你这等手段,焉能瞒得过他。”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恼羞成怒。 “你在说老父母大人乃青天,这句话竟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谢总甲,我没料到你几时这么大胆了。”林延潮嘲讽道。 又是哄堂大笑,场外的百姓十分欢乐,这样的官司已是许久没见过了,这样聪颖的小孩也是难得一见。 “你……臭小子,我怎么……”谢总甲牙齿都要咬碎了。 “谢里长,你再这样下去,本官可要视你为咆哮公堂了。”周知县不紧不慢地拿着茶盖,挑去茶水上的茶末。 “小民不敢。”谢总甲冷汗滴落,当下回到原处。 “林延潮,你有几分口才,但不要以为捧了本官,本官就会信你。你们林家诉大娘犯了七出,道理又在哪里?” 好一个油盐不进的知县,林延潮也是服了。不过无论周知县感官如何,这样官司自己是赢定了。 林延潮走向大娘问道:“既是官府还未下断词,你仍是我的伯母,但我有几句话问你?” 大娘骂道:“你算什么,你叫我答,我就答?” 林延潮毫不犹豫转过身去道:“回老父母,伯母不答。” “民妇林谢氏不可不答。”周知县开口道。 大娘咬牙切齿道:“好吧。民女知道了。” 林延潮看向大娘道:“大娘,我问你你嫁到我们林家,这五六年来你可煮过一日早饭?” 大娘贪睡,不肯起得大早,林浅浅一直都给家里做早饭了。大娘道:“没有,我顿顿煮的。告状里都说了,日犹未午,已嫌午饭失时。” “大娘,我问你这五六年来,你可给祖父,三叔洗过一次衣裳?”大娘道:“何尝没有,你小时候的尿布都是我洗。” “家有桑田,可以养蚕,你可为家里织过一丝一毫?”大娘冷笑道:“我没养桑种蚕,你吃西北风啊?” “大娘,三年前,你得了疟疾,是谁连夜背着你,赶里十里路到省城求医问药,难道不是你说殴你的相公吗?” 大娘听了抬起头,前面说她的时候,她强加狡辩,但是说到这里时,她倒是露出内疚之色。看得出她对大伯,这份夫妻之情还是有的。果然还是入情比入理,更能打动人心。 既是大娘不出口否认,下面的事就容易多了。 林延潮当下将大伯当初待大娘如何如何,捡了一大堆说的。这并不难,大伯除了有些懒散外,但顾家上倒是没得说的。说至最后,大娘竟是一辞不发,目眶微红,竟是留下泪水。谢总甲在旁干着急。 说到最后一句,林延潮当下对道:“老父母在上,学生已是问的明白了,至于如何断罪,请你示下。” 一旁围观的百姓,这时候也是明白了情由,对着大娘指指点点。谢总甲低下头,露出沮丧的神色。 当下周知县写判词:“嫁妆田,归夫家处置,谢家不可再有染指之心,另此案告诉两方诉讼之费,由谢家一己承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三纲五常,伦常有序……” “完了,这回什么都拿不到了,被林家骑到头上撒尿。”谢总甲脚步一绊,差点摔在地上。 “哇!”大娘顿时大哭了起来,她突向堂外奔去,众衙役都久经战阵的,以前没少见过什么告状的妇人,情急下做出什么自残的举动,当下各自上前阻拦,真在堂上出什么事都不好了。 周知县判词还没写完,哪知大娘一头奔到堂外,对林高著,大伯二人咚咚地磕头哭着道:“爹,我错了,相公,我错了,以往都是我的错了。” “我说要离,只是说说的,我只是想你们,能够稍稍让着我一点。” “我不想离,我想回家,我要延寿!我要延寿!” 这。这。林延潮也是愣住了,他也没料到这一步,难道自己最后那一番质问,令大娘良心发现? 一旁的广大人民群众,不愧是热心人,在旁都抱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在劝着。 大娘当众痛哭流涕,大伯不愧是林家第一心软之人,刷地一下,整个人就崩溃了,跪在地上抱起大娘,夫妻两个人一并嚎啕大哭:“婆娘,我们不离了,不离了,我们一起回家过日子,延寿一直在哭着喊着要你呢。县尊老爷,我们不离了,不离了!” 大娘顿时痛哭道:“相公,我以后都听你的,听你的!” 眼看事情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林高著发话了:“我儿子答允你回我林家家门,我还没答允!你以为我林家的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 第二十八章 民意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八章 民意 眼见一场大团圆的好戏,立即要被林高着棒打鸳鸯。 一旁的百姓也是七嘴八舌说道了起来。 见民心一片支持,大伯和大娘也是在林高着面前一并哀求:“爹!你就网开一面吧!” 谢家老三也是奔出门来扶住大娘道:“姐,咱们不求他们林家,我和咱爹养你一辈子。” “三弟,你别插手姐的事。”说完大娘可怜巴巴地看向林高着。 “早知今日,当初又何来我逐你出家门一事了。我问你那五亩嫁妆田,你以后还图不图了?” 大娘哭道:“我只要延寿,什么田啊我都不要了。” “那你还为难不为难,延潮和浅浅了。” “我不敢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给林家做牛做马,再刻薄延潮和浅浅,我就不是人。” 林高着神色缓了几分道:“人谁没有一点缺点呢?但要知错能改,潮囝你看呢?” 林延潮看了大娘一眼道:“一切全凭爷爷决定。” 林高着点点头,向堂外谢总甲道:“亲家,你怎么看?” 谢总甲见女儿这样也是心疼,叹了口气道:“还能怎么说,还是不是你说得算,这一番是你林家赢了。” 林高着点点头对大娘道:“好吧,这一次算了,回家过日子吧。” 好了,好了,一家和好了。这破镜重圆的好戏,又是俗套的大团圆结局,但每次都令一旁百姓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以后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嘞!” “是啊,有这样的相公和公公,哪里找喽!” “咱们作女人,一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你说对不对?” 大娘也是泪流满面道:“我记住了,我记得住。” 啪! 就在气氛一片温馨的时候,惊堂木一响,周知县喝道:“你们这般要离就离要和就和,朝令夕改的,还有哪点把本官放在眼底,信不信本官治你们一个扰乱司法之罪!” 周知县这一喝,众人皆惊。 这可是有名的破家县令,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林延潮当下上前道:“老父母在上,听讼,并非为罚,而乃是教化万民。而今若老父母公正执断,怎么能使得谢总甲一家悔过,若非老父母执法生威,我们林家与谢家又怎么能言归于好,眼下这一切都是老父母之能。” “正所谓罚,不过罚一人,责一家,但因罚而戒,却是和睦两家,令万民畏威服法,这才是老父母一片拳拳爱民之心。学生请老父母体察。” 林延潮拜下,一旁谢总甲,林高着等人也是一并拜下,连着外面三四百号百姓也是跪下齐声道。 “请老父母体察!” 什么是人心,这就是人心,林延潮一席话,就令所有百姓都站在了他林家一边。 周知县后,师爷,书办,以及一旁的众衙役都是惊到了,只见黑压压一片百姓,都是拜倒在堂前,这种无声的声势,令在场周知县揭茶盖的手,也是悬停在半空之中。 何为天下至强,就是民意! 这一刻连破家灭门的周知县,也不得不放下茶碗,一整官帽,从桌案前起身避让,若是他再大大咧咧的坐着,传出去巡按,御史都可以向天子弹劾他。 周知县站起身来,其余官吏也是站了起来,窃窃私语。这些官吏衙役平日都是鱼肉乡里,平日一两个黔首还真不放在眼底,但几百人呢? “这少年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这,我是不知,但我在衙门当了二十年差了,这样情况也没遇到几回啊。” 周知县道:“林延潮,你这是作什么,裹挟民意吗?” “学生不敢!” 堂上都是一片肃静,周知县当下道:“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就看在督学大人面子上,饶过你们这次扰乱公堂之罪,并收回方才的判令,你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了,起身吧!” “谢老父母!” 众百姓都是一并起身,周知县看向林延潮笑着道:“果真是督学大人,教出来的好门生,这一次来省城,想必是要去拜见督学大人吧,替我问候一声。好了,退下吧!” 林延潮一怔,随即想到周知县这话不可能无的放矢,莫非在暗示自己什么。 出了县衙大门,面前是繁华的衙前街。 大伯这一番吐气扬眉,以往跋扈如虎的大娘,此刻如小媳妇般依在身边。 十几年第一次一振父纲的大伯,声音也大了几分道:“爹,岳丈,时候也不早,不如我们先用过饭,再雇船回家,这一次我做东,就在安泰楼如何?” 安泰楼是省城有名的馆子,就在县衙北边安泰河边,那里地近达官贵人所居的三坊七巷,所以吃一顿饭很不便宜。 谢老虎和谢家老三对视了一眼,他们此刻只是觉得颜面无光。 谢总甲道:“女婿,不必了,我们还有一点事要办,你只要对大娘好,我也就没其他要求。” 说着二人就先走了。 剩下林家四口,大伯一脸得意向林延潮道,“潮囝,今天可多亏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大伯我好好招待你,老婆你说是不是?” 大娘一脸温柔地道:“你说什么,就什么。” 听了这句话,不说林延潮,林高着也是满身鸡皮疙瘩。 大伯朗声笑起道:“走,潮囝。” 林延潮在思索方才周知县的话,似有一道灵光闪过,但片刻后又琢磨不透,故而大伯的话没在心上。 林延潮道:“大伯,我不去了安泰楼了,我还是先去提学道衙门拜会一下老师。” 听到林延潮这句话,众人都是震住了,连举步走了几步的谢老虎父子,也是停下了脚步,拉长了耳朵。 “是啊,这一次虽是我们有理,但县尊也是看在督学的份上,否则也不会这么容易。” 谢老虎此刻心底一个劲的后悔,心道这场官司输得亏啊,原来这少年是督学的弟子,那是比知县还大的官,连抚台老爷的面子都可以不卖的人。早知这林家这小孩如此厉害,怎么说也不能打这官司。 谢老虎当下与儿子灰头土脸地走了。 听了林延潮要去拜见督学,林高着对大伯道:“快把身上钱都取了,给延潮。” 大伯道:“爹你把钱都潮囝怎么回去。” “不懂规矩,提学道衙门也不轻易见的,门子不要门包钱吗?” 林延潮当下辞过家人,直接在衙前街旁,找了个茶肆问清去提学道的门路,然后又向茶博士要了盅茶,一盘饼子,借了笔墨。林延潮一边吃饼子,一边写帖子,帖子下书门生林延潮拜上这几个字。 林延潮写完之后,但见茶肆里不少人都在打量自己。 林延潮觉得微微奇怪,也没太在意,正要向茶博士结茶钱,茶博士笑着道:“这位小哥,你的钱,早有位大爷替你结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做好事,不留名?” “莫非自己在省城还有什么认识的人,不成?” “是哪位兄台帮我结得帐?”林延潮刚问,一旁茶座上一名头戴八爪帽的男子站了起来,满脸赔笑地向林延潮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冒昧了,想结识一下。” “好说,好说。”林延潮揣摩着对方的来意。 对方马上就道出了意图:“方才在县衙里,看见小兄弟,三寸不烂之舌力斗劣绅,在下十分佩服,你可知道那劣绅,托的是省城葛状师写的状词,没料到还是败给小兄弟你。在下这里有个小小纠纷,我有个不成器的异母兄弟与我争产的,在下向请你帮我合计,合计。” 我擦,林延潮倒是没想到这一番官司,倒是替自己打出了名气,当然是这样完全意外的方式。 对方似乎见林延潮的为难之色,立马道:“小兄弟,你不用担心吃亏,行情都我问过了,如葛大状那般,为人问计收五两银子,若是写状词十两,兄弟绝不亏你的,葛状师如何收钱,兄弟也给你多少,如果官司赢了,事后还有一笔钱奉上,你看如何?” 五两,十两银子,这一共是十五两,这足够三口之家维持两年生计的。而对自己来说,完全是一笔巨财。 这男子说完,茶肆内也有几人连忙上前道:“在下也有官司要打,三两银子行不行?” “小兄弟,我也有,我也有。” “别抢,别抢,先来后到,先来后到。” 可惜,可惜,林延潮看了白花花的银子,却只能叹息,自己是不能帮人作讼师。帮人作讼师,会恶了自己的名声,若是自己是生员,被官府查到,直接会被革除功名的。 林延潮心底虽然心疼钱财,但面上还是要高风亮节的,于是就很无耻的决定,既不能当,所以就立牌坊了。 林延潮抱拳道:“多谢各位好意,讼师之事,为人作辞蝶,加增其状,这乃扰乱民心,岂非违背无讼的本意,大丈夫固穷,但不可折其节,请恕我不能帮这个忙。至于茶钱,我虽然穷,但还是付得起的。” 说完林延潮丢下十几文钱于桌上,竟是辞了他人的好意,飘然而去,大有名士之风。在林延潮这一番义正严词的话,说得众人肃然起敬。 看来将来若是功名没有希望,我去当讼师,一天弄个几两银子,似乎也满轻松,如此不要两三年,就足够在省城买个房子住,到时候把浅浅接过来住。嗯,按照后世估算,这个地段也算是一环内,最少一平方两万起,简直不要太贵。 林延潮一边想,一面向提学道走去。 第二十八章 民意 第二十九章 送信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二十九章 送信 提学道衙门的路,林延潮早都打听清楚了,从衙门街走到头,就出了官贤坊,这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即是官贤坊街,继续往南是天王岭,就到了城墙根了。官贤坊街往东走是省城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一直往东是去府学,闽县县衙,县学的地方。 但提学道不在这个方向,林延潮沿着道往西走,过了几个路口就到了乌石山脚下。 省城有三山之称,乌石山是三山之一,北宋时福州城,闽水肆掠,城池南面又低洼,江水漫漫不见天际。福州郡守程师孟登此乌石山时,前眺山下城外江河万里入海,回览是人烟茂盛的城镇,产生了那么一刻不真实的感觉。 于是程师孟对一拍脑袋,对左右说,此山可与道家蓬莱、方丈、瀛洲相比,改名为道山。后来无数文人墨客,在乌石山上提毫篆刻为雅兴。在今日就是某某到此一游,而在古代却是一件雅事。 提学道衙门就建在乌石山下,原是嘉靖年间由书院改建的,这才搬过来没几年。 衙门翻修过一遍,看得崭新崭新的,来之前林延潮也没有把握胡提学一定会见自己。虽说自己是他门生,但只要这次院试一放榜,自己的师兄弟马上就多了上百个。不过这一次自己来了省城,按道理也是要去胡提学门上拜访一下,这也是应有之意。就算没见到胡提学,但也可以说自己来过了,至少在提学道衙门里混个脸熟。 而且周知县那一番话里似乎也在暗示什么。 林延潮揣着名帖,来到提学道衙门前,就被门子拦住了。 门子一副高高在上模样道:“你这小孩子乱闯什么,提学道衙门也是你进的?” 林延潮将名帖交出道:“我乃是洪塘林延潮,特来拜见老师。” 听说林延潮是督学的子弟,门子脸色好了一些。 林延潮又奉上了门包。门子掂量了一下,似乎有点嫌少,没好气地道:“你等着。”丢下这句话门子就拿过名帖入内通禀了。 不一会儿,门子出来面无表情地道:“跟我来。” 林延潮跟着门子,跨过门槛,眼前过了一道照壁后面是办公的正堂。而林延潮被门子领到西边的一处偏厅。 “在这候着,不可乱走!”丢下这句话,门子关上门就走了。 既然来之则安之,林延潮坐在椅上干等,过了一刻门一开,进来不是胡提学,而是一个仆役来上茶。 青花纹路的茶盅,十分精致,放到后世不得卖个几百万的,翻开茶盖,袅袅热气在眼前腾起,茶味入鼻全身一阵舒坦。 “嗯,是上等的普洱,官家的人,真是享受啊。” 林延潮拿起茶细细品起,这可比在社学整日喝的大碗茶,不知强了多少。 又过了老久,门再度打开,人未到声先闻,一口地道绍兴话传来:“抱歉,抱歉,东翁正忙于院试之事,无暇来此,鄙人姓许,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 这位八成是胡提学的幕客,那也算心腹人物了,林延潮放下茶盅,站起身来道:“原来是许先生,幸会,幸会。” 许姓幕客见这少年,等了这么久时间,居然没有半分愠色,不由点点头。 而对林延潮来说,胡提学没空见自己,虽微微有些失望,但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不过来顺路拜访一趟。 两人分别坐下。 那许先生笑着道:“那日在洪塘社学,小友技压群雄,我仍是记忆犹新呢,真是少年英杰啊,恐怕不出几年,我就只有瞠乎其后了。” “哪敢这么说,学生后辈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许先生请教。” 许先生开门见山的道:“不必过谦,小友,这一次来省城,是为何而来啊?” 林延潮道:“说来惭愧,此番进省城是家里人惹上一场官司。” 林延潮就将自己家与谢总甲打官司的事简略的讲了一遍。 许先生脸色缓了下来,笑着道:“原来如此,不过一个里长罢了,在下与侯官县衙里的贺师爷,都是同乡,此事要不要我去信过问一下?” 看来就算没到胡提学,这一趟也没有白来。如书上说的一样,绍兴师爷间果真是彼此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林延潮当下拱手道:“多谢许先生,肯援手,不过此事学生已是摆平,打赢了官司。” “哦,那真要恭喜小友了。那么小友此来提学道衙门,是顺路来拜访东翁了?” 林延潮当下道:“洪塘社学一别月许后,学生一直很挂念老师,只恨平日不能时时听聆教诲,甚为遗憾。此来提学道衙认认门,问老师安好。” 许先生满脸都是笑意道:“你倒是很有心,我会将你这番话转述给东翁。” 林延潮道:“对了,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许先生。” “请说。” “今日这场官司,晚生本来十拿九稳的,但最后却胜得极险,还是周知县说看在大宗师面上,饶过我这一次,这里我有一点不明白了,故而想请教一下许先生。” 许先生双目一凛,但随即笑着道:“这可是为难我了,我又不是诸葛孔明,无前因后果,哪里算得出来。” 林延潮将这对方表情看在眼底,当下道:“是学生考虑不周了,官司经过是这样的……” 听林延潮讲过后,许先生点了点头,显然是心中有数,但却明知故问地道:“此事我倒是不知,你怎么看?”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初时猜想,周知县是否有什么难事,要麻烦老师,故而特意在学生面上落下个人情。” 许姓幕客微微笑着道:“似乎有几分可能。” 林延潮又道:“但学生转念一想,学生人微言薄,又有什么人情可落的。想来是周知县料想学生,会在官司之后,来提学道衙门拜会老师,故而想借学生的口,在老师面前来投石问路罢了。” 说这里,许先生笑着道:“聪明,聪明!” 林延潮心底一喜,仍是道:“学生愚钝,还请许先生告之。” 许先生欣慰的道:“许久没有见过这么聪明的少年,好吧,我就告诉你,事实上周知县确实有事,正在烦东翁,但又不好意思派人来催问,故而借你之口,点一点罢了。” 林延潮听了,不由感叹自己原先的猜测真是一点也没有错啊。官场果真处处是文章啊,从表面的文辞背后猜到出题人的意思,这相当于八股文里的破题。 林延潮听了当下道:“学生明白,绝不会向外透露一字。” 许先生点点头,林延潮又道:“不知此事学生有什么可以为恩师效力一二的呢?” “你……呵呵,还早了一点,”许先生笑了笑道,“不过你有这份心,东翁也足以欣慰了,少年人将来不可限量,我看好你!” 怎么可以这样子?这分明是嫌弃我等级太低,不带我玩啊! 林延潮不甘心地道:“既然如此,学生是否要回复周知县呢?” “嗯,”许先生点了点头道,“这是应有之礼,这样吧,我手书一封给县尊大人身边的贺师爷。此事已了!” 说着许先生端起茶来。 端茶送客,这就赶我走了,好像什么好处都没有落到。对了,送信?这可以有。 林延潮不放过一点机会道:“许先生,这送信跑腿的事,何必麻烦他人,不如由晚生来干啊!” 许先生欣赏地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这少年人果真不能小看。 许先生道:“也好,你亲自拿给交给贺先生,算是有了交代。东翁不会平白让你做事的,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直接找贺师爷吧!” 林延潮听的明白。 这算是通过胡提学的幕友,借着送信的机会,将自己引荐给了周知县的贺师爷,这也算是在本县周知县面前搭上线了。这难道就是后世的,要认识领导,就先从认识领导的秘书,司机,警卫开始这条路线。 看来今天没有白来一趟,还是有收获的。林延潮揣着信从提学道衙门出门,这才刚刚过午不久,于是一路无闲话,马不停蹄地赶向县衙。 到了县衙门前,放告牌早已是收起来了,没有了打官司的人,县衙门也清静了不少。 林延潮到了衙门前,一个衙役拉住了他道:“放告结束了,要递状纸的三日后再来。” 林延潮矜持地一笑道:“劳烦通禀一声,我找贺师爷。” “什么师爷?”衙役瞪大了眼睛,“去,去,别瞎胡闹,谁家的孩子,县衙里只有县尊老爷,没有贺师爷。” 林延潮瞬间秒懂,心底暗呼,失算,失算,不懂规矩,差一点将穿越来的英名尽毁,幸亏没有什么人看见。 林延潮绕着县衙转了半圈,是由南绕到北,看到有一小门合着。 生为国人,连走后门的规矩都忘了,真是可耻! 林延潮走到小门前敲了几下,小门开了,一名仆役走了出来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林延潮当下道:“提学道许先生差人,向贺师爷递个信!” 林延潮正要奉上门包,哪知听说提学道来人,这仆役立即改容,不待林延潮给前就恭敬道:“请兄弟稍侯片刻,我这就替你通报!” 门虚掩上,片刻之后,这仆役回到道:“贺师爷正帮县尊处置公务,立即就来,这位兄台先跟我来!” “成了!” 林延潮当下按捺住喜色,再度跨入侯官县衙。 第二十九章 送信 第三十章 奇才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章 奇才 林延潮跟着仆役入门,在两墙间过了一道角门后,来到内宅的地方。穿过跨院,里面是三间厅堂,仆役挑开了靠西一间斑竹帘后,请林延潮进入。 林延潮打量四周,想来这就是县官待客的花厅,不久立即有美貌丫鬟给林延潮端上了茶。 林延潮端起茶盅一喝,嗯,这味道竟比提学道衙门的还好,以后大碗茶可以丢了。这么好的茶才品了一口,门外就听到一口地道的绍兴话。 “抱歉,抱歉,陪东翁处理公务,怠慢了贵客。” 自己茶还没品,对方就到了,林延潮丢了茶盅起身道:“不敢,贺师爷,我这也是刚到。” 两人打了照面,贺师爷身材矮小,与许姓幕客完全两种风格。 贺师爷开口道:“这不是洪塘乡的神童,大宗师的得意门生吗?怎么许老弟拿小友你当跑腿使?”听得出来,贺师爷言语里有几分诧异。 林延潮笑着道:“今日官司后正好去拜见恩师,是蒙恩师与许先生对学生器重,才放心送信之事,托给了学生。” 贺师爷恍然笑着道:“原来是这样,小友小小年纪能得督学大人和许先生其中,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我与许老弟正好是老交情了,与小友也不是外人。” “贺师爷过誉了,学生才识浅薄,唯有人小腿脚利索。既贺师爷看得起,跑腿送信的活,学生是愿意奔走的。” “好,以后就有劳小友了。” 林延潮见此行的目的已是达到,不再多说,以免言语有失,直接将许先生的书信交给了贺师爷。 看到信,贺师爷收敛起笑容,吐了口吐沫,熟练地将信纸拆开读了起来。 林延潮察言观色,贺师爷面色却不太好看,半响后苦笑道:“这,这,许老弟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啊。” 贺师爷将信纸一收,当下对着林延潮道:“小友,这许老弟除了这信,就没别的话了吗?” “这……好像没有了。” 贺师爷将手背往手里一拍,苦着脸道:“这可麻烦了。” 这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林延潮来县衙,之前还抱着自己一试的心思,但连胡提学和周知县两个大人物,都相互踢皮球的麻烦事,自己还是少搀和了。 反正将信送到,自己也算认识了贺师爷,对方现在愁眉苦脸的,还是以后有机会再亲近,。 林延潮正准备起身告辞。 这时候一名衙役奔入道:“贺师爷,不好了……” 贺师爷咳嗽一声,这衙役见有林延潮在会意过来,在贺师爷耳边说了几句。 贺师爷脸上满是忧容道:“这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先叫人打发回去。” “这。” “平日你们怎么办的,就怎么办,这时候心慈手软了?县尊养你们何用?” “是。”衙役当下匆匆离去。 见贺师爷满脸忧容的样子,林延潮起身道:“贺师爷,没什么事,晚生先告辞了。” “请留步。”贺师爷笑着道。 “贺师爷,还有什么吩咐?” 贺师爷笑着道:“我与小友你一见如故,有几句体己话想与你说说。” 这么快就一见如故,还体己话。林延潮也只能道:“谢贺师爷信任,学生洗耳恭听。” “你可知县尊大人求督学,所为何事?” “晚生不知。”林延潮很坦白的回答。 贺师爷微微露出失望之色道:“原来许先生没有告诉你啊,看来也只能姑且一试了,这次东翁却有麻烦督学大人的地方。说来是与这次闽水闹了洪灾有关。” “哦,”林延潮想起之前在城门看到一幕,遍地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当下不免起了管一管的心思开口道,“师爷请说。” 贺师爷道:“这一次闽水泛滥,府内十邑,候官县遭灾颇重,不仅如此上游数万灾民,涌入城乡。灾民入城每日病疫不知多少,无处安置,数万口百姓嗷嗷待哺啊。” 林延潮听了有些不快道:“学生来时已见到,县衙不处置此事,反而令衙役将人堵在城外,以为不见他们饿死,关起门天下太平了吗?” 沈师爷道:“小友,你不在官场,不知官场上的难处。我们若放饥民入城,那么扰乱了治安,万一饥民到抚台,布政司,镇守中官的衙门闹事,御史一本奏折,东翁乌纱帽就不保了。” 林延潮微微冷笑,但面上问道:“那县尊老爷有什么对策?” 沈师爷道:“到了这一步,当然只有开仓救赈了。可是侯官的粮不够啊,就算常丰仓里存粮,也不够百姓几日之食的。本来东翁是想向闽县知县借粮的,闽县一常丰仓,三预备仓,存粮绰绰有余。东翁本待先借一批,秋粮入库之后,再补给他们。但闽县知县就是不肯。” “那就上奏,府尊难道坐视不理吗?” 沈师爷唉地一声道:“都是三生作恶府县同城,府尊背地里给闽县知县撑腰,故而闽县知县敢搪塞说,治下也有灾民,就是不借。”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那既是府台衙门撑腰,县尊老爷又为找提学道衙门呢?府台衙门也不会卖提学道衙门的面子啊。” 沈师爷笑着道:“那你有所不知了,胡督学与抚台大人乃私交甚好,只要他能在抚台大人面前递话,此事不就易了了吗?” 这什么馊主意啊,自己老师胡提学答允了才有鬼。胡提学向抚台递话,抚台大人以巡抚之威压布政司司,固然达成了目的。但提学道衙门,不就开罪府台衙门了吗?一贯爱惜羽毛,只想在一任捞完名望就走的胡提学,怎么会干这破坏和谐的事。 当然除非胡提学与周知县是很铁的关系,可是胡提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周知县是隆庆五年进士,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周知县是广东南海人。 两人既不是同年,也不是同乡……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从林延潮脑中划过,隆庆五年! 庆隆五年的会试主考,不正是当朝首辅张居正张太岳吗?换做其他科的会试主考官,林延潮不一定记得。唯独张居正这实在是太有印象了,因为张居正明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门生弹劾的座主。 当然这都是后话,眼下张居正刚刚干掉高拱成为首辅,周知县作为当朝首辅的门生,还是很吃香的。 至于胡提学,林延潮也猜得一二,张居正是湖广江陵人,胡提学是湖广崇阳人,二人也算有乡谊。 难怪当初胡提学下乡,周知县会亲自作陪……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 林延潮笑着道:“许先生曾对我说过,县尊乃是张阁老的门生,与恩师不是外人。” 沈师爷拍腿笑着道:“这是当然了。县尊可是将大宗师视为家里叔辈啊,小友你若是能与许先生一并,在大宗师面前促成此事,县尊必有厚报。”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周知县履新不久,在福建官场上,唯一的靠山,也只有胡督学了,此番若不指望他,就没有人援手了。尽管知道眼前孩童,能促成胡提学帮忙的希望几乎没有,但眼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这时候但见林延潮思考了一番,道道:“沈师爷,若是不嫌弃,我倒是有主意可以帮县尊一二。” 沈师爷听了顿时来了精神,当下就问道:“莫非小友有什么打动大宗师的办法,但请说来听听?若是此事能成,东翁与在下必有一份厚报。” 厚报,林延潮犹豫了下,沈师爷初次见面,人品如何不清楚,周知县那般刻薄之人,恐怕也并非良好的投靠人选。但是胡提学任期再过一年多就到了,对于林延潮眼下的处境而言,可供选择的机会太少,只有为自己争取任何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想清楚后,林延潮道:“沈师爷言重了,我在人微言轻,恐怕也没有什么分量,能够说动恩师啊。” 沈师爷急道:“小友,你这不是消遣我吗?” 林延潮笑着道:“不敢,我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消遣周师爷啊,只是这件事确实不用麻烦老师。” “不用麻烦胡提学,哪还麻烦何人?” 沈师爷心底倒是不以为然,板起脸来道:“少年人可不要胡吹大气哦。你难不成你认为自己是抚台大人吗?一县令尹还要卖你的面子?” 林延潮道:“贺师爷,姑且信我一次,就算不成,也不过浪费了笔墨而已。” 县衙里最不缺的就是现成笔墨,沈师爷皱了皱眉,当下命人送上笔墨来。 林延潮挥就后道:“此信交给闽县知县一看,其必然答允借粮给周知县。” 沈师爷见林延潮如此有信心,不由满脸疑惑地接过信来一看,但见上面写道:“昔惠王乃小国之诸侯,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莫非欺天子年少,欲裂土封侯乎?” 沈师爷看毕手拿着信纸不住颤抖,陡然之间拍桌而起赞道:“小兄弟,真乃天下奇才!” 林延潮拱手道:“沈师爷,不敢当,我也不过是为乡里百姓,作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第三十章 奇才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夜幕降临,戊初三刻一过。 一发晚梆响起,侯官县衙内外闭衙,各处司官带着衙役开始查守仓库、监狱。 仆役爬上梯子上灯,一盏盏的灯光从高低错落的屋房间,长廊间由远及近的亮起。 外署已是闭衙,外署即大堂及厢房。大堂白日审案地方,左右厢房是典史厅,库房,那是六房书吏办公。眼下这些书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都回到官舍休息去了。 闭衙落锁,内宅宅门上锁,间隔了内外。外署内署泾渭分明,晚梆一响,典使书吏衙役需经门上通传后才能入内,内署内只有县官,师爷,长随,家眷。 在侯官内署内的重中之重的签押房,就在后堂之侧。眼下房内,灯火亮堂堂的。签押房分内外屋。外屋是掌印,签押各自坐在桌上不言语,身旁一名茶房伺候。 签押房内屋里,现在周知县铁青着脸坐在塌上,摇曳的油灯照的他脸阴晴不定。 一贯深受器重的沈师爷,此刻不在签押房。只有徐师爷侯在周知县的身旁,徐师爷是广州南海人,读过几卷《钱谷备要》,《刑钱必览》,因为是老家人的关系,充作钱谷师爷。而沈师爷则是周知县从绍兴重金聘来的,专治刑名。 屋内地上跪在三个人,都是周知县的长随。 徐师爷端了杯茶给周知县道:“东翁,下面的不会,慢慢教就是了,别上了肝火。” 周知县将茶举起又放下,脸上肉一跳,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指着中间一人骂道:“你是不是饭桶?叫你去巴结贺知县的身边的陈师爷,使银子请客吃饭也就罢了,你呢?巴结到潭尾街的粉头身上去了,你是给我当长随,还是给妓院当帮闲的?要嫖拿别人孝敬你的出息去嫖,费得是老爷我的银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那人委屈地道:“老爷,我不是去闽县县衙里打听到,周师爷好这一口吗?我就投其所好。” “那周师爷应承你了吗?” “他说叫我等回话!” 周知县直接抓起茶碗砸在了长随的头上,破碎的瓷片满地都是,茶水和鲜血是混在一处。这长随哀嚎痛哭了起来。 “亏的几十两银子,都记在自己帐上,滚下去!” 那长随头上痛心底更痛,这银子自己出,自己在一年来在衙门内就白做了。 徐师爷在一旁劝道:“东翁,和这般人有什么好见识的。” 周知县对另一人问道:“府台衙门那边怎么说?” 另一个长随乃是长班,专派往府台衙门里,探听府内事务的长随,因为长年在府台衙门地探听,称为坐府长班。此外还驻巡抚衙门的长随,称为坐省长随,这相当于后世驻省办的。 平日里周知县,给知府三节两寿水干礼物,都由此人转手,知府衙门喜庆大事,打点知府身旁长随,提供人、财、物,而与府署,也是由他一手包干,是个精干人物。 这长随道:“老爷,府台大人的态度,十分暧昧,听说府台那边,贺知县也没少上眼药。我疏通了半日,府台衙门回话,府库常丰仓里的粮草是留着备倭的不能动,要想贺知县答允借粮,要老爷自己想办法,府台大人也不好有所偏移。” 周知县恨声道:“不用求了,我早看出来了贺知县与府台衙门,是穿一条裤子!” 长随道:“这贺南儒依仗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处处要压过老爷一头,所以这一次故意按着粮不发,就是要为难我们。听说那姓贺的都放出话来了,叫老爷不出三个月,必丢乌纱帽。” 周知县冷笑道:“他要帮得到才是,我翻过身,就要贺南儒死无葬身之地。” “东翁眼下闽县衙门,府台衙门是都没指望了,也只有抚台衙门这最后一条路了,若是沈师爷能说通胡提学向抚台大人递话,那么这此事就有眉目。”徐师爷道。 周知县摇了摇头道:“难。” 徐师爷道:“他与胡提学都是湖广同乡,只要胡提学能说动抚台大人,贺南儒敢不答应?” 周知县又端起一杯新茶呷了一口道:“且不说胡提学是否答允,抚台大人履新不久,威信未立,也很难插手此事。” 说话间,外房脚步声响起。 帘子掀开,沈师爷走了进来。 周知县一见沈师爷,就起身问道:“沈公,莫非胡提学答允向抚台大人说话?” 沈师爷摇了摇头,笑着道:“东翁!喜事,喜事!” 周知县知沈师爷不会无的放矢道:“沈公,你就直说吧。” 沈师爷笑了笑,当下将一张纸递给周知县。 周知县将纸接过看起,徐师爷亦是贴在一旁看去。 啪! 周知县伸指一弹纸页,仿佛看到一篇好文章般道:“好文!” 徐师爷看后,对着沈师爷也是一揖到地道:“苏秦,张仪复生,也不过如此。沈公真乃大才!” 沈师爷汗颜道:“不敢当,不过是案牍之劳罢了。” 徐师爷道:“就算衙门里几十年的刀笔吏,恐怕也没有这等见识,沈师爷实不必过谦。” 周知县微微点头道:“当得!” 徐师爷道:“东翁,事不宜迟,我立即就以衙门的名义,草拟文书,投至闽县衙门去,看贺南儒这匹夫如何下台!好一句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仅此一句,足可叫贺南儒吓出屎来,哈哈,痛快,痛快!” 说完徐师爷大步离开了,其余长随也是一并向周知县贺喜。 周知县怫然道:“有什么好贺喜的,我就从来没怕过。” 众人也知这知县喜怒无常,讨了个没趣就只怨他们自己摊上了这极品县令,当下一并退下。 沈师爷跟在周知县犹豫是否把林延潮的事隐瞒下来,自己窃居其名,但想想对方身后有提学道的后台,这事恐怕瞒不住,反而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于是沈师爷道:“东翁,其实这计策并非是在下想的。” 周知县看向沈师爷道:“我就猜得,若是沈公你想到了,也不会提学道一来人就提出来了。胡提学,我真小看你了,本以为你不过一介书生罢了。只是……” 周知县皱眉道:“我们欠下胡提学这么大人情,恐怕不易还之,你看是不是先派几个家人去湖广收些田产宅子,再去扬州杭州买几个瘦马船娘?” 沈师爷连忙道:“东翁,你误会了,出此计策的,也并非是胡提学。” “哪是何人?” 沈师爷低声东:“东翁,还记得今日告状之少年。” 周知县一愣:“怎么是他?笑话,非久历宦场的人,怎能明白其中关窍?就说你在衙门治了二十年的刑名,也是毫无办法,他一个小孩子就能想得到?” “东翁,我也是不敢相信,但千真万确啊。此子真是聪颖,洪塘社学也就罢了,今日县衙之上,我就感觉此人非池中之物,而今……” 周知县皱眉问道:“此子现在在哪?” “被我安排在寅宾馆住下了。” 周知县脸上惊讶的神色已是过去,捻须道:“我看没什么的,不过一时运气,再说了少时了了,大时未必的人多了去了。” 沈师爷不好说什么,他知道周知县的脾气。 沈师爷只能顺着周知县的话道:“东翁说得是。” 周知县走了两步道:“这样吧,赏这少年五两银子打发了就是。” 沈师爷听了脸色一变,上前一步道:“东翁,这太少了吧。” “一个读书郎哪里有使钱的地方。五两银子不少了。” 沈师爷道:“区区一个少年没什么,但他也是许先生荐来的,是胡提学的门生。” “那就叫他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好了。” “这恐怕……” 周知县怫然道:“一个孩童,也担心这,担心那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许先生都是绍兴人嘛,此事也托了不少关系。这样事情一成我亲自见见他。如此你也不会失望吧。” “至于那少年报酬的事,就看他敢与我要多少了?”说到这里周知县浮出一丝冷笑。 第三十一章 敢要多少? 第三十二章 好处(第一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二章 好处(第一更) 林延潮在寅宾馆住了整整两日两夜,自己想让沈师爷派人给爷爷和大伯带信,让他们不用担心。但沈师爷却派人告诉他,事情没成,尚不能泄露一点消息。同时这几日就住在县衙寅宾馆里,不能外出一步。 林延潮看着寅宾馆那笑得阴晴不定的馆夫,还有整日臭着脸,如自己欠了他几百银子的门子,也不会自讨没趣,随意乱走,索性就在寅宾馆老老实实住下。 自己被看管在寅宾馆内,所幸饭菜还是不错,四菜一汤,竟还是三素两荤。 林延潮整日在寅宾馆不是吃了就是睡了,不敢泰然高卧,只是满心惦记周知县,沈师爷那边的音讯。 不知自己这封信会在侯官,闽两县之间,掀起如何的波澜。 想起沈师爷佩服自己的神情,林延潮没有多少得意,这还多亏了上一世自己一没事,就去看闲书功劳,古人再聪明,但信息面还是窄了一些,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太单一了些,思路没有自己这么广。 如周知县,沈师爷遇这样的事,第一时间还是走得托关系,走后门,求人情的主流路线。 眼下林延潮,在想自己是否要将此事,告诉提学道那边。最后决定还是算了,因为眼下自己见不到胡提学的面,这个功劳搞不好会被许先生拿来当做自己的功劳。而沈师爷这边倒是放心一些,因为他要看在许先生和胡提学的面子上。 这就是有时候己家人,反而还不如外人可靠的原因。但过了两日两夜,林延潮心底也有些打鼓,若是沈师爷最后打定主意,硬是要在周知县面前吞掉自己的功劳,自己也没办法。 还是怪自己实力太弱小,眼下对于林延潮而言,就算有微乎一点的出头机会,都不能放错。 就在林延潮忧心忡忡的时候,外头脚步声传来,房门打开,就看见沈师爷乐呵呵的一张脸道:“小友,这两日怠慢了,怠慢了。” 林延潮看沈师爷的神情,心底一喜知道是有着落了,当下笑着道:“还是先恭喜沈师爷,县尊了。” “哪里,哪里,这打官司的文书一送到,闽县贺知县就认怂了,连夜拨了三万石粮食。眼下衙门里都忙开了,张贴告示,归粮入库,发动士绅,县尊说若非正忙着督办救灾之事无暇分身,一定要来此向小友你亲自道谢。” 林延潮又是高兴,又是有些失望,失望的事,周知县的面是见不到了,看来以后还是只能继续和沈师爷打交道。但林延潮面上还是荣辱不惊地道:“岂能劳动老父母大驾,晚生也是为了桑梓百姓尽一点力罢了。” 不吭不卑,不骄不躁,不得意忘形。换做少年得知自己立了这样一个功劳,必是骄傲自满,但这少年却丝毫没有的骄气,明明是一口好剑,却能知将锋芒藏于匣间,这太难得了吧。沈师爷微微点头,想起之前还想将这名气窃为己有,这一点龌蹉的小心思,更是惭愧不已。 “东翁说了,他虽亲自不能过来,但还是要向小友你表示谢意的。”这一番周知县确实应承了亲自来,但后救赈之事太多,心底也觉得见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学童没有必要,就让沈师爷自己来了。 之前与周知县也交代清楚了,一不要伤了与提学道的关系,二周知县要把这救民水火的功劳作为自己政绩,所以不能让少年将这事情泄露出去。 想到这里,沈师爷咳嗽一声道:“这里是五两银子是东翁的私赠,聊表谢意!” 林延潮听到五两银子的一刻也是惊呆了,心底骂道,娘的,你周知县的乌纱帽,只值得五两银子?你这给得也太少了吧。 这县令也太极品了吧。却见沈师爷脸上却丝毫愧疚之意,也没有,林延潮恍然明白了。 霎时之间林延潮脸色变得很难看。 沈师爷见林延潮脸色先是一愣,然后变得难看,自己清楚对方的不快,当下连忙解释道:“小友,这五两银子乍看不多,但是也算与县尊老爷结下了善缘不是,你是要考取功名的吧,将来总归要过县试这一关,这一点善缘对于你来说,将来可是有莫大的帮助啊。” 林延潮听了沈师爷这么说脸色好了一些,肯耐心与自己解释,说明沈师爷这个还算是有点诚意的。或者说报酬多少自己有那么点商量的余地 不过林延潮也明白,五两银子与周知县乌纱帽比起来,价值差距有多大。如果敢问一声,胡提学帮了周知县这个忙的话,周知县敢给五两银子就打发了吗? 至于县试,什么善缘,没有落到身上的好处都是浮云。 若是自己县试时,周知县调离候官县,自己找谁说理。这沈师爷还真以为自己是十二三岁的无知少年? 心底虽这么想,但林延潮面上还是十分恭敬,将对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里。 “你看之前你们家免两年徭役对吧!我知道是胡提学授意的,但县尊老爷也是点头了不是。” “还有结交县尊,这是多大的面子,日后若是再有里长,胥吏为难你们家,就尽管到衙门来,县尊会替你做主的。” 沈师爷好处许诺了一堆,换作其他天真的少年,自己这一番话可能就当真了,还要千恩万谢一番,感激涕零不已。但是这少年没有表露任何情绪,认真地听着。 莫欺少年穷。 欺老不欺少。 沈师爷脑海中不知为何冒出了这两句话,这都是他久历衙门多年,磨练出人情世故的经验。 沈师爷又许下林延潮许多空口承诺,林延潮继续认真地听着,但对于这些没有落到实处的东西,仍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是,是,沈师爷说的是。” “好,可是我还是一个少年,这……” “长远了些,不过还是感谢沈师爷对我的关照。” 沈师爷总算见识这个少年的厉害,捏须斟酌了一番,看来要糊弄过去是不行了,可周知县给自己的筹码实在不多啊。 沈师爷微微笑着道:“小友,你可有家人当差的?” 实质性的好处来了。 林延潮脑子里将爷爷和大伯二人比对了一下,当下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祖父在急递铺任铺司,其他没有了。” “祖父?就是今日大堂上。” 其实林高著年纪还好,托早婚早育的福,才四十几岁呢,又是从小习武,身子很好。 沈师爷点点头,心道总算有门路。当下沈师爷道:“那也好,你祖父既是作铺司,那会识文断字肯定是懂的,也好,急递铺,驿站都隶属于衙门兵房,按道理可往上动一动,升个书房书办。” “兵房好啊,在衙门里坐着,头上顶着片瓦,风吹不到雨打不湿的,千金都不易啊,那些臭衙役,动不动还得下乡碾狗。这话咱们读书人说得粗俗了,但是个理啊!你也知道,衙门的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后面还有无数眼睛盯着。我看着是不是求东翁开口,和几房典使那商量商量,挪个位置出来。。” “要不是看在你小子份上,这我可不轻易许诺人的,当上吏员,也算是百姓眼底的官人了,少年人,这可不要太划算。” 林延潮听了肚子里大骂,开玩笑,当我什么都不懂,兵房书办虽是吏员,但不是经制吏,也就是没有编制的。再说了经制吏又怎么样,林高著眼下只是急递铺铺司,但也是役职。 杂职,役职虽都不入流品,权力没有吏员大,油水没有吏员多,但是从地位上是高于吏员一等的。 “咳咳,沈师爷,我爷爷眼睛不太好了,恐怕案牍上的活计,恐怕不太适合。”林延潮委婉拒绝道。 嗯?不要?沈师爷有些为难了,那该给个什么呢? 第三十二章 好处(第一更) 第三十三章 落地还钱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三章 落地还钱 见沈师爷犹豫,林延潮却有主意。 “沈师爷,我是洪塘人,这一次来省城,路过洪塘市,那边真是繁华极了。” “洪塘市,中亭市,潭尾市,乃郡城外市,省城税赋所在。”沈师爷与林延潮分说道。 “是啊,学生记得洪塘市那正好有巡检司,税课司,不知那里缺不缺主事?要么驿站驿丞也不错?”林延潮商量着问道。 听林延潮这么说,沈师爷顿时翻了个白眼。这简直狮子大开口啊,巡检司,税课司,驿站的首领官虽然是小官,但也不是随便进的。 这样部门要么是官员贬职外放的去处,要么是背后有大靠山。比如王阳明从京城被贬,就在龙场干过一任驿丞。若换了普通官吏,没有费大的代价,怎么可能轻易进得去的。 何况洪塘市的巡检司,税课司,周知县也无法安插人啊。 这些都可是油水部门,洪塘市巡检司,课税司每年过手银钱有几千,上万两之多,而驿站里官吏迎来送往,吃喝马嚼,一年报销个两三千两,也属于正常。 “谁说巡检司巡检,税课司大使,驿站驿丞没有流品了,这都是从九品的杂职官,不说轮到轮不到,就是轮到也轮不到你一个本地人。”沈师爷数落道。 林延潮听了大失颜面,果真还是外行了,干笑两声道:“我就是这么一说,沈师爷听听就好了,做官还不是为了离家近嘛。” 离家近?做官就是为了离家近? 沈师爷立即收回对此少年,神童的看法,什么莫欺少年穷,简直就是个贪图安逸的懒散之辈。 “没有就没有吧。”林延潮也是在心底盘算利害得失。吏员就算了,虽钱多权大但身份低,何况自己是要走科举之路,自己爷爷当了吏员,对自己名声也不好。一句胥吏家里出来的,就能成为士大夫口里的笑柄。 吏员不行,就杂职官吧,所谓杂职官就是传说中的下九流,不入流品官员。但即便不入流品,也是官,身份高于吏衙民。 正所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林延潮主动这么一提,沈师爷也大概摸清林延潮的要价。 这少年还真敢开这口,难道真的不把衙门放在眼底吗?沈师爷想起之前周知县说的话,不由腹诽起来,什么叫你敢要多少?你县尊大人自己来试试。 眼下周知县不在,沈师爷也是给自己擦汗,看来小鱼小虾就混弄不过去了,下面差不多到自己可以做主的底线了。 沈师爷道:“你想离家近,好吧,下渡的闸坝官那有个缺?” “这是作什么的?”林延潮虽穿越到明朝有段日子了,但有些部门还是不清楚。 “掌闸坝,启闭蓄泄之责!” 林延潮,我。。。。。。 “你这也太难办了,好吧,我想想,对了,漏泽园……,你不知道?这可是个好差事啊!”沈师爷击掌说道。 乱葬岗岗主?好差事?不是这么坑人的吧。 林延潮对此呵呵两声。 说到最后沈师爷没好气地道:“好吧,河泊所大使空缺了许久,其余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少年人好自为之吧。” 林延潮问道:“沈师爷,这,这河泊所是什么地方?” 沈师爷也没兴趣再绕弯下去了道:“洪武初年,倭寇在海上活动猖獗,朝廷对渔民严加管制,故而编户立长,属河泊所。河泊所平日主要就是催鱼课,此外工部催办的鱼油,翎毛,鱼鳔也要收一收,所大使三个月前就退了,没有人管事。” “最好的一点,因为闽地地处偏僻,国朝允许,所大使可以由土官充任,平日只要完成了催科,没有人会来管你。什么完不成催科,那也没太大关系,区区两百两银子,县里真心没人看得上,你说是不是给个王爷都不换的好差事。” 打住!连漏泽园的活,都是说是好差事的沈师爷,林延潮打算还是问清楚再说。 “具体待遇呢?” 沈师爷虽是刑名师爷,但对本县钱谷食货也是精通,如数家珍般地道:“国朝有法度,本县河泊所课米一千石以下,故而只设官一员,不入流,另攒典一人,巡拦八名,给纳捐船五艘。河泊所大使,钦给马一匹、马夫一人,续增柴薪皂隶一名,河泊所大使,俸每月三石,其中本色一石、折色二石,闰年不加银,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林延潮记得自己爷爷当铺司时,年俸也不过九两五钱,比普通铺兵七两二钱只高那么一点。 河泊所自是远远不如了巡检司,驿站之列,但比起急递铺一,却也是强了不少,再说河泊所怎么说也是实权部门。看来这也是目前自己最大限度能争取到了,再贪心就什么都拿不到了,还是见好就收吧。 于是林延潮拱手对沈师爷道:“周知县,沈师爷都这么说了,那我也不能不识好歹,如此也就太不给面子了,我回去和我爷爷说一下,明日回话。” “也好。”沈师爷在额上擦汗,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把事情是定了下来,这少年实在可不好糊弄啊,我若是有个这样精明的儿子,将来就什么都不愁了。 沈师爷将林延潮送出县衙后,郑重叮嘱道:“今日之事,我与你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记不可声张,与第三人说到。” 林延潮听得明白,当下向沈师爷道:“沈师爷,我记住了。” 沈师爷当下笑了笑,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林延潮出了县衙,眼下兜里有了五两银子,就不必辛苦走两个时辰回家,索性奢侈一把,雇艘小舟回去。 想到这里,林延潮直接往北,到安泰河边,找了一个租船的船牙,花了一百文钱雇了艘小船。