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奴.清莲卷》 《恋奴.清莲卷》楔子〈恨涛〉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楔子〈恨涛〉 她早忘了,她出生的小村镇在哪儿,是北穷州,还是南穷州?自己到底从何而来?四岁就没了家、死了亲人的她,又可到哪儿打听这些事?因此,她从没妄想去寻找自己的出生。 她现在,只要自己记得,当她站在高坡上,一个人孤零零地看着满是江涛奔腾的大地时,心里头的那份悲伤、寂寞、无助与──恨意。 就是这江涛淹没大地的这一刻,让她的人生连最根基的财富都没有。从此以後,她就只能是孤女,卑下低贱、无依无靠、任人宰割,没有任何筹码可去向这世界争取她想要的东西。死了,甚至无人会眷顾她的屍体一眼。 她本可以清心寡慾,无慾无求,但这条路她走失败了,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她根本高攀不上的男人。 那个男人! 所以,她得走另一条路。 所以── 她要自己醒着记得这场景,连梦里都要一直反覆熟悉这憎恨──就是这江涛,害她一无所有。她要反噬这江涛,让自己心中的仇恨比这江涛更汹涌、更澎湃,吞灭那些伤害她的人,还有这块生养她只为教她受苦的土地,甚至是少司命、东皇太一── 死── 梦中,那恨满到爆炸,炸得那孤女朝着江涛尖锐地喊着── 去死──死啊── 她喊得一声高过一声,想压过那江涛怒吼、狂风蹂躏、河石崩裂的巨响。 喊到最後,她的声音哑了,心也空了,似乎得用什麽填补才不会发慌。可得用什麽补?她还剩什麽?她什麽都没了。她不知道怎麽办,只能用力地哭,用悲伤填满荒芜。 然後,身後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一声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呼唤。她听得恍惚,哽着哭咽,擦着眼泪,转头去看,却是留下惊愕的表情。 她害怕地退步。 走开! 她的嘴夸张地张阖着── 不要靠近我! 她却感觉那东西仍在逼近,要笼罩她。「它」好像在说什麽,可她乱,听得模糊懵懂。 不要靠近我! 她不顾方向窜逃,为了逃离,甚至决绝地往那江涛一跃── 寻奴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她从榻上坐起身,看着天光已微透的窗棂。 她摀着脸,喘着气。 为什麽连那里都有,那麽私密的梦?这是第几次了? 她抓着一头散发,抓得有点懊恼。 「不要过来。」她闷着声,不知对谁说:「别再靠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门上剥啄了两声。 寻奴听到了,手伸向一旁的小几。几上放着一口油壶,壶肚里还微烧着灯,小烛幽幽。这壶对着门的方位开了一洞,上方有个盖悬着。寻奴将盖掀上,灯熄了,门外的人得到指示,这才轻声地推开门走进,手里捧着一碗茶盅。 她收拾愁容,温柔地微笑。「早安,毋言。」 她不知道毋言是怎麽在看不到她的情况下得知她已清醒,她只晓得,自从她找到了毋言,这三年来,只要她一醒床,不到盏茶,就会听到这两声熟悉的剥啄,等她灭了小油灯,进来的就会是毋言,不会是其他人。 这是他俩的默契。她习惯这单纯、毫无杂质的默契,习惯到甚至不想去细究。就是这份默契,她安心地任他忠诚而又稍稍亲昵却不踰矩的服侍。也就是这份默契,让她得以熬过那段寻培接掌权力、时时刻刻想置她於死地的天摇地动。 毋言专注地看她的唇,也笑了。他一笑,那总是尖锐的眼神也柔了,金色的眸子,反倒像清晨天边微露的晨曦。 他来到撑架前,熟练地卸下挂在架上的棉衣,再极有分寸地跪上她榻边,小心翼翼却无微不至地牵着她的细腕嫩臂,去套那衣袖,防她着凉,最後,才给她喝上那盏烫浓的杏膏,醒醒神,润润肺。 「谢谢你,毋言。」接过茶盅,她顺道握了握他的手,一如既往。嚐了一口,她笑说:「这杏膏的味熬得正好。好喝。」 他还是静静地微笑。 终究也只有毋言,不会去嫌弃她这个被别的男人沾过的身体,还有被那个男人占过的心。 至於为什麽……她被仇恨满溢的心思,还没有个空隙,去容这问题。 《恋奴.清莲卷》楔子〈恨涛〉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一 寻奴进了花厅,婢女们纷纷热络地道早。早食刚烹出来的蒸腾热气,也在八仙桌上温馨着这冬日冰寒的清晨。她看到主母温驯地坐在主座上,有些笨拙地舀着粟米与白米熬的稠粥,沾得满嘴都是黏稠,遂走到她身後,轻轻地捏捏她的肩颈,一边揣着巾帕,替她抹抹嘴周。 「主母早。」她坐在她身旁向她道早,并把她的嘴擦得更仔细。「您真有精神,女儿来跟您一块用早食了。」她的指头不嫌弃地替她挖掉眼窝的眼屎,还笑道:「舒服点了吗?」 主母仍像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因学会自己吃饭,稀奇而又高兴地执着着,没理睬她。 她和服侍主母起床梳洗的婢女温柔地提个醒。「以後主母起床,记得用温水给她洗洗面。」 她的温柔,反而让婢女有点无地自容。「知道了,小姐,只是有时主母拗,不喜人碰她脸。」 「没关系,我知道主母是难伺候的。下回她不给你洗面,告诉我,我来吧。」寻奴体贴地说:「倒是你们自己,要小心,别被主母生气抓伤了。」 婢女们各个心暖暖地笑着,甜甜地连声喊着「是的,小姐」。 寻奴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盘酸豇豆炒肉末、一钵豌豆拌鱼腊丁,还有一碗油闷水笋,个人再配上一撮辣椒豆鼓爆虾乾,都是穷州地道菜。她便又说:「请灶上用鸡油煎一支鸡蛋吧。记得,蛋黄不熟,得能流汁,要淋老抽,主母惯吃的。」 婢女赶紧下去吩咐厨灶。 「主母不会说话,以後还请你们多担待一点。」寻奴的口气没有责备,一字一句缓慢慢地说,听来便是极善意的建议。「主母的嘴是吃惯穰原菜的,吃不上这些穷州地道。若灶上真不知穰原菜该怎麽煮,就请他给主母煎支鸡蛋吧。或是蒸款白糕,给她沾个咸梅酱,都行。」 「好的!小姐。」婢女们像个殷殷学子,努力地应和,以求日後讨好表现。 「大家都还不习惯这样服侍主母,但熟能生巧,以後主母必定会感激你们。」她表面上如是说,心里却很明白,这些婢女都是嫌弃主母的,有些甚至是看好戏的报复心态。主母的痴病都已发了三四个月,日子这麽久了,她们又怎会不熟悉如何服侍? 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大夥一块来入戏吧。 「好了,鸡蛋端来後,你们就下去吧。」她和善地说:「天冷,赶紧用早食,暖暖身。有需要,再麻烦你们。」 「不麻烦,小姐。」听了,她们诚惶诚恐。一个婢女更赶紧上前来替寻奴舀碗热粥。 寻奴叫住她。「不,我不喝这白米粥。」她说:「稷窝头就好。」 婢女听得一愣,愣过了,眼睛光亮着,像看英雄似的。她喊着:「小的这就去拿。今天的稷窝头炊得正好呢,小姐。」 每回听到她们这样绝对服从,还带着点感激与崇拜,却又有些愧疚,因自己构不着她的要求而生了羞赧,寻奴的心里都会泛着一股得意──尤其是当着已痴傻的主母的面。 这样软柔的态度,让她胜利者的姿态陈摆得更雍容大器,与主母、贵姝这对婆媳以前那仅赢得一点蝇头小利就自鸣得意的小家子气不同。那种狭隘,她寻奴是看不起的。 越是成功的人,越是要表现得谦卑。 老实说,有时她也会坏心一下,希望贵姝不要那麽早被休离,让她多待个一两年,瞧瞧自己对她是多麽的宽容大度,教她好生明白,她俩的修养简直就是贵族与乞丐,天差地远。 婢女端来了稷窝头,寻奴拿了一个,返身,毋言还是老样子,总是守在她身後。她捧着稷窝头,问毋言:「吃过了吗?毋言。」 毋言轻颔着首,露出只有寻奴在时才会有的微笑。 「都跟你说过了,不要先吃。」对他,寻奴也不像对一般下人那样客套,而是带点对亲人似的随性、恣意。「就不能一块上桌吃吗?」 毋言还是那样安静而柔顺地笑望她。 当寻奴转过身,开始用早食,他的笑随即消失,开始疏远而戒备地环视整座厅堂。任一个婢女与他对上了眼,都会感到一阵悸颤,即使他生得英俊,也不敢多看几眼,便纷纷退离了厅堂。 花厅顿时静了,只剩下主母粗力吸吮粥糜的啧喳声响。寻奴则优雅地剥着稷窝头,小口地嚐着,一边欣赏着主母吞食的丑态。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一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二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二 辰时,寻奴打理好了衣裳,要出门搭舟马上办事所时,又不厌其烦地交代了婢女。「天冷,记得时时检查主母的手炉和炭盆,看看炭火足不足。今天一日的曲目都选好了,圈在戏单上,记得交给戏班,照时演。若主母病发了,就请惠大夫来看。药也要按时服……多劳烦了。」 每日交代了一轮,她才会安心地出门──不是安这些奴婢的心,而是安自己的心,这是她胜利者怜悯战败者的必要仪式。 毋言在大门的码头上候着,一见她出来,一个箭步就上来牵她的手,引她上舟,并替她注意上舟後浮动的步伐,免得她绊跤。 「我自己可以的,毋言。」寻奴笑道:「你别老这样替我绷着。」 毋言正替她掀开舟舱的帘子,背对她,没见她说话的唇型。扶她进去後,又替她张罗了一下靠垫、桌几的位置。他这人做事,看似从容不迫,却自有节奏,极为条理,流畅中带着熟练的俐落,且即使是一些琐碎的下人杂事,他也能将动作行得挺挺正正,是一种工匠造器般的自信,而非小人想讨好富贵的猥琐。 这是他的洁癖,非得自己亲手确认一切都安顿好了,他才会请她安座,而自己则挺着腰肩,跪守一旁,像个严谨的卫士,一有动静,随时可一跃而起。这似乎也是寻培当时处处妄想置她於死地的压迫,给他害下的「病根」,教他时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坐下吧,毋言。」寻奴有些心疼。「这样僵着,好累啊。」自从她给了他眼睛,给了他振奋的理由,他就形同惊弓之鸟,总为她而紧绷,却没有一刻为自己放松。 像这疼惜的话,他就没「看」到,因为他正机警地张望着行船的四周。她只好倾身,握上他的手,轻轻地摇一摇。 他一愣,转头看她。 「坐下啦。」她让自己的口气、表情都很轻松:「离办事所还有一段路,你每天跪着去,不累吗?」 毋言的手翻了过来,用掌包住她,蕴含着男人厚实力量的拇指,则悄悄地摩挲着寻奴柔嫩的手背。这应是只有情人能做的亲昵,寻奴倒不以为意,习惯了,以前,毋言什麽都看不到的时候,都是靠触觉来与她沟通的。这种摩挲,是家常的话语,没什麽。 「都结束了。」寻奴又说:「险恶都除尽了,我们都安全了,还有什麽要让你这样绷着呢?」她拉了拉他的大手。「坐下吧。」 他垂下眼,思量了一会儿,才听寻奴的话,盘腿坐下。 「眼睛,最近还痛吗?」寻奴问。 毋言看她,摇头。 「这几个月来,你操劳了。我真怕眼睛耐不住……你靠过来,我要看看。」 和毋言对话,必须适应他那极为深入专注且单刀直入的凝视,所以,有时婢女、仆役们都觉得他正瞪着他们──不,他是在感知他们,感知世界,这是他唯一的管道。 他看她的唇型,感到怔愣,迟疑,没有动作。 「靠过来啊,毋言。」寻奴不解,自然地又说:「我得检查一下你的眼睛,若有问题,得修补呢。」 毋言难得闪避了他的眼睛,脸上甚至泛着微红。 「毋言。」寻奴轻掐他的掌肉,笑道:「你不听我话了?」 毋言又摇头,摇得略急。最後,他妥协了,挪过身子,靠近她。两人一近,身型就显得悬殊了,寻奴无疑是那必须偎在大鸟底下的小雏。毋言只好伸手扶着一旁的窗栏,弯下身,低下脸,好方便寻奴查看他。 寻奴身上馨香的气息,微微地喷在他的颊上和颈窝里。这让他的眼珠子迟迟定不下来,老往窗外流转。 「嘿,我得看你的眼珠子啊。」他的掌肉又被寻奴俏皮地一掐。「看我,毋言,你不是最爱看我的吗?」 看到寻奴这麽一说,毋言的眼睛安静下了,定定地、深深地,看着她,这一看,换是寻奴感受到他身体的气味与温度,朴实实的,像树木,热灼灼的,像手炉。她反倒有些尴尬了,方才那句戏言,对毋言可不能乱说的。 一说了,就会让他以为,她是知道他的感情的。会让他有所期待,有所憧憬。 可她已不具备让人期待、让人憧憬的品格了。她无时无刻都很明白,而最明白的时候,就是那男人,爱着她、要着她,痴痴地对她呼喊着羊脂莲…… 天晓得,她这手,还能碰触羊脂莲吗? 她咳了几声,清清喉咙,佯装看了一会儿,才说:「很好呢,铭文都还很清楚。东西都看得俐索吧?」 毋言的眼黯了下来,静静地点头,静静地退回身子。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二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三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三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只有手还相握着。 最後,寻奴摸了摸他的掌心,引他看她。 「毋言……」她说:「你後不後悔,我给了你这双眼睛?」 毋言皱眉。 「若没这双眼睛,你就不会看见这些污垢。」 她还想说,若没这双眼睛,他也不会看到她的丑、她的恶、她的脏──他甚至亲眼目睹,她为了恨一个男人,甘愿用自己的身体和性慾惩罚他。 不过,毋言从没提及那晚,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贴己。 就像现在,他只是牵起她的手,用指头在她的掌心里划了一个「不」字。一个不够,又划了一个,再一个。却连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这样短暂的一段交会,他看她的眼神,永远都会带着宛如仰望神只的圣洁。从她给他眼睛那天起,这份圣洁的仰慕一直没有变质。 怎麽有人能够单纯而又执着如此? 他再写:「生命,是你给的。」顿了一下,他又补:「不,不後悔。」 那年,她找到毋言时,他没有名字,「毋言」是她为了方便而给他起的。她次遇见他,是在寻家灶院储米粮用的土仓里,他只是一团「肉」──不会说,不会听,不能看,更不敢动,毫无感官与行动能力,只是因为他还有一个「人型」,而被摆在那儿,像田里驱鸟用的草人,吓阻一些想偷拾米粮为己用的下人──当然,也只是徒劳而已。 当她知道了他的来历,自己都吓到了,接着三天两晚,她都镇日镇夜地惦记着这样苦的生命。 她私下问了一个年资久的仆役。他说,那团「肉」,其实是寻越与正室夫人的儿子──名义上说,确是亲血,然而实际上,却又不是亲生,而是正室初婚时,请托一名殖瓜师,用他们俩夫妻的血殖个婴瓜,最後给催熟出来的孩子。正室本希望夫妻关系能因此转好,甚至可巩固她正室的地位。 熟料,这瓜瑕疵,催熟出来的孩子活了,有眼窝、有耳廓、有嘴、有鼻,五官轮廓都齐全了,甚至长得颇俊,却没一项堪用。正室极为绝望,就像她绝望自己的婚姻一般,根本不愿再瞧这瑕疵品一眼,可他已活了,灭了等於杀生,便差人将他置在这仓门口上,开启了他这吓阻麻雀的草人生命──就这麽过了二十多年。 这二十多年来,寻奴是个愿意走过去抚摸他的人。他看不到,听不到,也不能说,要对话,听老家管说,得在他手上写字──至於他怎麽认字的,年代久远,没人知晓。 次,寻奴没有在他手上写字,只是坐在他身旁,握他的手,握了一个时辰之久。 她想,他们是一样的,一样是被这世界遗弃的人。 起先,他没有反应,不知是防备,还是他已被孤寂僵化成一个连触觉都消失的人。但她不在乎,就这样在每日的固定时辰里,去看他这麽一回,有时被这大宅院的阴影伤透了骨,她甚至是在他面前哭出来的,诉着那些她无法跟任何人说的苦。反正呢,他也听不见。渐渐的,这成了她的习惯。 而她当时不知,她的习惯,也已默默地成了这个草人的信仰。她只看见,每回去,那只朝她摊开的手掌,都在等待她,她也就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愿意听她诉说的。 寻奴这一握,就握了一个旬月。每一天,握的心情都不同。草人也任她这样不嫌脏地握着──二十多年了,人们只当他是一件家私,想到了便偶尔抹抹清清,那邋遢,就如猪巢一般。 一天午饭,她被寻越踹了一棍子,手上的汤盅翻了,烫洒在她身上,盆腔也撞出个瘀。当场,她是镇定的,没掉眼泪,可她终究是个女人,最後忍不住了,逃到那只手掌摊开的地方,握着,一边痛哭,一边咬牙恨。 终於,他的手指动了,曲了,握上了寻奴的手,实实的。 於是,寻奴开始在他手上写字。 她写:「我们,一国的。」 他握着她用来写字的指头,摇了摇。 这一摇,他们结盟了。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三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四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四 他重生那天,她细心地用温水将他冲洗乾净,去了垢、剪了发、刮了胡,然後,她用金名术刻了一对铜瞳,开了他的双眼。这开瞳的技法,是她以前上术监时听先生提起的一番学理,只有执业二十年以上的金名师才敢施做。但她还有什麽不敢,她都敢作寻越的小妾了,而且,她极需要盟友,死心蹋地的盟友。 她大着胆,备齐材料,躲在没有人烟的柴房里,马上就在他身上实做。所谓材料,除了一对刻好的、并灌入术气的铜瞳,她还差人向当地的补魄师购了引膏与凝膏,用来引出与定住被施者的魂魄。她将铜瞳上的术气与他的魂魄联结,使他的心智得以自由驱动铜瞳,铜瞳上的铭文也将助他吸纳、观入世界。最後铜瞳再镶入眼肉中,此术即告成──当然也是这最後一个步骤,必得让她极狠下心,才敢在他的眼窝上划下那一刀、凿出那一双洞。亦是这一刻让她知道,婴瓜,和他们人一样,都是会痛的。既会痛,那他这二十几年又怎能不寂寞、不憎恨? 凿洞的痛,草人都忍过了。从此,草人有了他的眼睛,一双让人一对上就不寒而栗的金色眸子,还有一个名字,毋言。 当毋言睁开眼,用那还有些血肉模糊的眼睛看向她时,激动得甚至张开了口,想向她说什麽。他无声地啊了几声,才想起,自己是没有声音的。 寻越死後,她让毋言在她身後跟着,像尊守护门神。她将众人不寒而栗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但当毋言用她赐给他的瞳子望向她时,她只感受到──柔情似水。这柔得似水的目光,除了感激,似乎,还有点什麽。还好毋言不会说话,用手指在掌心里写的情绪也有限,她永远不用知道那会是什麽。 她只要他像现在这样,死心蹋地地跟在她身後就好。她自私地想:这样,就好。 此时,舟马行经一条雍塞的漕道,走得磕磕碰碰的。寻奴眺着窗外,看到有四五层楼高的巨大楼船在隔邻的水道上舶着,一簇又一簇的人与货在陆街上轰轰闹闹的,一叶叶的舟马也像缤纷的落絮,在漕道上繁而有序地飘荡。他们正经过飨田川码头,从北方来的大船刚进港,总会让码头周遭的繁忙与热闹堆叠淤积在同一块幅员上,要通过,得花些耐性与时间。 「看来得塞上一会儿了。」舟夫探进来同寻奴说:「抱歉啊,小姐,小的会尽快。」 「不急呢,慢慢来。」寻奴体谅地说:「小心,别磕到别人的舟。」她也笑着对毋言说:「反正,所上也不会有什麽天大的事了,都是些可慢慢来的琐碎。」 她再回头,望了望楼船,又远远地眺上一会儿楼船身後那水天相连的广阔悠远。今日天气是寒的,却又朗且清,天上的一点云丝云气,都积聚在远边上的山,留了一片开阔给天光与穹顶,让「天空」名符其实。浩浩的江面因此得以吃尽饱浓的湛蓝,让远眺的视觉上有一种稳持的静重,波光又在上头洒得碎粼粼的,随轻风随微浪舞动得活泼,却也更衬显出了江面上的安宁。 江安宁了,人心也静了。 寻奴想也没多想,就朝着江面问:「这些南下的船班,不知都载了谁呵?」 风轻轻地拨了进来,因为挟着一点冬阳,不那麽冻,温度是适中的舒服。她又喃喃地说:「每个人都回来了……」 说完,她一愣,吓到似的,赶紧看向毋言,怕着什麽。毋言被她猛烈的动作也弄得紧张,担心的眼神赶紧询问她。 是了,毋言听不到声音,她方才是背对着他说话的,他铁定是不知道她说了什麽。她笑着掩饰。「没事,刚想到有一笔帐没请掌柜做,现在记上了,一会儿上所上就给他提个醒。」 毋言了解地点头。 可她还是心悸的,对自己刚刚那样毫无防备地脱口而出。她在想什麽?为什麽看到这艘南下的楼船,她会想到那个还滞留在玉漕的人?而且竟是用惦挂的心情在忧着?她真怕让毋言或是任何外人知道这层心思。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四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五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五 那个人,随着官团北上,探查玉漕矿场的复兴重建,已旬月有余。官团在十多天前就已全团南返,但团上却独缺了安抚使。她曾貌似不经意地问起一位参团官员,那官员语含冷讽地说:「当家的兄长早早就与我们脱队,独来独往的,偏要去那脏矿场上,跟那众低下的矿工『请益』。堂堂安抚使要体恤爱民,谁管得上啊?」 她的眼珠子心思不宁地转着,想了很多。他留在玉漕做什麽?他见了什麽人?问了什麽事?看过什麽?查知了什麽?为什麽迟迟不回来?甚至是──他是不是在北方病了,痛了,羸弱得动不了身,却没人知道,只能无助地留在北方养病──毕竟她回来後,都把他吃菸的瘾劲看在眼里。 念头转到这儿,寻奴再是一震。 她赶紧握上毋言的手。 「和我说话,毋言。」她脸色苍白地说:「和我说话!」 怎麽回事?为什麽她会担心起那个男人?如今的她,根本不会有这种心情才是。有人在搞鬼吗?有人在她应该狠毒至极的心肠里添了什麽进去吗?她歇斯底里地想,歇斯底里地否认方才那乍然一现的柔软念头──她憎恨这柔软,就是这柔软曾经让她一无所有! 她不心软,对谁都不心软!她一声一声地在心里喊念道,抓着毋言的手越发的紧。 毋言听话的,在她手上写起字来:「回去。」 她瞠着眼看向他。 「回玉漕。」他再写:「你说的,都结束了。」 回玉漕,把自己关在寻家的大宅院里,那个男人就再也侵犯不了她了。 「对,对,毋言。」她强牵着嘴角。「好方法,好方法。」 可她却没回答毋言,回去或是不回去?现在或是再等一阵?她低下头去,藏着她矛盾的表情。 就这样,回去了吗? 为何她心里又冒出了那近似拉扯的遗憾? 是遗憾什麽?遗憾手没下得重,让他来个灰飞烟灭?甚至给他偷个空隙逃了出去?还是…… 从此,不再与那男人见上一面? 作人的烦,烦得让人一夜生出白发三千丈,就是在这折人的矛盾上。 毋言没等到她的答案,有点急。就他来说,他当然讨厌寻奴继续待在这是非之地,稷漕不但是权力的是非之地,也是感情的是非之地,这段日子,他是看到的,用这双寻奴赐给他的眼睛看到的──她被拉扯,被太多力量拉扯,尤其是出自她自己的力道,下得最重。如今,她的仇都复完了,她不需要再留在这地方,被自己的良知与慾望磨擦折腾了。 他也跟着低下身去,想看清她的表情。寻奴知道他的意图,又把目光调回去,看着窗外。 毋言又执起她的手,写了好几次「回去」。 寻奴再转回头来看他,脸色与眼神都已经是冷硬的。 「我会回去,毋言。」她冷冷地说:「但我要亲眼看他倒下,才会回去。」 毋言暗暗地倒抽一口气。 他想起那个男人对他咬牙蹦出的一句话── 你怎能容许她把自己的手弄脏?! 他也想起了,寻奴要对那肃家主母下手的时候,他曾慌慌张张地拉住她,殷殷切切地求过她── 回去! 因为那男人说了,他会制裁这恶人,根本轮不到她出手,染脏自己。 寻奴那时看他的眼神,就跟此时一样,连回答,都如出一辙。她对他说:「我会回去,毋言。但我要亲眼看他倒下,才会回去。」 其实,他厌恶那个叫肃离的男人,理由再简单明确不过,因为他曾占有过寻奴,曾伤害过寻奴。可现在,他终於读懂了,他为何总是用那痛彻心扉的眼神,注视着寻奴。 因为,寻奴一直在用仇恨伤害自己。她不是寻越、寻培,或是那些她誓言要报复的恶人,那些人的心打从晓事以来,就已经是硬的。可寻奴的心曾经软过,曾经软过的心,又怎能负荷那些复仇过後笼罩过来的阴影? 毋言也无言了,因为慌,安静了下来。船舱的气氛一时寂寥了。 寂寥中,寻奴继续望着江,让自己盲目地专注在一个无谓的波光上,或是隐在人声之下那浅浅的、带着些微韵律的涛声,使思绪抽空,有个余裕,镇下那阵揪繁。 然而这片涛声,又在她脑海里引出了什麽。她分神探了一下,一震,竟是早上那场洪涛爆发的梦魇──一个孤女,没了亲人,在岸边哭,在地上恨,恨意撑起了她的世界,恨意让她活了下来,恨意重构了她的生命──可忽然,一个影子闯了进来,快步靠近她,想对她说话,涛声轰烈,她只隐约看到他的嘴型。 一发现自己现下竟努力而刻意地要回想那影子的嘴型,寻奴惊得赶紧打住,妄想将这引出的思绪塞回暗处,一切却促不急防── 她认出来了。那个影子对她说: ……等我。 你得等我。 啪地一声,像爆裂的巴掌,寻奴猛地将窗帘拍上,不想再看到大江。 这妄动,自然又让毋言担心地缠着她。 他有些强硬地拉平她的掌,写着:「回去,回去,好吗?」 她表面平静地说:「会,一定会,但不要急。」 心里,却几近疯癫地对着只有她看得到的源头喊:「没有用!没有用的!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妄想温暖我!我不需要!我不屑要──」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五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六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六 到了办事所,洗了手、去了尘,喝口热茶暖了身子後,掌柜便开始向寻奴报备寻家矿场的一切近况。 「当家,玉漕官府昨日下了摺子来,说是甲线矿脉已疏通近九成。可以再遣一些矿工回甲线开矿,以跟上玉漕明定的产程。」 「不,人力配置一如既往,别作更动。」寻奴翘着戴着寡套的末二指,优雅地持着墨条,在砚上磨墨。一边磨墨一边听掌柜晨报,是她接掌寻家後养成的习惯。 掌柜惊愕,迟疑道:「当家……不妥吧。我们得跟上官府开给咱们的产额啊。否则,下年可是会被康家、悦家取代的。」 「配置不动,不代表产额减少,我们还是有生产的,掌柜。」寻奴说得笃定:「只是我们产的并非山矿,而为水矿。」 掌柜面有难色。 寻奴看出来了。「掌柜,有事?」 「不瞒当家,其实,自从标榜出『水矿』一名後,市街便传出一些质疑的声音。」 「怎麽说?」 「市街的观念相当保守,他们认为『水矿』采自水中,矿体必定因为长期浸水而质体疏软,不大坚实耐用。而且相当易潮,若保存不当,便被水气斑化了。」 「质软是事实,但不至崩碎。水矿也的确容易被水气斑化,但只要用砂纸磨去即可。就其本质,水矿还是铜,还是坚的,使在任何地方都无碍,再差,它终究不会是腐木。」寻奴笑了一声,促狭地说:「不如,咱们改个吉祥点、气派点或是高识别的名儿吧!就叫『寻矿』如何──专是寻家开采的矿。就不要叫『水矿』,免得市井尚未施用,就先给它冠个这样莫须有的罪名。」 掌柜无笑,还是那样担心。 寻奴轻叹气,拿了一旁的小瓷瓶,给磨得太浓的墨兑点清水。她说:「我知道了,掌柜,下一步我们便好好想想,如何向市街矫正这观念,毕竟现在不闹铜荒,大夥便都讲究起来了。对了,对水矿,官府有什麽意见吗?」 「奇的是,完全没有,当家,验货工序如以往顺利,凭证依然如期照发。不过本柜猜想,那是因为矿场供铜还不大稳,为了向稷漕、穰原交代,他们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任水矿填充供铜稳定的假象。等山矿回稳,就不知道会不会出招刁难了。」 寻奴勾着嘴角,笑得不屑。「这些官员,真是了得。」她说:「也是,当初由前转运使发配出去的货,可都是水矿呢。当时他们饿久了,狼吞虎咽地吃,瞧,也没吃出什麽症状,不论舟马还是军舰,都驶得顺顺当当。我们替他们作面子呢,是好事。他们不刁,对我们也是好事。就让一切维持现况吧,掌柜。」 「所以,当家还是坚持维持七成人力,全力开采水矿?」 「没错。届时他们真要刁,那就拿钱使给他们吧,对,就像前当家们惯做的。但寻家矿工一定要会采水矿。」寻奴难得口气极硬,不容转圜的态势。「北穷州的山矿已经采了百年,该采都采尽了,再采下去,地都空了,空了就会崩,崩了又要像这回矿灾那样死个成千上百人……」她咳了一声,再说:「这种事,寻家不做了。我不会让寻家矿工再去冒死。」 站在一旁的毋言认真地读着她的嘴型,望着她的眼神更深更浓了。 掌柜也是感佩地看着这位女性当家。「知道了,当家。一会儿本柜就给玉漕总柜写个信,请他继续着手安排下一批学习班,让矿工上銎江水矿场同那些汤国技师讨教。」 「那就劳烦了,掌柜。这事也得加紧点,与汤国拓团合办的学习班合同,只剩这半年,半年之後,合同没了,他们就不愿再授予技术,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了。一定得趁这段时间让寻家矿工熟悉水矿,不至全数,起码也要五成。」 「明白,当家,会加紧的。」 寻奴搁下墨条,端起茶盅,啜了口茶,歇会儿气,让晨报继续。「还有别的事要报备吗?掌柜。」 「是了,当家上回差的那批『鹈鹕人』上钿江觅矿,传了消息回来。他们的状况不大乐观,必须再北上往铍湖一带放鹈鹕试试。」 在汤国,有一种奇异的飞禽,人称「金鹈鹕」,以食金属矿维生,汤国人遂以其识性用作寻觅水矿之途。驯牧金鹈鹕者,则称「鹈鹕人」。如渔农驯鹈鹕以捕鱼,鹈鹕人也驯金鹈鹕以觅矿。金鹈鹕觅矿与鹈鹕捕鱼无异,皆可全力下潜江底梭巡,而金鹈鹕一旦觅得矿味,便会躁奋异常,羽翅贲张,并从羽端处泌出金黄胆液,使人乍看鸟身宛如笼罩於一片贵气芒光之中,更添一种发财富贵的前兆喜气。称金鹈鹕,名符其实,故在汤国,此禽不但堪用,更是吉祥。 寻家为了觅得全新的水矿地,因此向汤国重金购得一批十只的金鹈鹕与驯养技术,组一支鹈鹕人,遣到銎江以外的水域寻觅矿源。 不过,对於此举,不论是玉漕的总柜还是稷漕的分柜,皆不明所以。既然銎江水矿场的开采产额已足可纳入正规产线,为何寻奴不选择全力驻紮此地,稳紮稳打,却还要大费周章,积极寻觅新矿场?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六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七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七 糕仔润本是一种用糯米粉制成的糕饼,当然,到了穷州,则改用黏性、湿度极佳的水稷粉。将水稷粉炒熟、拌入糖与作料,倒入模子,经过蒸煮,便成了又柔又韧、扎实饱满的糕体。 不同於糕仔的细致易碎,型体固定、耐於运送的糕仔润因此被赋予了教化黎民的使命──吃的东西,谁不愿无偿地嚐上一口?故在糕上押些宣传字样,必定是人人都能看见。 寻家为了提倡水矿的使用习惯,便向糕坊订制一批糕仔润,并请糕模匠量身打造一组字模,写了极白的文字:「山矿水矿俱是好矿乾铜潮铜用了皆同」。每一片发放的糕仔润都印上这般字样,期望令普罗百姓接受水矿的价值。 今日,寻奴由毋言伴着,来到糕坊,却是来改掉这组字模。 寻奴当场写了糕模的母字,交给糕模匠。「师傅,麻烦您再重刻一组。当然,先前那一组,仍可算在帐上。」 糕模匠看了字样,上头写道:「穷州山水好有水就有矿水矿不如水硬且耐若山勿听信谬传藏私判十年伤人又害己得而不偿矣」 「这麽多字,糕仔润得做大片喽!」糕模匠估计。 「行,就做大片吧,一样五万份,分五批出货,我再添钱。」寻奴说,转向毋言,又笑:「得写白一些,希望连孩子都看得懂,孩子都爱吃糕仔润,我小时挺爱吃的。」 毋言也向她微笑,看她的眼神却有些心疼,想是怕她太劳累了,连糕仔润这种细碎活儿都要亲力亲为。 他们在糕坊待了一下午。不但留在现场等糕模匠开好模,更请蒸糕娘现场蒸制了五十片,用盖了寻家红泥戳印的薄纸包敷好,再装箱。寻奴看着好玩,也卷了袖子下场包装了几片,毋言则站在她身旁,一等她包好,便默默地接过装箱。 申时左右,黄昏时刻,寻奴便上邻近糕坊的土楼,分发这五十份刚出炉的糕仔润。糕坊的人本好心要派男丁替寻奴提箱,毋言不让,便抱着箱,像尊石像,直硬硬地守在寻奴身後。几个在天井玩耍的孩子见了香喷热糯的糕仔润,本兴高采烈地要拿,一见毋言的脸,还有他那金灿灿、瞳子小得像瞠着瞪人的眼,便退缩了。 寻奴笑着一一牵来孩子的手,每人各发一片。「来,这糕仔润刚出笼的,现场吃,特糯特甜,给你们当点心。」 孩子欢天喜地地道谢,当场就拆了薄纸要狼吞虎咽,寻奴止着他们,说:「不过有个条件。上过学了吗?」 「上过了──」孩子齐声答道。 「好,那认字的,把糕仔润上的字大声地念一遍,不识字的,跟着念。越大声越好,到时嚐了就更甜滋了。」 孩子们为了吃,也因为寻奴的和蔼,便大声地诵了糕仔润上的口号:「穷州山水好,有水就有矿,水矿不如水,硬且耐若山,勿听信谬传,藏私判十年,伤人又害己,得而不偿矣──」 孩子诵声朗朗,也引得正在灶上忙晚饭的家妇出来一探究竟。几个贪便宜的,更忙忙地擦着油腻的手,赶着出来分这免钱的糕仔润。 寻奴每分一个,便殷殷地说个一回:「请支持寻家水矿,水矿和山矿无异。千万别买私铜,伤人又害己。」 「现在行在漕上的舟马,几乎是使寻家的水矿,瞧,是不是驶得一样顺?所以水矿不但好用,而且矿藏丰富,习惯水矿,生活方能延续下去。」 「现在官府抓私铜抓得特严,据说卖者要惩鞭十下,买者要罚金十兰票,得不偿失啊!累犯者甚至要判十年刑狱。」 「穷州并非无矿,我们有水矿,请支持水矿,别买私铜!」 寻奴便这样费着声,整整说上半个时辰,并把五十份糕仔润悉数分尽。 「辛苦了,毋……咳……」她把嗓子都说哑了,咳了几声,才能说完话:「毋言,抱歉,站了半时辰,肯定累了吧?走吧,我们晚饭去。」 她步出土楼时,却也恍然想起。「是了,今天还没去看那孩子呢。」她转向毋言。「不如你先用饭吧,瞧,天都暗了,我自己上婴庙就好。」 毋言牵起她的手,写道:「一起。」 「不,你累一天了,你先休息吧,稷漕晚上也热闹,没事的。」 毋言继续写:「累的……」然後指着她。 寻奴笑。「累是累,可是效果好啊,瞧,一会儿工夫就分尽了,他们也将我的话听进心坎了。明天也写个信,请总柜在玉漕处分发……」说到一半,她的嗓又渴了。 毋言不再多作耽搁,搀着她往舟马走去。天冷,舟夫都会在甲板上架个小炉取暖兼烧汤,毋言便向舟夫要了一碗汤水,投了几片姜,让寻奴喝下。 寻奴温温地笑:「瞧你把我弄得像孩子一样。」接过姜水,啜了一口。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七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八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八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八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九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九 毋言请舟夫往婴庙启船,回舱里,待寻奴喝了半碗,他才轻轻地拿下她的碗,执她的手,表情凝重地写道:「你,真的太累。」 寻奴笑着要反驳,毋言伸手,指腹轻按住她的唇,摇头。这样亲密的动作,寻奴一愣,暂且说不出话。 他再写:「你为他们做的,够多的。」 「不,毋言……」寻奴回神,想说。 毋言抢在她话出口之前,写:「仁至义尽了。」 或许,她在众目睽睽下,低下身段,亲近那些浑身污黑、型容枯萎的矿工,可能含着一些炫耀慈悲、收买人心的机心。或许,她冒死与汤国拓团签下那出卖国土的合同,最初的目的是为作报复的奠基──但他也看到了,看到了她听到那些卑微的矿工为了餬一餐饭而铤而走险,却被官府重惩时的不忍与愤恨。 她把每个矿工、矿工的家眷,都看成了小时候的自己。