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第一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一章 【第一章】 苏州。 今天是七月三十,也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家家户户都会点烛烧香,并在河边放水灯,这已经算是同里镇的传统习俗…… 酉时时分,身材短小精悍的王朝奉一面捻着胡子,一面对身旁的高大男子说道:大当家难得来一趟,不妨多住几天再走。 由于徽商经营典当业不只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城镇,就连长江以北,徽州典当商的势力也相当大,而邢家当铺的踪迹甚至已经远达北京、山东和广东,也让大当家终年马不停蹄地奔波劳顿,还真担心他会累坏身子。 被称做大当家的男人不置可否,只见他年约二十五,有副高大粗犷的体格和身形,无论走在哪儿,都相当引人注目,算不上俊美的五官轮廓,顶多是方正有型,不过天庭饱满,再配上两条浓眉、嘴巴略大,却是厚薄适中,构成一张霸气十足的男性脸孔,只是那双徽黑般的眼瞳宛如罩上一层抑郁雾气,挥之不去,也绽放不出原本该有的湛湛光芒。 ……下回再说吧。过了片刻,邢阜康才开了金口,嗓音低沈缓慢,简单扼要,却极有分量。 这个回答早在王朝奉的预料之中,该说大当家是天生劳碌命,总是一肩挑起所有事,整年在外头东奔西跑,让他们这些老伙计都不禁心疼。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这座四面环水的小镇上,即使太阳已经下山,天色也暗了,不过各家门前的地上都插着地藏香,甚至还以油渣等易燃物聚成一堆燃之,火光冲天,加上一盏又一盏的水灯,漂在河面上,由近至远,时分时合,闪闪烁烁,可比白天还要明亮。 而在此时,隔着一段距离,一名中年妇女脸色慌张地左右张望,似乎正在找人,直到瞥见站在河岸旁,脑后紮了一条长辫子,身上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女子身影,也就是周家庶出的五姑娘,总算松了口气。 就知道五姑娘又跑来这儿放水灯了……她掏出绢帕拭着额上的汗。这么晚了,一个人待在外头,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 放完水灯,自然就会回去,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韵娘偏首看了下奶娘,软糯轻柔地回道。 说着,她便将捧在手上的莲花水灯放在河面上,已经点上烛火的水灯顺利地漂浮,并没有翻倒,表示祈求的愿望能够实现。 当年我不能为哥哥做些什么,如今只希望地藏王菩萨保佑,让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她语带悲伤地说。 奶娘眼眶倏地一红。三少爷都已经死了七年,五姑娘又每年为他放水灯祈福,一定早就投胎转世去了。 就算哥哥已经投胎转世,也希望是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有着关爱他的爹娘,别再当庶子了。韵娘只要想起当年十岁的她,亲眼目睹孪生兄长被生得人高马大的十三岁嫡长兄打成重伤,最后不治身亡,就不禁悲从中来。 就因为他们兄妹是庶出,过世的生母原本只是大娘的丫鬟,后来成了爹的侍妾,虽然被允许生下孩子,但在府里的地位卑微,最后只能被当做是一场意外,无人敢帮他们撑腰,更别说替他们讨回公道。 闻言,奶娘眼泪几乎立刻掉下来。说得也是。 就在这时,泛舟上传来和尚的颂经声,随着河面上五光十色的水灯,河岸两旁的百姓也都纷纷合掌,除了寄托对逝者的缅怀和思念,也希望能够避邪、消灾,以及祛病。 已经很晚了,快回去吧!奶娘催促道。 主仆俩才走没几步,就被挡住去路。 这不是表妹吗?萧寅成摇着扇子,一派风流潇洒的姿态,可没想到今晚临时起意,决定到外头来晃晃,会在半路上遇到周家这位庶出的五姑娘。 早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便惊为天人,可惜无法接近半步,愈是得不到,就愈是心痒,他说什么都要说服姑父和姑母答应,把这个庶出的女儿嫁给自己。 谁是你表妹?奶娘认出对方是太太的亲侄儿,这位萧家少爷跟五姑娘可没半点关系,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却没有读书人该有的品性,听说还经常出入那些风花雪月的地方,风评很差。 萧寅成两眼色迷迷地盯着她身后的韵娘,比起自己的亲表妹,这个没有血缘的表妹,不只气质纤柔婉约、轻灵出尘,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江南女子的娇俏媚,令人不禁神魂颠倒。 五姑娘,咱们走。像是母鸡保护小鸡,奶娘拉着主子就要离开。 他又挡住她们的去路。既然在这儿遇上,表示我跟表妹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韵娘躲在奶娘身后,好阻挡对方轻佻又带着色慾的目光。 双手插在腰上的奶娘朝他啐了一口。让开! 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本少爷让开。萧寅成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说什么都要一亲芳泽,让这庶出的表妹非跟了自己不可。 这场骚动并不算太大,却正好引起欲打旁边经过的邢阜康和王朝奉的注意,脚步不由得停顿一下,目光也很自然地往他们看去。 ……我家五姑娘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奶娘斥喝。 王朝奉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何事,冷笑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附近放水灯的人这么多,竟敢当街调戏起姑娘家来了。 话才说着,就见那名登徒子把妇人推倒在地,伸手就要去抓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 而邢阜康高大的身形也微微晃动一下,打算上前解围,虽然他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但若视而不见,可就枉读圣贤书。 就在这当口,出现了令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只听到哇!的一声,萧寅成的左手抓住鲜血直流的右手,神色痛苦跪倒在地,哀叫声不断。 韵娘见对方伸手过来,可不想被他那只脏手碰到,于是握住早一步抓在手中的银簪,毫不留情地朝他手背上刺下去,尽管伤了人,俏颜上却没有一丝惧意,因为她对天发过誓,绝不会任人欺负。 咱们回去吧!她弯身扶起奶娘,轻轻柔柔地启唇。 周韵娘,等你嫁给我,看我怎么折磨你。萧寅成打定主意非把她弄到手不可,让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否则这口气吞不下去。 定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等本少爷玩腻,再把你休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绷紧俏脸,心口也沈甸甸的,想到大娘一向看自己不顺眼,说不定真会说服爹,把自己许给萧寅成。 待萧寅成咒骂连连地离去,王朝奉才摇了摇头说: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要是嫁给那种败类,这辈子可就真的毁了,大当家说是不是? 说着,他望向身边的高大男子,却见邢阜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名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姑娘,想到不近女色的大当家有这种反应,这可是少有的事……难不成是动了凡心?这可是桩好事,他们这些老伙计早就等着喝这杯喜酒了。 她是哪一户周姓人家的女儿?邢阜康脱口问道。 原以为像她那般纤弱美丽的年轻女子,遇到登徒子意图轻薄,早就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胆子若是再大一点,也顶多只会高声呼救;岂料她非但十分冷静,还有本事反击。除了美貌,就是这份少见的勇气令他眼睛一亮,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也跟着出现明显的悸动。 王朝奉捻着胡子,沈吟一下。小的也不太清楚,不过倒是认得身边那位妇人,她来过当铺好几回,说是帮她家姑娘典当身边几样东西,不过最后都是满当(典当期满)之后无力赎取而不得不转销,大当家昨日不是才看中一块地藏王菩萨像的苏绣,听说就是她家姑娘花了半年工夫绣出来的,因为需要用到银子,不得不把它拿出来典当。 还记得她说到这儿就掉起眼泪,不停哭诉她家姑娘有多可怜,因为是庶出的女儿,从小就被正室虐待,不给例钱就算了,生病也不能请大夫,能活到今天是老天爷垂怜,不得已只好把身边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典当。 这番话让邢阜康想起他昨天见到那块苏绣,立刻就决定留下它,因为上头的地藏王菩萨像不只绣功细腻逼真,也感受到刺绣者是怀着无比虔敬的诚心才完成的,连自己都受到感动。 要小的去查吗?他主动问道,心想同里镇说大不大,只要知道是姓周的大户人家,并不难找。 第一章 第二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章 邢阜康不禁怔了怔,在心里自我解嘲,查到又如何?这辈子根本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更别说纳妾,知道那位姑娘是哪户人家的女儿,又能做什么呢? 我只是随口问问。他状若无事地回道。 是。王朝奉在心里偷笑,想骗过自己这双老眼,大当家还嫌太嫩了。 想到大当家至今未娶,身边也没有一个女人照料,好不容易对个姑娘有意思,他定要想办法撮合,再说依他监别货物的老练眼力,那位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女子,不只外貌,还有从气势上来看,绝对是上等货,能够与大当家匹配,当下便决定明天一早就出门打听。 翌日中午—— 凡是当铺的外墙皆写了大大的当字,铺房盖得坚固高大,墙也特别高,一旦进入店内,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整排用石头组成,又高又宽的大柜台,冷冰冰的像一堵墙头,把来当号的人挡在外头,这间邢家当铺也不例外。 而当铺内部则有库房数间,专门收存各种物品,还要防鼠、防蛀和防潮,因此又称为长生库,可说是煞费苦心。 大当家请用茶。后生(亦即打杂)奉上茶水说道。 邢阜康一面检视库房内的古玩字画,一面等待马车准备妥当,便要离开同里镇了。 王朝奉呢?一早到现在都没见到人影。 呃,朝奉说有点急事要……要办……务必请大当家迟……迟些再走。竟敢要大当家等人,让这个负责打杂的学徒说得胆颤心惊,就怕惹他不高兴。 急事?王朝奉算是邢家的老伙计,做事向来谨守分寸,既然说是急事,想必不假,邢阜康也就信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说。 这位打杂的后生偷偷吁了口气,赶紧退出库房,与一名做小厮打扮、年约二十、长相秀气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大当家,马已经喂好,随时可以出发。金柱站在库房门口,嗓音恭谨宏亮地向里头的主子禀报。 邢阜康将字画收好。什么时辰了? 就快未时了。金柱说。 他转身走出库房,来到外头的小厅,在几旁落坐,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再等一会儿,若是王朝奉还不回来,咱们就走。 金柱躬了下身。是。 话声方落,就见王朝奉频频用袖口擦汗,匆匆忙忙地回来了,见邢阜康还没离开,庆幸赶上了。 让大当家久等了。 你的急事都办好了?邢阜康搁下茶碗问道。 王朝奉乾笑一声。办好了!办好了! 那我该走了……他作势起身,却被王朝奉给拦下来。 小的去办的这件急事,跟大当家有关。要是让大当家走了,自己岂不就白忙一场。 邢阜康挑起一道眉梢,疑惑地问:跟我有关?这话怎么说? 昨晚那位姓周的姑娘,虽然大当家说不必查了,可是小的总是挂念在心,因此自作主张,一大早就出门打听。王朝奉观察他的表情说道。 邢阜康没想到是为了这个,理智告诉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可是又无法抗拒内心的渴望,话就从舌尖吐了出来。 ……可打听到什么? 听他这么问,王朝奉在心中暗笑,他们这位大当家就是习惯把心事和烦恼藏在肚子里,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才没有错失良机。 那位姓周的姑娘闺名韵娘,今年刚满十七,是周记布庄的五姑娘,不过由侍妾所出,生母早就过世,原本还有个孪生兄长,也在七年前发生意外死了,听说周家这位庶出的五姑娘个性文静柔婉,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王朝奉愈来愈觉得跟大当家极为相配。 文静柔婉?邢阜康有些不以为然,若照她昨晚的表现,这位姑娘肯定是外柔内刚,可不要被其外表骗了。 说着,王朝奉一脸愤慨地说:小的还打听到周家太太的侄儿,三番两次到府里对她纠缠不清,还数度扬言要把她弄到手,大当家可知这位侄儿是谁? 是谁?邢阜康脸色一凛,心底有股淡淡的不悦,这种不悦宛如自己的女人被人觊觎,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不禁烦躁起来。 就是昨晚见到的那个登徒子,萧家在同里镇算是书香门第,听说他爹还曾中过举人,唯独这位萧家少爷无心于功名,就只会玩女人,根本是个纨绔子弟……王朝奉佯叹一声,不忘用眼角打量大当家阴沈的脸色,决定再推他一把。 只要想到昨晚萧家少爷被刺伤之后,当街喊着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五姑娘要真的嫁过去,一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最后还被休了,唉,好好一个姑娘家,一生就这么毁了,真同情她的遭遇……他又连叹两声。 不过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就连大当家也一样。 邢阜康瞥了他一眼,有些狐疑。你在打什么主意?认识王朝奉多年,他可不像是那么富有同情心的人。 小的不敢,只是觉得周家这位五姑娘可怜,却又爱莫能助……唉!人老了,心也跟着变软,实在很难袖手旁观。王朝奉心想似乎说得太过火,难怪大当家会起疑,不过就是看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才会这么说的。 闻言,邢阜康抡紧搁在座椅把手上的掌心,就算真的有心帮她,又该用什么名义,实在想不出来。 王朝奉故意催促。时辰不早了,小的送大当家出去。 真的就这么走了吗?等下回再到同里镇,不知何年何月,说不定她已经属于另一个男人所有,邢阜康在心中天人交战。 他无法否认自己确实动了心,这是活了二十五年来头一遭,原以为可以克制爱慕的心情,但在得知对方有可能所嫁非人,甚至遭逢不幸命运之后,便无法冷眼旁观,当做不知情。 大当家?王朝奉按兵不动地问。 经过一段冗长的沈默,邢阜康终于吐出一句话。去请个媒婆过来。希望这个决定不会令自己后悔才好。 王朝奉不由得喜出望外。是,小的这就去找。 周府后罩房—— ……五姑娘不好了!奶奶行色匆匆地推门进房。 坐在绣架前的韵娘抬起螓首。出了什么事? 奶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听来的坏消息。听说萧家少爷……此刻正在太太那儿……当面跟她提亲……说要娶……五姑娘为妻…… 大娘答应了吗?她沈下俏颜问。 这会儿还不知道……奶娘真是又急又气。该怎么办才好?五姑娘昨晚又刺伤他,要是真的嫁过去,不知会怎么折磨你。 韵娘打从心底发冷。我爹呢? 老爷还没回府,不过他一向就怕太太,岂敢说个不字……她一边说、一边哭道:五姑娘真是命苦,要是三少爷还活着,至少有个人可以依靠。 就算哥哥还活着,也帮不了我的。韵娘涩涩一笑,庶出就是庶出,在这个家中是没有权力的。 现在只能先听听看爹怎么说,咱们就是急也没用。奶娘,先坐下来喝口水吧。 奶娘却是怎么也坐不住。不如……咱们逃吧! 她怔了怔。逃? 是啊、是啊。奶娘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亲手带大的孩子嫁给那种不学无术的败类。 咱们想办法逃出同里镇,让老爷和太太都找不到。 我也想过,但是谈何容易。韵娘也不想任凭摆布,可值钱的东西都典当光了,手头上也没多少银子,又能逃多远呢? 要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再来考虑这条路也不迟。 那是最坏的打算。 当天稍晚,婢女来请韵娘到正房一趟,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待她来到有些心虚的父亲和摆高姿态的大娘面前,先跟他们福身见礼。不知找女儿过来,有何吩咐? 周老爷清了下嗓子,不太敢直视女儿的双眼。呃……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也该嫁人了,寅成又很喜欢你,爹想……想…… 你爹的意思是想把你许配给寅成,虽然我并不赞成,可寅成就是死心眼,非要娶你不可。萧氏哼笑一声,反正依侄儿喜新厌旧的个性,很快就会倦了,到时不是休离,就是冷落,那也是她的命。 韵娘定定地看着父亲。爹真的要把女儿许配给萧家少爷? 呃……周老爷犹豫地看向妻子。 寅成那么喜欢你,嫁给他有什么不好?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有人肯娶你当正室,已经是你的福气了。萧氏冷嘲热讽。 第二章 第三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三章 她柔柔地启唇。是萧家少爷亲自来跟爹和大娘提的亲? 萧氏有些不耐烦。没错,寅成今天早上来跟我提的。 他手上的伤没事吧?韵娘拐了个弯问。 你怎么知道他的手受伤了?萧氏怔怔地问。听他说是不小心被利器刺伤了,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否则可就麻烦了。 那是因为女儿昨晚出门,不巧在半路上遇到他,没想到萧家少爷意图轻薄,才不得不用银簪刺伤他。她主动道出实情。 周老爷大为恼怒,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什么?他竟敢做出那种下流事?他原本就不喜欢萧寅成,看在他是妻子的侄儿,才允许他在府里走动,这下子对他的印象更差了。 你跑出去做什么?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不老老实实待在屋里,那么晚了还往外头跑,要是让别人知道,可是会在背后说闲话的……萧氏自然把所有过错全推到庶女头上。 老爷,你说是不是?意思就是要夫婿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缩了缩脖子,态度马上转变。呃……这么说也对。 因为昨天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女儿去放水灯,好为死去的哥哥祈福。韵娘垂下眸子,语带哀伤。 听她这么说,周老爷和萧氏表情各异。 原来是这样,下次要出去放水灯,记得让婢女丫鬟跟着……想到死去的庶子,周老爷也很不舍,但动手的是自己的嫡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要他一命抵一命,也只能训斥几句,就让事情过去。 萧氏当然袒护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不肯认错。玉贤出手又不重,只是跟他玩玩罢了,要怪就怪你那个哥哥太不禁打,又自不量力,怨得了谁。 可是再怎么说,他都是玉贤的弟弟……他也觉得妻子不对,可又不敢当面指责。也不能说一点错都没有…… 我说玉贤没错就是没错,他才是周家的少爷,死了个庶子,就跟死了个奴才差不多,当初若不是我同意,他们兄妹根本没有机会生下来,能活到这么大,也应该知足了。萧氏刻薄恶毒的言语让韵娘不禁低头垂泪。 少在那边装可怜!就跟你那个死去的生母一样。只要想到身边的丫鬟居然背着自己勾引主子,还有了身孕,要不是婆母亲自恳求她容忍接纳,早就把她肚子里那块肉给堕了,再将人赶出周家大门。 周老爷见女儿落泪,心生罪恶感,音量也高了些。好了!你就少说两句。 总而言之,我跟你爹会挑个好日子,让你嫁进萧家。趁早把这个庶女嫁出去,省得她看了心烦。 韵娘抬起泛红的眼眶,语意坚决。若萧家少爷执意要娶,也只能娶到女儿的屍首。她只能以死相逼。 你敢!萧氏一脸气急败坏,要是真在出嫁那天寻短,传出去有多难听。 子女的婚事原本就该由父母作主,要你嫁给谁,就得乖乖听从。 见女儿是说真的,周老爷吓到了。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女儿不过是庶出,死不足惜,自从哥哥走了之后,又无人可以依靠,要真的嫁进萧家,不如一死了之,还请原谅女儿不孝,让爹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韵娘先硬后软,屈膝跪下,倾吐心中的委屈。 想到死去的庶子,周老爷心里内疚,对于庶女与萧家的这门亲事,不禁多了几分迟疑。这……让爹再好好想一想。 萧氏惊愕地看向夫婿。老爷,咱们不是说好,要把这丫头嫁给寅成吗? 我看这门亲事……得再考虑考虑……他已经对不起庶子,总不能又害死这个庶出的女儿。 老爷!萧氏不甘地喊道。 韵娘泪眼汪汪地说:多谢爹。 你先回房去吧。周老爷疼惜地说。 是。她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垂螓首,踏出门槛。 待韵娘再度仰起俏颜,脸上早已看不见泪水,她就是在赌爹对自己还有一丝怜爱之心,也赌爹对死去的孪生兄长,心里还存着几分内疚,虽然不知这一招能拖多久,但至少让她有时间想想别的办法。 五姑娘,老爷怎么说?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的奶娘凑近询问。 她微微一哂。爹暂时将亲事压了下来,不过恐怕不会太久,最后大娘还是会逼他答应把我嫁进萧家。 奶娘已经没了主意。五姑娘打算怎么办? 真的好不甘心…… 韵娘想到自己发过誓,要连同哥哥的分一起活下去,所以她真的不想因为萧寅成而白白葬送性命。 她不得不认真考虑逃走的可能,只是又该逃去哪里呢?总要先定下一个目标,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似的,反而容易出事…… 谁知才过一天,事情就有了转机。 五姑娘!五姑娘!奶娘兴高采烈地来到后罩房,一路冲进韵娘的闺房。五姑娘大喜…… 韵娘停下刺绣的动作,失笑问道:哪来的喜? 有人来跟五姑娘提亲,不是大喜是什么?她连忙倒了杯水来喝,因为喝得太急,还不小心呛到。五姑娘猜猜看……咳咳……对方是谁…… 我猜不出来。韵娘脑袋一片空白。 奶娘待顺过了气才说:……是邢家当铺的大当家。 怎么可能,一定是奶娘听错了。有谁不知道邢家当铺,邢家更是经营典当业的巨商,岂会娶个庶女为妻。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还特地躲在厅外偷看,不只瞧见咱们镇上最有名的吴媒婆,还有王朝奉,这人我在当铺里见过好几回,绝对不会认错的,他身边坐了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从王朝奉对他恭敬有加的态度,以及对方的气势和派头来看,应该就是邢家当铺的大当家,本人亲自前来提亲,老爷和太太想不答应都很难。奶娘喜孜孜地说。 她愣怔许久。他为何想要娶我? 奶娘已经乐歪了。不管原因是什么,总比嫁给萧家少爷好,邢家在徽州典当商中可是首屈一指,光是当铺就有将近百间,五姑娘要是能嫁过去,看以后谁还敢再欺负你。 那也要爹和大娘同意才行。韵娘不敢高兴得太早。 傻姑娘,没有人会放过这么好的女婿人选,他们一定会答应的。她说得很是笃定。 韵娘可不认为大娘那一关好过。 ……大当家真的没有弄错?你真的要娶我的女儿韵娘?周老爷已经问了好几次,还是不敢相信这种天大的喜事会自己送上门来。 吴媒婆赶紧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好话说尽,要是能说成这门亲事,谢媒礼可是不少,也能跟其他同业炫耀。周老爷真是爱说笑,这么大的事哪会弄错……谁不知邢家是徽州典当商之首,这可是一桩天作之合的喜事……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邢阜康简单八个字,话中的诚恳,胜过吴媒婆说了一大串有关男方的好话。 咱们大当家从来不开玩笑,也不可能弄错这种事,还请周老爷放心。王朝奉站在他身旁,捻着胡子笑道。 萧氏硬挤出笑容,岂容那贱婢生的女儿嫁进邢家享福,自己生的那几个女儿都没这么好命,凭她也配。那丫头不过是庶出,还是侍妾所生,又怎么配得上大当家呢?大当家可要仔细考虑清楚。 闻言,邢阜康目光往她一扫,看穿萧氏狭隘自私的心态,分明就是见不得侍妾所生的女儿嫁得好。无论是嫡出或庶出,只要我点个头,五姑娘便是我的正室,邢家二房的大奶奶。 是啊,咱们大当家定会好好对待五姑娘的。王朝奉帮腔。更何况他对五姑娘一见锺情,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庶出,否则不会亲自登门提亲了。 周老爷不免惊讶。一见锺情?莫非大当家见过韵娘? 自然不曾见过……邢阜康不禁觉得王朝奉在这件事上头,有些使力过头,连一见锺情四个字都搬出来,生怕自己不肯娶妻似的。不过要是让周老爷知道自己的闺女在外面抛头露面,让男人瞧见了,总是不太好,于是换个说法,也可以顺便试探周老爷的反应。 因为五姑娘曾经让人拿了一块地藏王菩萨像的绣品来到当铺典当,正巧让邢某瞧见,说是一见锺情并不夸张,打听之下,得知出自五姑娘之手,能绣出这么精细的作品,想必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加上又尚未论及婚嫁,便请来吴媒婆,希望能说成这门亲事。 周老爷吓了一大跳。大当家说她拿绣品去典当? 第三章 第四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四章 听说五姑娘因为是庶出,日子过得十分辛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见他似乎毫不知情,邢阜康有意无意地把矛头指向萧氏,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娶妻,一旦决定的事,就不容许有人从中阻挠,横生枝节。 你是怎么苛待韵娘的?居然让她得靠典当绣品过活?周老爷震惊又难过地瞪着妻子,都怪他太疏忽,没有留意到女儿受了委屈。 萧氏脸上不禁一阵青一阵白。老爷……我……她要是早点晓得这件事,说什么都要阻止,免得传出去丢人现眼。 他真觉得愧对这个庶出的女儿,险些掉下老泪。 周老爷,这就叫做缘分,光靠一块绣品,就把两家的缘分连了起来,这可是地藏王菩萨亲自作的媒……吴媒婆连忙开口附和,连神明都扯上了边。能有大当家这么一个好女婿,就是作梦也会偷笑…… 老爷,咱们这算是高攀了,那丫头也没什么本事,只有那张脸蛋好看,能够唬一唬人,要是真的嫁过去,万一闹出笑话,又怎么对得起亲家?萧氏不但不认为自己不对,还故意贬低韵娘,把她说得一文不值,好让对方打退堂鼓。 我看还是把她许配给寅成,终究是自己人,就算将来真的犯错,萧家也会看在咱们的面子上,再给那个丫头一次机会。 周老爷不禁怒瞪着妻子,直到此刻才认清她是永远不可能会善待韵娘,更不会祝福她有个好归宿。 难道还有比咱们大当家更好的女婿人选?王朝奉明知故问。 他连忙驳斥。当然没有。 邢阜康用言语施压。那么周老爷还在犹豫什么?是认为邢某并非真心? 当然不是……周老爷大声澄清,只是想先问过女儿的意思再说。 而王朝奉接着又动之以情。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希望不就是女儿能有个好归宿,一辈子吃穿不愁,又被夫家的人疼爱。 这番话让周老爷想到萧寅成,早就耳闻他平日喜欢上青楼狎妓,也不肯读书上进,注定与功名无缘,要是真的嫁过去,肯定会受委屈,加上女儿又宁死不嫁,不如答应亲事,这么一来,他也不用再左右为难。 周老爷大声地说:好,我答应! 老爷!萧氏失声叫道。 吴媒婆顿时眉开眼笑。周老爷果然是个聪明人……就说天底下没人会笨到把这么好的亲事往外推。 老爷,我看这门亲事…… 周老爷露出少有的强势口气,不再犹豫不决。 就这么决定了!大当家就尽快派人前来下聘。再怎么说,韵娘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岂能不为她着想,就当做是弥补他们兄妹这些年来所吃的苦头和委屈,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这下可把萧氏气到厥了过去。 【第二章】 待邢阜康离开周家,回到当铺,王朝奉不禁庆幸大当家愿意亲自出马,否则恐怕还谈不成这门亲事。 ……看来这位五姑娘不受正室疼爱是真的,只差那么一步,就要把她许给那个姓萧的败类,让小的都不禁捏一把冷汗。他笑呵呵地说。 邢阜康横他一眼。我向来说话算话,既然已经答应要娶,就一定会做到,你可以放心了。 小的之所以这么卖力,全是为了大当家着想。王朝奉乾笑一声,知道被看穿了。何况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闻言,邢阜康脸色一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肯娶妻生子的原因。 这桩见不得光的家丑,除了邢家大院上上下下,也只有一些在当铺待上多年的老伙计晓得而已。 那是死去的老太爷犯的错,造的罪孽,和大当家无关。王朝奉就是因为知道,才希望他能早日娶妻生子,从上一代的阴影中走出来,可以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再把痛苦和委屈藏在心里,独自承担了。 真的和我无关吗?邢阜康并不这么认为。 若周家那位五姑娘得知自己所嫁的男人,其实是个污秽不堪的孽种,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是嫌恶,或是认命?又是否会后悔嫁他为妻?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过,令他的神情显得更晦暗不明。 见状,王朝奉在心中叹气。大当家…… 不要再说了!他深吸了口气。既然周家已经答应这门亲事,我马上修书一封,派人送回徽州,好让家里准备到周家下聘,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因为还要到江宁和扬州巡视几间当铺,得晚上一个月才会返家。 包在小的身上。王朝奉也希望能早日把亲事议定,免得夜长梦多。 稍后,邢阜康坐上马车,离开同里镇,却没有即将小登科的欣喜若狂。 老天爷让他遇上周家这位庶出的五姑娘,若只是心动,尚且可忍,不能忍的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心仪的女子被人糟蹋,只能将她收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保护。 这是害她呢,还是在救她呢? 数日后,邢阜康已经有了中意的对象,打算成亲的消息传回位在黟县西递村的邢家大院,顿时把所有人全都炸翻了。 