乘舟返家,而沿途上开仓救灾的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们扶老携幼的,拿着粮袋在城西的常丰仓那排队去。 沿着河,拿着粮袋领完米的百姓,满脸幸福地走着。 丈夫扛着粮袋扶着老母走在前面,妻子抱着孩子,一家人一人一下手上摸着,丈夫背着鼓鼓的粮袋,大人小孩都是喜极而泣。 一位皓首白发,身上打着补丁的老人,抱着一个孩童,走一步看一眼手里的粮食。 “孩儿,咱们可以活命了,活命了!”老人老泪纵横,对着怀中孩童言道。 “娘,有了粮食,你就不用把我卖给大户作丫鬟了是不是!”一名少女向母亲问道。 “孩儿,娘对不起你啊!娘不卖你了。” 女孩清甜的声音在那唤着:“娘,那回家我给你和弟弟做野菜稀饭吧!” 如此场景,遍地皆是。 看着这一幕,林延潮眼眶里几颗泪水不知觉的落下。 在为周县令,沈师爷谋划时,自己只关心的是自己能从其中,为自己,为家里拿到几分的好处。但眼下见眼前饥肠辘辘的百姓,那卑微的一点期望,以及最简单活下去的需求。 林延潮觉得自己有些狭隘,记得上一世刚踏入仕途时的雄心壮志,到后来失望于前途,疲惫文案,壮志消磨,只求三餐温饱,女友欢心。 读书不为稻梁谋,自己眼下是办不到,但若是将来……将来自己有当官的一日,定然不能忘了今日所见的一切! 林延潮握紧手心,对自己默默言道。 ps:第二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三十三章 落地还钱 第三十四章 林高着当官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四章 林高着当官 林延潮坐船到了洪塘渡后,下船步行回家。 天色已是渐渐晚了,风轻轻吹着,林延潮望见那江边堤坝的轮廓,知已是离家很近了。 省城的繁华如同烟云般打眼而过,而回到了自己小山村,闻鸡犬之声,见炊烟人家,心底却有种踏实之感。 林延潮走到村口却到堤坝上,有一个俏生生的身影,迎着江风立着。 “浅浅!”林延潮不由吃惊道。 对方听到叫唤看了自己,从堤坝上飞奔下来,不是浅浅还能是谁。 林浅浅提着裙子,跑下堤坝,见了林延潮就是大嗔道:“你这没良心的,走了这么多天,也不差人给家带个话,你不知我和爷爷多担心你吗?” 见林浅浅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林延潮连忙道:“好了,好了,浅浅,我错了。” 哪知自己这么一道歉,林浅浅却是哭得更厉害了道:“大伯还以为你被胡提学留住了,但去提学道衙门问了,你根本没在,你这几日到底去哪了?” 林延潮笑着道:“我与你说,这几日我见得人可多了。住里了县衙里的寅宾官,还有县太爷的师爷,胡提学的幕客都说过话,喝过茶。” 每个男人都喜欢在自己喜爱的女人面前吹嘘,林延潮也不例外。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回家再与你说,江边风大!” “回去老老实实与我说,不许不许骗我,知道了没有?”林浅浅认认真真地与林延潮说道。 “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浅浅你啊。”林延潮笑着哄着林浅浅。 “我这一次进了城,可是救了好多百姓呢?” “胡吹,我不信!” 林延潮笑了笑,见林浅浅已是破涕为笑,满是笑靥,这哄女人的本事,他本就不高,所幸经过上任女友多番培训,对付没见过世面的小萝莉还是可以的。 两个人快到家里,村里都是人。 浅浅为了避嫌,不愿意和林延潮一起走,而是先一步跑回了家里。 “潮囝,你这一次打官司的事,四叔都听说了,谢总甲都被你打得没脾气了!” “还是读书人好,连县尊老爷也得给你面子。” “咱们村以后就看你了。” 见一堆叔叔婶婶辈都在夸自己,林延潮也是应对着道:“哪里,哪里,运气而已。” “这后生,真谦虚!谢总甲,眼下不敢为难我们村!” “来,捎上这蛋,算是三姑一点心意!” “这是昨日烟丝,回去给你爷爷解解瘾。” “潮囝,不要推脱,你是能人,将来中了秀才,不要忘了你婶娘就好了。” 林延潮推不过,将东西带回了家里。 推开门林延潮就见大娘在灶前煮菜,一见林延潮却是脸色一变,但没说什么继续掌勺。外面村民的言语,大娘想必都听见了。 爷爷抽着水烟,大伯,三叔在坐在一旁见到林延潮回来都很高兴。 大伯笑着道:“潮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几日可把浅浅急坏了,三天两头往堤坝上跑,见提学没有太多事吧?”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林浅浅害羞地低下头。 爷爷将水烟一放道:“大伯说你这两日不在提学道里,你是去哪里?” 三叔立即满是计较地道:“潮囝,听说省城繁华,可是好玩了,你年纪轻轻,经不住诱惑,可没乱花钱吧。” 大伯道:“你不知潮囝这一次多厉害,还是本省督学的门生,就算花钱应酬一些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 听家里人你一言我一句,林延潮不由道:“你们都问我,我可只有一张嘴,没办法都答得过来。” 众人都是一笑,林浅浅看着林延潮,如小媳妇一般站在他的身后。 林延潮笑着道:“爷爷你明日要去铺里吗?” “嗯,”林高著将水烟放下问,“有什么事?” 林延潮道:“县衙里的沈师爷请你过衙门一趟,准备和你商量任河泊所大使的事?” “吓,这是怎么回事?”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爷爷,而是在一旁掌勺的大娘。 大伯也是道:“河泊所大使,专课鱼税,算得上是官了,沈师爷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将这好处落给咱们家。” 林延潮道:“我只是顺手帮了师爷一个忙而已,沈师爷不过投桃报李罢了。” 大伯听了道:“这是真的吗?你小小年纪,能帮沈师爷什么忙呢?” “是真的,但不方便说。爷爷明日去了就知道了。” “好,我去一趟!”林高著开口道。 大伯连忙道:“爹,小孩子说话了,你怎么也信了?你这几日没去铺里,事都耽误万一问责下来,怎么办?” 林高著道:“潮囝虽是小孩子,但办事比你稳重。” 林浅浅在一旁道:“我信潮哥的。” 第二日中午,林高著从城里回来了,林延潮看见他脸上皱纹道道都舒展开来,人仿佛也年轻了十岁一般,而身上也是穿着崭新的公服。官服俱用直纽,还有练鹊补子。 大伯到了门口,不能置信地道:“爹,这事是真的啊?” 林高著笑着道:“是啊,成了,印用条记都带回来了。” 大伯看清了林高著手上的代表官家身份的铜条记,大喊一声道:“我的老天啊,是真的啊!” 家里人都是围了出来,林高著笑着道:“你们看我这衣袍合身吗?” “合身,合身!”大伯顿时哈哈大笑,看着林高著的公服,眼底露出羡慕的目光,“爹,你也借我穿几日成不成?” “好了,别扯了,把爹的衣裳扯皱了。”大娘在旁说道。 三叔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么说以后,我们家至少每日新鲜的鱼虾可就不愁了。” “何止是鱼虾啊!爹往后这十里水上的人家,都不是要听你的吩咐吗?”大伯在一旁道。 林高著笑了笑道:“别说大话,还是要多谢潮囝给我打通了关节才是。若非如此沈师爷也不会替我做主应承下来。” 林延潮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伯可是忍不住了上来道:“潮囝,你真厉害啊,上了县衙一趟,就替爷爷落了这么好的缺,你什么时候也帮你大伯一把啊?” 一旁大娘也是震惊过了,在一旁对大伯道:“是啊,相公,你就算给黄班头帮役一辈子,最多也就当个衙役出息了,但朝廷有规定,娼优隶卒,三代不得科举。你当了衙役,延寿就没办法参加县试了。” 大伯脸一红道:“婆娘,我哪里稀罕当皂隶了,我想是入衙门当书吏啊,就算不是经制吏也成,潮囝,能进衙门当差是你大伯一辈子的指望,你就帮帮我。” “大伯想多,我哪里有那么大能耐,这一次也是巧合罢了。” 大伯道:“你别谦虚啊,你能认识沈师爷,这可是多粗的一条腿啊,人家可是绍兴师爷,多少年的案牍之吏。县尊老爷的第一心腹,你只要替你大伯说一句话,进六房当差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娘也是喜滋滋地道:“相公,当年算命说我是有官人夫人的命,你若进了衙门,我看我爹,我大哥他们以后还敢不敢瞧不起你。” 吏员虽然不算是官,但在老百姓的眼底已是不得了。听了大娘这话,林延潮和林浅浅都是一个劲想吐,当初家里最瞧不起大伯的人,可就是大娘了。 “婆娘,说这些做什么,赶紧的煮几个好菜,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待人家的,你先给潮囝赔个不是。” 林延潮道:“大伯,大娘,这我可不敢当啊,过去的事,都算了。” 大娘赔笑道:“你这死鬼,你看潮囝多大度的人,过去的事提了作什么,我给潮囝,浅浅认错还不行吗?这几日家务我可是碰都不让浅浅碰一下,我全包了不是。我看潮囝这么出息,我们浅浅将来才是官人夫人命!” 林浅浅听了大娘的话,顿时心花怒放,那喜色是想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 “别说了,快整几个菜,再去弄点好酒来,最好是藏了三年以上的青红,我们中午好好闹一闹,先恭贺爹去河泊所新官上任!” “好的。”大娘顿时温顺地离去了。 ps:今天还是两更,求下推荐票哈! 第三十四章 林高着当官 第三十五章 钱没了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五章 钱没了 大娘走后,没有料到,不一会儿,谢总甲,谢家老三与大娘一并来了。 谢总甲是抱着一瓶好酒,一见林高著就道:“亲家诶,我是来给你来道喜了。” 林高著迎出门去道:“总甲客气了,老大家的,你这还劳动亲家做什么?” 大娘笑着道:“爹你眼下你当了官,我这不是让我爹给你来贺一贺,也当作以往不对的地方,给你赔罪了。” 谢老虎赔笑道:“是啊,亲家,咱们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啊!” 谢家老三也是提了一条肉,一条大肠道:“是啊,亲家公,你这一高升,咱们官面上也算是有人了,以往我和我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不要往心底去啊。” “哪里,哪里,都过去事,咱们没有隔夜仇,这几日大娘很好,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林高著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伯和大娘满脸都是喜色,以往在夫家地位低,大伯也是受气,但眼下随着林高著当了河泊所的所大使,谢家就要开始仰仗着林家了。 说着大娘就下厨要整治谢家老三带来的大肠和肉,还温了酒,林浅浅要打下手,但大娘却怎么也不肯。 这一番席面上,大娘可是使了全部手艺,整治了好几道菜,好大的一条清蒸黄瓜鱼,一大盘的红烧肉,酒烧大肠。还有一盘蛏干肚,这可是好菜啊,林延潮尝过一次,用蛏制成的蛏干、羊肚和老酒一起炖煮,海鲜的鲜味将羊肚的膻味盖住再配以老酒的醇香,吃得差一点连舌头都吞进去了。 开了封的上好青红,酒香四溢,那倒出来的酒水如清清澈澈的十分好看。 “亲家,以前的事,都不提了,咱们的交情都在酒里。老三来和我一起敬亲家一杯。”谢老虎眼下是彻底服软了。 谢家老三也是举杯道:“亲家,来我敬你。” 林高著笑着道:“大家别的话不说了,不醉不归。都举杯!” 家里人都是举起杯子,林延潮和林浅浅也是倒了一点。 林高著道:“今年家里遭了大水,大家过了好一段苦日子,这家还差一点散了,但眼下咱们苦尽甘来了,大家干了!” 众人都是碰杯。 林高著看向林延潮道:“这事还得多亏了潮囝。潮囝,你出息了啊。别的不说了,眼下我当了官了,家里日子好了,你就一心一意的给我们林家读书,你每月从我这拿五钱银子,若是有其他使钱的地方,尽管来爷爷这取。你考上秀才前,不许为钱的事费半点心。” 林延潮当下点点头,自己一直窘迫的钱财问题,总算好转了。 大娘听了脸色顿时有些不好,谢老虎看在眼底,心想这女儿怎么还这么不懂事,这谢家二郎怎么惹得起。当下谢老虎道:“亲家当了河泊所大使后,每年进项少说二三十两的银子,拿出几两银子资助孙子读书,根本不算事儿。” 大娘脸色这才好了一点,陪着干笑了两声。 “潮囝,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林高著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爷爷,延潮别无其他所求,只有一句话,家和万事兴!” “家和万事兴!” 众人听了都是停杯品味起这句话来。大伯,大娘都是对望一眼。 大伯道:“潮囝这话说的好,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大伯了,我也只希望浅浅以后,不要每日每夜都打草席了。” “这是当然了!浅浅没出嫁前,也是咱们家的女儿,不能再让你辛苦了。”大伯开口道。 林浅浅道:“多谢大伯的好意,浅浅打草席,也不怎么辛苦。” “不行,以前家里日子过得紧,但眼下家里还缺你这几个钱吗?”林高著开口道。 “那我白天打,晚上不打可以吗?”林浅浅弱弱地问了一句。 众人都是大笑。 大伯则是拿着酒杯道:“潮囝,你在沈师爷那再努力努力,帮大伯说个好话,给我在六房谋个差事。此事就都靠你了,你可不能不帮啊。” 说着大伯继续拿捏起长辈的架子。 大娘在一旁道:“你怎么说的,都是一家人,潮囝怎么会不帮你呢?你说是不是。” 林延寿在那一筷子夹了个红烧肉,却被大娘用筷子打掉。林延寿当下就哭闹起来:“娘,我要红烧肉,红烧肉。” “吃什么吃?”大娘当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给林延潮,又分了一大块鱼肉给林浅浅。 “大娘,这。”林延潮推辞了一下。 这一番弄得一直毫无存在感的三叔埋怨道:“大嫂,你也不能偏心啊!” 接着三叔心底不平衡起来向林延潮道:“潮囝,你什么也给你三叔弄一个好差事啊。” 林延潮笑呵呵地,林浅浅也是坐在一旁笑着始终没有停过。 这一顿饭,气氛很好,桌上好酒好菜,又是一大家人。只有三叔酒量不行,早就喝高,进里屋躺着去了。。 喝得日头偏西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问道:“这是林大使家里吗?” 一家人正诧异,林高著任河泊所大使的消息,才刚刚传出,怎么就有人听到消息上门来了。 林高著应了一声,但听数人在门外向林高著道:“恭贺林大使高升,我乃是河泊所攒典,这几位都是巡拦,以后都要在老爷你手下听差,故而不请自来拜见老爷,作了恶客。” 林延潮也是心想,事一下子都传了这么远了。 林高著哈哈笑着道:“还什么恶客,不恶客,原来是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快老大,老三去隔壁家借着桌椅,再借几副碗筷,大家聚一聚。” “这叨扰大使了。” 一家人都迎了出去,林延潮当下就见到一排人,为首是一名吏员,其他都是巡拦打扮。这吏员必是攒典,没有副大使,就如同所大使的副手了。 这几人都是很有礼数,不是空手来的。 “这,这,这怎么好意思?”林高著看着贺礼犯了难。 “属下一点心意啊,大人可一定要收啊!”众人一并言道。 林高著见推辞不过当下道:“好吧,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听林高著答允,大伯,大娘脸都笑开了花,若不是客人在,早就上去拿过来了。这些贺礼都是最少一百钱以上,最多的则有三百钱,还有不少蛏干,淡菜干,鱼干,虾干等干货。谢老虎,谢家老三看得是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 攒典道:“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待大使履新后,渔民编户网首还是一封孝敬送上。” 大伯顿时惊喜交加道:“没料到你们河泊所日子,这么好。” 攒典笑着开口道:“比起衙门,其他司局,这不算什么,不过胜在无事责任轻。但有句话说的好,河官顿顿食鱼羮,不待侯门有铗声,往后大使家里不谈有大肉,但大鱼一日三餐都是有的。” 听攒典这么说,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众人入了房,顿时午饭直接转成了下午茶,大家接着吃。 第三十五章 钱没了 第三十六章 被请家长了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六章 被请家长了 屋子里喝得酣畅,林家三父子加谢老虎父子俩是轮番上阵,正应了上阵父子兵的话,与河泊所一干人拼酒。 林延潮和林浅浅则是回到房里。 林浅浅的脸红扑扑的道:“潮哥,每个月五钱银子,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交不起束脩了。” 林延潮看着林浅浅的笑靥,当下忍不住上前吻在了她的嘴上。 嗯。嗯。 林浅浅挣扎了两下,就努力的回吻,林延潮另一只手也不停,摸到了林浅浅的衣裳下。 “够了,潮哥,不许你没规矩。”林浅浅连忙将林延潮作恶的手挡了下来,满脸都是红晕。 林延潮嘿嘿笑了笑:“好吧,好吧,你看这是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五两银子。 “咦,这是什么?哪里来的银子?”林浅浅看到银子,捂住了脸颊双眼放光,“我长这么大,头次看到这么大锭的银子。” “是县太爷给的我,有五两那么多呢。” “五两!”林浅浅瞪大了眼睛,一下子从林延潮手里抢了过来道,“潮哥,你可不要乱花钱哦,这钱我先替你收着,要拿时候,再问我要。” 林延潮措手不及被林浅浅夺了过去道:“这怎么行?” 林浅浅将拿银子的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膛道:“不行,不行,你会乱花的,这钱我要替你攒下来,将来拿来娶媳妇用!” 说着林浅浅露出狡黠的笑意。 “娶媳妇?是娶二房啊?还是娶三房啊?”林延潮哼了一声道。 “你还想娶二房,三房?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娶妾都不行!”林浅浅气鼓鼓地道。 林延潮则是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道:“浅浅,你可不是这么玩我的,要么把银子还我,要么答应给我娶妾?” “不行,一个都不行!”林浅浅哼地一声。 “你是我林家的养媳,你要听我的。” “这没未过门呢,我干嘛要听你的,就算过了门的,我也不一定要听你的。反正将来你娶我,三媒六聘一样都不能少!这钱只是你的一点定钱。” “定钱?五两银子,你还不够啊?” “不够,最少要一百两,我娘说了,男人不能对他太好了,不然他不会珍惜的!”林浅浅仰起头。 “这就是你娘教你的驭夫之道?先把银子还我。”林延潮脸上换上恶狠狠地神色,朝林浅浅扑了过去。 “别想!”林浅浅咯咯地笑着,在屋子里与林延潮捉迷藏。 “来来,我们敬大人一杯!” 房内的一点声音,旋即被房外林高著他们的劝酒声给压下来了。 次日林高著去河泊所赴任,穿戴整齐,衙门所给他配的马夫,直接给他套了辆车,赶到家门口来。 这一幕出现,整个洪山村都是轰动了。 这是什么?公车接送上下班啊!洪山村的头一遭啊! 瞬间林铺司高升为河泊所大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里,整个永安里。 林高著穿戴着崭新的官袍,还有那练鹊补子,往车上那么一坐。整个村的百姓都啧啧地开始羡慕起来。 村里的小孩子都是绕着车子跑。河泊所的官衙就在洪塘市,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是将林高著送到村口。 而这一天大伯,大嫂,三叔他们也是穿着新衣,颜面有光站在一边。林高著车子走后,随即来拜访家里的村民,几乎又将家门槛给踏破了。东边家拿来只鸡,西边家拿头鹅,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是踏上门来。 洪山村多久没有出体面人了,这大家钱塞的少,但心意都是满满的。 纷纷扰扰的,倒是弄得林延潮没办法读书。 现在家里的事,已是解决,总算安定下来。 林延潮这几日在家,是顿顿有鱼有肉。林高著河泊所大使的待遇,已是足够林家过上好的生活。大娘不敢为难浅浅,以后每个月都有五钱银子,专门供林延潮读书之用。 林浅浅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打草席给自己攒学费了,不过这活她暂时停不了。 正应了家和万事兴这句话,林延潮还没舒服会,就被林浅浅催着去社学了。林延潮心想有这样的老婆,自己想不奋发用功也不行啊。 临行前,林延潮起了大早,用冷水洗面。 而林浅浅起了大早,除了做造反,还给林延潮缝了一件新学子衫,然后把装了钱的小布包塞在书箱底上。 林延潮拿起来掂量了下,发觉比以往沉了点,林浅浅将林延潮手一拍嗔道:“好好读书,别想着花钱,这一次塞了两百钱,不要苦了自己。”林延潮虽是再度腹诽下林浅浅的抠门,但比起以往一百钱的生活费,已是翻了一倍。 然后小两口对着灶前吃起了太平面。 水鸭母的熬得老汤,汤面上都是黄油花,还放了点葱头。 “多喝点汤,这水鸭母的汤最养人了,”林浅浅刚盛完汤水,又给林延潮夹了一鸭翅道:“讨个好彩头,希望潮哥你一飞冲天。” 林延潮笑嘻嘻地,也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块鸭脖子放在林浅浅碗里道:“你最爱吃鸭皮了,脖子皮多!” 林浅浅感动地笑了笑,眼睛里都是小星星,低声责怪道:“好啦,潮哥,锅里还有半只鸭了,你别再和以往一样往我碗里拨了。”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这回咱们家日子总算是宽裕了。” 背上书箱,林浅浅将自己送到村头,林延潮踏着熟悉的山路,重新启程至洪塘社学读书。 这一来一去已是七八日,看着山上的落叶,酷夏已是快结束,马上就要入秋了。估摸着这时候各府的院试,也是要有了结果。童子试是三年两试,这一次院试完,明年要歇一年,再考要等到后年。 往往最后一届竞争的压力都不小,但林延潮知道林诚义进学是十拿九稳的。到时候林延潮还等着林诚义提携自己一把,不过眼下还是安心到社学读书。 行了一个多时辰,总算赶在上课时间之前赶到洪塘乡,久违的学堂此刻看来起来别有几分亲切。而社学大门已是打开,以往琅琅读书声没有听见,也没听得同学嬉闹打骂的声音,只是一片静悄悄的。 许延潮赶紧到讲堂前,但见堂上一名老先生拿着戒尺,正审视着堂下学童。 许延潮猜这必是新来的塾师,来接替林诚义的。林延潮当下施礼道:“拜见先生!” 凑到近处,林延潮仔细打量这老先生,见穿着一身破旧的长衫,上面打了好几个补丁,胡子有点乱蓬蓬的。这为人师表的形象也太差了,差了林诚义不知几条街去,一见就知是一个穷酸书生。 林延潮行弟子礼,对方却没有说话,半响一声传来:“谁是你先生?” 那老者背起手,走到林延潮面前三步距离,用戒尺指着自己道:“老夫在社学教书已是有五六日了,为何你今日才来?” 林延潮听了心底有几分不爽,当下轻慢地道:“有点事,没有来。” “什么事?” “当然是家事。”林延潮总不能说,我见了周知县,沈师爷,还是去提学道里喝茶了,说出来把这没见过世面的先生吓死。 老先生听了怒道:“无故旷学,先生问你还搪塞,不肯道出原因,你尊师重道的良心哪里去?你家里人知不知道?我们社学里怎么出了你这样顽劣的学生。” 林延潮道:“先生,学生真的不是故意的,但先生一定要怪就学生的话,但请先生责罚!” 老先生哼地一声道:“当然要责罚你,你现在不要进学堂,立即出这个门,回去把你家里的人叫来,让他们亲自与我分说,这几日你在哪里?若是你家里人不来,从此以后就不要来上学了!” 我擦,我竟然遇到了传说中的请家长? 第三十六章 被请家长了 第三十七章 与先生作对的顽童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七章 与先生作对的顽童 这么大人了,还玩请家长这一套。 林延潮鸟也不鸟,也算明白老先生心思,心底有些读书人的小敏感,估计刚来社学没几天,又想要立威。但林延潮怎会给他拿来当靶子直接道:“我家在洪山村,距这里有十几里路。家里人都要种田,很忙的,过不来。” “这我不管,你什么叫家里人来,就什么时候来上学,现在不许进学堂一步。”老先生在那冷笑,他等着这学生向他求饶,这等顽劣学生就是要这样处置,才会令他害怕。 哪知道林延潮将袖子一拂当下道:“可笑,先生,你连我都管教不好,还想去管教我大人。是你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学堂上顿时哄然低笑。 老先生恼羞成怒将手一扬:“你真以为我不敢赶你吗?立即给我走。” “你要我走,可以。”林延潮丝毫不理,将大门重重一甩,扬长而去。 老先生本见林延潮竟是真走,也是气得浑身打颤对着学生道:“你们看见没有这就是顶撞先生的后果。” 但见一个人走进来,差点与林延潮撞了满怀。原来是张总甲,他进来道:“吵吵闹闹的作什么?我在宗祠和族长商量点事,都给你们吵进来了。” 老先生见了张总甲,神色一缓指着林延潮向他告状道:“张总甲,这学生十分顽劣,我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要将他赶出社学。” 老先生实话是,请家长,赶出课堂这两个手段都不怕的学生,他才是从来没见过。 张总甲看向林延潮,当下一团和气道:“是,这不是延潮吗?还未向你爷爷道贺呢。先生,这怎么回事,是不是有点什么误会?这延潮是我们社学里最好的学生,大宗师的门生,你可要仔细教导啊!” “原来是他,但是他太不像话了……”老先生继续道。 张总甲一句堵了回去道:“先生,我请你来社学,就是让你来管教弟子的,不是让你来处罚弟子。” 谁都看出来张总甲偏袒林延潮了,老先生道:“张总甲你这么说,让我怎么管教学生?” “那是你的事,眼下我没这功夫,不要忘了当初来社学时,你向张少爷是怎么承诺的。” 老先生脸刷地白了道:“是,张总甲,我会好好教书的。” 众学童都看得出来,这老先生对张总甲有些畏惧。张总甲大步走出门去。 那老先生看向林延潮,神色有些悲愤道:“那日在社学大出了风头,觉得很了不起吧,被胡提学收为门生,有了胡提学,就看不起先生了吗?伤仲永的故事听说过吗?” 林延潮挺烦别人这样扣帽子的,眼下反正两人都撕破脸。林延潮直接道:“先生,我从来没有自认为很了不起了,这些都是你说的吧。” 这老先生将戒尺一放道:“顽劣之徒,看在张总甲的面子上,我奈何不了你,但给我罚抄《幼学琼林》三遍来。” “三遍,差不多是五万字,先生这我办不到。与其如此,你还是赶我出社学吧!”林延潮直接回答。 “你……”老先生这辈子岂有见过,以不读书要挟先生的学生。 “先生《幼学琼林》三遍实在太多,延潮今日怎么抄得完?” “是啊!先生责罚太过了。” 学童们与林延潮交好,纷纷帮他说话。课堂上乱做一团。 老先生见学生都这么维护林延潮,没有办法只能妥协道:“好了,不要大声吵了,那我就让你四日内抄完,明日必须将第一卷的三遍交来!” “延潮兄,算了,何必与他顶了。” “给先生一个面子好了。” 林延潮想了想,觉得自己的态度也有些太过了,当下道:“是,先生。” 当下林延潮回到桌位上,一旁侯忠书立即给自己打了小报告道:“这个老夫子,一看就知道比林先生还一根筋,你又干吗顶他呢?” 老夫子这名字有点意思,正好可以概括这老头迂腐古板的一面。 林延潮道:“我咽不下这口气呢,你说他老夫子是什么来历?” 侯忠书朝张归贺那使了个眼色道:“据说这老夫子是张归贺的三舅,是村里唯一的童生,四十岁才过府试,院试考了三次都没有过,眼下快五十岁了,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老婆前几年得病死了,平日在镇里替别人抄书,过年过节时帮乡里人写对联,这才养活自己来。” “不过此人一贯以读书人自命清高,常常负气于乡邻斗气,满口之乎者也的骂人,又兼活得实在穷困潦倒了,于是同乡们都取笑他为老夫子,现在社学里没了塾师,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他来凑数,还是托了张归贺的关系。” 林延潮不由有些同情起这老夫子来,不仅是童生老师,还是终身进学无希的童生老师,难怪张总甲对他也是没有半点尊敬,至于学生们心底和明镜一样就更清楚了。 连林延潮也是道:“四十岁才过府试,这样的水准,恐怕是误人子弟。”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的,大家这几日也是这么嘀咕的,说比林先生差了不知多少。” 这时候老夫子开始教课道:“今日教《增广昔时贤文》,书只有三本,大家借着轮着读,张豪远,张归贺,张嵩明你们先来拿!” 众人都知道这老夫子是张归贺的亲戚,他这么安排大家心底都有意见。 由于大伙心底对老夫子都有意见,林延潮可以感觉对上课时,自己同学就没有林诚义教书时那么认真了。 而且老夫子教书方式很套路,下面整堂课上,新塾师只是读一句,让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一句。学生有问文字意思的地方,就被他训斥。临到最末了,老夫子才粗略的,讲了一遍。所幸增广昔时贤文还算浅显,大家也不会听不懂。 一堂早学下来,老夫子一溜烟走人,看样子午学和晚学是不准备来了。 学童们已是大吐苦水。原来林诚义在时,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各自教学,而这个先生则是统一教学。如刚刚学蒙童训的弟子就觉得增广贤文太难,而早开始读四书的弟子,又都觉得太容易了。 “什么鸟先生!”几名学童已是开始在课堂上大骂了。 这时候张归贺站起来道:“你懂什么,林先生突然辞馆,乡里面好容易才找一个先生,给了钱,暂代几堂课。若是重新请一个先生来,就要重新给束修,你们家里拿得出这笔钱吗?” 听了张豪远这么说,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新先生是代课先生啊,薪水低(拿不到束修),非正式编制(提学和乡老不承认),还没办法评职称(享受不到免除徭役的补贴)。 新先生与学生也没有正式的师生关系,所以也不用至西塾行拜师礼。古人还是很现实的,学生没给学费,老师甚至没必要教你。连孔子都在论语里讲,学生给束脩的,我都教得很用心(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换句话说,没给束脩的,孔圣人就有点不靠谱了。 “那还学个什么?老头子乱教一气,不如随我去摸蚬摸虾好了。”一名平日都不向学的学童开口道。 “不怕老夫子责怪吗?” “怕什么。” “若考校课业呢?” “那也是明天的事。” 听这学童一鼓动,其他学童也是动了心思,当下呼啦一下,讲堂里的人,也走了大半。 张豪远,侯忠书也是意动,拉拢林延潮:“潮哥,你也去吧!” 林延潮一面铺纸,一面没好气地道:“你们两个明明自己想去,但怕被老夫子责罚,就想多拉点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哈哈一笑。 林延潮道:“我不去了,老夫子罚了我抄幼学琼林呢,你们去吧。” 二人当下露出一番对林延潮深表同情的眼色,侯忠书道:“先生罚你抄书太过分了,咱们两人一人帮你抄一卷好了。” 张豪远道:“那怎么行,你的笔迹能和延潮一模一样吗?明日老夫子一下就看出来了。” 林延潮当下道:“不用你们帮忙,你们只要各借我一把写小揩的硬毫笔就好了。” 这是什么道理? 张豪远,侯忠书两个人不懂,依林延潮的话,各借他一把笔来。 但见林延潮研墨后,将三把笔都染上墨,一口气在案上铺了三张纸,然后林延潮一把攥起三支笔来,一起在三张纸上写字。 “这也行?”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绝倒。 “三把笔一起握,这字写出来竟不会歪歪扭扭的,这这怎么可能,延潮你有练过啊!”张豪远道。 侯忠书一脸膜拜:“延潮你太了不起了,有这等绝技在身,赶紧教我吧,以后我就不怕被先生罚抄书了,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第三十七章 与先生作对的顽童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第二日,老夫子随堂考试。 老夫子以贴经,墨义的方式,考校学童们昨天《增广贤文》学习状况。 对林延潮这样身经百考的学生而言,贴经即是将书某行贴起几个字,学生将贴住的字写出来,相当于填空题,而墨义就是对经义的注解,相当于简答题。 贴经只要能把整篇课本背下即可,至于墨义《增广贤文》,对于林延潮而言,已经是很白的文言文了。比成书于孔子前的五经,浅白了何止十倍。 如书里面,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些话林延潮早就耳熟能详了。 所以整堂考试对于林延潮而言,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但是反观小伙伴,却都是不太妙了。 昨天众人都一窝蜂的去摸蚬了,哪里有空背书,老夫子开考后巡视几圈,不是看见拿着支笔子在那么动动划划,就是不写字的,就是抓耳挠腮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的。 老夫子巡视一圈,脸色是相当的好看。但学童们却没有多少紧张神色,张豪远依仗着自己是总甲儿子,索性将卷子草草一作,就交卷了。 老夫子将卷子收上来草草看了一遍后,肝都要气炸了,但他没有办法指责学童,因为张豪远可以不买他的帐。 “林延潮,你上来,幼学琼林默完了吗?”这老夫子明显是要将气都撒在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捧着厚厚一叠纸上来,往案上一丢。 老夫子看着满满一叠涂着黑墨的字,吃了一惊,但一张一张拿起来看过,尽管这字写得是歪歪扭扭,但是他确实将幼学琼林的第一卷写完了。 老夫子又拿起林延潮课堂考卷看了一遍,但见上面几处贴经写得不错也就罢了,而墨义里答案,写得十分标准,就算是自己来解释,也不会比林延潮解释得更好了。 老夫子心道此人倒是真才实学之人,大宗师能选他,绝不是侥幸,神色和缓了一些然后道:“你都写得完了,该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吧?” “敢问先生,学生错在哪里?”林延潮仰着头,一句话顶了回去。 “顽劣,顽劣!”老夫子眼下是颜面尽失道:“不知悔改,看来幼学琼林是白抄了,我考校你增广贤文,若是背不出,再罚你抄书!” 老夫子之前故意罚林延潮去抄幼学琼林,抄不完就罚,就算抄完了,增广贤文肯定也是背不好,然后照样罚他。至于林延潮所交的这篇文章,他认为是林延潮固然解释的不错,但四千字的文章,不可能都背诵下来。 张豪远这时候道:“先生这般不公平!延潮昨日抄书抄了一日,哪里有时间去背增广贤文?” 侯忠书道:“是啊,先生你是故意刁难延潮。” 眼下林延潮人缘很好,学童们纷纷为林延潮抱起不平。 林延潮这时候道:“多谢诸位同学了,不过先生要考就考好了,何必动怒,学生对《增广贤文》是倒背如流啊!” 老夫子见林延潮这么嚣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开口道:“你倒是给我倒背看看啊!不行的话,我罚你抄十倍!” 听老夫子这么说,众学童都是大笑,张豪远,侯忠书等人还是拍起了桌子。 学童们看向老夫子都是摇了摇头,老夫子经验不足啊,他不知周知县就是这么,在千字文栽倒在林延潮手上的。 “倒背啊!学生有点夸下海口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下面学生都看不下去,心底骂道,林延潮简直太无耻了,这时候还要扮猪吃老虎,明显是欺负老夫子嘛。 老夫子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中计道:“学生当以诚信而立,话一出口岂能修改,我让你抄十倍就抄十倍,这会是你自找的,无话可说了吧!” 林延潮低下头十分惋惜地道:“先生,既然这么说了,学生就姑且试一试吧!” “食来嗟受不士志,水泉贪酌可官廉……” 林延潮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中间还故意停顿几句,装着想不起来的样子,见老夫子将眼睛都瞪圆后了,又通顺地背了下去。同学们见过林延潮倒背如流的本事,早都见怪不怪了,但是拿着书一字一字对着,也是好玩。 “好啊,好啊!” “延潮,真是厉害。” 林延潮背完最后一个字,从头背到尾,没有一个字错了,老夫子口瞪口呆之余,手中的增广贤文的课本也是丢在地上。 林延潮微微一笑,仿佛作了微不足道事一般。他重生之后,最厉害的技能就是背书了,千字以内的文章,读了两三遍,就立即能背诵,神童也不过如此。 而老夫子恼羞成怒了,今日他已是颜面扫地了,板起脸来喝道:“喝什么彩,尔等,尔等今日课文很好吗?你们今日都给将《增广贤文》抄写三遍,明日交给我!” 老夫子当下也不讲课了,直接让学童们在课堂上抄写《增广贤文》,然后一甩袖子就走了,明显的就是我辩不过你们,我还不能处罚你们吗?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 “没错,这样的老师也配教我们?” “我就是不抄,看明日先生拿我们怎么样?” 学童们都是抱怨起来。 张归贺站起身道:“你们干什么?自己不好好读书了,还怪先生,你们看看今日课文除了我以外,谁背得出来了?还不思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归咎于先生。” “张归贺,就是先生养的一条狗!”一名学童骂道。 “你。”张归贺大怒。 “没错,你看今天先生把我们就罚了,为什么就漏了他一个,分明是奸细!” “奸细给我们滚出去!” “有本事就找先生告状啊!”张归贺激起了众怒。 “好,好,你们等着。”张归贺见犯了众怒,也害怕吃亏,当下三步两步离了教室。 侯忠书看了当下道:“这小子去肯定找先生告状,到时候罚了我们怎么办?” 张豪远道:“怕什么,如果这样我就都不写,老夫子敢罚我们,我们就罢课!” 次日,老夫子见学童们没一个抄写,十分生气,要进行处罚,学生们却集体罢课。 老夫子十分生气,找张总甲,说要辞馆。但结果给张总甲狠狠训斥一顿。 那日课堂外,学童们都听到张总甲骂得话。 “你要辞馆,你辞啊!你看看你年五十岁的人了,都不曾进过学?我好容易给你在社学寻了馆,每年寻得几个钱,养活你这半死不活的,你还来给我摆脸色。” “读了几十年书,连乡试贡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你说你府试时,取过第二名又如何?考到白了头,还是个老童生。你若要泛酸,我不留你,以后过年过节饿了肚子,别腆着脸到我这来,求写个对子,混口饭吃,到时候别说我不顾及乡里的情面。” 老夫子被张总甲骂了一顿,掩面而去。 林延潮有些内疚起来,学童们也是如此,但到了次日,老夫子又和没事人一般来教书,只是对学生处罚之事再也不提。 而众学童也是把握到老夫子的弱点,他是怕丢掉好容易得来的塾师职位。老夫子这才妥协。学童们当下更不将他放在眼底。此后数日,社学内相安无事,老夫子依旧在课堂上教书,但下面学童们已是没有心思了。 林延潮看在眼底,他知老夫子没有得到学生敬重,除了他自己性格问题外,更因为他是老童生。五十多岁的老童生,比后世范进的地位还不如,学童们也不认为自己在他那能学到什么,故而对老夫子怠慢起来。 连林延潮也认为自己是不是应该在社学内继续求学,跟着这老童生读书了。 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 第三十九章 买书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三十九章 买书 学堂的日子,依旧过着。 老夫子不敢管他后,林延潮的日子无疑悠闲得许多。 家里的环境好了,林延潮不用自己再烧火做饭了,吃着干饭伴着腌菜的日子。 在食堂里林延潮交上一百文,每日两餐是固定能吃到一道素菜的,偶尔还有一点小鱼小虾,至于张豪远也会带点家里吃不完荤菜进来,给林延潮侯忠书二人打打牙祭。 这样的日子,无疑是十分惬意的,林延潮发觉穿越久了,过完一遭苦日子后,自己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竟低了好几个档次。 有时候读书读得疲了,林延潮累得不行,躺在讲堂外大榕树的树荫下,仰望天空,也会想着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是不错。直接在乡间当个学霸好了,不用想什么出人头地,不用整日头插鸡槽里埋头读书,努力考什么功名,但过个几年考了县试,捞个童生的名头,自己就上省城当个讼师。 凭着自己看了无数闲书的阅历,怎么样也能混个大状,这收入绝对比穷酸秀才高了十几倍不止。 或者打了几个官司,积攒经验,能被知府,知县赏识,混个师爷,幕僚也不错,甚至去权贵家当个清客也行,整日陪着二世祖,斗鸡耍狗,帮衬在旁调戏良家妇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但是这也只是想想而已,每次这么想完后,林延潮都会去洗把脸,重新坐下来读书。这么读书究竟的意义在哪里,他也不太清楚,总是觉得是一种惯性,或者是心底隐约觉得,既上天给自己重生在大明朝的机会,他不登上巅峰去看一看,见一见张居正这等伟人都是一种遗憾。 这么苦读下,林诚义给自己的大学章句早都看烂了,至于颜勤礼碑他也写了无数遍,乡间社学藏书太少,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本。林延潮在社学里想找本书看都不行。 这一日,天气也不炎热,老夫子依旧早早教完书就走人了,林延潮摸着兜里还剩下的几十文钱,约上张豪远,侯忠书一并到洪塘市去买书。张豪远,侯忠书他们自然是高兴,能上一趟集镇,对于这整日困在小乡村的少年,是件多愉快的事。 洪塘市是省城三大市之一,沿着入闽的衫关道,商港埠头,十分繁华。 因为挨着官道两旁,洪塘市极其就是一条长街称为洪塘街,上连芋原街,下衔下坞街,就是一条数里长街。明初时地方志上就有言,洪塘街沿江居民袤数里。 这样的街道上的店铺自是目不暇接,酒米店,棕毛店,米店应有尽有。 但三人是纯粹来逛书店,闽地文风鼎盛,读书人很多,在集镇里专门有书肆。书肆旁,也有其他配套,都是作读书人的生意。 林延潮入了一间书肆,这间是专门卖旧书的书肆。一般文人不到落魄是不会买自己读过的书,但总有些落魄子弟,或是因读书读到贫困潦倒的读书人,将旧书卖给书肆。 而对林延潮这样不算富裕的子弟而言,来买旧书书肆,也会比新书便宜个两到三成。林延潮在书肆里淘书,看到一本魏何晏著的《论语注疏》十分喜欢, 还有一本《多宝塔碑》的帖子,想到自己这几日《颜勤礼碑》已是练得熟稔了,莫约准备临下一个帖子了。 不过林延潮兜里的钱只够买一本的,两本就有点不够了。 林延潮想了下,先随便拿了一本新刊的《毛诗正义》装着一番很喜欢的样子,与老板商量价格。讨价还价半天,林延潮说太贵了不卖了。 然后林延潮再拿起《论语注疏》问老板买,《论语注疏》是旧书,书页有些黄了,上面还有上一任书主的注释。书店老板本是觉得这样的书不太好卖,却不知道林延潮最喜欢看别人注解过的旧书。 书店老板认为林延潮不喜欢,就报了个低的价格,又经林延潮讨价还价一番,最后将价压到五十文就把《论语注疏》,临末了还贴上十文,将《多宝塔碑》的帖子也是弄到手了。 林延潮开心地从布兜里掏出钱来,数了六十个铜钱,放在桌上,取走了《论语注疏》和《多宝塔碑》,这样兜里还剩下十几文钱的。两本书虽是旧书,但书页没有残缺,回去后弄个书皮,加个防蠹纸就好了,想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喜滋滋。 林延潮买完了书,侯忠书,张豪远也是很有收获,书肆里还卖着不少纸笺,这都是配套产品。 张豪远买了几支上好的湖笔,侯忠书则是很不争气地买了一套版画,相当于明朝的小人书了。 挑完了想要的东西,三人都是兴尽而归,张豪远提议直接在洪塘市吃饭好了。 三人都没意见,他们赶得来,中午吃得早了,又走了一大段路,早就饿了前胸贴后背了。 张豪远兴致勃勃都讲起:“这洪塘市最有名的店叫义心楼,里面的红烧贴沙鱼,清炖贴沙鱼,油炸贴沙鱼,啧啧,好吃极了,以往我和我爹来市里吃过好几次呢?” 林延潮不知什么是贴沙鱼,听张豪远比划了下,才知原来是半边鱼,这可老贵了。 林延潮当下道:“豪远,我们可是囊中羞涩,要去义心楼,你来请客。” 张豪远听了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也就这么一说,我身上也没什么钱了,还是老老实实去吃鼎边糊好了。” 说着三人找了家夫妻店,要了三碗鼎边糊,五块蛎饼,三块罗卜糕。 张豪远道:“这夫妻在这卖鼎边糊十几年,味道绝对没得说。” 不久热腾腾的鼎边糊就端上来了,汤底是正宗的蚬子汁,里面放了不少鯷鱼干,红色的小虾皮,白花花的蚬肉,佐料还有芹菜、葱不够还可以再加。林延潮等人吃得都十分酣畅。这样的美食,鼎边糊一碗一文,蛎饼罗卜糕合在一起也才两文钱,简直不要太划算。 鼎边糊趁热吃才好吃,林延潮吃得满头大汗,而这时突听得一个声音。 “这不是洪塘社学的神童吗?真凑巧了。” 林延潮开始没意识到在叫自己,待被人一拍肩膀才回过神来,脸上挂上了少许不快之色。 “嘿神童,叫你没有听见吗?” 林延潮回过头来,见得几名青衫士子正好路过这个摊子,其中一人拍了自己肩膀,看去有几分眼熟,想起来是那日胡提学来洪塘社学时,周知县身旁的周宗城。 此人应该是周知县的子侄吧,那一日他本可以得到胡提学的赏识的,但是自己大放异彩,将他的光芒完全掩盖过去了。 来者不善,必是来找碴的。 林延潮当下不快地道:“我怎么知是你在叫我呢?你叫的是神童,又非是我林某。” “你,”周宗城不由一怒,但随即知是自己失了士子风度,收敛笑着道,“好啊,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神童的话,就算我逗你玩的。” 说着他一旁几个士子,也是附和着笑了起来。 一旁侯忠书,张豪远也是认出周宗城来,想起那日对方砸场子的事来。张豪远先是不快道:“你来洪塘市作什么?” 一旁几名周宗城同来的士子见了,其中一人有几分衙内模样的上前,道:“周兄,没料到你在这里还挺有人缘,这几位朋友不如给我等引见引见。” 周宗城笑了笑道:“也好,黄兄,这些乃是洪塘社学的学童,先生不过是童生罢了,那日胡提学按临社学,我正好随行,他们连论语,大学都背不齐,还要我来救场,你说可笑不可笑。” 几名士子顿时哈哈笑起,一人道:“周兄,何必动气呢,乡下地方有几个读书人?能读个三字经就不错了,哪里比得上我们城里。” “还是周兄厉害,若是能结好了胡提学,后一年只要你过了府试,院试如探囊取物。” 这几个士子谈笑,侯忠书,张豪远早就气炸了。林延潮也是鄙视,没口德也就罢了,还搞什么城乡歧视。 “妈的,乡下人又怎么样了,没有我们乡下人种田,你们城里人吃屎啊!” “那日明明是延潮背得千字文,最后得到大宗师的赏识了。” 侯忠书,张豪远一人一句骂了过去,两边一开骂,顿时剑拔弩张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买书 第四十章 状元公的劝谏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章 状元公的劝谏 见林延潮一边三个乡村少年叫板。 那姓黄的士子将折扇噗地一折,指着侯忠书,张豪远道:“无礼也就罢了,还满口喷粪,满口喷粪也就罢了,还信口雌黄,大宗师是何须人,你就算将千字文唱出花来,也能得到他的赏识?” 张豪远冷笑道:“巧了,事实就是如此。” 侯忠书接了一句道:“你不信,那你去问他!”说着指向了周宗城。 “周兄是吗?”黄士子转过头去,有点不敢相信。 周宗城不太不愿意承认,但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撒谎道:“黄兄,这小子不是过些运道罢了,若是我读三年千字文,我也能背出花来的。实话与你说,这小子估计到现在经学都还没有念,将来还想考什么科举?” 黄姓士子本是十分尴尬,待听了周宗城后面的话当下神色一缓道:“原来如此,也没什么了不起,千字文不过蒙学时随便读了一读罢了,四书五经才是正途,你们知道吗?我们几人都是八九岁就开始治经学了。” 黄姓士子这么说,一旁其他士子也是附和起来:“是啊,偏僻山村,恐怕连通经学的人也没有吧,难怪也只能把千字文读出花来了。” 众人仿佛又从找回自信,哈哈地笑了起来。 侯忠书,张豪远听了都不由有些挂不住,侯忠书连经学的边都还没开始摸,张豪远也是十二岁时才开始读四书的。 黄姓士子看出侯,张二人的神色,不由得意起来。 众士子大声奚落起来,顿时引得旁人驻足旁观。 一名二十岁士子走了进来道:“黄兄,周兄,你们何故吵起来。” 这些士子见了来人,都是一并拱手致礼道:“原来是翁兄。” 黄姓士子也是上前道:“翁兄,幸会,怎么在此碰到你,哦,我差一点忘了,翁兄也是洪塘乡人。” 林延潮看去但见这士子,不到二十岁,但少年老成,神情似有些忧郁。 周宗城道:“翁兄来得正好,你不在,我等不过顺手教训一下,你乡里几个连经学都没读过,却大言不惭的少年罢了。” 黄姓士子,对着林延潮他们,颜面有光地介绍道:“你看,这位翁正春翁兄也是你们洪塘乡人,但人家七岁受毛诗礼记,十一岁改治尚书,至于四书,他早已是读得不爱读了。” 林延潮听到翁兆震三个字时,不由身子一震,又重新打量这位不到二十岁,目光忧郁的少年。翁正春,又是洪塘人,没错,八九成就是他。 这是林延潮穿越后,见到第一个名载史册的名人。 他正巧知道,明朝嘉靖万历年间,福州府也就出了两个全国第一的状元,一位是现在任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一位就是眼前这位,在二十年后的殿试里一举夺魁的状元翁正春。 当然状元,就是状元,这位状元公的学习进度,令林延潮瞠目结舌,七岁受毛诗礼记,十一岁改治尚书。 也就是说翁正春,不仅完成了四书的课业,还掌握了五经里诗经,礼记,尚书,要知道四书五经里,四书是必修,而五经是选修。在童子试里,五经只要精通一经就行了,而人家居然读了三经。 