她将自己的痛苦、不幸投射到这些矿工身上,以为只要解救了他们窘迫的生计,也就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毋言续写:「真的,够了。休息。」 寻奴轻叹口气,掌心合拢,握住了毋言用来对话的指头。「不够,毋言,还不够呢。他们的状况,一点都没有好转。」她看他的眼神,的确疲惫。「否则,他们为什麽要冒死去售私铜?打从他们进矿场作工,他们就知道售私铜的罪孽有多重。可这罪孽如今竟吓阻不了他们,你就该知道,他们的生活已经苦到对死都有了眷恋。」 毋言想挣脱她的握,寻奴有点撒娇似的,紧揣着不放。 她又说:「我一定要让这些矿工,都学会采水矿。等他们真的衣食无虞,懂得向自家的邻里发自内心地微笑、轻松地谈天,到时,那我才真的是仁至义尽了。希望你懂,毋言。」 毋言也不挣扎了,劝不动她,有点颓气,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寻奴宽心地笑他的谅解,她望他时,也望到了他身後的窗外,那被微露的月色弄得碎粼粼的漕河波光,光中并夹杂着岸上充满欢快人气的灯火晕影。这暖黄霓光让人心神一松,觉得一日的奔波劳累,就该结束在这热闹、馨暖得像正烧着灶等家人回来晚饭的家居氛围中,而不是愁云惨澹的清冷。 「总有一天,我要让玉漕的矿场变得像稷漕的市街一样,亲切宜人,像个团结的家,没有阶级之分。」寻奴就这样松软了心情,喃喃地说着:「这样,不也是为下一届的江流侯做好预备吗?」 舱内,沉默了半晌。 等寻奴的视线对了焦,看上了毋言的脸色,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 毋言惊愕地看着她,这愕然里面,竟是有点酸意的。 他抿着唇,沉重着脸。 江流侯。 她会希望谁作江流侯?是耀州人,还是穷州人?自然是穷州人。而那穷州人,全州上下也就只有那麽一个人选。 肃离。 他看她的眼神,有了恍然。他好像明白了,或许,这才是她汲汲营营、眷守稷漕、迟迟不去的原因。她心底最隐密、最根本、不为外人道的动机,难道还是希望那男人有朝一日可以作上江流侯?在毁得肃家、贵家家破人亡之後? 这句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矛盾至极。他想不透寻奴为何会在松了心神後,说出这句匪夷所思的话。 毋言想不透,寻奴自己也陷溺了。 她强笑:「怎、怎麽了?我……」她有点抖,有点不置信。「我刚刚说了什麽吗?」 毋言在她掌心写道:「江流侯。」 寻奴一愕。 毋言再写:「你,想,他作江流侯。」 寻奴马上反驳:「不是!」 毋言静静地看着她,穿透她。 她再喊:「不是!」 她羞,羞怒了。 毋言的眼神,越是平静,越有一种笃定,让她的心彷佛赤裸裸的,任他看尽里头的繁乱纠结,并意会到,原来她表面上的冷淡、不在乎甚至是狠戾,都是矜持出来的。 她急到微喘,喘到面上微红,她不但想向毋言澄清她方才是胡言乱语的,更想施最大的力道,掐死让她说出那种话的幽微心思。可怜的是,她连那层心思出自哪儿都不知道。 忽然,她心头一梗,微痛,发热。她嘤咛一声,紧压胸口。 霎那,她想通了。 她瞠着眼,咬着牙,面目狰狞。 「原来,是他!」 她咬牙切齿,毋言读不出她的唇,只能惊异,原来她也有那龇牙裂嘴的时候。 「是他!该死!」她想发泄出来,却又怕毋言读唇,只能紧绷地牙咬道:「是他!是他,骗我──他想控制我!」 她被那庞大的惊慌压榨,痛得她摀着面,放肆地喊:「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我不需要你,过去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从来都不需要你──」 舟夫听到声响,探进来,担心地问:「夫人,怎麽了?不舒服?」 毋言挥手,让舟夫继续驶船。 寻奴却抓住他,一手按着面,缓了气,才闷闷地说:「不去婴庙了。」她稍稍镇定,抬头看向舟夫,脸色青白:「去槽厂,麻烦你。」 舟夫赶忙点头,还好心提醒:「小的这儿还有热汤和姜片呢,夫人,尽管取用!」 她虚弱地微笑,让舟夫回去驶船。再直起身坐好,把剩余的姜水饮尽。搁下碗,她已稳定不少。 可毋言已将她那无声的发狂看进心里,真吓着他了。他担心极了,赶紧握她的掌,想问她清楚。 寻奴却抽开手,别过头,背对他,望着她那边厢的窗外。 毋言不放弃,再握。 寻奴抽得有些发狠,几乎是将毋言的手甩开。 她看着他,面色冷极。「现在,不要。」她一字一字吃得清楚:「我要安静。」 这是她次拒绝与他对话。 他这才知道,原来两人之间的桥梁可以断得这麽容易,只要她抽走她的手,不让他握住,他的心情便什麽也说不清。 到槽厂前,寻奴没再看过他一眼,两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伤口中,耽溺於那微妙的酸苦滋味。 《恋奴.清莲卷》第一章〈矛盾〉之九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一 寻奴坐在槽厂池上的亭子里,面色阴沉地揉着发疼的额穴。 身後的廊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一听,就知道了,毋言的脚步总是很轻。 她叹口气,回身,面对他。「备晚饭了吗?」 毋言直视着她,点头。 她避开他的目光。此刻,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想挖穿她心思的视线,因为连她自己都不想面对。何况,毋言凭什麽想替她挖出来?她心底不屑地哼一声。他只是个外人,又了解了她什麽?她甚至呕气地想。 每逢她情绪不佳,她总觉得槽厂里的熟枫莲闻起来特别的腥。 可当毋言殷殷地跪在她面前,想碰她手,又提着心关注她的表情时,她还是心软了,也作厌自己方才那些排斥的念头。无论如何,他都这样忠诚地守着自己。彼此扶持,才来到了这里,说外人,实在污辱人。 不过,她终究拒绝让他握手。 「毋言,你让我静静,好吗?」她软言:「等晚饭来了,我们再一块吃,行吗?」 毋言深深地看着她,竟然毫无反应。 她皱眉。「毋言,你不听我话了?」这句话,她今天说了两回,语气竟天差地远。 毋言动了唇,张开嘴。 寻奴一个恍惚,以为下一刻真会听到毋言的声音。她想像过毋言的声音,应该是低沉的,喜欢压着声说话,说一说,还会被沙哑给梗成一截一截的。 可毋言的无言,是连她都救不了的,自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只是希望与她对话,让她知道他心里的所思所想。 然而对方听不见他的话,他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每一句话只能用唇型去臆测、去挤压,他害怕错误,也被自卑击溃,可他还是很努力、很用力,脸上满是压抑自我的疲惫、呼喘。 寻奴知道自己得认真「听」,否则会伤毋言至深。 「回去。」他的唇压出这话。 「毋言,这早上我们讨论过的。」寻奴耐着性子:「会,一定会,可你别催我。」 「你,在等他。」 她眼色一黯,有些不高兴。「对,我等他,我在等那个男人从玉漕回来。我得完成对他的报复。」她直冲地说。 「不,你,不想,报复。」 寻奴一怔。「你在说什麽?毋言。」 「你,不想,报复他。」 「我已经报复了!」寻奴的口气急了。「我头一个就是报复他,我杀了他的孩子,你知道的,我杀了他的孩子!我不夺他的地位财富,他仍可作他堂堂的安抚使甚至是江流侯,可我就是要让他痛不欲生!」她恶毒地笑:「你想,毋言,若他选上江流侯,他会被划入仙籍,像都拔侯、疆图侯一样,活个上百年。对!我就是要他这上百年都得被这失亲之痛煎熬,熬得生不如死,所以我才希望他作江流侯的!对,没错,就是这样!」 她找到了泄口,豁然开朗。她终於说服毋言、也说服自己,给稍早那句失言觅得了理由。 「他,不知道。」 「因为我还没说。」 「你,不想说。」 「谁说我不想的,我在等时机呀,毋言!最恰当的时机!」她说出这话,自己也心虚了。她想起肃离曾上婴庙找她,她竟然是怕的,怕他发现那坛屉里盛的是他们孩子的遗骸,那心情竟彷似干下了什麽亏心事。最後肃离被她践踏得只遗一地槁木死灰,过几日便随官团上玉漕探查,这插曲於是不了了之。 可有些事,是经不起提的。一提,就矛盾了。 「但是,你爱,爱那孩子。」 寻奴心里一抽。 「你也,愧疚。」 她紧紧握着手。 「不然,何苦,天天去看?」 「好了!毋言。」她厉色止住他。她发现自己对毋言太放纵了,本是不想伤他自尊,才认真听他说话,不料他却拉自己陷入她可能竭尽一生都不想面对的问题。 「谈到这里就好。」她别开眼。「和你这样说话太费心,我很累。以後,还是用写的吧。」 毋言的脸色闪过一丝挫伤,寻奴吞下不忍。 「我真饿了,你去看看包饭备来了没?」像是补偿,寻奴试着柔和脸色,支开他。 毋言上前,又握住了她的手,力道诚恳而郑重,让寻奴不得不再看向他。 他说了一个字,着实让她震惊。 「奴。」 毋言从没写过她的名,总是亲昵地你我互称,这是他次喊她。 这一喊,她又想起了──想起那男人。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一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二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二 她一身颤麻,耳边隐约听到那男人在她耳边痛苦又愉悦地呻吟,总是柔声缠绵地朝她喊── 奴,一起,我们一起,好不好? 奴,你这样,我会嫉妒的……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奴了,你知道吗? 我爱,爱你啊,奴── 爱意,那声奴,满满的都是想无悔奉献的爱意。 毋言趁机,问出了口:「奴,你,恨他什麽?」 问这句话,其实毋言是痛心的。他希望她恨那男人,恨他,他自己才有理由守在她身边,陪伴她的仇恨、她的孤寂。可这样对吗?这样放任她被恨意侵蚀,是对的吗?见寻奴时不时露出狠戾的嘴脸,他疑惑了,动摇了。 所以他必须问,必须得到答案。「你,到底,恨他什麽?」 毋言这问话,在勾起那缠绵记忆的当下,无疑是晴天霹雳。寻奴失控了,喝道:「不要学他这样叫我!」 毋言被这一凶,脸色苍白,却仍维持镇定,想等到答案。 对,一切的症结都是,她,到底恨他什麽?恨贵氏父女,恨主母,能够理解,但她恨那男人什麽,真相的面目却一直是阴晦的。她说得出来,大家都会因此得到解脱──他要她解脱。 现在,他更是了解了,那个男人,为何总是矮着身段、卑着自尊,完全不顾自己颜面地用那求苦的眼神抚慰寻奴?因为他跟他一样,都闻到了熟枫莲越来越腥浓的味道。 他不可以再让她的脸,那张他眼看上便奉为信仰、立誓守护的纯真的脸,变得像那些寻家人一样狰狞肮脏! 寻奴想挣开他的手,毋言重重压下,不让。 他以为寻奴要发作,他想,就发作吧!爆发了,真心话便出来了。 不料,寻奴闭上眼睛,深喘几口气。每一喘,都让她的眉头渐渐松解,表情缓缓平静。 就像每回遇到危机时,她所表露出的高深莫测。 再睁开眼,寻奴冷冷地直视他,看得他的心都寒了。 「你要有分寸,毋言。」寻奴的声音没有起伏。「有些事,不是外人自以为是,就能够解决。」 毋言的脚跟一晃,一直跪得稳当的身子动摇了。 「我,」他张口。「是,外人?」 寻奴作出惊讶貌。「你不是吗?」 毋言的手终於退离了她。 寻奴歉疚地笑。「对不起。」然而这抹笑容、这声道歉,彼此都知道,是羞辱,是隔阂,是不愿改变现状的宣示。 毋言站起身,低着首,离开了亭子。 毋言生气了,她知道。 但他凭什麽要求知道她心里的矛盾?每个人都有权利保存自身最隐晦的秘密,不是吗? 她恨肃离,没错,因为不恨他,她发现自己会感到虚无,会不住发慌,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立根,会失重、往深不见底的崖谷坠落。 她见槽厂完全无人,便走到岸边,脱了鞋袜,像以前一样,涉水过去,摘了一朵熟枫莲。那腥气,连她都不住皱了眉。再上岸,脚上都泡了烂泥,得洗脚才能着上鞋袜。 以前那池清水,已不复存在。 她坐回亭子,玩着艳红的熟枫莲那硕大下垂的莲瓣。 「我不恨你,」她对着莲瓣说话:「还能恨谁?」她掰下一只莲瓣,揉着,揉得手上都是鲜红的汁液,像血。「还有谁可以让我恨呢?」她茫然地甩着满是红汁的手。「你不就是这一切的源头吗?」 她其实一直都是心知肚明的──为何当年肃离要鞭笞她,为何要将她孤置於蹄岬,为何会让她饱受孤寂催残。独叔什麽都说了,这个爱戴他主子的老人家,怕她转恨他主子,在她床畔把前因後果都给苦苦绕绕地说了三天三夜,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一字一句,是如何刻着肃离的无助、无奈、迫不得已。 独叔还慰她,要她安心养伤,一切都有他主子在稷漕挡着,主母、贵姝以为她死了,绝对骚扰不到这头来。 「主子虽被主母她们困着,好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但主子一直在护着你啊,小姐。」独叔说。「再忍忍,你的天啊,绝对会放晴的!」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二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三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三 她知道他罹有那能让肉体皮开肉绽的积毒,主母也知道,便一手拉着孝道伦理的枷锁,一手揣着这把能置他死地的刀斧,逼他一个堂堂安抚使必须向她俯首称臣。她也知道,贵姝对肃离下了无离蜜,他胆敢离开她一刻,她就教他一辈子用这开心剖肚的剧痛记得她。他胆敢离开她一瞬,她就叫她父亲,一脚踩下肃家。 她知道,她什麽都清楚,独叔都讲了,因此,当她看着蹄岬那被夕阳染得红通的海时,她恨极的,是主母,是贵姝。以前被打压、被嘲辱的委屈,在那一刻都像火一样在烧。 後来,她开始恨起了自己。她发现自己的恨勾不着主母、贵姝,她们太高了,她在底头恨,她们仍在高处,玩着金权、玩着肃离逍遥,她们的得意,突显了她连恨都得如此窝囊的事实。她得发泄心中这脏臭的淤积,一定得实实地搥打着什麽,施着力,掐着,将这淤在伤口的脓给挤压出。她找到那施力点了,就是她自己──若不是自己出身卑贱,个性懦弱,固执迂腐,却又毫无能力保护自己,毫无筹码与主母、贵姝抗衡,她还需要肃离这样牺牲自己来保全她吗?所以她恨了自己,恨得满溢,甚至得对自己的伤体自残,才能挤出心里的那团瘀脓。 她绕不出来,伤口痊癒得特缓,有时痛得受不了,连恨都忘记了,只想着:大哥为什麽不在我身边?为什麽不在?为什麽他得陪着贵姝那女人?!想得极端,就哭了出来,像孩子找母亲,惊天动地、要吐出肺腑地那样哭。 寻奴再撕了一片莲瓣,静静地揉在掌心里。 她还记得,一回,屋里只留她一人,离仆妇来照顾她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她身体在烧,口渴,动一下,全身痛如凌迟,她下榻找水,双脚无力,便跌下了榻,口子裂开,痛得她龇着牙。 在独叔、仆妇面前强装的漠然,只是不想被人同情,可此时堤防再也压不住这波对生命惶惑、自厌的怒涛,她狂躁地尖叫,骂自己是废人,废人何苦活在世上?让别人甚至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然後她哭,哭着叫:「大哥!我痛啊,大哥!痛啊,好痛啊!大哥,你为什麽不来?不来看我?我好想你!你为什麽不来?!为什麽不来──为什麽不来呀──」哭到最後,又是凄厉的尖叫,又是厌愤的搥打。 她发现,自残,再也满足不了这份逐日庞大的恨意,那恨意要到达她无法负荷的极致了,她要被淹没了,她得再找东西支撑,支撑下去──否则,她只能往自我了结的路子去想,才可为自己脱离这片苦海。 於是,她抓住了肃离,她恨起了肃离。 那莲瓣的汁水,从她的拳头里滴出来,在地上晕开。 她恨肃离。恨他什麽?若有人再问起她,她恨肃离什麽,她多希望答案可以如此简单──只因为当时他当着主母、贵姝的面,毫不留情地鞭笞她。 可她骗不了自己,真正的答案太复杂了。 她恨他为什麽不义无反顾带她远走高飞?恨他为什麽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保全她?恨他为什麽要让她独吞这寂寞的痛?恨他的存在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拥有这些惨澹的童年、低卑的地位?想着想着,她都觉得自己的心地是脏的、丑陋的,是无知的、痴心妄想的──如果一开始她安安份份的,谁也不爱上,她又如何会被逼着走上这极屈的一步? 她甚至想,既然肃离必须牺牲自己才能爱她、保全她,那为什麽一开始还要爱她?他若不爱她,这一切痛苦都不会发生! 这不理智的念头,若是平时,可能是情人之间极亲密的别扭俏语,可一旦浸上了浓稠的恨意,却是一记恐怖的控诉。 她恨他,太多太多,多到都让矛盾趁机藏在了细缝中,像针扎着骨,提醒她的着魔。 寻奴环顾槽厂,想起肃离曾跪在她面前,伤心欲绝地看着完全变了模样的她。她平静地告诉他一句残忍的话── 恨由爱生,我对大哥既没有爱,便没有恨。 对啊,她多希望这话是真的,而不是逞强,不是伪装。多想时间返流,让彼此的人生中都没有对方,如此,她会轻易放过自己,也不会把他给拉下来,陷在这血腥的泥淖里。 肃离跪下来,求她惩罚他的模样,她还历历在目。 你可以,割我的腕。 这样,可以了吗? 你过来。 你过来。让我抱一下,奴。 就像以前一样。让我好好抱你,我就会知道,你到底恨不恨我。 她一怔。已过了数月,这记忆仍如此清晰真实,宛如近在眼前。 寻奴心口一燥,瞠着眼,朝那记忆尖喊:「够了!你什麽都不知道,没那麽容易!没那麽容易──」喊着,她甚至起身去挥、去打。 当然,她什麽也没勾着,这不过是记忆罢了。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三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四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四 後来,她察觉自己有了身孕,在她决定恨他、将一切过错揽在他身上之後,她找到了他在她身上遗留的东西。她被拉扯了,她左右为难,她想,她该继续恨着这孩子的父亲,还是开始学习爱她的孩子? 她决定学习爱她的孩子,她想给自己一次机会,重新来过。然而这个重新,从不包括肃离能因此回到她身边的奢想。 她将这孩子视为肃离留下的新灵魂,是乾净的,毫无慾望贪念的,她想守着他,只凭着一股天生的母性冲动,纯粹的血缘悸动,如此而已。 她要保护这纯粹,她不要让任何人,包括肃离的愧疚、自己的妄想,染脏这个新灵魂,所以,她逃了,逃开肃离的庇护,离开蹄岬,进入玉漕,自食其力。 然而自食其力,是一个说来很有干劲、实际做来却很虚妄的词。自食其力,从不如舌头在嘴里弹声的那般容易。 玉漕以矿业闻名全国,是靠在上位者的商场权谋与低下者的劳力付出所撑起的一座大城市,两者之间壁垒分明,容不得其它存在。权力与力气,无形中成为这座城市营运的支柱,因此男尊女卑、男主女从的观念,深深耕植於玉漕人的生活起居、习惯风俗之中。一个女性的金名师,没有人想过,也没有人会看得起。 寻奴离开时,没告诉过独叔,也没拿肃离每月代独叔拨给她的例钱,她靠的只是她在肃家这几年攒下的微薄家当──当然,一会儿就被玉漕榨尽了。好几天,她甚至睡在小巷的阶梯角,时时要被夜晚的风声惊起。 当她真饿得受不住了,她的心再度悄悄恨起肃离,又悄悄地希望着当她在街头流窜时,可能在下一个转角,就撞见听了消息、心急如焚来北方找她的肃离。想到这儿,她给自己的矛盾弄恍惚了。她竟然还希望他来拯救?他自己都是一只被藤蔓綑缚、陷在泥巴里的大鸟,只能任岸上人观赏甚至亵玩,他还想拯救她?她就是认清了这现实,才离开蹄岬的,不是吗? 她摸着肚腹,让自己领受天地间最绝望的孤寂,让自己看到广袤的枯原上,只站着她与孩子两个人,只认得彼此的脸孔,只有他们能相依为命。 她便带着饥饿、困倦,还有这份决然,进了寻家。那是她在市街上看到的一帖布告,媒婆要买人,将买的人嫁进寻家生子,这种荒唐事,也只有被贫富之差绞得畸形的玉漕习以为常。寻家贵为全国最大的矿商,理应许多姑娘妄想挤进这深深宅院里享福,然而这寻家却得托媒婆买人,而媒婆的态度殷勤,将她视为上宾,诡奇之至。即使当时她将自己卖了,是义无反顾的,可事後认清了寻家面目,仍不禁冷寒一阵。 如她请托秤师娇囡替她更命时,同她说的:「我进寻家,天真,胆大,不怕死。寻越残废,求子不易,可这难吗?我与他同房,再把肚里的孩子生下,给他寻家养,不正好?这孩子的将来,我不求什麽大富大贵,只望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让他长大。我原本只希望孩子能生下来、活下来,知足快乐,其余的苦,我替他受就好。」 娇囡听得呵呵笑,回问:「那夫人如今找我更命,甚至要牺牲这孩子,岂不与初衷相背?孩子险些流掉,您不该更珍惜才是?」 她定定地看着这个看不透年龄的女人,凄凉地笑了:「可现在,我不天真了。这孩子生下来,也不会幸福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要是他来了这世上,或许还会怨我,为何要带他来呢?不如,换点有利的东西,对谁,都好。」 对,那滩流在寻越床上的血,让她天真的痴想醒了。她知道自己在寻越的眼中,不过是具玩坏了就可以扔的玩物,不是妻子,甚至不是小妾,连人都不是,即使她躲到了这里,不妄不贪,不取不求,仍得被逼得走上让人践踏的路子。 在那滩血里,她也看到了一个低卑命运的轮回,她与她的孩子都被困在命运的漩涡里,她以为只要自己受点苦、忍点委屈,做这孩子的垫底,就能扶这孩子上苦海的岸。可她却没想过,苦海的岸上会是什麽,这孩子也是要长大的,即使寻越认他为亲子,他就能一步步的在这个阴沉的宅院中活得稳稳当当吗?她想到了毋言,七窍不灵,被孤伶伶地扔在仓房前做个凄惨的草人。她舍得她孩子受这种苦吗? 她又想起了肃离,想起了他牺牲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可她不但不感激他,甚至恨起他是痛苦的一切初始。她的孩子若扛着这样的命运生在这世上,到最後,肯定也是要反过头来控诉她的。 那滩血,是她的孽,她贫穷、无依的原罪。她的孩子落地,将会继承这一切。 她想到肃离忍痛又不舍地鞭笞她,想到她在蹄岬想他想疯了落到榻下自残尖叫,想到她用恨凌迟他的爱还有自己的出身──这种想得却没资格得到的煎熬、想与人平起却无立足之地的屈辱,这孩子终有一天也得领受,她挡不住的! 她牙一咬,告诉等着答案的秤师。「拿掉孩子,我没异议。」 她拿她的孩子还有整座饱蕴着女人价值的宫巢,作为交换盛命的代价。在下决心的那一刻,还未摘下宫巢更命,她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变硬变冷──是啊,若不硬不冷,哪个女人会狠心拿孩子作赌注的筹码?尚未更命,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肃奴了。 她残狠一笑,对娇囡说得很清楚、很狠绝:「我要你立下字据,五年为限,若我更命,命仍不盛,夺不得我要的东西,我要你偿我百倍钱!」这将人猜忌透的绝情话,连娇囡这种市侩的人乍听下都是一愣。 这是她从寻越身上得到的灵感。外头的人形容寻越,称他是个毫无人情常理的冷血之人,一旦违逆他,他便如洪荒,不论好坏违顺全数尽毁,再从一片废墟中,重建仅属他独有的沃田。 她悟透了,自己那想在权势、财富、身分的角力隙缝中安份求存的期望,是多麽懦弱,多麽愚蠢,打从给老爷迎进肃家、要被养着当妾开始,她就已经卷入湍流中,她这种消极的态度,只是让嗜血的人更杀红了眼,不会怜惜,只会赶尽杀绝。她应该要大富大贵,大权大势,站在比湍流更高的高崖上,筑堤填土,灭了湍流、灭了所有人,然後让一切如太一神开天辟地似的,重新定位,重立规矩,重头开始,往她想要的、冀望的方向逐步建设起来。 她便这样,篡了寻家,毁了贵家,溃了肃家,让自己来到如今这步田地。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四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五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五 手上的熟枫莲瓣,已经全部被她揉尽,地上满是斑斑点点的红汁水。她的手,像刚杀了人似的,血淋淋的。 思想了一轮後,她哼笑一声。如今,她倚靠着她用孩子换来的盛命,得到了她计画谋取的一切,眼中钉一个一个地拔除,建立了独属她寻奴风格的寻家矿业,而她到底恨肃离什麽,她想,这种问题在这大格局的结果下,便显得小家子气了,她不屑去知道。 她走到池边,涮了涮手,边记挂着下回,她得好好提醒毋言,别再问这种软绵绵的问题,她听得也恶心──更不想承认的是,会影响她接收丰硕成果的喜气。 四周很寂,只听得到她涮手的水波声。水里的涟漪扩得很广,直到槽厂北边那口缺洞上,都还看得到隐隐泛着月光的水褶。 连风从哪处吹进,摩娑了何方的莲花丛,只要她看去,总能看见花影摇动。 她从回忆中醒觉後,才发现,自己身处在这麽安静的地方,一点动静,都惹得她屏息凝神地注意。 她的心忽然空了一大块。 在得到那麽多之後,她是不是还缺了什麽? 可她还能缺什麽?她涮着手,恍着神想。 她不富饶吗?不,非常富饶。但她总觉得自己还得拿些什麽、夺些什麽,来填塞这种无声环绕、无人陪伴的孤静。不过,她还有谁能伴呢?她认识的人,不是一个一个被她整肃掉了?就连相依相随的毋言,也被她的冷漠气走了。 她终究又回到了一个人。 她冷冷地笑着,低下头去,看到水池里的脸被荡漾的水波皱得微苦。她心上稍稍一惊,想逃避什麽,赶紧别开视线。 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她连忙对自己说:什麽都没改变,一点都没有改变。 四岁开始,一个人对着淹没家乡的洪荒哭;进了安孤营,一个人惶惶地等着茫然的未来;入了肃家,一个人漠然地面对主母、奴仆的欺压,一个人承担着想要离开肃家的希望与忐忑…… 直到遇见那个男人,才不再是一个人── 想到这儿,她又是一躁,涮在水里的手猛力往前一泼,水珠哗啦啦地洒在远处,紧锣密鼓似地打在水面上。 她狠狠地抓着心口,吸了几口气冷静。 一会儿,水池静了,她也静了,她松了口气,跌坐在亭子上,神色有些茫茫。 她真是後悔。 答应那男人,做这件事。 这事,她甚至没跟毋言提起半字,只能独自闷闷地承受只有自己感觉得到的侵袭。而且那侵袭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体…… 她爬起身,拍了拍裙摆,看着北侧缺口外已墨染的天色,想自己也该回去了。 槽厂的入口,传来窸窣,接着是水浪轻轻泼溅的微声。听到这声响,寻奴的心松软了些,她想毋言还是毋言,尽管惹他生气了,他还是会回来看顾她。 她也没气了,更不想同他闹脾气、摆嘴脸,便擒着笑,回头面对── 「毋言,你──」 她蓦然打住。 来者不是毋言。 而是一个男人,站在水池里,静静地看着她。 这男人,她怎会不熟悉? 她诧异到喘不过气。「你──你为什麽──」质问的声音特尖:「为什麽你在这里?!」 男人披着散发,穿着惨白的宽衣,脸色苍如纸,她从没看过他这麽病态。可那眼神、那笑容,还是她熟悉的那般炙烈、那般温柔。 她知道这不对劲,她的胸口又开始疼了。她害怕地退步。「你、你走开!」 男人却在水中前进,眼神迷恋地牢捉她。就像当年,他一身赤裸,不羞不畏地朝她所在的岸上走来,只为了告诉她,他们可以不是兄妹、他们可以相爱;只为了奉献一个吻,让她知道他愿将自己的全副身心都交托於她。 但那都是虚无飘渺的记忆,永不成真的过去。 她再喊:「走开──」 男人停步了,开口,沙哑地说:「奴。」 她一身疙瘩泛起。她多久没听到他这样喊她了?不过旬月,她的心竟是惦记着的。 「不要跳。」他说。 寻奴一愣。「什、什麽?」 「要长大。」 她想起面对洪荒的那场梦中,她要逃离的那个人影,还有她始终听得模糊、只隐约记得唇型的话语。现在,她,听清楚了,很清楚。 「等我。」他再说:「你得等我。」 「凭什麽?!我活着只为我自己,不是为了你!」她回嘴骂道:「你要我在你身上刻铭文,就是为了要藉机扰乱我的心智吗?这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吗?!」 男人安静地地望了她一会儿。她的指控,没有激怒他,却是引得他又往她靠近了几步。 「不要再过来了!」她揣起桌上的烛台,作势要砸他。火烛呼地一下,熄灭了,槽厂暗下,只有北口的月光轻淡地晕染进来。 男人抬起了手,寻奴听到铁链窜动的声音。 一双铁链,栓在男人的手上。她惊愕地瞠着眼看。 「活下去,奴,不要绝望。」 「你到底在说什麽?!我听不懂!」她切齿地吼:「不要再扰乱我了!」 男人仍是那样柔软地用话语抚摸她。「你得好好活着,替我解开这双链子啊。」 他举着手,要上岸了。 她尖叫,把烛台扔向他。 那烛台却穿过他,扔进了池里。 「不要过来!」她害怕地叫:「我恨你!恨得想杀了你,我是个可怕的女人!你早该认清了!我是个会毁了你的歹毒女人!你不要过来!」 「不,你不可怕啊,奴。」他深深地望进她。「你是,你是上天赐给我最美好的礼物。」 她摀着耳朵,他越近,她越慌。「住口!我已经毁了你!」 「你知道这链子是什麽吗?」他举着链子,轻轻地说:「这链子锁了我一辈子,叫做寂寞。」 他爬上了岸,铁链啷啷作响,听在寻奴耳里,是头疼的刺耳。 「你是,钥匙。」他摊着手臂,用一个怀抱的姿势,一步一步走向她。「你是,我的生命。」 他再靠近,寻奴的头、胸更是尖锐地疼、烧灼地热。 「奴啊,好好活着。」进入黑暗的晕眩前,她听到他说:「活着,解开我的寂寞,让我,爱你。」 然後,她感觉自己──坠落了。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五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六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六 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哭声。 「大哥……我痛……好痛……」 她听得喉头一梗。 她看到一个女孩浑身红色的斑驳,掉落在榻下,站不起来,也爬不上榻,像一只住在阴沟里的爬虫,卑贱地蠕动。 「大哥,你在……你在哪里?」那女孩空茫的眼对上她,却又穿过她,在远方无助地找着什麽。 「大哥,你为什麽不来?不来看我?」她再爬,身上的口子磨在地上,都给磨出红湿。没爬几下,她又被留在原地,呼呼咽咽地哭喘着。「我好想你!好想你,你为什麽不来?!」哭着,喘着,尖叫着,甚至激动得揍着,搥着,自残着。「为什麽不来──为什麽不来呀──为什麽不来啊──」 寻奴闭上眼,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段在蹄岬疗伤的回忆,非到不得已,她不敢轻易碰触。每一次碰触,都会让她为自己的狼狈泫然欲泣。 她转身,想逃。这悲惨的记忆,如今已成功的她,根本不需要!她心狠地想:不需要! 「奴……」 寻奴一愣。 「奴,我在这儿啊……」是诱哄的声音。「不怕,我替你顶着,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她眼睛一眨,隐约看到黑暗里出现了个影子。影子上前几步,轮廓清晰了,是那男人。 男人想靠近那女孩,往前却掉入了一片浓稠的泥淖里,可他没放弃,还是悍着身,一步一步想靠近。 他每动一步,他身上的皮就开了,肉就绽了,一瞬,他的身子也跟女孩一样,红红地染着凄惨的斑驳。 她也看到了,他的四肢、他的脖颈上,都给铐上了粗重的链子,像深牢的重囚。那些链子的源头被藏在漆黑中,不知正给谁牵着。 女孩一震,好像听到他的呼喊,不哭了,也在找他:「大哥,大哥,你在吗?大哥啊,你在吗──」 链子忽然紧了,甚至一节一节地往後扯,男人吃力地僵持着,手被拉直,颈子给扯得往後直仰,他却还是挣扎地前进,眼里仍是那样渴望地要碰触那呼喊他的可怜孩子。 「不哭了,奴……」他沙哑地喊,声音像游丝一样,快断了:「不哭,我,我在,在这儿……」 「大哥──」女孩心慌地叫。「你在吗?在哪里呀?」 可男人终究无力了,一脸槁木的惨白,一身蜿蜒的红流,瘫着身体,任链子摆布。 接着,寻奴听到了那阵她时时都想着要毒哑的声音。 「离哥,你要去哪儿呢?」是贵姝。「你是我的,你还想去哪儿呢?」 她那狡诈的面孔,慢慢地浮出了黑暗,手上揣的,正是铐着男人的链子。 她将男人拉回自己身边,用那修美细长的指,轻轻地勒握着男人的颈子、下颔,美唇在他死白的脸上留恋地徘徊。 她挑逗地哂着:「吃蜜的时间到喽!迟了,就不给你喽!」说着,甚至张开牙,轻咬着他的脸肉。 锁链越缠越紧,男人的四肢被死死地绑着,身上仍淌着血,力气像血一样流尽。这男人唯一能做出的反抗,就只是面无表情,对女人的艳香不为所动,眼睛茫茫地看着那仍在哭着找他的女孩。 寻奴看了满腔的躁,她想骂,想阻止她继续亵渎他,却喊不出声。 贵姝发现他的视线了,循着看去,看到了女孩。 她残忍地笑着:「唷,小婢女,我找到你了,你没死啊?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她咧着嘴,伸出手。「知道白面要怎麽吃吗?要沾蟹黄吃啊,你不知道吗?可怜唷可怜……」 寻奴气得发抖。 贵姝走向那女孩,手弓得像一双鹰爪,要攫她。「这次,即使你要出恭,我也不让。我不会再让你逃了,小婢女。」 眼见那爪子要抓上女孩了,突然男人凄厉一叫,变成一只白羽大鸟,挣脱了锁链,扑抓住贵姝。贵姝不怕,反而高声大笑,手指真成了一把鹰爪,贯穿鸟翅,狠戾一扯── 大鸟没了翅膀。 寻奴张嘴,无声地尖叫。 她的脚边,都是大鸟喷泼出来的热血,纷乱残破的白羽。 大鸟在贵姝的怀里气息奄奄,她低头,伸着小舌,得意地舔着大鸟血淋淋的伤口。她说:「离哥,你是我的,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 然後,她看向寻奴──好像知道她一直都在旁边观看。 「我是转运使之女。你还想怎样?」她笑:「你有什麽可以跟我拼?小婢女。」 寻奴感觉自己的胸腔被愤怒撑到即将爆炸,她一定得做什麽,才能发泄那爆炸的力量,否则她会毁了自己,会想杀死无用的自己── 可她还来不及靠近贵姝,脚下的地却是一软,像流沙地,慢慢地将她吸纳进去……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六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七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七 她正坐在丰盛的菜肴前,面对着四个人。由左而右,是转运使、主母、贵姝,还有他。大家环在圆桌上,各有各的碗筷,各有各的心事,乍看像团圆,细看却是各怀鬼胎。 那是她回到肃家的天,主母给她置办的一场洗尘宴。对那晚,她只有一个印象──像那太过明亮的烛光,把一切事物照得明晃晃、虚浮浮的,就连主母被虚伪的笑掀起的皱纹、贵姝那老不服气地折着的眉头,都被亮光粉饰了太平。 她得意地笑,优雅地捻菜,欢喜这太平的粉饰。越太平越好,如此当他们发现背地的波涛掀得是何等猛浪,他们脸上的惊奇便会愈加可口诱人。 菜吃着,她感觉一道炙灼的视线黏着,她迎上去。 他还是那样旁若无人地看着她。 她笑了一声。「看够了吗?」 他看她。 「为什麽你只能这样看我?」 他看她。 「为什麽你如今只能跪在地上向我讨饶?」 他看她。 「这三年你为我做了什麽?」 他看她。 「什麽都没有。」 他看她。 「我可以自己毁了他们,我不需要你了。」 