可惜真心为他高兴的人只有一小部分,绝大多数知道内情的人,则抱持着看笑话的心情,甚至在背地里冷嘲热讽。 ……那个孽种居然还想娶妻,真打算把他那肮脏的血缘传下去吗?大房老爷邢东涝讥剌地哼道。 大房长子邢阜翰一脸忿然。明明我才是邢家的嫡长孙,祖父临终之前,为何不是交由我来继承家业,而是传给那个孽种? 闻言,大房次子邢阜塘不由得嘲笑。谁教大哥从小就不讨祖父喜爱,祖父生前每回看到你就直摇头,说你没有经商的天分,又不肯从学徒做起,而咱们徽商又叫儒商,却连书都读不好,如何继承家业,只好交给那个孽种…… 你不也一样,只当了半年学徒,就嫌太过辛苦,还得跟人家鞠躬哈腰、低声下气,就自己跑回来了……兄弟俩又互揭起疮疤。 ……阜康终于要娶妻了,这可是喜事一桩,想到二哥这么多年来都把自己关在修心园中,不见任何人,我这个当叔父的,也要尽心尽力帮他把亲事办得风风光光。三房老爷邢东元甚是欣慰地笑道。 三房太太李氏却叹了口气。这又算是哪门子的喜事?要是新娘子知道嫁的男人是什么出身,恐怕会当场晕死过去…… 我想阜康应该没说,对方也不知情,否则谁愿意把女儿嫁进来……他不希望侄子好不容易看上的亲事告吹。 只要咱们都不提,就不会有人知道。 三房独子邢阜永却认为这么做不妥。爹、娘,这不等于是在欺骗吗?等到对方嫁进门,才得知真相,可是会恨死咱们的…… 爹相信阜康做事自有分寸,将来一定会找适当时机说的。邢东元对这个侄子可是相当信任和赞赏。 而四房和五房,由于是邢家老太爷再娶的续弦所出,倒是没传出什么难听的话语,只是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至于其他庶出的,则是隔山观虎斗,看看能不能捞上什么好处。 邢、周两家的亲事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之下,顺利进行。 两个月后—— 十月初,冬天来报到了。 今天不只是吉日,更是邢家当铺大当家邢阜康迎娶美娇娘的大喜之日,一大清早,整个西递村就热闹滚滚,邢家大院更是宾客盈门。 到了酉时左右,花轿在迎亲队伍以及层层保护之下,终于赶在吉时抵达邢府大门,顿时鞭炮声四起,浓浓烟硝味伴随着宾客们的祝贺声,至少在表面上成功营造出欢欣的场面。 穿着大红袍的新郎官来到花轿前,先用摺扇轻打轿顶三下,再以脚踢轿门三下,算是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 直到此刻,邢阜康嘴角终于有了一抹笑意,心仪的女子总算平安无事来到身边,为了防止可能的意外发生,担心萧寅成心生不满,暗中使出贱招,他还特别叮咛吴媒婆,务必找个机会当面见到周家那位五姑娘,好让她知道万一有任何困难,可以到当铺来找王朝奉。 如今她顺利来到自己的羽翼之下,成为自己的妻,那么无论未来发生何事,他都会尽一切可能保护她…… 可是又有谁能保护她不被你所伤害呢?一个嘲弄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顿时之间,邢阜康微露笑意的脸庞黯淡下来。 第四章 第五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五章 而就在头上罩着红巾的新娘子被搀下了轿,也依照礼俗踩过瓦片、跨过火盆,想到能够逃离那个家,不必再看大娘的脸色过日子,面对嫡兄嫡姐的冷言冷语,以及萧寅成的死缠烂打,甚至即将走进另一个家中,不只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人母,让韵娘心中有着无限感激,并不觉得疲惫,只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和期许。 若没有邢家当铺这位大当家适时前来提亲,此刻的她不知会落得何种下场,肯定是生不如死,令韵娘不禁打了个冷颤,如今她是邢家的媳妇儿,不必再担心害怕受人欺凌。 韵娘想起当她问爹,这位邢家当铺的大当家为何会突然上门提亲,原来是对她的绣品一见锺情,这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莫非真是地藏王菩萨的安排?或是哥哥在保佑她? 属于自己的幸福,是否终于来到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高堂由三房的三老爷和三太太暂代。 ……送入洞房。在吆喝声中,韵娘才回过神来。 待她被牵至新房中,安坐在喜床上,又听着好命妇人说着吉祥话,想到即将和相公面对面,不禁有些紧张。 就在这时,邢阜康拿了枰杆,挑起红头巾,一对新人终于打了照面。 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但都比不上此时此刻,新娘子妆点之下的花容月貌,让邢阜康看了不由得心旌神摇。 就见凤冠下的她眉目如画、含羞带怯地半垂眼眸,就像一块素净的丝绢,质地柔腻,却又不张扬,展现天生柔媚的姿态,袖口露出一双笋尖儿似的手指,带着三分矜持地交叠在身前,令邢阜康险些就要克制不住,想要伸手捧起那张娇俏脸容,恣意品嚐点上胭脂的红唇。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忍住男性本能和冲动,不要像个急色鬼似的。之所以娶这位周家的五姑娘为妻,是因为于心不忍,是为了让她可以名正言顺离开周家,只有成为邢家二房大奶奶这条路可以走。 邢阜康不断说服自己,自己要是能把持得住,便可以把伤害减到最轻,将来她若……若是想要离开,也可以有更好的安排。 感受到两道凝视自己的灼灼目光,韵娘不禁羞涩地扬起羽睫,望向矗立在面前的高大壮硕男子,虽不是生得英俊好看,却有着阳刚性格的男性五官,目光又正派,看来极有担当又可靠,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得以落下。 想起她让奶娘出去打听,外头的人都说这位大当家是个有生意头脑,却又不市侩的商人,在取利上有益贫民,这在徽州典当商中更是独具一格,不过这看似吃亏的作法,实则占了便宜,因为百姓们为了一解燃眉之急,都会选择邢家当铺,因此才有了今日的荣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可是每个女子最大的期盼。 好命妇人见新郎官和新娘子看对了眼,忘了自己的存在,于是清了下嗓子,然后说着吉祥话,让一对新人喝下交杯酒。 接着便到了闹洞房这一关,邢家的亲友都在外头等着,大多是来看热闹,然后乘机挖苦揶揄一番。 我就不信新娘子生得多好看。 要是长得丑,咱们也得给个面子…… 小声一点! 听见就听见!怕他做什么? 邢阜康自然把外头的对话听在耳里,对于这些嘲弄言语,早就麻木,虽然不在乎,但还是不希望伤害到新婚娘子。 他朝好命妇人颔首,开门让外头的人进来。 ……各位可以进去了。 待新房的门扉打开,外头的人纷纷幸灾乐祸地跨进门槛,无不想要恶整今天这对新人,只不过当他们看到端坐在喜床上,一身凤冠霞帔的韵娘,都像是被雷给劈中,不禁都看呆了。 人人都说苏州女子就像花做的一般,用在她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无论男女,全都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的还毫不掩饰痴迷垂涎的眼光,忘了本来的目的,只是呆呆地盯着韵娘,这让邢阜康相当不悦,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把新婚娘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瞧见了。 看够了吧?他粗声地问。 想不到这个孽种居然能娶到这般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男人们不禁妒忌、眼红,尤以大房所出的两个儿子表现得最为明显;女人们则是嫉妒韵娘的美貌,就等着看她知道真相,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一天来到。 ……老天爷待你还真是不薄,把最好的都给了你。邢阜翰心想这些原本应该是他这个嫡长孙的,结果全被这个孽种抢走了。 邢阜塘也无法从刚进门的堂弟妹身上移开视线,身旁的三房堂弟邢阜永赶紧扯了扯袖子,要他们收敛一点。 堂嫂生得真是好看,连我都自叹不如了。五房的嫡女邢玉蓉年方十六,向来自认姿色过人,还故意邀请两位闺中好友前来闹洞房,想不到被打脸的是自己,和韵娘一比,可真是相形见绌。 原本一脸羞答答的韵娘,扬起羽睫,看向邢玉蓉,接着轻启朱唇。相公,这位妹妹该怎么称呼? 韵娘这一开口,可让人见识到何谓吴侬软语,嗓音中的软功,令人听得全身都酥麻了。 她是玉蓉,五房叔父的女儿。邢阜康用凌厉如箭的目光制止那些明目张胆的露骨眼神,要他们不准再盯着他的妻子看,胸腔内像有把火在闷烧。 她巧笑倩兮地说:原来是玉蓉堂妹,真是过奖了。 邢玉蓉笑容有些僵。堂嫂谦虚了。 身边两位闺中好友平日见邢玉蓉总爱夸耀自身的美貌,不禁都用揶揄的目光看着她,让她面子有些挂不住,匆匆丢了一句祝福,转身就走了。 待女眷都出去,唯独邢阜翰这几位堂兄弟还不肯离开。 你可不要得意,早晚有一天,邢家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就连刚进门的堂弟妹也一样,邢阜翰简直妒红了眼。 邢阜康面不改色地瞪着他。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就算所有的人都说自己没有资格,他也绝不会把这些年来,没日没夜、马不停蹄的工作,所建立下来的努力成果拱手让人。 你这个该死的……晤…… 孽种这个禁忌的字眼尚未吐出口,就已经被邢阜永一把捂住嘴,年方十六岁的他可比两位堂兄懂事,硬是将人往外拖。 邢阜永还不忘朝剩下的人使眼色。咱们先出去再说。 其他几个庶出的堂兄弟,以及前来喝喜酒的邢家亲友见情况不太对,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新娘子一眼,也赶紧走人。 今天辛苦了。邢阜康赏了个大红包给好命妇人。 好命妇人接下大红包,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总算完成任务,离开新房。 韵娘并不愚蠢,可以感受到方才那些人散发出来的明显敌意,对相公说话的口气和态度更是带着剌儿,这又是为什么呢?想到所嫁的这个男人在外头被人尊称一声大当家,可在自己府内,却丝毫没有得到一丝尊重,令人想不通,看来这些高门大户,也是隐藏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你应该也累了,早点歇着。待新房内只剩下两人,邢阜康深吸了口气,保持冷静,但依旧可以感觉到体内的慾望在蠢蠢欲动。 她取下头上的凤冠,面带羞意地轻唤:相公…… 这声软糯的嗓音,令邢阜康身躯一热,拿下官帽的双手不由得抖了抖,刚下定决心要把持住自己的慾望,一下子便溃不成军。 什么事?他喉头发紧地问。 相公愿意娶个庶女为妻,心中万分感激。是这个男人的出现,为自己带来希望,否则她只有死和逃这两条路可以走。 邢阜康并不需要她的感激,只希望将来她不会怨恨他。咱们都已经是夫妻了,还说什么感不感激。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表达心中的谢意。韵娘软腻地说。为了回报相公,从今以后,无论相公说什么,我都会遵从。 她愿意当个以夫为天,服从丈夫的女人,即便那与自己本性互相违背,也愿意摒弃一切想法,当个谨守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 他语带艰涩。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你愿意遵从? 是,相公。韵娘轻颔螓首。 看着来到身前的韵娘,距离自己好近,邢阜康可以闻到她身上的香味,那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记住你说过的话。她不晓得自己答应了什么,明知不应该,邢阜康还是张臂抱住她,要不碰她,真的太困难了。 第五章 第六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六章 韵娘想到唯一抱过自己的异性,就只有孪生兄长,不过那已经是孩提时候的事了,此刻除了同样令人安心,还多了几分害臊。 ……能嫁给相公为妻,是韵娘的福气。二个庶出的女儿,能嫁进邢家成为正室,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再不知足,可要遭天打雷劈了。 他胸口一窒。应该说是我的福气。 夜深了,我来帮相公宽衣……韵娘脸蛋羞红地说,只见她轻抬起手,露出一截藕臂,足够让男人的理性化为兽性。 邢阜康一把握住那只纤白玉腕,俯下脸庞,覆上那两片红润的嫣唇,有些急切、有些贪婪地舔舐吮吸,引得圈在怀中的娇躯颤抖不已。 相……相公……她羞极了,这样的亲密超过自己的想像。 他也意识到这个亲吻太过激烈,就怕吓到新婚娘子,想要放慢下来,但是压抑在体内的那头猛兽说什么都不肯放下已经到了嘴边的猎物,只想着要将她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别怕我……邢阜康粗哑地喃道。 怕他?她怎么会怕他呢?韵娘只觉得害羞,尤其是当饱含需索的男性舌头滑进自己的檀口,整个人几乎瘫软在相公怀中。 一把将韵娘打横抱起,邢阜康让她躺在绣着鸳鸯的大红喜床上,一面亲着她滑腻的颈项,一面脱去红色嫁衣,脑袋无法思考,只想着让她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任何人都别想觊觎。 韵娘有些承受不住地娇喘,只能任由相公褪去衣物,再任由身上的男人以唇舌一一啃咬着每寸雪肌,虽然不疼,但有些痒,让她本能地扭动腰肢,这无异是火上添油,令邢阜康想不兽性大发都难。 只听到窸窣的脱衣声,待她掀开眼帘,瞧见大红烛光的映照下,站在床前的男人有副宽阔健壮的胸膛,以及腰腹之间结实坚硬的肌肉,接着脸蛋一热,就不敢再往下看了。 韵娘……这是他的娘子、他的女人,这副娇躯只有自己能碰。 她抬起玉手,轻抚邢阜康的脸庞。相公…… 邢阜康再度吻上红唇,将剩余的胭脂全都吃掉,粗糙的男性大掌在曼妙玉体上探索着,直到它因自己而湿润,然后开启。 嗯……韵娘无法压抑逸出唇边的吟哦,眼角感受到欢愉而泛湿。 当他确认她准备好了,才长驱直入。 韵娘因这突来的痛楚而攒紧眉心,柔白十指跟着掐住他的背部,几乎咬白了下唇,才没有叫出声音来。 弄疼你了?邢阜康脸孔因慾望而胀红,强迫自己动作不要太过粗鲁。 再忍一下就好…… 相公的怜惜让她不再觉得难受,只有感受到温柔。 这一刻,他将心事和忧虑全都抛到脑后,至少在今晚的洞房花烛夜里,想要多多疼惜刚娶进门的女人。 直到夜极深了,邢阜康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套上衫裤,静静地看着躺在大红喜被下,因为欢爱而倦极睡着的新婚娘子,脸上有着深深的懊悔。 他们终究还是圆房了…… 虽然他早就预料会走到这一步,可是总以为克制得了…… 你这是在欺骗谁?脑中一个声音讽刺地回道。 王朝奉说得没错,他确实对韵娘一见锺情,面对自己爱慕的女人,而且又是明媒正娶的妻,岂能忍得住不去碰她,不过邢阜康也因此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邢阜康在床缘坐下,伸出右手,轻轻撩开拂在妻子粉颊旁的青丝。 幸好你只是感谢我,让你得以离开周家,不必嫁给那个姓萧的,不像我这么喜欢你……如此一来,只会对我感到失望,怨我、恨我,不至痛不欲生……这样也好……他自嘲地说道。 自己不过是翁媳乱伦所生下的孽种,这两个字何其沈重,压得邢阜康这二十五年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根本不该来到世上,更没有资格传宗接代,真的不想让孩子受到一样的耻辱和嘲讽。 一切的不堪都由他来承担就够了。 就这样,邢阜康像尊石像般,在床缘坐了好久、好久。 待韵娘有些昏昏沈沈地掀开眼帘,望着陌生的四周,这才想起昨天嫁进邢家,成为邢家妇的事。 她真的嫁人了! 就见案桌上的两根大红蜡烛并没有熄灭,可以看清楚新房内的摆设,而昨晚根本也没多少机会好好打量,眼前到处贴着红色囍字,还有紫檀木做的家具,更是高雅贵气,显现屋主的品味。 韵娘又见枕边的床位是空的,倒没有想太多,光是想到与相公圆房的亲密过程,至少可以避免一些尴尬,于是忍着有些酸疼的身子,好不容易才让缠得小巧的莲足下地,想要梳洗,不过得先找人帮忙才行。 外头有没有人在?她试探地问。 新房立刻传来婢女的回应。大奶奶醒了? 她轻启朱唇。进来吧。 于是,两名婢女端着水进房服侍,见到韵娘的长相,也不由得在心中赞叹,就连大房的大姑娘都被比了下去。 怎么了?见婢女们看着自己发呆,韵娘疑惑地问。 两名婢女连忙摇头,赶紧见礼请安。 秀梅见过大奶奶。 玉梅见过大奶奶。 韵娘轻颔了下螓首。嗯,先过来帮我擦擦身子……她在娘家时,身边也只有奶娘,不过只当做亲人看待,从不让她伺候,反倒经常被几个嫡姐当丫鬟使唤,直到她们都出嫁为止,这还是头一回有自己的婢女。 是。她们赶紧动手服侍这位刚进门的二房大奶奶,拧了湿布巾,擦拭身上的痕迹,然后穿上一套品红色的袄裙,上头缀以宽镶边和精致花边,下身的月华裙更有着繁复的刺绣,接着坐在镜奁前绾发,最后从抽屉中取出一支镶着珊瑚的银簪,插在髻上,不必太多妆点,就已经美若天仙了。 韵娘看着此刻穿在身上这一套充满喜气的袄裙,她可是一直记着要帮哥哥报仇,故意在爹面前拭泪,说担心嫁妆太寒酸,会被婆家的人取笑,丢了娘家的脸面,爹马上命布庄老师傅裁了好几箱的新衣裳,又添了二十套昂贵首饰,镜奁和红橱更是请工匠另外打造,想到大娘那副不满又心疼的表情,韵娘忍不住噗哧一笑,自己还算是客气,没有捜括得更多,否则保证把她活活气死。 见二奶奶笑靥如花,秀梅和玉梅不禁也跟着相视一笑,大当家不只掌握邢家的当铺生意,如今还能娶到如花美眷,她们都不禁替主子感到高兴。 这座院子可有厨房?打扮得差不多了,韵娘才问。 秀梅说:当然有了。 现在就带我过去。她说。 大奶奶去厨房做什么?如果饿了的话,奴婢这就去把早膳端来。玉梅奇怪地问。 韵娘轻摇螓首。因为待会儿还要拜见公爹,我想要亲自熬煮新娘茶,这是咱们苏州女儿出嫁的习俗。 她听说婆母已经过世多年,不过公爹还健在,所以从娘家带来茶叶,好奉上身为媳妇儿的心意。 呃……两名婢女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说。 她有些纳闷两人的反应。 道……大奶奶还是别忙了…… 二老爷已经好多年不见客,就连大当家也不见…… 两名婢女吞吞吐吐地说道。 为什么?韵娘怔怔地问。 这……奴婢们也不清楚……她们不敢乱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因为父子不合?还是公爹身体欠安?韵娘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再怎么说,儿子娶妻是件大事,总要见一见刚进门的媳妇儿。 无论如何,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你们就带我去蔚房吧。她还是得照着习俗走,免得让人说闲话。 她们也只好照办。 就这样,韵娘拿着从娘家带来的茶叶,踏出新房大门,外头有些寒意,不过她的心头却是热的,一点都不觉得冷,由于天色还暗,只能约略看出这座飞觞堂是一座传统的双层徽派建筑,中间还有个天井,用来透光通风,来到位在西边的角落,有个小厨房,在婢女的协助之下,开始生火煮茶。 韵娘又在茶汤中加入冰糖、橘皮、姜丝、香桩等十几种配料,细细熬煮,也熬出为人媳妇儿的耐心,很快地,扑鼻的香气弥漫出来,这都多亏了奶娘在出嫁之前 的教导,否则根本别指望大娘会教她。 等到新娘茶煮好,再将渣滓滤掉,最后倒进茶壶中,提出小厨房。 待她跨出门槛,才发现天色已经亮了,站在天井,仰望着高低错落,又有封火墙之称的马头墙,砖墙墙面以白灰粉刷,墙头覆以青瓦,看来明朗而素雅,以及鹊尾式的座头就好像喜鹊的尾巴。 第六章 第七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七章 她再看向院子四周,装饰在门罩、窗楣、梁柱、窗扇上的砖、木、石雕,堪称是工艺精湛,上头的花鸟虫鱼,简直是栩栩如生,韵娘一眼就爱上这座高墙深宅,不禁露出欣赏笑意。 从今天起,这儿就是她的家了。 她要在这座宅第内为相公生儿育女,这是每个女人最大的幸福。 回到正房,也就是昨晚的新房,韵娘先把茶壶摆在几案上,就等着和相公一起拜见公爹,一定要让公爹对她这个媳妇儿有好印象。 修心园—— 邢阜康来到一扇紧闭的朱色院门外,他已经好多年不曾来过这儿,因为就算敲了门,这座院子的主人也不肯见他,但是今天例外,因为刚进门的媳妇儿第二天都要拜见公婆,总希望他愿意以公爹的身份出面,喝下那碗新娘茶,那是自己内心小小的奢望,不过也知是在强求。 他曲起指节,敲了几下,过了片刻,有人来应门了。 原来是大当家!开门的是个左脸因为遭到火吻而毁容的中年仆役邢五。 昨天是大当家娶妻的大喜日子,小的恭喜大当家。 他好吗?邢阜康不知该怎么称呼邢东岳,这位名义上是自己的爹,实际上却该叫二哥的男人。 邢五点了点头。二老爷很好。 我想见他。他说。 呃……小的进去问问,请大当家稍候。于是,邢五面有难色地先把院门关上,然后才进去请示主子。 其实邢阜康也猜到对方会如何回答,但还是想试试看,希望能见上一面。 过了半晌,邢五又开门了,虽然脸孔被毁了一半,表情显得僵硬,但还是看得出歉意。大当家,二老爷他…… 邢阜康替他说完。他不想见我? 是。邢五低着头回道。 我知道了。邢阜康背在身后的双手抡得死紧。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开口,好好照顾二老爷。 小的明白。说完,他又把院门关上。 看着关上的门扉,邢阜康深吸了口气,才有办法稳定情绪,不知有多少次,他多么希望邢东岳才是自己的亲爹,母亲也不会在众人的羞辱中,又狠不下心堕掉腹中的孩子——不过就算真的想,也有人不同意她这么做——一直到生产完第二天半夜,趁婢女不在身边,投鐶自尽。 是他的出生,害死了亲娘,也成了这桩翁媳乱伦的家族丑闻最好的证据。 自己的父亲居然奸污心爱的妻子,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承受得了,而且还生下孽种,偏偏邢东岳又不能一刀杀了对方,甚至将孩子送走,自然连见都不想见了。 邢阜康眼眶热辣辣的,只能仰首望天,不让里头的液体流下来。 【第三章】 韵娘满怀期待地在新房等着,还有些奇怪,相公怎么还没来。 就在这当口,昨天与她成为夫妻,还圆过房的男人推门进来了,她抚顺身上的袄裙,站起身来迎接。 相公。韵娘面颊微烫地唤道。 邢阜康一身长袍,外头又套了件对襟马褂,头上并没有戴帽,两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地朝两名婢女使了个眼色,要她们退下。 秀梅和玉梅福了个身,很快地出去。 接着,另一名年纪较轻,约莫十五、六岁,脑后紮了条长辫子,脸上还长了好多麻子,看起来很不起眼的丫鬟,旋即端了一碗乌漆抹黑的东西进房,就将它摆在韵娘身边的几案上。 把它喝下去!邢阜康努力用冷酷的口吻说道。 她不解地看了那碗很像是汤药的东西。相公,这是…… ……避子汤。他言简意赅地回道。 避子汤?韵娘晚了好几拍才意识到这三个字代表的意义,不由得瞠大美眸,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去,泛着凄楚的苍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昨晚温柔待她,生怕会弄疼自己的男人,居然要她喝下这碗害人的东西。 为……为什么?她颤抖地问。 他横在身后的双手抡得好紧。因为我不要孩子。 韵娘重复着他的话。你……不要……孩子? 没错!邢阜康已经准备好承受她的怨愤。 她不禁浑身发冷。相公……不想要咱们的孩子……如果不要的话,为何又要娶自己为妻呢? 没错。只有老天爷知道自己是多么渴望当爹,多想要有个孩子,可是他不能。把这碗避子汤喝了。 不……韵娘本能地反抗他的命令。 邢阜康强迫自己狠下心。别忘了昨晚你曾经亲口允诺,从此以夫为天,也会遵循三从四德,无论我要你做什么,都愿意听从。 这番话顿时让她哑口无言,脸色更是比雪还白,几乎快站不住了,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听使唤地从美眸中滚下玉颊。 她确实亲口说过,却没想到是用在这个地方。 韵娘噙着晶莹的泪水,偏过螓首,幽幽地看向身旁的几案,那碗避子汤和装了新娘茶的茶壶摆在一起,是多么的讽剌。 别的女人在洞房花烛夜之后,享受着夫婿的轻怜密爱、呵护备至,可她得到的却是一碗避子汤,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能够不听、不顺从吗? 姑且不论她此刻是否怀上身孕,一个不被期待生下的小生命,是多么可怜、多么卑屈,韵娘已经尝过个中苦楚,不想连累孩子。 我喝!她红着眼眶,忿然地说。 邢阜康看着妻子捧起那碗避子汤,就着失去血色的唇瓣,一口一口地喝下,他是心如刀割,恨不得把碗夺过来,摔个粉碎。 直到喝完最后一滴,韵娘将空碗呈给他看,证明自己喝下了。 爹住在修心园,不见任何人,就不用去拜见了。他不禁佩服自己,居然能够这般冷静地说话。 她微启唇瓣。是…… 麻姑,大奶奶应该饿了,去把早膳端过来……邢阜康对着脸上长着麻子的丫鬟说道。我就在书房,有事找我。 话才说完,邢阜康已经转身往外走,踏出房门,走没两步,就听到韵娘嘤嘤的哭声,脚步跟着踉跄,几乎是用逃的,逃进书房。 恨我吧……不!不要恨我……恨我吧……不要恨我…… 邢阜康真希望能杀了自己。 未时左右,邢阜翰来到飞觞堂,就站在垂花门外头,往里头探头探脑的,打从昨晚见到堂弟妹……不对!要真的论起辈分,可得称她为小婶母,就像着了魔似的,家里的妻妾全都变得俗不可耐。 俗话说苏州出美女,真是一点都没错,她就宛如水做的一般,文静、娴雅,柔媚、可人,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想娶到的对象,偏偏被那个孽种给娶到手,教他怎么不恼不恨。 想到祖父还活着时,就无视周遭的异样眼光,特别溺爱那个孽种,即便多次惹来儿孙们抗议,也毫不在乎,还沾沾自喜,总说他的长相,以及聪明灵活的头脑最 像自己,甚至订下家规,谁敢骂他一句孽种,就要把人家逐出刑家大院。 对邢家人来说,祖父就是一根顶天柱,说出来的话好比圣旨,不容许有人违抗半分,听说当年扒灰(暗指翁媳乱伦)这桩丑事,还把亲祖母给活活气死,因为都得看祖父的脸色过日子,大家不得不忍气吞声,只敢关起门来嘲讽,想不到临终前,竟然把家业交给那个孽种,委实令人气结。 自己才是邢家的嫡长孙,而那个孽种却占尽了所有好处,不但被众人尊称一声大当家,还娶到了美娇娘,究竟是凭什么? ……阜翰少爷请留步! 听到门房出声,还挡在自己面前,他才警觉到已经走进飞觞堂。 做什么?邢阜翰口气很差。 担任守门工作的老吴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微胖,长相也很普通,但对这座大宅院内的人和事,却是知之甚深。不知少爷来这儿有什么事? 你这狗奴才,我没事不能来吗?他横眉竖目地问。 面对邢阜翰的恶声恶气,老吴也没在怕,因为后头还有主子可以依靠。大当家吩咐过,没事的话,不准任何人踏进这座院子。 怎么?连我都不行?这是当在防贼? 不是已经都说任何人了,当然包括你在内,老吴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 还请不要为难奴才。 你……邢阜翰不禁气结,直勾勾往正房的方向看过去,多希望能见到那抹娇俏身影从屋里出来,好让自己瞧上一眼。 第七章 第八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八章 见他伸长脖子,不停张望,老吴不禁起疑。阜翰少爷在看什么? 少管闲事!他粗声骂道。 这时,大房次子邢阜塘才跨进垂花门,便看到兄长。大哥? 邢阜翰哼的一声。你也来了。 我、我只是正巧经过……邢阜塘有些语塞。 正巧经过?邢阜翰一脸嘲笑,对方在想些什么,他可是心知肚明。咱们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 邢阜塘反问兄长。那么大哥来这儿做什么? 就跟你一样。还不都是为了她。 老吴鞠躬哈腰地下达逐客令。两位少爷若是有事来找大当家,奴才这就找人进去请示,否则就请回吧! 你胆子可真大,竟还赶人!邢阜塘摆着架子斥道。 奴才也是奉命行事。老吴一句话就让他们闭上嘴巴。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看向正房,还是没见到想见的人儿踏出房门一步,只能怅然离去。 金柱手上捧着待洗的衣物,正好经过瞧见了兄弟俩离开的背影,于是有些奇怪地问老吴。他们跑来这儿做什么?应该不可能是来找大当家,因为大房这对少爷根本就不屑跟他说话。 你说呢?老吴被骂得一肚子火气。要是平常,他们根本不可能踏进飞觞堂半步,如今可不一样了。 金柱瞠目结舌地问:该不会是…… 瞧他们睁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正房,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还好大当家已经吩咐过,不能随便放人进来,才赶紧把他们拦住,结果被臭骂一顿。 闻言,金柱咒骂一声。这对兄弟别的本事没有,好色的本领倒是一流,居然把歪脑筋动到大奶奶身上,真是令人不齿,也不想想他们能吃好的、穿好的,在府里享福,还不是全靠大当家。 老吴真是为主子抱屈。大当家就是劳碌命,每天辛苦工作,还被嫌弃,要是换成我,早就不管他们的死活了。 大当家此刻正在歇息,等他醒了,定要把这事告诉他。他这么说。 谁知不到一个时辰,大房那边就派了个婢女过来,说是长年吃斋礼佛的大太太想要请二房大奶奶过去喝茶。 听完,老吴便说会代为转达,敷衍过去,并没有传到韵娘耳里,因为邢家人都知道大太太很少踏出佛堂,也不过问府里的事,连丈夫、儿子都管不动,只会整天念经,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待邢阜康睡醒,金柱便端着刚泡好的毛峰茶,来到东厢房——目前用来当做书房,并把大房两位少爷的怪异举动,以及大太太找二奶奶到善庆堂喝茶的事,全都禀报主子。 听完,邢阜康脸色一冷,像是刮起暴风雪,马上猜出原因。 打从那对兄弟见过韵娘之后,就完全遮掩不住流露在眼底的垂涎和贪慾,这就是邢家人龌龊下流的真实面貌,当公爹的都能堂而皇之的偷媳了,那么觊觎自己的堂弟妹,这种违背伦常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而大房伯母对丈夫和两个儿子早就无能为力,只能躲在佛堂里,来个眼不见为净,要她踏出一步还真不容易,又怎么会请韵娘过去喝茶呢?看来极有可能是那对兄弟搞的鬼。 可是就算安插再多亲信守着这座院子,也很难防堵有心人侵入,他总不能都不出门,或是将韵娘随时带在身边,这些都非长久之计。 邢阜康太过清楚这座大宅院里的黑暗面,真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老话,府里的婢女、丫鬟只要看上眼,就是沦为侍寝的命运;或从外头买女人进来,腻了就打胎,然后送人,要不就是被善妒的太太打死,再草蓆卷一卷,半夜偷偷送去埋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甚至当儿子的与父亲的小妾私通,种种淫乱之事,更是司空见惯,辈分和礼教从来不是阻碍,自己无法管束他们的行为,但是那些狗屁倒灶之事,休想钻进飞觞堂的门禁。 想到邢家人为达到目的,可是什么卑劣手段都能使得出来,真正让邢阜康信得过的也只有三房的叔父和婶母——实际上又应该叫一声三哥、三嫂,如此复杂又尴尬的辈分关系,有时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他们向来洁身自爱,更是邢家人中的一股清流,虽然可以把妻子托付给他们照顾,但夫妻俩个性温厚老实,万一出事也作不了主。 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得了妻子呢? 他人都还在府内,就敢侵门踏户、明目张胆了,若等到出了远门,谁知会干出什么无耻勾当。 