林延潮难免不平衡了,人家状元公十一岁就读了五经里的三部,自己十二岁了才开始读四书,这差距不是一般大。 待听到黄姓士子提及自己,翁正春谦抑地道:“黄兄谬赞了,读万卷书,不如破一卷书,若是我能专心致志专研一经,也不会连续两次府试都落榜了,至今连个童生都不是。” 连续两次府试落榜!都童生也不是!我的天。 其他人只当翁正春是谦词,可林延潮脸色很不好看,尽管他知道科举不容易,但没有这么不容易吧,这位后来的同乡状元公,居然二十岁前,两次府试落榜。 林延潮顿时心情不好了,见这几人还在呱噪,顿时不顺眼起来,这可是你们惹我的! “翁兄,太谦了,我等也不过治了几年经学,是远远不及你的,但比起某些乡野小子,却还是强了不少。” 林延潮斜瞅了一眼道:“你们是不是到洪塘乡显名声来了?” 林延潮一直不说话,这一开口,弄得他们目瞪口呆。 “你们年轻不懂事,这没什么?我不怪你,但显名声拉上我们干吗?八九岁开始读书很了不起,你们也配自称治经?想以我们粗俗,来衬托你们的博学?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很了不起?自己自卑,还在别人身上找自信?很有面子?” 说到这里林延潮手指到周宗城他们的鼻子上喝道:“你以为你们是谁?来我们洪塘乡撒野,我给你数三声,立即滚出去,否则我们捶你!” 林延潮这放大招,满口地图炮,就几个士子,包括翁正春一并数落得是目瞪口呆。一旁的人都是拍起手起来,这夫妻档的食肆,都是洪塘乡的市井百姓,听说有人到自己地盘上撒野,都是同仇敌忾。 “骂得好!” “滚出去!” “滚出去!” 所有人都是站在林延潮一边。周宗城指着林延潮连道了几个你,你,你。 周宗城,黄姓士子都是气得鼻子冒烟。 黄姓士子指着林延潮道:“好,你有种,你给我等着!” “一!”林延潮竖起了第一根手指,一旁已经有码头上的帮工围了上来,这几个人都是快头大,且五大三粗的。 黄姓士子和周宗城吓得尿都滴了,当下也不顾读书人的面子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走吧!” 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几个人当下撒腿就跑。百姓们是一阵哄笑。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拍起手来了,侯忠书一拍林延潮肩膀道:“延潮你这几句话说的太好了。” “自己自卑,还在别人身上找自信,骂得好。”张豪远拍手哈哈大笑。 林延潮笑了笑对着四方作揖道:“多谢众位乡亲捧场了!” “少年人客气啥!” “你方才骂得好,我们也是解气啊!” “外人不知,但我们洪塘乡,可是老出状元,进士咧!” 乡里人你言我一句,翁正春向林延潮道:“方才我几位同学确实无礼,我代他们向你们赔罪!” “翁兄,何必这么说,”林延潮搬了张椅子道,“他们的事与你不相干的,相逢不如偶遇,一起坐下来吃碗鼎边糊如何?” “这。”翁正春有些迟疑。 林延潮笑着道:“翁兄,兴义楼我们请不起,但一文钱一碗的鼎边糊,我们还是出得起钱的!” 林延潮这么说,翁正春也是一笑当下道:“林兄好爽快,实应是我来做东才是。” 翁正春当下坐下,张豪远向老板招呼道:“老板添双筷子,再捞碗鼎边糊,三块蛎饼,两片罗卜糕!” “好的。”老板招呼了一声,将鼎边糊,蛎饼,罗卜糕都端了上来,还加送了一碗蚬肉汤。 众人笑着道:“妙极,妙极,蛎饼,罗卜糕都是上火的,来碗蚬肉汤正好中和。” 四个人吃吃聊聊,林延潮正好也向翁正春请益学问。 相互一印证下来,林延潮与翁正春学业比起来,自是差了十几条街,也算明白自己与这等州府内第一流学子差距所在。但林延潮胜在知识面广,几百年积淀的下见识,高出古人不是一点半点,翁正春讲通了一点后,林延潮常常能举一反三,其中很多观点令翁正春也是大有收获。 当下翁正春也收起了小瞧林延潮之心道:“林兄粗涉经学,但竟有这般见地,假以时日,必有建树。还好林兄年少,若是能早四五年读书,后年童试必是我的对手。” 听翁正春这话,侯忠书,张豪远都不以为然,但林延潮心想这可是状元公的评价啊。 不过林延潮问道:“那敢问翁兄,我现在开始读经学,后年县试有无希望参加?” 翁正春当下道:“林兄太心急了,我也是读了六年经学,才赴童试的,而其他学童读了十几年经学,才赴童试的大有人在。当然林兄若想碰碰运气,我是无话可说,但是晚几年再考,不是更稳一点,何必争在这一时呢?” 林延潮听了点点头,当下道:“翁兄所言甚是。” 第四十章 状元公的劝谏 第四十一章 师之道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一章 师之道 四人聊天聊了一番,将东西都是吃完,这决定散了。 临行前林延潮有些不舍道:“翁兄一走,以后不知何日才有机会向你请教啊!” 翁正春道:“林兄不敢,我这两日都在乡里,你都可以来找我,但几日后,我要去金山寺闭门苦读,恐怕就没办法招呼林兄了。” 金山寺洪塘乡有名的江中寺,建到闽水江心一岛上,内外交通只有僧人持舟往返,在这里倒是读书人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去处。 林延潮听了有些失望,心道看来状元公的大腿自己是没办法抱上了。于是林延潮与翁正春拜别,接着侯忠书又去逛了集市,买了一堆光饼回去。 洪塘市的光饼十分有名,侯忠书乃是吃货,自是不会放过。二人回社学时,一路吃着光饼,还谈论着林延潮今日喝退周宗城之事,说说笑笑。不过林延潮却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相反有些思虑重重。 童子试是三年两试,今年八月院试才刚结束,明年歇一年,后年才开始下一次童子试。 后年二月是县试,四月府试,到了八月就是院试。距离后年二月,满打满算只有一年半的时间,那时自己正好十四岁,似乎还蛮年轻的。说起来好像不急切,实际又好像挺急切的。 县试,府试,之后还有院试。就算院试过了,也不是就有资格乡试的。金举人,银进士,乡试比会试录取率还更低,过了乡试,还有会试,殿试。 后年的童子试,就是自己第一个机会,自古没有场外秀才的,考了才有机会。翁正春说自己最好再迟五年再参加县试,不过林延潮想来自己努力追赶就是,反正自己有背书的天赋在。 林延潮明确了方向后,看着山边的晚霞,觉得整个人都是释然多了。科举就是自己来到明朝必定要走的路,即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也要亮剑而上。林延潮现在恨不得就捧起书来读。 老夫子依旧在学校里混日子,同窗们也乐意塾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眼就是八月十五,乡里的学童都早早回家过节,只有林延潮留在社学里。 教室内无人,林延潮正用心读书,不用担心被人干扰。 林延潮拿着林诚义给自己的大学章句大声地念起。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林延潮读到这里不由皱眉,因为他不理解啊。 大学章句书经一传十。经一篇是孔子的话,两百余字。传十篇,曾子阐发叙述孔子的话,两千余字。集注是朱熹和程颐二人,对整本书的注解,五千余字。 尽管将孔子两百字,解释成八千多字,但林延潮等广大学童还是表示真心看不懂!都说是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但眼下自己读了不下一百遍,怎么仍是读不懂。 林延潮正在犯难,但见窗外人影一闪,林延潮回过头去,走到窗外似空无一人。 眼下中秋了,社学里同学都回去过节了,就自有他和老夫子,那个身影八成是老夫子。 林延潮拿着书,走出讲堂,窗外月光明晃晃的,但见西斋上还有灯火,于是就走了过去。 但见林延潮走到西斋前,将头探去,老夫子正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林延潮低下头看一个新鲜的鞋印心道,好啊,果真是你,先生看弟子读书也罢了,干嘛还偷偷摸摸的。 屋门是开的,林延潮走到屋里行礼道:“见过先生。” 里面老夫子拿着本书,不快地道:“中秋了,为何还不回去,在这里作什么?” 林延潮道:“先生误会了,学生家远,往返不便,一个月才回家一趟,这才来了几日就要回去过中秋,岂非浪费时间。” “这样,这么晚了,可有何事?”老夫子神色缓了一些。 林延潮拿起大学章句问道:“先生,学生方才读,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不明白其中意思,请先生解答。” 老夫子反问道:“你是如何认为的呢?” 林延潮当下道:“经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此句出自诗经里卫风里的淇奥,曾子在传中选用这句话,来经里释大学之道里,止于至善这四字的意思。瞻彼淇澳,菉竹猗猗,以竹而赞君子之善。至于下面的学生就不懂了。” 老夫子点点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强加解释,加入自己的意思,还算可以。” “我替你解来,当法古之圣贤,如切如磋者,道学也;意思是如打磨骨器,不断切摩,讲得是君子研究学问时品德。如琢如磨,自修也,讲的是君子修养自身如打磨美玉,反复琢磨。瑟兮僩兮者,恂栗也,瑟乃庄重,僩乃胸襟开阔,君子看得庄重而又开阔,是因为内心时怀谨慎和戒惧。赫兮喧兮者,威仪也,道的是仪表堂堂,因而有的威仪。而如此即可达到至善之境了。”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教诲。”林延潮如醍醐灌顶,自己一直琢磨了多日,不能了解的话,在老夫子一席话下,竟一下子明了。 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林延潮心道,这老夫子虽只是童生,但肚子里还是有真才实学,当下上前一步问道:“先生,学生于……” “好了,我已是倦了。”老夫子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 我擦,这是要敢我走。 林延潮连忙道:“先生,学生很多地方不解,还请先生教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老夫子冷笑道:“我不过个落第的老童生罢了,哪里有资格教你。” 林延潮知老夫子对自己仍有芥蒂,想想这几日的事,自己也多有不对地方,心底也因对方是老童生,而有点看不起对方。从这一点上来说自己是不够尊师重道的 林延潮当下诚恳地道:“先生初来社学,学生不懂事,多有冒犯得罪之处,在这里向先生赔罪,请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学生。” 古惑仔教育我们,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觉得世界要绕着自己转,这是大多数穿越者的通病啊,林延潮暗暗提醒自己。 当然老夫子并没有因为林延潮认错,而表现出‘受宠若惊’。不过老夫子重重哼了一声,但气已是消了很多了。 老夫子开口道:“我为诚义兄举荐为社学塾师,他告诉我,有个叫林延潮的弟子值得栽培,要我多加费心……” 林延潮眼下想死的心都有了,原来搞了半天是自己人,张豪远不是说,他是走了张归贺的后门吗?消息不准确啊。 “……谁料到你如此顽劣,顶撞我也就罢了,还鼓动……” 老夫子洋洋洒洒批评了一通,林延潮认真表示受教。 “不过那日你能倒背昔时贤文,足见天资过人,诚义兄眼光不错。这几日,我也在观察你,每日最早来课堂之人是你,最晚离去之人也是你。不自持聪明,而刻苦求知,此向学之心,比刻苦与聪明二者更为可贵。” 林延潮更是惭愧,他能说他一心向学,是为了稻梁而谋吗?不过说得这么高尚,连自己都有点当真了。 老夫子转过身来道:“你既有心向学,我教你经学也没什么,但你以后却不可对外人说我教过你经学。” “为何?” “没有为何,若不能遵守,你就不要来学了。” “学生记住了。” 灯火之下,老夫子看着林延潮,心底道,此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若他以后中了秀才,举人,旁人问他的经师何人,他说一个老童生,我岂非是被人取笑。先生的无能,教出弟子都能中秀才,而先生却不能。 想到这里老夫子脸上抹过一丝哀色。 第四十一章 师之道 第四十二章 先生是案首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二章 先生是案首 八月十五一过,天气很快就凉了下来,马上就要到寒露了。 已是到了大雁南飞,菊展黄色的时节了。 读书的日子也是很快,一日一日的过去。 林延潮白日在社学,与同窗们一并读书。 每日晚学后,就去找老夫子请教经学,大学章句他已是背得烂熟,老夫子一讲,立即迎刃而解。几日后,就可以读论语了,正好在书肆里买的《论语注疏》就派上用场了。 在老夫子下面治学,不比林诚义来得轻松,林延潮眼下境界还太低,无法比较林诚义和老夫子哪个学问更好一些,但作为自己的师长都是绰绰有余了。 林延潮早已是不敢对老童生有任何小瞧之意,怎么说也是过了府试的人,举业上每前进一步的人,都值得自己敬佩的。自己一个蒙童哪里有资格说三道四的。 一面在老夫子下求学,林延潮得了闲了,有时候也会去张享门上去借书。 张享身为二代,在村里一贯是傲慢不待见人。但张享见了胡提学对林延潮的赏识后,对林延潮也是青眼有加,开了方便之门。 只是林延潮到了张享家的书房看了后,却是失望。他的书多买来装点门面,都是各种诗歌古籍。这让一心想找借些专门应试书籍的林延潮却有些失望。眼下林延潮求学若渴,也顾不得什么了,拿来有点用的书就看。 反正不是有句话叫书非借不能读,不读就白白浪费了林延潮那好记性。别人一借走数日是读书,而林延潮却是背书。可惜是看了那么多诗集,啃了那么多书,自己作诗的水平仍没有提高,还是打油诗的水平。 林延潮也并非一味读书,偶尔也会和张豪远和侯忠书去闽水边玩水,随便摸虾捞鱼。 这天,他们正在水上玩耍间,江对岸突然传来救命的声音。林延潮抬头看去,但见江水中央一艘小船,在急流中正打着旋。船上一名少年用竹篙撑船勉强支持,而坐在船上的少女早就吓得花容失色。 “快,快去救人!” 林延潮说了一声下水,听林延潮这么说,一起捞蚬的张豪远,侯忠书,也是一并跟上。 江水浮沉,林延潮一头扎进江里,双臂如桨般划动。作为从小长在江边的小孩,他的水性非常不错,而且他们常在这里游泳,对哪里水上有漩涡,哪里有急流,了若指掌,救人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个浪头打来,哗地一声,将船打翻了。 林延潮心底一紧,却见船沉了一会后,那一男一女挣出水面,在江上大呼救命。那男子会一些水性,将女孩托住,应是能再支撑一会。 “不好,表妹,我的脚被钩住了。” “怎么了?” “该死,是渔网。” 男孩大呼,那女孩着急得哭了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延潮奋力游了过去。他游到了女孩的身旁,一下托了她,然后向对岸游去。而侯忠书,张豪远二人也是将那男孩从渔网里拖出,救下了那男孩,五人一并游回了江岸。 一男一女两名少年,在河滩上大吐苦水。女孩子又几分晕厥过去,林延潮掐起女孩的人中来。 河岸旁几名身着青衣,打扮得同仆役的人跑来。 “少爷!” “小姐!” 但听一人一句,手上锤背揉胸,救治两位少男少女,将林延潮等人凉在了一旁。 林延潮他们对望一眼,心想救得这两人,还是有钱人家子弟。 不一会一中年妇人在两名丫鬟的搀扶,气喘吁吁地赶来哭道:“我的孩儿啊!” “夫人,放心,少爷小姐,都没有事!” “吓死我了。” 一旁张豪远,侯忠书都看得出来,这一家非富即贵,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下人。侯忠书给林延潮挤了挤眼,显然是庆幸自己这一次交了好运,救了人有什么好处。 不一会儿,一男一女都缓了过来,扑在妇人怀里惊魂未定。 一旁一名老仆向这名妇人道:“夫人,是这几位少年救了小姐。” 听老仆这么说,那妇人抬眼打量这几人。张豪远,侯忠书见这妇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贵气,当下不知觉的有几分自惭形愧。 妇人笑着道:“也好,几位少年见义勇为,救了我儿子,女儿,真乃是仁心。” 听着妇人夸赞,侯忠书三人都是笑了笑。 妇人道:“忠伯,一人赏他们一百文钱吧,一点心意。” 一百文?张豪远等人嘴角都是翘起,他们终于明白这妇人是什么人了。 那小女孩出声了道:“娘,难道女儿的性命只值得一百文钱吗?” 妇人听了一愣,她显然十分宠溺自己的女儿,笑了笑道:“也好,还是我女儿心肠好,那么你看让他们过几日来我龚府赴宴,给你爹磕个头如何!” 林延潮还未开口,张豪远先冷笑道:“多谢夫人好意,我们救人不过举手之劳,小姐既已是没事,也就算了,至于磕头,嘿嘿,还是算了吧!” “还有几分傲骨,听你谈吐,还是个读书人。”妇人笑着丝毫没有张豪远冒犯而动气。 妇人从容地道:“既是读书人,那么通贤龚氏听过吗?” 林延潮在一旁惊奇地道:“夫人,通贤龚氏啊!” “正是。”妇人笃定地笑着,他龚家在省城内也算名族,料想这少年不会不知。以往报出他通贤龚家的名头,乡人可是无不尊敬。 “请恕我孤陋寡闻,通贤龚氏的名头我从未听过。”林延潮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侯忠书,张豪远都是笑了出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妇人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一旁为侯忠书他们救下的少年,已经醒来开口道:“娘,他们于孩儿有救命之恩,需好好感谢才是。” 妇人温和地笑着道:“娘知道,你别说话,小心受了风。” “是。”少年低下了头。 林延潮看得明白,通贤龚家嘛,不是状元郎的府上吗?少年少女都还是知恩图报的,但这妇人就有点一副不喜欢和他们扯上关系的样子。既然如此,也不要腆着脸上门了,反而叫人看轻了,自尊心还是要的。 侯忠书道:“我们也是好意救人,你既这么说,我们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也好,改日再上门拜访道谢!”妇人笑了笑,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突然张嵩明从岸边跑来,脸色高兴地道:“你们在这作什么呢?快回村里吧,先生他这番院试中了案首,入府学,补博士弟子员!” 案首? “哪个先生?”侯忠书一脸难以置信。 “当然是林先生拉!”张嵩明补了一句。 “先生中秀才了,还是案首!”在场三人震惊过后,都是无比惊喜。 张豪远激动得直抹眼泪,仿佛不敢相信般多问了一句道:“嵩明,真的假的?” “哪里还有假的,报录人,正在社学,你爹还有张少爷也都赶来了。” 张豪远终于喜极而泣,一把抱住林延潮道:“太好了,先生他中秀才了,中秀才了。”林延潮欣慰地笑了笑,算了算时间,也有些慢了,心底想到八月考的院试,快九月才放榜,提学道做事的效率也实在太慢了点吧。 秀才也就罢了,重要是案首啊,院试第一将来到了乡试,也是有很大的机会中举的,只要林诚义不要像蒲松龄那般运气那么差就好了。 那妇人也是露出惊愕之色,她上前一步笑了笑道:“原来你们的先生是院试案首,难怪教出几个弟子也是见义勇为。你回去告诉你们先生,就说我们是龚府二老爷有请,让他来府上赴宴,你们也一并来吧,忠叔,给他一张老爷的帖子。” 一旁仆人称是一声,上来恭敬地递帖子。 林延潮本想甩脸色的,但毕竟有三十几年的阅历,还是没发作。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天下这样势利人多了去,也没必要撕破脸。林延潮淡淡地道:“夫人,救人乃是份内之内,帖子我转交给先生,到时候是否上门就看先生的意思了。” 这妇人也是明眼人,她方才态度不好,这少年心底有芥蒂,但对方说话间还是留下了情面。 妇人笑着道:“也好。” 林延潮当下转身要走。 “谢,恩公救命之恩。”那救下一男一女都是上来拜谢。 第四十二章 先生是案首 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 而林延潮,侯忠书他们也无心在这里待下去。三人撒着脚丫子,飞奔朝社学跑去。 进了村子,还没到了社学门口,但见就是张灯结彩,聚集了不少村里百姓。 村民们见林延潮他们,远远的就有人喊道:“秀才公的几个得意弟子回来了。” 这话听得三人都是十分开心。乡民们立即让开了一条道出来。 张豪远等人一番与有荣焉的神情,大步走进大门之中。但见到了平日的讲堂前,那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面书着‘捷报贵府老爷林诚义,蒙提督福建学道胡,取中为万历元年闽县岁试第一名秀才,乡试联捷。’ “真的,是真的!”张豪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侯忠书也是道:“太好了,我老师是院试的案首!” 林延潮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不觉得也是有几分热泪盈眶。 “先生在哪里?”张豪远不由问道。 堂中张总甲与林诚义的母亲,正与报录人和老夫子说话,一见儿子来,顿时哈哈大笑起身来与张豪远道:“你怎地这么迟了,还弄得一身黑泥。” 张豪远答道:“见人落水,我等都下水去救,已是救上。”张豪远轻轻将他们下河摸蚬的事揭过。 张总甲听了大喜道:“做得好。” 一旁老夫子也是向张总甲道:“林公这几个弟子,真是热诚啊。” 报录人问道:“是啊,说了这么久,不知林公何在,我们也好当面道喜。” 张总甲笑着道:“林公,现在不住这里,不过他已是传口信给我,赴了提学老爷的簪花宴后,他会回乡一趟,过个几日才来,你放心喜钱少不了你的。”报录人听见不到林诚义微微失望,但想有喜钱可拿还是释然了。 正说话间,一旁的张嵩明拿着一张大红的帖子飞奔道:“乡里的谢举人,来向先生拜喜了。” 张总甲,张享都都是站起身来,林诚义的母亲听说有举人来了,也是不顾老态龙钟的身子,撑了起来。一旁报录人更是不敢坐在桌上。 张总甲笑着道:“这正主还不在。” “也好,正好亲近一下。”张享淡淡地笑着,但也是脸面有光。 不久一轿子到了社学门口,轿帘一掀,一名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长衫的中年男子走出了轿子。 这中年男子十分富态,脸色红润发光,看过去就有股贵气。林延潮也知什么是穷秀才,富举人,到了举人这层次,已是彻底和贫困二字说拜拜了。本待林诚义中了秀才,不至于这谢举人亲自拜访,但对方是督学亲点的案首,这又怎么是一般秀才及得了。 乡人们都是退到一旁,纷纷拱手道:“谢老爷!” 面对乡人的殷勤,谢举人只是点点头,张享和张总甲一并迎了出去。张享和张总甲作礼,谢举人对张享回了一礼,而张总甲则是回了个半礼。 张享道:“谢老爷能光临社学,真是蓬荜生辉,可惜先生他不在,只有老夫人在堂!” 谢举人笑着道:“无妨,拜见一下老夫人,也是好的。” 说着谢举人上前给老夫人拜了拜,老夫人连忙避身连道不敢。 谢举人对张享道:“既是林先生不在,改日再来拜访。” 张享和谢总甲道:“哪里敢,他日林先生,亲自上门拜访才是。” 谢举人笑着道:“也好,林先生刚进学,手头必不宽松,既同在桑梓,且具贺仪二十两,聊表心意。” 说着下人就奉上一封银子。 二十两银子!乡人们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享,谢总甲都是笑着替林诚义收下。众乡人看得那雪花银眼睛都是要瞪下来,这银子要是自己的该多好啊。 林诚义中秀才之事,在洪塘乡传得沸沸扬扬,社学塾师中了案首,足够村里那些妇人说个三天三夜了。 受了二十两银子的刺激,社学学生都是遭了殃。他们回到家里都被家里人耳提面令了一番,诸如好好读书等大道理,说得他们耳朵都长茧子了。 过了数日,林诚义终于返回了洪塘乡。乡里顿时热闹起来。 平日十里八乡的邻里乡人,认识不认识林诚义的,都是一并都是来了。 洪塘社学前,排成了长龙,人人都是忙着送礼。家有学生在社学读书的,都奉上白钱和银饼子,没有学生在社学里读书的,也是拿了鸡蛋,白酒,米面,干货。 对于洪塘乡而言,已是很久没有出过秀才。在百姓眼底,秀才高高在上,遇上地方上的争执,要与官衙打交道,都要经过生员出面。一般平民家中遇有婚丧事,或过年过节,亦有请村中秀才帮忙写对联、写祭帐。 这些都是百姓们要麻烦秀才,眼下结下这交情,将来一定有用得着地方,故而乡人也是精明,早早来打下关系。而林诚义中秀才后,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焕发,少了几分原先的拘谨木讷,人也是豁达了不少,与道贺的乡民谈笑欢乐。 林诚义收了这么多人情,也决定设宴答谢诸位乡亲。 于是宗祠里摆下乡宴,搭起棚子,垒起灶台,乡里请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厨师。 这一趟乡宴,就远不如胡提学来时讲究了,但乡下人讲究的就是五大三粗,宴席精细不精细次要的,主要是碗要大量要多,一定要吃饱了。按闽地飨宴的规矩,吃完一定还要有剩的,乡人才打包回家,这叫打酒包。 酒包分给家里人再吃一顿,将欢喜带给家里的小孩,这好显得主人家待客之道,若是菜没有剩下,别人就会说主人家小气。 林延潮一帮弟子也是请了上桌。 白灼大虾,清蒸螃蟹,老酒炖蛏,一道道菜摆上桌。 飨宴就是流水席,吃一道上一道,一桌学童们本也顾不得同窗情谊,但见主席上林诚义一眼扫了过来,只好收敛起来。 不过学童们还是没那么多讲究,过一会就放荡行迹了,侯忠书直接掰开大蟹脚就啃了起来,林延潮则是不紧不慢地拿了一碟姜丝醋,拨了虾皮,挑去虾线,蘸醋慢慢吃了。 这是原生态无污染的上好河虾啊,吃在嘴里不腥,反而十分清甜。而竹子色的大蛏,经老酒一炖后,更是鲜味十足。学童们都是放开了手脚。 林诚义看了一眼,也不好再说什么。 主席上张享笑着对林诚义道:“先生中了秀才后,若是再与老母住在社学中,既是不方便,也是不体面。我自己做主在村东头,已是为先生收拾了一个两进的居处,还找了一个杂役伺候先生母子二人。先生在里面既可安心读书准备两年后的乡试,也可以偶尔到社学来指点一下学童们你看如何。” 林延潮听了点头,心想这真是太好了,有林诚义这院试第一指点自己,作自己的业师,自己县试,府试的把握就更大了。 林诚义听了却是起身道:“多谢张少爷好意,族里人已是有了安排,我与老母,准备不日搬回老家居住。” 众人听了都是露出失望之色。 张享干笑两声问道:“不想先生还有这个安排,与先生同处这么久了,却不知先生原籍所在,敢问老家哪里?” “原籍是在崇善东乡开化里的濂浦村。” “崇善东乡,那不是在城门里吗,怎么了?”一人自顾说道,却见到一旁人吃惊的神色。 听到林诚义这么说,台上识得关窍的人,都是放下筷子。 在一旁林延潮也是搁下筷子,他虽不知道情况,但看得出旁人的神色,而侯忠书还是一无所知的,拿着半边螃蟹在手里啃着。 张享满脸惊讶地问道:“是濂浦,这么说先生也是濂浦林氏的子弟了?” 见乡人露出如此神色,林诚义连忙道:“诸位不要误会,在下不过东林的旁支,族中如我这般子弟有千余之多,本来也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一番取了秀才,族里宗老闻之后,拨了二十亩族田给我,让我回老宅居住,还给我说了一门亲事,故而愧对总甲的好意了。” “无妨!无妨!” 张总甲和张家长者一并摇首。那长者道:“不知先生出自濂浦林氏,实是让我惭愧,我们洪塘乡有幸,竟请得宦门子弟来此教书。” “惭愧,惭愧。” 侯忠书在一旁听了,向林延潮问道:“濂浦林氏是什么来头,怎么张豪远他爹他们这么尊敬。” 第四十三章 先生的背景 第四十四章 林诚义的推荐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四章 林诚义的推荐 林延潮还在琢磨,听侯忠书发问后还未反应过来。而一旁张归贺已是十分不屑地侯忠书对道:“平日叫你多读书,居然连濂浦林氏也不知,真是白瞎了。” “不知就不知,我也不问你,潮哥,你来告诉我!”侯忠书向林延潮问道。 林延潮自是知道濂浦林氏的名头,他上一世闲得无聊,就翻越明史上,记得对于濂浦林氏有一句评价。明代三世五尚书,并得谥文,林氏一家而已。 谥文,一般是三品官以上方有的权力,而不是每个三品官都有,明朝只在大学士,两京六部,都察院的主官方有。而且身前身后名声都需俱佳了,如严嵩等定性为奸臣的,就算是首辅,死后也得不到谥号。历史上张居正,谥文忠,后来被清算时,谥号也被褫夺。 而濂浦林氏,不仅三代出了五个尚书,而且还具得谥号,属于身前位高权重,身后体面的家族,难怪明史上说,天下只此一家了。没料到林诚义居然出是三世五尚书的濂浦林氏。 不等林延潮回答,张归贺卖弄地道:“三祭酒四尚书你听过没有?” 嗯?少了一个,对了,这才万历年间呢,大概是林家还有一人,还没官至尚书呢。 “什么是三祭酒四尚书?”侯忠书摇了摇头。 张归贺长叹一声,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开口道:“说你蠢,你还不信,这话意思是濂浦林氏,曾有三人任至国子监祭酒,四人官至尚书,你说呢?”‘在国子监卖酒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啊!‘林延潮轻咳了一声,与侯忠书拉开了点距离,低声道:‘是国子监祭酒,国子监里的监生都是他的门生。‘一省督学的门生,不过是一省的生员。而两京国子监的门生,却是半个大明朝的监生。‘原来如此,那四尚书,也就是四个人官至尚书,‘侯忠书啊的一声道:“我们洪塘乡只出过一个尚书啊。” 洪塘乡的尚书,自是张享的祖上张经了,张经曾官至兵部尚书,大明整个东南皆由他节制。 林延潮解释道:“在本朝士大夫顶了天,生前当官也不过做到正二品,就算堂堂内阁大学士正官也不过五品,还得靠后头挂一个尚书衔,才能跻身正二品之列,而林家四位尚书,四位二品大员,你说厉不厉害。” 确实三世四尚书,就算一个家族荣华之至了。 过去一个家族三代,出三进士,甚至三个举人,都可以说得上科举连芳了,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牛逼轰轰了。可是这濂浦林氏,居然三代出了四位尚书,不提后面再算上一个,整个大明两百多年,也只有这独一份啊。 而林诚义居然是出自濂浦林氏这样的大族,众人事先谁也不知道。 但林诚义自承是濂浦林氏旁支后,众人才好受了一些,也难怪如此他之前会落魄到洪塘社学来教书。但是这一番进学,还是院试案首,族内宗老对他也是重视起来,看来是要重点栽培了。 靠上濂浦林氏这颗大树,这无比深厚的背景和底蕴在,林诚义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众人都是暗暗可惜,都想抱大腿,但这么多年后,才发觉原来大腿就在眼前,以前怎么没有好好与林诚义打好关系。但是林诚义能有今日,还不是靠了林延潮,众人不由用羡慕的眼光扫向林延潮。此人拜在胡提学门下也就罢了,以后还有林诚义的提携,哎,最大的得益者竟是这个小子。但是林延潮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坐在那该吃什么,吃什么,表现得十分低调。 张享目光从林延潮那收回来,对林诚义道:“先生高中秀才,进学之后,为族内看重,还说了一门亲事。这真是大登科后小登科,喜上加喜啊!”张享竟也开始奉承林诚义了。 张总甲也是不甘心道:“先生,只是怕你这一去平步青云,以后恐怕都不记得我们了。” “怎么会,我在洪塘乡承蒙张少爷,张总甲照顾,这份情我一定记得。” 张享听了当下满意地点点头道:“先生,这一杯酒我敬你。” “林先生,来我敬你!”乡人们纷纷举杯,其中巴结的味道更浓了。 第二日,林诚义要与老母亲,收拾东西返回老家,临行前,学生一一都被叫来说话。 林延潮依旧是最后一个。 屋外,乡人们给林诚义收拾屋子,整备骡马,屋内林诚义与林延潮皆在屋内。 林诚义先关心林延潮功课问道:“课业准备如何了?”林延潮道:“回先生的话,你赠我的大学章句,已是读完了,正在读论语,我正向新先生请教。” 林诚义点点头道:“三人行必有吾师,新先生虽是老童生,但也是过了县试,府试,你不可以因为他落第于院试,而看轻他。” 林延潮能说自己还真的看轻过,于是回答道:“学生很用功地向新先生请教呢。” “我知道,我有向他问过你的学业。” “新先生,是不是赞我很有天分呢?”林延潮不由笑着道。 林诚义板起脸道:“你说天分?” 林延潮立即端坐坐姿,当下道:“先生,学生失态了。” 林诚义神色稍稍缓了一下,但仍是正色道:“读书谁有没有天分,为师不知道,但就算没有天分,但从不懈怠的刻苦,始终不变的向学之心,这才是比天分更重要的。” 林延潮虽被林诚义训了一顿,但是也是对林诚义的话,深以为然。 林延潮当下知错就改,恭敬地道:“先生之言,学生受教了。” 林诚义对林延潮的态度很满意,当下也不板着脸道:“你的学业,周先生向我说过了,他说你正专研经学,正苦于不得门径对吗?” 林延潮当下道:“是的,先生,学生正苦于此,所以还请你能指点一番。” 林诚义道:“为师身为廪生将来为你县试,府试结具作结可以,但眼下要准备乡试,恐怕无法抽出时间来指点你。” 林延潮不由心底哀嚎一声,想了下还是问自己最关心的话题,道:“先生,敢问以学生眼下读书,要几年才能赴县试呢。” 林诚义想了下道:“这,你的基础很扎实,蒙学文章没有不会的,虽经学只念了大学章句一篇,但若研读经学,比其他只读四书五经的士子,要事半功倍,但是若想在童试中出头,最少还要七八年的勤学,就算你是天资聪颖,但立三四年的苦功也是少不了的。” 这显然与林延潮一年半后参加童试,预期相差很远。 林延潮当下问道:“先生,还有更快的途径吗?” 林诚义听了严厉地道:“你以为举业,有那么容易,读书最讲究循序渐进,欲速而不达的道理,你知道吗?” 林延潮当下不服气地道:“先生,我不是不想循序渐进,但只是想如何读书能令自己更有效率,我有听说国朝有人十八岁就中了状元,难道他也是一步一步挨的吗?” 林诚义听了默然道:“你现在还不到参加县试的水准,就想向状元看了,想走捷径,也不是没有,首先你要加倍努力才是,其次必须要有一个名师指点你,这样能走点弯路。” 提及名师,林延潮眼睛一亮道:“记得,先生说要给我择一名业师。” “没错,我是说过。” “求学者,不仅要名师指点,还需见贤思齐,不可闭门造车。平日与一群有志于科举,并且水平很高的同窗一并研习经义才是,然后成为同窗中翘楚,再去参加县试。” 林延潮黯然叹到,自己同窗罢了,也就张归贺水平和自己相仿佛,其余不是太懒散了,就是天资不够,见贤思齐又从哪里说起。 林诚义与林延潮讲了一番话,然后仰望着窗外,慢慢地道,“这一次回乡后,为师已向族里宗老要求,让你入濂浦林家开办濂江书院求学。”‘濂江书院?‘‘是的。‘林延潮一脸震惊。 ‘濂江书院始建于唐的书院,朱熹,及其弟子黄榦都在这里讲学过,有千年传承。原来是濂浦林家的族学,林家的进士皆从其而出。‘ “而眼下濂江书院内的山长是举人,而授业的讲郎,也是贡监,他们的学业都在为师之上,在你没有进学,成为生员前,也足以作你的业师了。”林延潮琢磨着,这是相当于是后世山区小学,进阶省重点中学的机会。 第四十四章 林诚义的推荐 第四十五章 无不散之宴席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五章 无不散之宴席 “你的学业已是有很好的根基,若是按部就班,或许不出几年,你的课业就可以胜过你的先生,甚至于我。”林诚义徐徐言道。 “若是你想要的功名只是秀才,甚至廪生,那么在这小山村蛰伏下去,或许有一日你会达到的。” “或许有一日?”林延潮目光一凛,“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十年或者是二十年?学生不愿蹉跎岁月,要争就只争朝夕,学生要参加后年县试。” 林诚义目光一亮,点点头道:“我果真没有看错你,你方才说本朝有十八岁中状元,那是记错了,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成化年间的费宏,年二十岁,曾三度入阁。”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属猪的吧,明年就是鼠年了,要十三了,后年童子试就是十四了。奸相严嵩五岁发蒙,九岁进学,就以本府来说,十二三岁,蒙童进学为生员,甚至三试案首的也不少,所以你十四岁赴童子试也不算太小,难就难在一年半内,你要将四书五经融会贯通,就是严嵩,费宏复生要做到这一点也是不易。所以你不从现在开始发奋,是不行的,不可有半点心存侥幸。” “是,先生,敢问先生,我何日可以去书院读书?”林延潮正色言道。 林诚义点点头道:“你拿着我的荐信,随时可以,先在书院之中,与立志赴举业的同济切磋,授山长讲郎的指点和教导,当然你先将此事告之夫子,再去告诉家里人。” “去书院求学,身在异乡,难免艰难,若是嫌苦,也可以不去。一切你自己拿主意。” “学生明白了。”林延潮目光中露出坚决之色。 社学里。 老夫子筷子夹着藕片,一面吃着,一面喝着小酒。 听林延潮说完,老夫子点点头道:“我早料到有这么一日,我也没什么好交代你的,去吧!去吧!” 林延潮向老夫子郑重行了一礼,当下告退。老夫子默默看着林延潮背影一眼,淡淡道了句:“浅水难养蛟龙!” 回到讲堂间,徐风吹过。 林延潮抬起头来,眼前大榕树沙沙响动,自己在此发蒙,三年之久,一景一物难免有几分感情。 这一刻林延潮不觉得想起了高中离校前,与同学高谈阔论,想着他日放飞的心情。活过一世,这些心境不免还是影响着他,多了几分惆怅。 “延潮,先生找你说了什么?”张豪远本来笑着向林延潮问道。 侯忠书也是过来,笑着道:“先生,是不是鼓励你,让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如他一般做个案首啊!” “嗯,先生入了府学了,我等也不能堕后才是。”张豪远笑着道。 “哼,案首?”张归贺本是要去找老夫子的,听到这句话停下脚步看了林延潮一眼,“延潮,你还是在社学,先胜过我再说吧!” 众人都知道,张归贺自从林诚以中秀才后,也是拼命读书,倒真有与林延潮一较高下的意思。 “归贺,你要胜过延潮,还是先赢了我再说。”侯忠书上前言道。 “就你,还从来不放在我的眼底。”张归贺仰着头。 “你,我还没将你放在眼底呢?”侯忠书气道。 “那我考你,子曰,吾不试,故艺,何解?” 侯忠书愣了道:“吾不试故艺?我不是故意?这很难吗?子曰,我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 哈哈,大家都是捧腹笑了起来。林延潮也不由莞尔。 张豪远笑着道:“归贺,忠书还未读论语呢?你别捉弄他。” 张归贺笑了笑,看向林延潮,一副斗志昂然的样子。 “各位同窗,我不日要去濂江书院读书。” 林延潮说完,场上一下子静了下来。 侯忠书一愣道:“书院?延潮你要离开我们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 “濂江书院,是濂浦林氏开设的,专课童生,不说全府,就算放在全省内,也是第一流书院,”张豪远言语里有几分萧瑟,“延潮,真要恭喜你了。” “那也未必。”张归贺牙齿紧咬似憋出了这几句话。 一旁其他社学同学听了,也是围了过来。 “什么延潮,要去濂江书院?” “延潮,在哪里读书不是一样,何必要舍近求远?” “是啊,大家都舍不得你啊。” “大家有你在,故而才有准头和方向在,你一走了,恐怕大家就懒散了。” “是啊,归贺不是放下话说要胜过你,也比以往用功了许多啊。” “胡说,我哪里有讲过。” “好了!”老夫子走了出来。 老夫子道:“你们在吵什么,延潮要去濂江书院,是他的造化,你们怎可以情义捆绑,若是你们有本事,也去濂江书院啊!” 林延潮道:“各位,这三年来同窗相伴,延潮足感谢大家的照顾,在此谢过!” 当下林延潮长长一揖,众人也是连忙作揖,纷纷道:“延潮,不敢!” “先生讲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相离乃是为了下一次相聚,但盼再见之时,同窗之情,长存心底!” “不错,同窗之情,长存心底!延潮,我等就在此先祝你宏图展翅了。”社学学童们纷纷言道,与林延潮说一两句道贺的话。 “延潮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是啊,以后小弟去你那打秋风,不要装得认得啊。” 哈哈! 闽水涛涛,奔腾流淌入海。 自古闽地的地势,高低起伏的山脉,犹如一张圈椅上高立的椅背,三面包围整个闽中盆地圈在其中。 古代想离开闽地不易:东南面是茫茫大海,风波不定,其余三面山脉耸立,想要进入闽地深处,闽水一道算是最方便的。但即便如此,闽水也不容易走,号称路远、山高、坡陡、谷深、流急、滩险。 一辆牛车,行向洪塘集镇的埠头上,天没有大亮,但闽水上已是一片繁忙。 水上早有放排工,驾着长长的排厂沿江而下。先是毛竹制成的排钉将砍下的大树钉成木排,然后五六个木排钉在一起,上面用竹子搭成小屋,屋顶覆以多层茅草,以防晒避雨,排厂里可以住人,也可以烧水做饭。 林延潮提着大包小包,背上还有重重行囊,从牛车下来后,林浅浅怕林延潮背不过来,也帮他提着几样。 林延潮不愿意其他人来送的,但林浅浅还是坚持要来,稍带上张豪远,侯忠书两个小伙伴。 “大家留步吧,别舍不得我!”林延潮开玩笑说道。 “我们想跟着也没办法,先生照顾你只推荐了你一人进书院,我们要去都没办法。”张豪远有点酸溜溜地道。 林延潮笑了笑。 “还说呢,你爹不是打算,将你换到城里的沙合社学去吗?就我了,还是只能留在洪塘社学里,看老夫子的脸色。”侯忠书埋怨道。 林延潮道:“老夫子的学问,已是很好了,你可要用心。” 侯忠书点点头道:“好吧,听你这一次,潮哥。” “好。” “浅浅,你要和我说什么?”林延潮看向林浅浅。 张豪远,侯忠书都识趣退开。 林浅浅嗔道:“不过是去濂浦读书而已,又不是背井离乡,你记得三个月回家一趟就好,不然我不给你钱花!” 林延潮笑了笑道:“知道,知道。” “第一不许乱花钱!” “第二将心思放在读书上,别乱交狐朋狗友!” “第三要记得我,就算林家尚书相公的女儿,哭着求着要嫁给你,你也不能答应。” 听到这一句一旁侯忠书,张豪远捧腹笑了起来。林浅浅拿眼睛一瞪,侯忠书立即道:“我们肚子疼,肚子疼,你说什么我们都没听见。” 张豪远道:“我们去看看船来了没有。” 两人一并离开。 林延潮道:“别理他们,你说的我都照办就是了,还有第四,第五呢?” “暂时没有了。”林浅浅垂下头。 “那你也保重自己,别编草席了!眼下家里日子不是好了,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买点好看的衣服给自己。” 埠头上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两人分别在即,但又不知说什么。 第四十五章 无不散之宴席 第四十六章 书院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六章 书院 江风吹个不休。 林浅浅将头垂下,剪水的双眸一眨一眨的。 林延潮掠了掠浅浅被江风吹起发鬓,想要来个吻别,或者是握一握手,但在这个时代,这是骇人的惊世之举,会遭来物议,所以还是算了。 憋了心底的话,酝酿了半响,林延潮刚要开口,这时候,侯忠书跑了过来道:“潮哥,潮哥,船到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浅浅我走了。” 两颗眼泪从林浅浅脸颊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林延潮仿佛听了眼泪碎开时,吧嗒,吧嗒的声音。 “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林浅浅梗咽地道了一句,扭过头。 “好。”林延潮道了一声后,转身离去。 埠头接林延潮的船,是河泊所的纳捐船。林延潮这一番不由也体验到了公车私用,不,是公船私用的滋味。 船上巡拦,自是林高著的下属,他殷勤地向林延潮一抱拳道:“小官人,请。” 从跳板登上船,林浅浅伸手掩面,转过头去。林延潮亦觉得有几分儿女共沾巾的气氛,他向在林浅浅,一并来送行的侯忠书,张豪远挥别。 侯忠书倒是没心没肺地,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潮哥,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咱们!” “知道啦。”林延潮挥起了手。 张豪远也是一并走着,将双手放在嘴旁道:“延潮,保重!” 船夫支起了帆,船顺江而下,开始远远驶离洪塘乡。 岸边三个人追着跑了几步,林延潮看着林浅浅踮起脚尖,努力让自己更高一些,挥着手。 林延潮奋力挥了挥手,然后走入船舱,渐渐的码头上林浅浅和侯忠书的影子已是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清晰了。 “小官人,第一次离家吧,放声哭吧,不要怕难为情。”接林延潮的巡拦一面看着江景,一边笑着调侃道。 林延潮转过头对巡拦道:“背井离乡算得什么,我乃读书人,士人周游天下,此乃是孔圣人那传承下来的规矩,何谈悲伤之有!” 巡拦竖起大拇指道:“瞧不出来,小官人还是有大抱负的?果真是读书人,我每隔几日都要到洪塘乡,到时候你有什么家信,尽管托我捎带。” “多谢了。” “诶,小官人,客气什么。” 林延潮站在船头,一席长衫的长摆随着江风啪啪地响动,闽水泱泱。满江上多是渔民所撑的漕篷船,这漕篷船行得不快,且前狭后广,看去和游在水里的水鸭母差不多,本地话里将这小船叫作鸭母船。 而河泊所的纳绢船,一艘老福船,是从郡海防馆退下。老福船虽旧,眼下走不得海路,但胜在架子大,劈波斩浪的驶在闽水上。一路行来,沿江的渔家船看见林延潮所乘的官船,纷纷避让。在渔船上的老疍民,只要瞅一眼,从船头龙目的朝向上,就知道是官船,商船还是民船。 老福船在江头拐了弯,从乌龙江而下,洪塘与濂浦,虽都在闽水的江中大屿上。但一在上游头,一在下游尾,江头连着江尾,走水路要比旱路快多了。 越近濂浦,到了闽水下游,江面上更阔了,船也更多了。 从海归港的海船耸着高高的帆,吃着风左晃右摆,但见了插了巡海道,海防馆的旗子的巡江兵船,是远远避开。疍民的连家船,三四五艘,好几艘连着江岸畔,停泊在那,疍家人生老病死都在条船上。 “小官人,你看这是柔远驿的琉球船!” 船上巡拦朝远处一指,林延潮看去果真一艘大海船行在江心,果真是琉球来的贡船。船顺流而下,一瞬间两船就交错而过,行了好久,船到了濂浦村外的埠头上。 农历八九月的朔望是大潮,鱼虾入港,是鱼货最丰的时节, 埠头上渔船密密麻麻的躺着,死鱼死虾,给涨潮的江水一卷,拍在码头上,一起一落的。船到岸边,鼻尖充斥着鱼腥味,他不由想到,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文昌眷顾之地,这和理解中的实在不太像啊。 林延潮下了船后,背着重重的书篓和行李,一步一步混在渔民中。 江埠头上去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石板路,这样的路叫合掌街,当中是窄窄的走道,两旁商铺鳞次栉比。 路本就不容易走,还弄得特别狭窄,而林延潮左右都人,人挤人。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渔民,脚夫提着一大竹篓的鱼鲜,牡蛎,挨着自己身旁走过。土路的开着不少鱼牙,蛎房牙的铺子。 鱼牙,蛎房牙就是鱼与牡蛎的批发行。 鱼牙,蛎房牙的店铺店铺间隔着风火山墙,屋脊上还镇着石兽,屋檐下大门敞着,人来人往的,临街三开间,一排的排扇门,显得气派很大。有些牙行柜台,用木栅栏隔开,开着两个小口,好像今天银行柜台一样。 渔民脚夫们抬着鱼货挤过人流,一篓一篓地抬进牙行的门里。 在柜台旁穿着短衫的伙计丝毫没有店大欺客的意思,上来帮手,抬了一程,然后才开始清点。穿着长衫的掌柜在打着算盘,一旁渔民的网首满脸堆着笑在旁声音洪亮地道:“老掌柜的,今年牡蛎特大,你给个好价钱嘛!” 一旁渔民,脚夫也是帮腔:“老掌柜的,打渔人可怜,你们行行好心,少赚一点吧!” 胡须花白掌柜打着算盘的手一停,斜了一眼道:“成,多加你们几个钱,搬到开间去吧!” 渔民们一阵欢呼。 一条街走下去,街面上除了鱼牙,蛎房牙,下去还开着渔网店,鞋店,豆干店,以及钱庄。整个濂浦村几乎就是繁华的渔镇,就算是民宅旁边,也很少看见身穿长衫的士子,反而是门口前一排矮凳上,老弱妇孺们坐在那,动作麻利地撬蛎壳。 真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城镇啊,林延潮不由感叹。 抬起头林延潮看见一白色的木构牌坊,横于头顶。上书进士两个大字,显然是进士牌坊无疑。 闽地进士牌坊不少,林延潮早就见怪不怪。以往一个村,一个县城出了进士,恨不得有多少人,立多少个,最好一排挂满。但濂浦乡似乎只有一面进士牌坊,丝毫不起眼的立着。 鲤鱼化龙图案旁就是一排小字,林延潮走近了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右阙上书着,正德丙寅岁孟春吉旦立,嘉靖庚子岁孟冬吉旦修。 中阙上书着,父林元美永乐辛丑科; 子林翰,成化丙戍科; 孙林庭?,弘治已未科; 林庭机,嘉靖乙未科; 侄孙林庭璺,嘉靖乙未科; 曾孙林炫,正德甲戍科; 林燫,嘉靖丁未科; 林烃,嘉靖壬戍科。 林延潮看手里数着,一,二,三……七,八,八个进士,好吧,八个进士都写在一个进士牌坊上,倒是很环保,节约了不少木料钱不是。 林延潮找了三十多岁的男子问道:“敢问濂浦书院在哪?” “沿御道街走,上了坡往左拐就是。” “多谢!” “不客气!”对方见林延潮行礼,也是还了一揖,心想果真是礼仪之乡,一个乡人竟也不俗。 林延潮背着行囊,顺着对方所指的路径,看到一处墙院前。正是石板铺地,白墙瓦屋,马鞍式的曲线山墙,正是粉墙黛瓦石板路。走进墙垣拱门,门匾上依次书着流丹,道南,易东,飞阁,照壁大大咧咧地刻着濂江书院四个大字。 照壁对面,两扇刷着黑油大门紧闭在那。 终于到地头了,林延潮感叹一句,上前敲门。 一名门子开门而出,通报了一声,当下门子引林延潮入书院内,正殿旁耳房里一名斋夫接待了林延潮。 斋夫相当于学校的教工,平日不司教学,但也是管事。 对方先一见林延潮就道:“书院一年四次招收生员,五日前,上一次报名已是结束了,你若是要报名,请回吧,三个月以后再来!” 一进门即吃了闭门羹。 林延潮眼见就要遭到扫地出门的待遇,当下道:“别啊,我有信啊!” 林延潮将林诚义给自己的举荐信拿来,斋夫一手接过仔细看了,看完后又上下打量了林延潮一番,露出怀疑的神色。 