他看她。 「你的歉疚,你的爱,都让我觉得恶心。」 他看她。 她咧着嘴尖笑。「你让我觉得好恶心!」 他看她,由始至终,他都是那样安静地、平和地看着她。对她的嘲讽、她的指控,一律,默默承受。 然後,他撩起袍子,站起身,走向她。 他这一起身,同桌的三人俱是一惊,连忙拉扯起手上的东西。 又是锁链的声音。啷啷的,啷啷的,响得刺耳。 这声响,提醒了她──直到她搞垮了贵氏父女之前,他一直都是被这三人养玩的一只囚鸟。 他向她走进一步,主母就收紧链子,一收紧,他的肤体便开了口、溅了血。 可他不以为意,转头,漠然地对主母说:「对,我疯了,早就疯了,只是还没溃,因为我还得替奴抵着你们呢。可现在,奴能保护自己了,我也豁出去了,什麽都不在乎了,你呢?在乎吗?」 他继续前进,向她伸出手,甚至微微一笑,想抱抱她。贵姝脸色极僵,也卷起链子。一卷,他便捧着胸口,面目痛得惨白,冷汗直冒,无力地跪在地上。 可他仍告诉贵姝:「在放妻书上签字吧,贵姝。」 转运使听了,怒红了脸,扯着链子,这链子扣在他的颈子上,扯得他不得不抬起头,面对这三人。 然而他的脸上竟是不怕死的讽笑。「朝上有什麽好眷恋的?」他喃喃地说:「打从开始,江流侯不过是你们的奢想。你想把我打到连一个川兵都做不成?没关系,不如,我们同归於尽吧,转运使。」 最後,他看着她,温温地微笑。 「我的确懦弱,因为,我害怕,害怕死,死了,就再看不见你了。」他对她说:「就让他们把我当成囚鸟一样玩,也好过眼睁睁看他们伤害你。」 看着眼前的一切,她心里的某处瘀似乎正在化开。她一惊,她难道在谅解着什麽? 她并不想谅解。她斥道:「藉口!」 「没有贵姝了,我们之间,没有贵姝了。」他再说:「我还可以爱你吗?奴,可以吗?」 「恶心!恶心!你让我觉得好恶心!」她继续抗拒谅解。 若她谅解了,她要恨谁?要恨谁才可以宣泄心里那几乎要将自己勒毙的嫉世愤怒?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矛盾,於是,他向她摊开了手,轻轻地说:「我让你,恨。」 她一听,全身僵住。 「恨我,可以让你放过自己,那我……」他笑得好开心,好真恳。「让你恨。」 她崩溃地尖叫,扑向他。他们身後忽然开出一片养满熟枫莲的水池,她将他扑进了淤泥里── 她骑在他身上,奴役畜生似的,扯他的发,咬他的唇,啃他的颈,抓他的胸肉,听他吃痛的呻吟。她想看到他的讨饶,想得到自己的胜利,想找到自己解脱的可能── 可是,痛过之後,她发现,他还是用温热的眼神,缠绵着她的脸。像个无论如何都会宽容的母亲,任着孩子在自己身上予取予求,因为爱,而不发一句怨语。 「你看什麽?」她却觉得这种视线,一再提醒自己是个猥琐的失败者,永远绕不出那狭隘的阴沟。 他微笑,伸手,想摩娑她的脸。 她甩开他的手。「不要这样看我!」她往一旁抓起了泥巴,砸在他的脸上,双手狠狠地压着他的眼睛。 「消失!你得消失!你消失了我的命才可以重来,我才可以不再为你痛苦!」她抽出一手,想像自己揣了一把刀,往他胸口搥去。「都是你!你为什麽要出现?我可以安份,我可以接受这贱命,我可以逃出这个家,我可以不要那麽受苦,可你为什麽要爱我?!为什麽要牺牲自己保护我?!我不稀罕,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稀罕!我得到了什麽──我什麽都没有了──」 当她冷静下来,浑身乏力了,她看到,她的恨意真的成了一把刀,插在他的胸口上。殷红的熟枫莲,在他身上茂盛地开着。 她杀了他。她笑了一声,又哽了一声,有点哭笑不得。她杀了他,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吗? 「奴……」那被她报复得残破的男人,孱弱地说:「你,看到了吗?」 她咬着牙喘气。 「……羊脂莲,开了。」 她的心一梗,开始发酸。 「你是,乾净的了……」 男人没有声息了。 她剥开他脸上的泥巴,发现他半阖着眼看她,脸上还残留着释怀的微笑。 「你说羊脂莲开了……」她傻傻地看着他,傻傻地问:「开在哪里?」 「你说我乾净了……」她再问:「我哪里乾净了?」 她哭了出来。「怎麽办?杀了你,我更脏了……怎麽办?」 然後,她发现有人在前头看她,她寻过去,看到了一个直立的婴孩。婴孩的肤上惨白,没有血色,大得像骷髅的眼窝镶着黑白分明的珠子。 这无声的指控,像洪汛,无情地淹过她。 她只能在沉浮中,号哭、尖叫──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七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八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八 寻奴终於惊醒。 她的脸上,是湿的,是自己的冷汗,自己的泪水。她的脸上还是热的,是抱着她的人呼喘急促的鼻息,是焦躁的热汗。 她定睛,对上了毋言那双金色的眸子。 「毋言……」她虚弱地喊。「我在哪里啊?」 毋言没有理睬她的问题,却是收紧手臂,将她拥得更紧。寻奴发现,他在发抖。 她看了看四周,他们在舟马上,毋言把她当成病入膏肓的病人一样护着。她想起身,他的力量仍绷着,不让,把自己当床,让受伤的她睡着。 可她没受伤。 「我没事了。」她抹掉了眼泪,笑,想让他放心。「我可能只是累了,没大碍。」 毋言定定地看着她,像看穿她的谎言。 她想起那男人在梦里看她的模样,突然又一阵恼怒。 不料,毋言动了嘴唇,念着:「对不起。」 寻奴一愣。 「我不会,再……」他的表情既痛苦又愧疚。「丢下你。」 因为他对她负气,离开了槽厂,让她独自面对深渊,让自己受到伤害,倒落在那亭子里……他竟然觉得,那是他的责任,那是他的过错。 就像那男人,当她的恨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时,他可以温柔地对她微笑,对她坦然地挺出怀抱,轻轻地告诉她,他,可以让她恨,只要她好过一点…… 为什麽? 为什麽要对她这种心中有阴沟的人那麽宽容? 到底为什麽要和她一起痛苦? 她伸出手,也紧紧地环住毋言的胸膛,把哭、把苦,都诉在他的怀抱里。 「我要怎麽办?毋言……」她哭着:「我要怎麽走出来?」 毋言听不到,只能用肤触感受她悲伤的深度。 「我走不出来啊……」 他不知道她哭了什麽、喊了什麽,他只感觉到她在发颤,这发颤里有挣扎、有矛盾,甚至可能有悔悟。她的发颤像拳头,击中了他,让他也痛了起来。他哑哑地张着嘴,用力,想逼出点声音,最後逼红了脸,还是无声。他次痛恨自己的无言,连一个安慰的声音都发不出口。 他只能将她拥得更深,用自己的体温教她晓得,他甘愿,和她一块在阴沟里,溺毙,也好。 《恋奴.清莲卷》第二章〈魇痕〉之八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一 那天,他那样绝然地背对她,离开婴庙後,不久,便听到了他要随官团北上,前往玉漕探勘复兴中的矿场。寻奴以为,那是两人的最後一面。 该驱的人驱走了,该疯的人也疯了,所以,那阵子,寻奴也就不让毋言上上下下地跟着,哄他早些歇息,自己独自回房。 黑暗中的房里静悄悄的,没声没息,当她点亮灯烛,揽镜一照,却吓得跳下座来。 镜子对着榻,榻上静静地坐着他,他深深地望着她。 「你在这里做什麽?!」她质问。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她。 「请你离开!」她稳着声音,指着门,义正词严。 「我明天,」他说:「要北上玉漕。」 她冷着脸瞪他。 「我要逃走了。」他面无表情。「你要让我逃吗?」 她无法会意他想说什麽。 他又说:「还剩下一个人。」 他伸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字压得极重。「我。」 他说:「你还没报复我,不是吗?」 之後,两人无言地对视,很久很久。 她噗哧,笑了一声。 这笑,是嘲笑,她嘲笑他的无知、他的自以为是。她当下得意地想── 早报复了!我头一个报复的就是你!我杀了你的孩子! 可又有一个哀戚的声音,同时在另一头响起── 我也杀了我的孩子。 哀戚将得意抵销了,她的笑有点僵。 倒是他,他无动於衷,认真地看着她。被他的稳重相衬之下,她方才那亵渎他的笑,反而像是涉世未深的轻狂,容易教人甚至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不笑了,问:「你若只是想跟我说这些事,那你可以离开了。因为我听不懂你要说什麽。」 「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吗?」他紧追不舍。 她皱眉。「说过什麽?」 「我要你在我胸前,刻铭文。」他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驾驭我,探索我,让我变成你的傀儡。」 她一愣。 然後,他竟笑了,笑得有点满足。「这样,不也是在报复我了吗?」 寻奴的手忽然被握住,这才让她回神。 她迎向那手的主人,还有此刻他们身处的地方。这是一间单调的大厅,只在中央摆设了供他们入座的简单桌凳,其余四周俱是围着木雕的落地窗棂。外头光芒强而烈,让这处空间被筛得茫茫亮亮,置身其中恍如梦中。 她这才注意到毋言的视线始终牢固地盯着她。她觉得自己又被看透了,可这次她不恼怒,反而心虚地避开。 「别这样看我好吗?毋言。」他那双金色的眸子注视起人来,实在很压迫。 毋言翻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着:「什麽时候?」 寻奴安静不语。 「你怎会,在他身上,刻铭文?」 良久,寻奴才答:「是他,要我刻的。」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也同寻奴他们坐在一块。这男子蓄着一对灰白双鬓与胡髯,微驼的体态穿敷着黄麻料子的襦衣,生得至凡普通,是个总会在摩肩接踵的街市上与之擦身而过的路人。 寻奴赶紧转移注意,问起男子:「尹师傅,您都看过了吗?如何?」 「是的,夫人的『房间』都已查探过了。」被称尹师傅的男子说:「我也找到『他』了。」 「他到底想怎麽样?」寻奴连忙问:「他是不是想对我不利?」 「夫人,我执业几十年来,您的状况我是头一回遇到……」尹师傅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他』不大像魇,所以无法用咱们侍魇师平常的法子替您去魇。」 原来,这位尹师傅是寻奴请来的侍魇师。此师凭靠能在梦与回忆中来去自如的技艺,以抓魇虫、治魇病为业。 寻奴一直以为,梦中的他,甚至在现实中以幻象之姿出现的他,都是因魇病而生的。一听师傅这麽说,她便有些慌了。 「他不是魇?那他是什麽?」 「夫人刚刚说,您曾在『他』身上,刻过铭文?」 寻奴感觉那道锐利的视线又紧逼而来,她努力忽略毋言那担心过度的反应,镇定地回答尹师傅的问题:「对,刻过。」 「看来夫人是精通金名术的佼佼者,我尚且不知金名术原来可以刻用在人身上。」他稀奇地说:「如此,是否能像驶舟马一样,操控人的动向?」 寻奴尴尬地答:「可以。」 她咳了一声,再问尹师傅:「所以,如今他侵入我的记忆中,甚至影响我的睡梦,就是刻铭文所致?」 尹师傅想了一阵,才说出他的推论:「若刻铭文是一条路径,可以让施术者影响对方,那同样道理,对方应也可循同样路径,影响施术者。」他又补了一句。「只要,对方的意志比您这施术者还要强。」 寻奴听得愣神。 那时,她以为他是被她逼疯了,才会说出这等痴话。现在想来,她才醒了,那是他诱她上当的诡计。这男人早已有信心,拥有比她还要壮盛的意志,足以循金名术的轨迹回来反控她。 要被当傀儡耍的人,不是他,是她这个傻子!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一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二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二 她想起那晚,面对他那痴话,她轻蔑地说:「对,你的确说过这话。」 他殷殷地期盼:「那,实现啊,奴。」 她被他的殷切激起了一波莫名的火花。复仇,这个权利应该主导在她手上,如今他那样企盼、那样渴望,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逼、被屈,失了主控的地位,让她无来由的一阵心急。她要重新夺回主位,竟想也不想,直接答应他:「好,你说的,你不要後悔!」 刺青,是将颜色刺入肉中。而在肉身上刻铭文,则是将捻如蚕丝、软而细的铜线刺填进肉里。 他不说二话,脱了衣,上了榻,坦着胸,任她。 她还记得,当她拿着镊子、镊着薄如毫发的铜丝,一小寸、一小寸地用针刺进他的胸肉里时,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痛苦,眼睛从不移开她,彷佛她认真的神情是一幅幽景、一品美瓷,值得他这样专注的欣赏。甚至,她在他脸上看出了一种满足的甘甜,好像她此刻刺进他肉里的,是绵延成丝的爱意与思念。 就这样,她在这男人身上,成功地施下了金名术。她若够狠心,要他登上求如山刺杀少司命,他也无从反抗。 「你或许无法再做回你自己。」她有些得意,是熟悉的复仇快感。「你是我的傀儡。真不後悔?」 他拿着一方白布,压着针刺的伤口,坐起身来,望着她。「不,奴,不後悔。」他轻轻地说。 他那淡然的话语,逆来顺受、毫无怨尤的表情,总让她笑不久,那彷佛是一套柔软却精妙的拳法,在迂回地扭着她,让她无形中被制得双膝跪地。 「你到底为什麽要我这麽做?」她问得冲。 他默默地看她。 脑海中突然闪过几个词,让她觉得恶心,非得脱口而出。「你以为你在施舍我吗?!你在怜悯我吗?!」 「当然不是,奴。」他缓缓地说,始终好脾气、有耐心的样子。「你,感觉到了吗?」 她当时一怔。 「我好像,感觉到,你的温度了。」他压了一下胸口。「这样,离开你,到遥远的地方,就……」 他笑。「不寂寞了。」 她以为,是自己的狠戾、堕落,终於把这男人的神智给逼溃了。看一个正常人逐渐癫狂,说着那样黏腻的话,她忽然感到害怕,却忽略了那当下袭向胸口的一阵酸悸。 「我只是希望如此。」他又说:「没有恶意。」 之後,当她梦到他,当她想起他,那阵酸悸,始终伴随。 那晚的最後,她是落荒而逃的。 而他追上她,叫住她。「奴。」只是为了问:「这会留疤吗?」 她不懂他何苦这麽慎重地问这小事。 「若有疤,」他说:「要帮我去掉。记得,别留下证据。」 以金名术控人,其罪与偶师操生人偶等同。他甚至贴心地提醒她。 如今全程一想,经尹师傅一点,寻奴恍然大悟,然後,浑身颤抖。 复仇的路走到这一步,她终於知道要害怕。 「他,是不是……」她抖着声音问:「想要反过来,控制我?」 尹师傅被问得一愣。 毋言担心地握上她的手,她又转过身,急切地对毋言解释:「这样就通了,毋言,一切都通了!为什麽我会希望他做上江流侯?为什麽我会说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话?为什麽我的梦中都是他受苦受难的样子?这些都有解释了!因为他控制我,要我替他付出,因为他在向我辩解,他要我体谅他,他逼我原谅他──」 毋言也被她的语无伦次弄得慌了,连摇了几次头,嘴开阖了几次,都不知该怎麽安抚她。 这时,尹师傅冷静地问了一句。「夫人怎会这麽想?」 被这一问,寻奴终於安静了下来。「什麽,意思?」 「夫人这麽想,太过偏颇。」 「我不能这麽想吗?我近日的生活都被他给搅乱了!」她反问。 「我查看过夫人的三魂七魄。」尹师傅说:「它们仍是健全的、自主的。」 寻奴一震。 「也就是说,夫人,您并没有被任何人控制。」 不知为何,他这样反驳,寻奴突感羞愧,脸一阵红。好像一个做了坏事的人,想将过错嫁祸予他人却遭旁人当场拆穿的卑鄙者。 这难堪,让她暂且说不上话。还好毋言的手始终握着她,他并没有嫌弃她。 「『他』并非魇,且就我观察,我认为,他是无害的。」尹师傅继续解释:「他逆反的意志,的确比您这位施术者还要强大,但究竟是什麽力量造成这般强大的意志……」他顿了一下,思索字词,才说:「依我看来,应该是,思念。」 寻奴的脸上,一片茫然。毋言却别开眼,表情五味杂陈。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二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三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三 「我不知他与夫人有何关系,但我认为这道逆反的意志,全出於思念。」尹师傅以为两人没听懂,又说了一次。 寻奴是听懂的。她的茫然,只是因为不想承认。 她反驳。「但师傅,我做的梦,是恶梦。」她残忍地坦白。「他让我,很痛苦。」 尹师傅想了一阵。「夫人,我执业以来,最常遇到的魇病,大多是外在因素而起,人事、境遇若与人自身内在的痛苦掀起共鸣,便会生魇。夫人的经验,也是如此──因为对方的存在与记忆,与您的痛苦太过相似,两者相合,共生共鸣,因而生魇。」 「所以,当我醒着,会看见他……在靠近我,也是,这个原因?」她似乎听懂了什麽,但仍问得小心翼翼。 「是的,而且依我浅见,此症状之发生,正是彼此共鸣最强的时候。」 寻奴有些无力。既不是魇,不能除,她要怎麽摆脱他? 她受不了,他这样黏腻、炙烈的爱。再这样感受下去,她会觉得自己这三年的仇恨、牺牲都是徒劳,都是妄举。 「师傅!」寻奴激动地求他:「请告诉我,他既不是魇,那我要怎麽脱离他?」 尹师傅面露沉思,过了盏茶,方说:「我觉得,他的样态,好像在找着什麽。」 寻奴皱眉。 「或许,他找到他要的东西後,就会离开您了,夫人」 他在她的记忆中找东西?他能找什麽? 她心忽然一紧,忙问:「师傅,他难道是想找我不愿告诉他的秘密吗?」 她这话问得太自我、太唐突,尹师傅一时会意不过。但他马上想通,便问:「这秘密有多重大?」 「我自己连想都不敢想。」她杀了自己的孩子,她时时都在逃避这个痛苦。 「那想必这『房间』是有『上锁』的。」尹师傅说:「秘密发现与否,要端看主人是否有尽保管之责。一经保管,除非对方是能手,略通突破之术,否则无法闯入。」 寻奴松了口气,却也发现自己的想法越扭越畸。杀了他的孩子,本来就是她用来报复他的至极手段,为何这把匕首她迟迟捅不下去? 她若不是被人操控,难道这会是她的良知在作祟吗? 她这种人还有良知吗? 见她仍是苦恼着脸,尹师傅不大安心。「夫人是否有什麽难言之隐?」 寻奴不答。 「您与他之间,是为私事,我不便插手,但……」他好心地提议:「若此人乃一卑鄙恶人,表面无害,实际却想闯进您心中为乱,我想,夫人,您还是报上官府吧!」 这话让她愕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太惶恐了,以至於这个毫不知情的外人以为,「他」,是个猥琐小人。 不是,他只是一个……爱她爱到快要毁灭自己的疯子。 她抚着额,苦痛地闭上眼。瞧,她甚至开始帮他说话了,到了这一步,她踟蹰了,她到底要什麽?她到底要将他摆在什麽位置上,才能安然一切? 见寻奴面色惨澹,尹师傅想起什麽,忙将毋言唤离。「我们得快些离开!」 毋言没理他,迳自替寻奴揉着额穴。 「我们毕竟是生人啊,这样闯进夫人的意识中待着,对夫人总是负担啊!」 毋言这才瞠眼一惊。是了,为了诊察之便,他和侍魇师现在正处在寻奴的脑海中。未免相处不融,这间「房间」,还是寻奴为了容纳两个闯进的生人而特意开辟的,因此空荡无物,以免隐私遭窥。 但是,他还是很担心寻奴,起身起得拖拉。 「夫人,照我的建议,留下来,与『他』谈谈吧。」尹师傅离开前,对她说:「或许,他要的东西,是您能给的,这样,不就解决问题了?」 寻奴长吐一口气,抬眼看上尹师傅,眼神清亮了许多。「多谢师傅提议。」她问:「请问我能待多久时间?」 「依燃香计时,应为五炷。」 「我明白了,我与他谈谈。」她看向毋言:「毋言,一会儿出去,记得先给师傅请票子,别怠慢人家,师傅帮我很多。」 尹师傅一旁听了,拱手道谢。 毋言那忧心忡忡的注视仍放不开她。 她握住他的手。「我不会有事的。」 他以更重的力道反握。 「那天,我说错了一件事,毋言。」她说:「你,不是外人。」 他的眼神因这句话而浓烈。 「但有些事,我必须先整理好,才能告诉你。」她软软地求道:「拜托你,给我点时间。」 毋言不顾尹师傅这外人还在,竟牵起她的手,用他的唇,珍而重之地印上一点温暖。 「谢谢,毋言。」她感激地说。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三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四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四 尹师傅与毋言走了以後,寻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空房内。这里无声,无风,无动静,光筛过窗棂落在地上的影子永远定在那一刻,让人不知时间是如何流动的。 自己独自坐了多久,毫无所觉,只知道当她抬起头时,他,已经站在她面前的角落上。 此时,她听到了细细的流水声,空房的轮廓像是被水淋上的颜料,慢慢被洗去。洗去的那些残影像瀑布一样顺着下坠,坠入了一条暴怒的江河中。 当她回神,她发现她与他已站在她经常梦见的崖上,听着江涛爆裂山石的声音。 她深吸口气,开口:「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杀了我故乡的洪涛。」 他深深地望着她。 她再说:「就是这洪涛,让我们的生命一开始就不对等。」她咬牙,觉得好像有什麽东西在割着心。「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让你去我的秘密花园,不应该让你进入我的心,不应该给彼此希望,我应该安静地离开这个家……如果我们打从开始就不认识彼此,你和我……都不会那麽痛苦了。」 他走向她。 她一震,後退一步。「够了,我……」她顿了一下,才艰难地咬着字:「会放过你。」 他的脚步不停。 「我醒来以後,马上回玉漕!」她被他的逼近弄得慌。「你就好好选你的江流侯,你我从此毫无瓜葛!」 他竟还是不停步。 「你到底要找什麽?!」她急得喊出来。「我一无所有,我什麽都给不起你啊!你放过我吧──」 他越过她,走到她身後。 寻奴愕然一顿,赶忙回头去看── 她看到他跪下来,抱住了一个哭泣的孩子。 「奴……」他抱那孩子抱得极紧,完全不嫌她那难民似的脏破,几乎要将她镶进自己的肤肉里。「不要跳。」 她倒抽一口气。 「要长大。」他殷殷地哄着,甚至摇摆起身体,让自己成为一座能哄孩子入睡的安稳摇篮。「等我。你得等我。活下去,奴,不要绝望。」 寻奴恍然大悟,这一悟,让她浑身泛起颤栗。 「你知道这链子是什麽吗?这链子锁了我一辈子,叫做寂寞。」他抱着那孩子,继续喃喃低语。「你是,钥匙。你是,我的生命。」 她眨了眼,惊讶发现那孩子的肉体竟慢慢地融进了他的体肤里。 「你也是……」 说着,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笑着:「上天赐给我最美好的礼物。」 那孩子,已彻底与他融为一体了。 她心头一梗。 「所以,不要再说自己是废物,是粪土,不要看轻你的生命。」 她好像隐约明白了什麽。 他一直都在找那个把自己藏在最无助、最寂寞的时刻里的孩子。他想找到,非得找到,穷尽一生都要找到这个身分低卑、却拥有最乾净的灵魂的孩子,然後把她拉进他最深最牢的怀抱里,呵护着,温暖着,耗尽他的生命去爱着…… 只为让她知道,她生命的重量,是多麽不可轻视的厚实。 他引诱她,让他进入她的心,不是为了控制她,报复她。 却是要──救赎她。 她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 「我是恶的,脏的。」她哽咽地问他:「你不是也这样说吗?」 他心疼地看她流下来的眼泪。 「你觉得,我还值得你救赎吗?」 「你记得吗?奴。」他轻声说:「有一个女孩,只坐那老爷的舟马。」 她抹着眼泪,静静地听。 「坐舟马,不用一张竹纸,可她还是给了那老爷一张竹纸,即使她也穷。」 那是好久以前,她还单单纯纯、平平凡凡,背着那吃重的土气箱子,怀着天真却执着的理想上术监的时候。 「然後,她看到了我,开心地笑着对我挥手。」 那是她回不去的岁月。 「你知道吗?奴。」他微笑。「然後,我就爱上你了。」 她的眼泪掉得更多。 「以後,太多时候,即使你恨我、伤我、杀我,甚至让我彻底失望,我还是……」他说:「只记得这样的你。」 「不要再说了!」她摀着面喊:「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了……」 「奴啊,你不卑贱,你是美好的,你不要……」他的声音也沙哑了。「再恨自己了,好不好?」 原来,他都看透彻了──她最恨的,终究是自己。 可他真的都看透彻了吗? 她还有秘密啊,连她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秘密啊! 她能说出来吗? 她颤颤地抬起头,看着他那慈蔼如母的笑脸,突生一种感觉──好像面对这样强大却温柔的力量,什麽过错都能够被包容,被谅解。 她生出了勇气,吃力地问:「我,我杀了……你知道吗?」她痛苦地咽着唾沫,紧到临头却说不下去。 但她想要解脱,想要被宽恕,真正的、彻底的!所以她逼自己说出来── 「我杀了我们的孩──」 她的话戛然而止。 「大、大哥……」她的声音害怕地抖着。 他浑身都在流血,全身上下,皮开肉绽。 「大哥!」她尖叫。 他的唇动了几下,然後摇摇欲坠,坠下崖去。她看到,那宽恕她的笑容,还挂在他脸上。她甚至在刹那间读懂了他的唇语── 别恨。他说。 他就这样坠落了下去,教他身上的血将那江涛都给染红了。 一片血淋淋的江涛山河。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四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五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五 寻奴惊醒过来,却岔了喉,霎时缓不过气,急呼呼地嗤着声,脸都胀得通红。毋言赶紧扶她起身,给她抚背,抚顺了,才小心翼翼地喂她清水吃。 候在一旁的尹师傅忙问:「夫人,发生什麽事了?!怎这般惊醒呢?伤身啊!」 「我、我看到……我看到了……」她的嘴唇抖着,竟说不完一句话,眼眶就红了。 毋言要尹师傅别多问。 尹师傅叹气。「行,人醒来就好,缓一缓神吧。」他说:「下回,遇到再大的事也得镇定,您这样一惊诧,万一将回来的路子给震绝了,就回不来啦!夫人。」 她牵了牵嘴角。「是,多谢师傅提点。」 可她心想,她怎能镇定? 为什麽他流了那麽多血?为什麽他坠了崖?为什麽── 她摸上胸口,眼睛越瞠越大。 为什麽心里一片空虚? 没有温度了。 他,不见了。 毋言牵她的手,写道:「没事?」 她抓着毋言,想告诉他她梦见的东西,可嘴巴嗫嚅了几下,终究说不出口。这要怎麽说,说了又能代表什麽,这不过是场虚幻的梦罢了。 毋言也不追问,替她摆好鞋子,扶她下榻,带她回家。 坐上舟马,寻奴摇了摇毋言的手。 毋言认真地看她的唇。 她说:「回玉漕吧。」 毋言紧紧地握她的手,很激动。 「结束了。」她笑得疲惫,却也不再虚情假意。「我们回玉漕,好好休息吧。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都没能做呢。」 他张口,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好。」过了一会儿,又艰难用力地吐着:「我会,一直,陪你。」 寻奴的脸上有了些朝气的红。「谢谢,我们重新开始吧。」 他们回府後,经过天井池的廊上,看到了戏台上仍在搬演着戏曲,主母软软地瘫在榻上,痴呵呵地看着笑着。寻奴走过去,替她抹了抹满是口涎的嘴巴,把她身上的饼渣子清了一轮,喂了她几口茶,谈了几句天气、戏子,才离开露台。 毋言一直在旁看顾着她。 连面对这个主母,她都不再作戏了,只是很单纯的,将她视为一个老人照顾。她的举手投足,俱是云淡风轻,没有目的,没有炫耀,一切,自然而然。 他不知道她梦到了什麽,可他感谢此刻有这一双眼睛,看到这样的寻奴。 他们走回廊上,寻奴对他说:「我去更衣,一会儿一块用晚饭吧,我们得筹备筹备归途呢。」 他对她笑了,迎面朝他们走来的婢女见他会笑,都诧着眼。 这群婢女似乎有事要报备,寻奴便问:「怎麽了?」 「小姐。」她们回了神,沉了脸,低低地说:「那个……独叔,回来了。」 寻奴听了僵住,毋言也马上变脸。 「独叔回来了?」她再问一次。 「是的。正在厅里等着见小姐。」 「那,我,我……」她有点紧张,失了平日从容的样态。「二爷呢?也,也回来了?」 婢女面有难色,没回答。 寻奴没耐性听她们这样支吾,一个箭步就往大厅走去。 她门推得猛,声喊得亮。「独叔!」 那入厅一刹那,她不再否认了,自己是有点兴奋的──她以为她会看到肃离,像往常一样,坐在厅里吃烟。可厅里却只站着独叔一人。她这才意会到,为何婢女们说的,是「独叔回来了」,而非「二爷回来了」。 独叔脸色恹黄,眼窝灰败,把全厅的气氛都弄得一阵惨澹。 「独叔……」她颤颤地问:「只有你回来吗?」 他老人家点了头,想说话,声音乾哑,出不了声。 她再问:「你二爷呢?」 独叔的头更低了,窜出了一声啜泣。 这啜泣简直是一记撞钟的槌,把寻奴撞得踉跄。 「哭什麽?」她硬声:「你哭什麽?独叔。」 她想起那个梦──他浑身是血,坠崖了,留下一整片血红的江涛。 她忽然起了想逃的冲动,在独叔还没出声前,她想逃出这个厅。她退了一步,却撞上了跟进来的毋言。毋言扶好她,忧心地看着她。 独叔嘎哑地说了:「小姐,二爷他……」 他的停顿,让寻奴倒抽一口气。 别恨。他说完这句话,就落崖了── 独叔哭了出来。「死了!」 他真的,不见了。 她眼一翻,腿一软,往後一倒,毋言赶紧接住她。 她仰着头,看着天花,天花上的纹路纠结得乱腾腾的。 她笑了一声,又笑了第二声。 然後,欲哭无泪。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五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六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六 码头是南来北往的中枢,运货,运人,也运死在异乡的屍,故在最僻静的一角,划辟了一块地,充作屍房。独叔租了一单间,停放肃离的棺柩,等报备了家人之後,再雇舟拉回。 寻奴等不到这个时候,她坚持上码头,要自己亲睹。毋言拉了她几下,她的肩脊一样僵硬,他知道自己劝不动,便也决定时时守着她。 一行人来到码头屍房,已近黄昏,掺着夕阳的云霭映在江上,近乎赤红。 肃离的棺是具粗糙的杂木棺,用木屑压成的一片薄盒,图个输运轻便。独叔上了灯,棺盖轻到他独自就可挪开。他摊开包裹的屍布,一阵混着檀香、花味的腐败气息,登时弥漫。 他搁好灯,让开一边,低低地说:「二爷,小姐来看您了。」 毋言感觉到,他扶着的寻奴一直在发抖,腿脚像陷住了,动弹不得。 「扶我,扶我过去,毋言。」她卑弱地求道。 独叔这才好好地瞧上毋言一眼,露出了片刻的恍悟,可一会儿又漠然了。今天是他头一回与毋言照面,不过,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毋言扶她过去。 快看到那躺在棺里的人时,她往後缩了一下。顿了一会儿,才让毋言继续领着前进。 肃离,死得不瞑目,半阖着的眼,像死鱼,浊浊的。 也死得体无完肤。他身上穿着素白、粗薄的单衣,肉上长长短短的线疤,在衣下若隐若现,惹人一阵疙瘩,不忍细看。 独叔却走过来,先向棺里道了一声歉,便动手掀了屍体的衣襟,给寻奴看那像破布般的身体。无论用了多少针线缝补,那咧咧的口子仍是开着嘴,翻着血肉。只是屍体放了好一阵,血乾了,肉黑了,模样却是更加狰狞。 寻奴一震,脸色刹白。毋言不谅解地瞪着独叔,独叔却像是完成了报复似的,正称着心。 「二爷死前,发了一次毒。」独叔说:「还没合口,二爷就走了。」 寻奴吸了口气,问出口的声音,还算镇定。「他怎麽死的?」 「失血,小姐。」独叔看她的眼神,像在观赏一出戏──他觉得就连此刻,她也在演戏,像死了老戋的那天一样。 寻奴明白独叔以为她正为这最终的胜利高着兴。她茫然了,面具戴久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让人相信她真正的情绪。 他再说:「不过,小的认为,二爷是被他自己逼死的,甚至落了仙籍,也挽不回这条命。」 她看着这个从前总劳心劳力地照顾她的老人。 他冷冷地说:「他不想活了。」 寻奴别过头,不让独叔看到她的表情。她口气平静地问:「大哥他……走前,有说什麽吗?」 独叔照实说:「二爷说,他不要再看到莲花了。」 「为什麽?」寻奴几近自残地继续问:「他……知道了什麽吗?」 「知道。」独叔说:「不该知道的,二爷都知道了。」 他这麽说,她就懂了。 她懂得透彻,反而想不出该再对这个老人说些什麽。想了会儿,只能淡淡地说:「谢谢你,独叔,辛苦了。」 独叔从襟里掏出一袋东西,交给寻奴。 「这是二爷的遗物,平时,二爷很宝贵的。」独叔说:「二爷无亲无故,交给小姐,应当是最合适的。」 「无亲无故……是了。」她笑了一声。「只有我这个『妹妹』。」 她不管独叔怎麽听这声笑,她不想再装了。打从成了寻奴以後,她一直都在演戏,一直都在藏着自己最真的情绪,她演够了,不演了。她现在就是想笑,笑自己的愚昧、顽固──就是这愚昧、顽固,让她的眼盲了,看不到周旁的人也有属於他们生命的阵痛。 现在,她才看清,原来,肃离也是个没家、没亲人的孤苦者。 只有那对她过乎执着、缠腻的爱,让他觉得活在世上,还有那麽点意义。 可她怎麽对待他的爱?怎麽催残支持他人生的那点光亮? 所以,她笑了,嘲讽自己的愚蠢。 她松开了那锦囊的口,里面全是用铜打薄刻细的锁片。是大人给满月的孩子配戴的「满月福」,催福气、驱灾用的。 「我会好好替他存着。」她收紧囊口,珍而重之地握在手上,冷静地对独叔说:「大哥的丧事,我会全权操办,你也不用挂心。」 「听小姐这样说,小的便安心了。」独叔慎重地打了个揖,这揖打得不寻常。 寻奴猜到了。「你想离开,对吗?」 「小的当初是随二爷的母亲进肃家,如今二爷去了,现下再想不出有何理由,要留在肃家了。还请小姐成全。」 寻奴静了会儿,要出声答应,口气里却又藏不住那冷声的笑气。她说:「是啊,没理由了。」她希望独叔能明白,她不是笑他,她是笑自己,一手得了这局面。 她背对独叔,看着肃离那半阖的眼睛,边说:「你要田产还是银票,尽管开口,这是肃家欠你的,独叔。」 「小的从二爷身上得了够多了,不奢求什麽。」独叔说:「只望待二爷烧成了灰,可以拨得分毫,让小的带回故里,教後代供奉。二爷,是养活小的一家的大徳恩人。」 「可以。」寻奴低声答应。 独叔再对棺柩道了一深长持久的揖礼,再说话,声音都老了、哽咽了。「小姐,二爷,小的先告退了。」 「你辛苦了,独叔。」寻奴还是不看任何人,对毋言说话,也只是牵他的手,写着:「送他。」 毋言摇头。 她再写。「让我,安静。」 毋言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听她的话,送独叔出去搭舟马。 屍房无人了,只剩她和他。 她伸手,摸上他半阖的眼睛,微微施力,想拢起他的眼睛。可他的肉又硬又冷,拢不动。 「你不是不想看到莲花了吗?」她低哑地说:「那就闭上眼啊。」 她再施一次力,掌心仍感觉到一双口子开着。 「闭上眼啊。」她喊了一声,喊出了眼泪。「你还要等什麽?闭上眼啊。我很好,好得不得了,好得让你发恨,你闭上眼啊──」 她窝囊地怕他恨她,更恐惧的是,怕他连死,都不得安息。 「我叫你闭上眼啊!」她甚至命令起屍体。 屍体仍是又硬,又冷,刺得她掌心发疼。让她克制不住,硬要想起那个用体温与情慾甜腻地爱她的肉体。 她终於忍不住,哇地一声,独自在无人的屍房里,孤寂地嚎啕。