大当家,听麻姑说大奶奶从一早到现在,都呆坐在房里,不吃也不喝,也不说话……金柱一脸担忧地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她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就因为妻子外柔内刚的性格,他才会娶她为妻,因为那也是令邢阜康心动之处。 邢阜康也曾经想过,如果两人没有圆房,将来她若真的想离开,还能放得了手,可是在经过昨夜之后,韵娘已经注定生是邢家的人,死也是邢家的鬼,说什么都不能放她走了。 我想她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罢了,再多给一点时间就会想开了。他心里是这么希望的。 闻言,金柱不禁欲言又止,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娶妻这一天,以后有主母在身边伺候了,可眼下却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反而像在办丧事,教他们这些奴才只能在旁边乾着急,却又使不上力。 ……你再去跟麻姑说,要她好好守在大奶奶身边,半步都不能离开,还有劝她多少吃点东西。尽管相信韵娘不会有寻短的念头,但即使只是心里难过,也令自己有很深的罪恶感。 是。金柱说着便去办了。 邢阜康将原本端起的茶碗又搁下,其实他大可以把自己污秽不堪的身世告诉韵娘,让她明白为何他不想要孩子,然后请求原谅,但又害怕看到那张纤细柔媚的脸蛋露出惊愕嫌弃,甚至鄙夷嘲笑之色。 自己宁可得不到妻子的谅解,让她怨恨,也无法亲口说出这桩在世人眼中被视为禁忌的肮脏事。 我还算是个男人吗?做生意讲求果决俐落、不拖泥带水的他,遇上在乎的女人,就变得不乾不脆,连自己都瞧不起了。 想着,邢阜康从书案后头走出来,拉开雕花格扇门,看着外头的天井,以及此刻站在正房外头,正在说话的金柱和麻姑。 接着就见麻姑颔了下首,表示知道了,便返回新房内,将雕花格扇门又重新关上,邢阜康则决定亲自走一趟大房居住的善庆堂。 ……大奶奶,还是多少吃点东西,不要饿坏身子。待金柱来传达了大当家的意思后,麻姑便走回坐在几旁发呆的主子面前,想着该如何劝她。 韵娘连想挤出笑容的力气都没有。我吃不下。 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不想要传宗接代,可是她的相公却说不要孩子,连个理由都不肯说明,教人如何接受? 难道尔后夫妻敦伦,都得天天喝上一碗避子汤,确保达到绝育的功效?她鼻头猛地一酸,忍不住为无法降生到世上的孩子哭泣。 闻言,麻姑跪了下来。大奶奶,奴婢求你了! 你叫什么?韵娘用绢帕拭去泪水,看着眼前睑上长着麻子的丫鬟。 奴婢叫做麻姑,因为自小脸上就生了麻子,死去的爹娘便这么叫。麻姑有些腼腆地说。 她朝丫鬟伸出玉手。起来吧! 麻姑为了完成大当家的嘱托,只能使出苦肉计这一招了。大奶奶若是不吃东西,奴婢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我吃就是了。韵娘也不想再以泪洗面,只因为眼前那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从小就在备受欺凌的逆境中生存,深深明白再怎么艰难,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道理。 多谢大奶奶。见她懂得体恤下人,不会因为对方是奴才,就不管他们的死活,麻姑很高兴能伺候到心肠这么好的主子。 因为担心自己太过粗手粗脚,力气又大,会把柔弱无骨的主子抓疼了,麻姑还刻意放轻手劲,将她搀到桌旁坐下,马上盛了碗白饭。 大奶奶先嚐嚐看这道火腿炖鞭笋,还有烧鸡,这可是咱们徽州的名菜,连大当家都赞不绝口,每回从外地回来,一定会让厨子煮来吃。他们这些下人只能乾瞪眼,可还吃不到。 韵娘有些强颜欢笑,但至少已经能笑了。是吗?我来嚐嚐看……于是每一道菜都挟上一口。 如何?麻姑期待地问。 第八章 第九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九章 看来徽州菜不只重油、重色也重火功,一时之间还不太习惯,但见麻姑睁着一双朴质的眼看着自己,也不想她失望。 嗯。韵娘点头。 她马上笑逐颜开。大奶奶多吃一点。 我向来胃口不大,尽力就好。不想让丫鬟失望,但也不想折腾自己的胃,韵娘便这么回道。 麻姑点头如捣蒜。是。只要主子肯吃,就能给大当家交代了。 相公他……韵娘随口跟她聊着。平日待你们如何? 大当家待奴婢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主子了……她可是把大当家当做神明般敬畏。 两年前奴婢的爹刚过世,他生前所开的镖局就被几个叔伯侵占,还把奴婢赶出家门,要不是正好遇到大当家,真的会饿死在路边,他是奴婢的大恩人。 韵娘想到外头的那些传闻不也把邢阜康形容得极好,是那些靠典当为生的贫民心目中的大恩人,但真正的他呢? 虽然相公坦言是对自己的绣品一见锺情,才会主动上门提亲,莫非是在见到本人,甚至在两人圆房之后,又觉得不满意,所以连孩子都不打算要了?这个答案对韵娘来说,就像是当场挨了一记耳光,相当难堪。 抑或者那不过是个藉口,其实相公心里早有喜欢的对象,却又碍于不能把对方娶进门,家人又一再催促他成亲,正好瞧见她的绣品,便挑上她,否则凭邢家当铺大当家的身分,也不该娶个庶女为正室。 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相公为何要娶她,硬将两人绑在一起呢? 她愈想心情也就愈消沈,可是又不便开口问麻姑,那等于是给自己打脸,韵娘也是爱面子的。 大奶奶在想什么?麻姑见她不说话便问。 听丫鬟这么问,韵娘不禁如哏在喉,只能摇头回答。 待她勉强吞下半碗饭,又喝了两口汤,真的吃不下了,便让麻姑把东西都端了出去,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韵娘也是有自尊的女人,若相公真的不满意,也不喜欢,大可以休妻,她是绝不会胡搅蛮缠,死求活求,赖着不走的。 邢阜康跨进善庆堂的院门,表明要见一年到头都躲在佛堂念经的大房伯母赵氏,守门的奴才赶紧进去通报,并又另外派人去知会两位少爷。 等了片刻之后,负责伺候大太太的婢女奉命前来引路,领着邢阜康来到佛堂,就位在正房东边最角落的一间耳房内,颂经和敲木鱼的声音就从里头传出。 请!婢女福身说道。 待他踏进佛堂,一身藏青色布衣裙的赵氏正好念完一段经文,转过身来,露出和善笑意,示意他坐下来说话。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许久没来跟您请安,所以就来了。赵氏是少数不会用异样眼光看待自己的亲人,邢阜康自然也给予该有的尊重。 赵氏微微一笑。你才刚娶妻,应该多陪陪新娘子。 是。他瞥了赵氏一眼。听说您遣了婢女到飞觞堂,说希望韵娘有空到这儿来陪您喝杯茶,因为她才刚从苏州远嫁到徽州,身子还有些疲惫,恐怕不克前来,所以亲自来跟您说一声。 我并没有派人过去?她不解地回道。 邢阜康也就更加证实是有人假借赵氏的名义传话,那对兄弟还真是色向胆边生,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可是那名婢女确实跟门房说是奉了您的命令。 这……赵氏不免疑惑。 就在这当口,邢阜翰、邢阜塘两兄弟急匆匆来到佛堂,想着终于又能见到堂弟妹,这次定要多看几眼,能说上话最好。 你来这儿做什么?邢阜翰见在座的只有最不想看到的人,劈头就问。 邢阜塘左顾右盼,没见到韵娘,有些失落。 我刚问了大伯母,是否遣了婢女到飞觞堂,不过她说不曾派人去过,就不知这座院子里头,有哪个人胆敢利用她的名义,想骗我那刚进门的妻子来到善庆堂,幸好我先来问过,才没有上当。他要让这对兄弟明白,不要以为玩这种把戏不会被人看出来。 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不过打死都不会承认。 你是在怀疑咱们? 你可不要胡乱栽赃! 瞪着两个亲生儿子,赵氏一脸震惊,当娘的总认为自己的孩儿是最好的,就算对他们再失望、生气,也不认为会有这般无耻下流的念头,偏偏见两人急着撇清,反而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不敢置信地问:难道真是你们…… 邢阜翰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的。娘,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邢阜塘撇得一乾二净。 赵氏也希望不是他们干的,千万不要仿傚他们死去的祖父,犯下乱伦的丑陋罪恶,害苦了儿孙。阜康的媳妇儿可是你们的堂弟妹…… 应该是小婶母才对。邢阜翰讥讽地笑说。 无论是堂弟妹还是小婶母,她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属于我的女人,不容其他男人觊觎。邢阜康不在意对他的耻笑辱骂,也早就麻木,只想警告对方,不要明知故犯。 邢阜翰马上被激怒了。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她! 大哥!邢阜塘出声制止,说得这么白,不就落人口实了。 他反唇相稽。你心里不也一样这么想? 邢阜塘为之语塞。 你——你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赵氏气急败坏地瞪着两个儿子。 不管配不配,她已经嫁给阜康了。 邢阜翰口气狂妄。那又如何? 你疯了是不是?她抡拳打着长子。 而邢阜康也只能在心里对赵氏表示歉意,为了保护妻子,必须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在打什么歪主意,希望大房伯母能想办法约束他们的行为,绝不能姑息下去。 韵娘是我的结发妻子,谁敢对她无礼,我都不会放过他,我就言尽于此。 说完,他便转身踏出佛堂,只听到邢阜翰在身后叫嚣。 她还不知道你的出身有多肮脏,根本是个不该出生的孽种吧?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让你碰她一下…… 无视这番恶毒的话语,邢阜康脚步未歇地走出善庆堂,若不是赵氏在场,方才真恨不得往那对兄弟脸上各挥一拳。 他还得忍受多久? 有时真想干脆搬离邢家大院,无须再忍受那些奚落嘲讽,可是总也有放不下的人,像是三叔他们一家人,还有……无缘叫一声爹的男人,总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他的谅解。 大当家!大当家!金柱一路寻来。 邢阜康脸色一整,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痛苦挣扎。什么事? 咱们开在屯溪那间当铺的司理派了一个后生来说昨晚遭窃,已经报了官,正在清点损失,请大当家过去一趟。 他停下脚步,沈吟一下。你即刻到养性堂,请三房少爷过来。 三叔的儿子阜永虽然年纪轻,不过是个可造之材,又肯学习,邢阜康老早就想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栽培,打算趁这个机会让他一起过去帮忙。 是。金柱马上前往养性堂。 就这样,邢阜康带着三房堂弟,火速赶往屯溪。 而待在新房内的韵娘,一直等到了隔天早上,都没看到邢阜康的人影,更不用说半句安慰的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进门才三天,就被相公冷落,把她一个人丢着不管,是否该去请罪,问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得到这种对待? 大当家呢?在书房吗?既然相公不回房,韵娘决定去找他。 麻姑拿起银梳,梳着主子那头乌黑柔软的青丝。大当家昨晚出门去了。 出门?难道是在躲着她? 听说是开在屯溪的当铺遭窃,所以赶了过去,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大奶奶不用担心。麻姑安抚地说。 她心想不是躲着自己就好。我知道了。 大奶奶想梳什么头?麻姑手上的银梳比划半天,就是不知该从何下手。 奴婢手笨,不会牡丹髻或荷花头,只会紮辫子…… 韵娘有些疑惑。没人教过你吗?照理说在伺候主子之前,都会先经过一番训练,不可能连梳头这种小事都不会。 奴婢之前都待在别庄,帮忙砍柴提水,这种伺候主子的工作还是头一遭。她真的不会,而且大当家是临时决定将自己调到邢家大院,所以根本来不及派人教她。还请大奶奶原谅。 第九章 第十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章 原来是这样……韵娘垂眸检视她的两只手心,全都长满了粗茧,看来所言不假,小小年纪就过得这么辛苦,又怎么忍心责怪。以后我自己梳头就好,你去帮我拿那套海棠红的袄裙过来。 麻姑马上笑开了脸,大当家能娶到心地这么好,也不会动辄打骂奴仆的女子,真是太好了。多谢大奶奶,奴婢道就去拿。 于是,她一面对着铜镜梳头,一面告诉自己,眼下只能等了。 等到相公回来,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就算是再大的打击,韵娘也都能够接受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午时,邢阜康还没回来,倒是来了一位客人。 李氏站在飞觞堂外头,想要见见刚进门的侄媳妇儿,发现院门在大白天里居然关着,有些奇怪,便让婢女上前敲门。 门房前来应了门,见到是三房太太,也是少数可以容许在这座院子自由进出的邢家人,赶紧把她请进西厢房,那儿是目前用来当做接待客人的厅堂,然后找人进去跟大奶奶通报一声。 三太太稍坐片刻,大奶奶马上就来。婢女奉上茶水。 李氏颔了下首,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汤。 过了片刻,韵娘在麻姑的陪同之下,莲步轻移来到西厢房,才踏进门槛,就让李氏眼睛跟着发亮。 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有谁见了不喜欢,难怪府里会传出一些很难听的耳语,说什么大房的两个侄子为她茶不思饭不想,还跑到飞觞堂外探头探脑,惹得妻妾醋劲大发,甚至还惊动了天天吃斋念佛的大嫂,让他们夫妻听了不 断摇头,也甚为忧心,就怕会出事。 接着又听说其他几房的侄子也同样赞不绝口,更对苏州女子的柔婉娇媚,多了几分向往,打算到苏州物色几个小妾回来,简直太不像话了,李氏便赶紧过来瞧一瞧。果然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姿色天然,华若桃李,真不知该替阜康那个孩子高兴还是担心才好。 让婶母久等了。韵娘盈盈见礼。 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多礼……李氏伸手扶她一下,待韵娘坐下,也跟着落坐。 原本昨天就要来的,不过阜康说你太过劳累,身子有些不适,现在可好多了? 韵娘怔了一下,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回道:呃……已经好多了,多谢婶母关心,还劳您走这一趟,应该是韵娘过去请安才对。 你才刚从苏州嫁到咱们徽州来,一路上颠簸,又是到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初时总是不习惯,请安这种事不必急,慢慢来就好。她和善地说。 见这位婶母说话亲切,又没有长辈的架子,让韵娘有些紧绷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是,韵娘记住了。 呃……咱们邢家人口众多,又很复杂,嫡出庶出加起来就有好几房,侄媳妇又才刚嫁过来,就尽量待在飞舞堂,少到外头走动,免得遇上威胁…… 李氏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白,可又怕对方听不懂,急得是满头大汗。总之一切小心。 ……是,韵娘记住了。小心什么呢?她总觉得这位婶母话中有话,是自己多心了吗?还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有危险?怎么可能呢? 李氏又看向她身边的丫鬟。你可要好生伺候大奶奶,别离开她半步。 奴婢知道。这一点不用人家教,麻姑可是谨记在心。 因为阜康经常要出远门,你若想有个人聊天解闷,或有不懂之处,尽管来找婶母,真的不要客气。李氏可是一眼就喜欢这位刚进门的侄媳妇,或者该称呼一声弟妹。 她和相公都相当同情阜康那个孩子,就只因为大人造下的罪孽,从小到大吃了不少苦头,但凭藉他们之力,又解不开他心头上的那道结,只能祈求老天爷垂怜,快点出现一个人解救他。 她含蓄地朝李氏笑了笑,感谢对方的好意。多谢婶母,韵娘此刻就有件事想要请教,又不知该不该问。 李氏笑吟吟地问:什么事? 韵娘进门之后还未拜见公爹,相公说他不见任何人,这是为什么呢?她没人可以问,或许能从这位长辈口中探听出一些事。 呃……嗯……李氏神情马上变了。这个…… 见状,韵娘深感疑惑。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只不过……是为了一些陈年往事,让父子俩心里有疙瘩,你就不要介意。看来侄子真的什么该说的都没说,这下让李氏有些急了,就怕不小心说溜了嘴,会挨相公的骂。 那我先回去了,咱们改天再聊。 韵娘只好起身送客。 陈年往事?疙瘩? 到底父子之间出了什么事,而且还严重到互不相见的地步? 看来这座高墙深宅里头,真的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接下来,四房太太和五房太太也各自带着年轻媳妇前来,只要能够讨好韵娘,让她在邢阜康面前说几句好话,她们这一房就会受到重用,虽然心里着实瞧不起那个孽种,但是形势比人强,表面上也不得不奉承。 她一面应付两位婶母的嘘寒问暖,一面感受到来自辈分上算是妯娌的敌意,心里不禁纳闷,自己何时得罪她们了? 就这样,一整个下午,韵娘忙着应酬这些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亲戚,压根儿没时间多想她和邢阜康之间的问题,撑到戌时已是极限,便先睡下了。 【第四章】 子时都过了一半,邢阜康才返回府里,幸好很快便查出偷走典当物的是当铺里的江朝奉,他在这行的资历虽浅,又年轻,不过做事很认真,也不曾犯过错,追问了半天,最后只坦承是受了五房老爷,也就是他的岳父威胁,因为江朝奉娶了对方的一名庶女为妻,不得不遵从岳父命令,打算把偷来的古董拿去抵债。 他知道五房这位叔父向来爱赌,更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只是没想到竟然把主意动到典当物上,虽然没有把江朝奉送官,但也只能将他辞退了,免得又再发生同样的事,看来不想办法处理也不行了。 负责看守的老吴应了门,迎接这座院子的主人回来。 这些在飞觞堂里当差的奴仆,都是他另外找来,并不是由邢家雇用,也只忠于自己一个。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邢家大院里,这个院子是唯一能让他稍稍喘息的空间,如今总算发挥作用,不过还是不够,为了以防万一,得把妻子安置在更安全的地方才行。 邢阜康举步走向天井,金柱则提着灯笼,在前头为主子引路。 她应该睡了……透过雕花格扇门,见正房一片漆黑,邢阜康便来到书房,心想距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很快就过了。 金柱点燃案上的烛火。大当家不回房歇着吗? 我今晚还是睡在这儿就好,去泡一壶茶过来。他不想吵醒妻子,也害怕见到那张俏颜露出受伤的神色。 是。金柱在心中轻叹。 大当家回来了。麻姑不敢睡,一直等到现在。 邢阜康开口让她进来。今天大奶奶的心情可好多了? 是,跟昨天相比,确实是平静了些,不过大奶奶一直在等大当家回来,今天就问了好几次……接着,麻姑便开始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 除了三太太之外,就连四太太和五太太她们也都来了,奴婢都有守在大奶奶身边,没有离开半步。 你做得很好。邢阜康想不到连四房和五房都这么快就蠢蠢欲动,打算从韵娘身上下手,希望从中获得好处。 能娶到韵娘是自己这辈子拥有过最美好的事物,他要尽一切努力来保护她,就算会遭到怨恨,只要她能平安无事就好。 麻姑很开心能得到大当家的夸奖。奴婢很喜欢大奶奶,也很高兴能伺候她,不过奴婢更想念别庄,那儿的人可单纯多了。 一点都不像住在这座大宅院里的人,一个个好复杂、好难懂,而且都很坏,眼睛全都长在头顶上,不只是当主子的,就连奴仆下人也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他心有戚戚焉地说。 对了!还有别庄……邢阜康这才想到可以把妻子送往位在歙县呈坎村的别庄,那儿比在邢家大院安全多了,他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 他脸上有了喜色。麻姑,多亏你提醒我,真是帮了个大忙。 奴婢提醒大当家?她一头雾水。 你下去休息吧。邢阜康没有多说。 待麻姑走后,他不禁想着该怎么告诉妻子,要她搬到别庄住的决定。 第十章 第十一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一章 直到天亮,金柱端了洗脸水进来伺候,邢阜康也在小睡片刻之后,恢复了些精神,终于踏出书房。 早上很冷,不过尚未下雪。 待邢阜康穿过天井,来到还贴着囍字的正房门口,不自觉深吸了口气,这才推开雕花格扇门,正准备用早膳的韵娘赶紧起身迎接。 ……相公! 他总算回来了! 韵娘有好多话想说,一时之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没吃吗?邢阜康往桌旁一坐。坐下来一起用吧。 她连忙朝麻姑说:再添一副碗筷。 是。麻姑赶紧拿来。 待邢阜康面前摆上了碗筷,就挟了一颗用肉、蛋和杨梅汁制成的杨梅丸子到她碗中。 多吃一点。原本打算她要是吃不惯徽州菜,索性就从苏州请个厨子回来,但既然决定把妻子送到别庄,那就先搁着。 是,相公。这是否代表他还关心自己,并不是完全不在乎?韵娘不禁又抱着期待思忖道。 用过膳,她想着终于可以和相公好好谈一谈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邢阜康早一步开口。 韵娘心口一跳,惴惴启唇。相公请说。 明天一早,我要你搬到呈坎村的别庄住。他口气强硬地说。 她脸色倏地刷白,人也从椅上站了起来。 还以为可以承受比喝下那碗避子汤更大的打击,想不到还有更残酷、更令人难以忍受的。 为、为什么?韵娘知晓该如何应付爹和大娘,与家中的嫡兄、嫡姐周旋,但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的相公,却是束手无策。 邢阜康下颚一紧。只要照我的话做就好。 我……做错了什么?韵娘颤声问。 他强迫自己不要露出任何感情,脸部肌肉因此显得不自然,但在旁人看来却更为冰冷。 没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么又是为什么……她真的不懂。 这个男人总是在上一刻表现出温柔之后,在下一刻却伤透了她的心,韵娘简直欲哭无泪,他就这么不想见到自己?非要她走不可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邢阜康咬着牙说。 他不可能瞒得了一辈子,她早晚都会知道邢家的秘密,到时说不定会庆幸不必与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更不必同床共枕。 韵娘却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莫非这座院子的女主人要换人来当,所以得先把她这个正室打发到别处?那么是不是等这个以后到来,就会休了她? 她缓缓地坐回椅子上,脸上只剩下苍白二字。 一个对自己无心的男入,就算用再多泪水,也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半分怜惜,更何况韵娘也不打算哀求他别赶自己走。 我会先派人过去通知,让别庄的人整理出一间厢房,好让你住下,所有的吃穿用度,都会跟这儿一样。他几乎不敢看她,平板地把话说完。 麻姑,帮大奶奶收拾收拾,不要遗漏东西了。 麻姑看看大奶奶,又看看大当家,却什么话也不能说。 是,大当家。她真的是搞不懂,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还是自己太笨,才会不明白呢? 就这样,韵娘呆坐在这间贴满囍字的新房里,如今看来更是讽刺,成亲才不过第五天,就成了弃妇。 这个晚上,她都没有合眼。 饶是平时再聪慧,此刻的韵娘却完全没了主意,总觉得像是走在五里雾中,分不清东南西北,她猜不透相公的心,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来挽回这段婚姻。 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办? 到了天亮,马车已经在南边的角门等待了。 邢阜康仔细叮嘱负责这趟路的护院、车夫,虽然呈坎村同样位在徽州黟县,不算太远,可还是不希望途中发生任何意外。 待韵娘被麻姑搀了出来,还是希冀他能收回成命。 他只对麻姑说:好好照顾大奶奶。 是。麻姑将主子扶上马车。 韵娘心头一片空荡荡,几乎彻底死心了,不再巴望他会开口让自己留下来,必须接受相公真的不要她的事实。 当车轮开始转动,也渐渐驶远,邢阜康这才容许自己流露出深沈而痛苦的目光,送她离开邢家大院。 金柱则在一旁用袖口抹着泪水,这是替大当家流的,主子难过,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马车通过环秀桥,走进这座依山傍水,融合自然山水为一体的呈坎村,夜已经深了,自然看不见两侧民宅纵横相接、排列有序、青墙黛瓦、高低错落,宛如画中的美景。 当马车停在邢家别庄外头,两名妇人提着灯笼,早已恭候在门口,待韵娘被麻姑搀扶下来,连忙上前招呼。 大奶奶一路辛苦了。 大奶奶肯定累坏了,快进厢房歇着…… 韵娘可以听到她们在跟自己说话,却没有力气回答,脑子不停嗡嗡作响,而且又困又冷,身上的大袄根本挡不了寒气入侵,加上心情悲苦,整个人快虚脱了,仅凭最后一丝意志力,走完一段路,接着似乎又上了楼,最后倒在柔软的床上,一下子便陷入黑甜乡。 ……麻姑,你今晚就守在大奶奶身边,以防半夜醒来,大奶奶肚子饿了,得有个人在身边伺候。叶大娘压低声量叮咛。 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麻姑跟别庄里的每个人都很熟稔,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 我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大奶奶身边的。 叶大娘又小声地要外头的几个女眷帮忙搬运衣箱,还有一些日常用品,就算声音再大,也吵不醒已经昏睡到不醒人事的韵娘。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作梦…… 她在梦中露出微笑,因为见到许久不曾入梦的哥哥了。 妹妹!哥哥朝她伸出手。 韵娘马上伸手握住,发现自己的手也变小。哥哥! 哥哥虽是庶子,只要努力读书,将来考取功名,绝对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让爹引以为荣,大娘也不会再瞧不起咱们兄妹。小小年纪的哥哥充满信心,发下豪语。 她用力点头。我相信哥哥一定办得到。 将来还要帮妹妹挑个好夫婿,肯一辈子待你好的,杂说庶女只有当妾的命,哥哥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可是哥哥死了,已经没有将来可言…… 再也没有人会保护她不受欺负…… 睡梦中的韵娘不禁流下眼泪,逸出嘤嘤的啜泣声。 大奶奶怎么了?坐在几旁打盹的麻姑马上惊醒。 韵娘没有醒来,还紧紧抓着哥哥的手。 哥哥不要走…… 坚强一点!就算再痛苦难过,也不能被击垮了…… 她哭着醒来,哥哥的鼓励还言犹在耳。 大奶奶哭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麻姑有些手足无措,想着要不要请大夫。 我……只是作了个梦……她摸到面颊上的湿意,才知道自己哭了,真是没用,居然让哥哥担心了。 闻言,麻姑松了口气。原来是作梦。 这里……就是别庄吗?!待韵娘看清厢房内陈设,自然不及飞觞堂的正房来得贵重奢华,也小了些,不过该有的家具都有,而且一尘不染,以她现在的处境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我连怎么到这儿来的,都不记得了…… 麻姑搀起主子,先解决了生理需求。那是因为大奶奶累坏了,一整个晚上,连翻身都不曾有过。 什么时辰了?韵娘瞥向花格窗,外头依稀透着亮光,应该不早了。 已经是辰时了。见主子脸色真的不太好,好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随时都会凋谢似的,麻姑二话不说,又把她扶回床前。大奶奶要是还觉得累,就再多躺一会儿,等养足精神再说。 韵娘很想硬撑,说她没事,可是手脚偏偏使不上力,必须靠人搀扶行走,想到要是病倒了,可是会给人添麻烦的。 那我就再躺一会儿好了。 大奶奶爱躺多久就躺多久,没人会说话的。麻姑保证。 她被这句不加修饰的话给逗笑了。幸好有你在我身边。就算被打发到这座别庄,身边还能有一个熟面孔,心情也能很快安定下来。 麻姑豪气地说:奴婢会一直陪着大奶奶,有事就尽管吩咐。 好。韵娘又闭上眼皮。 见主子一下子就睡着了,身子真的很虚弱,麻姑皱着眉头,转身步出厢房,下了楼,在天井遇上叶大娘。 叶大娘抬头看了二楼一眼。大奶奶醒了? 刚醒,不过又睡了,似乎很累。她说。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二章 就算要睡,也得先吃点东西,我已经让厨娘做了一品锅,里头的猪肉、鹌鹑蛋,对身子虚弱的人具有滋补作用,这可是大当家特别吩咐,要咱们想办法把大奶奶喂得白白胖胖的……叶大娘笑着说。 快去盛一碗送上去。 我这就去。麻姑这才笑了。 于是,她特地找来一只大碗,装了满满五花肉、鹌鹑蛋、干角豆、香菇、豆腐角、小油菜等等配料,送到二楼厢房。 原本已经睡着的韵娘,也不禁被食物的香气唤醒,感到有些饥肠辘辘。 这是什么?堆得像座小山似的,都是给她的吗? 麻姑先将她扶坐起来。这是咱们徽州菜中最有名的一品锅,意思就是为官一品接一品,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这道菜的寓意真好。她也能奢望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吗?难道真的就这么被击垮了?哥哥若尚未投胎转世,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会更放心不下。 这么想着,韵娘便执起白瓷汤勺,一口一口的吹凉,然后就往嘴里塞,说什么都要把它们吞下去。 大奶奶吃慢些!麻姑两手捧着那只大碗,还以为得花上一些工夫才有办法劝主子吃下东西,这会儿却担心她会噎着。 韵娘摇头,要她别担心,然后继续奋斗。 就算真被相公休离,她也不要像个弃妇似的,哭哭啼啼的被扫地出门,一定要抬头挺胸地离开。 她绝不能这么被打倒了! 于是,韵娘为了尽快恢复体力、养足精神,连着几天下来,都是吃吃睡睡,什么都不去想。 见她吃得下也睡得着,叶大娘她们也就安心多了,又按照大当家的嘱咐,在村子里找到同样是从苏州嫁过来的媳妇儿,做了几样道地家常的苏州菜,让韵娘解解馋,只要心情一好,相信身子自然就会跟着好。 能够吃到家乡菜,韵娘气色果然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 这天早上,别庄外头停了辆马车。 邢阜康一面穿过天井,一面问叶大娘。她好吗? 气色比刚到这儿时好多了,大奶奶看来柔柔弱弱的,不过个性坚强,没有那么容易倒下。她笑着说。 他脸上多了一抹释然。