第四十六章 书院 第四十七章 面试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七章 面试 林延潮身上虽穿着浅浅刚给他做的长衫,但一看布料,就不甚名贵。斋夫难免有些衣冠取人的看法。 “你要入书院附读?”斋夫上下打量林延潮。 林延潮道:“正是。” 对方又问道:“你姓林,那么是濂浦林氏子弟?” “不是。” “不是?那可你府上有人在朝中做官?” 林延潮点点头道:“算是吧。” 斋夫脸色露出释然的神色道:“原来是官宦之后,失敬,失敬,敢问一声官居何职,不是冒昧打探,但我总要记录一下,还报给山长讲郎知晓。” 林延潮善解人意地道:“当然,我爷爷是本地河泊所大使。” 斋夫神色一僵道:“河泊所大使那是几品?” “杂职,不入流。” 斋夫听了不由失笑问道:“唯一只能是你家财丰厚了?不过看来不像的样子。” “爷爷没成为河泊所大使前,家里勉强只在温饱。”林延潮如实答道。 斋夫点点头,当下拿着林延潮荐信仔细地看起了第三遍。 林延潮开口道:“敢问我还能入书院读书吗?” 当下斋夫道:“河泊所大使不算什么,你也差不多算是寒门子弟,按道理来说,书院是不会收录寒门子弟的,但除非你学业实在太过优异,或是有族里宗老,给你写的荐书。” 林延潮看向对方手里拿着的荐书问道:“可我的荐书可以吗?” 斋夫道:“我也就诧异了,你身为寒门子弟,居然有资格让老尚书相公,亲自给你写荐书,这实在是搞不懂啊!” 老尚书相公??? 林延潮来之前,仔细打探过濂浦林氏的底细。濂浦林氏出了四位尚书,除了两位已是过世外,还有两位都是健在。 一位是前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现在已是致仕在家,另一位则是现南京工部尚书林燫。林燫眼下身在南京,自不可能是他,写信来推荐自己。 所以只能是在家休养的林庭机了。林庭机历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太常卿,南京工部尚书,最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后因为儿子林燫升任北京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后,为了避嫌,提前致仕。 林延潮也是搞不清楚,但想来只也能叹服林诚义太强大了。他说是向族里宗老要求自己入濂江书院读书,但是没想到竟然是向林庭机请求的,这大腿未免也太粗了点吧。 正待林延潮沾沾自喜时,这斋夫将信纸摊到桌面道:“不过老尚书相公,只是在信里说,给你一个进书院面试的机会,却没有说要录取你。” “什么意思?” 斋夫嘿嘿笑了两声道:“也就是说,虽然你错过了报名时间,但看在老尚书相公的面上,我就替你报上了,但是三日后录用考试,能不能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本事。要不然外人还以为我们这濂江书院,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读的。” 最后还是要考试,不过也好,至少林诚义让自己至少有了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 当下斋夫拿着了笔墨给林延潮道:“将你姓名,籍贯,年庚,几岁发蒙,几岁读经学,蒙学读过什么书,又治过什么经,都写下来,另外三日后,再拿一篇你最得意的文章,对了,里面必须附一篇策问给讲郎看,什么不懂什么是策问,我等会再与你说。写完后,我带你去吃饭,再给你在村里找个房间先住下。” 林延潮一边写一边问道:“敢问三日后讲郎会考我些什么?” “你管那么多,我们濂江书院收取学员,也自有一套章程。总之你有才华,都不用担心就是,没有才华,趁早走人,也别浪费功夫。” 林延潮不由腹诽几句。 写完之后,斋夫看了一遍道:“好了,我先带你去用饭。” 这斋夫领着林延潮穿过学堂,来到后寝的食堂,对一个膳夫问道:“中午还剩些什么吗?” 那膳夫道:“还有些牡蛎粉干。” “先将就一下吧。”说完斋夫走出门去了。 见林延潮没说什么,膳夫当下从锅底里舀了一大碗牡蛎粉干给林延潮,然后就出去忙了。 虽是剩饭,而且粉干也干了,没有汤底了,但林延潮早已是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去,一吃下虽有点冷,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里面芹菜的味道恰到好处,牡蛎也很新鲜,但是如果有一点老干妈就更幸福了。 嘘嘘几下,就是半碗粉干进去。 “吃慢点,粉干坏胃!” 斋夫不是什么时候又回来好心劝道,林延潮笑了笑,当下放慢了速度捡起芹菜吃,还是有点美中不足遗憾问:“你们这都没有番椒吗?” 番椒也就是辣椒,这个时候应是传入中国了吧。 林延潮这么问,斋夫,膳夫一并摇了摇头道:“听都没听过。” 林延潮一碗吃完,将碗一举道:“再来一碗。” 一旁膳夫也摇了摇头道:“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学童。” 林延潮嘿嘿笑了两声,终于吃得饱腹肚圆,吃干抹尽后才罢了手。 等了许久的斋夫,在一旁看了也是没好气地道:“走吧!” 三日后,林延潮再度来到濂江书院。 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昨夜秋雨袭来,打下不少枯叶在地上。 阁楼前的水池上挂着一层青苔,在书院的台阶上,几名仆役正在打扫,林延潮拾阶而上。 这里到处透着一种古朴的味道,书院是唐朝时建的,南宋时朱熹来福州讲学,在书院传道,开创闽学。 南宋灭亡后,张世杰、陆秀夫护着宋帝在福州登岸,以此为行宫,书院见证了南宋的落日余晖。 元灭之后,国朝鼎立,濂江书院随着林家的辉煌,出了八个进士,四个尚书。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但见三日前空旷的小楼里,已是坐满的学生。 郎朗读书声传来,穿越千年,无数士子曾在此头悬梁,锥刺股。 林延潮驻足在外,不由心底有了几分敬意。 走到昨日的耳房,那日接待自己的斋夫,正在那看见林延潮后道:“等你有一段时候了,跟我来吧!” “是。” 林延潮当下跟着斋夫从小楼旁绕过对林延潮,对着小楼道:“这是文昌阁,当年朱子讲学的地方。” 然后他又指着一厢房道:“这是右厢,当年朱子所住的地方。讲郎正在里面考校学生,你先在厢房等候一阵。” 说着斋夫走进了厢房,林延潮左右看了下,但见文昌阁前平台上,类似笔洗的石臼,一旁石栏正面刻着文光射斗四个大字。 此地的一景一物,都是满满带着书院,悠远传承的气息。 无人闻之时,韦编三绝,读书进取,国家危难之时,投笔从戎报国,都说书生误国,逢国难之时,如文天祥之辈的读书人,何尝不曾为国奔走,死于社稷。 由宋,明以来,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国家以科举量才取士,如王守仁,张居正般胸怀天下之志的雄儒,正是我辈读书人。 撑着伞,下着小雨,耳旁回响着阵阵读书声,林延潮不由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这一声激得一旁经过的几名学生不由驻足。 林延潮暗道失言,竟是将东林党党魁顾宪成的名言给窃取了。 林延潮立即转过身去,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打量起四周来。 正好这时右厢的门打开了,抽咽声从里面传来,但见一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男童,走了出来。 一旁一名四十多岁穿着圆领襕儒生对一名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道:“令郎根底还算扎实,但还需再打磨一下,回去读书,待明年开春了再来试试。” 那男童听了哭得更是伤心,一旁穿着绸衫男子道:“还是多谢先生指点了。” 说完中年男子将男童领走,这时一旁斋夫指着林延潮道:“林先生,这是从洪塘乡来的学生。” 林延潮心知此人就是书院讲郎林燎,贡监出身,但见他穿着玉色布绢的衣裳,宽袖皂缘,头上皂条软巾垂带。这是标准的生员衫,举人监生也经常穿。 这个时代,一介秀才都可能有后世国学大师的水准。 林延潮向林燎行了一礼道:“林延潮见过讲郎。” 讲郎林燎点点头,对林延潮道:“进来吧!” 第四十七章 面试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林延潮当下跟着对方走进了厢房内。 厢房内摆设十分简单,除了朱子像外,只有一个小案,两张麻席。 林延潮先向朱子像行了一礼,讲郎林燎已是坐下小案前的麻席上,伸手请林延潮入坐。林延潮看见对方居然是正坐,不由一凛,幸好想起林诚义以往教学生礼仪时,正坐的坐法。 林延潮当下到麻席前,将学子衫微微提起,然后坐在自己的腿上。 讲郎林燎点了点头,当下拿起写着林延潮资料的纸看了起来。 “你在洪塘社学发蒙,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声律启蒙》、《千家诗》、《古文析义》,《神童诗》,嗯,根基尚可。只是你经学里,只读过《大学章义》,我们书院所课的童生,一般都是读过四书,先登堂再求入室的。” 这对方这么说,林延潮心底一沉暗道,不是吧。 讲郎林燎将纸放下道:“还有这是你手书的字吧,仿的是颜体,你仿得是《颜勤礼碑》,《多宝塔碑》吧,可尚未得精髓,但方向是对了,每日练字不可停,假以时日必有成就。” “多谢讲郎教诲。”林延潮答道。 “嗯,你既是经学未通,那么制艺也是无从谈起了,你趁手的文章可带在身边。” 林延潮听了当下当下早已备下的卷子交了上去,卷子里自还是当初在社学里交给胡提学那几首诗和对子,另加了一篇策问。 讲郎林燎将林延潮的卷子拿起来看了一遍后,微微皱眉道:“对子尚不说了,这几首诗虽是文理通顺,但也是通顺而已,平平罢了,谈不上出色。” 林延潮也知自己诗词水平摆在那里,尽管稍稍经胡提学润色过的,但是还是上不了台面。 讲郎又将林延潮卷子放下,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凭着这些书院暂还不能录取你,但你既是老尚书相公荐来的,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吧,我就出题考你的功底吧。” “请先生考校!” “嗯,你放心,不会太难的,既你擅长诗赋,我们就先考诗赋吧!咦,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林延潮强笑道:“先生,没有。” “好吧,先来最简单的增字对,虎!”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道:“龙!” “猛虎!” “神龙!” “降猛虎!” “豢神龙!” “威降猛虎!” 林延潮抓耳挠腮了一阵道:“术豢神龙!” “奇威降猛虎!” 林延潮想了一会,老实地答道:“学生不会。” “异术豢神龙!”讲郎林燎淡淡地道。 停顿了半刻后,林燎道:“以‘绿杨花扑一溪烟’为题,赋一首五言六韵诗,以官韵为准。” 林延潮冥思苦想了一阵,作了一首,虽对韵格式上不错,但水平也就那样摆在那里。 林燎见林延潮赋诗之后,脸色就更差了几分,嘴唇一动,还是没有直接批评。 林燎终于忍住气,语气冷淡地道:“最后一题,考校你的表判!” “表判?” 林燎不耐烦地道:“怎么蒙学里没有教过?往年本县县试也考过两次表判,府试里也考过一次,考校得是你辨别是非,撰写公文的能力。” “表判就是身言书判的判对吗?” “嗯,是的,”讲郎神情稍稍好了一些道,“汝还不算太……咳,你听好题,过去有两个农人向当地知县控诉,起因是他们的家牛互斗,结果两牛一死一伤。于是失牛的农人要求另外一农人赔偿其牛,而另一方告对方牛伤了自己之牛,你以此案,替知县拟判,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说完林燎起身,他想方才林延潮作诗赋都这么久了,这表判的难度,更在其之上。而且这等断案的案例,若是官宦子弟家,常常听父辈家里人提起,耳读目染,一般会比较有经验,而林延潮这等寒门子弟没有这个环境,就很难了。 林燎也是想林延潮知难而退,哪知他才刚起身,林延潮就拿起墨锭来添水研磨,然后拿起笔架上的笔,在纸上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等草率,此案自己断都不容易,又何况是他。写得如此快,连案律都不援引了吗?”林燎当下有些怒了,站在林延潮身后,看他是如何写。 林延潮挥笔而就,纸上只有十六个字。 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 林燎差一点拍腿叫好,但心想如此不是失了分寸。 “先生,我写得如何?”林延潮问道。 他不动声色从林延潮案上拿起纸张反复看了一遍,当下心道,才思敏捷,此人若非是奇才,也至少是个偏才,但可以肯定绝非泯然于众之辈。 但这一番话,讲郎放在心底,没有道出,嘴上却道:“童试时,还是以四书文,五经义为重,判词写得再好,不经科举又怎么为官,充其量只能给别人当个刑名师爷罢了。” 好嘛,古人诚不欺我,果然我有干刑名师爷的天赋。林延潮不知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林延潮还是虚心地道:“多谢先生指点。” 见林延潮的态度,丝毫没有骄傲之色,林燎突然发觉自己有几分欣赏起这个弟子来了。 他本要赶林延潮出门了,又收回了主意,于是考校了林延潮大学章句的口义。口义,就是口头答述经义,墨义就是笔作答。 考校之后,他将林延潮添的学籍资料和卷子交替看了起来,心底琢磨道,大学章句功底十分扎实,无可挑剔,但这也不算什么,他四书文里毕竟只学了大学章句一书而已。 但是他大学章句只学了一个月,能融会贯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容易,恐怕只有书院里最优秀几个学生能办到吧。何况此人可是出身于洪塘社学,这等山野社学,没有名师指点,而书院里的优秀学生,是由山长亲自指点的。 可惜就是诗赋功底太差,简直不堪入目,不可这可以调教,眼下又不是唐宋以诗赋取士之时了,八股制艺才是王道。 林燎心底这时已有了主意,但面上还是要损一损的,于是拿起林延潮之前递来的卷子道:“你这几首堪称得意的对子和诗赋,实在是很难拿得出手啊,若我没看错,你这诗词里,恐怕还是请人润色过,原诗应更不堪吧!” 林延潮诚实地道:“先生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 林燎不由得意一笑道:“你这点小心思,还瞒得过我,但也没什么,之前与你一般来面试的学子,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请人捉刀过的,难道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只是这替你捉刀之人是谁?看这文辞应是可以改得更好一些,显是没有用心才是,莫非是你的蒙师不成?” 林延潮听了道:“回禀讲郎,弟子不敢说。” “还有什么敢说不敢说,直接道来。”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是福建提学道督学大人改的。” “什么?”林燎手上的纸差一点飞了出去:“大宗师怎么会替你改卷子,莫非你是他的门生?” 林燎想到自己方才,居然非议一省督学给学生改的文章,想哭的心都有,这不是找抽吗?若是被他的学生,或是府学,县学里的生员听见,还不得活活骂死。 “是的,机缘巧合,当初他来视察社学时……” 听了林延潮说得来由,林燎没好气地道:“真是的,原来你是大宗师的门生,不早点告诉我,那还面试什么?害我浪费这么多口舌!” 我勒个去,你事先又没问我。林延潮腹诽道。 “那先生我是否可以被录用了。” “咳,咳,”林燎轻咳了几声当下肃容道,“当然了,你已是本书院弟子了。” “太好了,多谢讲郎。”林延潮当下作揖。 林燎见林延潮这高兴的样子,不由欣然,但仍是规劝道:“先不要高兴太早,本书院院规甚多,有八条要记得,正心术,稽学业,择经籍,严课规,经学不可不明,小学不可不讲,史学不可不广,不可不富。” “若是行止不端,怠慢学业者一律开革,绝不讲情。” 林延潮当下道:“是,讲郎。” “好了,具体此后会慢慢与你说,明日再来与行拜师礼吧,眼下你去和斋夫领学子衫,书籍吧。” 第四十八章 不早点告诉我 第四十九章 神童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四十九章 神童 待林延潮走后,林燎揉了揉眉间,想起还要和山长说收录学生的事。 当下披上衣服,撑起伞,走到书院的西院一屋,屋上门匾上写着‘借庐斋’三大字, 走入借庐斋,隐门之后还悬着一匾书着‘经魁’二字,右首旁落嘉靖辛丑年福州知府邬绅为,左首嘉靖辛卯科乡试第五林垠立。乡试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称亚元,第三名至第五名称经魁。这五人也称为五经魁。第六名称亚魁,至于其余中举的举人,都可称得上是文魁。 在一县一乡里,家里拿块举人文魁的匾额已是稀罕物,至于经魁的匾额就更是稀罕了。 这一块经魁牌匾,是福州知府邬绅,给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林垠立的。而牌匾上的林垠即是濂江书院山长,已是致仕十几年了。每次看到这牌匾,林燎就会无比羡慕。 经魁牌匾下,还写两行对联,山川寄迹原非我,天地为庐亦借人。这对联想必就是借庐斋的来历了。 而濂江书院的山长林垠,穿着一身丝绢儒生道袍,正伏在书案上挥豪。 山长林垠见了林燎示意对方稍待,林燎也是不敢惊动,屏息静气站在一旁。 山长林垠写完之后,林燎递上浸湿的毛巾,看着书院山长方才挥毫之作,仔细品道:“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此诗读来不仅隽永,还深得市井情趣!” 林垠净了净手,取下胡夹,抚着额下银须笑了笑道:“万物莫不有理,道理都是在这浅显生活之中,我们才应格物致知。” “山长说得极是。” 林垠摆了摆手笑着道:“又不是师生应对,不必拘束,这次弟子如何,有没有可以栽培的?” 林燎当下毕恭毕敬地道:“山长,书院这一次收录了三个弟子。” 山长林垠看了笑着道:“慢着,让我猜猜,看你神色,显然是有十分得意的弟子吧。” 林燎笑了笑道:“山长明鉴,果真一点都瞒不过你,山长可记得叶桂山?” 山长林垠想了一会道:“我记得,桂山是他的号吧,他不是你府学的同窗吗?隆庆元年天子登基,开恩科,他拔恩贡入国子监,眼下该是国子监肄业,在京准备会试吧。” 林燎笑着道:“是啊,山长的记性真好,庆隆五年时,他龙门点额之时,还写信向我借盘缠,说还要再等三年,不中进士,绝不还乡。” 山长林垠捻须道:“桂山此人,真是执着。” 林垠,林燎一人是以举人出仕,一人是以贡监,但却都不是进士之身。这叶桂山执着举业,也真是令二人佩服。 林燎道:“学生,也是这么说的,但还是借给了他十两银子,不知是否如此,良时兄看得起在下,将他的长子托付给我,委我教导。” 山长林垠笑着道:“你何必妄自菲薄,而你是嘉靖年间的岁贡,在府学就学时,位次可是比他高啊。你来教他儿子,足够了!” 林燎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他这儿子,实是不能让他小看,你看这是他八岁时的对子!” 山长林垠双眼一眯,他年纪大了,故而将纸拿得近一点,另一手叩着桌子合韵念道:“日长似岁闲方觉,夜永如年卧不知。” 读完后,林垠闭上眼睛,继续轻轻击节道:“此诗清新脱俗,文意隽永,真是他八岁所作?” “是啊,山长。” 山长林垠收敛起笑容,正色问道:“此子治经如何?” “这正是学生要说的地方,先生你看就是。” 山长林垠看了几篇对方写的文章,诧异地问道:“此子年若干?” “十四岁。” “受业何人?” “无他师,师其家里大人罢了。” “难得,难得。” “此子乃神童,弟子怕教导不了,是否将他拔入内舍,山长你亲自指点?” 山长林垠沉默了一会,惋惜地道:“不行,书院的规矩不能破,再说少年得志不是好事,要先压一压,三个月后季考,他若是能位列前茅,升入内舍,我自会教导他。” 接着林垠又粗略看另外两人的文章。一人不置可否,待翻到另一人时,不由停顿下来,诧异道:“这林延潮于经学上的根基这么差,怎有资格入学?” 林燎急忙道:“山长,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这个学生……” 听了半响,林垠神色才缓下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本次院试案首林诚义,你知道吗?” “如何没听过。我林家已是快十年没出一个案首了,眼下两位尚书相公对林诚义,很是看重啊。听说前几日,老尚书相公与知府老爷酬对时,夸林诚义乃吾家之千里驹,这句话除了小尚书相公外,他可是从没夸过族里其他任何子弟啊。” “是啊,这林延潮听说就是林诚义的门生,当初若非他一席话,督学也不会赏识林诚义,不仅让他赴院试,还取了他为案首。” “还有这等事?他一孩童能说动督学也就罢了,更难得是这一份报答师恩之心,真羡慕林诚义有这样一位好弟子。”林燎不由叹道。 “眼下此人不是也在你的门下,需用心关照一二,这也不辜负了老尚书相公的嘱托。” 林燎当下道:“是,山长,我一定从严要求此子,将之栽培成才。” 林延潮跟着斋夫来到濂江书院的百~万小!说。 书院,古意中院者,垣也,书院就是用墙圈围起的藏书之处。古人求知不易,一书难求,故而名士都是好书,建一藏,有志于学的人来借阅,渐渐而形成了书院。 如濂江书院这样有千年积淀的书院,藏书之多自不用多说。 百~万小!说乃是一小楼,里面有缮写,刻书各一人,管书二人。缮写就是抄录,修改书籍,刻书专司印刷刊印,管书则是日常管理图书,相当于图书管理员。 那边早有两个拧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学童,等候在那。 两名学童见了斋夫与林延潮一并行礼,林延潮也是还了一礼。 斋夫对藏百~万小!说里的管书道:“这也是书院里新收录的学生,你点一下。” 接着斋夫又对林延潮三人道:“你们领过书后,就回去将行李搬到学院寝舍来,。” “是。” 说完斋夫即扬长而去。 林延潮等着分书,另两名学童在屋檐下避雨。 这时一名学童走上来向林延潮自我介绍,笑着道:“这位兄台,在下陈文才,认识一下。” 这学童满脸堆笑,身上带着几分市侩之气。林延潮见了也是拱手道:“原来是陈兄,在下洪塘林延潮,幸会!” 说完朝另一人瞅了一眼,但见对方透着一股高冷的气息。 陈文才介绍道:“这位是叶兄,我们三人,正好是一起入书院的,也算是‘同年’了,要相互照应才是。”听到这三人都是会意一笑。 “你们还要不要领书?”管书没好气地道。 “是。”三人连忙走到藏下。 “各领四书章句一套,不可损坏污涂,学末归还书院,书院的号牌一面,凭此也自由出入书院,草席一张,另外每月可领竹纸一刀,墨一锭,来百~万小!说借书数目不限,但一次最多三本,若无疑,在这里签领吧。” 林延潮听书院还有纸张和墨锭的福利也就罢了,这无限借书对于百~万\小!说成痴的他来说才是真正的福利,以后不是想看多少,就能看多少。 当下三人冒着小雨,各自带着行李,由斋夫领他们至安排好的号舍。 书院的号舍是人数不定,因为睡得是大通铺,几个人,十几个人也是睡成一排,可多可少,自我增减。 这里早已是住得五个人,见林延潮三人,几位同窗也是一并上来。 陈文才先是主动通报了姓名,道:“在下陈文才,家住省城汤门,父亲城门边开了间澡堂子,各位若是有意洗汤,小弟随时可以做东啊!” 读书人对商贾子弟,是有几分看不起的,但陈文才这么一说,众人都是哈哈一笑,对此人很有好感纷纷道:“以后到省城考试时,一定要叨唠陈兄了!” 不愧是商人子弟,十分圆滑。林延潮笑着与众人道:“洪塘林延潮,见过诸君,真是幸会。” 看林延潮打扮,即知是寒门出身的子弟,但却胜在气度稳重,众人不敢轻慢都是一并还礼道:“幸会。” 最后轮到叶姓士子,他只是淡淡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然后吐出五个字:“在下叶向高。” 第四十九章 神童 第五十章 为何读书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章 为何读书 三人通过姓名后,其余五名同寝也是开口。 “在下古田余子游,三位同窗幸会,幸会。”一名少年老成的同窗道。 “幸会。”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拱手作礼。 一人道:“在下濂浦林璧清,幸会。” 此人应是本地林氏子弟。 “侯官黄碧友,幸会。” “嘉登朱向文,幸会。” “浦城于轻舟,幸会。” 陆续众人一一都通了姓名。 余子游开口道:“嗯,你们三人睡靠那边的铺头,取来新的草席,将行李都整到那去吧!” 听余子游这么比划,林延潮和陈文才都露出一丝不悦。 叶向高开口道:“余兄,请恕我直言,这里靠西,有西晒,夏天的时候很热的。” 余子游板起脸道:“我在书院读书三年了,年纪也是我最长,所以在号舍里由我来分配。如果你不满意,可以与山长和讲郎说。” 陈文才连忙上前劝道:“叶兄,先来后到,我们刚来,我睡最西头好了。” 余子游脸色稍稍缓了一些道:“这才像话,我们是老生,汝等是要尊敬前辈的。” 三人这才无话,各自整起自己行李来。号舍里没有衣橱,书柜。 林延潮先铺好草席,只能先将书和衣裳在草席另一头分别叠好。私人之物都是放在朝北面靠墙一侧,晚上头顶睡,身子是面朝南脚朝北的躺在铺上。总得说起来比大学寝室睡得条件差了不少,人与人要并头睡,若是掉个头来,对方的脚丫子足可把你熏死。别以为读书人,就讲干净多少了。 睡在林延潮两旁的是叶向高和来自浦城的于轻舟。 一旁林延潮这才整好,一旁于轻舟对林延潮道:“林兄,我先小人后君子,我一贯好洁,不喜他人碰我的床和东西,你稍稍挪过去一些,以后也讲究些。” 林延潮笑笑道:“好啊!” “多谢林兄了。”于轻舟见林延潮丝毫没有着恼,松了口气,反而自己有些愧疚,不好意思。 “好了,要灭灯了。”余子游说了一声,即揭开灯罩,吹熄了灯火。 暗下来后,号舍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林延潮躺在床上,用手枕着突低声道:“叶兄?” “何事林兄?” “敢问你向高二字,是项羽的项,还是向背的向。” “向背的向。” “嗯,叶兄是福清县人?” “不错。” 嗯,林延潮合上眼睛,心想身旁这人,八成就是历史上两度入阁,独相十三载的叶向高了。 叶向高问道:“莫非林兄认识在下,或者是家里的长辈吗?” 林延潮道:“叶兄,误会了,你这名字起得好。向高,向高,好好读书,日日向高!” 叶向高亦是道:“当年我祖父给我起此名时,也有此意。” “好了,食不言寝不语,不准说话。”余子游的话从另一侧传来。 叶向高轻哼了一声。 “叶兄,我们初来乍到,不宜出头,免遭入众矢之。” “多谢林兄相劝,我有分寸。” 听得叶向高答允,林延潮也不说话了,双眼合上,不多时即睡了过去。 次日天亮,林延潮整理好被子,还在洗漱,这时外面斋夫道:“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今日你们要向山长,讲郎行拜师礼,先至西塾一趟。” 林延潮三人听后不敢怠慢,连忙赶至西塾。 山长林垠乃是个和蔼老人,有长者之风。 林垠先领着三名弟子,先拜了了孔子,朱子,然后三人再向二人拜首,行拜师礼。 拜首之后,依规矩送拜师六礼,芹菜,意为勤奋好学;莲子,意为苦心教育;红豆,意为红运高照;枣子,意为早早高中;桂圆,意为功德圆满;干瘦肉条,是用以表达弟子心意。 然后书院山长讲郎向林延潮,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各赠一份糖和葱。糖有粘性,表示安心读书之意;葱与聪音近,葱形中通外直,喻学问贯通,做人正直。 如此拜师礼才行毕,林垠当下与他们讲了一番,读书做人的道理。 不说尊师重道四字,仅是对方举人出身,嘉靖十年乡试第五名的名头,既然说是最平常的话,林延潮等人也是洗耳恭听的。 林垠一些励学的话后,温和地向三人问道:“你们为何而读书?” 三人对望了一眼,林垠指了指陈文才道:“你先来说。” 陈文才一整衣襟,将右手向上一扬,目光与指尖平齐,朗声言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文才有几分搞笑,林延潮见众人却没什么好笑的神色。 林垠点点头道:“是横渠先生的名言啊。”横渠先生是北宋名儒张载,这横渠四句是他广为人知之言。 “你呢?”林垠点了点头叶向高。 叶向高毕恭毕敬地道:“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 林垠笑着道:“然,近濂溪先生矣,不愧是桂山先生的佳儿。”林延潮知道濂溪先生是周敦颐,周敦颐除了一篇爱莲说名满天下外,最重要是开创了程朱理学,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正是他的主张。 叶向高拱手道:“家父也常常在我面前提及山长。” “好。好。”林垠笑了笑。 “那你呢?对,林延潮。”林垠看向林延潮。林延潮似察觉对方的目光中似有几分探究的味道。 林延潮想了下,放弃了数个一鸣惊人的答词,而是用一个中规中矩的答案:“先生为学,但求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面面相窥。 林燎连忙道:“山长,此子初来乍到……” 林垠摇了摇手,咳了几声笑着道:“不知无妨,何况他说的是孟子之言,儒学的道统,由濂溪先生,明道,伊川二先生上承孟子的。” 林垠又剧烈咳嗽了几下,林燎给他端了杯茶喝下后脸色才好了一些。 林垠道:“老毛病又犯了,我们书院,乃朱子讲学之地,承袭儒家道统,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尔等要记住了。” “是。” 林延潮恍然大悟,原来山长方才问你们为何读书,不是随便作答的,而是有一套章程的。 濂江书院是当初朱熹讲学之地,当然传扬的是理学了。所以林垠才说,非濂学(周敦颐),洛学(二程),关学(张载),闽学(朱熹)不讲,而将民间盛行的王学视为末流。 不过理学好啊,理学是显学,也是官学,功名的敲门砖。林延潮虽尊王阳明,但王学可没办法,帮他科举登第。 当下拜师仪式结束,斋夫将三人领出了书屋,解释书院的规章道:“我们书院分外舍,内舍,上舍,尔等新来皆为外课生,在外舍从学,外课生不给银,若学业有进,升入内舍;内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三钱,内舍生学业有进,升入上舍,为上课生,每月支膏火银五钱。” 林延潮不由感叹,原来快慢班和奖学金制度,这么早就有了。当时如濂江书院这样的有名书院,都有官府的拨款,助学田的收入,并不靠弟子的束脩,不仅食宿免费,对于学生还有膏火银的补助。 林延潮看叶向高和陈文才的样子,显然是早就知道的样子,自己倒是消息落后了。 斋夫继续讲道:“另外学院,朔望课,师课半月一考,由山长出题,月课一月一考,由县学,府学教谕出题;官课,季课一年四考,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以定尔等座次。其余我也不与你们分说,久了就自行知道了。” 斋夫走后,陈文才道:“季课,竟由知县,知府,学政出题考校,这书院未免太阔气了吧。” 叶向高道:“这还不好,不用到了县试,府试,院试之时,我们也知考官的出题路数,可惜一季一课,着实太少了。” “林兄,你怎么看?对了,林兄似对书院之事一无所知,难道之前师长都没有与你提过吗?” 这就是寒门的先天差距,至少在关系门路上,较官宦子弟,商贾子弟要逊色一筹。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师长没有提过,所以还是要叶兄,陈兄多请教才是。” 叶向高,陈文才一并谦虚道:“林兄,不敢。” 第五十章 为何读书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叶向高,陈文才他们对书院底细,十分清楚。 书院分外舍,上舍,内舍。外舍有三十人,专课外课生,内舍有二十人,专课内课生,上舍只有十人,专课上课生。上课生,内课生都是书院最杰出的弟子,不少人都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他们的目标当然是进学,中秀才。 至于外课生,大多还是没有考过县试,府试,有考过的也多是名落孙山。 外课生,上课生,内课生,依考试成绩排名,优秀者升补,不足者罢黜。 这快慢班的制度在现代,可是遭了不少诟病。可是在当时却是常制,说起发明者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北宋变法,王安石将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考试递补升降,废除科举,以此作为国家取士的途径。后这三舍升补法虽随变法失败被废除,但却被地方官学和书院采纳。 在宋明以科考为主的书院,多采用三舍法。 一炷香后,三人拿着书本来到地头。 一间门院上门匾上,挂着外舍二字,院子里有一间四面开窗,坐南朝北的大屋子。 大屋子面南三开间,中央是讲堂,左右两侧是厢房,三面围绕,书堂厢房外都有环廊。天井前栽着两株梅树,屋子门额上书着二梅书屋四个字,说得正是天井上栽得梅树,门额倒是写得十分应景。 二梅书屋内,坐得都是书院弟子,没有一人在交谈,都在认真的读书。三人见了这一幕,也是放轻了手脚,各自走到空着的案上坐下。 书屋没有椅子,弟子们都是席地而坐,坐在地上后,林延潮抬起头看着横梁,更显得厅堂高敞却大。四面也没有立柱阻隔,不仅一眼看到讲案上,四周弟子的肩背都能看得见。 这书屋由于是独栋一间,四面采光直接照入,窗明几净的,感觉很好。比起光线昏暗,空气潮湿的洪塘社学的讲堂,条件果真好了不止一筹。 不过可能一个课堂内,容下三十人的缘故,桌案倒是比洪塘社学小了许多,只有半人宽。林延潮随身携来的书不够铺在案上,只能放在案几底下和两旁,这样就不能伸腿坐着了,只好盘起腿来坐在席上。 前后左右都是挨得很近,眼下他周围的弟子,都是埋头百~万\小!说,讲堂里一片宁静,只听到翻书时的沙沙声。 即便是外舍,弟子这等专注学习的态度,就胜过洪塘社学不知多少, 林延潮轻手轻脚从书袋里取出一个竹筒放在岸上,竹筒盖上盖子,里面装满水,口渴时可以拿来喝。林延潮发觉明朝读书人都没有课堂上喝水的习惯,大概是怕水容易打湿了宝贵书籍的缘故。 他们都是宁可下课时,跑到外面水缸舀水来喝的。林延潮打开竹筒,喝了口水,将手擦拭干尽这才坐定后。 他左右瞧了一眼,一旁的弟子都是合着《孟子》一书,对着《孟子集注》在看。 孟子是四书里最难的一书,太祖朱元璋就不喜欢孟子,而作为应试书籍,孟子里被删减了不少诛一夫之类不利于皇权的话。 林延潮心想大概是等会要讲孟子,于是从书袋里讲《孟子集注》放在案上摊开。林延潮一入学,书院就给了他一套私坊刻的四书章句集注。 这是濂江书院自己版的书,用发黄的竹纸作的,虽谈不上太好,但线装,版刻都十分精细,而且书里错漏,谬误都很少。 虽说是一本新书,从无人用过,这让喜欢读别人注释的林延潮有些失望。不过重生后两个月以来,看了不少古文书后,林延潮也是开始十分习惯起来,整篇不加句读,音切的书来已不算麻烦,若是白一些的文章,看起文言文有时还白话文更顺溜。 翻开书,书页上带着芸草香,芸香可以辟蠹,所谓书香门第,书香就是芸草香。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林延潮立即无比专注地读起来。 重生以后,他随时都可以,进入这种浑然忘我的读书境界。心无杂念,忘记时间的感觉,仿佛如老僧坐定,整个人沉浸于书海之中,这样的感觉实是无比美妙。 早读自学了莫约一个时辰,讲郎林燎才进来。 讲郎林燎是国子监贡监出生。 要知道监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如张享那般凭着父荫入监的荫监,就算没有功名的童生知道其出身后,明面上恭敬,但背地里都会呵呵两声。如林燎这般的贡监就不一样了,只有府学,县学中生员中的廪生才有资格入贡。 林燎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讲,碾压举人以下一切。林延潮听说,林燎监生肄业后,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五经,教导生员。 林燎干了两年,因有政声,朝廷升运司判官。林燎却很任性地说了一句,吾安能舍青衿对驵马会也。这句话大意就是,我宁可在县学里教生员(青衿),也不愿意去和那市侩的商人打交道。于是林燎辞官不干了,回家教书。 贡监的水平就已经如此了,若是山长林垠,嘉靖十年的乡试第五,他的学问又到了什么程度! 林燎检查完课业后,直接开讲,讲得是《孟子》七篇里,第一篇前半部梁惠王上。林延潮还没有学到孟子,但对于这一篇却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 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说的是梁惠王说自己对于国家治理十分尽心,河内遇到饥荒,就把那里的老百姓迁移到河东去,把河东的粮食转移到河内;河东遇到饥荒也是这样做。 林延潮就拿这一篇说事,当初写了惠王乃小国之诸侯,在灾荒时,犹能移河内之民,以就河东之粟,今皇上为天下之共主,岂忍闭闽县之粜,以乘侯官之饥。这一大段话给周知县,为他解了燃眉之急,也为本乡百姓作了一番事。 事实证明,读书还是很有好处的,特别引经据典起来,就能为自己言辞增色不少。 作为书院讲郎,林燎并非一味地教大家,科举应试的办法。他对学生传道时也常说,我讲书时,尔等往自己身上体贴,这句话与你相干不相干,这章书你能不能学,是否可法可戒,说与两条,令之省惕,他日违反,即以所讲之书责之。 尔等记住,我讲书首先要你们学古代圣贤读书立身之法,功名才是末流之用尔,读书为学切不可舍本逐末。朱子说过,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们一定要戒之慎之。 林延潮听了不由赞许,这两句话,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气度,追求于功名,但不为功名所累,凭此就不枉自己拜在此人的门下。 林延潮一面百~万\小!说,一面就里面的意思,一步一句的琢磨,但是今日自己来的匆忙了,预习得不够。所以林燎讲得七成林延潮都听不懂,这好比初中生,骤然到大学讲堂听讲微积分一样,都是双眼一抹黑。 但自己听不懂,别人听得懂,说明林延潮距外舍同窗的差距还是有点大。 林延潮索性拿起笔来,拿起笔来蘸墨,在书中留白的地方将林燎的讲的记下。以往他读书时候就有记课堂讲义的习惯,眼下即是听不懂,就果断记下来,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一旁同窗见了林延潮这奇异的举动,都是不了解,因为他们都有四书的底子,孟子都至少读过两三遍了,不似林延潮这般第一次读。 见林延潮在奋笔疾书,林燎扫了一眼,于是将语速放慢了三分。 讲了一个多时辰,林燎合卷,让弟子们理书,林燎的规矩是晚上前理书完毕,明日后再教《孟子》梁惠王下。 过了一会,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时间到了。退堂后,林延潮将讲义附在书里夹好,收拾了一下桌面,顺手拿起竹筒。去耳房旁的水缸里舀水,这水缸里每日书院的水夫都会将水打满。 众弟子们都是走出讲堂放风,再勤学的弟子,坐了这么久了也是疲倦了。林延潮打量过去,外舍弟子虽说三十人,但年纪都不大,多是与自己差不多,最大差不多十四五岁这样,最小的也有十岁。 然后膳夫就挑着午食的担子,来到书屋。 外舍没有食堂,书院弟子们就从膳夫那取过食盒,林延潮看了两块大肉包子,一块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一小碟配菜的酱菜,有荤有素还是不错的,就是可惜没有汤,只能用竹筒喝水。 第五十一章 外舍弟子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二梅书屋后,正有一处亭子。 于是林延潮端着食盒到亭子那,而其余弟子多是贪方便,直接在廊下用饭。 外舍弟子里,也分了好几个圈子。 余子游,黄碧友,于轻舟等人自是一个圈子,陈文才也腆着脸凑了上去,叶向高也有几个官宦出身子弟聊天。 林延潮暂时没有找圈子打算,毕竟成人的阅历在那里,遇到什么事,自己有办法解决,用不着求人。只要待人以真诚,以后慢慢总能交到朋友。 吃完饭,林延潮回到讲堂温书。 林延潮拿着书本读了起来。眼下时间很紧,今日教的还不会,明日又要教新的,这就难办了。 林延潮索性林燎白日所教的,先通背一遍,背书一贯是林延潮强项,不到一个时辰,林延潮已是将孟子一篇大三千字的梁惠王上,通篇背下了。 背下孟子后,林延潮将孟子放在一旁,再将朱熹作的《孟子集注》拿出,对着书,边理解边背,将集注里关于梁惠王上的部分背完了。二者背得滚瓜烂熟后,他将林燎白日所讲记下的讲义拿来看了一遍,与自己所背的融会贯通。 他不知不觉将别人三四日要背的课程,一个下午就背完了,而且林延潮试过后,自己背完简直过目不忘,本来记忆有一个遗忘的过程,但林延潮没有。两个月前背得内容,现在仍清清楚楚的记得,且一字不差。 吃过晚食,掌上灯,林延潮休息了一阵,也是精神更好,没有丝毫疲倦之意。林延潮伸了伸胳膊,挑灯再战。 这一下林延潮将《梁惠王下》也如下午那般背了下,最后还拿过《颜勤礼碑》,《多宝塔碑》的字帖来练字了,这是他每日必备的功课,没有一日停的。 待练字结束,不知不觉,外舍里已是空无一人,书院的弟子们早已是走空。 油灯也是快燃完耗尽,听到书院外的打更声,他才知道已是凌晨两点多,他竟没有丝毫发觉。林延潮收拾了一下,吹熄了油灯,走出书屋,夜已经深了,头顶星河倒悬,夜风凉凉,林延潮在两株梅树前驻足了片刻,这才返回号舍。 回到号舍草草睡了一觉,一觉睡到天明,钟声响起。 “林兄,林兄,快起来,不要误了早课。” 林延潮被陈文才一推,这才醒来,左右同寝都在穿衣,收拾书袋。 林延潮当下连忙漱口,手指蘸了青盐,随意刷了下牙,穿上衣裳一路小跑往二梅书屋去了。 到了书屋门前,郎朗的读书声已是响起,该死不死的,林燎正拿着书,正从外舍门口进入。林延潮立即猫着身子,接着长廊的掩护,偷偷溜进书屋,坐在案上后,才长出一口气来。 第二日的课程,果真简单很多,这是在昨夜背了一晚上的基础上。 下午林燎今日讲起课来,对林延潮而言,就有点掌上观纹的意思了,果真一夜的辛苦没有白费。昨日是完全不懂的摸虾,今天林燎讲孟子经义的第一篇的《梁惠王下》来,理解得就更深了。当然还是有不懂的地方,林延潮也是笔上不停,边听边记讲义。 林延潮的日子,就如此在忙碌和紧张中过着,他也没有留意其他,只是专注于读书之事。下面的几日来,林延潮每天都是读到外舍最后一人才离开书屋,不过也没有第一日那般学到凌晨两点。 这一天林延潮提早一些回到号舍,正值今日轮到他扫洒。 林延潮拿起扫帚,正要扫地,余子游等人倒是热情地招呼起他来。 余子游道:“林兄,你听说了吗?这一次书院新收你们三个弟子中,有个弟子格外出色,山长有意直接栽培他入内舍?” 林延潮偷眼看了下叶向高,心道要有神童,也肯定是此人。 虽然林延潮对叶向高的中进士前的履历记不太清楚,但明朝官场有一条铁律,他是记得的,那就是非进士不进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逆推过去,叶向高后来成为首辅,之前肯定是翰林。大明朝要入翰林院,要么是进士中的三鼎甲,要么就是庶吉士出身。 能入翰林院的,这不是一县一府一省,而是举国一时之选的人才! 不过一开学就受到太多人关注就不好的,何况书院又采取三舍升补法这样制度,所谓神童肯定是成为众矢之的,遭来弟子们嫉妒的。 林延潮开口替叶向高解围道:“诸位想多了,就算之前我们几人也有点薄名,但书院里藏龙卧虎,我等还需向诸位前辈学习。” 听林延潮这么说,余子游脸上浮出玩味笑意,那眼神仿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一切。 “有何不妥吗?” 余子游对左右同窗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延潮兄这等虚怀若谷,实乃令我等愧疚。” 余子游这么说后,一旁的弟子也是点点头来道:“说得是。” 于轻舟道:“延潮兄,你也不必掖着藏着,我们都知道了,你是督学老爷赏识的弟子,山长要栽培的神童一定是你,我们以后都还要向你请教才是。” 黄碧友亦是附和道:“延潮兄,你不必担心,我们不会嫉贤妒能的。” 林延潮不知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如何泄露出去,但他知道自己的本事,在这学霸满地走,神童多如狗的书院,自己眼下这水平被称为学霸,那不是笑话。 林延潮当下解释道:“各位同寝,这是误会!” 众人停了下来,余子游怀疑地问道:“莫非我们搞错了,难道延潮兄不是大宗师的门生?”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我侥幸为大宗师收为门生,但情况不是大家想得那样……” 林延潮话才说了一半,众人就打断道:“这就是了吗?大宗师的门生,会差到哪里去?督学老爷能认可延潮兄,你最少有秀才之资了。” “延潮兄,马上要补入内舍或是上舍,那么我们这些外舍的弟子,恐怕也不配与你相交吧。” 余子游这话有几分酸溜溜。 “不敢。”林延潮开口言道。 次日林延潮来到讲堂上。 讲堂内同窗们都窃窃私语,望着自己指指点点。显然自己是胡提学门生的消息早已是传了出去。林延潮知道解释只会越描越黑,自己也无暇理会别人的目光。 这时候讲郎林燎出现在讲堂外道:“延潮,你到我的书屋来!”林燎这么说,讲堂内一下子安静了,同窗们都是唰唰地将目光注视到林延潮身上。 林延潮坦然受之,大步走出了讲堂。 来到林燎书屋,林延潮向林燎行礼道:“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林燎道:“我看你这几日都在抄录讲义,是否是我讲得太深奥了?” 林延潮如实道:“先生,弟子之前没有读过孟子。” 林燎恍然道:“我倒是差一点倒是忘了,你没有经学的根底。我尽量讲得仔细一些,可是我不能顾你一人,也要周全其他的弟子。你刚入学,需比其他弟子更多下功夫,你的同窗们学业都在你之上,你要多向他们请益,见贤方能思齐。” “多谢先生指教。学生不怕难,但怕先生不肯教。”林延潮狡猾地说了一句。 林燎呵呵地轻笑而起,拿起折扇摇了摇道:“嗯,真是聪明的弟子,这段日子你要多勤力了,晚学前拿你的讲义,给我看看,以后不明白之处,随时可来问我。几日后的朔望课,时文你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却不能错。” “是,先生。” 林延潮离开书屋。 林延潮坐了下来,该喝水喝水,该温书温书。 午食时,几名同窗来找林延潮说话,样子看来都是打探他的底细的,或者是主动来套近乎的。看来作为胡提学弟子的光环不小,林延潮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既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失了礼数,也没有流露出亲近的意思。 林延潮态度无可挑剔。 几人退下后,围在余子游,与一名青衫士子旁身旁。 一名陈行贵的学子,听了几句开口道:“此人底气很足啊,余兄,你看他什么来头?” 余子游道:“什么来头?不过寒门子弟,侥幸得了大宗师赏识罢了,你说此子如何?” 这陈行贵前后左右也围着几个人,他笑着道:“行事很有规矩,倒似我们官宦家的子弟,要知道能进书院的寒门子弟,都是出类拔萃的,余兄你与他一个号舍,怎么摸不出他的底细?” 余子游道:“只能说,这小子有点道行,不过也不是被督学大人赏识,就一定有真才实学的。”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在外舍三年,也没补入内舍,家里大人该对你很不满吧,这一度月考若被这小子挤在马下……” 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听到这里,余子游脸色有几分铁青,内舍的内课生,每月有三钱银子,这钱对于寒门子弟来说是一笔很大的钱,但却不在他的眼底。 家里人费了那么多关系,送他来濂江书院就学,他有个好成绩来给家人一个交代,可是县试落第也就算了,在外舍三年也补不入内舍,着实令他着恼。 外舍内对林延潮大宗师弟子的光环不免议论纷纷,林延潮每日依然故我,记了讲义之后,将前几日的讲义在晚学一并交给林燎。 第二日早学前,林燎即将讲义还给自己,并道每五日给他看一回。林延潮拿回讲义看了一遍,讲义从头到末都被林燎用朱笔改过一遍了,不仅批改增删错漏之处,连错别字,文法不周之处也给林延潮订正过来。 在林燎身上感受到这种治学的一丝不苟后,林延潮也觉得若是不努力,也难以报答林燎对自己的栽培。 如此林燎将孟子七篇,讲了整整十四日,林延潮也是记了十四日的讲义,将整本孟子和孟子集注都给背下了。 十四日讲完,半月已过,即是半月一考的朔望课。 朔望课成绩关系到三舍排名座次,虽说三个月才升补一次,但是对于弟子而言,事关重大。 临考前最后一天的晚上,到了快三更了,外舍内仍是座无虚席。 人人都是捧着孟子集注在读,林延潮也是将这几日的讲义重新拿来在看一遍。 外舍同塾们也满怀羡慕妒忌地想,林延潮已经是大宗师的弟子,怎么还这么用功了。 第二日,还未考试,弟子们已是在摩拳擦掌。 不久林燎走入书屋,将卷子发了下来。朔望课的卷子是由山长林垠出的,称为师课;而月课,季课都是由教授,知县,知府出题,这称为官课。 考试时间是从辰初至午正,也就是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五个小时。 卷子卷子帖经题十道,墨义题五道,最后是制艺文一篇。 首先是帖经题十道吗,第一道,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后面留白。 