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六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七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七 入夜,她灭了灯,让毋言以为她睡下了。 她把囊里的锁片都摊在桌上,掀了衣襟,将锁片一片一片地压在胸前,听着那缠绵在刻纹里的声音。 锁片刚压在肤上,是让人泛疙瘩的刺冷,压了一阵,便开始感到麻热。一热,声音就在耳边响荡了起来。 奴,听我的声音。好好的听。 我要每天唱〈守脂莲〉给你听。 让你知道,我的思念。 她换了另一片。 奴,我今天拿到了我俩的慾戒。 我请师傅替我造了条链子,把这双慾戒当项链戴着。 当我走路时,我感觉到它垂挂的分量。当我躺着时,它熨贴在我胸口,总让我想到你枕在我胸口上睡觉的模样。 你会喜欢的。我累,我烦,我闷的时候,总忍不住掏出来看,一看,就想起了我们在羊脂莲那儿共度的每一刻。 我好像又看到你开心吃莲蓬的样子了。 奴啊,若你真能回来,我会亲自为你佩戴。 我永远记得,我的生命里开过这一朵最美的羊脂莲,奴。 对了。一听,她想起了,他跪在地上,卑微地拿着那枚慾戒,求她看个一眼。她对他晃了晃手,让他瞧她指上金亮的寡套,骄傲地说:「我的手,已经没位置容它了。」 她回想着,稍早独叔掀棺,似乎都没找到这双慾戒。想是永远见不到了吧。 她又换了一片。 奴,你知道吗?今天,我吓着了。我以为,我遇见你了。 〈守脂莲〉是很家常的一首穷州小调,不只茶馆的歌妓,连小巷的婆子都能上口。可是,我从没听过有人唱得比你好听。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唱到哪儿吗?我喜欢听你唱: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只有经历过刻骨的生离死别,用真心珍惜每一份与亲人、与爱人相遇相惜的缘分,才唱得出这种深幽、缠绵而不舍的韵味。你知道吗?奴,你唱到相思怎休时,喉头总会哽出一种让人心疼的微哑,我听了,心里总是酸的,痛的。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听,听上一辈子。真正的甘味,总是被酸苦衬出的。 听到这儿,她笑了一声,说给自个儿听:「是吗?你喜欢吗?可我好久没唱了,谁知我还能不能唱?」 ……当她替我斟茶,我忍不住,伸手,揭了她的发。 我不希望是你,可更希望是你。如果是你,我已打好主意,要亲手为你戴上我订造好的慾戒。 我这次,会把你保护得更好,不会再用那歹恶的方法赶你走,绝对不会──她的发被掀开时,我还在心里这样对自己立誓。 奴,你知道吗?那种失望,像从悬崖掉下去似的。 她当然不是你。她只是一个偶尔能唱出跟你一样韵曲的人,或许,她下次就唱不出了。 有一个问题,我连对自己都不敢问。我只敢对着这只锁片说…… 奴啊,你在哪里呢? 我好想你,每夜都在想。 「我也想啊,大哥。」听得入迷了,她以为他还在,就坐在她对头,能和她谈话。「我也是每夜在想你啊,可想的却是怎麽毁了你啊……」 她换了下一片。 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和你在开满羊脂莲的池里做爱。 我是大鸟,带着你飞,飞过了广袤的草原,拔峭的高山,幽深的渊谷,然後降落在一片长满水草的暖池里。 我喜欢听你泡在暖池里,舒服又痛苦,像婴儿微哭的嘤咛。 我爱听,因为我知道我必定要更加疼你,连一点痛都不准让你受。 可你忽然倔强了,你不要我疼,你要驾驭我。你怕我反悔,便用发绳绑住我的手,我毫无防备的任你骑在上头玩耍。我想挑逗你,想取悦你,所以不管你对我做了什麽,我都愿意呻吟给你听,让你知道我的感受,掌握我的感受,然後玩弄我的感受…… 奴啊,我只有在梦里能够爱你。 可是,是不是我爱得不够多呢?让你失望了呢? 我真的吓到了,奴。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在你脸上,看到恨的表情。 我错了,错得真天真,我那样对你,你又怎能不恨呢? 所以,我松手了,最後。我的颈子,任你掐勒,任你压制,想淹死我、扼死我,都无所谓。 我只想让你知道,奴。 如果你想杀我,我不会反抗。 可听我说。奴。 你千万不要弄脏自己的手。你的手,是乾净的羊脂莲。 看在我们曾经相爱相惜过一场的份上,请你好好地珍惜你的手,别让任何脏东西给染上了。 「早就脏了,大哥,脏了。为什麽不论我怎麽说,你都不信呢?」她轻轻地回答他:「我已经不是羊脂莲了,我个杀的人,就是你的孩子,你怎麽就是不信呢?怎麽连死了还在跟我唠叨呢?」 说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再换下一片。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七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八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八 若当年我守住了你,我们会怎样呢?奴。 你会是一个好母亲吧? 你会全心全意的爱他,养育他,急着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从不要求任何代价、回报,只望他长得好、过得好,就足矣。你这个软脾气的好人,定会宠他宠得连我都生妒。然後,我能想像,你会说:这是应该的,因为这是我和你的孩子。 你这样说,我就气消了。我母亲亡故了,但她的确是这样爱我的。 没关系,奴,当年,没能守住你,现在,我替你守着这池。 如果哪天你愿意回来看我,愿意和我一块吃莲,我们还有一块清净的宝地,能让我们独处。 我真喜欢夏天,奴,奈何穷州的夏天并不长。 她放下锁片,摀着面,哭着。即使毋言根本听不到,她仍怕惊动他。此刻她不要毋言陪,这是独属於她的悲伤,只有她自己嚐着,她才能感觉到他还守在她身边,与她对话。她便憋着气哭,哭得浑身一颤一颤,越是忍,哭得越是呛。 刚回到肃家的时候,她常笑着对毋言说:瞧,每个人见到她回来,都窝囊了。 尤其是他,她笑得最凶,因为他最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以为他会因为自尊、疏远,而对挟仇带恨的她有所敌意。但她错了,她竟把他看成一般心眼窄小的猥琐男子,以为他会为了那可笑的面子,中她的圈套,让她毁起他来更加名正言顺。可是── 他毫不犹豫地向她下跪。 笑着拿着戒指,求她为他戴上。 在外人面前,奴啊奴啊黏腻地叫着、唤着。 不论怎麽用污名指控,总是无言地看着她,到了忍受的极限,也只是无奈地朝她一笑。 她狠毒地用身体勾引他,将他导入那畸形、诡奇、丑恶的慾望中焚烧,他却笑得像个讨得糖吃的孩子一样天真,自愿堕入折磨。积累多年的慾火将他的尊严、理智烧尽,让他看起来急得有些可悲,可他没多想什麽。还要想什麽呢?他终於能够亲密地冲撞爱人的灵魂,还要想什麽呢? 现在想来,她从没听他说得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他安静地承受了她所有的恨意,她甚至只能从他投射给她的幻影中知道他的无奈、他的委屈,只因那些苦一旦诉起来,在他看来不过都是为自己狡辩的矫情。诡异的是,他还有些支持她被恨意激起的强悍,如此,她便能保护自己,而他可以义无反顾的,与那些桎梏他的恶人玉石俱焚。 如今,真是玉石俱焚了。 他一直低伏着身体,爱她,宽容她。 她发现耳边都是自己的哭声,太寂、太静了,让她发慌。她狼狈地擦着眼泪,急躁地翻了一只锁片出来压着肉,想再多听听他的声音。 然後,她听到他低声地唱: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呦!何花?此脂莲也。 展放愁眉。摘放案头。然世忧甚多。惹君十载不回首。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过眼千人。贤愚贫富。过手千事。悲怒喜忧。 呦!费了一生,还得不着一个喜字?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不怎麽休,回家,寻个故人,好好守…… 最後,她哭,哑着声,跟着唱…… 早知故人稀。 君莫痴。 休争名利。 守脂莲。 好个一生一世…… 《恋奴.清莲卷》第三章〈梦?〉之八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一 主母疯溃了,肃离死了,穰原撤了安抚使的封号与仙籍,肃家也该散了。 办完丧事,寻奴重金遣了所有家仆,打理行囊,连同主母,举家迁往玉漕寻宅。当然,那孩子与肃离的骨灰,也一并上了船。 玉漕毕竟是寻家的命脉之根,何况,稷漕,已无物可留恋了。所以寻奴走得果决,没有回头。 玉漕寻宅,也是高耸如围城的土楼建物,因临靠大山东壁,依山而恃,使宅邸如阶梯,一层高出一层,最终攀上了全玉漕最高的山顶,遥遥望去,寻宅好似一堵边塞的城墙碉堡,坚不可摧。 寻越是个好大喜功之人,因天生残疾,站不高,所以总喜爱处在高处,让自己镇日沉浸在君临天下的优越之中,好压过蚕食他心底的那股自卑。亏得他这股自卑作祟,使寻奴找到了这绝佳的位置,布置为一座祠堂。 这位於山顶的厅,本被寻越辟为议事堂,有人要找他谈事,他毫不客气地先让来客从山底爬上来见他,以此试探对方诚意。而此处视野高阔,大门朝南,可眺玉漕全城与往南蔓延的丘陵坡地,排窗面北,可观矿脉山峰及往南奔腾的峡湾大江。寻越便是在这里,以幻想治疗他的心疾。 寻奴将议事堂的物事全数撤尽,差木匠造了两口桧木大骨柜与一方供桌,长宽各有百步大的厅堂,只置这简单之物,显得空旷而寂寥。 在这宁静的寂寥中,寻奴燃了香,对着骨柜,三拜。 光影缓缓地刻镂着骨柜、案桌上精美的雕花。上头刻着由少司命化身成的駮,领着宛如烟霭的无躯,前往黑虚之海安身。人一旦进了黑虚之海,便不会再回来了。然後随着时间,幻化为无。 寻奴默默地看着那雕花,直到香烟呛了眼,才醒过来。 安好了香,寻奴将脚边篮子的东西布在案上。右案,摆上了烤糖粿、碎花生饴、合桃饼,还有一碗鲜而透软的麦糖膏,至於玩耍的小玩意儿,她买了一组牛皮烤成的皮影偶和巴掌大的肥燕风筝,挂在案角的勾上。 她微笑,轻声地说:「你离娘近了,以後娘每过三时辰就来看你,每回给你换碗新鲜的麦糖膏吃。玩意儿使腻了,托个梦,告诉娘,娘马上上来替你换。」 说完,她挪了边,再布置左案。她捧了一束开得正盛的羊脂莲,搁在放了水的高瓶里。不过莲花盛过了头,有些萎黄,打不起精神似的。 她看着骨柜,说:「将就些吧,玉漕买不到羊脂莲,都是在稷漕摘的,运上来给人做莲汤、莲蓉馅的。」 篮里还有几束没瓣的莲蓬,她拿了一只瓷盘,剥莲子。 她剥了一阵,才说:「替我看看,孩子是男是女的吧。以後,我给他添玩具,便不怕错挑了。还有,也替我问问,他爱吃什麽,我布上,你们一块吃。」 她换了一只,继续剥,嘴上就像跟人话家常似的,再说:「帮我照顾孩子,黑虚之海冷,别让他冻着饿着了。」 剩最後一只。 「我呢,你不用担心,我把我该做的事做完,或许……」她笑了一下。「就能过去陪你们了。」 剥尽了,她收拾了篮子,搁在脚边,想了会儿,又对那骨柜说:「若你有什麽不好听的话,先搁着吧。到时我去了,你还记得怎麽说……我会听的。」 最後,对着骨柜又是一拜,才出了祠堂。 不出所料,毋言照例安静地在角落等她。见她出来,他替她接过篮子。 「上来多久了?」她问。 毋言不动,没回答。 她笑得无所谓。「没关系,你以後要上来就上来吧,你我没有秘密的。」 毋言注视着她。 「我没事。」她背对他,下楼。「别这样看我。」 她下了一层,回头,见毋言还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她便招招手,淡淡地说:「下来,我们得上銎江一趟,看看学习班。」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一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二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二 在銎江岸上等着参与学习班实习的矿工们,看到寻奴带着热杏茶、炸窝头来看他们,都开心地咧着嘴,大喝着当家好。声响之闹,让那批坐在舟上监督水下动静的汤国技师也好奇地看上岸来。 「天冷,还要碰水,大夥辛苦了。」寻奴让仆役架好摊子,发起食来,自己也动手递了几份。她笑说:「来,刚用猪油炸起来的,天冷吃炸物,肥个身子。」 大夥一听闻是猪油,而不是穷州惯用的鱼油,闹起一阵欢呼。鱼油廉价却腥,他们认为还是猪油炸出来的东西最香。 一个矿工接了炸窝头,道了谢,再问:「咱们以为当家还在稷漕咧。」 「前天刚下船。」寻奴说:「忙着解行囊,今天才来看你们。」 另一个矿工也接了寻奴舀来的杏茶,直率地问起来:「当家不回去了吧?」 「不回去。」寻奴牵着嘴角。「咱们家就在玉漕,稷漕不是家。」 毋言边帮着忙,眼睛始终不离寻奴那强颜欢笑的脸。 寻奴发现他在看她,便背着他,去忙另一批矿工。 毋言看到那些矿工边吃喝边说:「唉,当家回来得好,像母亲回来顾家了。」 「是啊,再被那团技师刁骂,也不那麽难受了。」 寻奴是听见这说法的,但没马上反应,先忙着将炸窝头发个一轮。发完了,她才回来问:「那团技师为难你们了?」 被这当面一问,矿工反而噤声。 寻奴先松他们心房。「没事,聊聊吧。」 一个矿工这才说:「他们让批学会采矿的班赶工,没赶成,有人挨了鞭。」 寻奴皱眉,表情严肃,声音很硬。「赶什麽?我没让掌柜赶大夥。」 矿工见她脸色不对,忙说:「我们知道,当家,是那团技师擅做主意的,跟当家无关。」 「那班的工头还说,那团技师让他们储矿的地方古怪,不是平日寻家的库房。」 寻奴静静地听,心里却燥。那团汤国技师,竟私用她寻家的矿工,替他们赶要运往汤国的水矿。但她不能发作,这些朴实小民,当然不知道她与汤国拓团私下做了什麽交易。 又有矿工说:「也就是昨天吧,一个以前在乙线待的,也参加了这个班,穿装备,动作慢,那技师不耐,就在桩上开骂。唉呀,骂的都是汤国话,像瀑布一样炸,结果把刚巧经过岸边的官员引来了。」 寻奴心里一个突,忙问:「怎会有官员?」銎江是僻远的地方,地势高,山轿子抬上来要花一个时辰半,矿场的监官应当无暇顾及此处,所以当初她才会与汤国拓团划定此处开发。 矿工耸肩。「咱们不知晓,当家。我们注意到这人时,他已要我们备船,上江探个究竟。」 「是玉漕派的监官吗?」 几个矿工茫然。「咱们没见过。」 有的抢着回答。「他不是有揭牌吗?他说他是穰原来的。」 一个矿工记得更细。「那官名儿好像叫……提刑使呗。」 寻奴不听了,她到摊上拿了一篓炸窝头,分了几个给这些矿工。「再吃一个吧,还很多。」 然後她拿着篓子,来到江边。她蹲下,细看着江里。 上游江水十分清澈,朗天一映,让江面看起来像一面镜,云在湛蓝的色调里头浮着;再往里子一看,底下奇形怪状的石木、裸岩,随潮波动的草苔、游鱼,竟是一清二楚。 寻奴蹲着,便是要找里头的一条「路」。为了采水矿,他们在江里打了一组巨大的木桩格子,在桩脚上标名方位,不但让下水的矿工知道位置方向,也方便掌柜以格子为单位,计算区域产额。桩顶则将近吃到水面,人踩上去,像走行在江上,让补给队伍、替代人马不必坐船,走着就能到江心上,给水下的矿班打点些什麽。不过这路毕竟开在江里,江上风浪不定,得胆子大、不怕水的人才敢走上去。天又冷,衣湿了马上受寒,所以那团技师才选择坐在舟上,好逍遥地指东挥西。 寻奴看到路了,把篓子搁着,脱了鞋袜。 矿工忙止道:「当家!现在起风,浪挺凶的,一推就把人给推到江里去。」 她笑了笑。「能给双绳子吗?我得把摆子绑起来。」 毋言看到了,伸手直直地向矿工要绳子。要到了,走过去,蹲下身,亲自替寻奴捞了摆子,绑起绳子。他自己也去了鞋,整治妥当,也要下水。 她发现,毋言太顺她了,顺得有些刻意。 矿工见她执意上路,便一个带头起来喊:「反正要换班了,咱们也过去吧。」遂背起装了装备的筐箩,跟着入江。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二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三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三 走在江上,跨步子,得费力,走直路,也得费力。寻奴气喘吁吁,毋言见她背脊起伏得厉害,要替她拿篓子,她却搂得更紧,不给拿。跟在後头的矿工倒是习惯了,游刃有余,行到途中若看到桩上生苔,几个人还会吆喝着:「生苔了,刮掉吧。」便一群人杵在那儿刮了一会儿,不久又马上跟上。他们怕桩上生苔,把人滑到水里可不好。 舟上的汤国技师见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江心,打量一阵,看清来人是谁,便差人将舟马驶往这儿来。 江心的水略微混浊,不见底,都是翻搅起来的石砂。江面上有数十支细竹管浮着,数一数,刚好是一个矿班下水的人数。 这儿的桩路上摆了几个用长绳系上的石,矿工踢了其中一个下水,不多久,细竹管都纷纷躁动了起来。 矿工跟寻奴解释:「这是起水号,当家。那水灯石碰到水,就会烧出光来。底下的人见了,就知道该上岸了。水里黑,我们也用这石驱暗。」 约半盏茶,江下的矿工都纷纷爬上桩来。他们身穿一种用鱼皮制的护衣,这衣料贴身、坚韧,皮缝间还留有那鱼天生的油脂,让他们防水寒。他们的腰间也都系了个约球大的葫芦,葫芦有两个口,接了管子,据说这管子是耐韧的大鱼肠晒乾制成的。一口含在矿工的嘴上,另一口则接着那浮在江面的细竹管,给葫芦灌气用。那葫芦里也有玄妙,有排水储气的机关在,若竹管灭了,也够让矿工撑到上岸。 上岸的矿工从眼里剥下了一双眼壳。这眼壳是取自金鹈鹕的眼睛,牠们的眼有一层透明的膜能防水,一只鹈鹕取一双,因此格外珍贵。他们不顾冷,首先就将这小东西收拾妥当。 见寻奴来了,都笑开了嘴。 「当家!」 「当家回来啦!」 「当家好!」 问候声此起彼落。 「你们都辛苦了。来,赶紧吃一个。」寻奴笑着,给每个人都派一个炸窝头。「快回岸上吧,岸上有热的杏茶和火盆。」 大家上了桩,确实都饿了,又闻是猪油炸物,当场吃得狼吞虎咽。 「慢些,还有呢。」寻奴问:「都顺利吗?」 「行,咱这班都顺手了,绝不负当家期望。」 有人小声地咕哝:「那群汤国人现在就滚,咱们也不怕。」寻奴听到了。 汤国人的舟马靠近了,寻奴迎上这些人阴沉的视线。舟马上有个禁国人,给这些汤国人作语译的,见到寻奴,也高兴地喊:「当家,您回来啦!刚往岸上望着,想说应当是您!果真。」 「封先生。」寻奴对那语译说:「告诉这些汤国人,我有话要说。」 封先生发现寻奴语气不对,而这些汤国人从一开始便臭着脸,他不敢担搁,赶紧翻译了意思。汤国人让了一边,示意寻奴上舟。毋言先将她扶上去,自己则攀着舟缘,俐落地跃上。 寻奴尚未开口,这批技师的头儿先向那封先生炸了一炮话。 寻奴不悦地皱眉。 封先生方才的喜悦之色都没了,战战兢兢地说:「当家,沼技师要我问您,为何銎江会有官员?」 那沼技师又炸了一句,封先生吓眯着眼,只能如实说:「您不是向他们保证,这儿很安全,不会被查吗?他们说昨日来的那提刑官,发现他们是汤国人,特严厉,硬是要查他们的证状,说是办学习班,也要当地官府的核准。官员这样一搅和,他们感到很困扰。」 当然困扰,因为压根儿没有官府核准的证状。 「来,你把我的话好好翻译给他们听。」寻奴沉着气,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条理。「采矿的进度,始终在预期之上。为何擅作主张,私自要求赶工?」 封先生翻了,寻奴再说:「如果技师团安静地监督学习,不在禁土说汤语,又何苦会招惹官员走查?」 封先生说完,沼技师马上回了话。封先生告诉寻奴:「沼技师说,他们只是拿他们该拿的。」 「合同上都有写明进度,我们确实是照合同的进度在交货。沼技师为何这般急迫?」 沼技师焦躁起来,封先生说:「沼技师担心官员查上来了,时间窄了,想赶紧结束学习班的合同回汤国去。」 「不对,官员查上来,是因为你们的急迫导致。」寻奴直视那沼技师。「我要问的是,你们为何急迫?再急迫,也不该私用我寻家矿工。」 沼技师听了生气,炸了一句,听得封先生一愕,很困惑。他犹豫地说:「当家,他说,銎江是他们的,他们该怎麽采,是他们汤国人的事……?」他小声地问:「他怎敢说这麽狂妄的话?」 寻奴却是听得一脸青白,那沼技师似抓到寻奴的把柄,得意一笑。可他笑不久,一见毋言那尖利的瞳子杀过来,他一吓,收敛了一些。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三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四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四 「大家都说到气头上了,话难免过冲。封先生,你别计较。」寻奴先收了他的疑虑,再对汤国技师说:「总之,沼技师,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你也是明理人,就照合同办事吧。」 封先生说了沼技师的回话:「他说之前是因为当家不在玉漕,他们才会代理监工,既然当家回来了,他们可以不管监工的事。」他露出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鄙夷表情,继续翻说:「可官员走查这事,当家一定得出面解决,若真出了问题,那都是当家的责任。」 封先生越翻越心虚,都红了脸。寻奴体谅他:「你辛苦了,封先生,为难你了。」她看向技师,说:「我会与这名使吏交涉,一切责任,都在寻家,技师只要为我寻家矿工办好学习班就好。」 他们当然怕查。据说,汤国境内的水矿也即将被开采殆尽。銎江的地权易手要是被穰原知情,他们可要失去銎江这块新宝地。 离开前,寻奴再冷静地说:「你我都是共舟的人,希望彼此互相,不要做出让对方难为的事。」 他们离了舟,上了木桩,矿工都担心地看着寻奴。他们将方才那技师的凶样挂记在心上。 寻奴微笑,安抚他们:「没事了,大夥干活吧!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们都苦了,今晚我差个棚子来这儿办饭,给大夥煮个白米拌猪油,还有大盆的熟牛肉,为大家犒赏一下。」 桩上的矿工听了,拍手欢呼,还喊给岸上的同夥听,岸上也是欢笑一片。有人甚至像鱼跃地跳下水去,孩子似的。 寻奴却默默地背离这片快乐的色彩,走回岸上去。毋言紧紧地跟着,眼睛没离开她一瞬。 忽然,寻奴停了脚步,眼神警戒地看着岸上某处。毋言循着看去,发现她在看三个人。这三人虽着矿工的衣装,但脸面手脚都显得太白净了,而他们始终没融进矿工的圈子,最是诡异,只是孤僻地聚在角落,窃窃私语。他们的视线又一直黏在寻奴身上,可一旦迎上去,就像苍蝇似的,嗡地散开。散得太刻意,让人觉得不对劲。 寻奴知道,她被这个叫提刑使的使吏盯上了。 她深吸口气,佯装在看那三人方向的天空,别开眼睛,淡淡地说:「今天天气虽好,可下水还是冷了。」 她同毋言说:「走吧,我们下山,到糕坊,掌柜说今天要蒸出一批糕仔润,我们去看看。」 到銎江上游,他们是让人用山轿子扛上来的,要回城心,倒是可坐舟马,顺流而下。 上了舟,毋言先让寻奴坐上榻,挪来火盆,又将她的鞋袜脱下。虽然擦乾了水气,可她的脚还是被江水冻得青白,毫无血色,他有些心急,不但用火盆烘,更用自己的大手煨暖。 寻奴觉得脚脏,难为情,要缩。「不用这样,毋言。」 毋言却不放,看着寻奴的眼神,深深浓浓的。 寻奴板起脸。「刚刚在江上,你为什麽一直这样看我?」 毋言还是这样看。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寻奴看着窗外,说得有些倔强。「你这样太明显了,好像我身上发生了什麽事。」 再看向他,说得坚定。「什麽事都没有。」 然後,她命令。「一会儿入了城心,你先下舟,去叫娇囡,来糕坊见我。那些人一定还跟着我们,别让他们发现了。」 毋言终於垂下眼,眼睛不再那样缠着她。 她松了口气,却没发现毋言的淡漠中,藏着哀伤。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四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五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五 寻奴来到糕坊,检查了一回糕模上的刻文,并同坊里的匠工一块等着批糕仔润蒸出。忙了这表面上的琐事後,她便差人给她拨一间小房,一会儿她要谈话用。 这小房是储蒸好、包妥的糕仔润用的,她在等人的时候,闲得无事,便卷了袖子坐在箱子前,替他们将糕仔润一片片整齐地束进箱子里。 娇囡被请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寻奴。她道了福,说得有些促狭:「唷,当家可真是亲力亲为。」 毋言也进来了,他护在寻奴身後,像只大鹰,眼睛紧盯娇囡的一举一动。 娇囡拆了一片糕仔润,当场吃了起来。「当家的护卫真是护主心切,老以为奴家会害当家似的,真霸道。」 毋言的确不喜欢这邪门的娇囡。寻奴也知道,和娇囡说话得留神。 她不跟她迂绕,直说:「我要遇劫了,找你来,是想问你,上回我更的命,是否还盛,足以让我避过此劫。」 「是什麽劫呀?」娇囡笑问。 「你不需要知道。」 「当家此话差矣。」娇囡得意地说:「不知此劫多大,奴家怎知您的命是否能盛过?」 寻奴不回话,只是安静地束了一排糕片。 「何况,奴家猜啊,当家上回更的命,大抵已到极限了。」 寻奴抬眼觑她。 「夺寻家,灭肃家,还有许多当家不愿告知奴家的黑底事……」她的笑含了点讽刺。「这需要多盛的命数支持?一个孩子,一座宫巢,可满足不了那贪心的神唷。」 「不,是人不该贪心去左右命数。」寻奴冷冷地说:「不麻烦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真的?」娇囡试探。「当家若还要更命,奴家可折您半价喔。」 寻奴看她。「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什麽东西可更。」 「谁说的?」娇囡妩媚地朝毋言一指。「当家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应当挺值的。」 寻奴一愣,脸色憎恶。「不要说笑。」 「奴家没说笑。」 「你把我当成什麽了?」寻奴很不高兴。 「当家既把奴家的话当笑看,又何必动气?」娇囡貌似恍然。「难道您当真动过这个念头,好不容易才被良知压下?那真是抱歉,奴家竟然把它提起来了。」 毋言走上前去,强势地想驱走娇囡。 娇囡嘲笑他。「哎唷,临到关头,你还是想护主?奴家瞧你的心思,也不只是想护主吧?」 毋言瞠大眼瞪她。 娇囡又笑:「你知道她爱人怎麽死的吗?」 听到肃离,寻奴惊讶一震。 「听说啊……」她拉长语调。「是绝望死的。」 他们厌恶与娇囡说话,便是她视人间悲喜为玩物。她高着调再说:「整个玉漕,都在传呢!当家爱人本抱着希望而来,却挟绝望而死,真是悲惨唷!」 毋言发狠,抓她的手臂拐着。 娇囡不见畏色,还侧过身,硬要与寻奴说话。「当家连爱人死活都无视了,怎还在乎这小小的护卫?更命吧!当家,让奴家有点生意做!同意吧!」 寻奴本紧紧地握着拳头。对这声声讽入骨的嘲笑,她应当是要气急败坏的,或是筑起更高的硬墙,冷静,不为所动。 可过了一阵,拳头慢慢松了。她忽然觉得,连握着拳头,都好累。 她更没有心力去动气。 「毋言,放开她。」 毋言看到她的话,一怔。 娇囡被放开了,她扭扭手,一副得胜的姿态。 寻奴松了眉头,脸上一片淡然。「我的心,已经黑了。我知道。」她说:「取巧避祸,只是徒然,人种了什麽因,就得受什麽果。就趁这劫到来之前,把我该完成的事做完吧。」 反倒是娇囡,一嘴的伶牙俐齿,竟派不上用场。 「当家,您说笑了吧。」她尴尬地呵一声。 「我没说笑。」她站了起来,示意毋言来提一箱糕仔润。 毋言哀伤地看着她的漠然。 寻奴掏出一张兰票给娇囡,沧桑地微笑。「贪心的,不是神,是我。抱歉,特地让你跑来,收下吧。」 她不给娇囡回话的机会,领着毋言,离开了糕坊。 「去矿工居的土楼吧。」她转身,对毋言说:「得发这些糕仔润,让他们知道贩私铜的严重性。」 她看到毋言又那样看她了,她有些哀求。「拜托,毋言,不要这样看我。」 可她这声哀求,只是让毋言的心更为她难受,眼神的愁更浓郁。 「你是个体,你是你自己,不是我的附属物。」她猜他是被娇囡那番话影响了,便向他保证:「我从没想过要对你做这种事。」 毋言摇头,唇开阖着,想解释什麽。 她读出来了。 「你若快乐,」他说:「我,愿意。」 寻奴一脸愕然。「你说什麽?」 毋言再说一次。「我愿意。」 寻奴的脸色冷冽了起来,她伸手,突然夺了毋言手上的箱子,可过重,她担不住,毋言反应不及,让箱子摔在地上。 这轰裂声,吓住毋言。 寻奴却无所谓,自顾地说:「毋言,你要记住,名义上,你毕竟是我儿子。」 毋言的眼黯淡着,面色不豫。他最忌讳的,就是寻奴提起他这寻越儿子的身分。寻奴很清楚,却更故意地划下这界线。 「你是你。」寻奴自私地说:「我的事,都已经结束了,你不需要再这样跟上跟下的。你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 「你,说过。」毋言用唇形说:「我不是,外人。」 「对,你不是外人。」寻奴说得用力。「你也不是奴隶。」 她用脚把箱子挪开,再说:「你以後,不用再做这种下贱的事。我自己去发糕,你不用跟来。」 说完,她差一个糕坊的汉子搬那糕箱,便迳自上了山轿子,领着汉子,撇下毋言,独自走了。 她知道,在毋言眼中,她一定是变了,变得阴晴不定,让他难以捉摸,就连一个毫无杂质、深浓纯净的注视也能触怒她。 她摀着面,想着他那惶惑无措,又想着娇囡那番戏谑,就难过。 她没让毋言明白,肃离死了以後,她开始怕起自己了。 黑啊,真黑啊。 此时,那跟在轿後的汉子不知和谁说了几句话,推让着什麽,寻奴听得一愣,掀开帘子探头去看,却发现那提着糕箱跟在後边的人,终究是毋言。 她推开他,他还是追上来。即使落寞,仍是有股痴劲,执意地跟着她。 看着看着,她的视线晕晕糊糊了。 「傻毋言,」她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睛,喃喃地说:「你真傻啊,就像他一样……都不能为自己的人生想想吗?」 他们於是离开了糕坊,前往矿工居住的土楼。而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也静悄悄地跟着他们。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五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六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六 玉漕北边临靠矿场的一排土楼屋子,都是矿工的栖身。镇日列在场上排出的废烟中,砖瓦都被燻得黑朴朴。又每日承受矿场开山辟地的震动,楼身都被撼得斑驳。年久失修,那排土楼总是那样凄凉落魄地被排挤在繁华背後。 寻奴将这排土楼的每栋楼层、窄廊、陋屋都给走遍了,每遇见一位矿工或其眷属,她便发一片糕,说一次水矿的好,告一回私铜的险,这些贫民只要有吃可拿,无不乐得点头称是,转身便把印了字样的糕仔润给吃了,也不知听进几分。最後一箱糕不够分,她还得让毋言回糕坊再派几箱过来。 毋言不高兴。「不要。」他在她手上写。 「全玉漕矿工有多少?我又劝了多少?」她反问:「总之,今天一定要把这排土楼发完,毋言。」她坚持,可声音喊了一天下来,又被这头脏污的空气折腾,都哑涩了,说起来没什麽力道。 「让别人来。」他再写。 「别人来,就无法看到寻家的诚意。」 毋言想再写,寻奴板起脸。「你若再有意见,我明天不再让你跟了。」 她又让毋言以为,他触怒她了。 毋言心疼她,也生她的气,更不懂她拼命的执着,表情闷得微妙,郁郁地回糕坊去。 廊角处有堆积的箱物和断了脚的凳子。她呼了口气,把凳子挪了个稳靠的角度,便坐下歇息。她富贵惯了,舟马与轿子把她的腿都坐钝了,不过穿梭几栋土楼,她的双腿便隐隐发肿。她一身本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洁净衣裳,一趟穿街走巷下来,最後居民都不再觉得她的存在有多突兀。 她拿帕子抹了把脸,都是沾了尘的汗水。 这样也好。她要累,累了,很多事都可被压在心底,无思多想。 她看了看天色,灰色的夕阳偏西,她甚至有点怨时间跑得太快,她不想入黑夜,不想接近床榻,不想碰触梦境。 正当她对着天发愣时,一个影子从阴晦的廊底走出来。离她数步远时,她才惊醒过来。 「你是有钱人吗?」那是个十岁大的孩子,劈头就问了寻奴这句。 寻奴打量他,他就像每个矿工家出身的孩子,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肢体饥黄枯槁,看不出是男是女。 不等她回答,孩子又说:「我看你在发糕。」 「抱歉,糕发完了。」寻奴起身,想牵他的手。「不过一会儿就会送来,你住哪儿?我拿去给你。」 孩子可不领情,他後退了几步。「你很有钱吗?」 寻奴不知如何应答。这种话问在孩子口中,竟直白得有些锐利。 「我爹死了。」孩子再说。 这话简单,却是一记槌击,落在她心里。她又想起那涛淹没她家乡的洪汛。 「你能给钱吗?」 孩子的冷静,让她的呼吸凝滞。 「他好臭,有钱才能处理他。」 她这才看清,孩子那双过於早熟世故的眼睛底下,各挂着一道像车辙的痕迹。他哭过,可他努力不让人知道他哭过。 她想也不想,便说:「能带我去你家吗?」 孩子领着她走回那漆黑壅塞的廊子里,走得越深,那股腐败的异味越是缠紧路人的感官。待孩子开了家门,只听得嗡地一响,十数只像黑豆般大的蝇虫扑面而来。 寻奴很快就不讶异了。她曾听手下的矿工说,有些眷属宁可工人直接死在矿场里,就地掩埋,也不要拖个伤体回家,因为他们没本养伤,死在家里,更无钱下葬,徒增家人麻烦。 但她相信,这只是被悲伤、无奈所逼出的冷感,不然他们如何在悲恸与穷困中继续活下去。 她知道这孩子也是一样。 她无视腐臭,走了进去,要去看那榻上用被单裹起的人。 「他已经烂了。」孩子提醒她。 她回头看那孩子。「你娘呢?」 「也不在了。」 孩子的回答每句简短,听来特别的寒心。 「你能给我钱吗?」他再问。「不然你买我,换点钱。」 她望着他漠然的神情,良久。 那孩子被她看得有点恼。「不行就算了。」 「好,我买你,你跟我回去。」寻奴说:「明天天亮,我马上差人来为你父亲打点。」 孩子松了口气,可仍冷淡地说:「我什麽都做。」 「真的?」 「你是我主人,我什麽都做。」怕她反悔似的,孩子一再强调。光这份强调,寻奴便知道,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对,我买了你,你什麽都得做。」她说。 他认命地点头,佯装成熟。 她走向他,蹲下,毫不嫌弃地替他抹去脸上的污垢。「我要你快乐健康,单纯像个孩子,你就得这麽做,你能答应我吗?」 这孩子终於露出了一点像人的表情,虽然是惊愕。 此时,她隐约从心里听到一个声音。她仔细地听,然後顺着说出:「我要你,好好长大。」 最後,她认出来了,原来是他的声音。他在梦中,抱着绝望的她时,对她述说的话语。 「我要你知道,你是上天赐给这世界最美好的礼物。」 她也醒悟了,为何她甘愿被孩子引到这恶臭之地,向他伸出手。因为,这孩子就是她,那个面对洪涛无助哭泣、开始憎恨世界的自己。 「不要看轻你的生命。」 她想要学他,救赎这个与自己极为相像的孩子。 「你爹,一定也是这麽希望的。」 孩子的身子一震,一颤一颤地轻抽着。 「好了。」她哄:「哭出来吧,别忍了。」 孩子嘴一瘪,眼泪终於掉了下来。