我知道。 大当家就快点上去看看她。叶大娘迭声催道。 于是,邢阜康上了楼,来到二楼的厢房门外,有些怯步。 大当……麻姑正好出来。 邢阜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奶奶正在午寐,还要好一会儿才会醒……麻姑压低嗓音回道,不忘示意邢阜康进去。要不要奴婢叫醒她? 他摇了摇头,心想这样正好,于是走进厢房,来到床前,见妻子睡得很沈,眉心舒缓,唇色也多了红艳,真想将自己的嘴巴覆上去,再品嚐一次,但也明白光只有吻是不够的,还想再狠狠地抱她一回,可总不能又让韵娘喝下避子汤,那种汤药到底伤身,不能多喝的。 最后邢阜康只得把伸到一半的手又缩回去,用目光痴痴地凝望,告诉自己,即便夫妻分隔两地,只要她没事,其余的都可以忍受。 又待了好一会儿,他才下楼。 等在楼下的叶大娘问他跟大奶奶谈过了没,他只是回了一句没有,不禁再次规劝说:你们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相信大奶奶一定不会有半分嫌弃,大当家也别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这样会憋出病来的,早说晚说,总有一种解决的办法的。 我这一趟要去湖北和湖南,可能会待上一、两个月才会回徽州,大奶奶就交给你们了。他直接跳过对方的问题。 叶大娘跟着他往外走。大当家现在还是新婚,先不要急着出门,自己的身子也要顾好,不要太累…… 至于邢阜康是如何回答,因为人走远了,已经听不见。 他前脚刚走没多久,原本在午寐的韵娘突然惊醒,翻身坐起,见屋内没有旁人,以为是在作梦。 麻姑端着茶水进来。大奶奶醒了。 我刚刚好像听到相公的声音,不过八成是听错了……那个男人若真的来了,也是送休书来给她吧。 大当家确实来过,刚走没多久。麻姑证实地说。 韵娘有些诧异。相公来过?为何不叫醒我呢? 大当家不让奴婢这么做,只是站在床前看着大奶奶,又问了这几天吃得多不多、睡得好不好……她用力地说。大当家真的很关心大奶奶。 他关心我?既然关心,为何又要把我送到别庄?韵娘就是不懂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也不肯让她有机会了解,更别说一起找出夫妻之间相处的方式,这才是最让自己苦恼的地方。 麻姑有些辞穷。大当家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在。 你自然替他说话了。 她连忙表示忠诚。奴婢也同样站在大奶奶这一边。 相公还说了什么?韵娘又问。 大当家说这趟出门,约莫要一、两个月才会回来,要咱们好生伺候大奶奶。麻姑将大袄披在她身上。 韵娘攒起两条秀丽的眉心。到时都过年了,他能赶得回来吗?只要他还是自己的丈夫,就算只是一起吃顿饭,说几句话,甚至能看到人也好。 被逼着喝下避子汤,还被送到别庄住,韵娘心中不是没有怨怒,但她并。个想放弃这段婚姻,不过问题是该从何着手呢? 是谁在唱曲儿? 过了两天,韵娘正在翻看着之前所绘的绣花图样,断断续续地听着苍老的妇人唱着伤感的民谣,饱含在其中的难舍和爱恋,令人不禁闻之鼻酸。 ……四送郎,送到房门边,左手摸门闩,右手按门闩,不晓得门闩往哪边;五送郎,送到楼梯头,左手搭栏杆,眼泪往下流,右手提起罗裙揩眼泪,放下罗裙透地拖…… 她凝听了片刻,出于好奇心,便拉开花格窗,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不禁缩了缩脖子,就见外头是天井,再往下一看,东厢房门口坐了名头发银白的老妇,歌谣就是出自她口中。 ……九送郎,送到灯笼店,别做灯笼千个眼,要学蜡烛一条心;十送郎,送到渡船头……船家啊!今天撑俺家郎哥去,何时撑俺家郎哥回…… 韵娘听着她把难分难舍的心情都唱出来,就算不是完全了解曲子中那份伤怀和依恋的人,一颗心也会跟着揪紧。 一送郎,送到枕头边……二送郎,送到床头前……老妇唱完一遍,又从头开始唱着曲儿。 就在这时,麻姑正好送茶水点心进来,马上嚷嚷。大奶奶怎么开窗了?今天外头可是很冷,千万别着凉。 。她指着下头的老妇。那是谁?在唱什么? 麻姑探头一看。大当家都叫她婶婆,所以咱们也都跟着叫,这首曲儿叫做〈十送郎〉,是徽州的民谣。 婶婆?那么是邢家的长辈了。 听说这位婶婆不到三十,出外做生意的丈夫就死了,守了一辈子的寡,把儿子养大,给他娶了媳妇,还生了孙子,想不到最后却嫌她老了,便搬到外地去住,也不知去向,把她一个人丢在老家,都不管她的死活,而邢家其他的族人,同样当做没看到,谁也不想多事,揽下这个大麻烦……麻姑愤慨地说。大当家知道之后,就把她接来别庄奉养。 韵娘微愕地问:是相公主动把她接来的?! 是啊,大奶奶也想不到对不对?她可以明白主子惊讶的反应。 而且不光只有婶婆,住在对面西厢房,还有大当家一位族妹,叫做秋娘,去年从事木材生意的相公也在外地出了意外,不到二十就守寡了,又没有孩子,婆家竟说她克夫,赶她出去,幸好有大当家出面,否则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有这种事……她不禁听呆了。 想到相公自愿照顾守寡的邢家女眷,不求回报,此举真是难能可贵,连韵娘都不禁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可是这个男人却唯独对自己残忍,狠心不让她生下 孩子,甚至将自己送走,委实令人百思不解。 那么住在这座别庄里的都是女人?韵娘又问。 麻姑比了下前头。倒座房那儿住了个门房,以及两个仆役,除了看门,就是干些粗活,没事的话,是不会到内院来的,而叶大娘、周大娘以及蔚娘他们一家人,则是住在后罩房。 ……六送郎,送到厅堂上,左手帮哥哥撑雨伞,右手帮哥哥拔门闩……楼下的婶婆还在唱着曲儿,得知她的遭遇,再想想自己的处境,让韵娘的鼻头也不禁跟着酸了。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三章 不能哭!有什么好哭的? 哭了就代表被击垮,她还不想认输,依旧抱持着希望,就算最后真被相公休离,在那之前,也要找出一条活路来。 接着,麻姑伸手把窗关上,好隔绝寒风,再将主子扶到几旁。 大奶奶先喝口热茶,再吃块苞芦髁,这可是叶大娘的拿手点心,才刚做好,就叫奴婢送进来,大奶奶若睡醒了,先垫一垫肚子。 代我谢谢她。虽然还没见到对方,但常听麻姑提起。 是。麻姑回道。 韵娘小口小口吃着两面烙成金黄色,外表焦脆,有着玉米香的圆饼,感受到关心和善意,若不振作起来,从此一蹶不振,连自己都要瞧不起了。 又过了一天…… 【第五章】 晌午左右,韵娘找出带来的绣架,今天精神不错,想要绣些东西,不想再无所事事下去,人也会变得懒散,不巧又听到外头有人在唱着曲儿,不过这次却是个年轻女人的嗓音。 徽州徽州好徽州,做个女人空房守,举头望月怜星斗,夜思夫君泪沾袖……徽州徽州好徽州,做个女人空房守…… 她想要下楼去看看,又担心会着凉,正巧看到衣架上披了一件对襟大袖,长及膝部,上头还绣有五彩夹金线花纹的披风,并不是娘家带来的,之前也都没见过,考虑一下,还是穿上了。 待她踏出厢房,步下楼梯,最后来到天井,望着门扉紧闭的西厢房,可以清楚听见抽泣声。 韵娘原本想要上前关心,但又怕对方嫌她多管闲事,再者又能说些什么呢?节哀顺变这种话,也只是好听罢了,安慰不了人的。 大奶奶怎么一个人站在外头呢?麻姑上哪儿去了?从厨房出来的叶大娘看见她,不禁低呼,赶紧走了过来,想问问是不是需要什么。 你是……叶大娘?她看着面前笑容敦厚,穿着棉袄布裙的妇人。 叶大娘福了个身。是,大奶奶看来精神多了。 多亏了大家。韵娘感激地说。 大奶奶这话就见外了,这是咱们应该做的……叶大娘旋即介绍走在她身后的中年妇人。这位是周大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咱们说,不要客气。 周大娘约莫四十出头,有着腼覜笑容。大奶奶。 嗯。她朝对方笑了笑。 就快下雪了,大奶奶还是快回屋里去。叶大娘看了看天色说。 韵娘又睇向西厢房。她在唱什么? 这首曲子叫做〈前世不修〉,是咱们徽州的民谣,嫁给徽州商人的女人都很可怜,与丈夫聚少离多,多少花容月貌在相思中灯枯油竭,青丝变成了白头……叶大娘叹道。最后等到的却是丈夫的死讯。 她没事吧?韵娘听对方哭得伤心,不禁这么问。 大当家把秋娘接来住之后,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吃得又少,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里,很少出来走动,怎么劝也没用。叶大娘灵机一动。 大奶奶和她年纪相仿,说不定谈得来,有了说话的对象,心情应该会好些。 周大娘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去问问她要不要见大奶奶。说着,便马上朝西厢房走去。 就在等待的空档,叶大娘不禁感慨地说……我也一样是个寡妇,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可是日子再难熬,还是得撑下去。 叶大娘的相公也已经不在了吗?韵娘倒是没想到除了自己,住在这座别庄的都是寡妇。 叶大娘点了点头。不只有我而已,还有周大娘,甚至连这儿负责伙食的厨娘也一样,我家那口子算是邢家的老伙计,在当铺里当了一辈子的票台,大当家感念他的忠心,在他走了之后,就问我愿不愿意搬到别庄,替他照顾婶婆,反正我也只有一个女儿,早就嫁人,便答应了。而周大娘的相公则是司理,就是当铺里的顶头大夥计,干了十年,也算是资深,只不过是跌倒撞到头,谁知就这么走了,只能说这都是命…… 说着,她看向厨房的方向。而桂姐的丈夫生前是在当铺里当伙头,去世之后,便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搬进别庄担任厨娘的工作,又能把孩子带在身边照料,可以说一举两得,是大当家给了大家一个栖身之所,才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身边还有人互相照应。 相公真是做了一桩好事。韵娘再次惊讶了,天底下有几个当老板的,会照顾过世伙计的家眷,就算是做了,也会被人笑傻。 叶大娘还是想替邢阜康多说几句好话。其实这座别庄可是大当家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没用到邢家一文钱,虽然有点老旧,但是稍稍整理之后,还是能够遮风避雨,住得也很舒适。他自己不住,却用来安置别人,真的不只心地好,还很慷慨大方。 听了这席话,她心中也更迷惑了,像相公这样的好人,实在不像会遗弃糟糠妻,难道是有什么苦衷?就算真的有,也可以说出来,夫妻俩一起面对。 待周大娘从西厢房出来,朝两人摇头。她说谁也不见。 那就算了。叶大娘也没辙,于是又催韵娘上楼。 到了当天半夜—— 熟睡中的韵娘被一声女人的尖叫给惊醒,连忙披衣下床,拉开花格窗,往楼下看去,就见西厢房已经点燃了烛火,还有人影在屋里晃动,心头不禁打了个突,赶紧下楼去。 待韵娘穿过天井,来到西厢房外头,便往屋里看去,还可以瞧见横梁上垂着一条轻轻晃动的绳子。 ……咳咳……为什么要救我?就让我死了吧!秋娘披着一头散发,因为不肯好好进食,脸颊瘦到凹陷,显得眼睛更大、下巴过尖,看来有些吓人,此刻就像个三岁孩童,赖在地上哭闹不休。 周大娘频频安慰。别说傻话! 我去拿药来!叶大娘检视她脖子上的勒痕,就往外走,见到站在房门外的韵娘,正要开口,被她用手势制止。 厢房内的秋娘掩面痛哭。我不想活了! 不要这么说……周大娘将人从地上扶起。 秋娘还是抽抽噎噎地哭着。我真的活不下去了……相公为何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为何我是当寡妇的命? 一直站在外头的韵娘板起俏颜,直接走进屋内,来到秋娘面前,抬起右手,一个巴掌就挥了过去。 只听到啪!的一声,挨打的秋娘,以及周大娘都傻了。 你就这么想死?难不成以为可以得到一块贞节牌坊?还是希望被人夸说是贞节烈妇?韵娘嗓音软腻,但又有着十足的魄力。 死都死了,就算被人夸赞也听不到,有什么用?那些虚名真的比性命重要吗? 她被骂得一愣一愣的。我……我…… 若她真的想殉节,周大娘就别再拦着,让她追随死去的相公,也算是成全她的心愿。韵娘冷冷地说。 呜呜……秋娘蒙着脸哭了。 这时,发现主子不在床上的麻姑匆匆跑了进来,见到以为不见的人,总算如释重负。大奶奶,原来你在这儿。 韵娘依然瞪着秋娘。到底为什么不想活了? 我……只是想到得守一辈子的寡,就……就不知日子该怎么过下去……打从成亲之后,夫妻俩前前后后相处不到两个月,感情原本就淡薄,结果相公就这么死了,却得为他一生守寡,秋娘就觉得自己的命好苦。 要真的不想守寡,那就改嫁吧。见秋娘还年轻,又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守寡又有何意义?还不如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既然婆家和娘家都不管了,还有谁拦得住你? 周大娘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大奶奶,说太好……向来都是劝女人要从一而终,可没劝人改嫁的。 你说的倒简单!秋娘脑羞成怒,也把对死去相公的愤懑全都发泄在韵娘身上。寡妇再嫁,马上就会被人冠上不知羞耻、不守妇道的大帽子,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痛苦…… 闻言,韵娘真觉得这个女人莫名其妙,不想守寡也是她,要她改嫁,又反过来怪自己,好像都是别人的错。 她果然不该多管闲事,还是去睡个回笼觉,心里才这么想,又因为秋娘接下来的话,打消了念头。 别以为自己嫁了个好丈夫,就有资格说我了,我这位族兄没告诉你,他是什么出身吗?秋娘嫉妒眼前这个有着美貌,又有相公怜惜的女人,自己却什么也没有,不禁口不择言。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四章 正好拿药回来的叶大娘听见,顾不得她是邢阜康的族妹,开口喝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枉费大当家把你当做亲妹妹一样看待……真不该帮这种不懂得知恩图报的女人。 韵娘沈下俏颜。相公的出身有什么不对?难道他不是邢家的子孙,不是公爹和婆母的亲生骨肉?这是她唯一想到的。 大奶奶别听她胡说……叶大娘想要阻止。 她语气坚决。我要听她说! 我这个族兄是个不该出生的孽种……这可是整个家族的人都晓得,却不能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又听到啪!的一声,韵娘再度赏了她一记耳光。 把那两个字收回去!这么禁忌又难听的字眼,岂能随口说说,而且还是侮辱自己的相公,就算他们婚姻出了问题,也不能容许有人口出恶言。 秋娘捂着剌痛的面颊,觉得每个人都欺负她。不信你可以问她们! 见叶大娘和周大娘都在逃避自己的目光,韵娘不禁起疑,但就算问了也没用,一样不会告诉她的。 奴婢送大奶奶回房。麻姑想拉着主子离开。 韵娘不肯走,直瞪着秋娘,故意激她。难道你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这个族兄可是翁媳乱伦……才说到一半,秋娘的嘴巴已经被人捣住。 住口!叶大娘高声斥道。 周大娘捂嘴的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翁媳……乱伦?意思是相公的生身父亲不是公爹,而是……韵娘脑袋有一刹那的空白,那可是难以见容于世的禁忌,败德又龌龊的勾当,所生下来的孩子,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孽种这个恶名。 呵呵……秋娘扯开周大娘捣在嘴巴上的手,像哭又像是在笑。 就算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你已经嫁进邢家,只能认命……自己的相公有那种肮脏又丑陋的出身,是不是跟我一样不想活了?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相同悲惨,才有个伴。 快带大奶奶回房!叶大娘对麻姑喝道。 麻姑拉着主子就出去。 这回韵娘没有异议,任由麻姑带回到位在二楼的厢房,坐在床缘,一脸怔然,还没完全回神。 大奶奶没事吧?麻姑只怕她会气大当家隐瞒这么天大的事。 韵娘很慢很慢地将目光焦距调到麻姑脸上,然后听到自己开口说话。不要骗我,跟我说真话! ……是真的。麻姑只好招了。 她微启朱唇,却不知该说什么,脑子比方才更紊乱了。 大当家不是故意不说,而是……难以启齿。换作任何人都是一样。 你们全都知道,就瞒着我?韵娘无法谅解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 麻姑低着头。大当家就是担心大奶奶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无法忍受怀了他的孩子,才会命奴婢煎了那碗害人的汤药,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他一样受尽羞辱,被人看不起…… 这就是要她喝下避子汤的原因? 为何不早说呢? 这种事早该在上门提亲时,就该明白告知不是吗? 可若在成亲之前便知道,她会答应这门亲事吗?韵娘不禁扪心自问,当时大娘坚持要把她许给萧寅成,最后不是逃就是死,只怕也不得不同意嫁进邢家,但在心境上肯定完全不同,不再是抱持感激的心情,而是迫于无奈之下,不得不嫁,这么说来,似乎还得感谢相公没有事先告知。 但韵娘还是希望他能够在两人成亲之后,亲口告诉她,而不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有种被人蒙骗的感觉,一时之间也厘不清自己的心情,究竟该不该怨他刻意隐瞒,更无法消化这么惊人的秘密,想到头都鼓胀起来。 大当家也知道这个秘密是瞒不了一辈子的,到时大奶奶说不定无法忍受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同房,才会……把大奶奶送到别庄来住……这些话麻姑老早就想讲了。 韵娘觉得脑袋快炸了。 那个男人真是太自以为是了,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替她做了这些决定,就认定自己一定会顺从吗? 即便如此,大当家还是处处为大奶奶打点,像是每两三天就吃一次的苏州菜,就是他让叶大娘请村子里的一位苏州媳妇儿特地来别庄里煮的,无非是担心大奶奶吃不惯徽州菜,会失了胃口……麻姑一股脑地说道。 还命人做了好几件披风给大奶奶,就是担心原有的衣物不够保暖……大当家对大奶奶真的用心良苦,大奶奶一定要相信。 这下她真的气到想要大叫。 那个男人为她安排一切生活起居,好过得安稳舒服,却不让自己知道,韵娘真正想要的却不是这些。 我要睡一会儿……她揉着太阳穴喃道。 麻姑帮她盖上被子,见韵娘闭紧眼皮,也不知还能为大当家说些什么好话,只好退出厢房。 韵娘再度醒来,已经是巳时了。 她没有起身,只是望着帐顶,想到围绕在相公身上的秘密,终于揭开一角,得以窥见藏匿在其中的黑暗面。 不堪、丑陋、肮脏……光是这几个字眼,就比烙在身上的印记还要来得严重,那是融在骨血中,永远洗刷不掉的。 也就难怪嫁进门那一天,前来闹洞房的邢家亲友的态度会如此诡异,既不尊重,又语带轻蔑,根本不把他当做一家人,韵娘实在无法想像邢阜康是在这种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下长大成人,又受过何种羞辱和讥讽,让他连孩子都不敢要了。 相公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可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有资格知道一切,不该一个字都不说,然后私自做好各种安排,根本没有顾虑她的感受。 想到这儿,韵娘不禁用力槌了下床榻,坐起身来,要是那个男人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她铁定也会狠狠赏他一记耳光。 韵娘愈想愈是生气,索性掀被下床,感受到空气中的寒沁,很快穿上大袄和百福裙,然后坐在镜奁前梳头。 ……一送郎,送到枕头边……二送郎,送到床头前……四送郎、送到房门边,左手摸门闩,右手按门闩,不晓得门闩往哪边……五送郎,送到楼梯头,左手搭栏杆,眼泪往下流…… 楼下又传来婶婆的〈十送郎〉,不只是唱得肝肠寸断,连听的人也不禁泪眼汪汪了。船家啊!今天撑俺家郎哥去,何时撑俺家郎哥回…… 她穿上披风,下了楼,才发现外头飘起雪来了。 婶婆!韵娘走向坐在东厢房门口石阶上,穿着绀青色袄裙,头上戴着遮眉勒,满脸皱纹,看来很老很老的妇人身边。 下雪了,快进屋里去。 婶婆听见有人说话,偏头看着她,然后咧嘴笑开了,可以看到两排牙齿几乎掉了一半。媳妇儿,你来带我回家是不是? 我叫韵娘,不是婶婆的媳妇儿。她试着解释。 媳妇儿,咱们回家吧!婶婆笑弯了眼。 看来真是年纪大了,连自己媳妇儿的长相都忘了。我真的不是。 她拉着韵娘的手。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回家,好一家团圆。 这句话让韵娘喉头一窒,不忍心毁了她的期待和希望。婶婆…… 你叫错了,应该叫娘才对。婶婆笑嘻嘻地纠正。 韵娘叹了口气,只好先顺着她的意思。是,娘。 咱们回家去吧!她说。 娘,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韵娘把她从地上牵起来,想到麻姑说婶婆的儿子媳妇都不要她了,除了待在这儿,应该也没有人愿意收留才对。 咱们以后就住在这儿好不好? 以后都要住在这儿吗?婶婆看了看四周,神情有些不安。好是好,不过阿旺呢?他知不知道咱们在这儿? 她心想阿旺应该就是婶婆那个不孝的儿子。他当然知道,等他从外地做生意回来,就会来看娘了。 闻言,婶婆安心地直点着头。那就好、那就好。 外头冷,咱们到屋里去。她扶着婶婆回到东厢房。 婶婆紧紧地拉着韵娘。媳妇儿,你可不要再丢下我了。 再也不会了。韵娘安抚地说。 好、好。婶婆顿时笑得老眼都眯了。 周大娘这时端着一盘咸蒸糕,来到厢房门口,见到屋里的画面,有些惊奇,因为婶婆很少跟谁特别亲近,就算是她和叶大娘,也不太理睬。 这是婶婆最爱吃的点心,刚蒸好,要趁热吃。 婶婆赶紧拉着韵娘坐下。媳妇儿,她的咸蒸糕做得好,不输我自己蒸的。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五章 媳妇儿?周大娘满脸疑惑。 韵娘只好小声解释。婶婆把我误认为是她的媳妇儿了。 媳妇儿,你也来吃吃看。婶婆把筷子塞进她手中。 是。韵娘只好挟一小块来吃。真好吃。 婶婆也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用剩余的几颗牙,慢慢地咀嚼。 阿旺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不管我蒸多少,都不够他吃……不过现在老了,这两只手都不中用了,再也没办法做给阿旺吃…… 是谁说的?下回娘要是想自己做,就让周大娘在旁边帮你。她希望让婶婆对未来还存着期待,人一旦有了希望,就会想要活下去。等阿旺回来,要是吃到娘亲手做的,一定会很开心。 你说得对。婶婆笑咪咪地回道。 待她们吃过了咸蒸糕,婶婆坐在椅上就打起盹来。 周大娘把她扶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这才和韵娘一起出去。 婶婆每次见到大当家,都会把他当做死去多年的相公,拉着他的手说阿旺开始学走路了,要不然就是说阿旺已经会叫娘了,大当家就只是陪在身边,静静地听着,他比邢家其他人好太多了。 说到这儿,她有些惶恐不安地望着韵娘。若是连大奶奶也瞧不起他的话,大当家真的就太可怜了。 韵娘愣了愣。 她会瞧不起相公吗? 若是打一开始就知道相公是那种不见容于世的出身,或许会心怀芥蒂,无法很快敞开心扉接纳他,夫妻之间,恐怕会出现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必须经过更长时间的相处,才能慢慢地了解彼此。 但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之下,嫁进了邢家,也接触到邢阜康这个男人,当他逼自己喝下那碗避子汤,心中不是不怨,接着又被相公打发到别庄,以为是不要她了,但她同时也在这个地方知道更多相公私底下的面貌。 像相公这样善良又无私的大好人,可比那些有着好出身的名门显贵,更加值得赞赏和尊敬,甚至为他心动…… 心动?是啊,她怎会不心动呢?原本只是抱着感激的心态,嫁给他为妻的,但是如今韵娘得知这个男人的苦衷,还有所做的善行,以及那份处处为她打点的温柔体贴,又怎会不喜欢,更别说有一丝瞧不起了。 能够喜欢上自己的相公,是何等幸运,有人当了一辈子夫妻,未必就能产生男之情。 周大娘不知何时走开,只留下韵娘一个人站在檐廊下,看着不断从天上飘下的白色雪花,想着等相公下回再来别庄,一定要跟他把话说清楚讲明白,她不在意他的出身,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以让自己留在他身边吗? 她想与相公做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翌日,外头的雪愈来愈大了。 ……咱们不能来这儿,会被娘骂的…… 可是我想看看大奶奶生什么模样…… 在厢房内刺绣的韵娘,听到门外传来孩童的说话声,便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扉,可把外头的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啊!约莫六岁,梳着丫髻的小丫头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担心挨骂。 约莫八岁的男童立刻将妹妹护到身后。大奶奶别生气,咱们不是故意来这儿打扰你的,马上就走。 韵娘看着眼前的小兄妹,想起和过世兄长相处的时光。你们叫什么名字?他们应该是厨娘的孩子。 我妹妹叫圆圆,我叫小石头……男童规规矩矩地见礼。大奶奶好!小丫头躲在兄长身后,有些害羞地看着唇畔噙着浅笑的韵娘,看起来一点都不凶,胆子也大了起来。 大奶奶就像仙女一样好看。 你见过仙女?韵娘轻哂。 她认真地摇头。没见过。 进来吧!见小丫头流着鼻水,便招呼兄妹俩进屋。 兄妹俩手牵着手,踏进屋内,便开始东张西望。 这儿有小烧饼……韵娘拿了两个用梅干菜和猪肉丁做馅料的徽州点心,是麻姑刚去外头买回来的。一人一个。 谢谢大奶奶!兄妹俩马上喜欢上她了。 小石头小口小口地咬着,生怕一下子就吃完了;而圆圆则是一面吃着,一面用袖口抹着鼻水。 见状,韵娘转身取了一条绢帕过来,帮她擦去鼻水。别用袖子抹,很脏的……道条给你带在身上,随时拿来用。 大奶奶真的要给我吗?看到绢帕上绣了好多蝴蝶,就像活的一般,仿佛真的在绢布上头翩翩起舞,圆圆满是惊喜地问。 韵娘轻颔螓首。当然是给你的。 可是……这很贵重……小石头不敢随便收下。 她觉得这个孩子很懂事,也知道分寸,可见当母亲的教得很好。 不过是一条绢帕,我还有好几条,这条就送给圆圆。 圆圆脸上堆满甜甜的笑意。谢谢大奶奶。 咦?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麻姑提着刚烧开的热水进门,就见到厨娘的两个孩子在厢房里。 桂姐正到处找你们…… 小石头赶紧牵着妹妹去找娘。 过了片刻,在别庄里当厨娘的桂姐又带着两个孩子前来请罪,还以为是女儿偷了大奶奶的东西,赶紧拿来还。 桂姐不停地鞠躬哈腰。……小孩子不懂事,还请大奶奶原谅! 圆圆没有说谎,是我送给她的。韵娘澄清地说。 哭得满脸泪水、鼻涕的圆圆哽咽地嚷着。我没有骗娘…… 真的是大奶奶送给妹妹的。小石头也作证。 韵娘反而向对方道歉。没先跟你说一声,害你错怪孩子,是我的疏忽。 大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桂姐一脸无措。 她将绢帕放进小丫头的手中。若不嫌弃的话,这条就送给圆圆。 娘?这回圆圆先抬头问过母亲。 桂姐点了点头。既然大奶奶要送你,那就收下吧。 谢谢大奶奶。圆圆顿时绽开笑颜,一管鼻水又流了下来,赶紧用手上的绢帕抹一抹。 大家不禁都笑了。 原本以为只是随手送一样小东西,韵娘怎么也没想到会引起一股不小的回响,起因就在这对小兄妹经常跑出去,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玩,圆圆带在身上的绢帕被个喜欢女红的小姑娘瞧见,便追问是出自谁的手,接着又拿给其他闺中好友看,就这么一个传一个,村子里不少未出嫁的闺女,不禁仰慕起邢家这位大奶奶细腻又逼真的绣功,纷纷希望她能传授这一门功夫。 ……要我教你们苏绣? 大概过了五、六天,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进了别庄,听说就住在附近,突然要来见她,接着又提出这要求,让韵娘有些错愕。 小姑娘有些局促不安。咱们也不是要大奶奶分文不收,但又付不出太多束修,如果可以用其他东西来替代,大家都愿意拿出来。 苏绣不是那么容易就学得会。刚开始也是奶娘教她的,不过接下来就全靠自己下苦功。 咱们不怕辛苦,只要学会之后,不只可以帮家里多挣点银子,也能为自己添嫁妆,将来在婆家面前,还能炫耀一番。小姑娘羞赧地说。 韵娘看着她眼中对婚姻有着无限的渴盼,那也是每个姑娘家一生的希望,这种心情自己何尝不了解,想要拒绝的话也就说不出口,只得看向身边的叶大娘、周大娘,心想若是答应了,让一些外人进到别庄,累的人会是她们。 全看大奶奶的意思。她们倒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见她们不反对,韵娘不禁有些跃跃欲试。那我就试试看,不过刚开始只能收几个,怕太多人没办法一个一个教。 是,多谢大奶奶!小姑娘喜出望外,马上弯身答谢。 就这样,韵娘在后罩房找了一间空厢房,将它腾出来,当做绣房,让那些前来学苏绣的姑娘们从后头的小门进出,也不至于打扰到婶婆她们。 接着就是购买绣线、绢布等等用具,她派叶大娘去跟店家杀价,让那些家境不太好的小姑娘,能用最便宜的价格买到需要的东西,想不到才报上邢家当铺大当家的媳妇儿这个名号,不必开口杀价,马上以成本价钱卖给韵娘了,只希望做成这笔生意,顺便套个交情。 于是,十一月初,大雪纷飞,韵娘先收了五名学生,以一个半月为期限,每天只教一个时辰,想不到才经过几天,名声传了出去,又有更多人想来学习,不得不再多收三人,结果还是不断有人透过关系,希望能够拜她为师,最后只好分成早上和下午,这下子忙得更不可开交。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六章 麻姑不免担忧。大奶奶,不能再收学生了,会累坏身子的。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想学苏绣,都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周大娘也正为这事烦恼。 万一累倒了,大当家可是会怪咱们的。 别庄里又不缺那些白米、鱼肉,就算是当做束修,吃不完也是会馊掉的,你又何须这么拚命。叶大娘见大奶奶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泼她冷水,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韵娘也觉得是该量力而为,否则无法把学生一个个教好。我只是想到万一相公真要休了我,至少还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有一条活路可以走,一时做得太起劲,也忘了会累。 大当家是不可能会休了大奶奶的,奴婢可以保证。麻姑第一个替邢阜康拍胸口打包票。 叶大娘也马上附和。大奶奶怎么净往坏处想呢?大当家疼你、爱你都来不及,哪舍得休了你。 说得是,大当家绝不是薄幸之人!周大娘难得说话大声起来。 她噗喃一笑。你们全都站在他那一边,我是势单力薄,说不过你们。 韵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在娘家养成的习惯使然,总要先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才不会到时慌了手脚。 