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写上……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林延潮笔上不停,一口作气,连写十道。对于孟子一书滚瓜烂熟的林延潮而言,这根本不是难度啊。 但是想来外舍其他同窗也不会在这种题目上答错,帖经题是最基本的,若是一般乡村社学里的学童,可能还会失误,但对于书院弟子来说,写错一道,真的是要拿来打屁股了。 下面是墨义题五道,这里就有点开始拉分数了。 林延潮认真审卷,第一道题,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 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这一句话就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出处。 林延潮想起孟子集注里,朱子对这一句话的解读,当下写到,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 这已是现成了答案,最好一个字都不能改。当然这也是林延潮这十四天来背熟的内容,以他过目不忘加倒背如流二点零技能,丝毫难度也没有。 五道墨义题写完,林延潮擦了擦手,这才费了不到一个时辰,剩下有大把时间来作制艺题。 题目是,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 林延潮看到这里,迅速想到,这句话出自梁惠王下。原文大意,是邹国和鲁国征战,死了不少官吏,但百姓却无动于衷。邹国国君要惩罚,孟子说不可,你如何待别人,别人如何待你,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所以说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合下一句是君无尤焉,是孟子让国君不要怪罪百姓。 这样题目是小题,八股文格式,四书文限定三百字以上。 林延潮只能拿着卷子苦笑,八股文是这样,题目从四书中出,答题代圣人口气立言,从朱子集注中阐发,这都是靠读书背书就能搞定的,但是写文第一步如何破题,这就不是靠知识积累,而看个人悟性了。 林延潮也不做冥思苦想的呆头之状,索性趴在那眯着眼,打腹稿。待眯了大半个时辰后,林延潮心底想得差不多了,于是提笔磨墨开始写。 考后众人皆问林延潮考得如何,林延潮只是道:“考得不好,要在榜末了。” 众人听了信也有,不信也有,当然多数还是不信,大家都道:“延潮兄,你又在谦虚了。” “看看,延潮兄,这虚怀若谷,啧啧……” 林延潮笑了笑,出去吃午饭了。 下午即是放榜,依书院的规矩,季课放大榜,月课,朔望课放小榜。小榜就是各舍内部排名,大榜则是整个书院排名。 放榜前众人议论纷纷。 林延潮听得两个年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同窗在那议论。 “这次考得不好,要在十五名后。爹妈知道了,不知要如何骂我。” “我也惨了,破题时候竟是漏题,制艺文恐怕要评个下了。” “这一次外舍竞争比以往激烈许多,若是今年再不能读进前十名,我爹妈会不认可我在书院有用功读书,恐怕要我回家闭门苦读了。” “你还好,毕竟还未放弃举业,我爹可能会让我去衙门作个小吏,此生不入清流了。” “放榜了!”不知道谁到了一声,众人都去看成绩。 林延潮挤过人群,从下往上看,一下子在倒数第三看到了自己名字,外舍第二十八名。 林延潮心底有数,也没太意外,平静地回到案前坐下读书。不少有心人目光却一并唰唰地瞧向林延潮。 “余兄,这就是大宗师的门生?别逗我了。”陈行贵笑着道。 余子游道:“这我也没想到他这么脓包,或许是第一次考试太紧张了吧。” “一会看看卷子去?” “好,看看他怎么答的。” 除了陈行贵,余子游外,其他同窗也是来了兴趣,他们之前有料过林延潮考得优良,或者一般,但却没料到林延潮会考得这么差。 “延潮兄?”一名平日有说过几句话的同窗,有点幸灾乐祸地问道。 林延潮正在埋头百~万\小!说,听到道:“啊?” “延潮兄,当初大宗师为何会看中你,收你为门生啊?” “运气好吧。” “你这一次是否发挥失常?” “没有啊!很正常啊!” “可你才考了,第二十八名。” “没错啊,第二十八名就是榜末,与我说的没差啊,何来发挥失常!” “这。”这同学无言以对。 又有一人不甘心来问:“延潮兄,这一次你考了外舍第二十八名,为何丝毫不见你懊恼啊?” 林延潮把头出书背后探出,不经意地道:“尔等以不第为耻,吾以不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来人吓了一跳,心道这话境界真是高尔仰止啊,勉强笑着道:“延潮兄,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呵呵!” 林延潮亦笑着道:“是啊,呵呵!” 古人也是知道聊天止于呵呵的道理,来人收落了一脸遗憾,无功而返。 众弟子们议论纷纷。 “此人莫非不是扮猪吃老虎?” “还是真的深藏不露?” 同窗们纷纷揣测,午学之后,林燎评卷。 按照外舍的惯例,评卷最佳的三篇,林燎评得外舍第一卷,乃是叶向高。叶向高也是新入外舍的同窗,但奈何他的祖父是名儒,父亲又是贡监,他的文章确实又作得好,所以尽管有人不爽,但也无法非议。 “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臣之自取也!” 听了叶向高破题第一句,林延潮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自己冥思苦想的破题,还能这么破的。大贤指得是孟子,破题时不能对圣贤直呼其名,孔子用圣人替,颜回子思曾子孟子用大贤替,孔子的弟子们用贤人替。 这破题一句,结合上下文说的是,孟子谅解邹民抱怨的想法,而察觉到是邹国官吏自作自受。而破去题目夫民今而后得反之,百姓不过将官吏原先待他的,报复回官吏罢了。 仅是这破题,就足拿外舍第一了。 第五十三章 朔望课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课后众人的卷子,被贴至墙上,供大家评鉴。 这是书卷的规矩,以示公平。一般来说前三名的文章,会引来众人驻足,可以拿他们破题,承题的思路与自己相互比较,揣摩对方文笔优劣,起到见贤思齐的作用。 上面会有林燎的点评,在写的特别好的地方会用朱笔勾记,卷后附有点评,众人可以从中获益良多。 但这一次叶向高,余子游,陈行贵这前三名的文章没有一人看,外舍同窗全数挤到林延潮的卷子。 众人表情都很精彩,不久就有一人拍腿道:“原来这就是大宗师,得意弟子文章,长见识了。” 说完拂袖而去。 另一人道“此人几乎毫无时文根底可言,不说咱们外课生,就是外面社学随便一蒙童都写得比他好。” “看来新来咱们外舍,就那福清囝厉害,此人不足为虑。” 余子游,陈行贵二人在外听了也是走到一个角落说话。 余子游问道:“我实在是摸不透啊,陈兄你怎么看?” 陈行贵道:“余兄,此人时文卷子咱们且不提,你看他的帖经,墨义,竟是没有一处错处。就算放之外舍,这一次朔望课,帖经,墨义全对的,也不过是八九人之数,其余人多少也都会错一些。” “何况此人之墨义,与朱子集注上相对,没有多一字,也没有少一字,这点你办不办得到?” 无论书院,社学,对于帖经要求,是不能错一字,而墨义就放宽了一些,当然能将朱子集注,一字不错背下最好,但判题时,学生能答对主要几点意思,个别词字上的疏漏,先生也不太会故意判错。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的卷子,果真他的墨义题,就如打小抄般,和朱子集注上写的一字不易,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读书极为认真,苛求自己到一个字都不能错的地步。 一种不舒服的情绪,余子游道:“童子试考得是时文,又不是帖经墨义,此子作得再好,也不过是死读书罢了,时文不通,什么都没用。” 陈行贵笑着道:“余兄,你太在意了,倒是我看此人绝非一无是处,否则大宗师不会收他为弟子的。” 余子游不屑地道:“寒门子弟有什么背景,就算有,也不会胜过你我。外舍里,除了叶向高和陈兄你,是我对手,其他我都不放在眼底。” 同窗们评卷时的议论声,林延潮都听在耳里,心想这早点打破光环也好,免得整日万众瞩目的,麻烦要紧,造成读书分心就不好了。 待到评论的同窗都陆续走了,剩下都是拿着纸,将前几名写的好的卷子,连卷子和批注一并抄下,准备拿回去揣摩。之后书院就会将卷子回收回去,会将弟子的卷子都抄录一份,算是留档。 林延潮则是走到叶向高等外舍弟子的卷子前站住。 旁人见林延潮,口中念念有词,以为是他在读,却不知林延潮只是看一两遍后,就已经将文章连批注都背下了,且一字不错。 “林延潮,讲郎找你!” 林延潮听林燎找自己,心想自己已是背了前三名的卷子,已是够了,当下迈步出门。 一旁弟子见林延潮走后,忙问:“刘兄,讲郎找此人什么事啊?” “还有什么事,林延潮倒霉了。” “刘兄别卖关子,赶紧说来。” “问什么,等会就知道了。”说着两人相视而笑。 林延潮去书斋找林燎也是有点忐忑,心想是不是这一次自己考得不好的缘故,不过林燎之前说自己只要帖经,墨义对了就好了,时文自己写得好不好都无所谓的。若是他拿这个质问自己,自己就和他争论。 书屋内,林燎端坐在桌案旁,身后依旧挂着一副朱子像。 “拜见先生。” 林燎板着张脸道:“延潮,你说你事先没有读过孟子一书,可是实话?” “是啊,弟子于四书,只明大学章句一书。” “那你考试是怎么回事?帖经全对也就罢了,墨义竟也是一字不漏,莫非你来书院十四天内,就将孟子一书,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 林延潮挺委屈的,当下道:“先生,你当初不是与我说,朔望课时,时文的卷子我可以不答,但贴经,墨义不能错。” 林燎想起自己确实有这么一说,但是不过是让林延潮努力向学,也没有真指望他十四日内将这好几万字的内容,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甚至一字不错。 林燎站起身来道:“不错,我是说过。” 林燎背过身去对着朱子像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着朱子像前告诉为师,你真是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了吗?而不是朔望课时作弊的?” 林燎话说到最后一句,已是有了几分严厉。 林延潮抬头看了一眼朱子像,如实道:“贤人可鉴,我真的将孟子及朱子集注都背下,而不是作弊的。” “好啊,”林燎转过身来,重重拂袖目光盯着林延潮道,“你既是一口咬死,我就现在就考你,孟子滕文公上篇,你背得如何?” 林延潮当下道:“学生了如指掌,可以说倒背如流。” 在师长面前一点都不知谦虚为何物,还倒背如流,林燎气笑道:“还倒背如流,好啊,你就将滕文公篇倒背给为师看看啊!” 林延潮:“学生,我。。。。。。” 一刻钟过去了,一只燕子扑腾着翅膀,离开了窝。 书屋里林燎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林延潮有那么点难为情地道:“先生,我倒背完了。滕文公篇不过弟子恰好很熟而已,其他篇弟子可能就不那么熟了。” 此子不仅真的倒背如流,还不错一字,林燎将孟子一书合上,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才背了十四日?” “嗯,之前有点印象吧,也不算只读了十四日。”林延潮已是尽量说得很低调了。 林燎手腕一颤,难掩心底震撼,心道此子真乃天下奇才,此子不仅精于刑律,还有张松之能。暂且忍耐,不可失态,以免得此子得知后自傲,以后翘了尾巴。 林燎努力深吸口气,平缓自己的心情,然后淡淡地道:“好了,为师收回方才质疑你作弊之言。” 林延潮也是道:“是,先生,弟子背书还行,但于时文还没有根底,一开始的破题就难住了弟子,不知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林燎见林延潮这么虚心,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急切不来,破题与诗赋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之积累。你经书义理虽背下了,但如同囫囵饭,只是吃到肚子罢了,这是死读书,离融会贯通尚早。” 林延潮试探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吗?” 林燎板起脸道:“哪里有什么速成的办法,制艺一道来不得半点捷径,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听过没有?” 林延潮垂下头去道:“是,先生。” 林燎道:“你想时文上有所小成,非要有水滴石穿,金石为开之志方可,你跟我来。” 林燎领林延潮到自己书屋内,书屋分前后屋。林燎挑开个帘子后,林延潮抬起头来,但见是一个书房,书壁上有厚厚两大柜的书摆在那。 林燎对林延潮道:“我进学之前读过的书都在这里,如果说你真要寻你什么捷径,将先这些书都读透一遍,我保你最少是个秀才。” 林延潮看了这么多书,也不由感叹果真秀才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林燎见了林延潮的神色,心知自己这一番敲打对他已是生效,当下咳了几声道:“你既有志于进学,那么为师这里有几套书,对你还有几分帮助,这一套书是《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合五十册,其中大学两册,中庸两册,论语二十册,孟子二十六册。所有时文里所有大题,小题的范文都在这里。” “还有这破题全书,讲得是破题之法。” “这本经义概述,讲得是……” 林燎说了一通,然后从书架取了几本书来道:“你既学孟子,那《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讲孟子梁惠王篇的四册,可以先拿去看,这些都是八股名家范文,你若背下任何一篇放在考场上,纵拿不了第一,考官也不能罢落你的卷子。” 林延潮听了心念一动,这不是相当与后世的题库了,他将《大题小题文府》随意翻开一页,里面都是蝇头小字,这随便一页上都有上千字,他不由满怀恶意的揣测,每页印这么小的字,不是为了考试夹带作弊用的吧。 第五十四章 我不是作弊 第五十五章 月课(第一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五章 月课(第一更) 事实上,林延潮知自己猜测是正确的,明清以八股取士,两朝科场上舞弊案,是屡禁不止,会试,乡试就不知多少,下一级没有曝光的童子试,就更不知多少了。 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就相当于后世的题库了,若是八股文换成开卷考试,四书五经,朱子集注不一定人人有带,但这大题小题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看了这书林延潮不由想到,如果我把这题库背下,赴童子试…… 林燎见林延潮略有所思,一下就猜到他想什么当下道:“不要持着自己记性好,就动歪脑筋,这些范文,你看看就好了,揣摩名家破题,承题的功夫,这才是正经,不要妄图想背下,这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没出息的人才这么干的。纯粹是想赌运气,想要在考场上蒙对题。你还年轻,要研习如何破题,承题,起股才是正途之道。” 林燎的动机肯定是为自己好,他既这么说,林延潮也就是答允下来。当下他从林燎手里接过四册《大题小题文府》的书来道:“学生看完后,再来与先生借阅。” “好,随时都可以来,另你写的讲义,也一并带至。”林燎叮嘱道。 于是林延潮一身轻松地返回了二梅书屋,并心情大好与人打招呼。 众弟子纷纷诧异,此人被先生训了,怎么心情还这么好,莫非此人是个奇葩? 林延潮没想这么多,回到案上,研习林燎给自己的《大题小题文府》。 大题小题文府,所谓大题就是,就是四书五经章句都完整的题目,比如出题,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算是一道大题。 如题目列出‘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句单句,也算一道大题。 但如果出‘学而时习之’,只有上半句,截了下半句,就是小题。还有出题‘不亦乐乎’,只有下半句,截了上半句,这也叫小题。 简简单单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九个字就可以出三道题,四书文最少三百字以上,遇到喜欢发挥了洋洋洒洒写个五六百字都不稀罕。 这三篇范文就达一千字以上,还不算五经,仅仅四书合在一起总共五万多字,科考的考官可以从中取多少种组合,出多少道题目,所以要背下整个题库,果真是不现实的事情。 而且林燎还特鄙视这一行径,称为屡试不第的老童生才干的事。 所以即便林延潮自负记忆力惊人,也没背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的打算。如林燎与自己说的,仔仔细细读,揣摩名家破题,承题,起讲之道,才是正经。就如后世做题目,掌握的解题方法和思路,才是正道,整日背题,想要靠蒙题,猜题来考试过关的,实在是不现实。 所以林延潮就照着林燎说的方法读了起来,这一幕在有心人看来,不由窃窃私语。 “此人被先生狠狠骂了一顿后,居然还有心思读书,必有蹊跷。。” “定然如此。” “我看看他读什么书去?” 一名弟子摇头晃脑地走到林延潮一旁,假装与一人聊天,不时探过头刮一眼林延潮手里的书。 林延潮全神贯注读书,没有察觉,但就算察觉也不会说什么。 那人探头探脑了好一阵,面露讥笑之意,返回众人之间,笑着道:“你们猜猜那书呆子在看什么书?” “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那人笑着道:“那书呆子在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呢。” “什么,居然还有人看这书?” “那可是几十册的书,当年先生也叫我从里面,揣摩名家范文,我看了几篇就丢了,实在是头大。” “是啊,这人说蠢也蠢,说不蠢也不蠢,他知道自己时文不行,就揣着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主意,若是县试,府试真给他碰到三四道,也说不准。” “哈哈,林兄,你还真信有这事,若是这方子可行,满府的老童生,也不会从城门楼子一路排到万寿桥下了。” “我与你说,以往就有人,拿这《大题小题文府》,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了头。他一个书呆子要背个几年?满打满算,背下来又如何,县试,府试碰到偏题,截搭题不是一样没救。”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哈哈一笑。 “唉,为何大宗师会收录此人作门生,却不是我。这真是不公啊。” “说的对,其中必有什么黑幕。” “下一次月课,我等且瞧他笑话。” 林延潮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不读还好,一读却是吓一跳。 连林延潮都不敢置信,书里任何一篇八股文,他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后,合卷起来,立马就可以脱口背出。 这不对啊,自己原来背大学,孟子,差不多读上三四遍才能背下,而读千字文,幼学琼林,大学,孟子的程朱注集时,才快了一些,读个两三遍,就能背下。但眼前这八股文范文,不用背,他只读了一遍,就可以背诵了,最多不超过两遍。 林延潮一路读了下去,这一册读了半册,合起卷来默背了一下,竟是真的过目不忘! 林延潮没心思读了,仔细揣摩起来,他记得林燎有说过,论经义深奥,用朱熹之言是,读四书是熟饭,读诸经如打谷取米,可见五经难于四书。 程朱注集注解四书,所以程朱注集要更浅显一些。所以四书他要读个三四遍才会背,而程朱注集两三遍就会背了。而八股文虽是拟圣人口气答题,但言辞段落,都不出程朱注集的范畴,加上笔者自己的话,所以八股文章要比程朱注集更浅显。 浅显的文章,比起那些诘屈聱牙的四书五经,当然要更好理解和背诵。 当初林燎可是叫自己不要背,要揣摩名家手法,可是林延潮也没有不听他的话,有违师道。只是自己确确实实是在读,没有想去背,结果只读了一遍就会背了! 都是过目不忘的错。这又什么办法? 怪我咯! 林延潮读了一册书,不,应该说了背了一册,也有些乏了,索性回到号舍。 号舍之内,自又是另一副样子,考试刚毕,平日苦读的弟子们,也是难得放松。 余子游考了外舍第二,自是十分高兴,其余寝友也考得不错,叶向高不用说,黄碧友,朱向文都考了前十,只是陈文才差了一些,考了二十二。 余子游等人买了不少零嘴,与众弟子分食。 余子游看了林延潮,打趣道:“延潮兄,怎么今日这么早回来了?” 余子游一旁的黄碧友笑着道:“不是因为今日考得太差,所以灰了心,自暴自弃吧,林兄请恕我之言,我看你所写时文,真非读书的材料。” “是啊,黄兄说得有道理啊!”林延潮淡淡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有介怀。 黄碧友却好似一拳打到空气里,反而心底一堵,当下补了一句:“林兄,你身为督学大人的门生,这一次考了二十八名,你可想知道外舍弟子是如何议论你的吗?” “别人看法,没必要知道吧。”林延潮呵呵笑着说道。 黄碧友不由讥笑道:“延潮兄,掩耳盗铃,佩服,佩服!” “黄兄,这一次想必考得很好吧!” “也不佳,外舍第九,但比延潮兄要高不少。” “那下一次月课,我们分个高下好不好?” 听闻林延潮这么说,宿舍里其他同寝都围了过来。 黄碧友听了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那分明是说,谁给你的勇气! “我若是输给你,我写一千个服字给你,贴在墙头!你若是输了?” “我也写一千个字服字给你。” 黄碧友冷哼一声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林延潮接道。 ps:终于两更拉,晚上还有一更,不过要比较迟,先求点推荐票好嘛,兄弟们? 第五十五章 月课(第一更) 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 “黄兄算了,都是同寝,吵什么,来,林兄吃蚕豆,这次考不好,下一次咱们再努力就是了。”余子游开口道,表面上倒是官宦家子弟大方的作派。 “好啊。”林延潮知此人口蜜腹剑,但也不想揭破这皮,抓了一把蚕豆,回到了自己的铺上,剥着蚕豆吃了起来。 一旁叶向高盘着膝,摊着书正在读。 林延潮没说什么,继续吃起蚕豆道:“叶兄,恭喜你取了外舍第一了。” 叶向高继续看着书道:“哪里,不及林兄荣辱不惊才是。” 林延潮看了一眼,叶向高语气淡淡的,猜过去有八成是敷衍自己,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就是。 这是一个面子上礼数上不缺,但内心却高傲冷艳的人。等等,荣辱不惊,不是脸皮厚的同义词吗?好啊,这叶向高。 这叶向高平日读书时与陈行贵等几个官宦出身的子弟有交集,但在号舍里却是独来独往。这与林延潮一般,倒是陈文才努力与余子游等人打好关系,已是号舍的人打成一片。 林延潮也是猜得到,对叶向高而言,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外舍,濂江书院,对他而言不过是过路的小溪小河,驻足看一眼的时间也没有,至于同学之情相较之下也不在乎了,一切都不如自己读书最重要。 林延潮还未高考前,多少何尝不是也有过这样经历,然后到了社会后,又后知后觉地其实还是学校最好混。这以自我为中心,算不算也是中二病啊,算下叶向高年纪,好像是发病年龄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继续嗑蚕豆。 次日林燎不讲经文,而是合孟子之书,讲如何作八股文,这就是不讲课本了,专讲习题了,教导弟子应试之道。 林燎列举了各种题目,然后讲破题之法。一篇八股文最重破题,一般破题对了,文章也是成了一半了。 林燎又讲如何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又解释了什么是破题的忌讳,比如不能骂题,漏题,不可连上,不能犯下,避讳等等。林燎举了几个,不是出于四书五经,但是却很精彩的破题例子。 林延潮最欣赏的一个,题目为‘楼’,破题‘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最后林燎才结合孟子,朱子集注,列举梁惠王一篇里如何破题的诀窍。 午饭后,林延潮将白日林燎讲的讲义,读了一遍,又将孟子梁惠王篇温习一遍,程朱注释又背了一遍,又练完字帖,最后这才拿了《大题小题文府》读了起来。 当林延潮捧起《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外舍的同窗们,就都在那偷笑。 “这书呆子,真不知他如何进得书院!” “死读书啊,此人真是丢了大宗师颜面。” “真是迂腐之辈!” “有此人在,从此娘亲再也不担心我会垫底了。” 林延潮偶尔也听了一两句,只想说,这些少年人,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有意思吗? 两更天时,林延潮,一不留神就读了一册半,这进度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早早收拾书袋,回号舍睡觉。待见了黄碧友,他对自己冷笑两声,一副不屑的样子。 第二天又读了一册半,林延潮已是将林燎给自己的四册《大题小题文府》读完 第三天,林延潮拿着和读完的四册书给林燎。 林燎见林延潮来还书,一愣道:“你怎么读得这么快?” 林延潮只能撒谎道:“先生这几日教破题之法,学生就先研习揣摩,每篇范文里的破题之法,之后承题,起讲也略微一观,起股等以后再学。” 林燎也没反对道:“不按部就班,先学如何破题也是可以的,为学一道,主要还是要靠自己的悟性,为师不过将你领进门罢了。” 于是林燎又指点了林延潮破题,再借给林延潮四册书。 下面的日子,也就相当林延潮每日用课余时间,花了十五天,一字不漏看了一部几百万字的小说,可谓丝毫压力也没有,不过时间有点不够用就是,导致林延潮最后三天,每天都读到三更天,一日读两册书。 当然外舍的弟子,也将每日看林延潮背书,当作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来谈。林延潮的努力,总算有了回报,到了月考前的一天,《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孟子一书的二十六册,林延潮全数看完,于脑海里一字不漏。 终于到了月考当天,林延潮由于前一夜书读得有些迟,故而睡得迟了一些,赶到考场时,已是快要开考了。 见林延潮打着呵欠走进考场,下面的外舍弟子都在偷偷讥笑。 “考试前一日还在想临阵磨枪,昨夜可是背到了三更天吧!” “今日不知能否提起笔来。” “此人真是可怜,不知他如此背法,将整本文府背了两成了没有。” “两成,你莫非以为他是神童啊?以我想来,他能背一成就了不起了。” “就算背了十分之一又如何,他又不能过目不忘,多半记了前面,就忘了后面,最多再过个几个月,他忘光了,又要重头背起了。” “真是羞于此人共学,就算将来中了中了进士,与此人同舍,也是颜面无光啊。” 众人一个劲地感慨,不久月考的试题,就发下来了。 这一次是由闽县县学教谕命题,这是官府亲定的官课。 官府每年从藩库拨支经费给濂江书院,也以官课来考核书院学生进展如何,官课自是比书院自己出题的师课更重要。不仅事关书院弟子名次,官府还会给奖银,每次官课的卷子,官府还会统一抄录一遍,刻印上缴。 官课如此重要,林延潮的同窗们也是不敢有丝毫怠慢。 还是惯例,考试时间五个小时,月考不考帖经,墨义,只考时文,一卷纸上依次写着三道题,题间没有留白。 随即林燎又每人分发了五张两开的黄色毛边纸,作为稿纸来用。 至于真正誉写的,给三张八开的红线竖道表纸,两面一开,每开十二行,一竖行二十四字,不可多不可少。这可是乡试时专门的考试用纸。听说殿试用纸是用四层宣纸裱成,更为考究。 月课,已是如此,又何况季课,书院这么做目的也是让学生们尽早身临其境,感受大考时的气氛。 题目一到手,弟子们就迫不及待地看起题目,纸页哗哗的翻动声响起。或者有的学生是将卷子的一角,在镇纸上压好,再看起题来。 林延潮也是拿到卷子,扫了一眼三道考题,嗯,一道大题,两道小题。 第一道大题,题为‘庄暴见孟子日’。 这是大题,一章五六句的意思,破题都要含在里面。 林延潮回忆起题库里写的,破题一句为,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 这直接造抄就是,看下一道,林延潮也不动笔就写,先将题目看完再说。 第二道,一介不以与人。 这是小题,全句是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出自孟子万章篇。 书里写过,破题一句,取与之际,虽圣人不敢忽也……这也是背过的,两题在手,林延潮心底大定,这一次是不会垫底了。最后一题,来个没背过的,自己练练手。 第三道,申之以孝悌之义。出自‘寡人之于国也’那一章,林延潮想也不想,破题一句从脑海里冒出,教有所尤重者,务申其义而已…… 这时候其他外舍弟子,都在皱眉凝思,揣摩如何什么角度破题,正破,反破,还是明破,暗破,还是顺破,逆破,之后如何承题,如何起讲一步步下来。 而林延潮却是愣住了,迟迟不能下笔,尼玛,连蒙对三题,闭卷考变开卷考! 这滋味实在是太酸爽了,其实我是想认真做题的! ps:第二更,继续向弟兄们,求一下推荐票支持!有能力的弟兄们打赏一下啊,读书不为稻粱谋,可是写书要啊,兄弟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 第五十七章 讲卷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七章 讲卷 当然林延潮愣住不能下笔的一幕,也是被人看在眼底,自是当作看蒙了,一题都答不出来,又是在肚子讥笑了一番。过了好一阵,林延潮摇了摇头,开始研墨,提笔蘸墨后,在毛边纸上写写点点,打起了草稿来。 见了林延潮动笔,不免有人讥笑,这小子装模作样,还弄得挺好的,到时候看你写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文章。林延潮也确实是在装模作样,他也想按照自己的角度来破题的,但是脑子里想了好几个破题的答案后,拿来与记忆里名家范文一比,就成了渣渣。 看来自己的水平还是不够,索性林延潮也不改了,直接将范文的破题写上,破题一定,文章也是定型了,正是破题之前,文章由我,破题之后,我由文章。 林延潮一路写下来,将后面的承题,起讲,起股,束股的地方,略作了修改,当然这也是无伤大雅,不过这一番却费了林延潮不少脑筋。这么做纯粹是掩人耳目,毕竟写得范文一模一样也真心不太好吧,这也是考试中唯一需要林延潮动脑思索的地方。 林延潮第一篇很快写完,但大部分人才刚刚开始在草稿上动笔,拟好了破题承题数句,还有几人还未想出如何破题,正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十分苦恼。 林延潮于是第二篇,第三篇赶紧放慢了速度,竟是将剩下几张纸,练起了字来。待到考试还有半个时辰结束时,有几人信心满满地交卷了,林延潮这才拿出表纸,将稿纸上的文,誉写到卷子上。 誉写好的卷子,是直接交给考官的,在考试里,誉写的文章,字迹一定不仅要端正,还要美观。 但了万历朝时,考场书法,早已不是馆阁体的天下了,颜体与馆阁体,一般都是笔画干净,点画到位,且字迹写出筋力丰满,气派雍容堂正,更少了几分妍媚,仿佛可见当年颜公骂李希烈时铮铮铁骨,刚直不阿。 现在林延潮笔力,自然达不到那种境界,但经过三个月的苦练,做到笔画干净,点画到位八个字倒是不成问题。整张卷子卷面看得干净整洁,林延潮不由涌起一股成就感,重生后数这一篇的字,写得自己最喜欢,当然以后还会写得更好。 写完林延潮拿上去交卷时,县学教谕扫了一眼卷子,抬起头看了林延潮一眼,没说什么。林延潮行了一礼,当下走出了书屋。 卷子是一交上去就改的,当然是由命题的县学教谕亲自评卷的。 午饭时,众人谈论起早上的考试,有人喜,有人愁,喜的人,津津有味地谈着自己如何解题的思路,愁的人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月课也是事关外舍的排名,而且分量比朔望课更重,仅次于三月一次的季课。就学书院的弟子,若是见自己排名逐步上升还好,若是下降则说明他们越读越回去了,心底压力未免更大。 不少人无心下箸,吃着吃着就发起呆来,有的人只是扒了几口,就将食盒一推,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独处。林延潮看了这一幕,也不由想到后世自己当高三狗的时候,即便是穿越了几百年,这一番情绪大家都是感同身受。 不过林延潮这一次考得不错,心情自然也就好,他走到自己习惯去的亭子上坐下,望着四周马上要入冬的景色,就着庭前的梅树下饭,这也是一件雅事。 林延潮打开了自己的食盒,今日的饭食,还真不错哩,不仅有荤有素,膳夫居然煮了海蛎蛋汤,以往可是一直喝白水的。 林延潮在大快朵颐。一旁几名弟子来到亭子前,笑着问道:“林兄,这一会考试如何,有无把握?” 林延潮想了下道:“还不错。” 几名弟子相视一眼,笑着问:“敢问延潮兄,你说还不错,是觉得自己能排在多少名?” 林延潮夹了一筷子海蛎,认真点点头道:“前五有之吧!” “前五?延潮兄,你还真是信心十足。”那人忍不住笑着道。 林延潮道:“也是。” 众弟子听了皆是拱手,窃笑而去。 林延潮也是拱了拱手,继续吃饭。 下午外舍放榜,斋夫拿着榜纸,直接贴在了书屋上。 众弟子们都是心情忐忑的,一下子涌到榜前。 “陈兄,你考如何?” “不提了,我第三题写来不及了,只考了第十七名,比上一次还落后两名,马兄满脸春风,该是不错吧。” “是呀,这比上一次进了三名。” “恭喜马兄,内课生有望。” “你们看这第二名的是林延潮吗?” 一时所有人都是禁声,齐刷刷看向榜去。 高居榜首的依旧是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 “诸位这榜单,是不是挂反了啊?” 众人看了心底第一个反应都想笑,那整日背书的书呆子。上一次此人写的时文,不是不堪入目吗?此中莫非有什么蹊跷? “此人时文不是写得一塌糊涂吗?” “肯定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噤声,林延潮就在一旁。” “这有什么不可说,我就是要说给他听,我等寒窗苦读十年,怎么能与一个不学无术之人共学。”一名耳红脖子的弟子大声言道,还回头瞪了林延潮一眼。 “贺兄说得对,真是如此,我们岂能坐视,其中若有蹊跷,我必与向山长讲郎申述。” “好了,好了,贺兄,马兄,”陈行贵站了出来,看向林延潮道,“稍安勿躁,等卷子出了再说,林兄,清者自清,也是不怕别人说,是不是?” 陈行贵向自己递话了,林延潮也知此人平日与余子游交好道:“陈兄说得是。” “好了,大家散了吧。” 听陈行贵这么说,众人都是走入书屋,陈行贵看了余子游一眼道:“余兄?” 余子游回过头来道:“没什么,看了卷子再说。” 不久之后,县学教谕拿着一叠卷子进入讲堂。 朝廷有制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数人,必须由举人、贡生出身,藩司指派,平日教学秀才。 众弟子都是屏息静气,县学教谕算是名儒,老举人一名,闽县又是十闽首邑,读书人质量最高,此人教书县学,清名甚佳,学识不在山长林垠之下。 还好这一次县学教谕批卷,若换了不知是哪里来的人改卷,外舍的弟子此刻早就掀桌子,造反了。 县学教谕负手道:“老夫来濂江书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收获甚佳,你们中哪一位是叶向高,林延潮啊?站起来给老夫看看。” 叶向高,林延潮一并起身。 县学教谕满意地道:“虽非我闽县子弟,都是可教之才,可惜,可惜。” 众弟子能入书院读书,都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县学教谕话中意思,很明白,说叶向高,林延潮都不是闽县人,将来就算进学,中了秀才,也不能到闽县县学读书。他说的可惜,就是不能以教导二人而遗憾。 众弟子都是惊讶了,叶向高也就罢了,这林延潮怎么可能啊。 一旁余子游脸也是青了,他也是此次月课第三名,屈居于林延潮之下就是不舒服了,但是县学教谕只提了叶向高,林延潮二人,而不提他,说明自己与他们二人的水平,并不在一个层次上。 余子游看向林延潮心道,我倒要看看你卷子,有何过人之处。 县学教谕因讲完卷子,就要去中舍了,故而只拿了叶向高一人的卷子来讲。 林延潮在下面听了叶向高三道破题,都不是从《大题小题文府》里出的,大多是自己的写的,但即便如此,也是别出心裁,从另一个思路上破题成功。这才是林燎要求自己达到的境界。 林延潮仔细体会,叶向高破题的精妙之处,但其他弟子却没有什么心思,他们要看得是林延潮的卷子。 县学教谕将卷子发给弟子后,就走了。 林延潮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见好几处写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笔画了个圈,左上角圈了一圈,用朱笔写了个第二。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因为是盘膝坐得缘故,书屋的案几很矮,比桌上电脑桌高不了多少,所以两位马姓,贺姓同学站在林延潮身边时,显得有几分居高临下。 要令人原谅是,林延潮入学这么久两位马姓,贺姓的同学名字一直都不知道,当然以他过目不忘的能力,要记怎么会记不住,但是他真觉得没有必要。 “延潮兄,拿你的卷子一观,可以吗?” 二人这么说,但口气里是询问的意思,但动作却简洁明了,直接从林延潮桌上将卷子拿走了。 ps:多谢兄弟们的推荐票和打赏,关于更新的事,说一下,不是我不努力,实在是还要上班,每一更都是业余时间码出来的。待周末了,就两更,决不食言。 最后再拜谢大家的支持,谢谢。 第五十七章 讲卷 第五十八章 质疑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八章 质疑 马,贺两名同学拿走林延潮的卷子后,当下一群人是围了上来。 “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这破题一句,余兄高才,你看看毛病出在哪里?”马姓士子一时不敢擅自发言,推给了余子游。 余子游还算有几分稳重道:“且容我三思一下。” 一旁黄碧友急切道:“有了,有了此言太笼统了,不能算佳句。” “黄兄,你确定?” 黄碧友当下道:“当然了,我看此文到处都有破绽。”说着黄碧友从桌案上抽出一支笔来,在卷上虚点道:“你看,这里,这里,都是写得是败笔。” 黄碧友以一番师长的口气说来,仿佛在教育弟子一般,若非卷子还要拿去抄录,他早就在上面批改了,但如此也不足以消除他的恶气。 “黄兄,你确定你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一人开口了,众人看去却是叶向高。 对于外舍第一,众人还是保持足够的恭敬。 两次考试,众人对叶向高的才学已由嫉妒,到十分佩服。 “请叶兄指点一下。” 叶向高道:“这初股说得很精彩,夫国不期于大小,期于好乐,了不欺于今古,期于同名。这并非是落大家的面子,吾实话实说。” “而且此文有魏晋余韵,少有八股之虚词,实乃佳文。” 叶向高这么一说,众人都没话讲了。 “这与延潮半个月前的卷子,简直判若两人,难道他在半月内,进步如飞?” “是啊,这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必有蹊跷。” “不用猜,此人故意耍我的,好一个扮猪吃老虎,我等都被骗了。” 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候但听轻咳两声。 “我说你们这么看,可以先将卷子还给我吗?卷子都弄皱了,一会拿去给斋夫抄录,我就不好交代。”林延潮开口了。 从林延潮手里夺去卷子的马,贺两位同窗,听了面红耳赤。贺姓同窗将卷子还给林延潮后,作揖一礼即是红着脸:“延潮兄,在下孟浪了。” 此人当场知错就改,承认自己不是,这点也是难能可贵。林延潮也是作揖道:“贺兄,客气了,同窗之间切磋学业,有什么不对了。”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温和,对于方才同窗的质疑,并没有急于予以回击,正是中正平和的君子之风。不少人都是暗中点头。 反观贺姓士子更是惭愧。 而马姓士子仍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延潮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上一次朔望课,你是不是乱答的,想要戏弄我等?” 林延潮道:“马兄误会了,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那为何你朔望课考得那么差,以你今日的水平随便写写也不至于如此。” “马兄,说得好,延潮兄,你一定要给我们个说法,否则就是看不起我们!” “对!”外几人在旁附和。 “既然诸位想知道其中诀窍,我就告诉你们。” 讲堂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众人都是竖长了耳朵。 林延潮轻轻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因为这三道题是我蒙题,猜中的!” 讲堂上一片安静。 “猜对的?” “你是说,你三道题都从《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蒙的?” “是啊。”林延潮点点头。 “不可能,你怎么会好运气,蒙对一题,也就算了,难道还连蒙对三题?” 林延潮笑着道:“你们谁有《大题小题文府》,我们一对就知?” 当下就有人跑到林燎那借了《大题小题文府》,厚厚一叠二十六册,两个人才捧来。马姓士子道:“这里题目最少一两万道,要随便蒙中三题,几乎不亦于大海捞针,延潮兄,你不是蒙题,是蒙人吧!” 林延潮笑了笑,不予回应。 不少同窗已是开始七手八脚地找起来,可是这书页实在太多,几个人又怎么找得出。于是同窗们都是全体动员,一人手持一本书,在里比对题目,翻书页。 “不是这题。” “这题也是不是。” “我找到了,找到了!庄暴见孟子日,出自梁惠王篇下,破题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果真是简直一模一样!” 题目找到后,众人都围了上去。 “这篇是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啊,正德三年的殿试所作,才想的我有几分印象。” 泾野先生,名为吕柟,理学大宗师,以教书育人而闻名,书院不少弟子都读过他的文章。 “是啊,下面承题,起讲也是如出一辙。” 一人拿着卷子横了黄碧友一眼道:“方才是你说泾野先生的状元卷,到处都是破绽,全是败笔了。” 黄碧友脸一下白了,当下恨不得找个洞钻下去,在场之前想要批林延潮卷子的同窗们,也是颜面无光,若非黄碧友急于站出来挡枪,他们恐怕也要步此人的后尘。 “连鉴赏眼力,也配谈八股?”又有一人嘲讽道。 黄碧友当下不敢再说了。 众人目光又回到卷子上:“哦,不对,其中错了几处,不是文字上疏漏,但大意还是对的。” “看来延潮兄,也并非全数背下,虽枝叶少了几支,但主干却没有差。” 当下又一人叫道:“我也找到了,这一介不以与人,这破题就是照抄的。” 于是‘真相’水落石出,三题都找到了,真是出自《四书大题小题文府》。 “延潮兄,你这本《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都背完了?” “没有啊,我是抽着背的,”林延潮道,“方才马兄,不是说了吗?我若真的是蒙题,而不是蒙人啊!” 马姓士子本来想乘大家都没有主意,偷偷溜出门去的,人都站在门沿边了,但是林延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突然点到他。 “马兄,你实在太不该了。” 马姓士子嘿嘿笑了两声道:“我肚子有些疼,先去出恭,大家继续啊。” 几名与马姓士子交好的同窗都掩面,一个读书人连脸都不要了,输也就算了,还输不起。 余子游上前道:“林兄,这样也能蒙对题?不是此中有什么诀窍,也好传授我等。” 一旁陈行贵也是上前道:“是啊,是啊,林兄,不要吝啬啊。” 林延潮笑着道:“真的是运气好而已,实话实说,并非是有什么诀窍,你看我只是破题背下了,下面的我也背得不全,若是下一次就没那么侥幸了。” “这也倒是。” “延潮兄,也总不能将整本几十册书都背下吧。” 也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连这样也能考第二,果真运气太好。” “是啊,会试,乡试也规定,考生不可夹带作弊,却没说不能默书啊,嘉靖年间有一人乡试时,三场试题,尽录坊刻,自破题,承题直到结题,不易一字,主考官还是翰林出身,居然没看出来,结果也被取为举人。” “如此我等寒窗十年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死记硬背好了。” “诶,现在又不是嘉靖年了。” 同窗们听了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各自散去了,但彼此之间的议论仍未停下。 而林延潮待众人走后,则是走到墙壁边,斋夫将众人的卷子重新贴上去。 此刻已是没有一人欣赏,而林延潮驻足在墙边,研究起叶向高,余子游的卷子,对着上面县学教谕的点评,一字一字地揣摩。 书屋内,早已是人去楼空,唯有林延潮一人还在勤学。 书屋外的亭子里,余子游,陈行贵还有外舍里几个衙内们,聚在一处。众人神色都有些不善。 一个衙内冷笑道:“莫非林延潮昨晚整整踩了一夜狗屎,否则运气也太他娘好了?” 陈行贵斜了一眼道:“这你也信,就算他踩了全府的狗屎,也不可能这么恰好蒙对这三题。” 余子游道:“陈兄,可是事实如此,我们却不能不信,除非他背了全本的《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这么一说,众衙内异口同声地道:“比起这个我更愿意相信他昨晚踩了全省的狗屎。” “我就说这小子有些道行!”陈行贵用指头在桌上一敲。 一个衙内道:“不错,就算神童也不能在半月内背下整本《大题小题文府》。” 余子游沉吟道:“这么说来,可以说得通的道理也只有一个了!” 众弟子相互看了一眼,一并点头道:“对,他是作弊了。” 第五十八章 质疑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最简单的真相,往往可以解释最复杂的结果,认为林延潮作弊的,当下得到了共识。 “若非他夹带小抄了,否则他不会连蒙对三题。” “原来如此。那他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可谓处心积虑” “我要向山长和讲郎申述。”一个暴脾气的衙内站起身来。 “稍安勿躁。”陈行贵拉住了此人。 “陈兄,你如何能忍啊?若非这小子,你这一次就是外舍第四名。”余子游不快地道,当然他就是第二名。 陈行贵笑着道:“考试已了,我们贸然去检举,也是没有证据。我们要将这小子赶出书院,要人赃俱获才行。” 众人听了都是恍然大悟,一并道:“陈兄,真是高明。” “林延潮,先生让你去书屋一趟!” 听了这一句话,众人都是转过头去,但见林延潮走出二梅书屋大门。 余子游冷笑道:“恐怕他连先生这一关都过不去,陈兄你是白安排了。” 书屋内。 朱子像前,林燎负着手来回踱步,他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背下了?” “什么背下了?” “不要给为师装糊涂。” 林延潮当下老老实实地道:“弟子背了那么一些。” 林燎是书院内唯一知道林延潮底细的人,当他要说,林延潮将整本大题小题文府都背下,他也是有些不信。 “背了几成?” “五成。”林延潮决定还是低调一些。 “五成?”林燎质疑问道。 林延潮点点头,五成就已是上百万字,大几千篇范文,当即便如此林燎还是不信。 林燎当下抽出大题小题文府,随意指一章对林延潮问道:“背一遍。” 林延潮老老实实地背了。 林燎又抽了七八篇,林延潮除了三篇说没背过,其余几篇都背得一字不差。于是林燎又是一番瞠目结舌加目瞪口呆。 “先生,是不是这一次还要弟子再倒背一遍?” “别。”林燎这一次不会再上当了,只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心道这弟子小聪明十足,不可让他持才自误。 于是林燎一脸严厉地对林延潮道:“不是叫你不要去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了吗?你怎么不听。” 林延潮道:“先生,我也没有刻意去记,只是一篇范文看了几篇,揣摩在心底,然后见了题目,自然而然就记起来,写了出来。” 林燎听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我就知道如此,你这是小聪明,不是大聪明,懂吗?当然如此默书,将来童子试时,考官见了你也不会判你错,罢你的卷子。但他们若出偏,截搭题,题不在这本文府,你该从哪里作答?” “就算你过了童子试,将来乡试,会试之时,哪个考官不是翰林院出来的,这等饱学宿儒之士,什么名家范文没有见过,他们看了你的卷子,与其他士子别出心裁,另辟蹊径写出来的卷子一比,怎么会录你?为师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先生是说童子试时,还能靠背题蒙混过关,但是乡试,会试就不行了。” 