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六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七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七 当毋言看到寻奴抱着那肮脏的孩子出来时,几乎忘了方才遍寻不着她的焦心。他怕她意外,为了找她,甚至把每层住户都给敲出来,比手画脚地问。那些人用看哑巴的眼神看着他,他竟也不以为忤。他从不掩饰,这就是寻奴在他心中的分量。 「我要养这孩子。毋言。」寻奴对他说。 他不解地看着这哭累入睡的孩子,有些心疼寻奴身上沾着眼泪鼻涕所带下的污垢。 「我得带她看大夫,她病饿了好几天。」说着,就执意下楼,去乘舟马。 毋言拉住她,她回头,眼神坚定地对上他的视线。 他知道,自己永远拒绝不了她做的选择。即使她冲动了,错了,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一起。 他叹气,嘴唇动着。「名字。」 寻奴微微一笑。「她是个女孩,爹娘叫她『清』。多好的名字,毋言。我要叫她寻清。」 他点了头,便将孩子接过来,由他抱着下楼。 寻奴看着他的背影,即使他听不到、看不到,她仍对他喊了声。「谢谢你,毋言。」 寻清病得不轻,能撑到现在,似乎是那股要安葬父亲的执着一直支持着她,一旦有了着落,身心一松,疲弱便也排山倒海来了。 大夫诊完,寻奴差人抓了药方来煎,自己则花了一整晚照顾寻清。她用掺了花露与草药的温汤将她全身擦净,没污垢黏着的五官,透着发烧的微红,竟是如此清秀可人,长大,必也是个能让爱人全力倾爱的女人。她心中有一股兴奋与暖意,好像她从淤泥里,捡活了一朵羊脂莲似的。 药煎好了,她便扶她起来喝,不厌其烦地去拭她溢出嘴角的药汁。她又替她敷上厚被,随时拿着乾巾抿她发出的热汗。这样一忙,竟也听到了外头敲着三更的更声。 毋言进房来看她,跪在她身旁,拉她的手,用哀求的眼神要她去歇下。 「你先歇下吧,跟我跑一天了,你也是累。」 「你一样。」他在她手上写着。 她摇摇头。「不,我不累,还不想睡。」她却别过头,不让他看到她惺忪的睡眼,和眼窝凹下的阴影。 毋言知道硬劝不了,表面上安静地告退。可他没真正离开寻奴,而是耐心地守在外头,守了约半个时辰,再往房里一看,果如他所料,她一天的奔波早超出负荷,让她趴在寻清的榻上,打起了盹。 她窝在榻边睡觉的身影,如此娇小,如此薄弱,如此令他心怜。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回隔邻的房,小心地安她上榻,点了几上的油壶,再极有分寸地替她卸下外头的衣套。这种近身之事,应是婢女来做,但有一段时日,寻奴仅信任他的靠近,只准他碰触,两人都能处在这微妙的分际上,不尴尬,不踰矩,就这麽继续相互托付下去。 可今天,是她将那男人安葬於骨柜中的天。他好像看到了一条空隙。 当他松开了衣套,里头晕发出了染上寻奴体温的馨香,以往他都能忍住的,都能忽略的,可此刻他听不进任何声音的双耳,却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躁动的声响。 他知道那个位置空了,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填补上去。 他握着寻奴的手,将她的纤臂脱离衣袖。此时,他又注视起她入眠的模样,发现她即使睡了,眉头还是脱不了烦恼地蹙着。一整天下来,他能体谅她不定的阴晴,能容忍她发泄矛盾的推拒,就是希望这皱痕能够消失──可她终究放任着它在心上痛苦地泛漫,却又逞强地伪装自己,不让人看出丝毫痕迹。 寻奴的手还握在他手上,一个冲动,一股酸意,他的唇凑了上去,却又僵住。他这一僵或许只是一瞬,但理智与慾望在他心中的消长,却彷佛消耗了他数十年的光阴,漫长而无果。 最後,他轻轻地放下寻奴的手,将它塞进暖被下。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七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八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八 这些年,他能这样亲近地陪在寻奴身边,就是因为他从不让慾望踰越。 今夜,他一如往常,在她房左的耳室里,坐在圈椅上守夜。为了保护她安然於虎穴,他习惯了浅眠,每过半个时辰,必得看她一次,他才能安分地阖眼,再继续枯守黑夜。结果,黑夜总是被割得琐碎而冗长,老让想起他的灵魂被困在这具廉价残破的婴瓜身体中,漫无天日地守着仓廪的孤苦日子。他因此特别期待晨曦破天,看到她张开眼睛,醒来了,对他一笑,与他道早,就驱了他一身孤寒,他便会更爱着这个赐给他眼睛去看世界、引他去体味美丽的女人。 他盯着从寻奴榻旁投射进来的油壶光影,藉着影子的颤动,观察着隔室的动静。然後,他的心思远了,爬上这栋府邸的高层,想起了那男人的骨柜。 当他知道,那男人爱她爱到不惜一死,他竟有些自卑。又想起寻奴用镇日的忙碌、强装的无谓,来让人以为她已抛弃了悲伤,他这才意识到,即使他是婴瓜的出身,可他终究是个会嫉妒的男人。他有些恨,恨那男人即使下了黑虚之海,他仍是打不破他施在寻奴身上的魔咒,就像那夜,他必须强压躁愤、无措,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爱着那样诱人的她。 他回过神,再度专注地盯起平静无波的光影。看着看着,他忽然昏恍了一下,好像又看到了那夜狂乱如泼墨的光影,在上上下下地随着高潮与痛苦的交叉节奏起伏、颤抖、舞动。他虽听不进任何声响,可这影子却逼他想像出他爱着的女人正大胆地用性慾惩罚、玩弄那男人的声声高傲的呻吟,以及最後反被男人更强大、浩瀚的爱意吞灭的投降嘤咛。 光想,他的呼吸便浓浊了。 无论她的目的如何,对他来说,都是如此不堪的真相。但也唯有经历过这丢失尊严的折磨焦灼,他才能恍然明白,为何他至今仍能这样忠诚地为她守夜。 因为,他还是爱着这个在他张开的眼,便对他微笑的女人。 他豁然开朗,也骄傲了──原来他可以这麽爱着寻奴。 他这个自卑的婴瓜,也有属於他爱人的优势。他可以是那处在最低漥、生得又深又广的潭,日复一日地承纳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水流,不论是清澈的,还是含垢的,全部包容。 这就是他能参与她人生的方式。 而现在,他能用这种方式,去填补那条空隙吗?好让她不必再勉强自己,装得彷佛对那男人的死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他知道,她越是对外人压抑,她心里的伤痕便越是深裂。 正这般思想的霎时,窗棂上的光影忽地一阵晃动,惊动了毋言。他的世界是寂静的,正因为静,所以丝毫能入眼的波动对他而言都会是被放大的冲击。即使是风吹,他也一定要查看才能安心。 他起身,微探房内,却是一愣。 寻奴醒了,醒得诡异。她窝坐在榻边角落,摀着脸,像一个怕黑的孩子。 他走过去,坐在榻边,伸手,轻轻地碰触她的臂膀。是抖的,是凉的。他的心一提,赶紧要将她包进暖被里。 寻奴落了手,眼神迷惶地看着他。 他看她的脸,难过地摇着头,一摇再摇,宛如责备,可他又殷殷地替她擦着她流得满面的眼泪。 他看到寻奴开口:「为什麽?」 他专注地让她问。 「你为什麽要爱我?」 他僵住了,这句话把他问得浑身泛麻,连手指正碰触着爱人的脸都没了知觉。 他要怎麽回答她这问题?回答了,她就能给他希望的答案吗? 「你为什麽要爱我这歹毒的女人?」 这话终於让他生出了力气,冲出桎梏。他施力将她拉近,让她看清楚他的回答。 他努力地张嘴喊。「不是,你,不歹毒!不歹毒!」 「你如果放弃我……」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你就不会被我杀死了。」 瞬间,毋言窒息了。 他好像会意到了什麽。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八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九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九 「我杀了你啊,是我啊。」她发泄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你为什麽不放弃我?我还杀了我们的孩子,我怎麽会是乾净的?你说啊,我怎麽会是乾净的?!」 她没有醒,她还在恶梦中,她把他当成「他」了。 「该下黑虚的人是我!是我──是我──」 寻奴开始自残,她搥着胸,妄想就这样把自己打下黑虚之海。毋言从那粉身碎骨的剧痛中惊醒,赶紧包住她的手。她疯狂地想挣脱他,他忽然气急,次越了那分际,将她拥得更紧。他真怕,若真被她摆脱了,她就要丢下他,任自己落到那黑虚之海去吗?他不懂,难道他不能成为她留下来的理由吗? 寻奴嚎啕大哭,抽出手打他,扯他的衣服,扯他的头发,而毋言却似一个溺水的人,抱着一株能保他命的浮木,如何也不愿意放手。寻奴毫无分寸的狂乱,甚至打上了他的眼睛,感觉那铜做的眸子被推进肉里,扎得他张不开眼,刹那间他也乱了,胡乱一抓,再抓回她的手,压进他的胸膛里嵌牢着。 此时,他觉得自己没了眼睛,也好,他本来就不该有眼睛。没了眼睛,他就看不到寻奴为那男人而生的痛苦;没了眼睛,他也就没必要为他人所顾虑。阖上眼睛後,他只有他自己的慾望要正视。 他的呼吸开始又热又浊,他的手难得霸道地将那娇小的拳头摊开,带领她的五指去揉他的胸、他的腹肉,甚至放开了胆,让她的指腹去碰触他灼热的胯下。即使隔着衣料,他的慾望仍能烫伤她,她的小手因此颤栗了一阵。她的颤栗引起了他的快感,他想要呻吟,却喊不出声音,只能靠在爱人馨暖的颈窝,用呼喘的节奏与热度来向她传达自己即将爆发的感受。 他一直希望,寻奴对他这麽做。他是一个低卑的婴瓜,却也是一个渴望被深深爱抚的男人。 他的唇碰到了寻奴甜嫩的颈肤,他又忍不住,轻轻地伸出了舌,舔吃了一下,然後嘴唇无声而徒劳地张阖着:「爱我,拜托,爱我。」 不知何时,他怀里的女人不再施力挣脱他。他以为她同样被他的情慾给驯服了,他忽感欢快,便忍着痛,睁开眼,想看看她被慾望薰染的娇媚──他多想一边含吮她的娇媚、一边被她的体温蕴着入睡。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肿,入眼的东西是模糊的。 可奇的是,他就是能清楚地感知到寻奴的表情。 他的慾望冷下了,他的心也寒了。 即使眼仍痛着,但他不再选择闭上,因为他逃避不了寻奴溃堤不止的眼泪。 他安慰不了她。 「不要,大哥,不要抱我。」 他松开她。 「我没有资格,大哥,我没资格让你抱。」 他轻轻地替她拨着散在面上的发。 她又缩回了角落,埋着膝盖哭着。 毋言理了理衣服,将房里的炭盆拉向榻边,又替寻奴拿来棉衣套在背上,然後坐回榻边,陪了她一刻。 这一刻,寻奴一直维持着一样的姿势,不知是还哭着,或是睡了。 他已没勇气去惊扰她了。 他落魄地将自己关回房左的耳房。 他坐上圈椅,手摀着脸,心里不断荡着寻奴那句话,就这麽等着枯长的黑夜继续走过。 翌晨,寻奴昏沉沉地将油壶的小盖掀了,幽烛烙在窗上的影子灭了。 毋言一如往常,马上从耳房进来,并差已上楼的婢女进来给寻奴打汤水。 他先给寻奴套衣,再用热汤泡过的巾子给她擦面。 寻奴说:「毋言,我自己来吧。」 毋言却摇头,沉默地继续。只有他知道,昨夜那些泪痕是怎麽残留在她脸上的。 给她洗完面,他便端来杏膏让她喝。寻奴也趁这时问起婢女:「清子醒来了吗?」 婢女说:「醒了呢!烧全退了。小的正打算给她入浴,洁净身子。」 寻奴笑了。「太好了,快替她炖个鲈鱼粥。我也在她那儿用早食吧。」 婢女赶紧下去吩咐,而毋言则来到身旁,服侍她将早晨的杏膏喝下。 寻奴这才看到他左面的眼眶里满是血丝。她惊问:「毋言!你的眼睛怎麽了?」问着,伸手就去摸。 毋言却退了身,没让她摸到。 寻奴一愣。 而毋言看她茫然的模样,心底也明白,她只当昨夜是一场不真实的恶梦,晨曦一出,或许什麽也不记得了。 「毋言……」她摇他的手,求起他来。「你痛不痛?到底怎麽了?让我看看好吗?」 他痴痴地看着她。 他们之间,连恋人的别扭、尴尬都不会有。因为他爱的人,对他,根本无心。 我没有资格,大哥…… 对,他也没有。 他忍着心里的酸,笑着,摊开她的掌,淡淡地写着:「没事。」 「毋言……」 再写:「今天,一样能陪着你,辛苦一天。」 所以,他不奢求了,只要他还能被容许陪伴她,他就知足了。 他是又深又广的低漥之潭,这是他唯一能参与寻奴人生的方式。 《恋奴.清莲卷》第四章〈寻清〉之九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一 寻清会笑了。 寻奴打算给她制几件合身的居家衣裳,念在她大病初癒,便让布商捎几批料子来府上任她们挑。寻清毕竟是个小姑娘,看到粉嫩的颜色,心都漾开了。 寻清开心,寻奴也开心了。 寻奴笑了,毋言也笑了。 他拿起一批鹅黄色的温润料子,摊开,在寻清身上比了比,让寻奴看。 「这颜色也不错。」寻奴赞赏地说:「若再做一件朱红的褂子,更好。」想着,便行动了,她问布商:「可有朱红料?」 布商连忙去找,寻奴叫来婢女。「去请磊巷的衣师傅来,我要让他给清子打块衣版。」 毋言将衣料收好,看了看外头的日光,想起寻清还得再喝一个时辰的药,便自己下楼张罗。 寻奴见毋言把寻清伺候得像自己女儿一般殷勤,便笑了。她问寻清:「你现在还怕他?」 寻清摇头。「毋言是好人。眼睛吓人了点。」 「对,他是再好不过的人。」她说:「对人好到常常忘了自己。」 毋言端回了药,守着寻清,监督她喝完。 喝了一半,寻清皱苦着脸。「苦呀,一半就好行吗?我好多了。」 毋言将眼一瞠,她嘟囔着:「好啦……」 寻奴笑出声。「他多像你爹啊。」 毋言瞥到她的唇形,深深地看向她。 「怎麽了?」寻奴一愣。 他轻轻地摇头,别过视线。 寻奴当然不知道方才掠过他心思的那层妄想──他若是她爹,那寻奴能不能也是她的母亲?他不会再去碰触彼此无果的慾望,但他们能不能就像平凡的一家人,过完这一辈子? 寻清喝完了药,毋言接过汤碗,递给她一颗用绢纸包的麦芽糖球。寻清含着,笑开了苦脸。 望着孩子的笑,毋言有点明白了,寻奴为什麽想要收留这孩子。只要这孩子笑了,他们都有被救赎的感觉。 此时,婢女进来传了帖话。「夫人,柜上有个管事在厅里候着,要见您。」 寻奴还不知事情的缓急。「你跟他说,我一会儿就上总号去,有事到那儿再说。」她跟寻越不同,不喜欢将总号的公事带上家里说。 婢女有难色。「可管事很急……」 寻奴这才听出端倪,差人照顾寻清,便领着毋言下楼去。 「夫人……」一到厅里,那管事连忙凑上寻奴的耳边一说,她脸色大变,马上让人派山轿子过来,要上一趟总舖。 毋言感觉情况不妙,紧紧地跟在轿子後头,也上了总舖。 总管寻家矿业的总舖,是一栋立在指标街北端上的砌砖大土楼,从入口到天井的那口门洞,即有五十步之长,可见此土楼的深广。 寻奴下了轿,大掌柜已在门口候着,领着寻奴进门洞。 寻奴在途上就问:「他在哪里?」 大掌柜正要回答,天井处忽传来雷动的欢声。寻奴一怔,瞪着前头的天井。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眼,又看了一遍。不,她没看错。 有一个人在她寻家总舖的天井上踢毽子。 她想通了,转头去看大掌柜,问:「是他吗?」 大掌柜忧心忡忡地点头。 寻奴加快脚步。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一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二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二 天井场上围着十数个人,环楼上也聚了几团,俱是号上的办员,他们全歇下来,看天井中央反常的热闹,甚至欣赏起这被众星拱月般围起来的男人,那副将毽子踢活踢巧的矫健身手。尤其男人脚上着的是穷州人少见的马靴,靴根是用实木造的,毽子被这靴根一下一下有力地踢打着,响着战鼓般俐落坚亢的声音,听久了,众人竟也溺在里头,着魔般数算着这像军歌一般有力的韵调节奏。 「出个题吧!」男人忽然扬声说。 「来!这里,踢到俺手上!」一个站在北面二楼环廊上的办员举手叫道。 男人脚势轻松一变,便见那羽毛毽子划了一股漂亮的弧形,准确无误地踢进那办员的手里。 场上响起热烈掌声,「好」字不绝於耳。 围在场边的人又丢给男人新的毽子。 男人用肩膀顶下新毽,踢回脚跟,开始运毽,接着又要人出题。「再来!」 有人出题:「能不能翻过屋顶啊?」 这题一听就是刁难,有人不以为然。「这强人所难了。」 但也有人等着看好戏。「不,是让人见真章的好题哇!」 男人抬头,数了这土楼的层数,马上应下。「对,好题!来──」 只见男人身形一绷,中气一集,长腿一记矛刺般的出击,众人的视线便被那劲力击飞的毽影给引去了高空,连寻奴一行人也抬头巴巴地盯着。可他们没跟好,眼睛被朗空的晴光刺了一下,再回神,空中已无物,也不见有什麽东西掉落下来。 场上寂静了半晌。 直到男人又无所谓地讨起毽子。「还有没有?」 这才陆陆续续地掀起掌声,起初零落,後来越多人回神,掌声连绵得越厚。 毋言的心被他这一踢,机警地提了起来。这男人的脚力不只准,而且狠,绝非泛泛之辈。 男人开始踢新毽,像玩上了瘾,照例要人出题。 「这里。」始终与他背对的寻奴,出声了。 男人没回头,不转身,只是脚跟一翻,那毽子便像只镖一样向後方的声源处飞去──直直砸向寻奴的脸。 霎时,身後一双大掌越过,一把替寻奴接住。一来一往,不过眨眼的反应,许多人甚至不知毽子早已踢出。 有些人跟上了,却发现毽子差点儿砸在他们当家面上,惊得哑口无言。 寻奴接过毋言手上的毽子,走进了天井。她的脸色始终没有变过,镇定自若,便是相信毋言的功力。 「好身手,大人。」寻奴对男人的背影说。 围观的人一见掌柜偕同当家而来,俱尴尬着面色散去,剩下的,便是男人带来的随从。 寻奴靠近招呼的同时,随从又给男人发了一只新毽,男人竟只顾着运,而对寻奴毫不搭理。 「大人是专来寻家踢毽?」寻奴问。 男人却举起手,要寻奴噤声。 大掌柜面目通红,毋言瞠眼瞪着。 男人出声。「你让我等了一阵子,当家。」声音却也没听出生气或不耐。 寻奴心上虽掠过不悦,倒仍气定神闲地等着。 「当家玩不玩毽子?」再踢了一阵,男人突然问。 寻奴客气道:「妾身没这般好身手。」 「不,当家身手极好。」男人说:「知道何时守、何时攻,不守不攻时,懂得运气以滋息,这都是踢毽的道理。」 男人边踢毽边说话,竟也不让旁人听见一丝喘息,气息调得从容自得。 寻奴这才仔细打量起这男人的身材与着装。她听说过他的来历,他本是戍州出身的骑兵,「号称」对军纪整肃严谨,几场小役表现出众,便让都拔侯拣了出来,与十来个小吏一同荐上京给少司命各部做人才。他入了刑狱司,短短五年间,一路顺利爬升,从名不见经传的走查吏做到了如今这个提刑使。 然而这爬升的过程中,也没听说他立了多大的功,破了多好的案,於此,寻奴便心知肚明了。这家伙,既能用钱、用职权的好处来爬获这地位,那代表他亦能睁只眼闭只眼,允许他人用财、用肥水来说服他。 瞧他到了穷州,仍着一身草原奔马风格的紧身马装与马靴,就知道这人迂腐,不知变通,只会空等着人来奉承。又这般大剌剌地在众人面前炫技,可知他好大喜功的个性。 寻奴心底哼一声,有点瞧不起这个官,只会耍些表面口头上的花样。 他的侍从忽然向一旁的办员问:「你们可有蜂蜜?」 办员糊涂。「有是有,你们是要?」 寻奴截下他的问话。「大人要喝的,快去准备。」 办员连声喊诺,赶紧下去。 男人说:「若是能用蜂蜜替我炖只梨子,那就更好了。」 寻奴冷冷地说:「恕北穷州这种荒地,产不出高贵的果物。」 男人不答话,而是将毽子踢高,再一个侧身,射出疾促的一脚,毽子便听话地飞进土楼二楼檐上排水用的沟槽里。 一旁的侍从不知何时已端了个铜盆,揣着温热的手巾候着。寻奴甚至闻到了能压过汗味的微香。 男人拿着香巾擦着汗,一面回身,看着寻奴说:「不把毽子踢到没影,我不会罢休的。还望当家不介意。」 话虽这麽被他说出口,但寻奴仍听出了那种高傲感,与警告的意味。她感觉到,自己就要成为那毽子,任他踢耍。 这时,她开始正面打量这名叫隐孽的提刑使。 她微微一惊。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二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三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三 她以为会是一个长相平庸,让人谈不上任何印象的凡人。然而一对上面,他让她牢牢记住的,就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宛若用细毫的笔尖精致描绘出的眉眼,眉细,睫细,廓也细,细到透出一种轻盈的感觉,使他的眼尾不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有一种上吊的弧度。他的眼不算大,眼珠对着人时,被睫毛半掩,自有朦胧之感,看久了,甚至生出了一种属於女性的妩媚。 英挺的马装穿在阴柔的他身上,反而斯文了许多。 她也被他斜着眼,端详了一会儿。然後,他竟然笑了。 她感觉到身後的毋言正散着一股冷冽的气息。 她问:「大人有何好笑?」 「我在笑赞当家的年轻貌美。」说着,他也看了毋言一眼,笑意更深。 寻奴更确定了,她不喜欢这个人。他斜着眼看人时,让人联想到在红尘中观看人间丑态的妓女,眼里带笑,却含着嘲讽的冷感。而他因生得柔,嘴上随意吊笑,乍看之下都会以为那是一番逞欢讨好,无形中便使对方骄傲、自大,轻易就看轻这个爱笑的人,却不知道他正在趁虚而入。 妓女。寻奴找到词汇形容这个男人了。後来,她私下对毋言说:贪官,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妓女吗?他们让人奸淫自身的人格,来换取仕途和财富。 想着这词,寻奴也笑了,面对他,便有点高高在上了。「大人要不要进屋坐?」 「不,就在这儿。」他笑说。 「不谈事吗?」 「我要谈的事,在场每个人都能听。」 「何事?」 「刑狱司已为某两案造册,恰巧这两案都与寻家有关。我便是来与当家讨教的。」 「真是?何案?大人可说得详细些?」寻奴一脸惶恐地问。 他赞赏地看着寻奴,彷佛在称她打迷糊的功力。她若太镇定,反而是欲盖弥彰。 「以序号排之,司上称这两案为丁亥案与癸丑案。」 他慢步靠近寻奴,她才渐渐发现,这男人高挺得让人压迫。 「不过我们私下都通称这丁亥案为私铜案,想必当家不陌生此事。」这话,他的音量寻常,在场每个人都听得见。 「自然,大人,寻家已积极解决此事,却仍让您北跑一趟……」 寻奴还未回完话,隐孽忽然压下身来,凑近她耳边。他刚运动完的体热晕惹得她一身颤栗,鼻间都是这男人身上的幽香,被汗热挥发过,更显沉郁,让人如置身於盛满昙兰的封闭幽林中。 他又给了她一个不好的印象了──他是个染有洁癖的男人。 她表情如常,没让他看出她被他男人的体香所撩起的本能反应。 接着,她听到他缓重的呼息声。 「还有,另一案,癸丑案……」他低哑着嗓子,让声音听起来宛如情人在床笫间互说亲昵情话的呢哝,自有一股性感与挑逗。 毋言看着这一切,难得出手,要把寻奴从他的轻挑中拉开。 隐孽笑看他,眼睛弯如细月。 寻奴却不让毋言动她,她直直地立着。「大人请说。」 他叹了口气,听起来像爱抚的呻吟。「……其实,我不知该怎麽定义此案。」 寻奴斜眼睨他。 「为何我国禁土,会有汤国技师?」他苦恼地说:「为何我已提出要求,至今仍看不到贵号提出相关证状?他们号称是学习班,可真是学习班这麽单纯吗?若说銎江下真有丰沛的矿源,汤国怎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些年来,惊天动地的世事翻转,让寻奴学会了这本事──心里越是慌乱,她的表情越是平静。 「当家,你似乎太过镇定了?」他笑。「好像早料到我会有此一问?」 寻奴深吸口气。「大人方才说,刑狱司已为此案造册?」 他直起身,从容颔首。「是。」 「也就是说,你们是先定寻家罪,再来寻证?」 「我们有合理的理由怀疑。」 「何来的理由?」 隐孽笑而不答。 寻奴皱眉。「大人?」 他还是微笑。 寻奴终於摸探到这人城府之深之沉。他想知道的事,他能有无比的耐性与对方拐弯抹角地斡旋,直到逼出答案为止;可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任何只字片语都套不出。可恨的是,他也只是一迳地微笑,制造平和淡然的假象。 寻奴缓了口气,忍着急躁。 此时,侍从端来了蜂蜜水。 隐孽接过,闻了一下,笑:「果然是北穷州。」 寻奴冷冷地说:「对,连蜜也不香。就请大人将就点。」 隐孽自顾饮下,毫不畏甜。後来寻奴才知道,这男人竟如此嗜糖。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三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四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四 趁他喝蜜之际,寻奴飞快地将此事翻想了一遭。 刑狱司已为这两案造册,并排定序号归档,也就是说穰原从一开始就怀疑寻家与汤国之间的关系,因此派来的并非走查吏,而是提刑使。走查吏查案,是从无到有,由茫茫人海中锁定目标。而提刑使的职权大而集中,一旦经走查吏立下目标,他便能全权搜查,寻求证据,直到确凿定罪,终以「提刑」。 会派提刑使面对寻家,代表刑狱司已私下认定寻家为人犯。如此也能理解为何僻远的銎江流域与汤国技师会被发现──她一直以为,这批查吏会到銎江不过是途经的巧合,若不是汤国技师当众骂人,事情也不会到揭开的地步。原来,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她想起那三个查吏在銎江岸上紧盯她不放,这时才明白,这提刑使对她怀疑之深。他不明说,却早就预设了她与汤国的立场。接下来,她若不步步为营,一个不慎,都会被这聪明的狐狸看出她心虚的掩饰。 她脸色益发沉重。 她得想出一套好办法,与这男人周旋,但她现在更积极想知道的是,是谁透露这笔「消息」给穰原知道的。 隐孽喝完了蜜,随手将碗递给侍从。看他递碗的手势,就知道这人在穰原被人伺候惯了。 「不错,有穷州的味儿。」他对侍从说:「不过还是请人寄个十斤饶州蜜上来吧。」 寻奴眯着眼,听出来他要在这里待上好一段时间。 她问:「大人有喝蜜的习惯?」 他再看向寻奴。「每回动完,若不来上一碗,会要我的命呢。」 「十斤每日喝,可喝上半年。」 喝完了蜜,隐孽的笑脸甜得更让人生厌。「对,半年。若不把这两案解决,恐怕还会更久。」 他理了理衣服,并让侍从肩上披风。 寻奴冷声问:「大人特来敝号,不是寻妾身问话吗?」 「不,我只是来与当家打声招呼。」他笑。「日後问话,有的是机会到贵府拜访。」 「是吗?」他爱笑,她也就顺着他,冷静地开开他玩笑。她牵着嘴角说:「那妾身得差人上穰原,好好打听大人的行情呢!」 贿赂的行情。 他眉一挑,也玩笑回话:「当家想买通我?」 寻奴笑一声。「若买得起的话。」 「好啊。」他嘴上应得爽快,但看人的笑眼仍是深不可测。 他上前,竟贸然牵起寻奴的手,贴上他的脸颊,轻轻地摩娑起来。 一旁的掌柜与办员看得瞠目结舌,毋言的眼甚至睁出了血丝,隐孽身後的侍从看见他那像刀锋一样利的金色眸子,无不吓得脖子一缩。 隐孽也看到了,却是挑衅一笑,旁若无人地闭上眼,开始陶醉地品味起来。 寻奴始终冷眼看着这作戏的男人,心里又喊了一声:妓女。 品味一阵,他斜开着眼,对上寻奴眼里的寒冷。面对这冷,他竟还能像一个午寐後的人,在夕阳的沐浴下伸展他的慵懒与妩媚。他坦然得彷佛寻奴是与他有肌肤之亲的爱人,他愿让她欣赏他陶醉後眷恋缠依的样子。 掌柜的听到身後有办员在悄着声:「穰原怎派这种淫官来?」 他听见了,赶紧翻身比着噤声,可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着。 毋言的脸上则冒着青筋。 「我的行情,你会知道的。」他将寻奴拉近,微笑地在她耳边呢喃:「不过,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不是钱。」 寻奴冷笑。「是,因为很多京官都会亲自为大人奉上。」 隐孽呵笑。 「那敢问大人想要什麽?」 「是你,美人儿。」他说:「你能嫁给我,让我玩吗?」 寻奴更瞧不起这淫秽的男人。 毋言这时默默地退出了人群,大夥都在关注事态发展,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隐孽再说:「让我,像寻越一样玩你。」 这话,很难听,但寻奴还能忍受。 「或是,像你玩着安抚使一样,也不错。」 只有这句话,打破了她的底线。 寻奴的脸上开始退去了血色,而始终握着她的手的隐孽,也很满意地感觉到她那身发寒的颤栗。 「当家,你的事,我一清二楚。」他的嘴角笑得如同一封弯刀。「我真心要查,定能查翻你。看你如何让我回心转意。」 说完,他往楼上一看,挥了挥手,不知在向谁打招呼。 他终於放开了寻奴。「日头这般高了,我得走了。」他再望一眼楼上。「再不离开当家,我身上便要开口子了。」 寻奴微微躬身。「大人慢走。」 隐孽又打量了她一番。「你太冷静了。」他促狭地说:「你刚刚的惶恐和无辜,到哪里了呢?」 寻奴仍维持躬身的姿态,不抬头,不回话,不反应。 「改日见,当家。」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四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五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五 寻奴看着这男人的影子一寸一寸地远离她,每一声脚步都把她的心思越牵越远。掌柜与办员们七嘴八舌的关心与不安,没半句听进她心里。 她反身,顺着方才隐孽的视线往上看,看到毋言就站在楼上。她疲惫地笑着,向他招手,要他下来。 毋言回到她身边时,手上握着一块碎利的瓦片。他握得太用力,手上都是血。 「傻瓜。毋言。」她将他带到厅里,替他清理伤口。她说:「别为我做这种事。」 毋言别着脸,兀自沉默。 「这种人,忍忍就过了。」她再说:「他不过就是再贪心一点的转运使。」 毋言严肃地望着她,似在驳她──转运使至少不会妄想染指她,他们更没有把柄握在转运使手上。 寻奴咬着唇,安静地替他包紮。 伤口紮妥了,毋言掀开寻奴的掌,写道:「我去,稷漕。」 寻奴一愣。 他再写。「贵姝。」 她恍然地看着毋言。毋言与她有默契──能知道寻家供矿来自水矿,并且有足够理由搏击他们的,他们都想到了转运使一家。 他们对她怀恨在心,便积极查访寻家水矿来历,且自有管道把消息透露给穰原造册──转运使一家的嫌疑极大! 毋言又写。「也去,穰原。」 这就让寻奴疑惑了。 「查,隐孽。」 寻奴却意兴阑珊。「不用了……」 「必须了解,你才能,不受伤。」 寻奴茫然地看着毋言。毋言是个对她很仁慈、很慷慨的人,什麽都要为她想,相较之下,她给他的回报与付出,实在太寒酸了。 他拉了拉她的手,让她抬头看他。 他努力用说的:「不怕。」 她眼眶一热。 「有我,我,陪你。」 寻奴抽走手,背过身,掉着眼泪。 她以为自己早就认命,让提刑使查上来,不过是意料之中的报应,她甚至不准自己感到害怕。 可面对毋言的承诺,她终於发现,这不过是逞强的藉口。 不论面对毋言,还是肃离,她终究都是懦弱而猥琐的小人。 毋言又拉了拉她的手。 她擦了眼泪,强笑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看她有点精神了,他也轻轻地笑了。 毋言不愿有任何耽搁,差办员买了船票,坐上今天的船期,晌午後便南下了稷漕。 傍晚,她上祠堂为肃离与孩子上香、换花,她平静地望着烙着夕阳落影的骨柜。 「这是报应吧?大哥。」 「若是,我会接受。」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会让他,知道他们官员必须知道的事。」 「否则,我也死不瞑目。」 她叹了口气,眼神幽幽。 「对不起,大哥。」 「没想到,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话,是那麽令人难受。」 「你也知道,我曾在玩弄你、亵渎你吗?」 她哽咽了一声,笑得凄凉。 「我会到黑虚之海,亲自向你道歉的,大哥。」 她又待一会儿,直到北地的黑夜将云霞的余光吞灭。祠堂暗了,只剩风声回荡。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五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六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六 在稷漕澜圳上,有一栋摇摇欲坠的古老土楼。即使土墙斑驳,木柱朽烂,到了傍晚,各户仍能闻到灶上的柴香,天井上还是有小子们玩耍的嚣闹。 虽然危楼破旧阴湿,却是这群位居城市底端的贫穷小民唯一的栖居之所。 小子们本在玩着蹴球,一个身形枯瘦、髯须乾涩的中年男子走进了天井。男子本要叫住一个蹦跳、要去抢人球的小子,却踩到一块松落的地砖,翻起里头的积水,溅了一摆子都是污渍,便暴躁地用浓重的土腔劈劈啵啵地骂着。 小子们都停了下来,看着这个陌生人。 年纪大的小子头领问:「爷啊,你访谁啊?」 男子没回答,却跟小子们要了水,要清摆子。小子们替他打了一瓢水,让他坐在一楼的鹅颈椅上清理。 男子便一边清,一边问:「你们这栋土楼是不是住着一户姓贵的人家?」 小子们讨论了一番,领头的小子说:「咱们没一个姓贵,可秋天的时候有搬来一户新人家,或许爷要找的是那家。」 「新迁来的?」男子眼睛一亮。「那肯定是,他们住哪儿?」 小子指着高高的五楼。「楼上最边间。」 男子往上眺了一眼,楼上没人气,没炊烟,冷清清,阴凉凉的。 有个小子插嘴:「可最近都没见那家人出户。」 「我娘说那个女的像鹅一样走路,眼睛都朝天,不瞧咱们一眼,出来了也没人会理她。」 「那个大叔好像一直在喝酒。」 「对,我上去过,都是酒味和尿骚,还踩到一团糜,不知是吐的还是屙,臭死了……」 小子们怪叫。 「你还敢上去,我爹说五楼都塌了半边了,只有穷鬼才会住。」 「我们不也是穷鬼吗?」 小子们自顾地笑起来。 男子止住他们,道了谢,便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爬上了五楼,果如小子们说的,楼都塌了半边,只有面北处可住人,窗纸却都被强劲的北风吹破了,吹破了竟也无人顾。夕阳烙在空落落的窗洞上,只是凸显了里头的黑与阴森。 男子以袖摀鼻,穿过一阵尘味骚味,来到窗洞旁看,隐约看到里头单调的陈设。他再大着胆,去推门,门咿呀一叫,推开了,他走进去,闷在屋里的味道让他口鼻压得更紧。他另一手随处一摸,都是厚积的粉尘。他再看南边置了一炕床,被褥是凌乱的,屋中央的桌上还摆了水壶、盘碗,碗上搁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有蝇虫在绕。男子不敢再看,被这屋的脏乱驱了出来。 他下了四楼,刚好碰到一黄面婆娘穿着厨裙出来,往天井下喊:「小哈子!去粮铺赊个半斤稷面回来!」 天井传来小子的回话:「上回赊过,不给赊了!」 婆娘凶起来。「不赊,咱们晚饭就没得吃!」 男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贫穷的对话。 婆娘看到他从五楼下来,板着脸问:「你哪里来的?」 「我找人呢,可惜不在。」 「你白跑了,五楼没人好一阵子了,都是北风和灰尘。」 「当真?」男子苦恼地拍头:「唉呀,给他跑了,他欠的银两还没还我呢!」 婆娘听到了可疑之机,忘了柴米油盐,凑过来跟男子碎嘴:「那对父女欠你钱啊?」 「是,一千两呢。」 