麻姑大声喊冤。奴婢是认真的! 媳妇儿!媳妇儿!婶婆的叫声在楼下响起。 韵娘拉开花格窗,往下头喊道:娘,我这就下去。 见她下楼,周大娘不禁失笑。婶婆还真的把大奶奶当成自己的媳妇儿,只要半天没见到人,就会到处找。 大奶奶还要忙着教苏绣,真的连坐下来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叶大娘笑叹一声。也因此外头的人都说大奶奶不但愿意放下身段,亲自授课,教得又细心, 无不竖起大拇指。 周大娘也是与有荣焉。说得是。 大当家和大奶奶真是绝配,天造地设的一双! 【第六章】 十二月中,大寒。 韵娘不慎染上风寒,加上身体的疲累,真的病倒了。 请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外邢入侵,马上开了药方子,喝了之后,发过汗就会没事,麻姑赶紧煎药,一口一口地喂主子喝下。 到了隔天,病情并没有改善。 大奶奶还没发汗?叶大娘趋近床边问。 麻姑点了点头。要不要再去请大夫? 虽然不舒服,韵娘还是可以听见她们的对话。 我没事,只要再多盖上一条被子,睡上一觉就会好了。小时候生病,大娘又不肯请大夫,奶娘总会抱着她,两人一起缩在被窝里,很快便满头大汗,热度也就退了,但又不好意思要求她们这么做。 于是,麻姑又帮她盖了一条被子,韵娘还是觉得冷,而且开始发抖,叶大娘见情况不太妙,赶紧叫人又去把大夫请来。 ……我再换一帖药,让病人喝喝看。大夫这么说。 待韵娘喝了汤药,已经昏睡过去,可把麻姑吓得快哭出来了。大奶奶会不会有事?要不要请别的大夫来看? 叶大娘也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这已经是咱们呈坎村最好的大夫,还以为只是受了风寒,怎会如此严重? 那我到隔壁村子去找其他大夫……麻姑自告奋勇。 外头下大雪,要怎么去?叶大娘拉住她说。就算找到,这种天气,大夫也不肯出门的。 麻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该怎么办? 就在这当口,一辆马车在风雪之中来到别庄外头,头戴瓜皮小帽,身上穿着厚棉袄,冷得直搓双手的金柱用力敲门。 门房缩着脖子前来应门,见到站在金柱身后的高大男子,马上笑咧了嘴,跟着转头,朝内院喊道:大当家来了! 大当家快进屋里去!金柱打着伞,帮主子挡雪。 邢阜康穿着深色琵琶襟马褂,外头又罩了件斗篷,上头沾满了雪花,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回徽州,主要的原因还是挂念妻子,总想亲眼看看她是否安好,一旦心里有了牵挂,便无法忍受离家太久,总是归心似箭。 ……这不是大当家吗?周大娘才从厨房出来,就见到走在天井的熟悉身影,像是见到救星。 他停下脚步,望向快步走来的妇人。大家一切都好? 周大娘急切地说:大奶奶病了。 病了?邢阜康二话不说,立刻飞奔上楼。 厢房内的麻姑和叶大娘见他进门,全都转忧为喜。 都怪我没把大奶奶照顾好……叶大娘惭愧地说。 麻姑跪下来请罪。是奴婢没伺候好,才让大奶奶病倒了…… 大夫怎么说?他马上脱下皮裘大衣,坐在床缘,看着妻子泛着不寻常红晕的娇美脸蛋,连忙将掌心覆在她额头上,眉头跟着皱了好几摺。 叶大娘回道:大夫说是风寒,只要出过汗就会没事,可是都喝了两帖药,还是没有出汗,咱们正在发愁…… 这是谁的手?好凉、好舒服…… 病到连掀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韵娘却能感觉到这只手掌好温柔,会是谁呢? 是哥哥吗?不!不是哥哥,哥哥已经不在了…… 这不能怪你们,一切都是我的错!邢阜康自责地说,是他没有尽到为人丈夫的责任。 相公?是相公的声音? 他柔声唤着妻子。韵娘…… 相……相公……韵娘努力挣扎着,终于张开眼缝,确定不是在作梦。 麻姑喜极而泣。大奶奶醒了! 是我。他抚触着妻子发烫的面颊。 韵娘牵动了下唇角。相公……我好冷…… 冷?邢阜康看她都盖了两床被子,竟然还喊着很冷。 她想起奶娘是怎么做的。好冷……抱着我…… 你们先下去。他一面对叶大娘和麻姑说,一面脱去身上的马褂。 是。叶大娘拉着麻姑便退下了。 邢阜康脱去长袍,以及靴子,只着衫裤,便钻进被窝中,将绵软娇躯搂进怀中,就算这么做对自己无疑是一种天大的折磨,但只要能让妻子的烧快点退,这一点痛苦真的不算什么。 暖和些了吗?他将她抱得密实。 再、再紧一点…… 邢阜康照做了。这样呢? 嗯……韵娘还在发抖,可是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臂弯的力道,心也渐渐安稳下来,因为她的相公回来了。 他并不是大夫,只能用自身的体温帮妻子保暖,掌心也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背,看着韵娘闭上眼皮,又沈沈地睡着了,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每回生病,身边除了婢女,总是拒绝其他人虚情假意的探望,甚至不让那个在名义上要叫祖父的男人踏进房门一步。 只因为那个男人的私慾,害死了生下自己的可怜女人,以及伤透了应该喊一声爹的男人的心,让他宁可关在修心园内,也不肯见自己一面,所以邢阜康今生今世都无法原谅祖父的所作所为。 在别的孩子还懵懵懂懂的年纪,邢阜康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出身有多卑贱肮脏,来自长辈、同辈的鄙视眼光、窃窃私语,让他既恐惧又愤怒,一个孩子要对抗所有的嘲讽讥笑,只得被迫提早长大,面对未来的人生。 就算不止一次诅咒老天爷,为何要让自己出生在这个世上,也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邢阜康只能选择接受,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做出伤害别人的事,要尽一切力量,去帮助身边的人。 邢阜康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或是个悲天悯人的大善人,他不过是想要跟世人证明就算身上流着淫乱污秽的血,但是他的心绝对不会像那个违背礼教伦常、奸污媳妇儿的男人。 他是他,跟那个男人是不一样的。 想着、想着,邢阜康也跟着睡着了,这一觉更是最近两个月来,睡得最沈的一次,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他才被饿醒,连忙吩咐麻姑煮一些米粥,接着叫醒妻子,喂她吃了半碗,自己则是吃了两碗,然后又继续躺在被窝中,到了大半夜,韵娘终于出汗了。 邢阜康马上让叶大娘她们去烧热水,先帮妻子擦拭身子,再换上乾爽的衣物,又喂她吃了米粥,全都不假他人之手。 就算意识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韵娘还是知道是谁在伺候自己,如果她曾经怀疑过相公不满意她,而且不要她,那些假设如今都被推翻了,如果这个男人心里没有自己,就不会亲自照料了。 相公是喜欢她的…… 她可以这么肯定。 这个男人真是傻!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七章 为何要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呢?又是怀着何种心情,要她喝下那碗避子汤?甚至狠心将她送走?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恐怕还办不到,思及此,也就对这个男人更是心疼,兼又气愤。 韵娘再度被他拥进胸怀,听着相公的呼吸和心跳声,全身也跟着放松,唇角不禁往上弯,扬起一道美丽笑弧。 等她有力气说话,得好好骂他一顿才行。 到了翌日傍晚,又请大夫来了一趟,确定韵娘的烧都退了,不过还是要多加留意,否则病情容易反反覆覆。 送走大夫,大家的心也安了一大半。 大当家可比那些汤药还有用。叶大娘打趣地说。 周大娘掩嘴笑着。毕竟是夫妻…… 麻姑也在旁边直点头。幸好有大当家在,大奶奶的病才会好得这么快。 被她们左一句调侃、右一句揶揄的,邢阜康脸庞微热,清了下嗓子。你们没别的事忙了吗? 叶大娘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大奶奶教的那些学生中午来探望过,还送了一只果子狸,说要给她补补身子。 红烧果子狸可是冬季时菜中的珍品。 什么学生?他尚不知此事。 这时,麻姑才把韵娘在教苏绣的事告诉邢阜康。 邢阜康眉头上打了好几道摺。我每月给的银子不够吗? 当然够了,只是……叶大娘觑了下喝过汤药又睡着的韵娘。大奶奶説墒一大当家休了她,总要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他心头整个揪紧。我几时说过要休了她? 就是因为大当家什么都不说,大奶奶当然会误会了。周大娘向来斿敬他,此时也难免语带责难。 闻言,邢阜康不禁语塞。 决定让他好好想一想,叶大娘便拉着其他两人出去了。 待她们步出房门,麻姑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跟大当家说,大奶奶已经全都知道了? 我想咱们还是别插手的好,让他们夫妻俩自己把话说开,把误会解开。叶大娘以过来人的经验说道。 周大娘也点头赞成。 而独自留在厢房内的邢阜康来到床边,看着已经睡得安稳,呼吸也显得平顺多的妻子,居然以为自己会休了她,也就更加自责,都是他做事不够果断,才会发生这么大的误解。 他该怎么做才好? 是不是应该把真相告诉她? 想了许久,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最后,邢阜康找了一张最远,但又能看得到妻子的椅子坐下,既然她好多了,还是不要太过亲近,生怕又会想要摸摸她、碰碰她,于是拿了一本书,打算坐在那儿看着,等待天明到来。 睡到半夜,韵娘醒了,一眼就看见邢阜康坐在几旁看书,而且离得老远,不禁有些气闷,若是之前,肯定又要误解,以为他与自己保持距离,是想要疏远她,但是经过这次生病,她明白这个男人分明是担心得要命,但又努力压抑内心的感情,真想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于是,韵娘发出呻吟,假装身子不适。 相公…… 邢阜康马上将书搁在几上,来到床前。怎么了? 我觉得……有点冷……她佯装虚弱地说。 他马上在床缘坐下,将掌心探向她的额头。该不会又发烧了?想到大夫也提醒过,病情可能会反覆发作,眉头旋即皱拢。 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 韵娘又在心里骂他傻。都这么晚了,不用麻烦……只要相公再抱着我,应该就会好些了。 闻言,邢阜康二话不说脱下马褂、长袍,钻进被窝中,用体温帮她取暖。 她将嘴角的笑意藏在他的胸膛上。这样好多了…… 那就好。他喉结上下滚动。 此刻,邢阜康只希望妻子快点睡着,或是天快点亮,可惜偎在怀中的绵软娇躯就是不肯安分,总是有意无意地蹭了蹭他,让他只能全身僵硬平躺着,控制某个部位,不要有所反应。 就算已经嫁为人妇,他们夫妻也不过只有洞房花烛夜那天晚上同过房,韵娘更没有诱惑过男人,一时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才好。 最后,她只能故意仰起脸蛋,正好让红唇碰到邢阜康的下巴,感觉到他震了一下,气息渐粗,女性直觉告诉韵娘,自己做对了。 她又蹭了两下,像是在调整睡姿,让红唇靠近他的耳垂,轻吐了口气,便听见吞咽唾沫的声音。 邢阜康有种身处在炼狱的错觉,这个炼狱并不可怕,也不吓人,反而甜美到把他的理智在瞬间都吞噬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已经偏过脸庞,吻住那张近在咫尺的柔软红唇,用力吮吸,接着把舌头滑入微启的口腔,贪婪地挑弄羞涩香舌,这个吻也引爆了积压在体内的慾望。 他的脑袋失去思考能力,只是将妻子按在身下,吮咬着纤白的颈项,双手扯去两人身上早已凌乱的衣物,最后将昂挺男性挤入依旧青涩宛如处子的花穴,驰骋了起来。 韵娘可以感觉到在体内进出的异物,比初/夜那一晚还要巨大,还要灼热、还要坚/挺,刚开始有些酸疼,但渐渐地,快/感一波波地袭来,让她只能咬住下唇,免得因为愉悦而叫出声来。 好热…… 她额上覆着香汗,甚至连盈白的双乳之间也沁着汗珠,不过马上被男性舌头一一舔去,像在品嚐什么人间美味似的,这么强烈的剌激,让韵娘实在承受不住,在体验到高潮的欢愉滋味之后,便晕了过去。 接着,邢阜康也达到了顶点,当他在粗喘声中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不禁满脸羞愧难当。 他简直是畜生……不!根本是比畜生还不如。 天啊!韵娘的病才刚好些,自己居然为了一逞兽慾,无视妻子虚弱的身子,硬上了她,他体内果然流着那个男人的血。 邢阜康将疲软的男性轻轻滑出妻子的体内,小心翼翼地下床,两手抱着头,光裸着身躯,来回踱着步子。 明知不该再碰她,为何就不能忍住呢?万一真的害妻子受孕,那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她生下来? 邢阜康这一刻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马上套回长袍,到厨房烧了热水,回来帮妻子把身子擦拭乾净,再把衣物穿回去,剩下的时间就用来自我厌恶。 天亮了。 韵娘在身子乏力,但内心却很满足的状况下醒来,只看到麻姑在厢房内,见不到原该守在身边的男人。 大奶奶醒了!麻姑听见床榻的动静,笑着走过来。 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这才发现身上穿着衣物,不禁怀疑那只是一场春梦,两人昨夜根本不曾敦伦。 见主子在发呆,麻姑问:怎么了? 我……韵娘才动了一下双腿,私处的异状告诉自己,那并不是春梦,而是真实发生过。大当家呢? 麻姑乾笑一声。大当家说湖南还有几间当铺尚未巡视,而大奶奶的身子已经好多了,所以天还没亮就离开…… 你说他走了?这算什么?还以为他们的关系跨前一步,有了些许进展,结果把她吃乾抹净之后就跑了,难道真的打算躲她一辈子? 奴婢有跟大当家说,至少等大奶奶醒来之后,当面说一声,再走也不迟,不过……麻姑露出苦笑。大当家说趁雪停了,得要赶路,就这么走了。 韵娘真想打人,当然要打的是那个让她气得牙痒痒的男人。 很好!她不怒反笑。 什么很好? 我说你们大当家真的很好。韵娘咬牙切齿地回道。 闻言,麻姑还真以为是在称赞邢阜康。那是当然了,大当家确实是个大好人,没人比得上。 先扶我起来梳洗……她气到躺不下去。 大奶奶的病刚好,还是多躺一会儿。话虽这么说,麻姑还是扶主子起身,来到镜奁前坐下。 她拿起银梳,泄愤似地梳着头,然后绾发。我已经没事了。 韵娘就不信那个男人真能一辈子都不出现在自己面前。 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主子眼中杀气腾腾,麻姑不敢再吭声,连忙从镜奁的抽屉中挑了一支翡翠玉珊瑚步摇,插在主子的发髻上。 我生病这几天,婶婆那儿怎么跟她说的?韵娘想到已经把自己当做媳妇儿的长辈,就怕找不到人,以为又把她丢下不管了。 叶大娘和周大娘想了好久,只好骗她说大奶奶娘家的母亲生病,得赶回去探望,过几天就会回来,婶婆也就信了,直说这是应该的……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八章 麻姑又接着说下去。还有更令人惊讶的就是婶婆居然记得第一次和亲家母见面的情景,咱们都以为她年纪大了,记性变差,才会把大当家误认成死去的相公,又把大奶奶当作自己的媳妇儿,但最近却慢慢想起很多事,还会自己到厨房弄吃的,不再只是痴痴呆呆地坐在门口唱着〈十送郎〉。 韵娘倒觉得是个好现象。这样很好。 大家都说是大奶奶的功劳,真的把她当做婆母一样关心照顾,脑子才会愈来愈清楚。麻姑笑吟吟地说。 她有些感动。从小到大,我没喊过一声娘,多亏了婶婆,才让我有机会叫,怎能说是我的功劳呢?!韵娘突然可以理解相公把人接到别庄来奉养的心情,必定是想起生下自己的母亲,子欲养而亲不待,才会把感情投注在婶婆身上。 我这就过去看她,也好让老人家放心。 待韵娘下了楼,来到东厢房,婶婆见到媳妇儿回来,马上眉开眼笑,还不忘关心亲家母的身体状况。 也因为病好了,韵娘又开始教课。 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那些想要学习苏绣的姑娘,都很认真,也没有人缺席,韵娘也把自己一身绝活都传授给她们。 过了几天,韵娘突然发现秋娘的身影出现在绣房外头,她几乎很少踏出房门,更别说来到后罩房,不过她没问,只等对方开口。 这一天,天气很好,也没有下雪,早上的课结束了。 几个姑娘有说有笑的,结伴从后门离开,韵娘还留在绣房整理东西,眼角又瞄到站在门外的秋娘,但还是装作没看到。 秋娘已经在外头观察了好几天,原本从周大娘口中得知她这个族兄的媳妇儿在教人苏绣,以为只是嘴巴上说说,毕竟她又不缺银子,而且依她邢家二房大奶奶的身分,何必自找苦吃,想不到不只做了,而且还做得有模有样,学生也很尊敬她,这下更加嫉妒了。 她看着韵娘穿着酱紫色大袄和百褶裙,简单地梳了个髻,插上朴素的银簪,人长得美,怎么穿都好看,反观自己,花青色的棉袄套在过于瘦弱的身子上,显得松松垮垮的,加上气色蜡黄,没有光泽,反而比实际年纪老了五、六岁。 嫂嫂真是能干,又有耐心,才有办法教那么多学生……秋娘状若无事地走进绣房,可是一旦站在韵娘面前,就不禁自惭形秽,心中也更加不平衡。就不知苏绣难不难学? 韵娘瞥了她一眼,对邢阜康这位族妹,并没有太多好感,有些懒得回应。难不难学全看自己有没有决心学会。这句话就够了,若对方真的有心想学,自然会再多问一些。 嫂嫂这话说得是。她轻扯了下嘴角。前些日子嫂嫂染上风寒,因为我的身子也不太好,所以没去探望,还请不要见怪。 只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没什么,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听她东拉西扯的,韵娘有种感觉这些都不是对方真正想说的。 秋娘觑了下她平静的反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心中不禁纳闷。 我听说族兄来过别庄,你……嫂嫂跟他谈过了吗? 谈什么? 当然是谈我那位族兄的出身,他隐瞒你这么严重的事,难道嫂嫂一点都不生气?不担心在别人面前,头会抬不起来?!秋娘就是不懂她怎么还有办法气定神闲地教人苏绣,不是应该天天愁眉苦脸,镇日唉声叹气吗? 韵娘总算明白了。 原来这个女人巴不得他们夫妻大吵大闹,最好自己也痛苦到活不下去,她便从中得到满足,真是把别人的不幸,当做一种快乐,这种要不得的心态不只是扭曲,而且丑陋不堪。 因为我正好病着,所以没能来得及跟相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过……韵娘故意顿了一下,果然见到秋娘两眼紧盯着自己,等着她说完。 也没什么好谈的,我既然已经嫁给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只能认了。 哼!想要看她痛苦难过,然后在旁边幸灾乐祸,可没有那么简单,韵娘在心里冷冷地回道。 秋娘脸颊抽搐,有些不甘心地嚷着。怎么能认了呢?难道你不在意他是个孽种?啊……我不该又说这两个字,还请嫂嫂原谅我的失言……想到之前挨的那记耳光,脸颊还有些剌痛。 一个人的出身好不好,自己无法决定,又怎能怪相公呢?韵娘恬适地笑了笑,有些恶意地回道:何况相公待我真的很好,见我病了,还在床边伺候,一个晚上都没合眼,教我如何气他、怨他? 秋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口气也变得尖锐。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明知我是个寡妇,还在我面前炫耀你们夫妻感情有多好。 没错!韵娘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谁想看他们夫妻的笑话,她自然要回敬。 寡妇确实值得同情,但同样身为寡妇,叶大娘、周大娘和桂姐,她们可以让自己活得很好,不像你只会自艾自怜、怨天尤人,把自己搞得那么可怜……她板起俏颜,决定好好教训道个女人。 我……我没有……秋娘掉着眼泪说。 韵娘可不想放过她,这个女人接受了相公的照顾,却打从心底瞧不起他,简直是恩将仇报。 相公好心把你接到这儿来,有得吃有得住,你却成天只想寻死,命是你自己的,要死要活,旁人也管不着。 你这么说……真是太过分了!她觉得自己受了莫大委屈。我也不想死,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怎么办?韵娘娇哼一声。你觉得没有希望,也没有将来可言,只有死路一条,咱们下回也不会再拦着你,要是真的死了,让别人真当以为你是为了丈夫殉节,夸你是贞节烈妇也好。 她咬着绢帕。我……我……自己不过是希望能被男人疼爱呵护,并不是真的想死,但寡妇若想再嫁,又是难上加难,还得忍受闲言闲语,才会想不开。 日子要怎么过,就看你怎么想,但不要说得好像是别人害你似的,还有……韵娘把话挑明了,又加重语气。 再听到用那个难听的字眼来骂我相公,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完,韵娘不再理她,迳自走出绣房。 秋娘捂着面孔,觉得自己好悲惨,没有人同情她的遭遇。 正月十五—— 虽然农历年都过了,邢阜康还是命人送了节礼到别庄,每个人都有份,就连桂姐的一双儿女都有,而韵娘则是一只白玉镯子。 她没有戴上,只是天天夜里将它拿出来把玩,还对着它说话。 原来这就是思念…… 白天因为忙碌,可以不去想,但是到了晚上,只有一个人躺在床上,就特别希望那个男人就在自己身边,相互依偎,度过漫漫长夜。 韵娘多多少少可以体会得出守寡的心情,想见却见不到,那份寂寞和孤单,有多么难熬,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忍受的,何况是天人永隔,今生今世都再也见不到了,更是分外凄凉。 看着手中的白玉镯子,抚着上头柔腻的触感,想着那个男人在为她挑选时,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既然已经知道相公心里并没有其他女人,也不是不要她,不如就用行动证明,自己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出身,他就是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令自己心动的男人,所以…… 她决定搬回邢家大院! 没错!与其在这座别庄枯等,不如回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相公总不能都不回家。 于是,她决定等最后几堂课上完,便要回西递村。 就在韵娘想着该如何跟婶婆解释,或者乾脆把她一起接回去住时——反正飞觞堂有很多空厢房,就算多住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却没想到年事已高的婶婆说倒就倒,不过一天的光景,已经是弥留之际。 大夫把完了脉,摇了摇头。还是准备办后事吧。 闻言,众人心底一沈。 娘……韵娘坐在床缘唤道。 婶婆过了良久才掀开眼皮,看清是她,张口就是一声媳妇儿。 是。她柔顺地应道。 谢谢你不嫌弃……婶婆嘴角弯了弯,气若游丝地说。还愿意照顾我这个老太婆……我真的很幸福…… 围在旁边的叶大娘她们不禁泣不成声。 韵娘紧握着布满老人斑的瘦弱手掌,垂下泪来。 等阿旺回来……跟他说娘先走了……要他别伤心……她交代着遗言。 是。韵娘哽声地说。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十九章 她眼皮好重。你跟阿旺……要帮咱们家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我会的,娘。这句话勾起韵娘天生的母性,她也好想为相公生个儿子,下回若再逼她喝避子汤,一定当面把碗给砸了。 听到韵娘亲口允诺,婶婆终于合上眼皮走了,神情好安详,仿佛睡着般,让众人既欣慰,但也难过。 由于邢阜康经常要出远门,便曾交代过,由于婶婆的儿子、媳妇早就不知搬到何处,若真有个万一,就由叶大娘她们代为处理丧事,墓地也早就找好,等他回来,再挑一个好日子,将牌位迎进邢家祠堂。 为了处理婶婆的丧事,韵娘只好把搬回邢家大院的事往后延,一直拖到了二月底,她才把这个决定说出来。 麻姑一脸惊愕。大奶奶要搬回去? 我跟相公既是夫妻,岂有分开来住的道理,自然要搬回去了。韵娘心意已决。 他总认为自己做的都是为我好,却不曾问过我的意见,这回我不再听他的话,什么以夫为天、三从四德,就把它们全丢了,我要让相公明白一件事,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会陪在他身边。 叶大娘倒是赞同。大奶奶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夫妻本就该如此。 我也觉得这么做才对。周大娘点头如捣蒜。 没有主子的命令,麻姑不敢作主,更何况邢家大院里头都是些豺狼虎豹,要是有个闪失,又怎么对得起大当家。可是…… 韵娘端起主母的架子。难道你不听我的话? 当然不是……她夹在中间很为难。 既然不是,咱们过两天就回去。韵娘露出柔媚的笑靥。 自己早该这么做了。 这一次要让相公明白,她可不是个只会顺从,完全没有主见的女人。 眼看阻止不了,麻姑也只好收拾东西,就在两天后,主仆俩坐上雇来的马车,在叶大娘的陪同之下,回到西递村,重新踏进邢家大院。 【第七章】 三月中旬,春暖花开。 邢阜康终于又回到别庄,当他从周大娘口中得知婶婆过世的消息,心中无限感伤,接着又得知韵娘已经在十日前起程返回邢家大院,大为震惊,来不及细问,便片刻不敢停歇,立刻驱车赶回西递村。 他马不停蹄地回到邢家大院,直接从南边角门回到飞觞堂。 大当家回来了! 见到数月未归的主子,老吴脸上堆满笑容,马上往院子里头喊,跟其他人通风报信,好赶紧出来迎接。 。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大奶奶呢? 应该是在屋里,大当家别担心,这扇门小的看得很紧,不会随便让人进来,其他人也都帮忙守着大奶奶,一切平安。老吴想到几日前大奶奶突然从别庄搬了回来,又不便多问,只是尽好自己的责任,把门看好,自然也很清楚主子最担心什么,不等他问,就先说了。 没事就好。邢阜康悬在半空中的心才落下。 于是,他大步穿过天井,已经有好几个婢女、嬷嬷出来迎接,推开正房的格扇门,屋里却没半个人在,只好又走出来。 麻姑听见楼下的动静,立刻从二楼下来,怯怯地见礼。大当家。 怎么就让大奶奶搬回来住了?他沈着脸问。 她早有挨骂的心理准备,便硬着头皮回道:因为大奶奶坚持要搬回来住,奴婢也不得不听…… 邢阜康瞪视片刻才问:大奶奶人呢? 在二楼的绣房。麻姑指着正房楼上的厢房说道。 绣房?他也跟着抬起头来,倒不晓得上头那间原本闲置不用的厢房,如今成了绣房,便顺着楼梯,直接上了二楼。 待他推开绣房的门扉,跨进屋内,就见穿着杏红色大袄,上头镶嵌着各种精美花边和剌绣的妻子就坐在绣架前面,半垂眼眸,相当专心地刺绣,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咳!邢阜康清了下嗓子。 韵娘扬起螓首,佯装惊讶。相公何时回来的? 刚到。面对妻子安然无事,放心之余,顿时有些尴尬。 她盈盈地起身。相公去过别庄了?婶婆的丧事,我已经办妥了,不过还是希望能尽快找到她的儿子和媳妇,通知他们前来上香祭拜。 我会命人去办。他也觉得应当如此。 相公不问我为何搬回来住?韵娘一面为他倒茶,一面问道。 邢阜康端详着妻子看似神色自若的态度,心中忐忑。为什么要搬回来? 难不成听说了什么?不过叶大娘她们并不是多嘴之人,应该不会说才对。 ……因为我全都知道了。他们之前已经拐了太多弯,好不容易才弄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韵娘不想再绕圈子。 闻言,他的脸孔倏地刷白,徽墨般的瞳眸也跟着瞠大,身躯有些站立不稳,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还是令人猝不及防。 他声音微颤。你……全都知道了? 是。韵娘直视着他布满惊惧、窘迫、羞惭的复杂神情,直到此刻才明白这个男人内心的恐惧有多深,多不希望被她知道刻意隐瞒的秘密,但她不能因为避讳,就装作浑然不知,毕竟早晚都要开诚布公谈一谈。 包括相公的出身,以及为何逼我喝下避子汤,连送我去别庄的原因,也全都知道了。她正色地说。 ……邢阜康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一刹那,邢阜康多么害怕看到妻子脸上也跟其他人一样,出现嫌恶、轻视,仿佛他是脏东西的表情,那是他最大的梦魇。 韵娘冷着一张俏颜。当我知道这一切,便做出了个决定,等见到相公之后,一定要狠狠赏他一记耳光。 那就打吧!这是他欠她的。 她也当真举起右手,往邢阜康的左颊挥了下去,虽然力道并不大,还是发出清脆声响。 邢阜康默默承受这一记耳光,如果还不够,想再多打几下,也会由着她。我不奢望你原谅,但只要你开口,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即便我想求去,你也会答应?她反问。 邢阜康惊痛莫名地叫道:不!唯独这件事……我不能……我办不到……他不会休了她,更不想失去她。 为何办不到?既然相公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那么又何必做夫妻?韵娘红着眼眶,哽咽地问。 他失声低喊。我在乎!我当然在乎! 如果相公真的在乎,就不会隐瞒我这么大的事,不会连真正的原因都不告诉我,就逼我喝下那碗避子汤,嫁进门不过五天,便把我送去别庄,从头到尾,相公想到的都是自己,因为你的恐惧和自私,就擅自替我做了决定…… 不是这样的……邢阜康急着辩解。 韵娘毫不留情地指控。相公在乎的是自己,根本不是我!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邢阜康的要害,顿时脸色一片惨白。 相公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多么旁徨无助、茫然若失,完全不明白做错什么,才会得到这般无情对待……泪珠随着她说的话,一颗颗滚下面颊。 相公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以为终于盼到了幸福,可才不过一夜,美梦就被击碎,接着又被打发到别庄……我不禁要问,难道这就是身为庶女的命运吗? 妻子的泪水和控诉,让邢阜康找不到脱罪之词。我又何尝想伤你的心,我以为这么做是都是为了娘子好。 她听得气愤。相公这么做,真是为我好吗? 我担心……自己配不上你……他吐出内心最深的不安。 闻言,韵娘再怎么生气,还是为他心疼。我也不过是侍妾所生的女儿,身分也高不到哪里去。 邢阜康无法不感到自卑。那不一样。 至少让我明白一件事,一个人的品性比出身来得重要,我有个死去的兄长,虽是庶子,但自小好学,个性诚实,又守规矩,长大之后必定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但是他却被大娘生的儿子打死了。她说出心中最大的痛。 他一脸讶异,因为听到的不是这样。我还以为他是因意外过世的? 这是周家的秘密,毕竟嫡子打死庶子,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最后便用意外结案,我连为哥哥讨回一个公道都做不到……韵娘对天发过誓,要嫁得比几位嫡姐还要好、还要幸福,便是报复大娘一家人最好的方式。 世人总是特别看重出身,我和兄长却自认强过嫡兄、嫡姐,只因为是庶出,便饱受虐待和歧视,自然比别人更懂得这个道理,也许初时会感到震惊,不过只要了解相公的为人,那么出身便不再重要。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章 听到这里,邢阜康不可思议地看着妻子。你、你真的不在意我是个孽种?韵娘很轻很轻地打了一下他的脸颊。 旁人可以这么说你,但相公绝对不能看不起自己,你也不想拥有那种无法对外人言的出身,可那不是你能阻止得了的事, 不要再把别人犯的错,怪在自己头上。 