林燎听林延潮的话,好像说的是他那个道理,但是听起来却怎么那么怪。 林燎道:“什么叫蒙混过关?不要存侥幸之心,你若是想在书院里有好名次,自己需勤加苦学。” “那学生还能从先生这借文府来读吗?” 林燎沉默了一会,哪个老师不喜欢学生背书的,但他反对弟子背题,就是担心他们作了歪路,整日琢磨着如何在童拭里如何猜题,蒙题,而耽误了正经功夫。 可林燎想到林延潮居然半个月就二十六册孟子里所有大题,小题都背了一半,这似乎也没什么难度。不行,此子是可教之才,不能让他走上这投机取巧的歪路。 当下林燎语重心长地道:“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你若是再借文府看下去,就是走上了歪道,以后不可从我这里借此书。” “学生记下来。以后不往先生这借此《大题小题文府》了。” 林燎看着林延潮走出书屋,不由想到方仲永,严嵩,这两人都是神童,但却都为神童名声所累,他实在不希望林延潮走上这条道路。学业必须一步步来,不能为了求快,这样会欲速则不达。 林燎想林延潮如此聪明,应已是将他的话记在心底。 而此刻林延潮正是书院的前,拿着自己的学牌对管书道:“劳驾,借《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一套》!” 管书抬起头道:“书院规矩,一次最多借你三册,一套别想了,你要哪三册?” 林延潮想了下道:“那就论语吧,要学而篇,为政篇,八佾篇。” “真是麻烦。”管书抱怨了一句,走上去,不久给林延潮带来三册。 林延潮笑着道:“多谢了,如果可以,文府论语里下面几册书,也帮我留着,下次再来取,这里是一点灯油钱,聊表心意,不成敬意啊。” 管书见左右无人,将林延潮的钱收下,脸色温和地道:“许久没见过你如此勤奋的弟子了,好,我给你留着。” “多谢了。”林延潮借到书后,心想林燎是叫不准,往他那边借书,但又没有说不准往借书啊,这么明显言语里的漏洞,自己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不管是林燎有心无心这么说,林延潮还是准备往背题库的路数上走下去,反正对他而言又不难。可是林燎说得对, 天生我才,有才不用白不用! 林延潮回到二梅书屋,将借来的论语读了一册后,收拾书袋返回号舍。 号舍之外,但见一个人影横在了自己眼前。 “这不是黄兄吗?”林延潮问道。 黄碧友顿时赧然,深吸了口气当下抽出一张卷子道:“延潮,这是一千个服字,大丈夫言而有信,你拿去!” 林延潮拿起卷子来,笑着道:“哦,还有此事啊,我都不记得了!” “你。”黄碧友见自己与他打赌,此人竟丝毫没放在心上,不由生起一股被轻视的愤怒。 见黄碧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林延潮笑着道:“黄兄,说笑的,别生气,你言之有诺,我自也是遵守约定。大家同学相交,一时意气之争也是寻常,我平日也有不少不对的地方,也请你包涵。” 说着林延潮向黄碧友拱拱手。 黄碧友听了也是怒色消去,向林延潮回了一礼结结巴巴地道:“延潮兄,言重了。” 同寝之人也是见了这一幕,于轻舟不由道:“林延潮有大度,乃谦谦君子。” 余子游嘴唇一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林延潮先去洗了把脸,回到号舍里,但见中央的油灯下,号舍里七个人都是拿着书在读。 一般来说,考试刚毕,大家都会放松一下,而眼下。 林延潮躺在床上,一旁于轻舟凑过头来道:“延潮,你可知因为你一下考了外舍第二,眼下所有人都被你提起劲来,都在发奋读书了。” “我,不是吧,我不是碰运气的。”林延潮笑着道。 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从原来全班垫底,现在全班第二,也就是说除了叶向高,所有人都因为你,平均名次都往后退了一位。” “我们书院里所有弟子,都将全部精力拿来读书,却换了这个结果,你说大家心底如何能平衡呢?” 林延潮点点头道:“说得也是啊。那我也总不能每次都考最后,来让大家来开心吧,这样不是我不开心了。” 于轻舟轻声地笑了起来道:“是啊,每个人都在埋头读书,没有一个人懈怠,大家都在进步中,但是你名次后退了,就说明你没有其他人进步得快。你才来一个月,若是在书院久了,就能体会到大家的心情了。” “我之所以放松的与你说这些,一来是我欣赏延潮兄你的为人,二来明年我就不会在书院读书了。” “为何?” 于轻舟笑着道:“不堪重负了吧,我和家里人说书院都是如叶向高,延潮兄这般的才子,在这里读书对我而言,只会让我越来越绝望,倒不如换个轻松的地方,说不定学业上还有些进步呢。” 林延潮不免一愣。 “灭灯了,灭灯了。”这时候余子游开口道。 “慢着,再让我读会书啊!”嘉登的朱向文开口道。 号舍里众人都取笑道:“不差这一会啊!” “唉,你们不知道,我晚上若不看完三卷书,整个晚上就会睡不着的,一连十几天了,大家原谅则个。”朱向文讨好地与众人说道。 众人听了顿时一阵笑骂,林延潮却在笑中,觉得有几分苦涩。 第五十九章 天生我才 第六十章 道统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章 道统 次日,林延潮从号舍起床,发觉天已是开始冷了许多,不知不觉他已在书院求学一个月了。 闽地气候很暖,又是近海,一般这个纬度,除了冬天很少会下雪,不过眼下是小冰河期,入了冬后,气候还是骤寒了下来,听同窗说前几日近郊的山里下了场小雪。 山里下雪,说明气候已快降到零度了,林延潮起床后又加了一件厚衣,整好衣裳去号舍旁的水缸打了盆水,拿着昨夜泡好的杨柳枝蘸上牙药揩齿,然后洗脸,水打着脸上是冰凉刺骨的。 冬日昼短夜长,外头天还蒙蒙亮着,号舍里的同寝已是背上书袋,三三两两地朝外舍走去。 林延潮走到外舍前,见了同窗大部分已是穿上了冬衣,而书屋前两株寒梅已是吐蕊,看来马上就要迎着寒风绽放了,真不愧是岁寒三友。 这两株梅树与外舍同窗们朝夕相伴,眼见要开花,众同窗们都是驻足在旁。 直到膳夫送来了早点,同窗们这才纷纷回到书屋里。林延潮也是驻足一阵,让后迈步走进了书屋。 不久林燎到了书屋,直接讲论语。 四书里孟子最难,论语地位最高,记载是孔子和他弟子言行。 自五四运动喊起‘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来,孔子地位在林延潮这一代不少八零后眼底,已是史书上随便一老头差不多。但在林延潮现在这时代,孔夫子可是读书人的精神领袖,尊为至圣先师。 读论语里最有名即是满篇,子曰。子是对老师尊称,论语成书于曾子门人,所以整篇里即孔,曾二人以子称呼。 林燎讲论语前,语气中对论语极为推崇,告诫子弟:“你们看论语孟子,要熟读玩味。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获益。” 然后林燎又说了自己读论语心得:“我自七八岁发蒙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但年纪越长,读之愈久,越觉意味深长。” 接着又联系之前教的孟子,和论语比较,林燎道:“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汝等要记住。” 林燎这一番话,深入浅出,恰好将读论语的重要道出,符合书院以读书育人为主,举业为末流的精神。 林延潮在下面正襟危坐,知道今日要教论语头两篇,林延潮早是温习过了,在穿越前他就看过南怀瑾的《论语别裁》,对论语并不陌生,不过当时对于他说,既畏惧古文的生涩,又不肯看满街披着论语外皮,实在卖心灵鸡汤的书,故而选这本国学大师的书来看。 那时他对国学不过稍有兴趣,但没料到穿越后,国学成了他衣食所来。 来书院前,他买过《论语注疏》,有向老夫子请教过,这一次正好拿来和朱子注的《论语章句》相互印证。说完好一通话后,林燎才开始教论语第一篇《学而》。朱子集注里说,称这一篇是入道之门、积德之基。 林燎在上面讲书,林延潮在下面一字不漏的听着,手里笔头也是不停。 天气有些寒,林延潮手有些僵,不时得搓一下手,记讲义的速度也是慢了下来,一旁研好了的墨,一会儿就冷凝了,又得再添水化开。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读书的专注之意,却丝毫未减。见到这一幕,连一旁其他弟子也不得不佩服林延潮求学的认真。 陈行贵看着林延潮的背影,在那琢磨着。 在外舍里,陈行贵在众多二代中,算是背景深厚。他家里直系里虽没有高官,但远亲里有出过都御史,云南巡抚,这样一地方伯的大人物。到了他父亲一代,成了闽浙豪族,作的是海上生意,知道其中底细的,就是知道他家的钱如淌海水似多了。 读书并不重要,他又不似寒门子弟只有进学一条出路,就算不中秀才,也没什么。 陈行贵来书院读书后,他也并不打算真靠读书进学,是本着广交朋友的打算,有价值的人就结交,没价值的,也不拒交,这些人将来都可以是他家里的阻力。他不以钱财疏通,但依旧在外舍里人缘极好,很有几分号召力。 对于林延潮,他一直觉得这少年不同于他人,眼下也是从心底从可以观察,拉升至可以结交的地步。 到了课末,林延潮将林燎讲的《学而》和《为政》两篇,一并背下。论语二十篇,林燎准备用十天来讲,然后各用两天讲《大学》,《中庸》。 大学之重,不用多提。读说中庸,中庸乃《礼记》一篇,为子思所作。 朱子在序论里说,尧传位给舜时,传授了‘允执厥中’一言,这句话去过故宫的人,都知道。 舜传禹时,将四字添为十六字,合起来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尧本一句话已是够了,舜多添了三句,就让尧这一句浅显,让天下人容易明白。 十六字即理学推崇儒家心传,先王之学,圣人之教尽在这十六字里。 至于道尽先王之学的,十六字心传,千百年来已经有无数读书人尝试着解释,但林延潮觉得朱熹说得很到位了。朱熹道,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 这句话意思,即在上的圣贤之人虽智慧,而不可失了人性之本,而在下的凡人,虽然凡愚,但是却不能不以智慧约束自己。慧心与真性情二者夹杂与方寸之间,一时不慎,身居高位的圣贤,会越高越危,微末的凡人,越低越是微小。 林延潮听林燎讲完中庸一书,深感真是获益匪浅。这样精辟的话,真是恨不得,每日都能听见。只是可惜林燎只是讲了两日,否则从中间的体悟会更多。 论语,中庸,大学读完这是上半月的课程,期间有一件事,就是冬至。 在古代冬至的重要,不亚于岁末。 在过冬至节时,书院弟子还是着实热闹了一把。在民间冬至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皇帝要亲自举行郊祭,即祭天,百官要进表朝贺。在百姓家里则是要祭祖,百姓不管有钱没钱,就算借钱都要过节,置办祭品。 而书院间,则是拜圣寿,也就是给孔夫子拜寿,释菜先师。林垠,林燎领着书院弟子们拜祭了先拜孔圣。 孔子是至圣先师,当然要先拜,冬至普通人家祭祖,读书人祭孔,其隆重之礼不亚于孔诞。 林延潮在祭孔时,不由想起,后来朱熹,以及其弟子以十六字心传,来宣扬道统,认为道统犹如天道,传承自有脉络,圣圣相承。 先王之学,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尧舜禹汤是口耳相传。而数百年之后,先王之学,又有周继承,汤传周文王,武王,文,武王传周公,周公传孔子,但间隔太久,于是只能以心传心,类似于走心的说法。 周公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周天子治统不保,孔子的鲁国乃周公封地,孔子承周公的道统应运而出。 这点林延潮刚学的论语很有体会,孔子说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大意是周朝文化昌盛,我学周。 又说过,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大意是我老了,好久没梦见周公了。 孔子拜后,林垠,林燎引得弟子再拜亚圣孟子。 孟子曰,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此言以孔子传人自居。 孔孟之后儒学所传何人? 韩愈推崇杨雄,说他可继儒家道统,可书生们不买账了。杨雄改仕王莽,此乃失节,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骂是杨雄是小人之儒。 山长林垠拜完孟子,下面拜得则是周敦颐。周敦颐之学上承孔孟,下启程朱。 之后是二程,程颐赞其兄程颢,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盖自孟子以后,一人而已。 二程拜完拜张载,张载有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拜完最后则是朱熹,朱熹有言,自是以来,圣圣相承。 这一条线下来,就是理学推崇的道统,孔孟之道,周、程、张子继之;周、程、张子之道,朱子又继之。 拜完诸子时,众弟子们感受到这庄重气氛,也不由身心受到了一番陶冶。林延潮走出斋舍,心想这道统说,看起来逼格很高,很能给自己长脸,但总觉得有些抱古人大腿的感觉。 下面弟子以全礼拜先生,同窗互拜,这才算完毕。在没什么娱乐的古代,过节相当于最大的娱乐了。书院弟子们都是喜洋洋的,没有每日读书时的苦闷,显出了一些年轻人的朝气。 晚上书院也是置办宴席,按照习俗,冬至这一天,北人吃混沌,南人吃汤圆,而闽地呢,却是吃米时,也就是糍。据说吃了米时可以时来运转,给人添运,对于读书人来说,也是讨好好彩头,希望朔望课能考个不错的成绩。 第六十章 道统 第六十一章 拉拢(第一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一章 拉拢(第一更) 冬至之后,马上就是朔望课。 上半月朔望课依旧是由山长林垠出题,课的是论语二十篇,中庸三十三章,大学经一传十。 下半月再专门讲论语,大学,中庸八股文的破法,以及大题的思路,月课上围绕,论语,大学,中庸考三篇八股,大体上一个月的课程就是如此。联系上上一个月将孟子读完。 林燎必须要将两个月内就将四书过了一遍,这当然外舍弟子都有基础的缘故,对于他们而言,四书课不过是一趟温习而已。若是真的认认真真要学一遍四书,最少非两年之功不可。 蒙学三年如何识字,提笔写字,词字读音,背诵三百千千,增广贤文。然后习四书两年,再选五经之一为本经,研究上一年,最后研习各种八股文破法,写法,苦下功夫数年,方有底气赴童拭与人一较长短。 这是一个普通读书人的经历,真正的寒窗十年无人问。 当然也有各种神童,将这十年缩短了不少。 求学的日子,冬至过后,书院的日子依旧如此平静。但二梅书屋里留下读书的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越是抵近三月一次的季课,书院弟子求学的压力,就越大。林延潮感觉到这几日,同窗们说话的话语,明显变少了, 林延潮也不免受此影响,心道果真如于轻舟所说,真是片刻都放松不得,稍以懈怠,身后就会有人把你追上。 朔望课终于到来。 考试时,林延潮感觉有五六双眼睛,不时从自己身上瞟过。 林延潮一下子就猜到他们是在怀疑,窥视着什么,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以一个成人的口吻叹道,少年人啊,少年人啊。 考题是帖经题二十道,墨义题五道,制艺题一道。 帖经题比上一次多了十道,由此也可以看出书院,对弟子帖经这基本功的重视。 当然帖经题无论是十道,还是二十道,对于林延潮而言都是没差,只是多费了一些笔墨而已。 林延潮阅卷后,即认真答题。 帖经题,墨义题不费吹灰之力答完,当然这对于外舍同窗们来说,多也不是难度,所以真正拉开分数的,还是在制艺题上。 最后一道制艺题题目,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这一题出自论语卫灵公。课业匆忙,林延潮这半月来,只是背了论语,论语章句,关于论语大题小题文府只看了五六册。这卫灵公一篇,他自还没有背到。 没有背,就自己答,林延潮背了那多范文,平日课堂上也听了林燎那么多破题思路,感觉最近自己八股文的功夫也有点突破。 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换成现代文就是,当公务员的童鞋,先做好工作,再给我谈工资。 林延潮想到朱子集注上对于这一段的注释,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那么破题就从朱子集注上阐发。 想了许久,林延潮有了思路,在草稿纸上写到,君子之仕,在于修其职而不求其禄也。 林延潮点了三个点,君子之仕点事君,修其职点敬其事,不求其禄点后其食,这破题一句都点到题目的意思,没有漏题,可以算是成功破题。林延潮写完后不由小小的激动了一下,自己终于凭着自己的实力破出了一题,只是这破题是照办朱子集注上的,少了自己见解,分是很难给高就是。 然后林延潮一步步写下来,最后大步上前交卷给林燎。 林燎拿过林延潮的卷子,不看他帖经,墨义,直接看他的时文。他先扫了一眼,神色好了一些,大概是见林延潮不是采用《大题小题文府》的范文来答题,心情好了一些。 林燎粗略了看了下,在林延潮破题的一句,用朱笔在旁边画了一个三角。 林延潮知道古人改卷的套路大同小异,写得好的地方,画圈,其次画三角,再次一竖,最末就打叉。打叉说明一窍不通,一竖说明勉强及格,三角犹可一观,画圈就是最佳了。 接着林燎又在林延潮承题,起讲,中股的地方,画了几个竖,当然这一篇的卷子是比不上,上一次月课时,县学教谕给自己改的,好几个小圈圈的卷子了。 但终归是自己做的。 眼见林燎要对林延潮说话,当场的外舍弟子都是竖着耳朵听好了。 当下林燎温和地对林延潮道:“破题尚可,可承题,分股还是不够,总而言之很有长进。” 林延潮当下喜道:“多谢先生。” 什么叫很有长进,众弟子们不淡定了,林延潮上一次可是考了外舍第二,这一次居然很有长进,不是要考到第一去了。 众弟子们长吁短叹。 而林燎对林延潮说得这一番话,不久就传到陈行贵,余子游耳里。并且他们从其他人的嘴里,也听出林延潮考试时,从始至终都在认认真真地做卷子,没有打小抄。 这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这一次放榜前,可没有一个人去问林延潮考得如何了。 下午放榜,成绩出来,林延潮考了外舍第二十二名。 众弟子们在风中凌乱了了,从外舍第二长进到第二十二,原来是林燎说林延潮很有长进,就是这么长进的啊。 这个世界真是令人看不懂啊。众弟子们都是有心无力,连放榜去看林延潮卷子都懒了。 而林延潮依旧站在榜前,将前三名的卷子都是看了一遍。 叶向高的卷子是,圣人论人臣之义,惟务自尽而不求利也。夫为禄而仕,非所以事君也…… 林延潮看了叶向高的卷子心道,以前看只知叶向高卷子写得好,但好在哪里,自己不甚明白,那是因为差距太大,现在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说明我和他的差距缩小。 看来背范文,也并非全无作用,这一个半月来,我确实如先生所言,进步很大啊。 “林兄!”林延潮正在榜前驻足,突然一人在背后开口道。 林延潮转过头来,竟是陈行贵。 “陈兄,有何见教?” 陈行贵笑着道:“见教不敢当,林兄你的卷子,我看了,进步不小啊。” 林延潮赧然道:“哪里,从第二名到第二十二名,怎么会进步不小。” 陈行贵微微一笑道:“我指的是,林兄的卷子比上一次朔望课时,进步不少,而不是上一次月课。” 林延潮讶然,此人莫非看穿我的本事。 陈行贵忙道:“林兄,不要误会,我并非来打探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读书的方法,林兄别出蹊径罢了。只是下一个月,就教五经了,林兄可想好以何经为本经吗?” 五经乃是易,诗,尚书,春秋,礼记,科举时,士子只要精通一经就可以了。乡试时五经魁,就是各选一经答得最佳者为前五名。 林延潮道:“在下来书院不过两个月初来乍到,还请陈兄指教。” 陈行贵当下道:“不敢。看来延潮兄,还没决定,以何经为本经吧。”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是啊,不知书院弟子,大多以何经为本经?” 陈行贵笑着道:“山长擅治春秋,次辅书与诗;讲郎擅治诗经,至于其他四经,也通晓一些。因此书院里,以春秋,诗经为本经的弟子比较多。” “春秋,诗经啊!”林延潮点了点头,好比魏晋子弟,论阀阅,讲谱学,讲究士族子弟血脉传承一般。 两汉治经,讲究是代代相授,非常注重师承传授关系。如诗经,分四家流派,鲁诗,齐诗,韩诗,毛诗,每家师长对弟子传授如何注释诗经,都有不同的见解。 而春秋,而春秋也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也是各一派别,师徒相承,各有体系。 所以两汉时,要学习诗经,春秋还要择一流派才行。 到了明朝,科举规定如何注释五经的框框。可是一般也是先生治什么经,弟子也是学什么经,是一脉相承。 照道理,林延潮该学春秋或者诗经才是,但是他偏偏另有主意。 ps:传说中的双更来了,求一下大家的推荐票啊!晚上还有一更,恐怕会稍晚,但是一定会更。 第六十一章 拉拢(第一更) 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 林延潮听陈行贵这么说,想了下道:“本经一事,我还没有决定,且容我三思,再答复陈兄。” 陈行贵露出十分理解的表情,点点头道:“好啊,林兄,到时尽管说一声就好了。我与几位好友,正好都是治春秋,起了个春秋社的名头,社里可是不乏上舍,中舍的弟子,平日各自专研学业,只是在讲经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商量研讨,有时候还能得到山长亲自指点,你可知道山长当年是五经魁,全省举子,他春秋治得最好。” 林延潮听了不由有所心动,山长的学问自是他佩服的,也希望能得到他的指导。 林延潮眼下是真确定陈行贵确实是实意的邀请,不过思量后还是道:“真的多谢,陈兄这么看得起我,盛情相邀。我仔细思量后,再答复你。” 陈行贵笑着道:“好的,林兄也不必着急,还有半个月。” 待陈行贵走后,林延潮不由琢磨起来,陈行贵这是怎么回事,向自己示好,这是拉拢自己的意思吗?” 是陷阱?还是示好?林延潮心道自己一个寒门子弟,似没什么值得对方陷害的,但示好也不至于吧。 陈行贵走后,林延潮深感常识的匮乏,他竟在五经里选择何经上,犯了难。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汉朝时设五经博士,一经设一博士,以家法教授弟子。 当时学者多只治一经,兼治两经已是很少了,当时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称兼通五经,经学大师马融都赞他经学上的造诣无人能及,此外两汉能称得上兼治五经的人不多。 到了宋明,研习经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但就算当时大儒,虽敢说兼通五经,但如果教授弟子,也只敢择一经。 所以林延潮要选本经,最好是春秋,诗经之一,特别是诗经,林燎待自己极厚,自己学诗经,他定会倾囊相授。除此以外其他三经山长和讲郎恐怕就没办法教自己了。 而林延潮不想治春秋,诗经,他想治尚书。 在上一世时,自己正好看过当世几位国学大师研究尚书的文章,对于尚书有那么一些,超过这个时代古人的心得和见解。至于其他四经,他是毛都碰不到一点。 还有个原因,冥冥之中,他对尚书有那么一份自己的喜欢。 孔子论六经,曾这么说,“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大意是,到一国家,看那的风俗,就可知该国的教化。为人温和柔顺、朴实忠厚,即是《诗》教的成果;通晓远古之事,是《书》教的成果;心胸广阔坦荡,是《乐》教的结果;如果是清洁沉静、洞察细微,是《易》教的结果;端庄恭敬,是《礼》教结果;善于辞令和铺叙,那就是《春秋》教的结果。 《书》就是尚书,尚字通上字,意为上古之书,从三代开始记载。朱熹在中庸作序道,儒家圣圣相继的十六字心传,就是出自尚书里的大禹谟。 正如孔子所说,读尚书可疏通知远。 林延潮决定不着急下结论,还是再多挖点资料。 林延潮先是直接去了,借了一本国朝福州府乡试题名录。 这题名录里,同榜中式者姓名、年龄、籍贯的名册,也记录了考生科考时,选用何书为本经。 林延潮将这本题目录看完,总结了一下,本府内学诗,春秋,易的最多,礼记次之,尚书则是最少。林延潮不由想骂娘,以尚书为本经的学生这么少,说明府内能教尚书的老师也很少啊。 要不要随波逐流,改换阵地,诗经好像也不错,孔子不是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大意是诗三百,一句话概括,就是三观正啊。 春秋也不错,孔子修春秋,以微言大义,令乱臣贼子惧! 但想来想去,林延潮还是舍不得放弃尚书,但是没有一位能指点自己,精通尚书的经学老师,也是没用啊。 算了,还有半个月,才定本经,林延潮想多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再决定。 回到号舍后,众人也多没有睡觉。 林延潮的成绩时高时低,众人现在也拿林延潮当作奇葩来对待,弄不清楚倒是他的真实力到底如何,是不是作弊。 号舍里,唯有于轻舟与林延潮,那一夜交心后,二人关系不错。 林延潮乘机向他问起了可以不可以选尚书作本经的事。 于轻舟很是意外反问:“你为何要选尚书啊?” 林延潮毫不犹豫,很无耻地道了三个字:“我喜欢!哈哈!” 于轻舟斥道:“不是喜欢不喜欢,书院弟子,一般只治《春秋》,《诗经》,除非你自学成才,或是来书院之前,已是有了其他经师,否则一般不会改治他经的。” 林延潮没有说话。 于轻舟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这么随性啊,你上一次月课试了第二,若都是这成绩,很有希望从外舍进入中舍,从外课生成为内课生。但若是下个月,你选了尚书为本经,谁来教你治经,那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林延潮当下道:“外课生与内课生,除了多了点银子又如何,我就不信了,进了中舍,我读书就会更聪明了,在哪里求学不是一样。” 于轻舟摇了摇头道:“你还真是不知规矩,你以为外课生与内课生没区别,我实话告诉你,书院一百年来,从没有外课生参加童拭,能考取秀才的先例。” “外课生不能中秀才?” 于轻舟点点头道:“很难,一般都是在县试,府试时就落第了,少有府试中第,就算侥幸府试中第,又怎么能过院试。延潮,你要知道童子试里升补罢黜,要比书院三舍艰难十倍。在书院里你都无法成为内课生,你又怎能指望靠童试时,一朝中式,还是趁早与我一般早点打道回府吧!” 林延潮微微吃惊,于轻舟盘膝坐在床上,以一副前辈的口吻道:“你现在知道艰难了吧,所以朔望课你随便考考无所谓,但半个月后的月课,一个半月后的季课,对你而言,不容有失,乘着你现在还有进入内舍的希望。” 听了于轻舟的话,一旁的黄碧友也是凑过来道:“延潮兄,若是你下一次的月课,还是与这次朔望课,一样排名的话,你就算季课考得再好,也没有机会进内舍了。” 说到这里,黄碧友得意地道:“早知道,这一次和林兄打赌了,谁输了,就写两千个服字。” ‘那这一次月课,咱们再来比比。‘林延潮蛮认真地道。 黄碧友闻言顿时涨红了脸,于轻舟道:“黄兄别怂,你这一次可是外舍第八啊。” “哼,谁与他一般见识。”说完黄碧友拂袖而去。 几个人听见了,都是低声地笑起。 于轻舟看了林延潮那笃定的样子,心道这小子哪里来的自信。但要黄碧友打赌,他也没这底气。 “还是叶兄好啊,置身事外。”余子游笑着道。 叶向高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百~万\小!说。 余子游见叶向高那高傲的样子,当下以一副前辈的口吻对其余人道:“你们与其争论这些,还不如多抽点时间读书,那些中舍,上舍的弟子,是不会等着你们的。” ‘当然叶兄不在此列,你可是进内舍易如反掌啊。‘ 对于这个三次考试,皆是第一的妖孽而言,进入内舍简直毫无难度。在余子游这一番话下,众人想到就这样被占去一个名额,都是心底一阵不舒爽。 为什么此人一进外舍就能拿第一,为什么他成绩这么好,这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啊,大家都不会喜欢的。 所以余子游这一番话挑拨,还蛮成功的。 叶向高当然听了出来,当下哼地一声道:‘余兄,听闻每次季考后,外舍进入内舍的弟子,也不过一到两人,如此说来,余兄你就算是外舍第二,运气不好也无济于事,我看你才是比其他人,更多努力的好,再说了,你也未必最后能排在外舍第二。‘ 余子游怫然道:‘叶向高,你这话什么意思?‘ 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 第六十三章 林府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三章 林府 叶向高与余子游剑拔弩张,令林延潮感觉到这位未来的首辅大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林延潮心想是不是要帮一下叶向高呢,这可是与他拉好关系的机会。 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他与叶向高的交情本来就不深。 余子游与叶向高当下一副要拳脚相向的样子。当下同寝之人一并上前七手八脚地拉住二人。 ”福清囝,我今日就好好教训你。” ”来啊,试试看啊。” 人家都说书生打架,只会对骂,不过这两位主,却丝毫不是这样角色。 叶向高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个木棍来,瞪着眼。 林延潮吓了一跳,此人竟还是早有准备,丝毫不吃亏。看来一进号舍起,叶向高与余子游结下梁子,他就有准备了。 从叶向高身上,他终于知道后世他家乡的地方社团,为何能称雄海外了。 除了林延潮外,号舍里五个人都上前去劝,却丝毫没有效果。 陈文才眼见推不动叶向高了,当下对林延潮道:”延潮兄,别坐着,快来帮帮忙啊。” 林延潮没心没肺地道:”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去好了。” 于轻舟挡住余子游,他这边显然比陈文才那边轻松,顿时没好气地道:”延潮兄,你还在说风凉话。” 林延潮笑嘻嘻地道:”你让他们闹嘛,闹出事来,山长知道了,少说也会革去他们参加季课资格,我等不是得了好处,大家不如学我坐山观虎斗好了。” 林延潮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愣住了,叶向高余子游是外舍第一第二,他们若是失去参加季课资格,当然是便宜了其他人。 方才还拉不动的叶向高立即就将木棍丢在地上,余子游也是收手,整理衣裳。 朱向文喘着粗气道:”延潮兄,你不点早说,我们几个人累得半死。” 余子游不是不知好歹,当下上前抱拳道:”多谢延潮兄好意提醒,我差一点做错了事。” 林延潮笑了笑道:”应该的。” 叶向高也是向林延潮道:”多谢延潮兄了。” 林延潮笑了笑。 于轻舟拍了下林延潮的肩膀道:”你这小子有一手,我们五个人都办不到的事,你一句话就行了。但是刚才在那看戏实在不该。” 于轻舟这么一说,号舍里众人都是大笑。 托小冰河期的福,林延潮见到了书院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飞入手心却化成了水,唯有远山上树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见证了大。,雪过来。 外舍的弟子们呵着手,提着书袋。 书院的日子,一直如此,读书,朔望课,读书,月课,读书,朔望,月课,读书,朔望课,季课。 连林延潮刚进书院时,新鲜感也是完全磨灭,每日不是百~万\小!说,就看卷子,背范文。 林燎教得很用心,林延潮可以感觉自己每一日都在进步。 这一日林燎将林延潮召至书屋,对林延潮交的讲义讲解了一番。 从你记得讲义来看,这两个月来,着实进步不小。”林燎欣慰地道。 ”都是老师对弟子的栽培啊。” 林燎呵呵地笑起道:”少来给为师来这一套,不日就要习五经了,想好以何经为本经了吗?” 林延潮听了道:”学生还没有决定。” 林燎道:”怎么没想好?我不知你之前所学的功底,不好替你决断,不妨请教下你的蒙师,让他替你判断。” ”是。” 听林燎这么提醒,林延潮也是想到,自己来书院求学,还是多亏了林诚义的推荐。这一次自己在书院安顿下来,正好也是要登门拜访一下。 过了两日,林延潮找个了空闲向林燎告假。 书院是封闭式管理,不告而出,会被处罚的。林燎听林延潮说要去拜见林诚义也是一下同意了,只是让他在闭锁前返回书院即可。 当下林延潮回号舍换了一身新衣裳,还取了上一次月课第二,书院奖励自己三两的助学银,这才出门去了。林延潮先去买四色点心,又想到林诚义刚娶了一房娇妻,又去布店,买了半匹布,加上一些零碎,差不多将三两银子都花完才行。 上一世林延潮是对别人大方,对自己也大方的人,刚穿越时,环境窘迫,不免束手束脚,但现在身上有些钱了,不免就想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一些。 何况又是栽培老师,他收拾妥当后才动身。林延潮照着林诚义给自己信里所说的地址,找乡人一问,才知是在林家尚书祖宅的隔壁。 林延潮听了感叹不已,濂浦林家对林诚义还真是不赖,连祖宅都给他住了。 林延潮在一乌木门前敲门后,一个老仆模样的人开了门。林延潮通报后,老仆领他走进宅院。 林家的祖宅在林庭机进尚书时,重新翻修过了。 走入乌木大门,右手边即是轿厅,达官贵人家中必备,平日落轿,轿夫下人喝茶的地方。 轿厅下一条直道通到底部,左三间右四间院子。仆人不用多言语,林延潮从院子门前的抱鼓石,那高书着累世一品的门匾上,也可以感觉到数代显贵的富贵。 路上不少丫鬟下人,屏息静气地走过,一个个挨着向林延潮行礼,这高门大院的规矩,自是不一般。 老仆领着林延潮到西北角一院子前,即是停步,示意他进去。林延潮走进院门,绕过照壁走入右侧的回廊。 此刻有些细雨,雨水顺着屋檐上的黛瓦滴落在天井里。天井里的石缸,正承着雨露,这石缸是整块石头凿空,不仅可以用水,还可预防走水,乃是大户人家民居必备。 从天井旁的屋檐下走过,就是三间屋子,左右间应是厢房书房之类,中央则是正堂,正堂之后还有居处。 正堂上书着‘中和‘两字。 但见一个穿着青衣直缀的男子,一旁的屋子推门而出,走到正堂。不是林诚义是是谁。 “拜见老师。” 林诚义刚才书房里读完书出来,陡然见到自己的学生,一时还没缓过来,待真见到林延潮后脸上露出喜色来,但又收敛起来淡淡地道:”啊,是你来了。” 随即林诚义看见林延潮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板起脸来道:“怎地乱用钱,到为师家里还买这么多东西,快拿回去。” 林延潮不由赧然道:“先生娶亲,学生未具贺礼。” 林诚义听了脸一沉,再要教训林延潮一番,林延潮立即岔开话题道:“敢问师母在哪里,学生要前往拜见一下!” 林延潮是林诚义的得意弟子,算是半个家人,自然不避内眷。当下林诚义当下带林延潮见了自己妻子,林延潮但见这位师母,年方二八,知书达理,一见就知是出身教养俱佳的女子。 林延潮也不由感叹林诚义好福气。 师娘见了林延潮带着的礼品,亦是笑着道:“这半月来,那么多学生来看望你,就这弟子最有心意。”林诚义听娇妻陈赞,当下微微一笑,对于让林延潮将礼品拿回家的话,是再也不提了对师母道:“知会厨房说我有客人,加几个菜。” “是。”师母温顺地道了一声。 “叨唠先生了。” “与我到书房说话。” 书房里林诚义问了几句林延潮读书进度,并将自己治经的一些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给林延潮。 林诚义说,林延潮认真地记。林诚义一讲起来,就一如继往地滔滔不绝,林延潮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连询问选经的事,也是耽搁了。 待到了晚饭时,二人才从书房出来,师母已在天井里摆桌。 这时外面突传来一声长笑,人未到声先闻:“林兄,请恕我不请自来,作了恶客!” 那人说了不请自来,但言语间丝毫没有愧疚的意思。林延潮看去但见来人,三十岁,身穿宽袍大袖,手里提着一壶酒,头发不羁地别在脑后,倒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范。 林诚义见了来人,当下站起身来,林延潮也是一并起身道:”世兄来做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还有个小友嘛。”那人打量了一眼林延潮。 林诚义道:“这是我的弟子林延潮,正在濂江书院求学。延潮,这位是你林世叔。” 林延潮听了知此人来头不小,他是替自己在引荐,当下叫了一声道:“世叔!” “林兄你……,你这也是,知我冒然前来,也没带什么东西,怎好平白被小辈叫一声世叔了。” 当下对方拿了一锭状元及第的银锞子,对林延潮道:“讨个吉利。” “你这是埋汰我,我还嫌拿不出手呢。” 林诚义当下点点头,对林延潮道:“手下吧,你世叔为人豪爽,若是不收,一会他要朝我翻脸了。” 说着两人都是大笑,林延潮也笑了笑称谢收下,心道这一趟来实在不亏,花了三两,收了五两,还净赚二两。 ps:今天有事,明天继续两更,再求一下推荐票哈。 第六十三章 林府 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第一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第一更) 接着二人就在席上坐下,林延潮作陪在一旁,师母添了一副碗筷,不过尽管是师母,但女人是没办法上桌的。 布完席面,师母就离开了。 三菜一汤,简简单单,林诚义说多加两菜,看来夫妇二人平日只有一菜一汤啊!不过以林家对林诚义的重视来看,这倒不是怠慢,只是揣测是林家家风如此,喜俭朴而不喜奢侈。 林延潮与来人高谈阔论起来。 在谈论中,来人身份林延潮也大体明了,此人名叫林世璧,乃是当朝正五品大员,通政司参议林炫的长子,他的爷爷乃是已过世的工部尚书林庭?。另外老尚书相公林庭机是他三叔公,南京工部尚书林燫,太平府知府林烃都是他的叔辈。这背景天子脚下的京城,都没几个衙内比他牛逼的。 背景牛逼也就算了,此人还不是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才华横溢啊。林世璧少年时即被视作神童,有乡名,甚至被视为比几位中进士的叔辈还要杰出,深受家里重视,作的诗词曲赋之词,撰之成集,在士林间都很有影响力。 众人皆以为林家要出再出一个进士,继续科举联芳下去。 林世璧的神童之名,却如流星般划过,开始还有人以为又是一个方仲永,但他新作的诗词,依旧受人吹捧。大家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偏科了。虽然偏得不太远,从时文偏到诗赋上去了。 因为会试,乡试就不考试贴诗的。 后来家人发现,林世璧越来越不对劲,整日不宅在家里读书进取,而是出外饮酒高歌,以结交三教九流为乐事。这番不肯进取功名,整日醉心于诗词的样子,令他父亲,家里长辈都恨铁不成钢,最后把他禁足在祖宅读书,不许再于朋友诗词唱和。 林世璧不怕禁足,却怕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喝酒。正好林诚义搬到祖宅居住,林世璧就找上了他喝酒。 林诚义与林世璧在席上聊得都是诗词歌赋。 席面上林世璧言谈直率,颇见真性情,真有股魏晋名士的风流。在理学约束下的大明,读书人大多克己束礼,已是很少见到这样的读书人了。 林延潮看林世璧,想到孔子的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大意就是找不到行为合乎中庸的人,作朋友,就与狂狷者交往。狂者敢做敢为,大所有为;狷者清高自守,有所不为。 林世璧大概就是这样的狂狷之辈。 两人谈话都是诗赋,林延潮这方面肚子里墨水本来就少。 不过插不了话,就不插话,就算能插话,也别在别人面前卖弄点什么,那很俗。林延潮也没想表现自己,林世璧虽是衙内中的衙内,但自己行的正坐得直,没什么好巴结的,拿他当一个纨绔子弟看待就好。 不过也不要作出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还丢了林诚义的颜面。反正自己年纪小,那就做低伏小吧,殷勤地给林诚义和林大才子添茶倒酒就是,不给人留下个坏印象就行了。 正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夫子的话,时时刻刻照耀我前进啊。 酒席过半,一名仆人走进来对林世璧道:“少爷,二叔爷回来了,老相公请你去见见。” “不去,不去,见了也是那一番老话。”林世璧当下道。 仆人不敢多言退了下去。 林世璧见林延潮道:“这想必就是,将世兄推荐给胡提学的弟子吧。” 林诚义笑着道:“是啊。” “你眼下在读什么书?” “论语,论语章句。” 林世璧叹道:“又是一个深受八股之害的孩童,八股之害甚于焚书,且败坏人才,秦皇当年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不过四百六十余人也,但而今朝廷以八股取士,所害之人何止千千万万。” 听林世璧这么说,林延潮不免有些不爽,眼下他读八股文正起劲了,却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想这人竟抨击我最爱的八股文,若不是看在你是林家子弟的份上,定要反击。 林诚义也是道:“我弟子正志于举业,你这么说有害无益。” “世兄,我不过是早日点醒梦中人罢了,若非我肯专心举业,今日又岂止一个秀才。不是我不愿,只是我不取罢了。” 说到这里林世璧又向林延潮问道:“你现在在哪里读书?眼下业师是谁?” 林延潮答道:“在濂江书院,业师姓林讳燎。” 林世璧喝了点酒,说话之间更狂放道:“林垠那个老学究啊,此人迂腐的紧,没什么好共语的,至于林燎不过我学弟,此等割裂经义以为能事之辈,就更不用谈了。” 这是出言攻击了,不论如何林延潮都要还击,以捍卫老师的颜面,这也是弟子应做的事。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此言差矣,山长与林先生,都是有德君子,有道之士,小侄在他们那获益良多,实不容世叔如此诋毁。” 说完林延潮从袖子,将林世璧的银锭取了出来,放在桌上道:“世叔馈赠,小侄受之有愧,眼下原物奉还,还请恕罪。”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没有脾气和主见,伤害了自己的师长朋友,就是要挺身而出,撕破脸了也是在所不惜。 林世璧喝了一口酒,朗声笑起道:“这少年人倒是还有点脾气,我好意劝你罢了,还是放弃时文,跟我来学诗赋吧,我会从头教你的。” “多谢了,但我对你的诗赋没有兴趣。朝廷以八股取士,就算我诗词有李白,杜甫之才,也是中不了举人,进士。” 林世璧听了脸色一冷道:“举人,进士,大言不惭。林垠和林燎糊涂,教出来的弟子也是糊涂。” 林延潮道:“学生是糊涂,但是山长和讲郎清誉,却不容世叔这么说。” “好了,好了,”林诚义打圆场道,“延潮,世叔是长辈,你不可出言无状,还不向世叔赔罪。” 林延潮听林诚义的话道:“先生,弟子自是要道歉,但义之所在,弟子不认为自己有错,若是他人,在弟子面前诋毁先生,弟子也一并与之割袍断义。” 林诚义听了面无表情,但心底还是很受用的,脸上还是斥怪林延潮道:“什么割袍断义,事分曲直,若是理亏在我,难道你也帮亲不帮理吗?” “林兄,说得好,”林世璧一拍大腿道,“此当浮一大白,除了林兄,天下也无余子在我眼底了,真是的先生聪明,但林兄的弟子太糊涂了,我要替你管教管教他。” “管教?”林延潮道,“不知道世叔要怎么管教啊?” 林世璧,林诚义都是哈哈一笑。林世璧道:“你这弟子倒是厉害,丝毫也不怯场。你不是说你不糊涂吗?我考你几题,你若是都能答出来,我就收回之前的话。” “可以,但仅限经义。”林延潮一口堵住对方的话。对方诗赋都出版成集,士林传唱了,他方才听了此人与林诚义讲了一通诗赋,自己连半个字都听不懂,眼下就不要自取其辱了。 “四书?你不是怕我考你诗赋答不出来吧。”林世璧嘲讽道。林世璧心底向往唐诗宋词,而不屑于八股文的虚词,要他再谈八股真是从心底不屑。 林延潮淡淡嘲讽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必论汉唐,世叔说自己的诗赋很强,但写得好与不好又没有公论,而八股取士,谁高谁低一目了然。世叔屡试不第,早已失去锐气,只敢在诗赋上自吹自擂,以此来掩饰自己的不足,说到底都是心虚而已。”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世叔怕经义上输给他人吧!” ps:昨天陪家人去了外地,上一更还是在动车上写的。今天回来满满的惊喜,先感谢大家推荐票,打赏哈。大家这么支持有点受宠若惊了,我会好好更新的,晚上还有一章。 第六十四章 诗赋和经义(第一更) 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林延潮这一番话几乎直至本心,林世璧心底的些许薄弱之处。他顿时勃然大怒。 “汝既是要试经义,我们就试经义!”林大少双眼冒火,恨恨地吐了这几个字。 林延潮嘿嘿一笑,心道,你中计拉! 他正要开口……林延潮却抢先道:“为表公平起见,还是请我先生来考校,先生,我五经还未学,就从四书经义里取题,然后谁先破题,破得佳为胜,先生,世叔以为如何?” 林延潮偷换概念,将对方出题考校自己,而变成两人公平比试,这显是拿自己与对方身份平起平坐。 林世璧自然从心底知道林延潮的打算,但是他不屑于争辩,如此失了他的风度。 林大少将折扇噗地一声打开,指着林延潮道:“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也来我面前放肆,不过汝当庆幸,考得是时文,而不是诗赋,否则你在我的面前,连说一个字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试试看了。” 林延潮与林大少说话间,院门里进来一书生,这书生面容与林大少有几分相近,也是手持纸扇,仿佛是一位偏偏贵公子。 那书生一见林世璧,即皱眉道:“大哥,我二叔从京城回来了,派人请你,你也不去,我怎地还要我三请五请不成。” 林大少看了来人一眼道:“你等一下,眼下我没这闲工夫,等我教训完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就去。” 那书生也是摇了摇头道:“大哥,你还是这臭脾气,别让我爹久候。” 书生的仆人搬了张椅几来,书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只是口里催促道:“那你快一些。” “放心,不用片刻,我就叫他知道什么是五体投地。”林世璧冷笑言道。 林延潮一副不屑于争辩的样子,向林诚义道:“先生可以开始考了。” 林诚义叹了口气,一副你们真要如此吗的表情。而林延潮,林世璧二人都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林诚义当下取了一卷论语,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吾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两位从这句破题吧!” 林世璧扇子轻摇,斜眼看了林延潮道:“论语我五岁时就倒背如流,七岁时即背论语章句,你几岁蒙学,几岁治经学?” “我指点你一番,此文是出自论语为政篇第四,再教你个乖,朱子集注里有言,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你如果聪明,从此中破题就好……” 林延潮看都不看林世璧一眼,脱口而出道:“破题一句,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哈哈。”一旁那书生朗声大笑起道,“有点意思,大哥,你这一次还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说完那书生就寻了张椅子坐下。 林延潮方才说完,林世璧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圣人所以至于道者,亦惟渐以至之也。” 林世璧心道,圣人就是孔子,道的是,孔子才能成为圣人,乃是渐进积累。正好破去这一章的意思,可笑自己还依着老办法,去程朱集注里找方法。 林诚义作为裁判,当下道:“此破题极于工巧而后已。” 他也是奇怪,林延潮学了八股文不过两个月,怎么破题破得这么好。 “敢问先生,是我胜了吗?”林延潮问道。 林诚义点点头道:“是的,你破题,世兄还未破题,且你又破得全无破绽,世兄,是你输了。” 不过林延潮底细,林诚义自己很清楚,他不可能进入书院才不过两个月,就强到这个地步。于是林诚义想到了一个可能,对林世璧道:“林兄,我弟子或许刚刚在书院读过此题,一时凑巧蒙对。” 这事情也是有的,比如老师上午刚讲了这篇,就刚好问道了,或者是林延潮刚作了这个卷子,揣摩过破题,否则仔细慢慢想来是不可能如他这么快的。 林世璧心底琢磨,不论是否这小童是蒙对的,但毕竟输了就是输了:“世兄,咱们再试一题,若是再输了,我就拜你弟子为师。” “天瑞,这玩笑太过了。”林诚义连忙道。 林延潮却道:“世叔不敢当,如此乱了辈分,将我师长置于何地!” 对付嚣张的人,你就要就比他更嚣张。 “妙极,妙极!”林世璧这一次被气得不轻,然后咬着牙道,“世兄,赶紧出题!” 林诚义也不想弟子压过林世璧,心想小孩子赢了一阵,沾沾自喜就不好了。既然刚才说论语,他不过恰巧碰对,孟子一书三万多字,应是没那么巧了吧。 于是林诚义翻开孟子当下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路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林世璧眼下不敢再有小瞧林延潮之心,一听题目,立即就在心底思索起来:“这一题出自孟子尽心一篇,大意就是鸡鸣而起,就为善事之人,乃是舜一般的人,鸡鸣而起,就逐利之人,乃是蹠这等做大盗的人,欲知舜与蹠的区别,没有其他,看他到底是取利,还是取善。” “我若是要破题,当从义利之辨来作文章,如此我最有心得了……” “以善利分天下之人,而为利者庶乎其止矣!”