「我就知道这对父女有问题!」婆娘提起了兴致说:「迁进来的时候,多傲气啊,都用鼻孔看人的。可若不穷,怎沦落得到住那倾颓的烂屋呢?连家什都没几件呢!」 「他们消失多久了?」 「两个旬月有余了。」 「有没有什麽徵兆可寻?」 「没呢,他们平时就没与人互动,大白天也不见人下楼,倒是常可听到摔酒瓮的声音。看来那爷过得很不顺心啊,原来是欠了笔大债。」 「还有什麽奇怪的事吗?」 「要说奇怪的事……应该是他们就这麽凭空消失了吧。等我们上楼去探个究竟,窗纸都破了,窗台上都积了尘,可屋内的东西还摆得像主人暂下楼打个水似的。」 男子想了想。「若说再迁走,好歹也会携个家什……」 婆娘幸灾乐祸。「不如报官府吧!这麽天大的事。」 男子从思考中醒了,怏怏地道了谢,赶紧离开。 男子走出了陋巷,上了大街,没走几步,就被人跟着。两人一前一後走了半条大街,又拐入一条小巷,来到底端一口荒枯的井。男子回身,面对他身後跟着的人。 一路跟着他的人,正是毋言。 「街坊说,他们消失两个月有余。」男子开门见山就说。 毋言认真地盯着对方。 「就这麽凭空消失,没有人看到他们离开过,也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男子又说:「家什都没带,屋里的东西摆得还像有人在住似的。若无人接济,应该走不远。」 毋言心里开始泛着不安,难怪他次寻蛛师查这对父女的马迹时,竟然无果,原来他们已离开当地,马蛛吃不到他们的魂。 若还找得到他们,心里至少能有个底,或是就近监视他们的动向,寻找线索;可现在就这麽凭空消失,不知是死是活,才让人感到惶惑,就像站在一栋暗房外,谁知道里头的阴魅是不是有人正看着自己。 尤其贵姝是那样狠毒的蠍子,而转运使又是如此贪婪的豺狼。 「看来他们过得很潦倒。」 这种人越是潦倒,做出的事越发令人无法招架,他得替寻奴多提些心眼。 之後,男人无话了。毋言发现他的双目像气绝的鱼一样,死灰而浓浊,脸色泛白如蜡,忽然间连呼吸都没了,就这麽直挺挺地往後一倒。 倒下的男人变成了一具白偶,细看,偶身还是用好几把新鲜的莲藕束出来的,有成人的一半大,外头罩着一件蓝染的衫子。 毋言懊恼地捡起来,查看衫子。衫子背身有一片像字迹的坯色花纹,都晕糊了开来。他本想将偶身扔进荒井里,又怕被人找到,只好脱下披风,将莲藕和衫子包起来,再回到大街上,往稷漕东面的城郊走去。 东面城郊也是一片浅底的广湖,与槽厂附近一样,有交错的田壠供人行走其上。一出了城,远远就看到一大片蓝染过後的布匹挂在竹架上,在染着金光的风中翻飞,像大鹏展翅的弧度一样美丽。 东面城郊湖床最浅,受日多,风也较北面乾涩,因此城里染屋的人都喜在此处置竹架,晒蓝染过的布匹。 毋言看到有人在布影里穿梭,便走了过去。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六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七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七 他无声的靠近让人毫无警觉。等风掀翻了布匹,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时,害那学徒模样的少年吓得跳离了田壠,跌进湖水里──还好此处的湖水只及脚踝。 看清来人,学徒喘呼着:「老哥,你昨天来也这样无声无息。好歹出个声吧,魂都给你吓到黑虚了。」 毋言不理他的抱怨,迳自将手里的包袱扔给他。 学徒把包袱摊在田壠上,看到花纹被染料晕糊的衫子。他羞赧地说:「抱歉啊,老哥,你小弟刚起步,染球没调匀,糯米糊也太稀了……」 毋言不悦地看他。 学徒慌张。「不然下半的钱,我不收你!老哥,求你,你可别告诉我家屋主,我会被赶出去的!屋主不准我们用旨染术接私案的,求你哇,老哥!」 见这学徒讨饶的可怜样,毋言也只能软了脸,摇手,不追究了。该查的,这小子也用旨染术替他查到了。 起初差蛛师查,遇上了局限,毋言又无法亲自向街坊探问,且他若出马,也会向敌人暴露意图──他们甚至怀疑过,或许隐孽正是与转运使父女勾结的盟友。他本想过要向偶师买一具「行屍」来差使,可堪用的行屍可遇不可求,而且让寻奴知道了,她定会不高兴──自从她的魂丝被主母牵成生人偶後,她对偶师的一切是近乎洁癖的反感。 後来,偶然经过一座染屋,才让他想起了还有这平易的旨染术可用。世上术法虽包罗万象,结果往往是殊途而同归,只要思绪贯通,总能想到替代的方法。 旨染术起源自蓝染的技法──在素色的坯布上,依照花纹的样式,涂抹上用盐、石灰拌成的糯米糊,再将坯布浸在蓝染桶中染色,花纹的部分因为敷了一层糯米糊,染料染不进去,就此产生了蓝白的区隔,一匹布的花饰也孕育而生。 旨染师的基础窍门便是藉着构图、涂糊与染色的步骤,将人们希望的「情绪」、「品德」灌入坯布里,与依金名术而产的「福环」、「满月福」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最常接到的订单,便是为穷州川军染制得以增强军心的单襦,让军人上阵而能不怯敌。蓝染一件两枚竹纸,比金名术实惠许多。 而学徒替他建的人偶,则是旨染术的一条旁门左道。旨染术能为人们产生心理上的幻觉,同理也能对外罩上一层视觉上的虚象。他们的做法便是将数支莲藕束成人形,孔缝里填上捣烂的豆腐糜,据说如此幻化出的人偶最近似人,摸起来、动起身比木偶身更具人味,而且材料廉价。旨染师再根据客人的需求来设计花饰、上糊蓝染,用衫子为偶身「下咒」,让人偶能显出客人希望的外型、个性,执行委托的任务。不过因术咒已事先预设好,若遇上脱离预期或复杂的状况,人偶便无法应付,故此术也有其致命的破绽。 毋言一直都在观察这具人偶,它的行止与真人无异,对人的反应也实在,可见这学徒设计的术咒很细致。可惜调糊、蓝染的火候还不到家,浓度不均,没能让人偶撑完全场任务。但他也该庆幸,它没当着那婆娘的面倒下。 他掏出五张兰票,把剩下的款子付清。学徒虽然愧疚自己的人偶不耐用,但还是很高兴能收到尾款。 「谢谢你啊!老哥。」他笑逐颜开地说:「小弟我会再好好学调料的,下回有需要,还是要找我啊!」 毋言斜眼睨他这市侩的模样。 学徒听到远边响起了鼓声,又看了天色,赶紧清理了莲藕,向毋言道别。「染布都晒乾了,我们要开始收布了!老哥,就不陪你啦!再会。」说完,就钻进了布里,不见影了。 毋言走上田壠,沿着走回城心。离开湖区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浩荡的广湖,湖上清晰地映着被夕阳与黑夜烧得斑斓的云彩,让人乍看之下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刚从天空里走出来。 而方才待着的那块布田,已经渺如一豆。 他想起寻奴曾告诉过他,那男人,就是在这样的袤湖上,向她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还不以为然地笑说,或许就是因为映在湖上的彩霞太绚烂了,迷惑了人心,她的心房才露了缝,让那男人走进。若没让他走进,什麽事都不会发生了。 什麽事都不会发生了……她一副後悔莫及地说。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孤单地吹着风。 她真的希望什麽都不要发生吗? 什麽都不发生,那他也不可能遇见她了。 这是他次离她那麽远。几天前,他甚至以为只要离开,他对她的眷恋就能够淡薄,没想到,便是经过这番抽离,他才体悟到了──他的生命,经不起这番抽离。他宁可睁着眼睛,守在陋室里,熬过夜,等天亮,待她睁开眼睛,笑望他,道他早,他的生命就光亮了。 他望着色调不断随风云轮转、渐渐趋黑的幽幽天地。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这片湖镜里的天空,一寸一寸地被黑夜的云蚕食。不过离开寻奴两天,他竟那麽惦念着她,一片湖水也能让他如此寂寞,如此感伤。 他深吸口气,连忙转身,赶回城心。 他还得再赶一趟穰原。 赶完了,他就能回玉漕了。 然後,他再也不要离开她了。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七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八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八 早晨,用早食前,寻奴一如往常上了顶层,为祠堂洒扫,更花换物,并独自一人对着偌大的厅堂自言自语,说着琐事,说着心情,让孩子听,让肃离听。 有个奴婢爬上顶层,叩了扉,唤道:「夫人,夫人。」 寻奴没让奴婢进来,隔着紧闭的门问她:「我还要再待一会儿,怎麽了?」 「那位提刑使大人来拜访您,正在门口等着呢。」 寻奴皱起眉头。「现在什麽时辰?」 「夫人,寅时刚过一刻。」 她望向排窗,冬日天色亮得慢,镂空的窗棂仍填着一片昏昧的幽蓝。 这个大官,傲得很,拜访人不看时辰的。她压下不悦,淡淡地向奴婢说:「让他在下厅候着,我过一刻再下去。就跟他说我刚醒,梳洗後才能见他。」 奴婢应承了,人影才离开了门纸上。 寻奴退到门边,打量了一番骨柜与供案,又过去近乎挑剔地调整了一回花束的位置。她摸着洁白的莲瓣,吸了口气,说:「大哥,我,不会退缩。」 她注视着牌位上的名字,似乎只要这样看着,她就能有些勇气,承担她的本份与初心。 都打理妥了,她拉开门走出去,不过几步,却僵回了原地。 一抹修长的男人剪影,正负手背着她,面向廊外那片高阔的风景,风剌剌地掀起他的长衫摆子。 「这里视野很不错,当家。」男人出了声。「居高临下,自有一股世人向自己臣服的幻觉可供自慰。」 「你为什麽在这里?!」寻奴太震惊了,话一出口,完全失了分寸。 男人转过身,那双邪魅的眼睛幽幽地睨着她。 隐孽!妓女的眼睛!她愤愤地想。只能将他想得脏秽不堪,才能发泄她的隐私被侵犯的怒火。 寻奴快步走向他,这才看到楼梯下缩着奴婢颤抖的小影。她气过头了,当着隐孽的面就质问这小婢:「怎麽回事?!」 小婢一震,扑通一声,跪下去,什麽都不敢说。 「这奴婢的确该罚。」隐孽在一旁凉凉地开口。 寻奴瞪他。 「我不过是威吓她一句,她便把我带上来了。这种贪生怕死之辈,当家留在身边,难成大事。」他微笑。「尤其祠堂供的不是自己的先夫,而是自家兄长……这事若传到街坊上去,可会贻笑大方。」 寻奴紧捏着手,牙关紧咬。 小婢哭出了声音。 「反观,当家那天带来的那位『门神』,倒像块顽石。」他像谈论天气般,谈起了毋言。「是个可敬之才。今日他若挡不下我,肯定是拉我一块跳楼,来个玉石俱焚。」 他想到什麽似的,好奇地打量寻奴身後。「是了,那位门神呢?」他的问话有种戏谑。 反倒是他这层戏谑,让寻奴冷静了。她知道对这人,不能与他较真。 她软了口气,对那奴婢说:「没事了,别哭,下楼吧,先去用早食。」 奴婢连磕了几个响头,才抹着眼泪下楼去。 隐孽饶有兴味地看着寻奴。 他问:「这可是当家的真心?」 「什麽?」寻奴一愣。 「你真是打从心底原谅这个贱婢?」他偏头,微笑更深:「或是仅止作戏,让我看到你的宽宏大量?」 她感觉到心里有一层膜,被硬生生地刺穿了。 但她提醒自己,不能与他认真。她忍着,向他比了个客气的手势,「请」他下楼。 「大人辛苦了,与妾身一块下楼用早食,如何?」 隐孽看她的眼神,像在欣赏戴在她脸上那精雕细琢的假面艺术。 他笑。「我不能向安抚使上个香吗?」 寻奴直直地看他,想看穿这张面皮下可憎的心思。 「好歹他曾入江流侯的遴选。有阵子,求如山上下都在议论他呢。」他说:「老实说,我也曾是看好他的其中一人,可谓久仰其大名。」 寻奴的呼吸有些促,提着心听着。 「可惜这人眼界狭小,有担当的能力,却无抱负之雄心。」他斜着嘴角,意味深长地看着寻奴,说得轻蔑:「熬不过的,竟是区区情关。」 她的心陡地直落。不经意的,听这穰原人谈起肃离,竟让她忐忑──期待听到好话,又害怕听到不着实际的批评。而这批评,甚至是她害他落下的。 她忍不住辩说:「家兄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只是藉口。」隐孽马上回道:「堂堂安抚使,拿到的仙籍与长命血可非寻常小吏能够比拟,不论是何病何毒,陛下之圣血必能使他安然度过。然而安抚使却辜负圣上要他夺江流侯、治理禁土北地之美意,一心寻死──」 寻奴一躁,打断他:「他没有寻死!大人。」 隐孽眼色转深。「当家是凡人,或许不清楚。可今天这人会死,代表他已无求生意志,自愿抛弃仙籍。如此,这世上又何苦要强留这种已对生命无望的残人?」 「我明白安抚使是当家的兄长,兄长给众人留下这样的观感,作家人的,必定伤感。」他饶有兴味地打量一脸青白的寻奴:「但在我看来,当家急於为安抚使缓颊,似乎又含有另一层意义……」 寻奴一怔。 「是什麽呢?」他作势想了一会儿,眼睛笑如弯月。「是否如我从外人听来的那样……安抚使他,爱上了一个他不该爱上的人。」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八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九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九 寻奴突然推开祠堂的门。 「大人还要上香吗?」她硬着声问。 隐孽挑眉。「上,当然上,为何不上?」 「大人如此看不起家兄,还要为他上香,妾身怕辱了大人一身尊贵。」寻奴的理智被气松了,甚至惰於伪饰她话里的尖锐。她用力地说:「那可是妾身的罪过!」 隐孽却不以为意。「越是尊贵的人,姿态不该是越谦虚、越卑下吗?」 寻奴的指甲紧紧地扣着门框。 他笑。「当家一定懂得这道理,否则你也不会对我这般客气。」 门框被她的指甲掐出了痕迹。 他撩了袍子,跨进了祠堂。寻奴静了好一会儿,才压下作怒的蠢动,过去替他烧一把香炷。 隐孽恭恭敬敬地将这把香敬完,与方才奚落肃离的高傲模样判若两人。寻奴不屑地想,妓女在死人面前也要作戏,可怜。 将香安好,他看向另一尊骨柜。他问:「那是?」 「祖先。」寻奴早料到他会问。 「是吗?」他嘴角似笑非笑地翘着,不过接受了寻奴的说法。他微颔首。「冒犯了。」 离开祠堂,寻奴领他下楼,邀他早食。 途上,隐孽又用那谈家常的清淡语气向她聊起,好像之前彼此从未针锋相对。 「当家先夫的骨柜呢?安在哪儿?」 寻奴吸气,试着好好回答:「他生前已另择风水宝地,不在玉漕上。」 「也是,这种人即使死了,也别留在家里,碍人眼。」 寻奴觑了他一眼。 有时,她怀疑是自己偏见过深,把这男人的话都给听偏了。可确实,这男人说话不留口德。 他又问:「当家哪里人?」 寻奴没回话。 「当家出生那年,穷州太多汛荒了,很多像当家一样的孤儿,要一一查出户籍,实为难事。」 「……太久了,妾身也忘了。」她冷冷地应道。 「当家会不会刻钮眼呢?」 「妾身没刻过。」 「可惜,当家若会刻钮眼,好歹也能在稷漕的几处匠所里当职,作个称职的金名师。」 寻奴沉默地面对他的话中话,专注地踩着阶梯。 「如此也不必进这深宅里,埋没了岁月。」他笑了一声。「不过作个普通的金名师,可能也会埋没了当家的天才……据说当家使得一手好术,绚烂缤纷,让人目不暇给?」 寻奴还是无话。 「当家的小叔……寻培,现在好吗?」 寻奴忽感寒毛直竖。她稳着声音答:「挺好,能吃能喝。」 「能吃能喝,真是福气。」又问:「令堂呢?」 寻奴感觉到自己的底子一直被探,甚至有种已被挖开的惊悚。 「多谢大人关心,家母气色甚好,现下这时分,应当在用餐。」 「当家若要邀我用早食,可否另开一桌?」 「大人何故?」 「与昏聩之人用食,会倒尽我胃口。」 寻奴终於停下脚步,回头瞪他。 隐孽坦荡地迎着她的视线。 「大人不知这番话十足冒犯?」 「当家当真觉得冒犯?」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上挑的眼尾满是对她的质疑和讥笑。他笑得露齿。「我不相信。」 「那毕竟是家母!」 「是吗?那三年前,当家何故离开稷漕?」 寻奴本要回答。 「安抚使几乎同时娶进转运使之女,作了对方的贤婿。」 却即时打住。 「这叠在前後的两件事,真令人玩味。」他又说:「再看当家如今孝顺恭敬的姿态,更是一件趣事。」 这时,寻奴看到有个奴仆经过,唤住她,说得大声。「再开一间厅,布置早食。要招待大人的,千万别怠慢。」 她巧妙地打断他。「大人突然拜访,招待不周,还望您见谅。」 「我不挑剔。」他笑。「穰原口味就好,地不地道,便不奢求了。若能来点酥点更好。」 寻奴沉着气,再吩咐奴仆:「告诉师傅,熬个鸡底粥,片个白肉淋老抽,再蒸款甜油糕。还有,再差个人去带盒酥点和酱菜。酱菜要南味的,北味的大人吃不惯。」她故意说得慎重,让对方知道自己多烦人。 隐孽顺势再补一句。「千万别给我夹蒜头,那东西只要一点,我一桌都不吃。」 寻奴不可置信地看他。 隐孽温和地笑望她。 她没争什麽,仅让奴仆去准备,她继续领着他往厅堂走去。 经过这一来一往的对峙,她渐渐抓到诀窍。面对这语锋犀利的人,不可与他起舞。这人谈起她周遭的人事物,竟能像阔别许久的老友一般闲话家常,毫无初见面的隔阂探索,即使是一句问句,也问得精准无误,且暗藏险招。可见他为了查案提刑,已完全掌握了她所有的身世,与近几年的动态。若随意应招,便会落入其中圈套。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九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 回到底层,在廊道上,遇见了刚起床、要用早食的寻清。 寻奴打起精神,道她早,边替她拢紧衣服。「早,清子,天冷,快去和主母一起用餐。」 寻清怯怯地看着她身後的隐孽。 隐孽对人锋利,想必也不喜欢孩子,她能想像他在她身後正摆着那高傲、疏离的架子,擅自猜测她和寻清的关系。 寻清点头,赶紧窜进厅里。 寻奴领着隐孽到新开的旁厅入座,果然,他马上问:「那孩子是当家的……?」 「一个矿工的孩子。」寻奴为他斟早茶,淡淡地说:「死了父母,妾身收养了她。」 隐孽竟托着腮帮,用慵懒的眼神打量她,难得的,久久不语。 寻奴斜眼问:「怎麽了?大人。」 他还是维持着姿势,那双吊得魅气的眼因为这个角度而显得更妩媚,却也更着不到他的心思。 「我在想,当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语气有些疑惑。 寻奴挑眉。「大人认为呢?」 「我读过你上呈给玉漕的状子,这状子写得极好,完全没有官样的矫气。」他说:「当家从一个母性的角度来解释矿工介入私铜案的不得已,让某些官员能放下法刑的框架,用贴近民生的视野去看待此事。」 她心下有些快意,以为他终於放软了提刑使的架子,想好好体恤一下民情。若他还有这点心意,那寻家仍有避险的可能。 「正是,大人。」她接话:「若非矿价不符常理,压迫矿工生活,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贩私铜的确不该,但官府是否该先重视工人们的生计?」 隐孽的眼珠子再次定定地抓着她。 寻奴倒抽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回话回得急迫,隐觉不妙。 「我终於知道,为何当家会受玉漕矿工爱戴了。」他缓缓地说。 她知道自己已跳入了男人的圈套里。 「你让你的举手投足、字里行间内,都围绕在矿工的『利』字上。」他说:「你用善意,买通矿工,来漂白自己?」 寻奴故意让自己因为受到批评而面色不善。「大人认为这是虚矫?」 「我只是想知道,当家这种行为,有没有因此得到一些行事之便宜?」他笑了。「想必,有吧?」 他又问:「玉漕这批官,又是否因为当家这番动之以情,而对私铜案的追查略有松懈?」 他笑着加重语气,让嘴角看起来很狰狞。「若有,我定当上告穰原,罢了这批懈责的官。」 寻奴表面镇定,衣背却是一阵湿冷。她在为自己错误的判断而泛着冷汗。 这个人,心里没有一个「情」字。 「当家莫怪。」似是满意寻奴僵涩的表情,他的态度软了点。「法便是法,人情只会乱法。」 发现了矛盾,寻奴反问:「那贿赂不会乱法?」 隐孽顿了一下,静静地看着她。 她再出击。「大人了解妾身,妾身也耳闻大人官场的事迹。敢问,收受贿赂就不是乱法?」 男人嘴上的笑意更深。 「大人为何不答?」 隐孽开口,声音很冷。「当家现在是在质询我?」 「妾身只是质疑大人的双重标准,无法取信於人。」 「你没听懂我的话。」他直起身,凉凉地笑着。「我对你,有点失望。」 寻奴微愣。「什麽?」 「我以为当家能掌权理家,必定精通官商之事。但我发现──」他轻蔑地说:「你,不懂,仍天真得像个娃儿,只晓得用女人的角色,去乞求怜悯。可惜……」他摇摇头,叹气。「我毕竟不是陛下那般的圣神,无法生出什麽怜悯之心。」 他看向搁在角落的一座花几。 「世上有很多东西,都像这样,一体两面,有明有暗。」他指着几上一盆养鱼的缸子,说:「法,是将所有暗的东西导向明处。但当家你说,这缸子有办法不落下任何影子吗?」 寻奴紧抿着唇。 「就连太一大神创下世界,也不得已造出一块影子,藏纳灾物,如此人又如何能避免?」他继续说:「然而法是直冲的东西,若放任它,会让世上的光影失衡,黑暗无处栖身。你说,它既无法再隐藏,能不爆发吗?何况影子从来不是一点一线,而是一整个面,影子整面抽除,牵连多大?是故法也不得横行,否则世界一样崩毁。」 「大人是说,收贿,是为明暗正邪取得平衡的手段?」寻奴问得有些讥诮。 「正是。」他却笑开了,很高兴寻奴一举就答出了正解似的。他坦荡荡地说:「以利贿法,彼此抵制,就是能让黑暗安然隐身於光明之後,并使世界持衡於正轨的最好方法。」 简直是毫不知羞耻的娼妓!这话在她心里越骂越重。过去,寻家也常送钱给官府压事,这虽合乎情理,却绝不值得大声说嘴。她从没遇过一个可把收贿视为如此理所当然的贪官,连转运使也不如他! 她不知自己脸上的冷淡能压着这份反感多久,对伪装情绪这种事,她越来越感到吃力了。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一 隐孽微笑再道:「私铜案一定得办,不论何种理由。当家为矿工所开之陈情,毫不合用,只会让正邪一迳失衡,彷佛正昭告天下──因为我行事之初心为善、为正,因此即使我犯了法,法也不该动我。那试问,天下有何规矩可言?」 寻奴轻声问:「所以大人现在是在教妾身,不该以人情劝服大人罢手,而该以利诱之,是吗?」 「你听懂了,当家。」隐孽满意地点头。「前日初见,你不也明说要打听打听我的行情吗?我俩总算有共识了。但你要如何成功诱我,还端看你的诚意。否则,我会一直查下去。」 不敢相信,这是一个被仁慈的少司命所亲手提拔起的刑官。 「我们都是凡人,当家。凡人都会犯法,可犯法有不被发现的办法,就看当事人聪不聪明,识不识相。」 「今天,大人就是专为查案前来?」 「没错。」他喝了口茶,茶不对味,他皱了眉,又说:「得趁早啊!不然面对当家这般聪明的女人,我有何把柄可握?证据,当然得趁你尚未收拾前,赶紧来捡拾捡拾。」 她太大意,不该让毋言离她那麽远。 他的邪恶、扭曲,寻奴招架起来,竟是如此费力。 他没有一点人情的软味,没有一般善心的常理,他也毫不掩饰他这身极端的偏执,在他的观念里,只有利与法这样硬梆梆的框线。 逼他转向,难道真只有利益的交易一途? 那寻家必须付出多大的代价,让这恐怖的官吏转向,不再深入那危可倾国的水矿案?这种人贪得太顺理成章了,不是甘於蝇头小利的鼠头小辈。 此时,奴仆将两人的早食送进来了,一一布桌。 还好有奴仆做事的身影替她挡着,否则淡然的表情只要稍微一晃,都会被这匹狼给咬到。 隐孽说:「用完早食,当家是不是都会上銎江上游一趟?」 寻奴一怔,心思快速轮转,说了谎:「不,不是,会先上总号。」 隐孽咦了一声。「怎跟我手下查到的不一样?」他很大方地坦承──是,我派人跟踪你。 寻奴紧紧握着手,努力圆谎。「今天场上休工。」 「没关系,还是去看看吧。」隐孽很坚持。「何况这些汤国技师也欠我一个解释,我得好好盯着,免得他们忘了。」 「不如妾身居中约个时间,让技师与大人好好谈谈吧。」冷静。她告诉自己。她一定得冷静,争取更多的时间。 「不,没什麽好谈的,我只要你们提出我要的东西就好。」他指的,是办学习班的官府证状。可这东西,压根儿就没有。 寻奴轻吁了一口气,佯装顺从地说:「好吧,大人既是如此坚持,我们一会儿用完早食,上一趟銎江吧。」 她的思绪却继续转──只要快速将这批技师撤离国境,别让走查吏发现汤国囤矿的仓房,以及自己手上那份与汤国白纸黑字立下的合同,他们绝对可以平安地度过这次难关──是了,就像之前的危机一样,安全度过! 她毕竟是更过命的。她为自己打着气──她的命正盛着,谁也击败不了她! 奴仆退出了,桌上腾着香气。 隐孽自顾提起筷子,嚐了一口酱菜。 然後,他放下筷子。 拿起手边的帕子,吐了东西。 寻奴不解地看他。 「忘了说,用姜提味的东西,我也不吃。」他又托起了腮帮子,望着寻奴。「我没胃口了,当家。」 「大人想吃什麽,妾身再差人煮。」看能不能拖延时间,让人传个口信到銎江,教全场矿工与技师全部下工。 「不,什麽都不想吃了。」他斜着嘴角。「看来,当家,要怎麽讨好我,你还得好好学习才是。」 寻奴不睬他,迳自拉开凳子,丢了一句:「妾身去请灶上再煮一轮。」 「寻奴。」隐孽忽然直接称起她的名讳。 她一震,过了好久,才能转头直视他。 「不要骗自己了。」他笑说:「行再多善事,你,终究不是善类。」 她瞪着他。 「既非善类,就得用不是善类的办法,来与我斡旋才是。」 她吸一口气,淡淡地回道:「大人稍等。」 然而平静的面容下,却是历经一回被血淋淋地剖开的痛苦。 藉口去灶上,其实她是赶到了後门去,差了一个脚程快的小仆,立马上銎江矿场一趟,要所有工人与技师歇工。 「告诉工头,今日休工,饷子照发。」她说:「还有让封先生把技师们全带回城心,千万不要进水矿场!」 退出了隐孽的视线後,她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在强撑。现在心神一松,手竟颤得连一封手书都写不下。为了让小仆取信於矿场,她甚至扒下了自己常戴的簪子,作为信物。 没事的。她安慰自己,没事的──一定能突破这男人布下的重围!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一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二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二 早食後,寻奴与隐孽一同来到銎江上游。两人被山轿子抬上一处高坡,此处可俯观整座水矿场的庞大规制。 隐孽负手立在坡边,观赏着埋在水里的木桩格子。 「真是了不得的工程。」他称道:「这格子的巨木大概有十人环抱这般粗吧。」 寻奴静静地候在他身後,不说话。 「当家?」隐孽偏头,等她回话。 寻奴回得无关痛痒。「这是采水矿必备的设施,大人。」 「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他的眼睛没离开她。「这也是汤国技师传授的?」 寻奴面无表情。 「我都不知道汤国人这般好心,肯为一点薄利,而倾力传授水矿之术。」他笑。「当家,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寻奴还是不想应他话。 「当家?」他又反问一声。 不知为何,听他这样徒劳无功地叫唤,让她有一种复仇的快感。 他要牵制她,她便用沉默抵抗他。 他也安静了,望着远方连绵的大山。 望了片刻,他从襟里掏出一只瓷盒子,盒里工工整整地砌着一块块雪白方糖。他含了一块在嘴里。 然後,他转过身,笑盈盈地叫她一声:「寻奴。」 他的直呼,总让她感到一阵惊悚。 「以後,你只要看到我在吃糖……」他摇了摇盒子,笑弯着眼。「你就该明白一件事。」 寻奴发现,他吃过糖之後,会笑得更温柔、更刻意。 「我很不高兴,寻奴。」他笑容满面地说。 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让她作呕。 「你要知道你自己的立场。」他说:「我问什麽,你就该答什麽。答案,我一刻都不想等。」 原来是气她的沉默。「大人……」 他不让她说话。「你是想拖延时间吗?」 「大人多想了。」 「拖延时间可以。」他靠近她,俯身凝视她精致的妆容。「但你该用更聪明的方法。」 两人无言对望了一会儿。 最後,寻奴才补了这一句。「恕妾身驽钝。」语气无起无伏。 他嗤笑一声,转回身去,又掏了一颗糖含着。 寻奴勾着嘴角,为这小小的胜利窃喜着。 转身後,只见隐孽眺着同一块地方,约有半炷香之久。 寻奴本以为他在生闷气,正在心里嘲笑他窄小的心胸时,忽然发现,他盯眺的地方不对劲。她上前一步,眯眼细看。 有一队四五成群的人影,在岸边蠕动。 寻奴心里凉了半截。 她赶紧叫住隐孽。「大人,这里风大,我们换一处地方吧!」 隐孽没搭理她,却是抬起手摇了摇,将他带来的两名走查吏招来身边。 「大人。」走查吏弓在一旁听令。 他指着那群人影。「看到了吗?」 走查吏看了一眼,马上答:「看到了,大人。」 他继续负手,说:「带来见我。」 走查吏衔命而去,速度快如旋风。 隐孽这才看向她。「不是说歇工吗?」 寻奴知道躲不了,只好答:「妾身一会儿也想亲自一问。」 他笑。「好。」 大约上坡的一趟脚程时间,走查吏就将那一夥人给押了上来。 果如寻奴所预感的,这夥人里面竟有两个是她最不想让隐孽找到的汤国技师,另两人是语译封先生与工头。 「当家……」封先生与工头俱面有难色。他们知道,他们把寻奴的安排全搞砸了。 寻奴镇定,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出声。她再看向汤国技师,两人心虚,不敢对上她的眼睛,却仍故作高傲,丝毫没有悔改之意。 寻奴心上略怒。这群汤国技师,各个短视近利,不服於她的指挥,往往只为了自身利益而破坏大局,她此刻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何离开城心、出现在矿场上。她只能机警点,见招拆招了。 「大人,这两名是汤国技师,另两位则是矿场的人。」走查吏向长官报告。 隐孽斜着眼打量这四人。 寻奴趁这空档,问工头:「今天不是歇工吗?你们上矿场做什麽?」 工头憨直,竟吞吐地想照实说,封先生机灵,赶紧说:「例行公事啊,当家,您不是说歇工时也要派一组人马巡一巡,免得有人盗矿。」 寻奴赞赏地看着封先生,应和道:「是了,又轮到你们一组,辛苦了。」 隐孽这时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众人噤声。 他靠近两名汤国技师,和善地对他们微笑,却一边说:「当家,你们有语译吗?」 封先生看着寻奴,她眨了眼,然後回答:「抱歉,大人,语译先生没跟上。」 「那你们如何对话?」隐孽问封先生与工头。 封先生被问得支吾了。「呃,技师们只是回矿场取物,我们恰巧遇上,但没跟我们对上话,大人。」 隐孽看了看封先生,又深深地望着寻奴。 寻奴的手心都是汗,暗自祈祷着隐孽能够打道回府。 隐孽笑开了嘴。「没关系。」他说:「我自己问。」 寻奴与封先生瞠着眼。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二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三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三 在众人的惊愕中,隐孽说出了一口流利的汤国语,问了汤国技师几个问题。 封先生面色铁青,慌张地看向寻奴。 寻奴紧咬着牙,屏着呼吸,就怕自己喘得太匆促,让隐孽闻出一二。 这个男人,深不见底。她恐惧地想。 谈话刚开始,汤国技师与隐孽的对话就像一般应对公事,一问一答,气氛平和,似乎没什麽出轨之举。封先生虽低着头,寻奴却知道他一直在帮自己留神三人的谈话。 对话三巡之後,隐孽想了想,问了一句话。 忽然,封先生惊讶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隐孽。 隐孽注意到封先生的反应,偏头笑问:「怎麽了?」 封先生赶紧低回头,表情凝重。 寻奴明白,出事了。 汤国技师回答的语气也越来越不平静,开始躁动了起来。他们一急,答话不再流畅,音节坑坑洞洞,连她也听出一堆破绽。 该死!那男人问了什麽?!这群愚蠢的技师又回答了什麽?!她焦心地想。 这强弱已失衡的谈话继续下去,听得封先生的脸色越渐惨白,而被陌生的语言隔在圈外的寻奴只能跟着他的表情起伏,用一堆不着边际的臆测折磨自己。 最後,汤国技师愤恨地瞪向寻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隐孽却是一脸满足,大方地摆摆手,交代走查吏:「好了,送他们下山吧。」 封先生被走查吏送走前,向寻奴投了一记忧心的眼神,让她已有最坏的打算。 坡上,只余隐孽与她。 「知道我跟这批技师谈了什麽吗?」 寻奴抿着嘴,瞪他。 「当家,你脸色好差。」他脱下自己的外衫,假惺惺地要给寻奴披上。「定是冷着了。」 寻奴隔开他的靠近。「大人……跟他们谈了什麽。」她努力不让自己的问话过急。 「我问他们,他们真是来穷州办学习班吗?」他慢条斯理地说:「想当然尔,他们说是。」 寻奴提着心听。 「我说,你们还要继续蒙混我吗?」他的表情像在说一个笑话似的。「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派人查获他们囤矿的仓库了。」 寻奴大骇,忍不住叫道:「大人?!你──」 他怎麽可以为了撒陷阱而胡说?! 「当家、当家,冷静点。我还未说完。」他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说:「何况他们说这囤矿的仓库是当家为开学习班而付与他们的酬庸,没什麽,当家为何那麽紧张?」 她瞠着眼,一股气不知如何发作。这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她! 「也是,这麽珍贵的技术学习班,当家要付的学费肯定不少,所以需要囤矿的仓库必定落到好几处,这我能理解。」他继续说:「但让我觉得诡异的,是我问了这一句──」 他顿了一下,没马上说完,故意吊寻奴惊颤的心思。 她面无表情,努力与他僵持。 他出击。「我问:寻家的合同都被找到了,你们还想隐瞒什麽?」 她想起封先生方才看向她的惊诧眼神,还有那群技师愤怒的神情。 她忽感一阵晕眩,一口气喘不上来,呼吸困难。 但她不能再踩进同样的陷阱,即使她的镇定,已完全超出她的精神所能负荷。 她平着声音问:「什麽,合同?」 他低头,斜眼笑望她。 「什麽合同?」她再问一次。 他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大人,你从头到尾都在戏言吗?」她咬牙问道。 「说戏言太伤人了,当家。」他说:「我只是从头到尾都在假定──没有学习班这码事。」 他望了一瞬崖下的大河,又说:「双方既无学习班的合作,那如此独特而珍贵的技术,汤国何苦要白白奉献给寻家?这不是富了敌国吗?」 他回身,俯下腰,靠近身高仅及他肩侧的寻奴,脸与脸亲得极近,说话的气息都喷在了她的颊上。「因此,我便想,如果我是汤国,要我奉献技术,那我会想要得到什麽?」 他笑。「我要,禁国的国土。」 寻奴把牙绷得更紧,就怕他靠得太近,会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如此,我的问话都成立了。」他直起身,轻松地拍了手,如释重负地说。 寻奴吸口气,花气力稳住,才说:「大人,你已经,玷污妾身的人格。」 他脸上仍是恣意的微笑。 「你诬赖寻家!」她必须装得很愤怒。「空口无凭,这是一任刑官该有的态度吗?」 「当家,你可知我的职衔?」他也故意平静地问。 寻奴一愣。 「本官是提刑使。」他说:「为了提刑,就必须假定一切罪状已立,蒐罗更有力之证据。我既有此等职权,要如何取得证据,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他笑一声:「事实上,我也没做什麽,不过是比常人更了解如何利用人性的猜疑与脆弱而已。