可是嫁给了我,旁人会用什么眼光看待你…… 她娇哼一声。相公以为我在娘家过的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吗?有什么鄙夷、嘲讽的眼神,还有冷言冷语,以及一些整人的小手段是我没领教过的? 邢家的人可比周家还要恶毒十倍、百倍……他就是舍不得让妻子承受那些,才把她送去别庄。 不重要的人说的话,就当做耳边风,去理会他做什么,那只会苦了自己。韵娘自有她的一套生存之道。何况我也不是那种乖乖受人欺凌又不吭气的女子,定会找机会还以颜色。 邢阜康眼眶一热。韵娘…… 原本还气相公把我送到别庄去,可是在那儿遇到了婶婆,还有叶大娘她们,知道相公为她们所做的一切,试问邢家有哪一个人能够比得上你?说着、说着,韵娘心中的疙瘩也消失了。 若是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嫁给相公的。 最后一句话仿佛天籁之音,让他得到了救赎。 原本笼罩在邢阜康双眼上的阴郁雾气,终于缓缓散开,转为晴朗的好天气,展露出湛湛有神的眸彩。 你真的还愿意嫁我?邢阜康哑声地问。 她执起他的大掌。只是不准相公以后再有事情瞒着我,否则下回我自己搬去别庄,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好,我答应!绝不再瞒你任何事!他殷切许诺。 韵娘依然瞪着他。还有避子汤我也绝不再喝! 可是……邢阜康不想让孩子承受自己的罪恶。 咱们的孩子有什么罪过?她质问他。 他喉头一窒。 将来他若是敢怪你,我会先痛打一顿,然后赶出家门,让他去嚐嚐外头的人情冷暖,有好的出身并不代表就有出息,吃了些苦头之后,就会明白自己有多好命了。韵娘嗤哼道。 邢阜康一脸动容,想哭也想笑。你真舍得?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不论为官还是经商,没吃过苦的人,又怎能了解人心,更不会有所作为的。她肯定地说。 他将握住自己手掌的柔荑贴在颊边,心情激动不已,无法用言语表达。 相公……韵娘将另一只小手贴在他的胸口上。我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要是在外头受了委屈,都可以说给我听,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 你迩有我这四个字让邢阜康卸下心中的重担,从今以后,不必再一个人扛着,还有人会与自己分担。 韵娘,韵娘……他伸臂搂住妻子,紧到她的腰快折成两半,粗哑的嗓音饱含着情意和感谢。她非但不嫌弃,还愿意与自己同甘共苦,人生已经圆满了。 韵娘心中曾有的怨怒气恼,也在这一声又一声的轻唤中,跟着烟消云散,相公用的方法虽然不对,但终究是喜爱自己、怜惜自己,是为了保护她,那么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她要的是两人的将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就在这当口,门外传来一男一女叽哩咕噜的斗嘴声,而且声音愈来愈大,让屋里的两人都听见了。 怎么样?是不是吵起来了? 小声一点…… 那你就让开! 不要济! 要是吵架怎么办? 房门赫然打开,让贴着门板偷听的金柱和麻姑赶紧装作在打蚊子。 麻姑两手互拍一下。哎呀!真可惜,没有打着…… 这里也有!金柱也作势要拍打。 韵娘一脸似笑非笑。我看你们才是最大的那两只蚊子。 呵呵。麻姑乾笑。 金柱缩了缩脑袋。奴才知错。 偷听够了就下去准备一些吃的。邢阜康为了早点返抵徽州,在路上只啃了乾粮,接着又从呈坎村一路赶回西递村,早已疲惫不堪,他扫视他们一眼,绷着脸孔说道。 是。两人赶紧溜下楼。 邢阜康在正房内用了一些饭菜,酉时都过了,便让伺候的人下去歇息。 相公请用。回到内房,韵娘倒了杯茶给他。 他被妻子脸上的如花笑靥给闪了下神,慢了好几拍才接过茶碗,没留意到茶汤还很烫口,就喝了一大口,真是吞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最后总算咽下去,不禁有些狼狈。 咳、咳。邢阜康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出丑过,也只有在妻子面前,才会如此失态,无法自持。 韵娘帮他轻拍着背部。呛到了吗? 没事……他脸庞臊热。你先坐下来。 她依言在几旁落坐,想到之前的不愉快经验,语气多了些提防。相公想要跟我说什么?该不会又要送我到别处去了? 不会了,我可以保证。邢阜康歉疚地回道。 相公总是前一刻对我好,可下一刻又伤了我的心,很难不这么想……韵娘免不了埋怨两句,就是要让他心生内疚。 邢阜康握住她的小手,给予保证。既然你都知道了,岂有再送你走的道理?只不过这座邢家大院并不安全…… 不安全?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颔了下首。我不希望你遇上任何危险,尤其是我又必须经常出远门,没待在府里的时候,除了三房之外,其他几房都不是好相处的,怕你会吃亏。这已经是最隐讳含蓄的说法了。 韵娘不禁想起三房婶母之前来看过她,也曾迂回提醒,要她待在飞觞堂里,不要乱跑,一切要小心,免得发生危险。 相公放心,我会小心应对的。如果只是不好相处,就算口头上吃点亏,她也不会在意。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妻子,不知该怎么跟她说才好。不只是在相处上,甚至……还有可能出现一些踰矩的行为。 起先还不太明白,等韵娘意会过来,也不禁张口结舌。 打从闹洞房那个晚上,就有人开始在打你的主意,若真要踏出这座院子,得多叫几个人陪着。邢阜康知道她听懂了,自嘲地说。 邢家的男人多风流好色,加上又有一个好榜样在,根本不把伦常礼教放在眼底,只要关起门来,不让丑事传扬到外头,便不会有人知道。我原本想说让你搬到别庄,有叶大娘她们守着,没人进得了大门,至少我也安心,不过既然回来了,万事都得谨慎小心。 原来相公要她搬到别庄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页节,这种事根本就不该瞒着她。 相公如此替我设想,我虽然高兴,但也觉得顾虑太多,我没那么娇弱,与其被蒙在鼓里,傻乎乎过日子,我宁可什么都明白,才好随时迎战。 让韵娘意想不到的是邢家居然藏污纳垢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在徽州典当商中,邢家的地位无人动摇,殊不知风光荣耀的背后,比想像中的还要龌龊肮脏。 邢阜康愣了一下,虽知她外柔内刚,直到这时才真正领教妻子个性刚强的一面,是他小看她了。 但是保护妻子是丈夫的责任,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碰你一根寒毛。他绝不会让妻子步上生母的后尘。 谁要有那个胆子,我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韵娘娇哼地说。别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好欺负。 他不禁莞尔。就像你用簪子刺伤那个姓萧的吗? 相公怎么知道这件事?她惊讶地问。 自然是亲眼所见。邢阜康笑说。 韵娘恍然大悟。放水灯那个晚上,相公也在附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便一见锺情,为了不让你嫁给别人,便亲自上门提亲,希望尽快把亲事谈拢。他终于可以跟妻子坦承心意,能说出心里话,心胸顿时开阔。 她又惊又喜,但又不禁嗔怪。相公真是瞒得我好苦,我还以为是看上那块绣品才决定娶我,可是娶进门之后又不满意,才不让我生孩子,成亲不过五天就送到 别庄,心想再过不久,相公便会将休书给我,另娶中意的女子。 娘子便是我中意的女子,最初也是最后一个。邢阜康衷心地说。 相公可知这句话,胜过在背后偷偷为我打点一切……她道出这段日子以来的煎熬。 我也并非不知感激,但最大的心愿还是想要和相公成为一对祸福与共的夫妻,而不是单方面接受照顾。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一章 邢阜康心窝一热。往后有任何事,我都不会再瞒着你。 相公只要牢牢记住,不是每个人都看轻你的出身,不只有我,叶大娘她们可都打从心底尊敬你,老在我面前说相公的好话,生怕我会欺负你似的,还真有些不是滋味。韵娘嗔道。 他轻咳一声。叶大娘她们的丈夫为邢家卖命那么多年,才有今日的荣景,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视而不见,真的不算什么。 韵娘很庆幸自己不是肤浅女子,不会只看重外在,而能注重内涵,才能得到这么好的良人。 但也只有相公会这么做,对我来说,一个人的心好不好,比什么出身都来得重要。 娘子再这么夸下去,我都要飞上天了。邢阜康不习惯被人赞美,怕会忘了自己,变得得意忘形。 她嫣然一笑。看来以后得要多多夸奖相公,才能改掉相公看低自己的毛病,若连自己都瞧不起了,又如何让别人瞧得起。 娘子……他不禁求饶。 相公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也该累了,还是早点歇着吧。韵娘喜欢看他困窘的神情,谁教她这个人是有仇必报。 邢阜康算是见识到妻子的伶牙俐齿,成亲至今已经四个多月,夫妻之间才要开始相处过日子,就不知自己是否招架得住。 我来帮相公宽衣。韵娘伸手为他脱下马褂,披在衣架上。 他又将长袍交给妻子,然后坐在床缘,脱掉靴子,两眼不自觉瞄向也在宽衣的韵娘,距离上一回敦伦,已经隔了许久,如今她就近在眼前,可以摸得到、嗔得到,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慾望勃发。 相公不睡吗?见邢阜康坐着不动,只是两眼像着火般盯着自己,仿佛随时会扑过来,她再不明白就显得太过无知了。 闻言,他才将双脚伸到床上,躺进被窝中。 韵娘吹熄烛火,小心地绕过床尾,睡到内侧,然后背过身去。 ……娘子睡了吗?过了好半天,邢阜康粗嗄地问,他根本睡不着。 她在昏暗中偷笑。没有。 那……他侧过身躯,把脸孔凑近,嗅着妻子身上的馨香,慾望如同野火燎原。 感受到贴近的热气,以及男性体味,韵娘也跟着春心荡漾,但又不想轻易放过这个男人。 要是我依了相公,会不会又趁我还没睡醒,就把人丢在床上,逃得无影无踪?韵娘挖苦地问。 邢阜康不禁暗暗苦笑,方知她还在记恨,但也自知理亏在前,只能低声下气地回道:我保证不会了。 再有下次,以后别想碰我。她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 他好声好气地说:不会再有下次了……谁教之前让妻子受了太多委屈,眼下只好把男人的尊严摆在一边,先哄哄她再说。 韵娘憋着一肚子的笑。相公可要说话算话。 我可以对天发誓……再不碰碰她、亲亲她,真的会死。 直到这时,她才依了邢阜康,否则真会把他踢下床去。 邢阜康在妻子面前,也只能举双手投降,不过虽然说不过她,但至少在床笫之间,他绝对占了上风。 当两具肉体亲密的结合,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听着妻子在身下娇啼低吟,他就宛如一头食髓知味的猛兽,蹂躏、撕咬嘴边甜美的猎物,直到韵娘承受不住欢愉而晕死过去。 与妻子相拥而眠到天亮,是他期盼已久的美梦,终于在今晚达成了。 隔日,韵娘不只起得很晚,腰也快断掉了,幸好麻姑及时伸手捞住她,才没有从床上跌下来。相公呢? 麻姑郑重其事地传达主子的话。因为五房老爷派了奴才请大当家过去一趟,大当家临走之前还再三叮咛,务必要跟大奶奶说清楚,他只是去一趟享叙堂,很快就会回来。 我知道了。她掩嘴笑了出来,看来昨晚的威胁生了效。 大当家还吩咐厨房烧水,好让大奶奶泡泡身子,应该会舒服些,已经让玉梅姐和秀梅姐送到后头了。说着,麻姑便搀扶着韵娘到净房,让折腾了一夜,酸疼不已的娇躯获得舒缓。 待她回房,坐在镜奁前,让麻姑帮自己擦乾头发。 五房那儿出了什么事吗?泡过了澡,头脑比较清醒,韵娘才开口问。 一听她这么问,麻姑摇了摇头。奴婢也不太清楚……不过倒是听说四房那边出了事,还是大事。 韵娘转头看着她。什么大事? 就是老太爷生前最后纳的一名小妾赵氏,前天晚上有人看到四老爷进去她房里,就跑去告诉四太太,四太太马上冲过去,结果看到四老爷赤身露体的……她 压低嗓音,把从其他婢女口中听来的丑事说给主子听。 四太太简直气坏了,就指责赵氏勾引四老爷,当了寡妇,又不肯安分,赵氏就哭哭啼啼地说是四老爷对她用强的,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无法反抗,没想到食髓知味,三番两次到她房里纠缠不清,这件事可闹得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那位赵氏多大年纪?韵娘问。 麻姑想了一下。听说才二十六、七岁,进府当时,老太爷已经年纪一大把,都可以当他孙女了。真是为老不尊,没有一个长辈该有的样子,还把大当家害得那么惨,不过也只能在心里偷骂。 那么四老爷怎么说?他有承认吗?在这座光鲜耀眼的邢家大院里头,真的隐藏着太多不堪入目的事。 当然是否认了,还说是赵氏勾引他,否则他才不会去碰过世父亲的女人。麻姑义愤填膺地说。 赵氏百口莫辩,四太太就说她败坏门风,又不肯守节,命下人打死了。 韵娘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就这么把人打死了?若真是四老爷用强的,赵氏岂不是死得冤枉? 男人做错反倒没事,女人却是该死,这是什么道理。她不禁有感而发。 大奶奶说得是。麻姑点头赞同。 她又问:四老爷呢? 还是跟平常一样过日子,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说到这儿,麻姑又小声地说。奴婢还听说四老爷经常跟着大老爷往像姑堂子跑。 像姑堂子?那是什么?韵娘疑惑。 麻姑红着脸说:大奶奶知道青楼妓院是什么地方? 知道。她说。 听玉梅姐和秀梅姐说像姑堂子里头……麻姑捂着嘴巴说道。全都是长得不输给女人的男人。 这下子可让韵娘长了见识。原来像姑堂子是指那种地方。 大奶奶可别告诉大当家是奴婢说的,不然奴婢会挨骂的。麻姑最怕惹邢阜康生气了。 韵娘不禁失笑。我又不是小姑娘,还怕我知道这些事……对了,有关于公爹,我是说二老爷,你有听说什么吗? 奴婢听金柱说二老爷把自己关在修心园已有二十多年了,不只大当家,就连其他亲人都不见,身边就只有一个伺候多年的仆役。我还曾听守门的老吴说二老爷和大当家很像,做生意讲究诚信,而且又有责任心,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奔波,不像其他兄弟就只会坐享其成,可就因为长年不在家,才让妻子被欺负了…… 麻姑虽然同情二老爷和二太太,但更想替主子辩护。大当家也真是无辜的,关他什么事,所有人都怪他,实在太没道理了。 她也这么认为。确实是没道理,可就因为不敢责怪始作俑者,才要找个人来出气,相公便首当其冲。 麻姑真的是不吐不快。偏偏大当家总是希望能得到二老爷的原谅,又不是他做错事,奴婢真是不懂。 相公就是太傻太老实,总习惯把事情往身上揽。对于这件事,韵娘可不打算袖手不管。 为了解开丈夫的心结,不再内疚,非得让他们见上一面不可。 【第八章】 邢阜康来到五房居住的享叙堂,被奴才请进小厅内喝茶,对于这位叔父找他来的原因,多少心里有数,不过想先听听看对方怎么说。 等了好一会儿,邢东刍有些心虚,但又故作镇定地跨进门来,身后则是跟着小妾王姨娘,果然让他猜中了。 邢东刍清了下嗓子。咳!你来了!我今天找你来……只是想问问秉成何时才能回当铺,他这段日子也反省过了,都是自家人,不要计较那么多。 王姨娘也代女婿说情。秉成不过是一时糊涂,也认错了,你就原谅他。闻言,邢阜康脸色一凛,也亏他们还有脸这么说,口气更添几分严厉。身为朝奉竟然监守自盗,偷的还是客人拿来典当的贵重物品,这叫做一时糊涂?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二章 呃……老爷!她赶紧使个眼色,要邢东刍说话。 邢东刍脸皮抽搐几下,若不是情况特殊,根本不需要对这个孽种陪笑脸。 典当物不是都找回来了吗?就因为这样,害他被赌坊的人逼得紧,还说再不还钱,要找人将他断手断脚,所以他最近都不敢出门,而嫁出去的庶女又回娘家哭诉,真是有够闷的。 幸好找回来了,才没有失信于顾客,否则诚信一旦受损,得花更大的力气和时间才能建立。邢阜康可不容许邢家当铺的商誉有一丝一毫损伤。 邢东刍哼笑一声。要是典当物真的找不回来,大不了赔钱…… 砰!邢阜康用力往几案一拍,茶碗顿时翻倒,茶汤溅了一地,更把王姨娘吓得惊跳起来。别以为没人知道他之所以会偷典当物是受了你的威吓和唆使,应该反省的人是你才对。 你……有什么证据?邢东刍打算来个死不认帐。 邢阜康面无表情地斥责。赌坊前些时候已经派人到当铺讨债,还不肯承认?一万两是小数目吗?你在外头欠的那些赌债,自己想办法还清,敢把念头动到典当物上头,打算用它们来抵债,我绝不宽贷。 一万两?老爷,他说的是真的吗?王姨娘直到此刻才明白女婿会偷典当物是受了丈夫的指使。 而邢东刍马上脑羞成怒地大吼。你这该死的孽种!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别以为邢家当铺是你一个人的—— 只要由我掌管一天,我就有资格这么说。邢阜康过去总是念在自家人分上,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情,如今才知大错特错,那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邢东刍见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他们说要找人把我断手断脚,你就真的见死不救?好歹咱们是一家人…… 站在主子身边的金柱差点把早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什么一家人?这些人根本没把大当家当做一家人,这会儿想要银子,连这种违心之话都说得出口,还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要我怎么帮?邢阜康口气透着寒意,可惜对方听不出来。 当然是帮我把赌债给还了。邢东刍厚着脸皮说。 帮你还债是不可能,不过我倒有个法子…… 他本来变了脸,听到下一句,又马上讨好地问:什么法子? 金柱,去把管事找来!邢阜康冷道。 金柱马上跑得比飞还要快。 没过多久,管事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马上去找来二十名奴才婢女,把这座享叙堂内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几位太太、奶奶、姨娘和姑娘的衣裳、首饰都一并带走……邢阜康雷厉风行地 就说是用来还五老爷欠下的一万两赌债! 管事硬着头皮接下命令。是! 虽然内院之事目前是由三房太太在管,就连邢阜康也不能插手,但一旦关系到金钱进出,眼睛可就要放亮一点,要知道府里一切开销、各房的月例,还有年终的分红,全都是靠当铺的营收,只要掌握了金钱,谁敢不乖乖听话,也就不能不照他的话去做了。 那些首饰是我的!王姨娘急得直跳脚。 邢东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要是让正室知道自己欠了那么多赌债,不死也会被剥层皮。你敢! 你敢赌,就要有本事还债。他不为所动。 你……这孽种,当初根本不该让你出生!邢东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邢阜康发现自己不再像以往那么痛苦,因为他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骂他是孽种,但在韵娘心中,永远是她的相公,比任何出身高贵的人还要好,那两个字已经不再能伤害他了。 这话我已经听腻了。他无动于衷。 于是,整座享叙堂被翻了过来,一群女眷哭天喊地,想要抢回自己的东西,结果还是被拿走了。 爹,这是怎么回事?邢玉蓉气急败坏地赶来。他们说你欠下赌债,要拿咱们的首饰去抵债,是不是真的? 媳妇儿章氏也忍无可忍地向长辈抗议。那些首饰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不能拿去抵公爹欠下的赌债…… 五太太气到全身无力,让贴身婢女搀扶过来。老爷,你真的在外头欠下一万两赌债?到底是怎么输的? 我……邢东刍很想挖个地洞躲起来。 邢玉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是我的嫁妆啊…… 老爷快想想办法……王姨娘和其他几个姨娘也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爹,原来你每次说要出门都是跑去赌?嫡子邢阜刚震惊地问。 其他庶子、庶女都呆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五太太两指揪住丈夫的耳朵斥道。 邢东刍吃痛地喊着。好疼…… 还请婶母好好管一管,剩下不足的金额,我会代为清还,但仅只这一次,下回叔父再欠下赌债,就直接将他交给赌坊的人处置。邢阜康不再纵容,若不把事情闹开,他们根本不会当一回事。 话一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享叙堂,一干女眷只好把矛头指向邢东刍,把他骂得是狗血淋头。 待邢阜康回到飞觞堂,天色都黑了,将东西清点完毕,初步估计距离一万两还相差甚远,但也只能代为垫上,不过仅只一次,下不为例,还让管事把这件事传到各房,做为警惕。 相公回来了。韵娘已经让麻姑下去休息,一个人待在房内。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受气了?因为等不到相公回来,她让玉梅和秀梅她们出去打听,大概知道一些状况。 邢阜康微微一哂。气倒是没有,只是累了。 那我帮相公捏捏。说着,韵娘便伸手为他按摩肩颈。 他笑意更深。多谢娘子。 相公做得没错。韵娘赞同他的作法。若这回代为还清那些赌债,对当事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一定还会再去赌,那可是个无底洞,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身边的人都有切虏之痛,才会帮忙盯着,这才是釜底抽薪。 娘子跟我有同样的想法。他也是痛定思痛,才狠下心来。 韵娘帮他按摩着太阳穴。相公愈是隐忍,就愈是有人有恃无恐,何苦折腾自己呢?当然要让其他人分担,这才叫一家人。还特地加重最后三个字。 为夫受教了。邢阜康闭着眼皮,很享受妻子的服侍。 她又按摩了一会儿才问:听说四房那儿也出事了,后来是怎么处理的?真的是赵氏勾引四老爷吗? 邢阜康掀开眼帘,叹了口气。无论真相如何,也已经死无对证,管事说赵氏的屍首还停在后院,我已经命人将她安葬,至少这是邢家唯一能为她做的。 我总算明白相公的意思,在这座大宅院里头,真的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事。韵娘渐渐有这番体悟。 他将站在身后的妻子拉到面前,面带忧虑。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嗔睨一眼。我只会更庆幸相公一点都不像邢家人,你有一颗比他们善良高洁的心,应该引以为荣。 娘子别再夸赞我了……邢阜康不免窘迫。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就算出身再不堪,我也是娘含辛茹苦怀胎十月、忍受屈辱生下来的,当然希望能帮她赢得一些尊重。 韵娘往他大腿上坐下。相公能这么想,就比那些自以为身分比别人高尚的伪君子还要令人敬重。 只要娘子这么认为就足够了。他已经不会再去介意别人的看法,只要韵娘说他好,他就心满意足。 她偎在相公胸前,更想要为邢阜康做点什么,想要好好地疼他,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值得人爱。 第二天中午,由于邢阜康和人有约,对方是身为总商的云家二爷,在两淮盐商当中,颇具影响力,两家还有着一层姻亲关系,所以必须出门一趟,正好给了韵娘机会。 ……大奶奶要去修心园?麻姑瞪大眼睛看着坐在镜奁前,重新梳理发髻的主子。去那儿做什么? 韵娘将垂落在颊畔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自然是去见公爹……不!这么叫也不对,还是称呼一声二老爷好了。关系真是复杂,不过为了打开相公的心结,势必得让两人见上一面不可,否则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能和解。 二老爷不会见大奶奶的。她说。 总要试试看。韵娘态度坚持。不过只有咱们两个,人似乎太少了,你去把秀梅和玉梅叫来,要她们也一起去,多一点人,相公才不会担心我让人欺负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三章 麻姑拦不住她,只好出去叫人了。 待一切准备就绪,韵娘便带着三个婢女,浩浩荡荡地踏出飞觞堂,担任门房的老吴又不能不让她出门,只能祈求不要出事才好。 这也是韵娘进门之后,头一次有机会真正欣赏到飞觞堂以外的景致,处处可见层楼叠院、高脊飞檐、曲径回廊、亭台楼阁的徽派建筑,不只规模宏伟、布局协调,还有砖木石雕的精湛工艺。 大奶奶,万一二老爷还是不见你呢?麻姑扶着主子的手肘问。 她停下脚步,抬眼看着门楼上砖雕的百子图,一点都不着急。要真的连我都躲着,怎么都不肯见,咱们自然就回去了。 走在后头的秀梅接腔。说不定二老爷会见大奶奶。 是啊,二老爷或许不好意思拒绝大奶奶,只好见了。玉梅不禁这么猜。 韵娘回眸一笑。若是这样就好。 待她们终于来到修心园的院门外头,麻姑便上前敲门了。 过了片刻,邢五才来应门,他烧毁一半的脸孔,让外头的韵娘着实愣怔住了,他像是知道吓到人,连忙用完好的那一面示人。 有什么事吗?他问。 麻姑赶紧为他介绍。这是咱们二房的大奶奶,想见二老爷一面。 能否进去通报一声?韵娘收起惊愕,客气地问。 邢五这才多看韵娘一眼,也明白了她是谁。小的这就进去问。说完便又把院门关上。 大奶奶累不累?要不要先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秀梅问。 她摇了摇螓首。我不累,不过他的脸……是被火烧伤的吗? 玉梅说出听来的八卦。好像是很多年前跟着二老爷出门,因为投宿的旅店突然发生大火,走避不及才会受伤,还好命拣回来了。 韵娘轻蹙秀眉。二老爷呢?他没事吧? 二老爷倒是没事,听说是身边的随从把他救出来,不过那名随从可没那么幸运,伤势很严重,撑没几天就死了。玉梅遗憾地说。 想不到还发生过这样不幸的事。她感慨地回道。 又等了好一会儿,修心园的大门才又打开。 回大奶奶,二老爷说他谁也不见。邢五低着头说。 还是谁也不见吗?韵娘叹道。 邢五不敢抬头,怕又吓到她。是,大奶奶还是请回吧。 那么可否替我传几句话给二老爷? 他躬身回道:大奶奶请说。 二老爷不见任何人,尤其是我的相公,是因为无法见容他的出身,所以才想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他、惩罚他,让他痛苦,好消心头之恨呢? 韵娘希望用这些话能把人给激出来,也顺便替丈夫出口气。还是因为没有保护好妻子,让她遭受莫大的污辱,这份罪恶感令二老爷非得躲在里头,没脸出来见人? 韵娘就是在赌,赌自己这席话会得到什么回应,总要把原因找出来,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位二老爷。 她的咄咄逼人让邢五为之语塞。 可否代为转达?她又问。 邢五一脸为难。这…… 她朝秀梅和玉梅使了一个眼色,在来这儿之前,就已经拟好应对之策。既然你不肯代为转达,那么我只好自己进去跟二老爷说了。 大奶奶,你这是强人所难,还是请回吧!他才要把门关上,秀梅和玉梅早就各挡住一边。 我并不是想要强人所难,只不过想请你传个话罢了。韵娘声音娇软,但又多了几分强硬。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大房嫡长子邢阜翰听了派去监视的奴才说韵娘终于踏出飞觞堂,想到有机会见她一面,马上兴冲冲地赶来。 ……堂弟妹怎么会在这儿?他摆出一副正好路过此处,于是上前打声招呼的样子,免得让人看出是蓄意,做做样子也是必要的。 邢阜翰两眼须臾不离地盯着穿了杏红色袄裙的娇俏身影,当他听说韵娘被送去别庄时,自然明白邢阜康的用意,真是恨得牙痒痒的,以为再没机会亲近对方,想不到又搬回邢家大院,而且还比第一次见面更加妩媚娇艳,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祖父都能强占自己的儿媳,小婶母或是堂弟妹又算得了什么?礼教伦常比得上美人在怀吗?只要别传到外头去,谁能管得着。 他是谁?韵娘问着护在自己身前的麻姑。 麻姑回了一句他是大房老爷的嫡长子。 遇上什么麻烦了吗?邢阜翰故作关心地问。 挡在主子面前的麻姑可不会让他有机会接近主子半步。我家大奶奶只不过是有点事来见二老爷。 邢阜翰怒斥一声。你挡什么?给本少爷闪到一边去! 秀梅和玉梅也来到主子身边,当她的左右护法。 我要跟你们主子说话……他横眉竖目地喝道。 邢五见情形不对,连忙进去禀告主子。 站远一点说,我家大奶奶一样听得到!麻姑可不相信他。 邢阜翰一脸恼怒,伸手便要推开她,谁知却被麻姑一拳打中胸口,整个人飞了出去,露出的这一手可是连韵娘都感到意外。 少爷!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惊呼。 玉梅张大嘴巴。麻姑,想不到你的身手这么好! 我从不知道你这么厉害!韵娘惊叹地说。 不过麻姑却快哭了,她家里经营镖局,自小就学了些拳脚功夫,不过爹生前再三叮咛不要随意施展出来,免得没有男人敢要,会嫁不出去,也只有大当家才知道,不过眼前的状况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待邢阜翰咳了好几下,捂着隐隐抽痛的胸口站起来,心想八成得了内伤,不禁怒瞪着麻姑。你竟敢打我? 反正已经打了,麻姑也豁出去。你再过来试试看! 他就不信打不过。你这死丫头…… ……这是做什么?一个浑厚的嗓音斥道。 韵娘下意识看向跨出院门的中年男子,一身长袍马褂,眉眼之间和邢阜康有几分相似,不到五十,头发却全白了,看来是忧虑过度、郁结在心所致。 你是谁?邢阜翰无礼地问。 邢东岳不用等邢五进门禀告,已经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包括韵娘说的那席剌耳但令人无法反驳的话,原本不打算露脸,但大哥这个儿子实在太不像话了,只得出面教训几句。 想不到大哥居然教出一个这么不懂规矩的儿子,邢家的未来令人堪忧。他上下打量着邢阜翰。 你是……二叔?!他对二房叔父没有印象,加上全部的注意力都摆在美人身上,不只没认出来,也忘了此刻就在修心园外头。 他轻哼一声。道座修心园除了我还有谁?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这副德行,到底知不知羞耻?还不快滚! 侄儿……侄儿马上就走……邢阜翰只能夹着尾巴逃了。 韵娘这才望向邢东岳,朝他屈了下膝,表示感谢之意。 而邢东岳也同样觑着她,嘴巴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进去了。 她看着院门再度重重关上,笑意晏晏地说:回去吧。 大奶奶好不容易才见到二老爷,怎么话也不说呢?麻姑错愕地问。 秀梅和玉梅也同样不解。 我想说的话,二老爷方才应该都听到了,可是要听他说话的不是我,是相公才对。韵娘从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这一趟总算是没有白跑。 接下来就等二老爷什么时候想通,便会什么时候答应见相公。 原来如此。三个婢女这才明白她的用心。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不把这道被视为禁忌的话题摊开来说个清楚,就永远解决不了问题,韵娘真的想要解开这段上一代造成的恩怨,让这对无缘成为父子的两人从这场悲剧中得到解脱,不要再痛苦下去。 