林延潮一语道出。 啪!啪!啪! 林世璧感觉自己被人狠狠连抽了三个耳光,面红耳赤,愣在原地。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有小顽童秒思破题,”那书生起身,笑着道,“诚义兄,这是你的弟子吗?” 林诚义点点头,也是颜面有光地道:“是啊。” 那书生走到林延潮面前笑着问道:“小友今年贵庚?” 林延潮道:“回相公的话,今年十二岁。” “十二啊,甘罗能十二拜相,你也差不太远……” 林诚义忙道:“世升兄,别捧杀我这弟子,他擅长背书,或许又是他碰巧罢了,少年人不足夸啊!” 林延潮没好气地看了林诚义,心想林诚义和林燎都是一个心思,就怕自己生骄傲自满之心,自己像是那么得意忘形之人吗? 那书生笑着道:“诚义兄,你放心我有分寸,小友我也考校你一题好吗?” 什么?将考校人,当作乐趣?方仲永不就是成为神童后,整日被人考校,考残了吗? 林延潮道:“多谢抬举,不过我要走了,先生要我书院闭锁前返回的,不能耽误了。” 林世璧道:“慢着,我知你的底细了,我猜你必是将四书范文都背下了,否则不会破题如此轻巧。我问你子曰二字,怎么破题?” 林延潮不由一愣,心道论语上虽满篇都是子曰,但是他背得名家范文里,没有一篇是讲子曰怎么破题的。此人果真厉害,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实力,看来我速速开溜,不然就晚了。 林延潮当下道:“世叔,我问你君子如何才能言而有信?” 林世璧脸顿时黑了,这是林延潮在提醒他拜自己为师的事啊。 那书生上前一步,笑着道:“莫要得了便宜卖乖哦,这样吧,我出一题,若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帮你一个忙如何?若是答不出来,方才你们二人作赌不作数如何?” 林延潮心道,好嘛,果真狡猾,林家的昔日的神童林世璧,拜一介少年为师,传出对林家的名头着实不好。 这书生是来找回场子的。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用少年的口气道:“不行,不行,你们林家的人,说话不讲信用,我怎么相信你?” 哈哈,那书生莞尔一笑。 林诚义对林延潮这般顽劣也是没有办法,摇了摇头道:“延潮,不可无礼,这位是小尚书相公的公子。” 第六十五章 比试(第二更)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与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与 小尚书相公? 原来是南京工部尚书林燫的儿子,衙内中的衙内啊。 从这书生一进院子,林延潮即知此人不凡,不同于普通富贵家的子弟,虽约束得很好,但口吻里还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感觉。这就有权有势家里子弟,与有财无势子弟的区别。 “原来是公子。”林延潮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没感觉多敬重,也没感觉多不敬重,普普通通的就是了。 书生看了林延潮一眼,欣赏地点点头道:“这回你该认为,我会言而无信了吧?” “这我不知道,但我明白,若我不与你打下这个赌,先生绝不会饶我。” 林诚义,书生二人同是一笑。 书生道:“你说得倒是。” 林延潮问道:“如果我赢了,是不是什么忙都能帮呢?” 书生脸色一沉,心道这少年好蠢,换作聪明人就会眼下卖自己一个人情,留着以后再用,只有短视之人,才急于眼下兑现。 书生淡淡地道:“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的就不帮,不过你的事,应该很少有我帮不上的吧。” “那我就放心了,不知林公子考校什么呢?” 书生微微笑着道:“书上经义我不会再考你,你说你还有何长处呢?我就考你的长处吧。” 林延潮点点头,心想这书生倒是大气,想了想自己除了记性好外,就是对刑律上还算下过一番功夫,打赢过两场官司,于是道:“刑律断案,略知一二。” “刑律断案?”书生笑了笑,“你先生还教这些?” 林诚义笑道:“这倒不是我教的,只是上一次他家遇了官司,他代祖父应讯,乡里人对他赞不绝口呢。” 书生双目一亮道:“还有这事?” 林延潮谦虚地道:“不值一提。” 书生笑着道:“那好啊,我的一位好友,吃了个棘手的案子,若是你从中参谋一二,帮我这好友开脱,算我再欠你一个人情好吗?” 看来又要操刑名师爷的活计了,正好我是丝毫不虚啊。林延潮心底想道。 林延潮跃跃欲试地道:“尽管问吧,我试试看。” “世升,你说什么笑话,一个十二岁少年,仗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你居然将刑案拿来询他。”林世璧在一旁道。 书生林世升笑着道:“他不答不出来,不是更好,如此你的颜面,我也替你保住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嘛。” 林世璧摇了摇头道:“此事我自有计较,但你既是爱问,随便你吧。” 书生林世升当下看向林延潮道:“你听好了,我这位好友家里富贵,三世为官,蓄养了几个优伶。有一天伶人问此人‘如捉到窃贼,要用什么办法惩戒?’他说有一个方法很妙,陈醋灌他的鼻孔,窃贼痛苦之下,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恰好有一日,有位娇痴的监生,不懂人事,在村里观剧,到了人散时,此监生仍是不走。伶人以为他是小偷,于是抓来询问,这监生不答,于是采用我好友说的办法,将这监生灌醋而死。” “此事为官府知道,收敛尸体检视后,才知此人不是窃贼,而是国子监的监生。县官当下堂审怜人,伶人说这办法是我好友教的,县官当下将两人一并抓了了下狱。此事我明知我好友是无辜,有意为他辩答,但多番奔走,百词而莫赎,县官也不肯开脱,你有什么办法救下我好友呢?” 林世升说完后看着林延潮,林诚义也是道:“此案我也听说,两个月来轰动一时啊,一个监生死了,牵涉甚大,士林间都闹成一片。连抚台老爷都发文至府台衙门过问此事,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恐怕世升兄你的好友很难脱罪。” 林世璧道:“此事难住多少人,世升你也认识不少府县官吏,他们都无法替你出谋划策,你拿此来考校一少年,此胜之不武,换一题目吧。” 林世升点点头道:“大哥,教训得是,此事我是有些过份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敢问可有笔墨?” “笔墨?”林诚义讶然。 林延潮点点头。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我们倒是小看了少年人的想法。” “也好,不妨看一看。”林诚义笑着道。 众人都是没异议,心底多半觉得林延潮不自量力想尝试一下,但也是怀着鼓励之意。 林延潮当下饱蘸墨汁,沉吟了一下,在纸张上写下四字‘燕可伐与’! 在场三人都是饱读诗书,一见林延潮写‘燕可伐与’四字,就知道林延潮孟子七篇里公孙丑的一章。 这一章大意是,齐国大臣沈同私下问孟子,燕国可以讨伐吗? 孟子说可以,燕王哙,将封国禅让给大臣,这好比一个大臣,不经君主,将俸禄爵位让与他人,他人也不经君王同意,接受俸禄爵位。燕王哙此举将周天子置于何地。 后齐国攻打燕国,有人问孟子:“你鼓励齐国攻打燕国吗?” 孟子回答说,没有,沈同问我,燕国可以征讨吗?我说可以。然而他们若问我,谁能够征讨燕国。那我会告诉他,唯有奉周天子之命的人才可以征讨。 好比有一杀人犯,他人问我,此人该杀吗?我答可以。若是问我谁可以杀这杀人犯,我则回答主司刑法的官吏可杀。眼下齐国讨伐燕国,乃无道之国讨不义之国,我何尝有如此鼓励过。 写到这里,林延潮开口道:“伐燕固在齐而不在孟子,故而推之,你的好友告诉伶人,灌醋可以逼问窃贼,但若是再问伶人是否可以施刑窃贼,你的好友则必不会同意,这一切乃是这怜人自作主张罢了。” “若是县官断你好友有罪,那先罪孟子!” 林延潮这话说完,三人都是目瞪口呆。 “古春秋决狱,今孟子断案。”林世璧半响道了这一句,摇了摇头持着折扇看向林延潮满是复杂之色。 林世璧也是拿起林延潮所书,心道此子真天纵之才,吾不如之。 林诚义听了林世升这么说,连忙道:“世升兄,勿捧杀小徒,碰巧,碰巧而已。” 林世升调侃道:“诚义兄,你好不厚道,教出如此得意的弟子,平日还与我等掖着藏着,说吧,小友要何事要我帮忙?” 林延潮嘿嘿笑了一声。 林世升道:“只要我林世升能办得到的,你是想替家人求官呢?我有一二门路,若是求财,我可指点你一条康庄大道,若是求美色……你年纪还太小,不能害你。另外我那好友日后还有一份厚报。” 林延潮道:“多谢相公了,下个月书院就教五经了,我想拜一名师学习经学,不知相公能否帮忙一二。” “原来是求学啊。”林世升露出欣然的笑意,不求富贵,而求诗书,正是喻义不喻利的君子之风。 林世升当下道:“这容易,你准备以何经为本经?” 林延潮道:“尚书。” 林世升问道:“尚书?这……这眼下以尚书为本经的人不多,为何该学毛诗?礼记?” “学生只想学尚书,最好老师离书院比较近,五日里可以拜访一次。” 林世升点点头道:“也好,眼下治尚书的名儒虽不多,但我总算也认识两三人,你三日后来,我给你消息就是了。” 林延潮还未开口,林诚义即笑着道:“世升兄真是交由广阔,我替小徒谢谢过了,延潮还不赶快谢过人家肯帮你这个忙。” 林延潮心道老师,你这不坑我,明明是他赌输给我了,谢什么谢啊。 不过林延潮也知林诚义一番好意,当下只能作礼向林世升称谢。 夜色已深,林府的后花园里, 十几个丫鬟端着面盆,毛巾,茶盅候立在那。 花园的亭子里摆着一桌宴席,一旁摆着一个青泥炉子,炉子上温着壶酒,两个丫头在煽风炉煮酒。 宴席上坐着两人,一位是鹤发银须的古稀老者,一位则是三十多岁的男子。 古稀老者指着桌上的螃蟹道:“吃螃蟹易积冷,故需温酒来去寒,你多年没回家,尝尝家乡的菜,先喝些热酒去寒。” 说着丫鬟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酒来,那男子恭恭敬敬地喝了,然后道:“爹,我给你掰蟹壳。” 老者听了摇了摇手道:“自己掰来才好吃。” 老者拿了只蟹一边掰一边道:“苏杭的人喜摆弄精致,吃个蟹还搞什么文吃,弄了个什么蟹八件来,你这一次入京见了申侍郎,他是如何吃的?” 第六十六章 燕可伐与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听老者问话,那男子认真地答道:“申侍郎虽留孩儿在他的府上用饭,却没有吃蟹。我们有同年之谊,十几年相交,不过普通宴席罢了,孩儿见申年兄一饮一食都有讲究,不似胸怀锦绣的人。” 说着顿了顿男子又道:“也若非如此,权相怎么会容他,以他为左右手,眼下朝廷上多是俯首帖耳之辈,真是令我辈心寒。” 古稀老者拿螃蟹蘸了姜醋,点了点道:“所以你两次入京,就都没有去张府?”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道:“爹,是孩儿没有听你的话。” 古稀老者道:“没去张府,也就罢了,张江陵迎母进京,沿途官员多备厚礼迎候,你身为太平府知府,却对属下官吏道,吾岂是搜刮民脂民膏,巴结权贵之人,如此扫了首辅大人的面子,你这样做外面人看以为是你兄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古稀老者话虽说的平静,但已是苛责。 古稀老者叹道:“你二十二岁中进士,仕途太顺了,这一次你辞官在家,给我好好反省,在家读书,不许出户一步,磨一磨你的心性。” “是,爹,孩儿疲乏了,先告退了。”这男子当下起身离去。 古稀老者抚须摇了摇头。 不久林世璧,林世升二人踏着鹅卵石路,走到亭子前。 “拜见爷爷!” “拜见叔公!” 那老者当然即是已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林庭机,濂江本地都称他为老尚书相公。 林庭机笑了笑道:“是你们啊。这蟹性寒,趁热吃不仅好吃,还不易闹肚子。” 林庭机对丫鬟摆了摆手,当下丫鬟立即将席面上的冷蟹端走,从厨房里取了热蟹摆上桌。 林世升入座后问道:“爷爷,二叔到哪里去了?” 林庭机道:“不要说他,世璧怎么来得晚了?是不是怕见了我和你二叔,又催你读书之事?” 林世璧自斟了一杯酒道:“叔公哪里的话,反正你们见了我都是要提一次,我耳朵听出茧子来了,早就习惯。” 此言一出,林庭机,林世升都是哈哈大笑。林世璧素来不拘礼法,又不是林庭机亲孙儿,这般说话大家也都不意外。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大哥方才是与一个小童斗法呢,两人取四书一段,看谁破题快,结果大哥连输两阵。” 林庭机闻言奇道:“你大哥与人比试,这不稀奇,但输给人却还是头次听说,那小童于经义专研很深吗?” “经义专研深不深,倒是不知,只是破题极快,不假思索。” 林世璧黑着脸道:“这有什么,是这小童取巧罢了。” 林庭机道:“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你喜诗赋,身为长辈不说你有错,但若是重诗赋而轻经义,则是重文则轻质。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若是平日里林庭机这样说教的话,林世璧能自动免疫,他自幼天资过人,自视过高,但今日居然两阵输给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学童,当下大受打击。 眼下林庭机这番话说来,他猛然被触动,当下垂下头道:“叔公说的是,侄孙受教了。” 林庭机又和蔼地笑着道:“这少年能胜过世璧,想来有些投机取巧,纵有些才气也没什么,这年头有才情的少年,比这江里的螃蟹还多。” 说着林世升笑了起来,而林世璧没有将林庭机这句话听进去,而是是垂下头沉思。 林庭机与林世升边谈边掰蟹,吃了几头肥美的膏蟹后,林庭机对林世升道:“今天忘斋先生,给我来信,求我向抚台求情,救一救他的孙儿。” 林世升点点头道:“我差点忘了忘斋先生,是爷爷你乡试时的年谊。” “我们两家本就是世交,他儿子与你爹的交情也不浅,而他孙儿也是你的好友,这一番他孙儿下狱,听说你也没少走动。眼下忘斋先生求到我,你也知道活到我这把年纪了,老朋友本就没有几个,他要救他孙儿,我怎么会不理,可眼下并非我不舍得卖这老脸,只是此事终究死了个监生,士林间影响甚广,我若是插手此事,一个不慎,恐怕就是老妪改嫁,年老失节了。”林庭机言道。 这事林世璧,林世升也知,越位高权重,行事越多顾虑,不是怕办不到,而是怕损了名声。 林世升笑着道:“爷爷请放心,此事我已有计较了,救不出忘斋先生的孙儿,对于我们而言并不难,只是担忧事后士林舆论,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们一个说法。” 说着林世升给一张纸道:“爷爷,解决的办法都在这里。” 林庭机草草看了后,不住点头,连酒也是多饮了几杯道:“妙极,这是你们想出来了吗?” 林世升露出惭愧之色。 林庭机笑着道:“你们都是正经读书人,料来也想不到,世升你是请了谁替你捉刀?这不是你平日交游的那帮只知吟诗作对的清客相公作得出,到底是三司衙门的幕客,还是府县官衙里的师爷,难不成是省城里的名讼师?” 林庭机将手里的蟹放下,一旁丫鬟端上了绿豆面子来净手。 林世璧,林世升对望了一眼,都有几分难以启齿。 林庭机净了手,取了毛巾擦干,丫鬟端上香茶漱口。林庭机转过头见两位孙儿不答问道:“怎么我猜得不对?” 林世升赧然地道:“爷爷,还记得方才与大哥比试的少年吗?” “竟然是他,难得,难得。” 林世璧道:“叔父不是说,有才情的少年比江里的螃蟹还多,有何难得的。” 林庭机沉吟道:“年轻人才情出众,也是常理,但他能以经义,学以致用,用之断案,这就不是一般的少年了。” 听到这里,林世升道:“爷爷说的是,孩儿也是如此想的。” 林庭机问道:“这少年是什么底细?” “叔公,他是林诚义的弟子,在濂江书院读书。” “原来就是他,我记得是他将林诚义推荐给胡提学的,我还写信荐他入学的。” “是的。” “我记得他也是姓林,是我们濂浦子弟?” “应该不是。” 林庭机听了嗯地一声,露出惋惜的神色,又拿着纸来看了一遍道:“这办法可以,我手书一封给周知县,忘斋先生的孙儿就可以放出来了。不过这少年帮了你的忙,你可许了他什么?” “他说想拜一名儒为经师,习经义。” “准备以何为本经?” “尚书。” 林庭机有些意外道:“尚书,闽中治尚书的人可是不多啊。” 林世升道:“虽是不多,但孩儿总算还认识几人。” “说来听听。” “孙儿已想过了,本府教尚书的名家不多,但忘斋先生正是一个,由他来教少年尚书正好,何况这少年还帮过他们家这么大一个忙。” 林庭机抚须道:“可忘斋先生授业于马子萃,马子萃又授业于王阳明,不是正宗之学。” “爷爷,说的是,那横周先生呢?” “那更不行了,横周先生所承尚书,既无家法,也非名师所授,穿凿附会之说已不可胜言,乃是误人子弟。” 林世升笑着道:“看来爷爷心底已有人选了,若非我治毛诗,而大哥治得是春秋,我也想让此少年随我们学经,而家里除了二叔外,没有人治尚书了,爹不是想?” 林庭机点点头道:“有何不可。” 林世璧和林世升对望了一眼,林世璧道:“爷爷,二叔他可是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教一个学童?” 林庭机道:“两榜进士又如何,如今辞官在家,也是一闲人啊。” “什么二叔辞官了?”林世璧,林世升二人都是吃惊。 林庭机长叹,露出几分痛惜之色道,“你二叔意气用事,得罪了张江陵。辞官也好,回家磨一磨性子。我让他教授几个弟子,不让他无事可做,也从学童身上的求知好学的样子,看到当年磨志读书的自己。有人漏液赶科考,有人辞官归故里,真是可笑,可笑!” “爷爷这么做是为了二叔啊!”林世升,林世璧都是点了点头。 第六十七章 有人辞官归故里 第六十八章 冬衣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八章 冬衣 祖孙二人就这么定下了给林延潮请的老师。 “那么爷爷,是否要将这少年召来一见呢?” 林庭机笑了笑道:“我都这么大把年纪,见了又如何。” “是。” 林世升见林世璧从头到尾一直略有所思,不由诧异道:“大哥,今日你的话怎么特别少?” 林世璧抬起头道:“我想今日之事,以往视经义之词为虚文,但今日这少年,却能以经义,断我不能断之事。叔公说的对,尚经义者质,尚诗赋者文,二者兼具,方能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以往是侄儿糊涂了。” 林世璧这么一说,林庭机与林世升都是露出大喜的神情。 林庭机喜道:“若是你肯用心习经义,你之才不出数年可乡试中举,此真乃我林家之福。” “是啊,大哥,以往怎么劝你都不管用,这一次竟想通了,没料到竟是拜一个少年之赐。如此我林家不怕再出一个进士吗?”林世升惊喜交加。 林世璧下定决心发奋读书时,也没有想到,他因林延潮的话,人生轨迹转了一个弯。而在另一个时空,他持才傲物,一直不中举人,到了三十六岁那年登山失足而逝。 从林府出来后,林延潮即匆匆忙忙地返回书院,总算在落锁前,赶回了书院里。 书院的规矩很严的,若是弟子夜不归宿,不仅要处罚,还要载入稽考簿,相当于后世学校处分之类的,若是严重的还有可能被逐出书院。 对于此林延潮当然是觉得很不人道,换做以往自己上学时,没有电脑时,还天天溜去网吧通宵呢这滋味叫现代人如何受得了,但古时候的书生不知怎么的,都是练了一手好的忍耐功夫,仿佛断绝了七情六欲一般,整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 气候愈发寒冷了。 林延潮晚上在号舍睡觉时,被子也是不够御寒了,林延潮临睡时,不得不将厚厚的冬衣都穿着自己身上,裹着被子方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一点。这一夜,天寒地冻,林延潮听得出来,大家睡得都不踏实,辗转反侧,到了快要天明时候,有人才打起了鼾声。 林延潮也是没有睡好,这天才微微亮了,林延潮就听了拾衣穿鞋的声音,大家不肯在越躺越冷的床上呆下去,早起出门读书去了。 林延潮也是起床刷牙抹脸,走出了号舍。 出了门,喝,空中洋洋洒洒地竟是下起了雪来。 林延潮进了书院后,见得入冬的第一场雪。雪很小,望在空中的白花花的,飞入手心却化成了水,唯有远山上树梢淡淡的粉白,才清楚见证了大雪过来。 “下了雪咯!” 书院众学童们都有几分兴奋,呼喊声里也透出几分少年的朝气来。 外舍的弟子们一边打着伞,一边呵着手,手里提着书袋,眼里望着远山的雪景去上课。 下雪终于让枯燥的书院生活,多了一点涟漪。 “延潮兄,来一起撑伞!”于轻舟招呼道。 林延潮点点头,二人同遮着一柄伞向二梅书屋走去。 “于兄,最近心情不错嘛。” “是啊,想通了离开书院的事后,我整个人都好多了,不用再为了排名发愁,终于书也能看得进去了,也不用每夜都到三更天后才能睡着。” “那就不要走了。每个人都有低谷的时候,只要熬过这一段就好了。”林延潮挽留道。 “不了,家里已替我找到书院了,业师是禀生,也是与我家相熟的,县试时还能替我作保呢。” 于轻舟笑着摇了摇头道:“没料到,我就要离开书院了,还能交到延潮兄这样的朋友。” “我也是啊!”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二梅书屋前,梅花放开依旧。 到了书屋前,外舍的学童们都是将伞合起抖干,依在走廊旁的墙上放好,并将鞋子除下后,着袜走进了讲堂。 几名士子自发地拖起地来,虽书院专门请了打扫夫,但书屋内还有由弟子们自己打扫。看着窗外雪景,大家的情绪都放松了不少,讲堂上也是不时冒起了笑声。 书院外的钟声响过,林燎来到课堂后,对众人讲道:“诸位两日后的月课,将由知府教谕来命卷!诸位可需努力啊!” “府学教谕!” 众学童们吃了一惊,一府的教谕,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啊,众人听说由他来命卷,不由压力山大。 听见学童一片哀鸿遍野,林燎笑了笑道:“进士,也是由童生,秀才,举人一步步考上来的,大家也不要觉得进士出的卷子,真的就比举人,秀才难了许多。” 下面林燎开始讲课:“我们四书经义,大题小题也讲了差不多了,下面与你们道一下偏题与截搭题。” “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为例,‘如‘三人行,我师焉,’可出一题,此破题之法,不可由‘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上去破。题意需不黏不脱,还要把意思说足了,你们明白吗?” 听林燎这么说,有一个弟子悄悄议论道:“如此不是强截句读,破碎经文吗?远孔圣之意。” 另一个弟子笑了笑道:“这还不是怕考生,蹈常袭故,蒙题,猜测题。”说着这考生也是朝林延潮望了一眼。 林延潮在一旁听了,也是一愣,偏题,截搭题,不是专破林延潮这样只知专心背范文,不肯好好读书,正经做文章的士子。 大题小题范围就那么广,国朝取士快两百年来,题目被人出了个遍。为了防止如好好读书,整日靠蒙题为生的考生,于是截搭题,偏题就出来了。中以截搭题最为无情,无情到什么地步,有人说句笑话,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然后考你这句话,如何解? 截搭题,偏题最多出现就是在童试之中,考试考官出题随意性大,无数童生们就这样被截搭题,偏题虐得是死去活来的。 虽说无情,但截搭题,偏题,试得是考生发散思维,随机应变的能力,不拘泥于经义之上。死读书的士子考到这样的就惨了。大题小题就相反了,考得是士子扎扎实实的经义功底。所以经常是童试时被虐得死去活来的士子,到了乡试会试,犹如神助,一举登天。那是因为乡试,会试,一般只考大题小题。 林延潮听林燎讲如何破截搭题,也是不由感叹科举的博大精深啊。 林延潮一边记如何破解截搭题,但想学完这些知识后,多半也是然并卵,但是科举在选拔人才上,至少还是相对公正。 王阳明,进士及第,位列二甲第七人,张居正,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进士及第,二甲第九人,他们都是科举里的佼佼者,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也很像现在的高考,高三前老师常常在自己面前耳提面令的一句,高考没考上的,并非不是人才,但是高考考上的,一定已是人才。 林延潮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了,一面还背讲义,一面背经义以及集注,还要背《四书大题小题文府》,临了最后还要练字帖。 到了晚饭后,于轻舟对林延潮道:“延潮,你家里送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来到书院的斋房,斋夫对自己笑着道:“人都走了,家里人惦记着你,托人给带东西来了。” 林延潮听了大喜,拿起厚厚的包裹,就返回了号舍,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有两件厚厚的冬衣,一床暖暖的冬被,还有新制的腌菜,一大挂用绳子串起来的光饼。 林延潮心知是林浅浅挂念自己,知天冷了,特意托人送来的,于是林延潮心底顿时一阵舒坦,这衣服还没穿上了,身上就已经是暖烘烘的。 上面还有林浅浅给自己的一封信,叮嘱自己好好读书,不要挂念家里。 看着林延潮的被褥和冬衣,众同寝看到了都是露出羡慕嫉妒恨的表情,林延潮别提是有多长面子了。 林延潮将光饼拿了出来道:“来,来,大家都吃一点。” 好叻,于轻舟第一个拿过,然后陈文才,小胖子朱向文也伸手过来拿了一个。 至于其他人不好意思的,林延潮就主动拿去,以前与他有过芥蒂的黄碧友,拿过林延潮的光饼后,道了声谢。 叶向高等人也是接过,林延潮还拿了自己腌菜,学着以前腌菜饼子的做法,把光饼抛了一半,将菜夹在饼子里吃。 这么一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众人也是一个个拿了腌菜这么吃,然后是个个都是叫好。 第六十八章 冬衣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争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争 腌菜就光饼几下子就被同寝们吃完,大家不免意犹未尽。 小胖子朱向文连啃了三个光饼,满脸羡慕地道:“延潮,你家里人对你真好啊!” 林延潮嘿嘿一笑,拿起林浅浅寄来的家书,又从头看了一遍,不说烽火连三月,就是离家两个月,家书也是值得万金啊! 娟秀的字迹,透着微微撒娇的口吻,还带着几分关心,希望自己好好读书的心情,林延潮仿佛又看见林浅浅在自己面前,从一数到五般的唠叨。 妈的,我竟有点想念起家来了,惧内的大伯,爱打小算盘的三叔,自信满满的小堂哥,新官上任的爷爷,想必很是威风吧。 林延潮将家书压在枕下,躺了下去。 过了一阵,许是光饼的刺激,朱向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然后嗷嗷地哭了起来。 “娘啊,我在这里好苦啊,你知道吗?”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又来了,众人都是摇了摇头,这小胖子隔三岔五的就要来这么一遭,谁又没有点想家呢?大家都是懒得劝,熄了灯都躺去睡觉了。 见小胖子还在哭,林璧清先是忍不住了吼了他一句,小胖子不敢再哭,在床上抹眼泪。 一旁的黄碧友忍不住安慰他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这不过是小插曲罢了。 第二天早上,朱向文又没心没肺地与众人嘻嘻哈哈了。 空中又有点雨加雪,风夹着雨卷过一下,躺在床上即便是裹着被子,也能感受到冷冷的寒意。大家都不愿意起床,但是又不得不起床,动作有些慢吞吞。 于轻舟打了伞在号舍外喊了句:“延潮,快点,一起走!” “好咧!”林延潮赶紧穿上林浅浅给的冬衣。 余子游一旁酸酸地道:“最近你们俩都是挺好的嘛。” 于轻舟,林延潮两人都是嘿嘿地笑了两声,撑伞出门。 “于兄,林兄,等等我,一起走!”朱向文也是屁颠屁颠地加入了二人。 两日后,第二次月课到了、这一次林延潮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里有关论语,大学,中庸,尽数背完。 成就感嘛,是有那么一点。 这一次月课,依旧是五个小时,两个半时辰。 时间不变,但是题量却加了。 制艺题却从三道加为五道,五道题目时间很紧了,乡试头场一天,也不过七题,加五言八韵诗一首。当然书院的用意,也是让弟子们练习如何压缩时间,这样好适应将来科举的艰难。 这量就相当大了,所以外舍弟子们看了题目都是咋舌,不敢想太久,就是提起笔来在草稿上酝酿。一般考试的时间,都是在破题上耗去大半功夫的,这时候谁能破得又快又准,谁就能胜人一筹。 林延潮看去前四篇都是普通的大题小题,自己都是背过,至于最后一道则正好考的正是前几天林燎一直在讲的截搭题。 截搭题,是根本蒙不到的,这样的组合有无数种,实在太多了,不过这截搭题,也不是太偏。没有出现,上句取自四书,下句取自五经无解搭,这种题与‘床前明月光,小人常戚戚’比起来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待拿到题目,林延潮想了下,该如何去答。题目不可以全抄,自己也得做一两道题目,否则起不到练手的效果。嗯,四题里挑最有把握的一题,自己来答,至于其他三题,就抄写范文吧。 林延潮是信心满满,左右看了一下,左右同窗们无不作垂头忏悔之状,有的几乎将笔头都咬烂了,一番苦大仇深的样子,众人中唯有叶向高,余子游等弟子,才是作奋笔疾书的样子。 哈哈,这样有对比,有衬托的考试,才显得自己爽嘛。 林延潮没有先将默背抄书,而是选了自己最有把握那篇制艺文,趁着刚开始考试,自己思路最清晰的时候,开始做题。 即便如此,也是作了快一个小时,才将文章搞定。林延潮擦了擦汗,心想自己最拿手的文章都作了这么久了,又何况其他,如果真的考,就是能全部答满,考试时间也是不够用的。 下面三道题,林延潮不假思索,提起笔来,脑海自然而然地就冒出范文来,当下笔不加点的写了起来。 果然默写的速度,比自己写题快多了,他自己答的第一题,可是写了一个小时,而这三道题才写了一个小时。 林延潮左右看去,有的同窗才刚刚把稿子上写好的题目,誉写到答卷上去。林延潮不由心想这么写,时间哪里来得及啊。 林延潮摇了摇头,最后开始写截搭题,这他娘的,这种题目,简直可以杀死无数脑细胞的。 一个上午考完,大家吃午饭时,又是一番人生百态。 不过抱怨的人,略多了一点,都说这一次考试题量太多,不少人都是漏了一到两道题目。 小胖子朱向文在那里抹眼泪,号舍的人都在一旁劝。 “别伤心了,大家都考不好,题目没有做完啊。”于轻舟劝道。 “我惨了,我这次肯定进不了前十名,爹娘一定对我失望透了。”朱向文哭道。 “那下一次吧,总有机会的!”黄碧友劝道。 “我都笨死了,怎么读也是那个样子,有时候我脑子都学蒙了,书怎么也看不进去。”朱向文继续哭道。 “那也吃饭啊,吃饱了。”林世璧见朱向文一直哭,没了耐心道。 “你们吃,我不吃。” 林延潮道:“朱兄,你的心情我们是知道的,你若是想哭就继续哭吧,不过你最爱的海蛎煎蛋就吃不到了,还有这粉条拌豆腐丝,用卤水煮过,可有嚼劲了,这也吃不到了……” 朱向文脸一抬,胖胖的脸上泪痕未干道:“林兄,那我先吃一会,等会儿再哭!” “这就对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嘛!” 朱向文点点头将食盒扒拉了过来。众人都是如释重负,纷纷竖起大拇指给林延潮点赞。 午饭过后不多时放榜,人头攒动。 林延潮没有挤到人堆里,而是坐在书屋里看卷子,不久于轻舟噔噔地跑了进来,开口道:“延潮兄,你这一次考了第三啊!” 众同窗们都以不敢置信地神色看着林延潮。 “第三啊!知道了。”林延潮继续百~万\小!说。 “你怎么这么平静,难道这一次题目又被你猜中了。”黄碧友也是过来问道。 “差不多吧。” 林延潮再度陷入一篇质疑之中。 但是这一次大家都不急,自也是有人,将林延潮的卷子上的题目,与文府上题目比较。 这一次五篇题目比对完后,众人分析出了结果,林延潮有两题全盘造抄,一题‘重度借鉴’,一题自己写,最后一题截搭题,要抄也没地方去抄。 众人顿时一篇哗然,换句话说,林延潮这一次是蒙对了两题,一题蒙了一半,还有一题没蒙到,还有一题是想蒙也不蒙不到。 “四题蒙对两道半,这什么与运气?” “真是太狗屎运了,居然又被他蒙到了。” 相对于上一次背后议论,这一次大家与林延潮相熟了,则是直接围着问:“延潮,蒙题有什么诀窍啊?” “延潮,你整日往讲郎那跑,是不是偷看考题啊?” 当然最多的人还是道:“延潮兄,把你蒙题的诀窍告诉我等吧!” “求指点!” “请指教!” “不要吝啬嘛!” 听到这里林延潮耐心地解释道:“没有诀窍,只有背书,诸位,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大家共勉,共勉!” “切!” 众人一片嘘声。 稍后斋夫贴出了外舍弟子的排名,排名上林延潮成绩还是不错。 叶向高两次朔望课,月课都是第一,外舍第一已是毋庸置疑,而余子游与林延潮一样,两次月课,二人各拿了一次第二和第三,但在朔望课的成绩上,林延潮倒是不如余子游,所以余子游暂时列第二,林延潮列第三。 所以三人都有机会在季课之后,升入中舍。 “恭喜林兄,每次都是运气这么好。”排名一放出来,余子游首先林延潮道贺。 林延潮装着没听懂对方话里的嘲讽,笑着道:“哪里,我还是远远不及余兄啊!” 余子游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刚入外舍,能考到这个成绩,已是相当的不易了,作为同窗又是同寝,我是真心为你高兴啊。” “今日的截搭题我做得还是不好,可能是第一次接触,没有经验,以后还请余兄多指点我一下!”林延潮谦虚地道。 “是么?林兄的意思,若是你有经验,将截搭题做好了,那么这一次外舍第二就是你,而不是我了?”余子游冷笑着道。 林延潮双手一摊道:“余兄,多虑了。” 余子游轻笑一声道:“林兄,这一次大家进中舍,我们二人作君子之争如何?” 第六十九章 君子之争 第七十章 德主刑辅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章 德主刑辅 林延潮问道:“何为君子之争呢?” 余子游吟道:“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句话出自论语,大意就是君子没什么好争的,除了射箭之事外,射箭时作揖谦让,而后射箭,完了再相互作揖退下来,相互敬酒,这就是君子之争。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正当如此。” 余子游笑着道:“正是如此,若是我输给林兄,我就离开书院。” 林延潮道:“余兄,不用如此吧。” “你不知道,我在书院三年了,一直在外舍,毫无寸进,若是一次再不能入中舍,我也无颜呆下去了,所以向林兄你挑战,也是给自己一个压力,迫得自己使劲全力。林兄可敢迎战?” 林延潮一愣,心想余子游很有想法啊,自己刚入外舍,能不能考进中舍都无所谓,但是他却是背水一战。 自己心态上是游刃有余,他却没有退路,答允下来这君子之争,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平白给自己增添读书的压力,好击打了自己眼下这么好的心态。 余子游的小心思,在林延潮心底一转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虽然他是十二岁少年,与同窗相处久了,又重新找回了当初少年时童趣的感觉,但是心态和阅历上还是三十岁的成年人啊。 “啊这样啊,余兄,这样不是对你不公平吗?因为无论我能不能上中舍,我都会继续留在书院的。” “这无所谓,你答允我的挑战吗?”余子游目光凌厉,步步紧逼。 林延潮心道,这可是你自找,一个连史书上都没留下两撇的古人,也来与自己挑战。 林延潮当下长叹一声,露出不胜唏嘘的神色道:“余兄,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计较一时得得失失,目光放远才是长久之道。但是如果你不明白,觉得这样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当我接受了吧。” 这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顿时将余子游满腔斗志给浇灭了,他是愣在原地,心道,他这么说,我本该很生气才是,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他说得竟这么有道理呢。 看着余子游苍白的脸色,林延潮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心道,其实我不想这么打击你的。 次日就是治经的日子了。也就是四书五经里的五经。五经虽只选一经,但是在科举考试里比重很大,乡试头场七题,四书才三道,五经却占了四道。 按照老朱给士子们划分的考试大纲,里面有说。 四书采用是朱子集注不用多说了。下面的五经:易经主程传、朱子本义,尚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经主朱子集传,春秋经主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永乐间,颁得四书五经大全,废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张洽传,礼记止用陈澔的集说。最后方方框框就定了下来,一直沿用到万历朝。 之后外舍的弟子,果然都是一致地选了诗经和春秋,只有一人选了礼记,至于最难的易经没有人选。 “延潮兄,你想好选何为本经了没有?”陈行贵再一次来询问。 林延潮听了道:“陈兄,我已经想过了,决定以尚书为本经。” “尚书?”林延潮的回答,显然出乎陈行贵的意料。 “延潮,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是想好了?” “嗯,想好了。” 陈行贵一脸惋惜问道:“既然如此延潮兄想学尚书,准备延师何人?” 林延潮道:“我已是在外找了一先生,在书院内若是于经义上不明,我也会请教先生。” 陈行贵道:“延潮兄,本府里治尚书的名家本就不多,何况就算是名家,学问也未必及得上山长和讲郎,你舍近求远着实可惜,不如听我一言,与我一并学春秋吧。” 林延潮拱手道:“实在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我主意已定。” 陈行贵听了知道林延潮已是决定不可更改,当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言了,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林兄尽管可以来找小弟。” “承蒙陈兄慷慨相助了。” 林延潮也是摸不透,陈行贵突向自己示好究竟是为什么,但是他在未明白对方意图前,先不近不远的处着再说。 外舍里,也唯有林延潮一人选了尚书为本经。所以林延潮将尚书报上去后,不少弟子都是奇怪。 于轻舟道:“延潮兄,五经之中,古人在宋元学案里有统计,毛诗三万九千二百二十四字,尚书二万五千七百字,周礼四万五千八百六字,周易二万四千二百七字,春秋左氏传一十九万六千八百四十五字。” “五经里以尚书字数最少,以中材而论,日诵三百字,不到九十天就可以背完,如果沿着延潮兄,背诵烂时文名篇的套路,尚书是他最省力的一篇吧。” 林延潮笑着不言语。 另一旁与林延潮一并读书的黄碧友道:“那答案就明了,延潮兄你真是太狡猾了,又选五经里字数最少一经,竟又是打着蒙题的主意。”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吧,我承认我善于背书,不过我选尚书为本经不是为此。” “那是为何?” “过两三年,即可知道。” 于轻舟,黄碧友都是道:“延潮兄,你这人就是好不利索,什么都掖着藏着。” 林延潮当下道:“并非是我不愿意说,只是没有十足把握之事,我是不会说出于口的。” 选定尚书为本经的当日,林延潮就想林燎说,准备去书院。 没有料到林燎早知他的意图了,林燎看着林延潮许久,没有说话。 林延潮试探地问道:“学生作了什么不对吗?” 林燎摇了摇头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咦?” “你一句燕可伐与,不仅救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而且在士林之间,也是传为佳论,若是你现在有意,不少达官显贵,都会将奉你为上宾。” “啊?”林延潮不由诧异。 “不信?其他的信函我就不一一说了,这是本府主刑名的推官,致信于我打听你的消息,另外这是巡抚大人来信,于我这里夸奖你,刑律娴熟的!” “巡抚大人?”林延潮也是真的醉了,这被省委书记夸奖的感觉,有那么点晕淘淘的。 林延潮当下谦虚道:“学生当时只求救人,别无他想!”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年成名不太好的,所以那些邀你过府一趟的,我都替你谦辞退了,所以这几日你就呆在书院里,不要出去了,免得分了读书的心思。这年头才子比牛毛多,过一阵事情淡了,大家就会淡忘了这事。” 林延潮听了顿时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心道:“先生,你也太狠了吧。” 林燎见林延潮表情,笑了笑道:“怎么你想去?” 林延潮从开始有些惋惜,到现在慢慢理顺了,当下道:“若是学生有志于当个刑名师爷的,那些权贵延揽自是有些可惜,但学生有志于举业之上,这些权贵的赏识,就于我丝毫无用,反而会让我分心了。” “对啊,”林燎不由大赞道,“当初正是那句两牛相争,一死一生,死着同食,生者同耕,我从令你入的书院,但我不愿夸你,就是怕你用错了心思。” 林延潮听了不由腹诽,你不是说看在我是胡提学门生的份上,才让我进的书院吗? “若是你真正有心于律法,这刑名师爷乃是不入流罢了,律有大道,有小道,如张汤,周兴,来俊臣这等酷吏,操律为刀,以法残民,不仅落下骂名,还难保全此身,此乃是小道!只有如大小杜律之称的杜周,杜延年父子,著春秋决事比的董仲舒,叔孙宣,郭令卿,马融,郑玄这等律学名家,则是大道!” “若是你有志于刑律,当取大道而行,德主而刑辅,若是为官,达者如包龙图,为民请命,洗刷冤屈,穷者也能弊绝风清,治下政治清明,将来不失为一方名臣。” 眼下都是四书科举取士,读书人专研五经还来不及,至于律学就别提了,所以地方官都是将刑名之权放予师爷,幕僚。所以说本朝真正的刑律专家,都是幕僚,师爷出身,至于官员间则很少。若是自己能精通刑律,将来为官,于仕途上也是大有好处。 林延潮听林燎这么说,知道是林燎是怕他研究刑律下去,走上歪路,要么沦为替人打工的刑名师爷,讼师,要么就玩弄律法,以刑法害人,所以林燎让他先从科举出仕,先修德再修刑,德为主刑为辅,这才儒家的法治精神所在。 这一番都是老师对弟子的劝诫,林延潮当下发自内心感谢道:“多谢先生教诲。” 第七十章 德主刑辅 第七十一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一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下面林延潮向林燎告假,就出门往林府去了。 一路上,他倒不知林世升给自己安排什么经师,照道理来说自己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不至于来坑自己才是。 照着约定的时间,林延潮来到林府。 向门房同禀一声,上一次来林府门上没什么客人,但这一次好几顶轿子落在门口,轿厅门房那都是坐着不少下人,轿夫在那坐着喝茶吃饼。 “敢问是濂江书院的林公子吗?” “是。” “二少爷说了,他今日有事不能在,就让老仆给你带路!” “劳烦带路了。” 林延潮掏了点铜钱给他,对方笑了笑当下给林延潮领路,不是上一次林诚义来的时候的偏宅,这次是从轿厅走的。 绕过回廊,林延潮跟着仆人走甬道,七拐八弯后,来到庭院一处,天井旁圈的水井上印着隆庆的字样。 四周帘幕低垂,远远的听到有人在调宫理商,悠婉的低唱。 老仆笑着道:“今日来了客人,是府里的歌姬在献唱。” 林延潮笑着道:“很好听嘛。” 老仆笑着道:“公子真是趣人。” 当下仆人领着林延潮到一处书房里道:“院子后面是绣楼,公子就在书房这等吧!” “好。” 书屋里十分简单,案几上放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只有一盏纱罩笼住的油灯,此外除了几本线装书外别无他物。 林延潮等了半个小时,方才听到脚步声,一名青衫男子踱步而来,此人头发用木簪挽起,眉目犹如刀削,但林延潮从对方身上感觉有几分意气消沉。 不过想想也是了然,这年头教书西席,大半都是仕途不顺,科举无望的读书人,当初林诚义,老夫子不也是如此吗?但希望他的水平不要太差。 林延潮已是看了好一阵的书了,当下告罪一声。那青衫男子问道:“你就是林延潮?” “是,学生拜见老师。” “好,你先坐下。” 林延潮依言坐下,当下问道:“不知老师名讳?” 青衫男子沉默了一会道:“我教你尚书不过是受人之托,其实上尚未想收下弟子,但今日既是你我相见,也是有缘,我自号复章居士,以后有人这么问,你就这样答吧。” 当时文人都喜欢给自己称号,有人以斋为号,有人以居士为号,有人以山人为号。比如李白就自号青莲居士。选居士为号的,一般都比较清高,多是宁宅家里而不出仕的文人。想必是科举上灰心丧气了,然后怨天尤人,怒叱了一番科举如何如何黑幕之类的话,然后再也不参加考试了。 换了二十出头人这么想很正常,但你三十好几的人,也这么想,也就太激愤了吧。 对方这么说,听来也是不愿意教弟子,不过受人之托罢了。林延潮当下又是心道,我靠,你一个落第书生,还瞧不起人。 林延潮起身道:“先生是否有为难之处?若是勉强教授学生,学生倒是无妨,只是苦了先生。” 对方闻言没有动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不是因你,是我自己有几分心灰意懒,只怕教得不尽力罢了。” 林延潮心道,这是什么借口,看来林世升真是应付自己,随便找了个教尚书的老师,不行,若是教得不好,我定要找这林家二少理论去。 当下林延潮嘴上道:“先生尽管教吧,若学生觉的先生教得不尽心,自会向林家二少爷说明的。” 当下复章居士嘴角一撇,笑了笑道:“难道林家公子,之前没向你提我是何人?” “你不是说你自号复章居士吗?仅此而已,学生其他就不了解了,不过重要吗?” “好,好,这当然不重要。”对方微微一笑,竟是有几分高兴,脸色也不如刚进来时那么苍白了。 复章居士道:“你以后每日五日下午来一次,教你两个时辰,若是你觉得我教得不行,尽管去之,我不会说什么的。” 林延潮当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心道万一人家真的教得不错呢,赶紧道:“不敢,先生若觉得学生愚钝,也尽管斥之。” 对方皱了皱眉头,心想学生学得不好,先生斥责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听他嘴上说来,好似成了卖自己面子。 “随你吧,不过我教弟子不重资质,悟性的,所以笨一点也没什么,也不会因你愚钝斥你。” 林延潮腹诽道,我谦虚的说,倒成了自己愚钝,你还真当真了,到时候看我怎么打脸。当下林延潮问道:“那先生最重学生什么呢?” 复章居士道:“为师最看重弟子在勤字,我一生最佩服之人是苏东坡,东坡居士有句话,书到今生读已迟。大意是吾等就算是从襁褓之时,就能读书但也已经是迟了。所以你说读书要不要勤?” 书到今生读已迟,这说法好玄幻啊。 林延潮当下抬杠道:“先生,我不这认为。” “哦,你莫非在质疑东坡居士的话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 “为何?”对方有几分沉下脸来了。 “因为是东坡先生老爹说的啊?三字经上不是有言,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说的是,苏老泉二十七才开始发愤读书,终不是也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由此可见,只要肯用下心来,发奋读书,多少迟了都不算晚,主要看你有无发奋的决心啊!” 苏老泉即是苏洵,苏轼的老爹,这用老爹来打儿子的脸,真是啪啪啪的脆响! 对方也是愣住了,倒不是林延潮这一番,令他无言以对,而是触动了他的心思,令他想到了朝堂之事。 年轻真好啊,真是何时迟都不算晚。 复章居士轻轻一笑,看向林延潮道:“逞口舌之能,很有趣吗?我早听说你很能言辞,还救下了忘斋先生孙儿的性命,不过不能嘴巴上做文章,笔下也要有千言才行。” “我文章写得好不好,那就看先生教得如何了?”林延潮成功甩锅一丢。 对方摇了摇头,当下两人在书案前对坐,对方将尚书翻开道:“有些日子,没有读尚书了,你且容我想一下。” 林延潮差一点吐血,什么叫有些日子没读了?这也太不敬业了吧。 但见对方将尚书一页页地翻开,开始翻得有些慢,后面就翻得快极了。最后他点点头道:“既是你从我学尚书,要学致用之学,还是应试之道?” “何为致用之道?何为应试之道?” 对方摇了摇头道:“致用之学,就是读经,学以致用,我随性而讲。” “应试之道,就是专为科举之讲,当然也会说训诂,经义,但是不会发散,而且如五子之歌,汤誓,盘庚,微子,西伯勘黎,金滕,顾命,康王之浩,文侯之命这些篇目,我就不说了。” “这是为何?” 居士叹了口气道:“你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五子之歌,悼失国,汤誓,斥君无道,盘庚,说的是迁都,微子,说的大臣出奔,其余等篇也有不妥之处,考官若以此出题,则是犯讳。” 林延潮听了大喜,尚书本来就是五经里字数最少的,这一下就少了几篇,不是更容易了。 