当家现在只能祈祷太一大神,希望你合作的对象,心智能够稳重一点。」 寻奴终於无言了,不知该再做些什麽,才能将这受害者的角色演得逼真。因为在这男人眼中看来,任何表情、所有言语,都是狡辩。 「当家,不说些什麽吗?」寻奴的沉默,反而让他失望。他替她问:「以往我要提刑的罪人,都会在我面前嚷嚷地叫着要还他们清白,然後摘我官帽呢!当家,不来喊一下吗?」他再耸肩。「不过最後,都没能摘成,可惜。」 她用眼神剐了他。 「若我诬赖了寻家,甚至因为这冒失的套话之举,而得罪了泱泱汤国……」他不以为意,甚至比了个手刀,在自己的颈子上划一下,笑说:「不要说官帽了,这样没诚意。我愿意整颗头颅都赔出来,向寻家、向国家,谢罪,如何?」 他说得如此笃定,竟然连自己的官途都押上了赌桌。 可他就是要利用这种大开大阖、毫无牌理、不顾後路的行事,来激出人心最大的动荡。 对,他说得没错,已无计可施的她现在只能求太一神只,让那群愚蠢又贪婪的汤国技师不要轻举妄动──他们今天之所以违背指令,贸然回到矿场,必定是因为不满停工,延後他们运回汤国的铜货,因此才叫来工头,妄自开工,不料却将彼此的处境更推近悬崖。他们已妄动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隐孽走向山轿子。「好了,我们下山吧,当家。」 她冷冷地看他。 他勾着唇,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好脾气地说:「若寻家真是清白,时间,会还给你的,当家。我们,就等着看吧。」 《恋奴.清莲卷》第五章〈隐孽〉之十三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一(艺妓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一(艺妓抚五线绷,官肥人吐真言) 隔着竹帘,毋言隐约看到酒水落入盏里所溅出的晶莹光泽。 「你要我喝乾是吗?」那肥人把倒酒的女子拥进怀里,豪迈地将那一盏刚盛满的酒一乾饮尽。他倒了倒杯盏,神气地说:「我喝乾了,你要怎麽奖励我啊,美人。」美人还未回答,他那酒气浓重的嘴就要去亲美人的颈子。 女子娇嗔一声,柔媚地轻推那张嘴脸,巧妙地将厌恶掩饰成一种欲迎还拒的矜持。女子笑着说:「官人别急,奴家的姐姐是『五线绷』的好手,想为您献一曲,作为您海量的称颂。」 毋言感觉到後方来了人,回头,便见另一个女子双手持着一把五线绷琴,即将上场。女子一样画了精致浓厚的妆容,身裹若隐若现着美肌的轻罗窄衫,一个不经意的倾身与顾盼,都能展现女性最婀娜有味的身段,并挑出女人骨子中最极致的魅惑──这便是花街女子的武器。 毋言朝她点了点头。女子勾着笑,动着唇语:「完事了,可别急着走喔!」 她掀了帘子,与外头的肥人打上了照面,肥人开心地鼓掌,嘴脸轻挑地要持琴女子也饮酒一盅,方让她弹琴奏曲。女子习惯了,意思意思地浅酌,在不露醉态与不得罪客人之间,把持得极好,一颦一笑都能看出此女的老练世故。 女子与肥人对坐,以身为架,在怀中竖起了五线绷琴,持琴拨的手轻柔地向琴弦上一展,本来笑闹浮躁的肥人竟渐渐地被安抚静下,专注地聆听起乐曲。而在一旁服侍肥人的女子,悄悄地在双耳上塞了小物。 肥人的面目正朝毋言所在的帘後,毋言眯眼,视线更利,锁定肥人的一言一语。 奏了一阵,肥人突然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彷佛有人与他对座谈天一般。 「你问我隐孽这个人?」他说:「娘的,你问对人了!老子一生就是栽在他手里,否则今天的审刑院院长就是老子我啦!」 肥人因为喝了酒,再被琴声撩拨,轻易地就开了话诫,少了迂回的官场作态,话语粗俗却直白,比毋言以为的还容易。 「那个小子,简直是他娘的娼妓!」肥人骂得口沫横飞:「你知道他的官是怎麽升起来的吗?是用他的脸、他的身体,生出来的!只要对他的官途有利,他就跟那些大官的夫人好上,用他的甜嘴、他年轻的肉体,去取悦那些人老珠黄的官夫人!他爱吃甜,为什麽?因为他得时时笑得像你们这些妓女一样,好让他的衣食父母心甘情愿替他的仕途铺路!」 女子的琴拨忽然快重了起来,肥人听了,竟抚着额,哀哀叫了起来。 两位花街女子相视一笑,为这小小的报复得意着。 之後,琴拨又回复了原有的节奏,肥人嘶嘶地喘着气,揉着额穴,又答道:「的确没人敢对他怎麽样,即使东窗事发,苦主想搞他也来不及了。他进入刑部後,在京的官员几乎都有把柄在他手上,甚至得送钱给他封嘴,自己的妻妾被他沾染了,还算省事呢!至少能少送一笔财给他,彼此就可扯平了!」 琴声一转。 「我妻妾?」肥人又激动了。「对,那个贱女人!就是看他长得像骚货一样,床笫功夫一流,便频频在我面前替他说话,甚至挖我私去助他一臂,搞得我现在还是个刑狱司的小吏。如果咱们堂堂正正来比,今天作上提刑使的一定是我!陛下一定会选我!」 毋言看了这话,不免冷笑一声。心里想:都一个样。 琴声继续。 「他的把柄?他这人聪明得像一只狐狸,他抓人把柄都来不及了,哪轮得到人抓他把柄?」肥人说:「要说把柄,就是收贿和逛花街。可收贿,刑部哪一个官员不收?若真要拔出来,全穰原京官的丑事都要被摊上台面,牵连太大,没一个人敢动。让陛下看到这种腐败,祂神仙一定怒发冲冠,像祂兄长大司命,来一趟瓜蔓抄──连诛千人啊!」 毋言想:那何不私下结果他? 琴声也替他问了同样的问题。 「这人的腿脚功夫了得啊!」肥人说得有些羡慕:「被他那腿扫到,胸骨不碎简直是大幸。而且这人的肚腹黑得很,他虽树敌甚多,可特会记仇,谁派杀手结果他,最後他终能知晓。给他知晓就完了,他一定给对方来个礼尚往来──好几回都是这样,不出旬月,那些家伙的名字便除下了名册,拿不到陛下岁初的长命血。他既能自保,报复特有劲,久而久之就没人敢动他了,只好一直用钱、用色来满足他胃口,讨好他一番。」 这人真是教人憎恶到了极点。 「不过他得势才五年!」肥人一盅黄汤下肚,乐观了起来。「我相信终究会有人想出办法,把这骚货给拉下来,只是时候未到!你瞧,连风光了两百年的疆图侯都能被踢下大位,何况他这渺小的提刑使呢?」他甚至兴奋地拍桌。「娘的!有种他就像他老主子都拔侯一样,靠着骑马打仗骄傲个三四百年,区区五年就跩到别人饭桌上,算个鸟啊!」 两位女子的对视中很是嫌弃,没想到一个堂堂京官的嘴可以这麽脏臭。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一(艺妓抚五线绷,官肥人吐真言)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二(花街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二(花街之绷擎师,娇佞迷诱毋言) 五线绷又转出了另一道琴音。 肥人一愣。「你说得对,人不可能毫无缺点。」他冷静下来,想了想,说:「这家伙的缺点,大概就是好色吧。家里都有一个正妻、一房小妾了,官夫人几乎都让他搞过一轮,他竟然还有多余的精力去玩花街,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口齿间又有了嫉妒。「年轻吧!想老子年轻的时候也可以这麽能干……」 想到了什麽苛薄,他又冷笑:「唉呀!倒也可怜这小子,一辈子都在戍州放羊牧马,一来到什麽都有的京畿丰土,一时玩到忘形,这样亦无可厚非啊,我们对他还是宽容些吧。想他待上了十年廿年,就不会想这麽玩了,哼,满身羊骚味的臭小子。」 毋言闷闷地叹气。他难道又找错人了吗?前面也找了几个与隐孽结有夙怨的官人,每个人的语气都是如此。 像这肥人,曾经与隐孽争过提刑使之位,虽然落败,但经过一番激烈竞争,应当很了解对手的强弱症结才是,不料却也是满口臭腐的酸语,徒是无用的抱怨劳骚。便是这种迂陋善妒的思维,才让这批人各个争不过区区一个隐孽。 他想若再继续巡访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完了这肥人,也该打道回府了。 尤其,听到隐孽好色,他更不放心放寻奴一个人在玉漕,独自面对这匹发情的豺狼,他得尽快赶回北方! 此时,琴音也到了终曲──问了最後一个问题。 「近况?听人说,到北穷州的玉漕查案去了。」肥人说:「谁知道这小子又发现了什麽宝。他部属说,他长官一夜醒来,就像着了魔似的,突然一派积极地要办穷州的私铜案和什麽水矿案,前天还在进行的查案全部踢开,最後甚至亲自北上查案──老天,那鬼水矿案,根本没个影儿,不过是个虚空的风声,朝上没半个人相信──大夥都认为是转运使倒台之前心有不甘,无的放矢,想要来中伤寻家。可这家伙却坚持要刑狱司编案造册,保证会拿到证据销案,搞得煞有介事。」 看肥人这麽说,毋言心里一凉,在角落的小案上找到了笔墨,草写了一书,手探出帘子,让持琴女子看。 女子斜着眼,读了上头字样,颔了首,琴拨再抚出节奏。 「啥?你说他可能跟转运使私下结盟?想要报复搞垮他的寻当家?」肥人搔了搔发鬓,却越搔越糊涂。「唉,谁知道呢?何况转运使都倒台啦,我都不屑一顾了,又怎麽可能入那势利的人眼里?」他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若是能藉此案从寻家身上捞得油水,我想那贪财的家伙无论如何都会一试吧,跟谁合作,他都愿意。」他贼色色地笑:「何况,听说寻当家是个姿色挺好的柔香美人呢!他怎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毋言紧握着拳,无端焦躁起来,他必须马上赶回玉漕──马上! 他再待不下去,慌忙起身,拿了风衣就要从後房离开,赶上前往耀州的马队。从穰原回穷州,得先取道西边的耀州再转船班溯上穷州,很是一番折腾的路途。 那持琴女子听到帘後有骚动,一急,下了重手,琴拨力扫,竟用琴音击昏了那肥人。 一旁的女子虽置了耳塞子,却也受了波击,揉着耳唉叫:「天啊,姐姐,你再厌恶他也不必这样吧!疼死我啦!我的耳朵……」她看倒地的肥人甚至流出了鼻血,可见所受的鸣击之重。 女子却抛下那具名贵的琴,连忙掀开帘子叫道:「站住!」 那离开的身影仍不回头。 她这才想到,任何声音都留不住这男人,连她的琴也无法。 她只好钻进帘子,拉住男人。 毋言回身,女人的软躯忽然趋到他怀中。 「你就这样走了?」 毋言皱眉,沉着脸,推开她。 女人不让,反而贴得紧,毋言想退,女人便利用这阵退势,将他逼到了墙角,嵌住他。 有口不能言,毋言气燥,只能徒劳地张着嘴:「钱,给了。」 女人读着他的唇,忍不住伸手去摸,边娇笑着说:「我不是要钱。」 毋言别开头,甩开她的手。女人似乎玩出了兴味,手开始下移游走,去碰触男人坚挺的胸腹。她一碰,男人的身体绷得更紧实,使她对自己的媚惑更生了信心。 「少爷,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她勾着既娇又佞的笑说:「是穰原最大的花街呀!哟,办完自己的事,就想拍拍衣摆走人呀?」 「你,还要,什麽?」用嘴型说话,对毋言而言,不但费力而且痛苦,他的额甚至冒出了青筋,体温更加灼热。 女人的胴体偎他偎得更紧,像要将他全身的体温窃取殆尽。「我可是全花街上数一数二的绷擎师喔!以往接案可不只那麽一点价码,我算这样的价儿给你,是便宜你了,何况要邀那批官人来听曲,真是煞费我苦心也!你不需要回馈一点什麽吗?男人啊,老是少了点自知之明呵!」 毋言有一种上当的感觉。这女人不老实,当初谈来的条件可不是这样,他以为这不过是另一门银货两讫的生意罢了。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二(花街之绷擎师,娇佞迷诱毋言)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三(毋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三(毋言凄凉思恋,独守孤苦月夜) 绷擎师,是以驭五线绷为术的术师,此师的藏身处,自然以弹奏五线绷娱客作乐的花街为轴,且神奇的是,女人弹得比男人好,花街妓女弹得又比良家妇女更为入神。为了探得隐孽最真实的风评,毋言只好求於这位在花街称魁的绷擎师。 五线绷是一种利用五弦演奏的琴具,绷擎师能利用最简单的「清绷」、「浊绷」、「脆绷」、「浊绷」与「辅绷」之五音来交合出最影响人心、举擎情绪的乐音。如之前几位官吏与方才肥人的应对,便是被绷擎师的琴音所迷惑,毋言才能看到穰原人眼里的隐孽。而绷擎术虽与御言术极似,却较後者易学,且更广泛运用於官商场之外的战场──让男人放松身心的温柔乡,花街。有些绷擎师甚至自成一门生意,花街妓女的身分只不过是接客的管道与躲避查缉的幌子而已。 毋言认为这女人也不过如此,现在才明白自己天真了,她骨子里还是个妓女──用身体取得自己的想望,却不是钱,而是她自身需要被满足的情慾。他想把她甩开,可一触及女人柔软的臂膀,却又不舍了。 寻奴,他又想念起寻奴。被他扶在怀里的她,也是那麽软,那麽小,如果就这样摔在地上,他於心何忍? 他一恍惚,让女人有机可乘──那只温软的手,探进了他衣襟里,去揉他绷挺的胸肉。她饥渴地舔了舔唇,赞扬道:「少爷的肉体年轻、健康、强壮……如此新鲜,和那些年老色衰的老鬼不一样呢。」 语落,她马上拉下他的颈子,吮咬他的唇。这一咬,使他的脑海里全是那夜──被肃离强健地压在身下、给满溢的爱意细密吮吻的寻奴。她被吻得遍身红热、被咬得吃疼又满足、足到必须讨饶,一讨饶,一个女人最醉人、最教人想疼惜、又同时能激起男人慾望、挥军攻溃的迷蒙娇态便嫣嫣然地绽现开来。 奴啊,寻奴啊──他在心中幽闷地呼唤着 被女人灵巧的舌、放荡的手一激引,又将他的身心置回了那漫漫的孤苦长夜。长夜里,他总妄想着他爱着的女人,终有一天也能用这样浓烈的情慾回应他苦苦守候的心情。这层妄想,总让他的身体饱盈着慾望的汁水,等不及在柔软的女体中发泄、滋润彼此,而离开她身边的这几日,体内的需索反噬得更是严重。 然而他无能为力,只能无果地任它们在空等与寂寞中被消耗,耗到乾涩,让他虚无一身、精疲力尽── 寻奴!他开始喊着她的名字:寻奴啊──奴啊── 他需要她的性,他需要她的爱,他需要被她所解放── 奴啊── 他无声而激烈地叫着,男性的健躯夺回了这场争夺的强势。他伸出手,一手箍女人的腰,一手捏她的脖颈,让这副女体完全以开放之姿迎向他的进攻。 女人欢愉地长吟一声,乐於屈居,乐於摆布,任男人的唇舌缠黏着自己。 毋言听不见,只能用肤触来感受女人逐步高升的体温。体温一高,女人身上的浓香被挥发得更彻底、更炙烈,忽然就以破竹之势,刺穿男人尚且堪用的嗅道,直抵他被性慾薰得昏闷无识的脑子里。 这不属於寻奴的香味,让毋言霎时清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抓住女人的腮,硬生地把对方拉开。 女人哀叫一声:「痛啊──头发!」 毋言却不放手,仍是全身绷硬地抓着她的脸。 「唉呀,你放手哇!我的头发──」她心疼自己的头发都给抓乱了。 毋言还是像颗顽石,不放,且充满敌意地瞪着女人。 「行!行!我不碰你!不碰你!你放手哇──」 毋言眼一眯,将她推开。 女人踉跄了几步,恼羞成怒,又看他兀自平息那方被情慾激起的喘息,便恶质地笑他:「你明明也想,骗谁啊?还是你怕被我发现你完全不行?」 毋言不睬她,迳自拾起风衣披上。 「或是你心里有人,怕对不起她?」她再激:「可你早对不起她了,你刚刚不就把我当成她吗?可怜呵,这麽寂寞──」 外头的女子听闻叫骂,赶紧进来一看:「姐姐!你做什麽呀?不怕人听见?」 「大夥都听得见,就这聋子哑巴听不见!」 毋言幽幽地看着她,金色的眸子藏着恐怖的深潭。 两个女人一震,作妹妹的赶紧拉下姐姐。可那姐姐的自尊被他一推伤得彻底,仍逞强地讽笑:「怎样?伤到你了?不好意思呵!我这人一向心直口快。」 毋言面向两人。 妹妹拉着姐姐退了好几步,就怕他出手。 毋言却只是掏了一叠兰票,扔在地上。 姐妹两人一愣。 当她们回神时,毋言已默默地离去。 他坐上了一更的夜班马队,包了一具车厢独处。 黑暗中,他摀着脸,绷着身,静静地感受着路途的颠簸,任马车的摇晃将他刚被妓女激起的满身热情剥蚀耗尽。 那妓女说错了,他不是认为自己会对不起寻奴。 他是害怕,害怕自己费力压下的情慾被解锢,让他这个有所残缺的人不再满足於苦等与守候,而妄想更多、更好、更切合他自身的回应,甚至可能动手,硬生生拔除那个人留在她心里的影子── 他想起寻奴总是安静而凄凉地面对那一双骨柜,那个眼神、那个背影,好似对人间已无希冀,已无想望。 若不让她留存那道影子,她或许也不想活了。 他不求其他,只求能陪在她身边一辈子。 所以,他必须几近自残的,去压抑自己的慾望,那妓女却这样轻易地挑起,去践踏这层守身的意义── 他咬牙,去唾弃那吻、那抚摸的爱慾滋味。 然而越是唾弃,身体就越是渴恋…… 他以为,马车的颠震可以将他冷却,却没有── 他的手,终究忍不住,往自己的胯下探去。 他卑微地、无助地任着自己被吞噬。将自己耗尽之後,他甚至有些看不起自己。 快回去!快回去!他疲惫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安慰自己──就这麽一直守在她身边,从今以後,再也不走了。 真的,不走了。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三(毋言凄凉思恋,独守孤苦月夜)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四(入住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四(入住寻家监奴,隐孽豺狼得逞) 戏台上,搬演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隐孽与主母一样,赏戏赏得极为入神,毕竟两人都喜听穰原的雅音。两人又极有默契,总是在同一个段子、节子拍手喝采。 寻奴坐在一旁,细缓地刮玩着茶盅的碗盖,平静地看着这幅诡异的景象。 这里不是一般剧院,是寻家宅里自用的戏台。她身在自家的地盘,却必须受锢於这男人的监视,而厉害的是,不见男人有任何赧态,完全把寻府当成自宅一般活动。 她对自己的耐力感到惊奇──为何她能够忍受这个男人如影随形地缠她这麽久? 自从在銎江水矿场与汤国技师照面之後,已过了四天──让人时时刻刻焦心,宛若四十年般漫长的四天。 她为自己的妥协感到厌恶,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疲惫。她难道只能在这男人的眼皮底下坐以待毙? 她吁了口气,放下茶盅,起身离席。 「当家,戏还没演完呢!」隐孽的视线还在戏上。「去哪儿啊?」 寻奴转身,冷淡地答:「夜深了,大人,妾身得歇下了。」 隐孽这才细细地打量起她。 他笑得深不可测。「真的吗?」 「大人已在寒舍居上四日,难道还不明白妾身作息?」她讽他。 「当然明白。」他喝了口茶,说:「我还知道,当家是个教人片刻不能离眼的女人。不但生得太美,也生得太聪明。」 他这声夸赞,言不由衷,徒增人反感。 「老实说,我得放一万颗心在你身上,才能不让你从细缝里溜走。」他走上前,牵起她的手,不论是他口中说出的话,还是他面上的表情,都让人恍惚,以为是深情。「你总想从我身边逃开,真让人心疼啊,当家。」 寻奴知道,这都是作戏,为了玩弄她、嘲笑她。她抽开手,回道:「妾身体谅大人的疑虑,方挪出空房让大人住下,如此妾身想要自清的心意还不够明白吗?」 他可恶地呵笑一声。「是,够明白。」 寻奴很清楚,绝不能妄动,隐孽要激的,不只是汤国技师,他还想挑衅她,并且如观好戏般的,等待捕捉她一如他预期的反应──急着与汤国技师密商,急着将那份与汤国签订的合同藏起,甚至是焚毁。 他想试探她、监视她,若是抗拒,反而是欲盖弥彰。何况这恶质的人已祭出令牌,教人不得不从。 但她总隐隐觉得,隐孽的居心,不只如此。 此时,有奴仆来报:「夫人,外头有位官人要见隐孽大人。」他畏惧地扫了一眼隐孽。 不等寻奴回话,隐孽俨然是家主似的,自顾回道:「带他进来。」 寻奴不悦地瞪他一眼。 隐孽读懂这眼神,笑着安抚:「抱歉,当家,公事。」 为了洽公,隐孽甚至要求她必须允许大大小小的官吏自由出入寻家。 一名风尘仆仆的走查吏赶了进来,满头汗水。他见寻奴在一旁,一愣,便要趋近隐孽,与他耳语。 一股冷栗,忽然窜上寻奴的背脊。 有事,有大事。 「等等。」隐孽却止住他,指使小婢。「给他拿条巾子。」他慢条斯理地说:「把自己擦乾净了,再靠近我。」 走查吏一阵羞赧,寻奴也惊奇这时他还有洁癖。 巾子来了,走查吏将汗擦尽,方与隐孽耳语。 寻奴细察隐孽的反应,表面冷静,心上却是胆颤心惊。 然後,她看到隐孽笑了──笑得很开朗。 当他看到她正瞧着他,他甚至得意地笑出声来。 声声邪恶。 「辛苦了,下去休息吧。」隐孽挥开小吏,忍着满溢的笑意。 走查吏离开後,隐孽拍了拍坐皱的袍子,对寻奴说:「当家不是要休息吗?这戏我也看腻了,我们一块上楼吧。」 寻奴屏息地跟他上楼。 「当家,想知道方才那小吏传来什麽捷报吗?」 走在前方的隐孽,回头问她。 她一怔,被动地问:「是,什麽?」 「我想先请教当家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反问:「寻家,到底是要这批拓团,做什麽?」他的音节顿得分明,顿得意味深长。 寻奴力持镇定。「大人已经知道的,学习班。」 「对,采水矿的学习班。但,酬劳呢?怎麽算?」 「万两银票,与逐月配铜。」这个问题已经太多人问过了,寻奴马上回答。 「配铜是押过官印的吗?」也就是经玉漕官方核可过的合法铜货。 寻奴骑虎难下,若说不,这配铜就是违法私铜,说是,就是撒谎。 她不知道隐孽是不是就是等着她撒谎。 但她不能不撒。「是。」 隐孽笑咧着嘴,像得逞的豺狼。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四(入住寻家监奴,隐孽豺狼得逞)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五(汤国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五(汤国拓团遭捕,隐孽近身暗示) 他笑了好久,一边走一边笑,笑得寻奴终於藏不住心焦地问:「大人笑什麽?」 「当家知道方才走查吏查到了什麽吗?」他返身说:「我都不知道这一擒,可以擒出二十来间矿仓。」 寻奴僵在原地。 他欣赏她的表情:「对,正是,拓团的矿仓,都被查获了。」他柔柔地唤她一声。「寻奴。」 她脸色刹白。 「逐月配铜,需要这麽多矿仓?」他漫步,靠近她。「你说这批铜,是用了印的官铜,那为何里头全是刚炼出厂的原铜?」他俯下身,直视她。「瞧你这表情,恐怕连你都不知道,这些汤国人藏矿的地点,是吗?」 她冒着冷汗,隐孽微笑地看着那汗滴从她的额际滑下下颔。「可惜,你让我发现你在撒谎,寻奴。」他伸手亲昵地替她揭去。「你怎麽那麽快就落败了呢?」 她拒绝他的亲近,慌张地退身,却差点儿踩空梯子,隐孽马上揽住她的腰,将她箍进怀里。 他啧啧着。「小心点,寻奴,现在不是受伤的时候。」他带她上楼。「我得看好你呢,来,我带你回房。」她就像一只娇弱的小雏,被鹰隼抓在爪下支配着。 「放、放开我!」他的亲密让她觉得恶心,觉得恐惧。她拼命挣扎。 隐孽停下脚步,手收得更紧,寻奴呼吸一窒,竟被箍得喘不过气。 他像个醋醰被翻的爱人,因为厌恶抗拒,被激得偏执,更是故意跨越界限,去黏、去腻女人充满脂香的粉颊,并让自己的鼻息、呼喘若有似无地喷在她的小唇上。这接触还不够,他甚至毫不怜香惜玉,捏住她的小脸,硬是要与自己的颊摩蹭,让自己身上沉沉的香味,全让寻奴吃进去,以引出她的颤栗、她的闷吟为玩乐。 「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寻奴。」他的唇游移到她耳边,声音压得低哑,像男人领受高潮过後而生的慵懒。「你太饥不择食了,嗯?你怎麽会选如此有勇无谋的人来做你的同谋呢?」 寻奴咬住牙根,到了这时候,她还想绷住发抖的身体,藏住最真实的情绪。 「你知道我怎麽发现这些矿仓的吗?」他说话的气息将她的耳根吹到发红:「我知道这群汤国技师从没想过要与寻家同甘共苦,你忙着维护他们的安全,他们却是想着歇工一日所累下的损失。你被官府苦苦纠缠着,甚至就要失势了,他们却压根儿没想过要救你、帮你,只想着尽快将铜矿撤离国境,确保他们应得的利益。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派了人镇日跟监──瞧啊,没了你的指挥调度,他们全乱了章法,就这麽全给我逮着了。」 而他之所以会入住寻宅,成日跟她上下,就是要亲自监视她,绝断她与汤国技师的所有联系! 他做作地叹口气。「贪啊,寻奴,这就是人性。」 寻奴不懂,为何隐孽要一直残忍地剥着她的狼狈? 「大人,求你……」她闭上眼,只能讨饶。「我,我真的累了,你让我回房吧,求你。」 她得独自冷静,想出对策。对,她安慰自己──总会想出对策的!总会的! 「抱歉。」他终於离开她,但依然紧紧地揣着她的手。「来,我带你回去。」他甚至体贴地替她撩着摆子,给她提醒。「小心步伐,别再踩空梯子了。」 寻奴却觉得他这为她撩摆子的动作,是将她人格看轻的蔑视,甚至是一计──充满意味的暗示。 看着自己的寝房就在眼前,然而男人仍在她身後桎梏着,这暗示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张扬了。 他替她开了门,大大方方地搀她进去。 「真是雅致。」他轻轻赞道,又问:「下回可让我参观你的书房?」 「大人──」她硬着声音,要下逐客令。 隐孽却不给她机会,截下话头。「你知道我为什麽想看你的书房?」 寻奴一震。 「重要的东西,会藏在哪里?嗯?」 「你到底还要什麽?」她的口气厌愤了。 「我刚刚没说。」他总是热爱欣赏寻奴平静以外的表情。「这群技师为了回国,各个有问必答。」 他笑弯着眼。「你们,确实有合同。」 「对,是有合同!」寻奴顺着他的话说:「是学习班的合同!」 隐孽挪了凳子,优雅地坐下,一边环赏着房里的陈设,说:「你还要继续说谎吗?」 寻奴哑口无言。 「銎江。多大的流域啊?」他说:「这事让穰原知道了,你说,会有多轰动?」 汤国技师为了回国,真的……什麽都说了? 她还能再辩吗?还能辩出什麽? 「汤国人的那方合同,怕是已入了汤土,要追查起来,很是不易。不过……」他拉长了语调。「寻奴,只要我在你府上找到这纸合同,你,就真的没戏唱了。」 他又托起了腮帮,懒懒地问:「你要我找到这纸合同吗?」 寻奴沉默。 「寻奴?」他再问一次。「要我找到吗?」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更不明白这男人为何要用这样戏玩的嘴脸问她? 他叹了口气,起身。寻奴以为他要离开了,心神终於得以一懈。 不料他却是往床柱踱去,伸手扯下了系着床帘的细绳,绕在手上把玩。 「你知道吗?寻奴。」他将绳头结成一个腕大的小圈。「在你府上住了四日,我的感觉非常好。」 她的心凉了半截,无措地看着他向她走近。 「为了找到这纸合同,我很乐意……」他顿了一下,笑道:「再住上个旬月。」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五(汤国拓团遭捕,隐孽近身暗示)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六(寻奴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六(寻奴畏惧极致,以身交易平安) 他不但靠得太近,他的要求更教她着慌,她下意识地退了几步,要远离这危险的男人。隐孽却更快,马上攫住她的手,那绳索顺势就套进她的腕上,他再用力一扯,寻奴低呼,往他怀里跌去。 他将她压在桌上,她另一手反抗地挥他,又被他抓个正着,一块被绳索反剪在背後。 寻奴激怒地叫:「放开我!你放开我──」 他整个人俯上去,男性绷热的肉体重负在她身上,她一颤,好像感觉到了什麽。 「和你住一块,这要求不过分吧,寻奴。」他在她耳边亲昵着:「我甚至恨不得像现在这个样子,把咱俩绑在一起,让你永远离不开我的眼皮底下。」 这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浓浊,衣服甚至包不住体温,逐渐渗透到她身上。 她似乎隐约知道了,这男人想要什麽。 「你说啊,寻奴,要不要我找到合同?」 他口口声声的合同,只是个要胁。 「我告诉你,我都知道……」男人的声音越发沙哑。「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妓女一样。对,我就是个娼妓,我上了多少权贵的床,取悦了多少女人的心,才爬到了这个位置的,你知道吗?你那种眼神,我还会不熟悉?可你和我不一样吗?不,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能为了目标而践踏自己,你说,我们不一样吗?我们多麽相似啊,如此还不能各取所需吗?」 他那被性慾薰媚的眼逼靠了过来,贪婪地吞噬寻奴脸蛋的轮廓,他的声音更闷。「你是,很美的女人,嗯?寻奴,光是远远看着你,听你的声音,总得把持住想把你压在榻上、听你在我身下浪叫的冲动。」他诡异的,又把这问题抛一次。「我没有耐心了,寻奴,我问最後一次──要不要,我找到合同?」 她听懂了。 她喘气地说:「谈,谈个交易吧。」 「嗯?」他贴上她的脸。「我没听到,来,再说一次。」 她深吸口气。「你要什麽,我,我都给。」 他眼一眯。「包括你自己吗?」 她颤颤地点头。 「然後,要我放你一马?」 她再不甘心地点了一下。 这一颔首,等於是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罪状。 他笑了。「真好啊,寻奴。」他轻吻她的耳朵。「和我一起堕落吧,嗯?」 他坐上凳子,将她固在他的大腿上,就连这番坐姿,她仍娇小得易於任他擒握。他用力地扳过她的脸,开始狂暴地吮吻她。这男人很懂得如何吻一个女人,让她既感到疼,又能掀起被重重爱抚的快感。在那又苦又甜的双重节奏下,这股侵入的力量也逐步变得黏滞而烫热,黏烫过了头,便让那被摆布的人紧痛到了极致,可只要她嘤咛一声表示反抗,那力量便歇下了攻击,慢慢地用它粗糙又温暖的表面甜腻地摩娑她的柔软,将她抚得暖绵之後,却又无情地展开下一波疼她的进攻。 这节奏有度的吻,竟引得寻奴浑身酥麻,坐在他大腿上的身子竟软了起来,还被他发现,让他霸道地抱得更紧,就怕她像只滑溜的小鱼一般逃开。她厌恶他的占有慾,这抱持的力道让她觉得自己已是他的所有物,而她更是害怕自己这身反应──被肃离爱过之後,她多久没有性事了?直到这男人入侵,她才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平凡的女人,这个女人虽然一直伪装着清高、高尚,身体底处却潜藏着那份渴求被滋润的情慾大地。 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应他,怕这技巧高超的男人一直往下挖,将会引出这慾望的根。根受到春水的沾润後会一发不可收拾的蔓延、攀附,往哪儿攀附?难道是这个美丽却身藏剧毒的男人吗? 她不想取悦他,也不想被他取悦,只希望这是场单纯的交易,没有任何激情爱慾的投入与牵扯。 她想退开他,让彼此喘息,男人却不准,握她的颈更紧、更用力,将她进入得更深、填得更满,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鼻息间俱是他身上热浓的沉香。她尝试再退,男人竟大胆地祭出了处罚,手探进了她的衣襟里,去揉弄她浑圆饱满的乳房。 她完全着慌了,身体颤栗地挣扎着,可她挣得越奋力,男人的手劲就越重,揉得她发疼,逼她呻吟着哀求。 听到哀求,他终於抽离,满意地欣赏着寻奴被吻得红肿的小唇。他的激烈把她的口脂都弄糊了,他笑,伸出舌,像猫,细细地替她舔净那红糊的印记。他的手也没歇着,知道弄痛了她,便顺着细舔的节拍,温柔地摸抚她的软肉。这一抚,似乎也将那慾望植入得更深。 他看到她那双寡套,执起她的手,欣赏似地打量着。「太可惜了,寻奴,太可惜。」他摸着寡套上的纹路,然後大掌一张,与她的小手合握。「你还那麽年轻,你对慾望仍如此敏感,你的身体依旧能这麽轻易蛊惑人心,怎麽可以屈就这双寡套呢?何况这守寡的对象,连你的心都没有占过。」 他举起手,亲吻她的指头。「我若脱下这双寡套,是不是就能占领你的心呢?嗯?」 她嗤笑,终於找到能反击这男人的点了。她猛地回头,挣开他的手,反抓他的脑勺,主动地含住他的唇、缠入他的舌。 隐孽倒是微讶她这激烈的反应。 「我们,不是交易吗?」她斜着嘴角说:「既是交易,寡套算什麽?真心又算什麽?」 他定定地看着她。 他仍在笑,却笑得阴晴不定。 「交易。」他挑眉,呵了一声,又重复。「对,我们是交易。」 说完,他忽然将她往榻上扛。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六(寻奴畏惧极致,以身交易平安)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七(寻奴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七(寻奴忆离泪流,隐孽无言而退) 寻奴被扔上榻,还不及翻过身,男人的身体已铺天盖地地压上来。这次他压得极重、极密,胸腹膨胀的肌理几乎与她女性柔曲的纤背完全契合,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这男子的面貌虽然阴柔,然而他肉体的扎实精干仍不容轻易挑衅。 接着,她被男人的下腹重重一顶,心里一阵悸颤。 「寻奴。」他唤她一声,再顶一次,有种威胁的意味。「你真好,提醒了我。我刚刚的确是离题了。」 她感觉到男人坚硬的下体开始在她女性的柔软间游移,像一匹狼,在寻找最佳的攻击姿态与位置。 寻奴被压迫得心剧烈地蹦跳。 「我取悦那些夫人,太习惯了,都忘了该怎麽让人取悦我。」他舔吃着她的耳蜗。「寻奴,你说是交易,那就该是你来取悦我。来,你试试看,你要怎麽取悦我?嗯?怎麽取悦我?」 他的呼喘越来越厉害,下腹的那股力道愈发的热、愈发的蓬发,顶撞的频率不再止於试探,而是真实、不容妥协的索求。 她紧紧地抓着被褥。 很简单。她告诉自己,只要软下身子,张开腿子,完全迎合那男人扑击的肉体,在他身下放荡地吟叫、讨饶,就是一番取悦了…… 很简单。她一直安抚自己,很简单……简单不过的…… 她的身体却迟迟无法放松。 她的榻旁放有一面铜镜,她抬眼,看到铜镜里映照的自己。 她想起,那晚,被肃离的情慾支配掌控的时候,她的模样也是这样狼狈、这样娇弱。那个爱她爱到入了膏肓的男人,仍把她当成当年一无所有、需要人保护的女孩去爱、去疼。他是强势的,是霸道的,她的高潮几乎是被他狂暴地拉扯出来的,可是── 她记得,记得很清楚,在高潮淹没的痛麻之间──她毕竟是欢愉的。被男性填满的,终究是满沸而甜腻的爱意。 她忽然觉得恶心。 她怎麽可以让这男人压在她身上的同时,耽溺在如此美好而纯粹的性爱? 她又变了,变得比以前更肮脏了。她这个女人,竟然可以为了利益,而让一个怀有剧毒的男人沾染她的身子。而这身子却曾经被一个这麽虔诚爱她的爱人抚慰过,甚至不惜舍弃自尊,只为将她从仇恨、贪婪的泥淤中拯救出来。 如果肃离看见了,他会怎麽想? 连她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她眨了眨眼,再看,却是一愣。 镜里不是自己,是一脸死白的肃离。 他正忧郁地、悲伤地,看着自己。 然後,他开口── ……羊脂莲,开了。 你是,乾净的了…… 她哽了一声,流下了眼泪,情不自禁:「大哥……」 隐孽听到她的哽咽,还有那声呼唤,停下了动作。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是湿的。 他静静地看着手上的湿润,脸上再没有戏谑的笑。 然後他起身,远离她。 他理了衣、拨了发,冷冷地说:「看来当家只是在说玩笑话。」 寻奴没有反应。 他再说:「你再想想别的方法,让我回心转意吧。」 