当天稍晚,邢阜康才踏进飞觞堂,就听老吴提起妻子白天去了修心园的事,似乎还见到二老爷了,于是马上回房询问两人谈了些什么。 见是见到,不过没说到什么话。韵娘将满脸急切的他拉到几旁坐下。 闻言,邢阜康不免有些失落,最后一丝期待也破灭了。 不过也算是小有收获……她笑吟吟地说。 他抬起眼帘。怎么说? 韵娘便把巧遇大房长子邢阜翰,以及二老爷出面将其斥退的经过娓娓道来。 若他真的无法忍受相公的存在,才会这么多年,连见都不肯见一面,大可把门一关,不必管我死活,但他还是现身相救,由此可见问题并不是出在相公身上。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四章 既然如此,为何就是不肯见我?邢阜康实在想不通。 她也想不出答案。只有等他亲口告诉相公了。 邢阜康审视着妻子的眼。那么你呢?邢阜翰对你可有任何无礼的举动?害你受惊了吧?他真不想承认那个混帐东西和自己有亲戚关系。 有麻姑她们在,根本别想靠近我半步。韵娘安抚地说。何况我也没那么容易受到惊吓,别当我一碰就会碎似的。 他连苦笑都挤不出来。我没办法不担心…… 婆母当年一定也是奋力抵抗过,可是最后还是敌不过男人的力气,才会让对方得逞,若真不幸遇上同样的事,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定和那个人同归于尽,别想占我便宜。她冷冷地说。 不会的!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在你身上!那是邢阜康心中最深沈的恐惧,绝对要好好保护她。 韵娘捧着他冰冷的脸庞。我只是假设,并不表示真的就会发生,别担心!我一定会格外谨慎。 要是真有人敢碰你,我会亲手杀了他!他厉声地说。 她知道邢阜康说到做到,韵娘可不希望他的双手因此染上鲜血,就算对方再可恨也一样,于是柔声转移话题。 相公在外头吃过了吗?为了等相公回来,我可一直饿着肚子。 邢阜康马上褪去脸上的寒气,就怕把妻子饿坏了。你等一等,我这就去叫人端些吃的过来。 见他急着走向房门口,韵娘掩嘴轻笑,不过很快又敛去了。 这一刻,韵娘多么想念别庄的单纯和清静,还有呈坎村的人情味,要不是还有些事尚待解决,真希望跟相公一起搬到那儿,这座气派宏伟的邢家大院,就让给其他人,她不稀罕。 翌日下午,大房突然派人传话,要邢阜康带麻姑到善庆堂一趟,问了原因,才知是邢阜翰被那一拳打到内伤,此刻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大老爷相当生气,看来是想兴师问罪。 相公打算带麻姑一道去吗?韵娘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邢阜康不假思索地回道:她并没有做错,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是,相公千万小心。她就猜到会这么说。 他颔了下首,只带了金柱便前往了。 待邢阜康来到善庆堂,被奴才请进小厅,除了大房老爷邢东涝以及长媳柳氏在座,就连赵氏也很难得地踏出佛堂。 你可终于来了!邢东涝态度轻蔑地冷笑。那个叫麻姑的死丫头呢?怎么没有一起带过来?快把人交出来!竟敢动手打主子,这种贱婢不给她一点教训,永远不会认清自己的身分。 赵氏虽然忧心儿子的伤势,但也知道他不可能无缘无故挨打。老爷,还是先听听看阜康怎么说…… 奴才打主子就是不对!他斥道。 有了公爹撑腰,柳氏胆子也大了。相公无端被打伤,如今卧病在床,婆母怎能反过来替个婢女说话? 邢阜康连坐都不坐,打算把话说完就走人。 麻姑是为了保护主子才动手,她有什么错?三位该先去问问自己的儿子、相公,想对我的妻子做什么?他思前想后,可不认为邢阜翰是正好打修心园外头经过,一定是安插了耳目监视飞觞堂,只等韵娘出门,就能与她来个巧遇,足见居心拨测。 闻言,赵氏大为吃惊,虽然早就知道两个儿子心有邢念,但没想到真的会付诸行动,顿时无言以对。 柳氏脸色也跟着刷白了。我家相公才不会……他才不会…… 她说不出话来,也无法再继续欺骗自己,丈夫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自己何尝不明白,但总认为他的胆子没有大到那个地步。 他只不过想跟你那媳妇儿说几句话,什么也没做。邢东涝冷哼一声,这些自然是听长子亲口说的。 他连男女有别,应该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吗?邢阜康厉声地回道。要知道对我的妻子无礼,就是对我无礼,别以为我会容忍。 邢东涝嘲弄地问:你的意思是也会动手打他? 邢阜康转过身,在临走之前,丢下一句话。保护妻子的名节和清白,是为人丈夫的责任,我不会打他,而是会亲手杀了他。 这不只是表明立场,也是警告。 而这番话也让邢东涝夫妻和柳氏都从座椅上跳起来,因为知道他是认真的,相信也没有人敢说邢阜康这么做不对。 至于邢阜翰会不会就此死心,那就看他们还想不想要这个儿子和丈夫,否则就得想办法阻止。 又经过了三、四日,就如同韵娘所猜想的一样,邢五终于来到飞觞堂传话,说二老爷要见邢阜康,请他今天未时到修心园。 待邢阜康站在院门外头,等待了那么多年,邢东岳终于愿意见他了,不知怎么,心情格外紧张。 在邢五的引路之下,他来到面对天井的正房外头,从敞开的花格扇门往里头看去,屋里并不做寝房用途,只摆了一张紫檀木桌,上头有两块牌位,牌位前是一口小巧的香炉。 邢阜康的目光锁定在牌位上头,双脚仿佛被什么牵引似的,就这么跨进去,走近一看,左边的牌位写着贤妻包氏。 这不是娘的牌位吗?他皱着眉峰喃道。 接着,他又看向右边的牌位,则是简单地写着方十郎三个字,他觉得陌生,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这人是谁?为何要上香祭拜他?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站在门外的邢东岳走了进来。他与我一起长大,曾是我的随从,后来为救我而死。 他转过身,面对多年不见,五官轮廓和记忆中的模样相去不远,不见明显老态,唯独已是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称呼向来是最困难也最尴尬的部分,便只是凝望着,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你长大了。邢东岳两手背在身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曾经在面前哭泣的孩子,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记得上回见面,是我八岁那一年,已经过了十七年。邢阜康不禁又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因为连府里的奴才仆役都在背后嘲笑他,便一路哭着跑到修心园,就只是想问一句为什么你不是我爹?他在院门外头哭了好久,最后门终于打开,邢东岳摸了下他的头,然后要自己别再来了,掌心上面的那份温暖,至今他都还记得。 他之后又来了几次,但邢东岳确实再也不肯见他了。 邢东岳深深地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那是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弥补的愧疚和羞惭。 闻言,他不由得屏住气息,专注地看着邢东岳。 那件事错不在你,你才是最无辜的人,根本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谅,反而是我才需要跟你还有你娘忏悔,祈求你们母子的谅解……邢东岳终于决定吐露隐藏在内心最不堪的秘密。 邢阜康语带苦涩。只因为你没有保护好我娘吗?你当时经常出远门,又怎能料到会出这种事……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他望向方十郎的牌位,两眼透着怀念、依恋的特殊情意。 这件事要从十郎开始说起,十郎是在九岁那年被买进府,因为和我同年,我与他就像主仆、也像兄弟,比真正的亲人还要亲近,天天朝夕相处,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可是这份感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变了质……当长辈们纷纷为我作媒,可我总是提不起劲,就算生得再美、出身再好的女子,也无法令我心动,只要十郎陪在我身边就够了。 听到这儿,邢阜康有些恍然大悟了。 两个男人就算互许终身,也无法改变世俗的眼光,邢家的男人可以出入像姑堂子,逢场作戏,但绝不能为了男子终身不娶,为了隐藏这份不可告人的感情,我只好答应成亲,接着便是娶你娘进门,可是洞房花烛夜却只能装醉,也无法与她圆房,甚至自认已经完成娶妻的使命,第二天就丢下刚进门的妻子,带着十郎和邢五匆匆地离开家门,有了邢五掩护,没人会怀疑我和他的关系。他多么希望人生能够重来,一定可以做出更成熟妥当的安排。 所以你们就这么把我娘丢下不管,只顾自己快活?邢阜康目光激动,话也说得难听。 邢东岳承受他的怒气。在那一年多里头,三弟写了好几封信到各地的邢家当铺,希望能够转交给我,就是要我赶紧回家一趟,可都正好错过,而我也以生意当做推托之辞,对于归期,一延再延。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五章 你根本没有替我娘想过,甚至连捎封信给她,表达一下关心都不曾,就算在她死后,每天为她上香,也无法消除你心中的罪恶感……他一把揪住邢东岳的衣襟,哽声地呐喊。 你根本不配求她原谅! 你骂得对!邢东岳嗓音像哭又像在笑。所以老天爷看不过去,降下惩罚,让我失去十郎,他把我从火场中救出来,自己却死了……当我带着十郎的骨灰,以及脸部烧毁一半的邢五回来,你娘已经在饱受屈辱的情况之下生下你,然后投鐶自尽了,听三弟说……你娘一直在等我回来,要把心中的委屈和身不由己告诉我……但是左等右等,就是盼不到……只因为我的一念之私,害了这么多人,我没有资格求你们原谅…… 邢阜康松开手掌,哽咽地控诉。原来这才是真相……我还以为你不想看到我,是因为只要看到我,就会想到我是如何出生的。可又不能杀了自己的父亲,替我娘讨回一个公道,心中内疚,才会把自己关在修心园里…… 我是个自私又卑鄙的小人,到了最后,不只不敢承认自己喜欢的是个男人,也没有权利指责犯下这等罪孽的父亲,因为我也是帮凶……跟他一起害死你娘。邢东岳无地自容地说道。 邢阜康一拳挥向他的脸。所以你就躲起来,让所有人都以为你有多么委屈无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过,如果你是我爹……那该有多好……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爹才对…… 邢东岳坐倒在地,嘴角流血。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娘! 你就一辈子怀着这份罪恶感过下去,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吼完,邢阜康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他前脚走后,邢五后脚才进去,赶紧将邢东岳从地上扶起来。 这是我犯下的罪孽,就该用一辈子来偿还。邢东岳看着两块牌位,口气沈痛。 如果一辈子不够,那么就把下辈子也一起算进去,直到获得原谅为止。 【第九章】 邢阜康失魂落魄地回到飞觞堂,连老吴跟他说话都没听到,迳自回到正房,往几旁一坐,脑袋和表情只有一片空白。 待在二楼绣房的韵娘听说他已经回来了,马上下楼,才进房门,见相公神色不对,就先让麻姑出去了。 相公……她轻抚着邢阜康大受刺激的脸庞。受了什么委屈就说给我听,别憋在心里独自承担,你还有我。 这番温言软语让他木然的表情崩溃了,这才缓缓地、艰涩地将邢东岳说的话告诉韵娘,那些话让他有遭到背叛的错觉。 我真傻,居然以为他是无辜的……想不到他也是害死我娘的凶手,既然已经娶妻,就该像个男人,负起责任,而不是逃到外头,只顾过他们的好日子……他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这种自私的行径,简直不可饶恕!娘真是可怜,活生生被这对父子害死了…… 韵娘也没想到还有另一个连邢家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这一段禁忌的畸恋,更会间接害死了婆母。以为可以让两人和解,想不到却结下更深的怨恨,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 那么就不要饶恕,也不要原谅他,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好忏悔。她没有那么宽宏大量,做错事的人,赎罪是应该的,更不会要求邢阜康要原谅对方,那就太虚伪了。 他抱住站在身前的妻子,将脸庞贴在她的胸腹之间。 不过我也做了跟他同样的事,无顾你的感受,逼你喝下避子汤,又把你送到别庄,我到底是邢家人,跟他们同样自私…… 邢阜康很害怕变得跟生他的那个男人一样,只顾着满足自己的私慾,无视他人的痛苦,不配当人。 相公的出发点是为我设想,只是错在不该瞒着我,而我早就不怪你了。韵娘可不希望他因此自责。 再说把我送到别庄去,相公并没有从此不闻不问,怕我吃不惯徽州菜,会没有胃口,还要叶大娘找来一位苏州媳妇儿,特地为我下厨,又帮我做了好几件披风,就怕我会冷着冻着,还不时探望我,还在我生病时,亲自伺候我,光是这些就可以证明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妻子的安慰和保证让邢阜康的四肢百骸温暖了起来,他就是他,跟邢家其他人是不同的。 不过这件事还是让他的意志消沈了两天,让韵娘有些担心,幸好三房的独子阜永最近到屯溪那间当铺做学徒,就算是邢家少爷,也要从基本做起,才能了解当铺的整体运作,而屯溪又离家里近,也方便回来探视双亲,邢阜康目前尚无出远门的打算,也就三天两头去看他工作的情况,希望能将他培植成左右手。 见相公有了精神,韵娘总算可以放心,也过了半个月平静的日子。 到了四月底,除了早晚有些凉意,天气稳定,夏天真的来临了。 晌午左右,她倚坐在围绕天井四周的美人靠上,全身放松,慢慢的,有些昏昏欲睡,难得能如此悠闲。 秀梅见她闭着眼皮,还以为睡着了,便打算晚点再来。 什么事?韵娘掩唇打了个呵欠才问。 她又折了回来。吵醒大奶奶了? 我没睡着,有事吗? 奴婢只是听其他人说三房太太昨天下午不小心扭伤了脚踩,心想还是要来跟大奶奶说一声才行。秀梅说。 韵娘将娇躯坐正。严不严重? 还好没伤到骨头,大夫说大概休息个十天就没事了。她回道。 嗯。想到在这座大宅院里头,相公也只跟三房交好,不像其他几房,除非必要,平时根本不相往来,如今有事,可不能毫不关心。 我得去一趟三房那儿才行。韵娘站起身来,打算进房换件衣裳再去。 秀梅连忙跟在后头。大奶奶现在就要去看三太太? 当然是现在去,拖到明天就太失礼了。她说。 可是麻姑跟着大当家去屯溪,只有奴婢跟玉梅两个跟着大奶奶去吗?要不要多找两个人陪着?秀梅问。 她这才想到要麻姑去买一些绣线回来,因为颜色较为特别,怕店家弄错,才要麻姑跟着相公出门,这会儿不在府里。你们两个去就够了。 是。秀梅赶紧去把玉梅找来。 韵娘带着两名婢女,来到三房居住的养性堂,很快地被请进主人的寝房。 待她进门,就见寝房内除了李氏之外,还有个曾见过一面的邢玉蓉,以及她的贴身丫鬟,一张脸蛋哭得是梨花带雨,像受到莫大委屈。 右脚脚踝上了药的李氏就坐在几旁,像是见到救星,否则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应付玉蓉这个侄女提出的要求。怎么来了? 刚刚才听说三婶扭伤脚踝,就马上过来。要不要紧?韵娘一面说着,一面想着五房这个女儿来找李氏做什么?是来哭诉的吗? 邢玉蓉见她进门,连忙起身,然后掏出手绢拭泪,又趁没人注意,狠狠瞪了韵娘一眼,都是他们夫妻的错,害自己的嫁妆、首饰,还有刚做好的几套袄裙都被拿走,只能穿一些旧衣,眼看出嫁的日子愈来愈近,心里当然着急了。 李氏一脸笑咪咪。都怪我走路不小心,踩空石阶,才会扭伤,幸好没有大碍,上过几次药就会没事了。 那就好。她在邢玉蓉方才坐的椅上落坐。 于是,两个女人开始闲话家常,当娘的总是关心儿子工作情况,担心他不能胜任,或吃不了苦,韵娘便将相公对邢阜永的夸赞告诉李氏,听得她眉开眼笑,也放下心中的大石了。 邢玉蓉见她们聊得开心,便偷偷跟贴身丫鬟说了些什么,那名丫鬟马上悄悄离开寝房。 打从进门到现在,我似乎还没跟玉蓉堂妹好好聊过?韵娘终于将话题拉到她身上。 是啊,堂嫂。邢玉蓉有意无意地在堂嫂称呼上,多了几分嘲讽意味。 韵娘自然是听出来了,不过不以为忤,笑得更为嫣然。方才哭得那么伤心,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当然是你那相公……她一把火气升了上来。 我相公做了什么?韵娘故做无知地问。 见韵娘装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邢玉蓉火气更大。他把我的嫁妆、首饰和衣裳全都拿走,要我怎么出嫁?是想让我被婆家的人看不起吗?我爹欠下的一万两赌债,难道邢家就真的还不出来吗? 这次是一万两,下次呢?邢家的当铺营收再好,也是要养一大家子的人,还有那些真正有在做事的伙计,不是为了还你爹的赌债。对付邢家的人,要是太过客气,只会让他们以为好欺负,得要挑明了说。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六章 既然你是他的女儿,总不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当然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邢玉蓉说得咬牙切齿。我看是你们夫妻俩想要私吞邢家的财产。 我相信帐目上记得一清二楚,玉蓉堂妹大可以去查,不过,也要你看得懂才行。韵娘意在试探,心想依她骄纵的性子,大概也没有耐性去学看帐本,只怕连大字也认不得几个。 一旁的李氏差点笑出来。 这下可把邢玉蓉气得脸都扭曲了。你…… 还真让她猜中了!韵娘眼底没有笑意。下回你爹要是又跑去赌了,我会跟相公说不要再拿你们的东西来抵,就让赌坊的人把他断手断脚,省得连累大家,把其他人都拖下水。 你这女人根本是蛇蠍心肠!邢玉蓉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没错!玉蓉堂妹终于看出来了。韵娘就是要让邢家的人都知道,别想占她便宜。心肠太好只会让人爬到头顶上,当然要坏一点,才不会被人吃定了,你说是不是? 李氏连忙打圆场。好了,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谁跟她是一家人?邢玉蓉呸了一声。谁不知道她嫁给一个孽种,亏得她还能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当家主母了—— 啪!的一声,韵娘一个箭步上前,直接赏她一记耳光,立刻出现五指印。 你最好记住,我的相公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再敢用那两个字骂他,只要说一次,我就打你一次。韵娘魄力十足地威胁。 邢玉蓉一手捂着面颊,先是不敢置信,接着眼中泪花乱转,最后呜咽一声,然后夺门而出。 这么做好吗?李氏担心地问。 她坐下来啜了口茶。忍气吞声只会更让人瞧不起,她可以侮辱我,但只要侮辱到我相公,就不能轻饶。 阜康能娶到你,真是太好了。他们夫妻一直在等的就是她,希望她的出现,能带给那个孩子快乐和幸福。 韵娘衷心感谢。相公的身边还有你们,是他的福气。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 又聊了一会儿,韵娘才起身告辞,带着两名婢女踏出寝房。 大奶奶那一巴掌打得太好了!秀梅激动地说。 玉梅点头如捣蒜。一巴掌还不够,应该多打几下! 有达到警告的目的就够了,不然打人,我的手也是会痛的,想一想还真是划不来。韵娘笑说。 两名婢女受教了。 当她们踏出养性堂,瞥见邢玉蓉正跟一名男子说话,韵娘悄声问了婢女,才知是大房的次子邢阜塘,由于对邢阜翰的印象太过恶劣,既是同胞所生的兄弟,又能好到哪里去,让她更懒得应付邢阜塘,但为了避嫌,韵娘决定绕路走。 她出来了。邢玉蓉让丫鬟偷偷去把邢阜塘请来,无非是想要利用这个堂哥,好让那个女人背上不守妇道的罪名,被丈夫给休了,才能消自己的心头之恨。 你不是喜欢她吗?这可是个大好机会,要是错过了,下次不知要等多久…… 邢阜塘不像兄长那么明目张胆,总是有所顾忌。还以为找我来有什么急事,她身边还跟着两个婢女,想接近她不容易。 我看是你没那个胆量!她不禁讥笑这个堂兄没用。 他不禁又看向韵娘,似乎打算往另一条路走,再也情不自禁地追上去。 邢玉蓉马上露出得逞的笑容,等着看好戏。 待邢阜塘赶上韵娘主仆,秀梅和玉梅马上挡在主子面前,一脸提防。阜塘少爷找咱们大奶奶有事吗? 我……他的目光越过两名婢女,望向站在她们身后的韵娘,原以为会看到一张含蓄地低垂眸光、不敢望向自己的柔媚俏颜,结果正好相反,她不但敢直视着他,眼底还有着三分鄙视、三分冷淡以及四分不齿,仿佛看出自己在打什么主意,不禁感到羞惭,想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 韵娘瞧见他眼底的迟疑,明白邢阜塘看懂了。走吧! 是。秀梅和玉梅跟上去。 就这样,邢阜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离去。 怎么就让她走了?邢玉蓉气恼地走了过来。 他只能摇了摇头,转身返回善庆堂。 留下来的邢玉蓉则气得直跳脚,脸颊上的火辣刺痛不断提醒她,从小到大,没人打过自己,这个仇是结定了! 到了五月底,邢阜康决定去巡视徽州六个县的当铺,这几间当铺可以说是最老最久,也是邢家当铺的基础,因为都是些老伙计,他向来放心,也很少去管,不过确实该去看看了。 韵娘……在临行之前,他看着妻子,恨不得带她一块走。 韵娘绽开最美的笑靥。我也不是软柿子,相公就别为我担心了,倒是出门在外,不管是吃还是住,要多留点神,千万保重身子。 我知道。邢阜康如今最渴望的便是与她白头偕老,可不想让妻子太早成为寡妇,就是死了也不会甘心。 她也就不再多说。相公早去早回。 最多一个月就回来。他搂紧韵娘说。 夫妻俩离情依依,一路送到南边角门,直到马车都走远了,韵娘才红着眼眶回到飞觞堂。 老吴!她唤着门房。 老吴躬着身问:大奶奶有何吩咐? 大当家不在这段日子,就算是白天,也把院门关着,等有人敲门再开,不用从早到晚盯着,那有多累人。韵娘嘱咐道。 是。老吴笑着回道。 还有……麻姑,去把厨子叫来!她又说。 麻姑衔命去找人了。 于是,韵娘找了张美人靠坐着,托着玉腮,透过天井,看着朵朵白云飘过,直到脚步声传来,才将目光收回。 见过大奶奶。一脸忠厚的张厨子紧张地哈着腰,以为犯了错,或是菜煮得不好,才会被主子召见。 她柔柔一笑,缓和对方的情绪。找你来只是想要问问这座院子里所有吃的东西,是从大厨房那边发下来的吗? 张厨子用力摇头。回大奶奶,并不是,飞觞堂所吃的食物,一向是另外叫贩子送来的,和大厨房没有关系,这也是大当家的意思,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还是各吃各的。 那么以后也同样照这个方式。相公多半也怕被下毒,幸好邢家人还没有丧尽天良到那个地步,否则他们也无缘成为夫妻。 是。张厨子松了口气,然后下去了。 麻姑不解地问:大奶奶怎么突然问起厨房的事了? 我是担心明的不成,有人打算来暗的。见麻姑还是不懂,韵娘不得不举个例子。 记得小时候,嫡兄嫡姐只要心血来潮,总会想些花样来整我,最常做的就是在饭菜里放进几只虫子,要不就是故意让我吃馊掉的食物,次数多到不得不自己下厨,或宁可饿肚子,也不吃别人送来的。 他们真是太可恶了!麻姑为她抱屈。 韵娘轻笑一声。也多亏了他们,让我看见人性的丑陋面,不然还真会傻乎乎的,学不会该如何保护自己。不过周家兄妹那一套不过是整人的小把戏,邢家的人就不同了,要真的想玩,可是会死人的。 奴婢也会提醒其他人注意,别让人在吃的里头混进什么。麻姑一点就通。 于是,飞觞堂关起门来,过他们的平静日子,不过韵娘还是三不五时要玉梅和秀梅出去走一走,和府里其他的奴才、丫鬟套套关系,聊上几句,也好了解一下其他几房的动静。 过了约莫半个月,邢家大院似乎暗潮汹涌,有什么在酝酿当中。 ……奴婢听说大老爷最近几个晚上,常跟四老爷和五老爷他们一起喝酒谈事情。秀梅把打听到的事说出来。 她轻攒眉心。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 玉梅接下去说:因为四老爷和五老爷是老太爷再娶的续弦生的,说难听一点,大老爷一向不把他们当做亲兄弟看待,这可是在大房那儿当差的奴才亲口说的,现在突然走得近,还真有些不寻常。 而且三个人不知道在谈些什么,都把下人屏退,不让别人听到。换秀梅神秘兮兮地说道。 韵娘沈吟一下。三房老爷也有去吗?如果有的话,或许可以打听到什么。 没有,他们并没有找三老爷。玉梅回道。二老爷就算了,就是独缺了三老爷,才更令人奇怪。 有这种事?韵娘也觉得不对劲,莫非真的在密谋些什么?再跟其他人打听看看,不过别做得太明显。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七章 秀梅和玉梅点了点头,她们知道该怎么做。 会是什么事呢? 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好事,光是最近相公和大房以及五房杠上,当然要想办法报复,问题是要先查出他们的计划,才好事先防范。 于是,又过了几天,终于打听到消息了。 你是说其他房的老爷打算分家?韵娘倒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玉梅用力点头。只要大老爷和四老爷、五老爷他们都同意,再请出家族里的几位长辈出面作主,就能逼大当家把当铺的房契、钱库的钥匙交出来,这么一来,便可以把他赶出邢家大院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麻姑气红了脸,大叫一声,脸上那些麻子也就更显眼了。 大当家为他们做牛做马,赚银子给他们花用,不但没有知恩图报,还想把他赶出去,一定会有报应的。 韵娘走出正房,摇着手上的团扇,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奶奶,咱们该怎么办?秀梅无措地问。 走了一段路,她才在一张美人靠上坐下。既然相公做牛做马,都得不到他们的感激,那么何必再管他们死活呢?看来他们都还没认清一件事…… 三个婢女都看着她。 眼前这个邢家是靠相公一肩扛起,没有了他,凭那几房的儿子,有哪一个能挑起重担,最慢再过个五年就会开始衰败了。就因为韵娘看得清楚,才舍不得自己的丈夫那么辛苦。不过还是要看相公的意思。 她只担心邢阜康顾念亲情,或舍不得当铺那些老伙计,不愿放手。 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了。韵娘只能数着日子,一天又过一天,就盼着丈夫回来,她终于可以体会到〈十送郎〉、〈前世不修〉那些民谣当中所描写的情境和涵义,嫁做徽商妇的女人,身心真的备受煎熬。 不过韵娘还是庆幸能嫁给相公,短暂的分离不算什么,他们有一辈子要过。 一个月又过了十二天,直到将近七月中旬,邢阜康才在夜色中,风尘仆仆的踏进家门。 酿娘欣喜之余,连忙吩咐蔚房准备几道他平日爱吃的菜,又命人烧热水让相公沐浴更衣,好洗去一身的尘埃。 相公看着我做什么?快点趁热吃……她舀了碗汤,嗔笑地骂道。 他握着妻子柔软的小手,眼底似乎有什么在闪动。有人等着我,欢迎我回家,这种滋味……说着,喉头不禁梗住了。 能看到相公平安归来,我也是比什么都还要高兴。韵娘听他一说,眼圈也跟着红了,见他迟归,不禁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就怕邢阜康在半路上出事。 瞧你的脸都瘦了一圈…… 邢阜康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满足地叹了口气。只要想到回家之后便能看见你,再辛苦都值得。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只要相公平平安安回来就够了。她说。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当做允诺。 吃过东西,屏退了伺候的人,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热情一旦延烧开来,就无法停止。 韵娘也将女子的矜持抛到脑后,全力配合丈夫的求欢,只希望能满足他,以及慰劳相公的辛劳。 两人接近卯时才双双睡着。 第二天,自然都晏起了,其实两人早就醒来,但韵娘却贪恋着相互依偎的温馨时刻,就是不肯动,邢阜康只好充当抱枕,让妻子抱个过瘾,不过可苦了端着洗脸水,在外头罚站的麻姑,过去了,忍不住把耳朵贴在门上,确定屋里安静无声,以为主子们还在睡,只好继续等待了,直到接近午时时分,总算有了动静,才赶紧进去伺候。 待夫妻俩简单地用过饭菜,一起走出房门,来到充当书房的东厢房,金柱马上为两位主子送上毛峰茶,然后退下了。 邢阜康拉开两扇雕工细致的窗板,透过天井吹下来的风,也能进入屋内,相当凉爽舒适。 他微笑地问:要跟我说什么,这么慎重其事? 直到此时,韵娘才有机会将大房他们的计划告诉丈夫。 ……相公不在这段日子,也没来找麻烦,不动声色地商量分家的事,就是打算等你回来,再杀个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闻言,邢阜康啜了口茶,神色平淡。大约在两、三年前,他们便动过分家的念头,只是当时没有真的提出来,大概是时机未到,而我也就当做不知情。 相公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韵娘观察着丈夫的态度。 他们一向视我为外人,邢家最重要的经济命脉却掌控在我这个外人手中,又岂会甘心,提出分家的要求也是早晚的事……邢阜康搁下茶碗,正色地问。 若我变得一无所有,往后的日子过得清苦,娘子会不会怨我? 韵娘明白丈夫的打算了。如果相公不肯分家,我才要怨你替人作嫁,人家还看不上眼,真是太傻了。 娘子不怕吃苦,我就可以不用顾忌太多了。他咧嘴笑说。 她嗔瞪一眼。相公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可以教人苏绣,束修也许不多,但是换些吃的用的,三餐不用愁,也可以省下一笔银子,咱们一起努力,将来必定不会输给邢家。 可是……邢阜康可不想她又忙着教学生,把自己累出病来。 我不是金枝玉叶,不需要娇宠,只盼能尽一己之力,好让相公无后顾之忧。韵娘明白丈夫的体贴,但夫妻本该同甘共苦,盼能减轻他的负担。 邢阜康动容地回道:好! 既然夫妻之间已经达成共识,其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第十章】 他们又多等了五天,对方才展开行动。 一早,大房派人传话,请他们夫妻俩今天未时到内厅一趟——不是在哪一房的小厅,而是内厅,邢家人除非有重大的事要商讨,否则很少会齐聚在这里,夫妻俩心中了然,该来的终于来了。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邢阜康便偕着一身丁香色袄裙的韵娘来到内厅,两人从外头往里头一看,发现阵仗还真不小。 邢阜康率先跨进门槛,除了二老爷邢东岳和大太太赵氏缺席,每一房都来了,甚至连庶出的也到场,年长的分坐在两旁,儿子和媳妇则是站在后头,他先向三房夫妻颔了下首,邢东元和妻子李氏还搞不清楚被叫来这儿做什么,也只能使了个眼色,要他小心应付。 在座这两位是曾伯公和堂叔公,是家族里头年纪最长,也是最德高望重的长辈……邢东涝一脸皮笑肉不笑的介绍坐在主位上的老人家,两人年纪都很大了,尤其是曾伯公,也有将近百岁,背已经驼了,不过眼睛和耳朵都还很灵,一把白胡更是留到腰际了。 曾伯公和堂叔公只发出嗯的单音,连看都不看他们夫妻一眼,对于邢阜康的存在,就代表着一桩见不得人的秘密,一道说不出口的禁忌,如同芒刺在背,令人不除不快。 他脸色不变,低声吩咐金柱和麻姑,去搬了两张座椅过来,先扶妻子落坐,自己才跟着坐下。 