林延潮想了想于是道:“那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后再致用之学啊?” “这是为何?” “读书当然是以致用为本,但凡事也有经权,眼下学生第一是要通过外舍考试,进入中舍,但是如五子之歌等数篇,自己虽也想学,但人力终有时尽,所以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 “待一个月后,学生时间有空余了,先生再从头到尾教我致用之学。” 居士听了微微点头道:“说得有道理,不是死读书的人。” 林延潮道:“那先生可以开始教学生了吗?” 居士道:“不急,先给你捋一捋,眼下士子所用尚书注释,采自永乐所编的《五经四书大全》,而《五经四书大全》以朱子弟子蔡氏所书《书集传》为主,但书集传中颇有错漏,后人又书《尚书蔡传订误》,《尚书蔡氏传正误》,《蔡传辨疑》等书递相诘难,我八岁治尚书,承业师指点,年长后又博采群家,向治名家讨教,总算有一些私人浅见。这些与《书集传》上颇有出入,我会将数经并列,说其出入……” 这一番说来,林延潮觉得对方似乎逼格很高的样子,当下也不再抱有小瞧之心。 接着青衫男子徐徐道来,林延潮一遍仔细听,一遍拿起笔记录。 林延潮听了一个多时辰,已是从之前的怀疑,到后面五体投地,心道这先生教得实在是不错啊,应经据典,随口信手拈来,怎么感觉学问比林燎还强上不少。若是我能早两年,拜在此人门下读书,过个县试绝没有问题的。 第七十一章 书到今生读已迟 第七十二章 恩公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二章 恩公 林延潮因自己没有早拜入对方门下,有几分懊恼,不由出神。 “你在想什么?”居士口气里有几分严厉。 林延潮当下表露出十分艰难的样子,道:“听先生这么一讲,学生在想,尚书如此深奥,学生要多久,才能融会贯通。” 其实居士讲得很好,林延潮差不多是听懂了,但尚书很难倒是真的,和四书相较果真上了一个档次。 居士笑着道:“原来你是想这个,儒家十三经里尚书并非最难,最难是易经,尚书在于通古。古人治学先学易经,次五经,取先难后易之道,而我们先四书再五经,循序渐进,已是来得容易多了。” 林延潮问道:“那弟子是不是除了尚书,五经也要学一点。” “那也未必,有人治学取其广,有人专其精,有人认为立身处事只要读透一本论语就够了,其余都不必了。老师曾与我说过,但凡一个人只要做到论语里面一两句话,就可以称为贤士了。” 林延潮听后想到一个梗,顿时麒麟臂发作,忍不住又抬杠道:“那老师,你说只要做到论语里两句就能成为贤士,弟子已经做到两句了。” 居士笑了笑道:“那我倒是要向你请教了,你是做到哪两句了?” 林延潮嘿嘿一笑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林延潮实很想看见对方一口老血喷出来的样子,但居士闻言只是一愣,薄薄地责道:“你这弟子,不学有术。” 然后居士将听了将书一掩道:“你既已是听不下去,我再讲也是无益,下面你记得五日来一趟就好了,回去将尚书五十九篇都背下就好了,唯有读透了才能作文章。” 林延潮当下答允。 如此林延潮就定下五日去林府学习尚书的时间,其余还是多留在书院里。 讲郎林燎三日讲一次诗经,山长林垠也是三日讲一次春秋,研习两经的书院弟子,无论外舍,内舍,上舍都去旁听,不去也是无妨。其他时间,书院也是放任弟子,自己读书,连朔望课也是取消了,让弟子们安心准备季课。 这课程一下子松了下来,令林延潮乍然有种从高三,进入大学的感觉。 不过不去上课,不等于课业少了,五经之中的尚书,果真很难,不仅难过千字文等蒙学课程,难过程朱集注,还难过四书。 平日的讲书,也不讲了,现在书院的课程,就悠闲了许多。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尚书五十九篇,近三万字,他费了足足五天,每日费五个时辰才背下。 四书读起来至少还琅琅上口,但尚书读起来多数篇章来说诘屈聱牙,不愧是五经之中,成书最早的经义,林延潮只有先粗略了解经义后,才能将书背下,如此速度无疑就慢了许多。 而除了读尚书外,林延潮也会跑去旁听林垠,林燎讲课,虽不治这两经,但听一听也是必要的。 这一日早起,林延潮准备去朱子阁听林垠讲春秋,快到朱子阁时,突然有一人喊道:“这不是恩公吗?” 林延潮脚步一顿,但见迎面一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一脸喜色的看着自己。 林延潮初时有些脸盲,后想起恩公二字,这才突然记起,这不是当初自己和侯忠书,张豪远在闽水畔救起的少年吗?似乎是通贤龚家的人啊。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你啊!不过恩公两个字,不敢当,你叫我延潮好了,你也是在书院吗?” 那少年一脸高兴地道:“是啊,我在内舍,先前没通姓名,我叫龚子楠,既是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那我就以兄长之礼侍之吧!” 恩公不喜欢我叫你恩公?林延潮感觉有点醉,心想这文字水平怎么进的书院。 林延潮见龚子楠也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也是笑了笑道:“我也不过痴长几岁,既然如此就随你。” 龚子楠连连点头道:“兄长是才入书院吗?以往都没见过。” “是的。” “我比兄长早来半年吧,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太好了。”龚子楠说着十分欢喜。 林延潮却微微有些不平衡,自己比龚子楠大了两岁,但对方已在内舍求学了。因为书院就外舍,内舍,上舍,既然外舍没见过他,就只有在内舍了。 科举除了讲究勤学,也讲究天赋,既有不到二十岁的状元,也有百岁赴考的老童生。若是将考科举的浮躁都抛去,这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正应了那句话,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子楠,耗些什么,再不走就迟了,误了山长的课了。”一旁数名比林延潮,龚子楠年长一些的少年言道。 “我马上就来,我遇到一个故人。”龚子楠呵呵地笑着道。 “那快一些。” “……也不知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那闲功夫与外舍弟子聊天……” 对方声音很低,但风是往林延潮方向吹的,有些话还是断断续续飘到林延潮的耳底。 龚子楠看了朱子阁一眼道:“哎呀来不及,林兄,我去听课了,中午用饭时,我们再边吃边聊。” “好的。” 在朱子阁听完课,龚子楠拉林延潮一并到内舍上舍的食堂吃饭。 林延潮边吃边朝龚子楠打探了一些内舍的情况。龚子楠很明显是个从小被父母呵护很好的少年,年纪又小,没什么心机,与林延潮坐在一起巴拉巴拉地讲了起来。 “内舍也不会比外舍好多少,只是山长会亲自教书,这也没什么,我觉得林讲郎平日说得也不错,另外每月中课生给三钱银子,这点钱还不够我在家一日开销,唯一不错就是内舍,上舍都修了食堂吧,终于不用像在二梅书屋读书那样,捧着饭吃了。” 林延潮心道,原来在小孩子眼底,内舍唯一比下舍好的地方,就是有食堂。 “那外舍进入内舍难不难?” “难也不难。” “怎么说?” “若是有才华,那么书院是不会埋没的,我就是在进入书院的第二次季课里,考了外舍第二进入了内舍。一般书院只会从外舍选第一名或第二名进入,但上一次季课,书院才从外舍取了两个弟子,这一次很可能只能取一人。” “这样啊,也就是说外舍第二进入内舍还不十分妥当。” 龚子楠笑着道:“那也不一定,兄长你若是真有才华,书院也会取你的,当然还有一个例外,就是内舍或者上舍,弟子有孝期在身,则需离开书院,待孝期满后,才能进入书院。” 林延潮想起书院弟子规,当官遇到孝期,都要丁优在家,学生读书就更不用讲了。当下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是有这个规矩。” “那中舍,上舍有什么弟子比较出众的?” “有啊,你看此人叫林泉,乃是当朝工部尚书林燫的孙子。”说完龚子楠将指去,林延潮连忙拉了下来,但见一瘦小的少年已是察觉,转眼看向林延潮这边。 见林延潮朝他微微一笑,他神态冷淡,继续默默的吃饭,看他挑剔的样子,显然对食堂的饭菜不甚满意。 “子楠,别这样。” 龚子楠嘿嘿地笑了笑道:“我姐和我娘,都说我缺心眼,你们别介意。” 林延潮哈哈一笑道:“别这么说,我是很愿意与龚贤弟你交朋友的。” “那太好了。多谢兄长看得起我,”龚子楠道,“这书院里的人,整日只知读书,人情味很淡,年纪多也比我长,来这里一年了,也交不到朋友,我都闷得想回家了。” 林延潮又问道:“这林泉,还有中舍,上舍里的人,不是和你年纪一般大,为何不与他交朋友呢?” “此人倨傲得很,仗着自己是林家的嫡系子弟,他爹是工部尚书又如何,我大伯还是国子监祭酒呢。” 林延潮恍然原来南京国子监祭酒龚用卿,就是龚子楠的大伯。此外龚用卿还是嘉靖五年的状元,整个闽中学子仰望的人物啊。 龚子楠道出后,连忙低声道:“我娘平日不让我随便和别人说的,延潮兄,你要替我守秘啊!” “放心,那这林寿学业如何?”林延潮点点头。 “进了外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内舍,在内舍不过三个月,就升入上舍了。” 林延潮听有点牙齿发疼,这林泉,龚子楠比自己年纪都小一两岁,但都已是进入上舍,内舍了。自己比起这些天才来,已是晚了一步啊。 林延潮又与龚子楠问了些中舍,外舍的规矩,两人这才离开了,走时,龚子楠一直让林延潮多去内舍看他。 林延潮回答:“不会太久,下个月我考上内舍,大家再一起读书就是。” 第七十二章 恩公 第七十三章 讲会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三章 讲会 定下发奋的目标,下面日子,就是林延潮在书院,林府两头跑了。 书院的弟子也是很忙,众弟子们以春秋,诗两经各自结社,每日进行讲会。 现在来说,科试为目的的书院,已经很少举行讲会,但在书院开创之处,讲会却是经常的事。书院讲会开始有点类似佛家辩经的无遮大会,后来又演变成自己的风格,当年朱熹与陆九渊,以心学理学相互辨难的鹅湖之会,天下闻名。 这一日林延潮正在读书,陈行贵来道:“延潮兄,今日可有空?”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陈兄,你看我不是正读尚书。” 陈行贵笑着道:“整日读书也是无趣,我下午有个讲会,不如你一起来,见见几位好朋友。” 陈行贵办的是春秋社,研习的春秋经,因为书院里研习春秋的人太多,山长林垠一个人教不过来,即允许弟子们结社,然后各社自办讲会上,相互辩难,促进学业。 书院里这样的社有五六个,大的有十几号,小的也有三四人。这时候读书人各自的小圈子就显出来了,成绩优异的,自是不愿意和成绩不好的人玩了,大家都是扎堆一起。 之前陈行贵来邀请林延潮,林延潮没答允是因为自己治的是尚书,而他们研习的是春秋,两边不搭,所以林延潮也没想去参合。比起有些平日成绩不行,四处找门路,被各社拒之门外弟子来说,林延潮是有些超然了。 当下林延潮也是拿这个借口拒绝道:“多谢陈兄好意,但是春秋经不是我的本经,我现在尚书还读来不及啊。” 陈行贵笑着道:“就知延潮兄会这么说,今日我们讲会,不讲五经,只讲四书。” 四书啊,林延潮心想眼下虽在学五经,但四书也是要复习的,毕竟月课可是四书五经都考的,再说陈行贵屡次三番邀请,自己再不来,也不够意思了,当下就答允了。 如书院讲会,分大会小会,如林垠,林燎在朱子阁讲春秋,诗经,任谁都可以去,老少贤愚都行,甚至其他书院都可以,当然前提是你要挤得进去。而陈行贵这样只是小会,只有小圈子里的人才行。 这不由令林延潮想起了红楼梦里的诗社,但是书院里的结社,却是完全两个性质。 讲会地点,就在二梅书屋外的亭子里。 这亭子以往是林延潮常来的地方,亭子外有一颗树,正好遮风挡雨,正适合交游读书。 林延潮来后,见的陈行贵春秋社有十几人,这一次只来了五人,加上自己算六人,除了另一名是与林延潮相熟的外舍弟子外,其他的都是内舍,上舍的同窗。 同时还邀了六名不认识的士子,林延潮问了后,才知道他们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一并来研讨。这几人与陈行贵他们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之前相互辩经过,交情都不错。 两边一见面都是相互作揖,谈笑风生,林延潮不由感叹读书人以读书会友为两大乐事,要不怎么说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呢。 两边书院的弟子分东西列坐,地上铺了席子,然后各摆纸张文案于面前。要讲会之前,要先推举一人为会主,是养正书院一名讲郎是秀才。 林延潮没有料到陈行贵居然把别的书院讲郎都请来了,但是想过来,讲会既是辩难,由学生弟子来裁判,水平难免不足,由一个秀才来公道,正是再好不过了。 林延潮也听说养正书院,与濂江书院一般都是大书院,而且他们不仅课童生,还有课秀才,讲郎的水平应是相当不错才是。 会主选定后,然后两边书院各选一人为副会主,濂江书院这边选的是上舍一名弟子。 然后讲会就开始,由会主先道讲会的主旨。 林延潮听他说来:“古人讲学口头即是躬践,今日讲学尽是世情,此讲学不信于世,非讲学之过,乃讲者之过。希望诸位讲学讲其所行者,不行则不讲!” 说完会主让两边人从经书里选一篇来辩。 两边书院弟子们先各自商量了一遍后,然后再通过副会主与会主交流了一下,最后选定论语里的第十四篇宪问来讲。 林延潮有点恍然大悟,书院讲课,属于顺竹子劈材,节节而下那种,比如论语,就要从第一篇讲到最后一篇这样按部就班。但是很多时候先生在讲的一篇,已经学会的弟子们,就想跳过去,让先生重点讲自己不太会的一篇。 而讲会就不一样了,学生们可以商量自定篇目,这样就可以针对自己的弱项来讲了。古人读书看来还是蛮有方法的嘛。 正好宪问这一篇,林延潮也并非十分熟稔。当下会主拿出论语一书,翻到宪问这一篇上,开始析书中之义。 下面弟子们都是认真地听着,一篇宪问讲完,林延潮整篇跟着这养正书院的讲郎思路走下来,将原来的条理梳理得很顺,思维里没有打结的地方。看来这会主的水平与林燎差不多,这样林延潮就放下心了,心底想这样的讲会自己来得还是满值的。 当下会主讲完后,两边书院的弟子各书心得,然后当堂念了出来,不是每章都句句都念,只是讲些各自主要心得。 然后大家对经义上,理解不同之处,或者是认为对方错漏的地方,随时站起来相互辩驳。一般来说这样的辩驳,弟子们自己都会争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有分不出高下,弟子们理解有偏颇的地方,然后会主出言最后作一个公断。 这样辩难的效果很好,特别是养正书院的弟子,他们学的论语毕竟不是同一个老师所教,多少有些出入,两边碰出不少火花。 在辩难之中,林延潮也提出几个自己之前的疑惑,有几个被人纠正了,还有一个众人难以解答,会主就亲自与众人将这一段仔细讲解透彻了,最后还夸了林延潮一句,汝理解到这一步,足见你对这段经义掌握已是入木三分。 会主这么评价,令讲会里不少人对林延潮都是刮目相看,特别是知道林延潮底细的外舍弟子,更是惊讶合不拢嘴。 这一番下来林延潮是都听懂了,宪问这一篇也差不多讲完了,然后众人又商讨了下,选了孟子滕文公里的一节来讲。 众人又是在争论中结束了,林延潮也是觉得获益匪浅。 这两篇是学过,背过的文章,加上他的记性特别好,所以这一次不用如听课一般辅助记讲义,而且众人发言多半都记得,无论是正解还是错解。 学完当下濂江书院这边留下养正书院弟子们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散去,陈行贵还给担任会主,养正书院的讲郎一封银子作为答谢。林延潮这算是弄明白陈行贵的手段了。 这一番后,不仅是林延潮,众人对经义也是大有收获,比起课堂上那种广播种的听课效率,要高上好几遍。 事后陈行贵与林延潮道:“延潮兄如何,这样的讲课,对你有帮助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是当然,只是讲会实在太费功夫了,众人都讲完一遍,又争辩完一番后,就这么哗啦哗啦过去,一个下午两个时辰,讲得口干舌燥的,也才讲了两篇。” 陈行贵道:“延潮兄说得是啊,人少必须与会的同窗,必须学问都差不多的才行,不过人多也有集思广益的好处。” 林延潮道:“若是十人之内,其实是最好的。” 陈行贵笑着道:“我知道了,今日延潮兄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连养正书院的讲郎都夸你学问入木三分呢。以后我们春秋社的讲会可是还要多靠延潮兄你撑场面才是。” 陈行贵话是可以这么说,但如果林延潮真这么理解,那就实在是不知好歹了。林延潮赶忙道:“陈兄,这是说得哪里话,我能参与这讲会,还是沾了陈兄的光才是。” 陈行贵哈哈地笑着道:“那就请延潮兄以后,多来参与我们讲会好了,当然是在不讲春秋的时候。” 林延潮也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心底也些佩服对方笼络人的手段,当下道:“那就多唠叨陈兄了。” 在吃过晚饭后,林延潮在书屋又读了会书,当下返回号舍。 路上听到竹林后的墙角有响声,林延潮不由走过去,但墙头上骑着墙坐一人,下面蹲着两个。 林延潮心道还不是吧,书院还进了贼了。xh211 bl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bl5 第七十三章 讲会 第七十四章 心灵鸡汤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四章 心灵鸡汤 readx; 林延潮待要高声喊人拿贼,待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墙头上的是于轻舟,墙下的是朱向文,黄碧友。 朱向文在那囔囔道:“糟菜饼来一个,要是,没有,红糟肉饼来一个也行。” 林延潮看了走到墙下问:“你们干嘛?” 众人听是有人都吓了一跳,当下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延潮小声点,被斋夫看到我们就完了。” 黄碧友嘿嘿地笑着道:“延潮兄,我们开小灶,你要不要来点。这人家的光饼夹菜,还有鱼丸呢,着实不错。” “你们不是吃我的光饼夹菜,吃出瘾来了吧。” 朱向文,黄碧友二人都是嘿嘿地偷笑。林延潮不由也是肚饿道:“成,我也来碗鱼丸!再来块素菜饼。” “好的,好的,鱼丸来三碗!”朱向文向于轻舟道了一句。 “好的,”外人的人答允道,“碗和汤勺我明日还是这个点来取啊!” 当下于轻舟从墙外捎来三碗鱼丸,众人一个劲的叫,汤别撒了,撒了汤,你等会要我们白啃饼啊。 三碗鱼丸连着汤勺,三个人一碗传一碗,放在墙边。众人既是开小灶,也不敢声张,拿着饼夹菜,就着鱼丸汤蹲在地上吃了起来。 林延潮闻着汤上的葱香味,看着碗里五颗白花花的鱼丸,不由想起以前一个笑话来。 以前有个老外看到国人把一粒乒乓球放进嘴巴,以为变魔术。又看到咬破的乒乓球里面竟然有肉丸子,老外忙问:“你们是怎么把肉丸子装进乒乓球的?” 然后那位国人说:“我们吃的是鱼丸。” 林延潮用汤勺舀了个鱼丸咬在嘴里,心底大赞,嗯,不是淀粉,是真鱼肉打得皮,再往里咬去再赞,肉丸子是糖和酱油的味道,实在太地道了。 吃了个鱼丸后,然后一大口素菜饼子,再就着一口带着油星的汤水,实在享受。三人一下吃了大半,到后面剩下一点倒是舍不得狼吞虎咽了,聊起天来。 “延潮,听说陈行贵邀你入他的春秋社了,能不能帮我求个情,也带我一个。”朱向文热切地道。 林延潮听陈行贵说春秋社最近缺人,加上自己的面子,所以机会还是蛮大,就算不成,也没损失什么。但林延潮也没把话说满道:“我与陈行贵也不太熟,可以帮你和他说一声,你别抱太多希望啊。” 朱向文听了满脸是笑,憨憨地道:“林兄肯帮我说一声就好了,我之前也问陈行贵两次了,可是他都没答允啊。” 听林延潮肯为朱向文说话,黄碧友连忙道:“林兄,你也帮我说一下啊!” 听黄碧友这么说林延潮还未开口,朱向文就急了:“你治的是诗经,干嘛进春秋社啊。” “我蒙学时读的是春秋啊,不行吗?你要我现在治春秋,也行。”黄碧友开口道。 林延潮有点为难了道:“黄兄,余子游,叶向高他们不是治诗经吗?为何你不找他带你入社呢?” 黄碧友皱眉道:“怎么没找,余子游与林璧清一伙的,看不上我,叶向高更别提了,上一次我见他有一本五经正义,想借过来读,结果他说他叶家的书绝不外借,这小气的人,我怎么会向他开口恳求?” 叶向高的画风令自己有点看不懂了,未来的首辅大人不至于这个气度吧。但想想也是这年头好学生自己读书还来不及,谁还会帮不如自己的人一把。 黄碧友也怕林延潮为难道:“延潮,你不是治尚书吗?我手头上正好有一本转录尚书大题小题的文府,你随时可以拿去看,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林延潮点点头,这个可以有啊,这题库文府,本来就是他要去里借的,但里规矩麻烦,一册书一个月内必须还回去,一次还仅能借三册,这是铁规矩,林延潮给管书塞钱也没用。 所以能随时手头上有本书随便翻,还是挺不错的。 见黄碧友许诺,朱向文着急了道:“延潮兄,我也没什么书籍,就是有一册闱墨,是这几年侯官,闽县试的闱墨,如果你想看,随时可从我这拿啊。” 所谓闱墨,就是在考试考官选定中式文字,相当于考试范文了。 林延潮心道这也不错,于是道:“我帮你们说一说吧,到时候就看陈兄意思了。” 两人都是十分高兴,唯有于轻舟去意已定,事不关己自己吃着饼子无动于衷。 次日林延潮向陈行贵说了这事,陈行贵一口答允道:“既是林兄的面子,我是一定要卖的。春秋社人也蛮多的,大家可以治春秋时讲会一次,治四书时讲会一次就行,大家愿意去哪,就去哪,这样人也少了。” “至于黄碧友我荐他去研习诗经的社就好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朱向文,黄碧友二人得知事情搞定后,都是十分高兴,当下各自将说好的书,都给了林延潮。 拿到想要的书籍,林延潮不由十分高兴,这下自己可是省事多了。 这一日到林府听课。 这已经到了腊月,一年最末的时候了。 林府上下已是准备要辞旧迎新了。 林延潮也算在这位复章居士下面,听了好几次课了。 这几日来,林延潮对这居士的学问已是十分佩服,而且对方的见识,也并非是仅是一般的教书先生那样,言辞很少虚文,不空洞。不是那种书生之见,纸上谈兵的,而是真正是实践过的那种。 几次下来,林延潮也看清对方绝不会是落魄书生,而说话时是不是会冒出一两句官腔。而且平时讲官话也是说得很正宗,并非是纯粹地方腔味混杂的官腔,舌头有些硬,似乎有在北方游历过。 此人多半是在外地做过官,然后要么辞官不作,要么就是丁优在家,故而教书打法时间。 当然这在明朝也是很正常,在后世就算你考个好大学,也不如毕业后有个好工作。但在明朝,那些任性的读书人,费尽千辛万苦考取功名后,却经常只当了一两年官,就回家养老了。 这乍看还满符合读书不为稻粱谋这句话,但实际上主要考取举人后,读书人的待遇就已是相当不错了。 经常有的官员,一路上干干停停,数起数落,闲得就去当官,累了就回家歇着。 比如历史董其昌出仕后一不如意,就养病回家,家食二十余年,朝堂闹得不可开交,他却有闲工夫,不仅将书画技能点满,还顺便祸害了一下乡里,然后在家闲得蛋疼后,就又出仕为官。 三起三落,这边为官,那边又享受长假,人生过得真是无比滋润。 尽管猜出对方可能是致仕官员,但是林延潮仍旧是该顶嘴时就顶嘴,该抬杠时候就抬杠,管他呢。 这一日课讲到一半,居士讲书卷一掩道:“十日后就是你们书院的月课了,你可有把握?” 林延潮想起这几日都是埋头苦读,当下道:“学生每日都是读书,但是学问的长进,却未能达到学生满意的程度。” 居士点点头道:“此欲学而未能也,你勤学之志,这几日为师已是看到了,实是出乎为师意料。要知道我都是给你一般人两倍三倍的课量,也就是说旁人学两三个月,你只需学一个月罢了。” 林延潮听了沾沾自喜,心想那是当然,我是神童嘛。 居士话锋一转道:“不过求学之道急切不得,有一诗,你可从中依着去做。” 居士讲课是不错,但是与这时候老师一般,都是爱讲大道理。 林延潮从小就是喝着父母和老师的心灵鸡汤长大的,可惜也恰恰是从小听过很多道理,但是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林延潮垂着头道:“学生洗耳恭听。” 但听居士念道:“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此诗是朱子所作,是他的学问与修养的经验之谈,圣贤的几十年修养之功,可知学问并非是一作就作到的,要平常慢慢体悟,此诗讲得是平日的烦劳或者功业,如同搁浅在江岸旁的巨船一般,却怎么拖也拖不动,待到春江水暖江水涨潮,巨船随水而升,轻如鸿毛,在江中是随波逐流,在江中自在而行。” 林延潮琢磨着这四句诗,觉得这鸡汤还是挺有营养,当下道:“是先生,我记住了。” 第七十四章 心灵鸡汤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视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视 readx; 林延潮提笔将居士赠自己的四句诗写下,然后郑重地夹在自己的经籍中,准备拿来装逼,不,拿来作座右铭来用。 见居士捏须望着窗外飞雪,林延潮放弃了过问他身份的打算,既是对方没有主动提,自己也没打算问,不说破就说破,既然如此,让对方继续沉浸在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乐趣之中吧。 “先生,学生告辞了!” “嗯,可以。记得好好勤学。” 当下林延潮回到书院后,就继续勤奋用功。 寒冬岁末时候,终于下了数场雪,这一次雪下的有几分大,再也不是看得见摸不到的白毛雪,而是实实在在。书屋外的树木都是染得白了。 古人一贯都是单裤,是没有秋裤的,遇到这种天气也是冻得涩涩发抖,于是众弟子们请书院,在讲堂里烧火盆取暖。 书院马上同意了,在每日书屋里,打扫夫就会搬着一堆木炭到书屋一旁堆着。 然后外舍弟子们,将木炭拾了放进火盆,弟子们在书屋读书时,讲堂四角都是摆放火盆取暖,如此一下众弟子们才避免了冻成狗的结局。 到了季课前十日,书院的讲会也是都停了,让弟子们回到书屋专心读书,前几日忙于讲会的弟子们发觉,二梅书屋里读书的气氛比以前竟是更浓了。 三个月来的卧薪尝胆,每天坚持不懈的苦读,就是为了季课。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夏六月,邢迁于陈仪。迁者何?其意也……” 二梅书屋里,众弟子朗朗读书声,也是比原来高亢了好几分,每个人诵经的表情,都是那么专注。 这么多人,都在一起努力,大家也不免生了竞争之心,林延潮虽说天赋很高,但看了别人这么拼命,也担心别人超越过去,何况他的名次还落后于余子游。 科举就是这样,孙山之位和名落孙山,看起来只是差了一位,但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下。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没有谁让谁的,自己学业每精深一分,就有无数人被自己甩在身后,同样自己每止步一刻,也有无数人赶在自己前头。 林延潮看向余子游,心想最后季课谁高谁低先不想,但在季课之前,我读书一定要比你更勤奋。林延潮与余子游嘴上,说是不争朝夕,心底却想怎么把他打趴下才好。 林延潮努力读书之余,心底也不由吐槽,这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就是去拉屎,心底都会有负罪感啊! 现在号舍里有了小圈子,叶向高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余子游和林璧清两人一起读书, 而朱向文,黄碧友,于轻舟,林延潮都是经常出入在一起,自林延潮引他们入社后,他们眼下都是将林延潮当作大神来拜。 小胖子朱向文,也时常抱怨一些,我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我不如干脆死心的话,但每次这么说,还是苦着脸在那读书。 黄碧友也时常开玩笑地与林延潮说,谁说延潮兄,你胜了我两次,但我不一定认为我季课会输给你哦,我们的赌约依旧有效。 至于于轻舟,大家都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书院了,大家问他,你都要走了季课考得再好也是没有用了。 于轻舟也是笑着说,我也知道我就算季课考了第一也没用,但我只是想在离开书院前,与大家一并读书,算是留下一点纪念吧。” 听了这话,众人心底都是有些小感动。 就这样十日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腊月中旬季课开始了,季课之后,众人就要回家过年了,所以说这也相当于期末考了。 季课当天,众弟子们拿着书袋走到二梅书屋时,各个都是神色凝重,谁也没心情讲话,也有几个人故作大声的讲话,来掩饰心底的紧张。 众人都是提前进入书屋,坐在各自的桌位上。 林延潮一旁当初为难他马姓的士子,垂着头道:“还有一刻钟,就要开始了,真难熬啊!” 这时一人都咚咚地跑出去,一旁人有人窃笑道:“何兄这已是起早起来,第三次出恭了。” 片刻后林燎走进讲堂,众人以为他正要考试,不由诧异。哪里知林燎开口道:“一会府台大人要来巡视,你们都安静坐着,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你们三人出来。” 这一次季课是由府衙出题,众人本以为季课之后,知府才会与他们讲话,没有料到,还未开课知府就先来巡视了。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走出讲堂,林燎对三人道:“知府大人一会问话,你们三人谨言慎行就好了。” 林延潮知道自己是被挑出来作接待了。 不一会儿,林延潮就听到院子外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潮张望去但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男子,迈着官步负手而行,想必就是本府知府了,而左右都是官吏簇拥在左右。林垠,林燎二人在一边作陪。 林延潮穿越后,见到的古人,还是以瘦子居多,体胖的人很少。朱向文虽说常常说是小胖子,但也是相对而言,林延潮上一世坐办公室久了,腰肥体阔的时候,也没人说他多胖。 但这一行来的人,却有好几个体型偏胖的,看来都是养尊处优之辈。 而尤以据首的知府,更是比别人胖了一圈,他抬起头先看门匾,又指着书屋前的梅花,笑着道:“二梅书屋,倒是很应景的名字。” 林垠笑着道:“这两株梅花,老朽告老还乡时,已是有了,后辟出院子建了书屋,就做主取景而名,倒是让府台大人见笑了。” “哪里话,山长在朝堂以中正仁义为官,居江湖之远又以师道教化百姓,真是令本府羡慕啊!”知府笑着这么说。 一旁众人都是呵呵地陪笑。 下面一行人到了讲堂前。 叶向高,余子游,林延潮三人垂下头,林燎在一旁道:“这三名弟子,都是外舍里颇为出众的。” 林燎先指了叶向高道:“这位桂山先生的孙子,叫叶向高。” 又指着余子游道:“这位一贯是外舍中名列前茅的弟子,叫余子游。” 叶向高,余子游当下作揖向知府行礼。 知府老爷听了,笑眯眯地道:“二人一看就是书香子弟。” “这弟子来外舍不久,但后来居上,叫林延潮。” 知府老爷听了笑着道:“莫不是‘燕可伐与’那位?” 知府这话说得虽轻,但外舍众弟子们都是竖长了耳朵,心想燕可伐与,这是什么典故,莫非知府也认识林延潮不成。 而林延潮则是感叹,自己这一次果真名声传出去啊。 林燎笑了笑当下道:“府台大人慧眼如炬,正是。” 知府又重新看了林延潮一眼问道:“你近来为学如何?”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林延潮道:“每日三省吾身,欲穷其知而未达。” 林延潮大意是每日三省,努力追求学问,但是还没有做到。 “善。”知府眯了眯眼睛只说了一字,然后知府没再与林延潮多说什么而是对众人道:“尔等有如此优秀的师长,需刻苦向学,不要辜负了他们这番栽培之意。” “是,我等谨记知府大人的教诲。”众弟子们一并说道。 说罢知府才踱步而去,林延潮三人,当下将知府送出了外舍院子。 回到书屋后,众弟子们惊奇于林延潮与知府的对答,这可是知府大人啊,不仅是闽中十县的父母官,还是学子们府试的主考官,能在他面前留下好印象,对将来多有帮助。 而余子游则是额头上冒汗,他这一次与林延潮可是胜负在此一搏,但是身为这次季课主考官的知府老爷,不知为何竟看好林延潮,这莫非早就意属于他了吗? 余子游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压力更大。 过了一阵斋夫就捧着卷子走了进来,随后林燎。 “斋夫也来监考!” “看来这一次真是严苛啊!” “那是,这是季课。” 众弟子们低声说话,但见林燎目光往下一扫,众人立即闭上嘴巴。 “开始考试!” 第七十五章 府台巡视 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readx; 季课比月课用时更长,足足三个时辰。 考试内容没有了朔望课里的帖经,墨义,分别是五言八韵诗一首,四书题两道,五经题两道。 卷面上写的五经题一共十道,但弟子只要选自己本经的两题来作答就好了,除了表判,策问之外,这基本都是近年来府试的流程。 林延潮没有想太多,拿起卷子来就是做题,五言八韵诗虽一直不是他的强项,但四书五经的制艺题眼下对他而言,已不是像刚进书院时两眼一黑。就算是题目不在自己背的文府里,他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但自己写的文章只能算得二流三流水准,拿不到高分就是了。 林延潮依旧是沿袭原来的套路,选择制艺题里,自己最有把握的两篇来自己写,至于其余两篇就‘借鉴’范文了。 林延潮也知如果全部‘借鉴’四篇范文的话,自己的分肯定会给的更高,但一来居士和林燎都劝过他最好每篇自己写,少投机取巧,二来这样自己一篇篇在临考状态写出来的,最为锻炼自己的水平。 所以林延潮还是打算用自己方式来考试,至少是否能压过余子游,获得考上内舍的名额,他真心没有太在意。三十年的人生,从小到达无数考试,就算出了学校也是各种考证,岗位笔试面试,让他对于考试早有种淡定的心态。 林延潮拿是一种放松的心态来写文章。 而此刻余子游已是不断拭汗,他本来对这一次考试就很紧张,昨晚翻来覆去一个晚上没有睡,但白天嘴里含了一个参片,这才精神了一点。坐在桌案前,他也是一直定不下神,待见到知府对林延潮说了那几句话,更是有几分慌了手脚。 “不行,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我要认真看题目,知府不过恰好认识林延潮而已,要相信知府大人还是公断的,不会在卷子上有所偏颇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内舍机会,不让爹娘就要让我回老宅读书了。” 余子游想到自己的老宅读书,就是住在一个阁楼上,连下楼的梯子都被拆除,平日吃饭饭菜用篮子吊上楼去,不能下楼一步,简直如同圈禁起来的猪羊。 这样的日子,余子游想想都是怕:“不行,我绝不能如此,我一定要考到内舍。” 当下余子游咬咬牙,提起笔来在卷子上书写。 窗外又下起雪来,弟子们目不交睫地盯着卷子,笔下不停。 若是画面能定格在这一刻,可以清楚地看见每名弟子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论过了多少年,大家都是一样的相似。 “收卷了!” 随着林燎一声,众弟子们都是不甘心地放下笔来。 白卷上已是尽数染上了墨色,被斋夫一张张收去。 卷子收去的一刻,哗,众人看去但见余子游霍然站起,脸色苍白,然后大步走出了书屋,过了片刻,满脸是水地走回了书屋。 没有人笑话他,众人也是一般,纷纷走出书屋,拿起水浇脸,有几人拿完水浇脸后,就如同大哭过一阵般。 到了中饭时,众弟子们才有几分生气了。 “放榜了。” “终于可以解脱了。”有人笑着说道,这一刻却没有几人,像以往那样挤到榜前。 “看了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也考不进内舍,还是等来年吧!” “是吗,明年再一起努力吧!” “反正最关心的,也不是我们几人。” 当下几人起身,直接走出了书屋。 林延潮从桌位上起身,走到榜前。 在一个书屋里,林垠林燎二人正在饮茶。 他们手中放着正是林延潮的卷子。林垠拿起一杯茶道:“你说这弟子,学经学才不过三个月。” 林燎点点头叹道:“是啊,三个月前,他来我这里面试时,我还历历在目呢,那时候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林垠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反复看了,长叹道:“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竟能治学到如此地步,此子的天资,恐怕还要在叶向高之上!” 林燎点点头道:“而且不仅如此,督学,府台都很看重此子。但是山长,我以为欲速则不达,这样天资聪慧的弟子,我怕他生了骄纵之心。我看是不是缓了一缓,压一压?” 林垠呵呵一笑,将茶徐徐喝下道:“你想得多了,读书育人,也是如此。要不温不火。有的人纵使怎么缓也缓不住,就让他到适合他的地方去吧!” “有些比他还年轻的孩子,都已是秀才了。” 林燎笑了笑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可是余子游啊!他在外舍三年了,用功勤奋,你我也是看见了,林延潮若是补入内舍,他不是被挤掉了,我实在不忍心啊。” 林垠叹口气道:“你说余子游啊,我也知道,此人的父亲我认识,三年前他父亲还嘱托我好好教导他的儿子呢,那时候他才那么点大,可是现在你看看他这次季课作的卷子,连他平日一半的水平都不到。” 林燎也是叹道:“他是被自己吓住了。平日的课业他都是不错的。” 林垠摇了摇头道:“季课都如此了,何况于童试?” 书屋的榜前。 余子游五指攥紧,抬起头看着榜单,从上到下第一名叶向高,第二名林延潮,第三名余子游,第四名陈行贵,第五名…… 几名与余子游交好的同窗一并涌来道:“这怎么可能,怎么又是他第二,其中有蹊跷。” “是啊,上一次月课时,他的文章我看过,与余兄你尚差了一截。” “莫非是他与知府行贿,要知道府台老爷先前那一番与他说的话,实在太诡异了,或许知府的幕僚,在批卷中给了林延潮高分。” “不错,换了山长讲郎,若见了林延潮再沿用大题小题文府里的题目,必不会给高分,但知府的幕僚们就不知道了。”说得是徐贾,平日与余子游最为交好了。 “徐兄,慎言,朝廷命官的清誉,也是你可以诋毁的……” “我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一个乡下挑粪种菜的小子,也配进内舍。”徐贾斜了林延潮一眼,这话竟也不避他,几乎是当面指着他骂了。 平日一贯好脾气的林延潮这时霍然将桌案一掀,只听砰地一声,桌案倒在地上。 众弟子都是吃了一惊,这……这是掀桌子了。 林延潮目光扫过聚在余子游身旁几人,用手指着几人道:“诸位,你们诋毁我已不是一次两次,以为我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忍让,以为我好欺负?质疑我舞弊,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给我把话吞回去,闭嘴懂了吗?” 这是撕破脸了,同窗们什么时候见林延潮发这么大的火。 徐贾几名站在余子游身旁的弟子都是一寒。以往他们也有如此半背地半正面地讥讽过林延潮,但林延潮不管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了,都没有回应。但是这一次,也是第一次,林延潮却是站了出来疾言厉色当着他们的面狠狠数落过去。 几个人顿时吃了一惊,他们与余子游交好,多是家境优越,在家里都是被捧着,到书院也是不把林延潮这等普通子弟放在眼底的人,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斥责过。 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顶嘴? 真是好胆,你来书院才几个月,竟敢对前辈无礼。 这小子是什么东西,竟这么说。 几个衙内都是在心底骂道,但不敢出言正面质疑,一来没有想到林延潮这次不忍气吞声,突然雄起,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二来他们没有证据下,被林延潮说一句诬告,闹到山长那就不好看了。 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不敢说话,心底盘算怎么对付林延潮。徐贾咬咬牙,出声道:“余兄,这小人夺你进入内舍的位子,我们不能与他干休啊!” 余子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几人劝说下,他陡然道:“别说了,我岂是输不起的人?成王败寇,我这点气量都没有吗?” “余兄。”几名与他交好的人都是惊讶。 余子游抬起头来看向林延潮道:“林兄,我们身为同窗,又为同寝,平日说不上太亲密,但相处的还算不错吧,你说是不是?” 林延潮见余子游也是跳出来,笑着道:“余兄你想说什么?” 余子游袖子一拂,斜着眼睛看向林延潮道:“不该归于汝的名位,汝取之,此称为僭越,不诚不信,以虚充实,欺瞒师长,此称为贪婪,你以为可以以言掩过,故作大声指责同窗,掩盖内心心虚,来逃避别人对你的指责吗?” 第七十六章 撕破脸 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大明文魁 作者:幸福来敲门 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说一句试试? readx; 余子游站出来当众指责林延潮,令外舍弟子都是惊呆。 “说得好。”一旁余子游几个同伙一并给他打气。 “余子游你要三思而行啊?话不能乱说的。”林延潮开口道。 余子游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盯着林延潮冷笑道:“我没有乱说,林延潮,你文章作得什么水平,大家都知道,我本来顾念同窗情面,不忍站出来指责,但是道有所道,今日却不容许我噤声了,我问你一句你今日的卷子,真是自己做的吗?” “怎么余兄不信?” 余子游冷哼一声道:“事到如此,还要狡辩,我奉劝你一句,老老实实去山长讲郎面前坦白,恳求他们从轻发落。若你再执迷不悟下去,此事揭露出来,不仅你颜面无光,山长将你逐出书院,甚至知府老爷追究起来,永远夺去你参加的科举资格!” 余子游这威胁可谓相当厉害了。 林延潮这样的寒门子弟,唯一出路,就是靠读书来出人头地,若是剥夺了他科举的资格,就算他学问再好,这辈子也没有出路了。就算知府没有剥夺他以后参加的科举的资格,但是舞弊这一污名,也会伴随这林延潮一辈子,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 林延潮听到这里不怒反笑道:“余兄,这就是你的手段,污蔑我也要像模像样的才好,我说过有证据就直接拿出来,如果没有证据,你这般辱我,我告之山长讲郎,你以为你还能留在书院?我看到时候滚的人是你!” 余子游摇了摇头道:“林兄,你竟如此执迷不悟,诸位同窗,你们今日也看到了,不是我欺人太甚,步步紧逼,而是延潮他自己不放过自己。” 说到这里余子游顿了顿道:“你要证据是吧,好啊,我就向山长讲郎说,我今日是如何看到你作弊的……” 众弟子们一片哗然。 于轻舟上前道:“余子游你胡说八道什么,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啊?” 余子游冷笑道:“你马上就要滚出书院了,这里哪里有说话的余地。” “你。”于轻舟重重拂袖。 黄碧友上前道:“余兄,林兄,你们俩都稍安勿躁,把此事由来慢慢道来,可能此事是余兄你有所误会了。” 朱向文也在一旁道:“是啊,我不相信延潮兄,会是舞弊之人。” 余子游没有料到舍里几个人都是帮林延潮说话,这有些出乎他意料,他不快地道:“你们呱噪什么,我亲眼所见的,还能有假?” “亲眼?”众弟子们都是来了精神,之前他们也怀疑过林延潮舞弊,但是都是没有确认。 徐贾来了兴致,当下道:“余兄,你详细说来,给我揭穿这不要脸之人的真面目。” 当下余子游负手道:“各位同窗,我就将我看到一切都说出来,今日季课时,我亲眼看见林延潮拿着几张纸页,塞在案几之下,在考试之中抽出,私下抄写。” “不是吧!” “口说无凭啊!”好几人质疑道。 “口说无凭?”余子游冷笑一声道,“我亲眼所见,还要什么凭据,若是你要证据,你拿林延潮的卷子来看,看看是不是有几题与大题小题文府里所抄录的一模一样。” 余子游这么一说,场上有几名本来置之事外的同窗动摇了,他也是议论道:“是啊,这实在是太凑巧了,前两次月课里凑巧蒙对也就算了,这一次季课再蒙对,怎么又如此巧合。” “事不过三。” 正待这时斋夫搬着弟子们的卷子走入书屋,众人拿起林延潮的卷子对着文府一看,正好有两篇是从文府里一模一样。 余子游与几名反对林延潮的弟子脸上都是浮起了喜悦之色。 徐贾拿起卷子直接在林延潮面前一甩道:“林延潮,这就是证据,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林延潮道:“前两次月课,我也是这么写的,没有人说错,为何这一次季课,我这样写就不行呢?” “那是因为前两次你手法隐蔽,别人没有发现,但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次余兄发现了你的诡计,现在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余子游走了出来道:“诸位,、我们也不想事情闹得太大,大家都是同窗何必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呢?” 几名弟子一唱一和地道:“余兄,真是宅心仁厚。” 林延潮连连冷笑。 “我看却不是如此,说不定是余子游余兄,嫉妒延潮挤了他的名次,故而陷害延潮呢?”众人看去说话的,竟是叶向高。 “叶向高你……” 叶向高哼地一声道:“我与林延潮相交平平,这么说不是帮他,只是纯然质疑余兄你的人品罢了。” 听了叶向高的话,余子游连连冷笑。 这时候陈行贵出面道:“大家是否安静一下,此事大家只是怀疑,先按捺一下,不要将事情闹到山长和讲郎那去,这时候知府大人估计还未走呢,万一影响了书院的清誉……” 余子游道:“事情很简单,不需惊动山长和讲郎,林延潮你既是自问清白,那么我问你一句,你可敢将书袋,给我们搜一搜吗?” “没错,你敢不敢!” “敢不敢!” “将书袋拿出来搜!” 余子游要去林延潮案几旁拿他的书袋,却见林延潮先一手拿过。 “林延潮,你这什么意思,你敢不给?你不给就是做贼心虚?”余子游用手指着林延潮道。 林延潮拿着书袋冷笑道:“给你们搜?凭什么?我在这里问一句,若是书袋里面没有你所要的证据,你怎么办?是不是承认诬告于我,若是你肯承认,这书袋就给你去搜。” “这……”余子游一时语塞。 徐贾在旁帮腔道:“那有什么,不在你这个书袋内,也是被你藏到另外地方去了。” 林延潮道:“好蠢的问题,既然搜了书袋,又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为什么又要给你搜?” 哈哈,众弟子们有几分都是笑了起来。 徐贾感觉自己被林延潮愚弄了,当下又气又恼地道:“你这下贱胚子,真是会狡辩!” “下贱胚子?你敢再说一遍?”林延潮眉毛斜起,口吻中却是异常平静地道着。徐贾但见林延潮双眉如刀,一股寒气铺面而来,不由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 林延潮还未怎么的,于轻舟上前拉住林延潮的袖子道:“延潮,打架斗殴,是要被逐出书院的,别和他一般计较。” “嗯。知道。我就吓唬吓唬他。”林延潮淡淡地道。 “吓唬?吓唬?”徐贾将牙一咬,想起刚才有些畏惧,让人看到了自己的胆怯,不由觉得在同窗大丢了面子。徐贾咬牙切齿,变本加厉地道:“来啊,打我啊,你不敢吧,怎么样,下贱……” 啪! 但听一声脆响,林延潮一记耳光甩在了徐贾脸上。这一巴掌力气好大,直接将徐贾打得原地转了圈。 林延潮慢慢地挽起右手的袖子,冷然道:“真下贱,骂你也就算了,非要等到动手,才知我文武双全!” 经了这一遭,书屋内众弟子们不仅没觉得林延潮暴戾,反而有些好笑。好几个平日与徐贾不快的人,心底暗道,打得好。 徐贾捂着脸,怒道:“林延潮,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从小到大,我爹娘都舍不得打我一下,你居然敢我!” “那我就替你爹妈教训你,怎么样?你敢再说一句试试?”林延潮动了动肩膀,真有几分古惑仔附体的感觉。 几个人连忙劝开,几名站在余子游一方的想上前助拳,但都被同窗们推开。 看着林延潮的眼神,徐贾缩了回去,连忙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余子游上前道:“林延潮,你不要太猖狂,把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怕什么,我行的正坐得直,不怕事情闹不大!我现在问你一句,你敢不敢与我去山长讲郎面前对质?” 林延潮盯着余子游,余子游有几分胆寒,他本打算用胁迫的手段,逼林延潮就范,自己放弃内舍的名额。但是没有料到,一贯看起来好脾气的林延潮,这一次居然如此强硬。 这给他感觉完全不是没有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反而是一个十足的市井痞子。而且他短短来书院不过三个月,人缘竟是不错,不少人竟也替他说起话来了,令他一时无法发动舆论的力量。 余子游额上汗水渗出,这时候一个声音响起:“你们不好好读书,在这里闹哄什么?” 众人一看顿时色变,山长林垠,讲郎林燎一并站在了书屋门口。 第七十七章 你敢再说一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