众人见邢阜康旁若无人的模样,心中冷笑,待会儿准要他笑不出来。 有什么事就说吧!他也不拐弯抹角。 邢东涝低哼一声,才提出分家的要求。 什么理由?虽然邢阜康早就知道了,还是要装装样子。 闻言,邢东涝说得是理直气壮。这是咱们几房共同作出的决定,才会特地把曾伯公和堂叔公请到家里,在他们的监督之下,将邢家名下所有的地契、田产,还有库房里的古董字画,当然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当铺和钱库的钥匙,除了这座宅院是共同拥有之外,其他则是按嫡庶来重新分配。 闻言,那些庶出的都是敢怒不敢言,不用问也知道不可能拿到太多,有分到残羹就算是不错了。 大哥怎么突然想要分家?邢东元急问兄长。 邢东刍一脸假笑。三哥,咱们年纪也不小了,还是早点分一分,好留一些给晚辈,免得最后都落入外人的钱袋了。 这个外人是谁,众人心知肚明,不禁窃笑不已。 老五说得没错!邢东涝冷冷一笑。 曾伯公和堂叔公是不是也这么认为?他不过是邢家的耻辱,是一段肮脏的过去,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咱们就无法堂堂正正的做人,根本别想分到一文钱。 两个老人家自认为有责任维护邢家的名望和声誉,马上点头附和。 见状,邢阜康只觉得可笑,这么多年,卖命工作,为的就是这一群唯利是图的亲人,真是太不值得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八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八章 你还不打算把手上的东西交出来吗?是打算一个人独吞是不是?内伤已经痊癒的邢阜翰大声叫嚣。 邢玉蓉虽是女儿,无权过问,但怎能轻易放过他们夫妻。我看他们是舍不得交出来,大伯父、三伯父和四伯父瞧见了吗? 几房的媳妇儿为了能分到多一点的家产,也加入冷嘲热讽的行列。 韵娘看着这些男男女女既难看又丑陋的嘴脸,真是令人作呕,希望快点结束,好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好!我答应。邢阜康铿锵有力地回道。 所有的人顿时住口,不敢相信他会这么爽快,还以为得闹上好几天,甚至已经想好各种恶毒的计策来逼迫他们。 邢东涝不由得再确认一次。你……你真的答应交出来? 不过有一个条件。他说。 什么条件?就知道不会那么乾脆,邢东涝警戒地问。 他定定地扫视过众人。等分书拟好之后,要交由知县大人来过目盖印,以示公正,免得将来有人反悔。 当然没问题了。知县与自己是老交情了,这点小事一定帮,邢东涝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 众人就见邢阜康脸上没有太大的起伏,既无悲愤,也无不满,再看看韵娘,更没有掩面哭泣,不禁大为失望。 邢阜康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滋味,只要丢下邢家这个大包袱,往后便是自由之身了。那就这么办吧,待我回去整埋之后便交出来。 算你识相!邢东刍哼笑道。 邢阜康对身旁的韵娘说:娘子,咱们回去吧! 是,相公。韵娘软声回道。 见他们要出去了,邢阜塘张口欲言,吞吐了几下,还是把话咽回去,倒是邢阜翰就是不肯死心,肖想着她愿意跟了自己。 你还要跟着那个孽种吗?他已经一无所有,跟着他只有吃苦的分…… 柳氏见相公居然当着众人的面这么问,尤其她这个正室还在身边,根本就不把自己看在眼底,再也忍无可忍,当场甩了他一记耳光,而邢阜翰哪容得下这种事,马上打回去,夫妻俩顿时大打出手。 见状,韵娘不禁摇了摇头,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你们都给我住手!邢东诺怒斥。 邢阜翰咬牙切齿地说:是这泼妇先动手的! 公爹要替媳妇儿作主……柳氏哭哭啼啼。 内厅里吵成一团。 三房夫妻就趁这当口,也跟在邢阜康和韵娘后头离开了。 阜康!邢东元叫住他们。这么做真的好吗? 邢阜康淡淡一笑。这已经由不得我了,我若是再不放手,恐怕是永无宁日,甚至有性命之忧,只希望他们好自为之。 唉!他和妻子互看一眼,知道邢阜康说得没错,也只能这么做了。 接下来半个月,在曾伯公和堂叔公的监督之下,开始清点邢家全部的家产,然后进行分配,免不了又为了谁分得多、谁分得少,吵得不可开交,闹得整座邢家大院鸡飞狗跳不说,还撕破了脸,彼此恶言相向。 另外,邢东涝自然没忘记还有位在呈坎村的那座别庄,要邢阜康一并交出来,不过他马上提出房契等证明,上头的所有人写的是自己,压根儿没有动到不属于他的银子,就算想从帐目上找出作假的痕迹,最后也是一无所获,邢东涝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但也无计可施。 韵娘不禁称赞丈夫有远见,否则他们连最后的栖身之所都被剥夺了。 和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亲人,自然清楚每个人的习性,我早在买下那座宅子之前,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万一被抢走,也会害得叶大娘她们无家可归,就是想到这一层,才会这么做。邢阜康苦笑道。 她认为做得太好了。相公是好心有好报。 娘子也不要太过担心,接下来的日子也许会过得辛苦些,不过一年后,我保证生活就会慢慢稳定下来。他承诺道。 听相公说得这么笃定,难道已经想好要做什么营生?韵娘好奇地问。 邢阜康坐在天井旁,徐风迎面吹来,将心头的郁闷之气都给吹散了。 自然还是当铺买卖了。 可是开当铺,总要先筹措资金,又从何而来呢?她不免担忧。 他一脸自信满满。我早已找到可靠的人合夥,一定会成功的。 韵娘睁大美眸。对方是谁? 就是……邢阜康附在妻子耳畔,小声地说。 她又惊又喜,不禁相信老天爷会眷顾好人,只要努力一定可以成功的。 而吵吵闹闹了一个月,分书终于拟好,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最后,邢阜康只分到一小块种不出农作物的荒废田地,大房和四房、五房还自认是仁至义尽,下一步就是要想办法逼走他们夫妻俩,省得碍眼。 不必等到他们赶人,夫妻俩早就开始打包家当,连同院子里的奴仆,他们本就不是卖身给邢家,而是邢阜康对他们有恩,自愿待在身边伺候的,也只忠于他和韵娘两人,当然都要一起离开了。 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对方已经迫不及待展开行动。 晌午左右,邢玉蓉带着自家嫂嫂章氏,以及几个婢女来到飞觞堂,老吴先去请示大奶奶,才让她们进到院子。 姑嫂俩见韵娘斜倚在美人靠上,摇着手上的团扇,一副惬意自在的模样,她们本想那天在内厅,韵娘多半为了面子,不敢表现出惊惶失措的态度,到了这时也该哭得慌乱茫然,打算好好嘲笑一番,结果完全不见愁云惨雾,还很怡然自得。 真难得,什么风把你们吹来?韵娘笑吟吟地看着这对姑嫂,还以为是四太太和五太太上门,没想到是她们来打头阵。麻姑,给五房奶奶和姑娘奉茶! 麻姑应了一声,便到厨房泡茶去了。 你倒是挺悠闲的,还坐在这儿乘凉。邢玉蓉娇哼地说。 她笑靥如花。天气这么热,什么都不想做,当然就只有坐在这儿乘凉了。 玉蓉,我看这座飞觞堂挺舒适的,等你将来出嫁,想要回娘家小住几天,便可以住在这里。章氏跟小姑一搭一唱起来。 邢玉蓉一面说着,一面用眼角有意无意地打量韵娘,摆明了这番话就是要说给她听的。 我也是这么跟爹娘说的,他们也答应要把这座飞觞堂保留给我,要是我想念家人,带着相公回娘家作客,也有地方可以住。 我和相公是很欢迎你们来住,反正还有空的厢房,不过要跟咱们整天大眼瞪小眼的,如果你们真的愿意,尽管过来。韵娘故意装作听不懂她的暗示,气得眼前这对姑嫂都脸红脖子粗。 咱们是要你们夫妻赶紧搬出邢家大院,不要再厚着脸皮赖在这儿不走。反正当铺已经到手,不用再对他们客气,邢玉蓉索性把话讲白了。不过是外人,还真以为自己是邢家人! 韵娘倒是不痛不痒的。不管怎么说,我相公姓邢,族谱上写着由二房所出,有本事就把他从上头除名,那时才真是外人。 你没说,还真忘了有这个法子。邢玉蓉和章氏交换一个得意的眼神,马上就要回去请长辈把这件事办妥。嫂嫂,咱们走! 姑嫂俩手牵着手,很快地离去,没看到韵娘乐不可支的样子。 待麻姑端着茶水回来,见人已经走了,便问主子。她们人呢? 正赶回去告诉其他人,尽快将相公从族谱上除名,便能明正言顺将咱们逐出邢家大门。韵娘摇着团扇,笑得眉眼弯弯,这可让麻姑不解了。 大奶奶怎么还笑得出来呢?一定是她太笨,想不透其中的奥妙。 这个邢家对相公来说,只是个累赘和负担,唯有划清界线,双方互不相干,才能真正摆脱,倒是担心二老爷因为内疚,不肯答应将他从族谱中除名。邢家的将来已可以预见会有多凄惨,韵娘不希望到时还要帮忙收拾烂摊子,和邢阜康讨论后,决定尽早切割,所以才会找机会点醒邢家的人,趁早把他们夫妻都赶出去。 说完,她进房拿了封信出来,交给麻姑。 去找个仆役将它送到修心园。这是相公亲笔写的,若二老爷有心弥补,就答应放他离开邢家。 麻姑马上找人去送信。 不到几天,邢阜康便顺利地从邢家的族谱中除名了。 到了九月中旬,这天辰时,租来的几辆马车已经在南边角门外头等候,老吴他们忙进忙出的,应该带走的一件都不遗漏,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意,丝毫不见悲凉和愤慨。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九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二十九章 所有邢家人中,只有三房夫妻出来送行,也替他们往后的日子忧心忡忡。 有空到呈坎村来坐坐。韵娘拉着李氏的手说。 李氏掏出手绢拭泪,点了点头。 见邢阜康嘴角咧着愉悦的笑纹,眼底阴霾尽除,仿佛拨云见日,这还是看着他长大的邢东元从未见过的表情。离开邢家,不用再忍受屈辱,对他也算是一件好喂,也终于可以安心,知道他们夫妻会过得很好。 双方话别之后,邢阜康扶着妻子坐上马车,其他人也一样。 待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位在歙县的呈坎村正等着他们回去,那儿便是以后的家,也是重新开始的地方。 呈坎村—— 自从邢阜康夫妻搬到邢家别庄——不!现在已经正式起名为康庄——既然已经被邢家除名了,以后自然是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不再有任何关系,相信邢家人也是这么希望,而有了主人正式入住,可就不能马虎,烧香拜拜,祈求家宅平安是必要的。 接下来几天,叶大娘她们忙着清出空厢房,因为一下子住进来这么多人,倒座房和后罩房都已经满了,虽然有些拥挤,不过比以前热闹多了,内院则是主子生活起居的地方,除了韵娘之前暂住的二楼厢房,依然当做夫妻俩的寝房,楼下就是正厅,用来招待客人,而过世的婶婆所住的东厢房则当做邢阜康的书房,那么住在对面西厢房的秋娘可就有所不便,只好搬到二楼,也能保有隐私。 在忙碌当中,邢阜康还是经常出门,韵娘全心全意相信他,没有过问他的行踪,或是开当铺的事进行得顺不顺利,只是叮嘱他路上小心、保重身体,因为这么一大家子的人都倚靠着他,一定要平安归来。 就在他离家一个月后,进入十月,天气还没转冷,韵娘却变得嗜睡,每天早睡晚起,还是睡不饱,有时坐在绣架前没多久,眼皮就往下掉,然后就打起盹来。 大奶奶从没这样过,是不是病了?麻姑愈想愈不对,大当家又不在家,只好偷偷找其他人商量。 周大娘看了叶大娘一眼,两人都是过来人,马上联想到一件事,又问麻姑。 我问你,大奶奶这个月来过了吗? 什么来过了吗?她一头雾水。 傻丫头,就是每个月的癸水。叶大娘笑骂。 麻姑不禁搔了搔头。我……没注意……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注意呢?两人不约而同地吼道。 她很委屈地喃道:又……没人教我要注意…… 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要是大奶奶真的有了,要注意的事可就多了。周大娘笑呵呵地说道。 叶大娘也赞同。你说得对。 大奶奶有了什么?麻姑还是听不懂她们在打什么哑谜。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说:自然是有身孕了! 麻姑嘴巴张得好大,可以塞进鸡蛋,这句话可就听懂了。 大奶奶有喜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于是,大夫火速被请来了,很快地诊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不过有些气血不足,还吩咐要多吃一点。 这桩喜事可把所有人都乐坏了。 韵娘宛如作梦般抚着还很平坦的小腹。已经两个月了…… 想到这段日子忙着应付邢家人,根本无心顾及其他,想不到孩子却挑这时悄悄地来报到了。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幸好没事。 吃的方面就交给咱们,大奶奶若要下楼,可得要慢慢的走,不要心急,还有一定要让麻姑跟在身边……叶大娘可比她紧张,唠唠叨叨地说道。 周大娘也提醒她一些相关禁忌,像是不能拿针线、动剪刀之类,又想到大当家原本担心厢房不够住,还打算盖耳房,看来也得暂缓了,务必要让孩子平平安安地出生,不能出半点差错。 我都记住了。她柔顺地回道。 麻姑高兴得眼眶都红了。等大当家回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嗯。韵娘也很想快点看到相公开心的样子。 虽然还是嗜睡,不过她的胃口不错,清醒的时候,脑子也没停下来过,因为怀了身孕,不能碰针线,自然就不能教人苏绣,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开销也跟着大了,庄子里的人又都要吃饭,韵娘不想连这事都让相公烦恼,决定自己想办法。 韵娘打开一口木匣子,里头是出嫁之前,从娘家搜刮来的二十套首饰,也是她的嫁妆,打算将它们变卖,心中没有一丝不舍。 她一面把玩着戴在左手的白玉镯子,那是邢阜康送给她的,也是唯一想要保留下来的,因为相公和未出世的孩子才是她最珍贵的宝物,已经拥有太多了。 大奶奶!房外响起周大娘的声音。 她将拿在手上的雕花镶玉银簪摆了回去。请进。 外头的周大娘推门进来,不过令韵娘意外的是后头跟着秋娘,心想来得正好,恰好想跟她谈一谈。 许久不见,秋娘还是一样,整个人没精打彩,愁眉深锁的一看就是个怨妇,就算已被她狠狠教训过,似乎也没多长进,既然仍想不开,韵娘也懒得再去开导。 秋娘挤出笑容。听说嫂嫂有喜了,所以来道声恭喜。 谢谢,坐。她说。 呃……谢谢嫂嫂。原本说声恭喜之后,就打算回去,可是见到放在几上的那口木匣子,里头摆满各种精细别致的首饰,只要是女人都会眼睛一亮,就忍不住坐下来。这些是…… 这些都是我的嫁妆,正打算把它们拿去变卖,好换些银子回来。韵娘说出心中的打算。 她吃了一惊。为何要变卖?这么美的东西,换做自己可是舍不得。 现在已不比过去,相公不再是邢家人,当然要想办法筹钱过日子,否则庄子里这么多人,吃饭就是个问题。韵娘夸张地叹了口气。现在也养不起闲人,想要吃饭,就得做事。 你……这是在指桑骂槐,说我是闲人?秋娘泪眼婆娑地指控,想到自己寄人篱下还被嫌弃,真是命苦。 周大娘想要帮忙圆场。大奶奶不是这个意思…… 我话说得白,还请你多多体谅。韵娘可不会心软。我方才也说过了,现在跟过去不同,不能再让你躲在房里顾影自怜,连脏衣裳都要别人来洗,只会等人送饭过去,那种日子已经不会回来了,住在这座庄子就是一家人,大家就要一起努力,才能度过眼前的难关。 秋娘抽噎地问: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针线活总会吧?就快过年了,大家都想穿新衣裳,只要买布回来裁,然后缝一缝,应该不会太困难,要是真的不会,周大娘可以教你。她凉凉地说。 我……秋娘还是抽抽噎噎。 韵娘很想再赏一巴掌,看能不能打醒她。我出不了力,自然就只能出钱了,还是你打算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变卖,我也不反对。 不……我不要……她吓得马上收起眼泪了。 出钱还是出力,自己选一个。韵娘连笑都不笑了。 她支支吾吾地问:还、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有,你可以削发为尼,住进尼姑庵,我和相公都不会阻止。想要过着让人伺候的日子,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资格。 秋娘可不想出家。我……我选出力。 周大娘,你都听到了,往后饭菜不用特地端去她房里,让她到厨房去拿,还有需要帮手,尽管找她。韵娘也不罗嗦,马上拍板定案。 周大娘也不禁佩服大奶奶的本事。是。 我也跟相公提过了,你若是不愿守寡,真的想要改嫁,也不是不行。韵娘才这么说,就见秋娘一张苦瓜脸都亮了。只要别太大张旗鼓,偷偷地嫁到外地,没有人认识就好。 她马上换了讨好的脸。族兄真的同意了? 他说他没有资格反对,只要你点个头,就会帮你留意适合的对象。这女人还真是现实,韵娘嘲弄地忖道。 那……那就由族兄作主了。秋娘很想用力点头,但又要保有女子的矜持,便这么回道。 待秋娘离去,韵娘不禁摇了摇头,邢家的子孙还真是没几个能令人称赞的,当然她的相公是例外。 周大娘替她心疼。大奶奶真的要把这些首饰变卖? 对我来说,这些都是死的,就该好好活用,否则既占位子,又不能拿来吃。她这番话让周大娘哭笑不得。我有相公、有孩子,还有你们,够多了。 大奶奶……周大娘感动地红了眼圈。 第二十九章 第三十章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第三十章 韵娘打了个呵欠,困意又席卷而来。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因为麻姑不在,周大娘扶她上床,才沾枕就睡着了。 这种嗜睡症状一直到胎儿四个月大,终于解除,才正庆幸着,韵娘的肚子却像吹气般,藏也藏不住,连行动都变得不太方便。 再过三天就是农历年了。 天气寒冷,不过庄子里上上下下都弥漫着过年的气氛,尤其大家都分到两套新衣裳,包括桂姐的两个孩子圆圆和小石头也有,还多了童玩,听说是韵娘特别叮嘱要送的,赶紧去跟她道谢。 两个孩子不怕冷,加上雪也停了,就在天井四周跑来跑去,稚气的格格笑声让大人们也跟着笑了,当他们见到刚回到家门的邢阜康,兄妹俩大声地喊着—— 大当家回来了!叶大娘马上出来迎接。 大当家可回来了!他们可是盼了好久,总算在过年前见到人。 邢阜康下意识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吗?韵娘呢? 每个人都很好,大奶奶也没事,人在房里休息。叶大娘一面笑、一面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他有些不解,但又猜不出原因,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的上楼,推门进了厢房。 韵娘!邢阜康在进门之前已经脱下披在身上的斗篷,咧开笑脸,扬声唤着妻子。我回来了! 正坐在几旁享用点心的韵娘欣然起身。相公! 麻姑在旁边捣唇偷笑,等着大当家自己发现。 韵娘……邢阜康顾不得还有旁人,张臂将妻子搂进怀中,以慰相思之苦,掌心也很自然地抚过她的发髻、她的背脊,来到腰身…… 咦?似乎有什么不对?好像变粗了?于是松开臂弯,低头看个究竟。 当他发现妻子的腹部变得圆凸,其他部位都没胖到,先是一怔,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嘴巴一开一合,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 你……你有……有喜了?邢阜康眼底闪着可疑的泪光,探出掌心,好轻好轻地触碰一下,马上缩回去,生怕会伤到腹中的孩子。 韵娘鼻头酸酸的。已经五个月大了,再过四个多月,相公就要当爹了。 我、我要当爹了……他嗓音一噎,还以为这辈子都当不成爹。 她拉着丈夫的手掌,让它贴在腹部上。这是咱们的孩子。 嗯!邢阜康用力点头,再没有比这个还要大的惊喜了。你快坐着!否则腰会酸的!先将她扶回椅上坐下,然后弯下膝盖,将耳朵贴在韵娘的圆腹上头, 仿佛可以听到孩子在跟自己说话,不禁露出傻笑。我是爹。 听他这么说,韵娘噗哧一笑。孩子是怎么回的? 邢阜康一副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叫我爹了。 他真的这么叫?她笑到肩头抖动。 他正经地回道:父子连心,我是他爹,自然听得到。 是。韵娘笑到眼角都湿了,头一回当爹的人都是这么傻吗? 相公应该也累坏了,先吃点东西,晚一点你们父子再慢慢聊。说着,她便朝在旁边笑到弯腰抱肚子的麻姑瞋瞪一眼。 快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重新热过之后端上来。 麻姑赶快出去,才能放声大笑。 待韵娘拿了乾净的衫裤和长袍让他换上,又倒了杯热茶给丈夫暖暖身子,这才开口问道:一切还顺利吗? 多亏云二爷帮忙,朝廷已经核准位在祁门县和绩溪县这两间当铺,明年二月就能开业……这次对方愿意出资,也是基于两人在商场上最讲究的就是诚信,自然惺惺相惜。 人手也都找齐了,全是以前邢家当铺的老伙计,听说我被邢家逐出大门,打算自立门户,个个不计较银子,纷纷前来投靠。 她并不感到意外。那是因为相公做人成功,更不曾亏待过伙计,他们才愿意跟着你,不过相公也别操之过急,立足根基'稳紮稳打最重要,家里一切有我,你不用担心。 邢阜康心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在苏州河畔见到韵娘,继而上门求亲,将会是毕生最大的遗憾。娘子,谢谢你。 是我要谢谢相公,让我有个家,又过得如此幸福。韵娘相信哥哥也会替她高兴的。 夫妻俩不禁紧握着彼此的手,只要对方这只手还牵着自己,就有力量面对一切就这样,他们第一次在这座庄子里过年,虽然没有奢侈豪华的菜肴,只是寻常的家常菜,大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邢阜康不忘给每个人发了红包,好讨个吉利,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到了二月,位在徽州的这两间当铺正式开业,幸好都是些老伙计,不用费神从头教起,不过邢阜康还是庄子、当铺两头跑,自然也听说不少有关邢家当铺 的负面传闻,都说在自己离开之后,经常出现库房的典当物不翼而飞,应该是有内贼,或是拒收不值钱的东西,还有提高典利等等,让客人不愿上门,不过短短几个月的光景,问题层出不穷,加上邢家人意见不合,又无力处理,让商誉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 他也只能摇头叹气,看这情形,不用等到五年,邢家祖先传下来的家业,就会完全败光了。 接着,韵娘的肚子也愈来愈大,到了三月,不过八个月大,已经像是快要临盆似的,连走出房门都很困难,更别说下楼了,让邢阜康不禁直皱眉头,每次出门,必定对麻姑再三叮嘱,要好好盯着大奶奶,免得发生意外。 就在这一天,庄子里来了两名贵客,让韵娘找到藉□可以下楼透气,于是在邢阜康半搂半抱之下,终于得以和坐在正厅的客人说话。 应该快生了吧?!三房太太李氏摸着她的肚子问。 韵娘已经习惯每个人看到的反应。还早的呢。 一定是个壮小子。邢东元捻着胡子笑说。 邢阜康又露出即将为人父的傻笑。儿子、女儿都好,我都一样疼。 又说笑了几句,邢东元话锋一转,步入正题。 ……你们搬到呈坎村之后不久,二哥便去求寺里的师父帮他剃度,邢五也跟着他一起出家,临走之前跟我说,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 闻言,邢阜康不禁怔然。 他都已经剃度出家,还要继续怨他、怪他,非要用死来抵不可吗?已经够了,那些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相信娘也已经原谅他了。 韵娘看着他的表情,先是怔愕,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放下了、解开了,然后释怀,明白丈夫已经化解心中最后一丝怨恨了。 接着,邢东元又聊起邢家的近况,说到大房兄长挥霍无度,两个儿子也不遑多让,偏偏大嫂又管不动,只能由着他们,两个媳妇也气得把孩子带回娘家,还有五弟又跑去赌坊,一个晚上可以输个几千两,儿子和媳妇天天吵着要分家,以免家产被父亲输光,换得一场空,侄女玉蓉出嫁不到两个月,就被以不顺父母的七出之罪给休了,就连四弟也是镇日狎优狎妓,屡劝不听,和四弟妹每天争吵不休,甚至还动起手来,让他们夫妻耳根子也都不得清静。 当铺就更不用提了,因为分散给各房老爷掌管,他们又不懂得如何运作,只想着赚钱,不但任意苛扣伙计的银子,最后一个个走人,还有典当物因为收藏不当,甚至损毁,客人不愿赎回,那是过去从未发生的事。 当天夜里,邢阜康夫妻躺在床上,两人都没有睡意,不由得想起白天时邢东元说的话,邢家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发生,还真是吓了一跳。 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们,可邢家若是倒了,苦的还是当铺里的那些伙计。他关心的是那些有在认真做事的人。 韵娘抚着圆滚滚的腹部,就连翻身都很困难。咱们现在救不了所有的人,只有踏稳每一步,先壮大自己,将来才有余力帮助他们。 你说得对。他才刚起步,还有好长一条路要走,不过对于将来可是充满信心,相信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邢阜康在昏暗的光线下,偏头看着身旁正对自己微笑的妻子,嘴角不禁跟着往上扬起,在他失意沮丧的时候,是韵娘的鼓励让自己振作起来,在他旁徨无措的时候,也是韵娘指点自己方向。 他是何其幸运和幸福,才能得此贤妻。 即便别人说他的出身不堪,但只要韵娘爱他,便能抬头挺胸面对那些难听的言语,以及轻蔑的眼神,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击倒自己。 第三十章 尾声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尾声 【尾声】 四月初,就在邢阜康打算出一趟远门的前两天,还不到午时,韵娘开始阵痛,似乎真的要临盆了。 ……大夫不是说还要等上半个月吗?他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么帮忙,下场就是被叶大娘赶下楼。 周大娘赶紧叫人去把稳婆请来。大奶奶的骨架纤细,肚子又这么大,孩子有可能不好生。 玉梅、秀梅,你们快去烧热水!叶大娘大声吆喝起来。麻姑,你搀着大奶奶下床走一走,待会儿会比较好生。 麻姑手忙脚乱地搀着主子,在厢房内来回走动。 呃……韵娘两手捧着肚子,强忍痛楚,每跨出一步,就忍不住发出呻吟,让麻姑吓白了脸,心想生孩子真的好可怕。 好痛…… 叶大娘她们准备妥生产要用的东西,然后便等稳婆过来。 在楼下等待的除了邢阜康,其他人也都聚集过来,不停祈求老天爷,让大奶奶母子平安。 稳婆来了!年轻仆役背着已经年迈,但却是村子里经验最丰富的稳婆冲了进来。 邢阜康大声催促。快背她上去! 是。他赶紧背着稳婆直奔二楼。 有了稳婆镇住场面,大家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他抬头看着二楼,听着传来的叫声,每叫一声,心就刺痛一下,多希望替妻子承受这些疼痛。 娘,大奶奶要生小娃娃了吗?圆圆童言童语地问。 桂姐点了点头。是啊,咱们来求菩萨保佑,让大奶奶平安生下小娃娃。听娘这么说,小石头带着妹妹一起双手合十,虔诚地祝祷。 一直拖到傍晚,太阳就要下山了,一声秀气的婴儿啼哭让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欢呼。 生了!生了! 邢阜康咧嘴大笑。我当爹了! 恭喜大当家!大家纷纷跟他道贺。 就在他打算冲上二楼,好抱抱他的妻儿时,另一道响亮的婴儿哭声跟着传来,而且和之前那道婴儿啼哭一唱一和,让邢阜康愣在当场。 所有的人也呆住了。 他们没有听错,真的有两个婴儿的哭声…… 大当家!麻姑泪流满面地冲下楼,除了感动之外,也是因为对未出嫁的姑娘家来说,实在是刺激太大,真的被吓哭了。 大奶奶生了龙凤胎!一个男娃娃、一个女娃娃…… 龙、龙凤胎?邢阜康呐呐地喃道。 麻姑又哭又笑。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弟弟…… 我同时有了女儿和儿子……他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身旁的老吴用袖口拭泪。一子一女,刚好凑个好字……大当家,这可是老天爷最好的赏赐…… 邢阜康匆匆抹去眼角泪水,免得让人瞧见,然后飞奔上楼。 韵娘!他迫不及待地推门进房,屋内已经收拾好了,躺在床上的妻子,气色还有些苍白,一次生下两个,体力早已虚脱。 韵娘,谢谢你……辛苦你了…… 韵娘也没想到会生下龙凤胎,不禁想起了过世的兄长,多希望是他来投胎的,就可以轮到自己照顾他。 咱们一下子有了儿子和女儿,可不能叫他们大宝和二宝了。这是他们之前讨论过的乳名。 那就叫大宝和丫头。他高兴得脑袋一片空白,想不出别的。 她想笑,但又怕伤口会疼。好,就暂时先这么叫。 接着,稳婆拿到了一个大红包,让周大娘送下楼去,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也已经让玉梅和秀梅清洗乾净,包裹在襁褓中,送到邢阜康手上。 叶大娘又顺势教韵娘如何喂奶,虽然有点害羞,不过韵娘还是坐起身,解开内衫,先喂哭得可怜兮兮,又比较瘦小的女儿,而邢阜康则手忙脚乱地哄着哭声震天的儿子,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叶大娘便示意其他人出去,不要打扰。 好不容易喂饱一双儿女,当娘的再累、再辛苦都值得了。 邢阜康也看着两张相似又可爱纯稚的小小睡脸,那些不堪、丑陋、肮脏和龌龊的过往,就像上辈子发生的事,因为孩子们的到来,重获新生。 夫妻俩相视一笑,不需言语,都有着同样的想法。 尾声 后记 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作者:梅贝儿 后记 【后记梅贝儿】 大家好,我是梅贝儿。感谢在阅读我的作品。 已经两年半没有写以清朝当做背景的稿子,虽然没有牵扯到大家所熟知的贵族爵位,但总是希望能够把那个朝代的氛围塑造出来,才能带领读者进入故事当中,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去调整和转换,总算顺利下笔。 不过下笔之后又遇到一个难题,那就是之前写的不是上下册,就是上中下册的稿子,就算是配角,也有戏分,可以自由发挥,不过这次只有单本,一直提醒自己要收敛,不要太过放任主角以外的人物,免得一发不可收拾就麻烦大了,幸好在字数和情节安排上有掌控到,才能圆满收尾,不然就太对不起读者了。 这两、三个月贫血得很严重,血红素只有正常值的一半,连医生都吓到,赶快开铁剂给我,又吃了各种补血的食物,不过头照晕,脸色白得像鬼,好像随时都会昏倒,又找不出失血原因,忍不住担心身体到底又出了什么状况,后来查了不少资料,应该是我本身的消化系统不好,吃造去的东西无法转换成营养,导至每次必须集中脑力来写稿,没有足够的血液流到头部,连偏头痛都跑来凑热闹, 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方法,除了维持每天早上出门运动一个小时,多晒晒太阳,晚上十点前上床睡觉之外,就是敲打经络,尤其是胆经,可以促进胆汁分泌,加强食物消化,连续敲打十几天之后,总算渐渐有了血气,偏头痛不再那么疼,脸色更是红润不少,不会连走路都会晕眩,好朋友的量也变多了,希望下次去医院抽血检查,血红素可以接近正场状态。 下本书是在八月,也是在官网的线上书展中与大家见面,又要回到穿越世界,敬请期待。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ddshu.)】 【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