说完,他走出寻奴的房间。 阖上门,他抬头望着月夜,望得忽略了时间,影子默默地随月影变形。 忽然,他想起什麽,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竟然无笑,赶紧从襟里掏出糖盒,剥了一块含进嘴里。 他深吸口气,牵起嘴角──自然多了。 当寻奴也理好了自己,走出房时,隐孽已经不在了,却是寻清穿得一身单薄,站在门口。 寻奴赶紧脱下衫子给她包着。「你怎麽还没睡?」 「我听到你的房里在吵。」寻清指着廊头说:「那个官人站在你门前好久,刚刚才走。」 寻奴感到赧然。「抱歉,吵到你了。」 「你们在吵架?」 「没事的。」 「你怎麽了?」寻清看到她红红的眼。 「睡不太好,要去书房办点事。」 她不想这孩子再多问,便半迫地将她送回房。 那夜,寻奴并没有进书房,而是一个人待在祠堂。 祠堂的高层风大,在廊穴里呜呜地叫呼着。 她给肃离与孩子上了香後,摘下瓶里枯萎的羊脂莲。 ……羊脂莲,开了。 你是,乾净的了…… 她苦笑了一声,任这句话在心里回荡。 她去了白莲枯瘦的花瓣,开始认真地剥着莲蓬。剥了只,莲子小而扁。剥了第二只,莲子嚐在舌间是涩而苦的滋味。剥了第三只,吃进嘴里的莲子便含进了她的眼泪。 然後,恍惚间,她又看到了肃离。 他站在他的骨柜前,沧桑地看着她。 她笑着,举起花枝,问:「大哥要不要吃点莲蓬?」 就像他们初会於槽厂的那个黄昏,她对他的邀约,要他进入她的心里面。 他不说话,仍是那样忧伤地望着她。 她再问一次:「要不要吃莲蓬?要不要?」 他终究郁郁的沉默。 她哭出了声。 因为,好苦。 羊脂莲好苦。 永远不再是她与肃离一同嚐过的甘美了。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七(寻奴忆离泪流,隐孽无言而退)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八(归来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八(归来赫见隐孽,毋言愤然相斗) 经过数日的舟车劳顿後,毋言回到了玉漕。入府时,已敲响了一更更鼓。 小婢为他脱了披风,端来水盆净了手脸的尘。他要了纸笔,写了问句:「夫人歇下了?」 小婢说:「夫人刚进清子小姐的房里哄睡呢!」 他赶紧上了寻清的房里。虽然回来晚了,他还是希望现在就见上寻奴,握着她的小手,亲昵地在她的掌心上写下他这番远行的所有发现。他本想问那小婢,他不在府上的近况,可他发现他没了耐性,尽管是些琐事,他也只想让寻奴说给他听。 房窗上是暗的,他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却还是扰醒了独自睡下的寻清。 「你回来啦?」孩子揉揉眼,想起身。 他赶紧屈到床边,将她按回榻上,替她裹紧被褥,就怕她起身着了凉。 「她去书房了喔。」 毋言一愣,马上会意──她说的是寻奴。 他这才意识到这孩子的敏锐,大抵是寄人篱下,也习察了主人家的脸色与彼此之间的关系。 他疼惜地摸揉着孩子额上的软发,要她快睡,便出了房,往书房去。 书房的窗上映着灯火,他敲了敲门,火光没有动静──房里的人没有任何动作。他再剥啄一次,候了一阵,便迳自进去。 书案无人,灯烛孤单地晃亮着。 他环视了一周,开向西面的书库深处另有一盏温黄的小烛在晕着。书库由一展一展的大柜往内进凿深,架高足以顶天,进入其间,宛如钻进幽深的小巷。 他循着灯光,一步步地靠近。 他心情有些激动,离家那麽多日,他的思念总算可以落实。多希望自己是个拥有声音的人,远远的,就能喊上一声想念的人的名字。 一步,又一步,再一步,转过最後一层架子,就可以看到── 他瞠大着眼。 那灯下的人听到了脚步声,目光移开了手上的书册,转过身来,见是他,笑了。「好久不见。」 毋言浑身发抖,若他能说话,他定是吼着──你怎会在这里?! 隐孽将书册置回架上,举止落落大方,好像在自家书房上一样自在。 「你到哪儿了?」他看着毋言,笑问:「好几天没看见你。」 毋言绷紧着,用眼神杀着他。 等不到答案,隐孽才恍然想起。「是了,你也没法回答。」他的注意力又转回架上。「那便别打扰彼此吧。」 见他的手要去碰那些属於寻奴的东西,毋言怒不可遏,拆了一旁架上的书挡,手劲朝他一施,一抹锐直疾呼而出。 隐孽不闪,手只是随意一伸,竟稳稳地接住了攻击。 他若无其事地将这块书挡摆回架上,还费事地挪了挪,摆出了一个好看的位置。 他笑。「怎麽?不准我动?」 毋言的四肢积满了暴怒。 「为什麽不准?」他再问:「是不是这儿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东西?」 毋言一怔──隐孽的话提醒了他。 合同!与汤国拓团签定的合同! 他举起手,用力往外指着。 隐孽挑着眉。「要我出去?」他偏头。「为什麽?」他走近他。「是寻奴,让我住在这里的。」 他忍无可忍!他不在家,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这匹豺狼又对寻奴做了什麽?! 他笑得得意。「你说,你是不是怕我发现什麽?嗯?」他挑衅似的,开始往更深处游走。「谢谢你提醒,那我得好好找找看呢!」 他的目中无人终於激怒了毋言,他腿一曲,往前一蹬,将自己射出去── 隐孽似料到了他的攻势,忽然旋身,朝他踢出一脚。毋言赶紧低下,那脚落到一旁书架,竟硬生生地劈裂了五块板架。 毋言看了心惊,想起他那能把毽子踢出土楼外的强悍脚力,还有那胖子提到他那身功夫时颤巍巍的模样。 踢偏了目标,隐孽没让自己停顿,腰盘一扭,另一腿又朝毋言扫来。毋言举手格挡,可脚步着力太浅,身势不稳,整个人撞翻书柜。隐孽趁人之危,又跃起身,猛补一脚,毋言翻了筋斗逃离,他不放过,一踏再踏,节奏极快,毋言竟找不到站稳的机会。而凡是被他踩踏过的地方,净是龟裂的痕迹。 忽然,毋言原地不动,不挡不逃,任他将他踢上墙。 隐孽暗觉不对,想收腿再踢,却无法动弹──他的腿竟被毋言嵌住。 他倒还笑得出来。「好一只忠犬!」他便以毋言为支撑,跃起另一脚,要踹他肋柱。 毋言咬牙,再奋力接住这一腿──感觉体内被震得一团翻搅,几乎要他吐出五脏六腑。可他忍着,手紧紧不放,此时,隐孽的全身等於都制在他手上。他抓到这绝妙时机,便擒着他翻身,如钟槌撞钟,拉他撞硬墙。隐孽要挣,他就抓他髻子,将他固得更紧,继续猛烈地撞── 隐孽被他扯得一头乱发,像个疯子,却见不到他表情,甚至隐隐觉得他仍在窃笑。 毋言更无法松懈,更无法喘息,更不愿拖慢攻击的节奏,妄想速战速决,拼了命要置他於死地──於是撞!撞,一直撞! 隐孽的身子突然软了,毋言以为得胜,这才找到歇下的空档呼吸。不料隐孽正是等待他这一刻,手一挣,掐上毋言的喉,逼他松手。 毋言满脸红紫,不得已放开他。 隐孽却仍掐着他,恶质地逼问:「你,要不要命?」 毋言凸着眼瞪他,满眼血丝。 「要命,就告诉我合同在哪儿!」 他摇头,装作不知情。 隐孽的手劲更重。「你一定知道!说不说?」 他牙根紧咬。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八(归来赫见隐孽,毋言愤然相斗)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九(互斗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九(互斗两败俱伤,隐孽吐露异言) 「你的颈子快被我抓破了。」他的脸逼近他,幸灾乐祸地笑。 毋言忽然裂开嘴,似要说话。 下一刻却见他奋力往後仰,拿自己的头去撞隐孽。隐孽闪避不及,被迎面痛击,晕着身踉跄了几步。毋言趁机将他压倒在地,不断出拳,将他往死里打。隐孽吼叫一声,出其不意拽上他另只手,逆道反折,痛得毋言哑吼,只好顺着折扭的力量,任自己被他骑在身下,失去主控。 「不简单啊。」他吐着血水,笑:「能把我打成这副德性,你是个。」 毋言想挣脱,隐孽就折得更用力。他警告他:「来啊,再来啊,你的手会被我折断喔!」 毋言整副身体被他骑着,动弹不得。 隐孽扯他的发,引他看他。他说:「你知道吗?那批汤国技师,出卖了寻家。」 毋言一震。 「只要我找到寻家与拓团签订的合同,一切就确凿了。」 毋言的身体松了,不反抗了。 「若交上穰原,寻奴逃不过国家的裁罚。」这话,他似在故意挑明。「说不定,陛下首开先例,赐死寻奴。」 他金色的眸子瞠裂。 隐孽竟是满意他的反应,再说:「想不想知道这案是怎麽起头的?」 他浑身再度绷紧。 「寻奴也很想知道,就给你们提个醒。」隐孽像道秘密似的,凑近他,呼气似地说:「去问问那忠诚的老仆吧!」再直起身,看好戏似地哂着:「你们就会发现,敌人,从来不是你们所想的。」 毋言开始使劲。 隐孽警告他。「我说真的,断你的手,易如反掌。」 毋言闷哼。 ──咯了一声。 隐孽擒住的那只手,忽然绵了下来。他一愕,不敢置信──他弄断自己的手?! 毋言脱了桎梏,抓住瞬间,腰盘转到底,弓起另一手,朝隐孽的肋间肘击,把他打下自己的身体。 两人的距离被拉开,瞪着彼此伤痕累累的样子。 毋言失了一只手,再斗下去,他很明白自己的胜算,可他不能放弃,想到寻奴,他知道自己断气前,一定得拖这男人下黑虚之海。他捡起散在一旁的木条,木条裂了一道尖锐的口子。 隐孽扶着肋间,看来也在忍着一番剧疼,笑不出来。 「你……」因为痛,他的声音抖着。「就真不怕死?」 毋言不曾动摇的眼神,告诉了他答案。 他沉默了一会儿。 再开口,他的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没有戏谑,没有嘲笑。 他说:「你不会,背叛她吧?」 毋言皱眉,以为自己读错了唇。 「会好好保护她吧?」 外头的人影、火光映上了窗纸,毋言的注意力被引开了一瞬,再回神,才发现隐孽的这番话,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那就,尽好你的本份。」 毋言一阵茫然。 说这话的人,是隐孽吗? 他不及细究,外头的人就冲进了房里,看到一片狼藉,阵阵惊呼。 寻奴也赶到了,现场的混乱让她惨白了脸,再看到毋言垂着手臂,狼狈地揣着木刺还想奋力一搏,那种无惧无畏、随时可与敌人同归於尽的气势竟吓得她六神无主,哑着声喊:「毋言!」 隐孽静静地看着寻奴张惶地要人传大夫,替毋言的断手疗伤。 毋言也一直注意着隐孽看寻奴的眼神,可惜他的眼睛在乱发下若隐若现,他挖不全这男人诡异的心思。 最後,隐孽自己站起身,拨开乱发,吃了一颗糖,又是满面堆笑,又是那高高在上、什麽都要挑剔的模样。 他勾着手指,叫来一个小婢,指着自己脸上的瘀伤。「看到了吗?」 小婢怯弱弱的。「看、看什麽呢?大人?」 隐孽凉凉地笑了一声。 这可恶的笑声终於引起寻奴的注意。 「当家,我真不知该怎麽说你这屋的奴仆。」他无奈地抱怨。「你忠实可靠的随从,把我打成这副德性。你家领饷的小奴婢,看我脏成这样,竟没一个主动上前来给我清理。」他斜着嘴角。「我,很不高兴。」 寻奴咬着唇,站了起来,朝隐孽躬身。 「妾身代他们向您道歉,大人。」 毋言瞪着眼,不懂寻奴为何要这麽低卑? 隐孽哼着。「要是我气还没消呢?」 「妾身随您处置。」 他得意地勾唇。「这帐,我记上了。」 他再看向毋言。「老实说,这架,打得挺痛快的……一只忠犬。」他这话不知是褒是贬。 隐孽离开後,寻奴沉着脸,要小婢打一盆温的汤水来。 「什麽时候回来的?」她用湿巾擦着他的伤口。 毋言拉下她的手,写道:「发生何事?」 寻奴想了一会儿,抽开手,摇摇头。 毋言又拉了回来,寻奴不让他写。他只余一只残手,要追逐她的手以如常对话竟着实费力,他只好张口:「看我。」 寻奴犹豫着。 他的表情哀求。「看我啊。」 寻奴吸了口气,才看向他,说:「我不知道,还有什麽胜算。」 他一震,想起方才隐孽的提示。「独叔!」他用力地咬字。「我们,去找独叔!一定,有线索!线索!」 寻奴理解了片刻才懂,却没有恍然,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好,或许真能问出什麽吧。」她说得很轻,很不在乎。 好像,什麽都无所谓似的。 毋言不懂,他不过离开她几天,她竟有一种根已脱离世间的虚浮感,完全没有想与隐孽对抗的斗志。 他心惊,怕她飘走似的,忽然抓住她的臂膀。 寻奴一愣,却像在安慰他似的,拍拍他的手,强笑。「如果哪天,全塌了……」她顿了一下,再说:「你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他急慌地摇头,徒劳地哑声喊着她的名字。 寻奴却忽略他,远离他,站起身,问小婢:「大夫到底来了没?快去看看。」又要人招呼几个家仆大汉,把残局清理一番。 她一切镇定如常,好像还是那可在高处运筹帷幄的寻当家。 然而毋言却彷佛听到了,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像苦风中的孤叶破碎的嘤咛,脆弱得可怜。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九(互斗两败俱伤,隐孽吐露异言)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十(登门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十(登门访探独叔,真相惊天之雷) 毋言回到她身边了,有他在,好像日子就稳笃了许多,她不需再惊慌地回头,害怕看到隐孽那含藏剧毒的笑容。 可是,她没有与毋言坦白──隐孽曾对她做过的事。 他们前往独叔的乡居时,舟途上即使没有外人,宁静独属於他们,她也没打算说上半个字。 两人沉默。 她只能任他牢牢地看顾着她。 而那夜之後,他的神经时时紧绷,在府上,怕隐孽突袭,在外,就怕她想不开似的,突然逃离他,躲到他看不到的角落舔伤或是自残。 就是这紧紧跟随的眼神,让她什麽都不想提。她害怕,若毋言发现她可以为了利益而妄想再度出卖自己的身体,她可能从此就失去了这炙热又忠贞的眷顾了。 她已一无所有。 独叔的老家,在稷漕以北的一处小边村,是个放眼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全水鸟以幽美的曲线滑降在水稷田上的乡野。人口稀少,几十里之间才会有一栋矮小土楼的座落。 他们抵达时,天色微黄,土楼的内里被阴影刻蚀得有些腐败。 独叔已在廊上候着他们了。他恭敬地向寻奴作揖。 寻奴赶紧扶起他,温柔地微笑。「独叔身体好吗?」 独叔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接触。他客气回道:「很好,小姐。」 见到独叔,碰触到他的疏离,寻奴总要压抑一个残忍的想法──或许,肃离是怀着对她的怨恨而死的。 她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在意。 她还是笑。「如我日前捎上的信所写的,除了探望您,也想亲自与您谈一谈。」 独叔默默地将两人引入屋内,她经过一间旁厅,厅里香烟袅袅,供着的,正是肃离的牌位。她看了好一会儿。 毋言牵起她的手,担心地望着她。 她回神,笑着:「没事,没事。」 毋言的伤手用敷巾吊着,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在这陌生的地方张罗她的一切,守着她的全部。 他替她拉开了凳子,让她坐在独叔面前。 不论寻奴话什麽家常,独叔都是冷冷地应对着。 她深吸口气,不兜圈了。「独叔。」她慎重地喊着他。 独叔似乎也在等着这一刻,定定地看着她。 「我问你一个问题。」 「是。」 「大哥生前,是不是……」寻奴支吾了。她来前,想过很多种问法,可现在却没有一种能让她问出口。 她想问,肃离是不是派人查过她的案?是不是将她的案底告诉了外人,包括那些饥渴的官府? 最後,她什麽都不敢问,只说:「他是不是,还知道什麽?」 「小姐,小的已经跟您说过了。」 寻奴一愣。「什麽?」 「不该知道的,二爷都知道了。」 「是,独叔说过。」但那时她以为独叔指的是孩子。 「包括,寻家水矿与汤国拓团的事。」 寻奴倒抽一口气,毋言也紧绷地瞪着独叔。 独叔又说:「是二爷请托一位名叫霍田的户员所查。」 她开口,还想问,却发现牙齿在打颤。 毋言赶紧端茶给她喝,可她的手在抖,茶水都溅了出来。毋言只好把茶水拿走。 独叔始终冷淡地看着一切。 寻奴喘了口气,才问:「那他,有告诉任何人吗?」 独叔看着她,没回话。 「有吗?」她再问一次。 独叔说:「小的不知道二爷与霍户员谈过什麽。」他顿了一下,再说:「可如今看小姐失常的反应,一定发生了什麽,是吗?」 她觉得这老人家在挑衅,可她已无力与他周旋。她直说:「是,穰原已派官府来查。」 独叔竟然笑了。 她的心一凉。 独叔起身,进了那供着肃离牌位的旁厅。他们看到他燃了香,拜了起来。 当他回来,是红着眼眶的,寻奴无法掩饰心里的诡谲感。 「独叔,你这是做什麽?」她硬着声问。 他用手背按了按眼,笑说:「二爷果然还是我的好二爷──一直是小的崇敬如神的好二爷哇。」 他直视她。「他终究决意要大义灭亲。」 答案定了。 对,她来这一趟,就是想知道这个答案。 是谁将信息透露给穰原的?不是转运使,不是贵姝。 而是那爱她爱到失了性命的男人。 可知道了答案後,竟让她如此不堪,如此狼狈。 最後,寻奴是被毋言架着离开独叔家,乘舟逃回玉漕的。 对於那日的记忆,她永远只记得独叔那欣慰的表情,还有袅袅香雾底下,刻着垂暮阴影的那方牌位。 《恋奴.清莲卷》第六章〈莲苦〉之十(登门访探独叔,真相惊天之雷)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一(领寻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一(领寻清看皮戏,偶遇矿工毛柒) 婢女替寻清披上了棉衣,便要领着她出府,去指标街上的皮戏棚子看皮影戏。 忽然,後头的一方门板上,传来了意有所指的剥啄声。 婢女与寻清回头,一看到那人从屋檐的影子下走出来,两人面有惧色。 隐孽笑着问:「去哪儿啊?」 婢女低着头答:「大人,小的要带清子小姐去赏皮影。」 隐孽挑眉。「过得这麽优渥?」 「是的,夫人临走前交代的,若小姐练完字帖,可以带她赏一出皮影。」 他哼一声。「不简单,背着我出这趟远门,还能把琐事交代得妥妥当当,厉害啊,你家夫人。」 他上前一步,竟要牵寻清。 婢女青白着脸。「大人?!」 寻清也躲到婢女身後,显然很怕隐孽。 「怎麽?嗯?」隐孽斜着眼看那婢女。「我不能碰她?」 婢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我带她去赏皮影吧。」 「不劳烦大人……」 隐孽再说一次,字字咬得清晰。「我带她去赏皮影。」 最後,寻清硬是被隐孽牵着,上了指标街。她几乎是给他扯着走的。 隐孽笑咪咪地与她闲聊,像个慈蔼的父亲。「听说你本是矿工的孩子,爹娘死了,才被寻奴接进寻府的?」 寻清点头。 「寻奴对你很好?」 点头。 「你觉得她像你母亲吗?」 再点头。 隐孽笑了一声。 拐了弯,他们就看到了皮戏棚子。皮影戏不是什麽富丽堂皇的大戏种,只需一架布幕、一盏灯、几具巧薄的皮偶子,就可以上演一番故事,因此常见戏团在死巷处搭起棚子,定时开演戏码,而棚外也固定聚集着卖皮偶与糖果的小贩。有几个铜板的孩子抢着买糖,有票子的甚至能买一具皮偶玩,羡煞多少同伴。 现场满是孩子的笑语,寻清却因为怕隐孽,静得不像个孩子。 隐孽低头看她,说:「你很会看脸色。」 寻清抖了一下。 「那你看我脸色。」他说。 寻清犹疑了一下,才看向他。 「你觉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寻清嗫嚅着。「我……不知道。」 隐孽掏出了一张票子,给她买了一包糖果,还有一具刻绘都拔侯马上战敌之姿的皮偶组。当这组皮偶交到寻清手上时,一旁的孩子陷入一阵譁然──多麽豪华的皮偶,连战马都一起买下来了! 隐孽微笑。「我是好人吗?」 寻清没有马上回答,捧着糖果与皮偶,好像很惶恐,既想要,又觉得他好像有不良的企图。 聪明的孩子。隐孽想。 「你多久看一次皮戏?」隐孽把她牵进棚子时,问。 「字帖要三天才能写完一份,所以是三天看一次。」她小声地说。 他给她物色了一个前排的凳子,自己却站在後头,不打算入座。 寻清戒备地回头,看他一眼。 他向她招招手。 棚子暗下来,皮偶的华丽影子缤纷地倒映在光亮的布幕上,开始说着热闹的故事…… 戏开了一刻,一个作矿工打扮的汉子探了进来,自语着:「唉呀,开演啦!」他搓着满是炭屑的手,挤进了棚子。 隐孽皱眉,避开他的屑灰,又回神注意盯着寻清的背影。 可之後,他无法忽视那个中途进场的矿工。 棚子里,尚有许多空凳可坐,奇的是,却见那矿工的影子不断往前排钻,直钻到寻清身旁的空位才落座。 很多人都被这矿工扰了,总会扭个头,瞪他几眼,叨个几句。 骚动就在身旁,寻清却能毫无反应,全神贯注在戏台上,彷佛被那些美丽的影子迷痴了。 那矿工坐定後,也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的布幕看。 隐孽始终看着这对一大一小的背影。他看有多久,他们就有多久如山不动。 当然,这很正常。他想。棚子里多少人是这样专注地看戏。 正常而无疑。 锣鼓轮转了几回高潮迭起之後,戏终於散了。 寻清从左侧离开,矿工往右侧走去。 经过身侧时,他瞥了一眼那名矿工,只见他表情僵硬,像怕被外人看出什麽情绪似的,没了方才进来看戏的轻松。 隐孽忽然上前一步,故意撞了他一把,趁机抽走他系在腰带上的水牌。 他扶着被撞慌的矿工,虚伪地笑道:「抱歉,我急着找人,没看路。」 「爷客气了,不会、不会……」矿工不敢看他,忙着要离开棚子。 隐孽暗地扔出手上的水牌,再恍然说:「唉,等等,你的水牌掉了!」 他故作殷勤地为矿工拾起水牌,看了上头的字样,笑道:「原来是寻家的矿工啊。」水牌上标注着矿工的编号与姓名,上工前挂在榜上,方便工头清查出缺人数。 隐孽在心里默念了这矿工的名字──毛柒,一个俗名。他记住了。 矿工赶紧接过水牌,敷衍地连声说是。 「听说你们最近搞水矿搞得挺不错的,是吗?」 「爷过奖了、过奖了……」 「你是水矿线,还是山矿线?」隐孽闲聊似的谈起。 矿工一愣,似在想这问题合不合宜回答。 隐孽企盼地看着他。 他回答了,终究是一个憨直的矿工。「刚去水矿线不久。」 隐孽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他正要再问什麽,寻清已经站在他身旁,直直地盯着他,说:「我来了。」 矿工趁隐孽的注意转移,连忙脱身离开。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一(领寻清看皮戏,偶遇矿工毛柒)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二(隐孽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二(隐孽诈引寻清,威胁利诱夺物) 他这时才有些嫌弃地拍拍肩上的炭灰。他边与寻清说:「你看戏看得很认真啊。好看吗?」 寻清轻轻地嗯了一声。 「知道他是寻家矿工吗?」他指指棚外。 寻清拢起眉头,疑惑地看着他,好像不懂他跟她一个孩子提起这话做什麽。她这仰看他的角度,让她的表情有一种孩气的天真与无知。 他却发现,她并不适合这种孩气。因为有一种刻意,刻意强调自己是个孩子的身分。 不过他不追究了,离开棚子後,他把她带到附近的富堂,喝茶、吃酥点。 在他面前,她继续绷着身子。 隐孽替她倒茶,笑着:「刚看完戏的时候,你可没那麽怕我。」 她缩着膀子,很局促。 「是因为现在只有你和我吗?」 她想了想,点点头。 他替她布了一只烘得香酥的肉饺。「吃吧,东西冷了不好吃。」 她拘谨地用筷子剖开肉饺,小口地嚐着酥皮。 隐孽托着腮帮,望着她,若有所思。 寻清注意到他的视线,头俯得更低了。 「我总觉得……」隐孽故意说:「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麽?却不敢说?」 她的身子一震。 他再说:「你很早熟。不过,我喜欢早熟的孩子,所以你若说了什麽不合乎你年纪的话,我都不会太讶异。」 寻清抬起眼,觑着他,似乎在猜测他这话的可靠度。 他露了一抹笑,任她看,说起话,完全是一个哄孩子的语气──即使话里意义不明。「寄人篱下,你得会看人脸色。那想必你现在也一定知道,我是真恳地想听你说说真心话喽!是吧?」 寻清咬着唇,思量了一会儿。 然後,她放下了筷箸,直视他。 「你想对寻奴做什麽?」 隐孽挑眉,有些意外她的直接。 「你为什麽要住在寻家?」她再问:「自从你住进来以後,寻奴每天都在哭。」 「你很崇拜寻奴吗?」 寻清点头。 「你知道她做了什麽事吗?」 她倔强地看着他。「不管她做了什麽,她都是我的恩人!」 他哼笑。「真感人,寻奴简直成了这北地的大地圣母,你们都把她神格化了。」 她生气地噘着嘴,面色发红。 「你想保护寻奴吗?」隐孽问。 「你不要伤害她!」 「那我们来打个交易吧。」他说。 寻清支吾了。「什、什麽?」 「你是个孩子,问话很容易。」他笑说:「你去问问他们,重要的东西,会放在哪里?」 他替彼此斟茶,再说:「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你现在看我一样,以为我来者不善。但谁知道呢?」他耸耸肩,故作轻松。「或许,我是真心想帮寻奴,把她从漩涡里拉出来。可我职权再大,也需要他们愿意配合,而我所谓重要的东西,就是他们合作的意愿。」 他幽幽地叹气,好像很苦恼。「但也如你所说,寻奴一直哭啊,那个叫毋言的,一见到我就动手,瞧──」他指着颊上的瘀青,上头敷了粉,瘀得不那麽明显。「伤痕还在呢,不施点妆,不知道怎麽出去见人。」 寻清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他,好像得费力地听,才能似懂非懂。若有外人,也会觉得隐孽不得体,竟对一个孩子胡说大人的是非。 隐孽却想──又来了。那种刻意强调自己是个孩子的天真困惑,又出现在她脸上了。 「你相信我吗?」最後,他问。 寻清瘪着嘴,不知如何回答。 「愿不愿意帮我呢?」 「我不知道……」她低低地说。 隐孽翘着脚,挪了一个舒服而慵懒的坐姿,说:「没关系,我也不勉强你一个孩子。只是……」他停顿了一下。 寻清看他一眼,被吊起了警觉。 他笑,果然是个会看脸色的孩子。 「你要知道,一个孩子,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很小,很小。」 她深吸一口气。 「你若不帮我,我无法保证,你还能继续待在寻家,过着这种写完小字帖就能换得一出皮影看的日子。」 他满意地看到她的小肩窝在打着颤。 「多清闲的日子呵!」他斜着嘴角。「安孤营可就没这麽好了。」 寻清开口,嚅说了什麽。 隐孽殷勤地倾过身,俯下腰,温柔地哄:「来,再说一次,你说什麽?嗯?」 「……我,我会去问。」寻清的声音弱得可怜。「求你,不要,不要把我送到安孤营。」 隐孽握着她的小手,摇了摇。「成交。那就拜托你了。」他笑得高深莫测。「孩子。」 他再撇了一块合桃酥给她,讨好似的。「来,多吃些。」 寻清战战兢兢地吃着。 隐孽又托起腮,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知道前几个月,寻奴在稷漕做过的事吗?」 寻清一愣,摇头。 「她的大嫂,是一位高官的女儿。」他再说:「她把她父亲斗垮了,然後,逼得她兄长休弃妻子。」 合桃酥被咬碎了,渣子落在盘子上,寻清低下头,默默地捡着吃。 而隐孽的视线从没离开她身上。「寻奴如今的处境,和那名休妻,挺为相似,不知这是否就是太一神冥定的路数?」 吃完了合桃酥,寻清小心地喝了口茶。她有些苦恼,有些手足无措。 她开口,想问什麽。 隐孽直接帮她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麽要对你说这些?」他偏着头,打量她。「只因为你是个孩子?」 寻清咬着唇,点点头。 隐孽握着她的小肩头,亲昵地揉了揉,引得寻清一身颤栗。「没什麽,只是觉得看到你特别可亲。」 他深情地望着她,低哑地说:「我喜欢早熟的孩子。」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二(隐孽诈引寻清,威胁利诱夺物)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三(寻奴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三(寻奴自我暴弃,取合同逐毋言) 寻奴回到玉漕後,让毋言先歇下休息。 「你跟了我一天,累了,让小婢来服侍我就好,你歇下吧。」她拍拍他的手,强笑着说。 毋言摇头。 可她就是要逃避他的关心,现在,她什麽都不要。 她扳起脸。「让我安静,毋言。」 说完,她没多看毋言的表情,迳自离开。 她没差小婢来为她更衣,也没回房,却是进了刚收拾停当的书房。 书房西角处,安有一座供「赤敝」的小龛。此传说神鸟似山鸡,击翅,风中即有水气,凡到之处,祝融不生,是故易燃的仓廪、书库等地,都设有赤敝小龛,祭祀以保平安。 小龛与墙土之间并无黏死,稍稍用力,即可将神龛拆卸下来。龛後,看似是一面完整的土墙,但再仔细一看,有一块小板与其他墙色不同。她用指甲抠除上头的漆料,慢慢的,一条裂缝绽了出来。再一扳裂缝,整块小板就剥落了。 小板後,又有一扇小门,门上有两副锁孔,锁孔上头有两组铜制的圆形机关。右边的机关上环绕着二十四节气的字样,左边的则依序刻着天干地支的配对。 她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分别将孔位转向「立冬」与「甲申」的字样。 「卡」地两声,箱门开了。里面躺着一只用锦绣织成的奏夹,夹里裱着黄纸,写着禁国与汤国文字──是寻家与汤国拓团签订的合同。 她知道,现在将这份合同拿出来,多麽危险,多麽愚蠢,多麽不自量力。 这合同的存在,足以定她死罪。 可是,如今想到死,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不怕了,无所谓了。 她又想起了独叔用那苍老的声音哭笑着── 他终究决意要大义灭亲。 自从肃离走了,她一直在揣想着,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到底有没有原谅她所做过的一切。 她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被爱着的人,可以奢侈地挥霍爱人不断给予的爱。 如今想来,这简直是妄想。 她从来没有被原谅,而她又有何立场奢求对方原谅她? 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早就被她透支殆尽了。 她抹乾了眼泪,起身,要离开书房。 突然,她吓了一跳──身後的暗处不知何时屹立了一道人影。 她本心惊胆颤地以为会是隐孽,可一转念,她不恐惧。 她就是要带着这一切的罪孽,去与他自首的,不是吗? 「是谁?你出来。」她说。 那人走了过来,脚步无声,像猫。 寻奴一震。 她忘了,毋言走路,可以像猫一样安静。 毋言来到了亮处,她看到他瞠着金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怀里的东西。 她紧紧揣着奏夹,後退一步。 他再靠近,看着她,又看着那被掀开的神龛。 那神龛後的秘密,是他俩共有的。 他为了保护她,曾经极力压抑良心的罪恶,也要为她隐藏的东西,却被她自暴自弃地撬开了。 回途上,寻奴的悲伤太过沉默,让他有了预感,她必定会因为那句大义灭亲而崩溃,因此时时提防着。可他却万万没想到,她要这麽暴弃自己。 他的脸皱苦着,嘴巴无言地张阖。「为,为什麽?」 寻奴不看她,却知道他问了什麽。 他再问:「因为,他放弃你吗?」 寻奴赶紧往门口窜去。 毋言一个箭步上去,马上拦下她。 「放开我!」她挣扎着。 毋言只有一只手,抱得很吃力。他激动地哑喊:「你有我啊!」 寻奴怔着,看着毋言无声的痛苦。「没有你,我怎麽办?怎麽办?!」 她掉着眼泪,只能说:「对不起,毋言,对不起……」 他愤怒,他不要她道歉,他要她活下去,活得好好的── 他忽然松手,寻奴一个踉跄,趁她失神,他拿走她怀里的奏夹。寻奴一惊,趋前要抢,他後退,换她追逐,把他逼到死角,他却将手一伸,奏夹高得遥不可及,不让她勾着半分。 「还我!还我──」寻奴尖叫着,搥他的胸,想把他击垮。 毋言沉默地承受着她的搥击,如果这样可以让她好过,他受伤了又何妨?只要她愿意活着,他受苦了又何妨? 她太娇小了,击不垮他。 她恼羞成怒,红杀着眼瞪他。 她竟也会这样看他。毋言苦涩地想。想要他命似地看他…… 她不纠缠,却是朝外头大喊:「来人!来人啊──」 杂沓的脚步,纷纷由下涌了上来。 毋言自然听不到,也不知道她这般喊人是为了什麽。 他只是痛心地看到她说:「我累了,毋言,很累了……」 她脸上的凶狠被眼泪击溃。「不管我做了多少善事,付出了所有想去弥补,我终究逃避不了事实。」 她吸了口气。「我不是好人,毋言。」 她的话,让毋言无力了。寻奴的存在在他的心中太过刻骨,那种没有求生意志的虚无,竟也蚕食到了他的身上。 他只能苟延残喘地说:「我,我爱你啊。」 这是他次向她告白。 寻奴笑了,眼泪又掉了。 「我不值得你爱。」她回答:「离开这个家以後,找一个真正能爱你的女人厮守吧,毋言。」 此时,门外已聚集了一批下人,包括几名汉子。 寻奴擦乾眼泪,冷硬着脸,命令汉子:「把他关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寻奴更是狠戾。「没听见我的话吗?把他关起来!」 汉子们困惑地搔着头,小心翼翼地靠近毋言。毋言的功夫他们是知道的,就怕毋言反抗起来,他们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可毋言伤心到没有多余的气力反抗,只是静静地任汉子们摆布。 他凝望着寻奴。 好像她在海崖的一角,潮汐涨了起来,慢慢地隔开了彼此。他必须幽幽地眯着眼,才能看清她。 没想到,却是越看越模糊。 寻奴走近他,拿走了奏夹。 她看到他安静地流下眼泪,心里像被针扎了好几下。 她这样不值得被爱的女人,为何总得糟踏他们无悔的付出? 他为她做了一切,卑屈如同仆役。她想,到了这般时候,她是否还能回馈他什麽? 不,什麽都没有,连她的心都是残破的──残破得甚至无法本能地回应一个男人的爱意。 所以,她决定给他一抹微笑。然後,无声地送上一句:「谢谢你,毋言。」 说完,她退开一步,冷着声命道:「架走。」 毋言像一只颓败的野兽,被汉子拖行而去。 看着他们远去,寻奴这才想起,她从没看过毋言的背影,因为他永不超行,始终甘愿屈於作一只忠诚的犬,守在她身後。 她却是这样回报他的忠诚。 她再默默地说了一次。「谢谢你,毋言。」她吸了口气,又说:「对不起……」 她揣着奏夹,往隐孽的居房而去。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三(寻奴自我暴弃,取合同逐毋言)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四(寻奴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四(寻奴自首罪过,隐孽瞠目不信) 隐孽的脸上没有笑。 他望着那只奏夹,不发一语。认真专注的神情,彷佛在品赏夹上那华丽精美的锦绣花纹。 寻奴看到他的反应,不免有些得意。 最後,他开口问:「你这是什麽意思?」 「我向你自首,大人。」寻奴说:「这不是你渴望的吗?」 隐孽瞪着她,像在寻找她藏在内心深处的恶毒心思。 她无所谓地笑了。她想,她没有什麽恶毒的心思,只想瞧瞧这骄傲的男人偶尔愕然的神情。 他翻开奏夹,仔细地读。 「是真的。」寻奴说:「我没有骗你。」 隐孽抬眼看她。 「你现在就把这份合同送上官府吧。」她又说:「不然用加急送到穰原,更好。」 他皱眉,似乎不悦。 「为什麽不高兴?大人。」她直接戳破他。「因为你觉得我摆布了你?是吗?这合同应该是由你亲自找到,而不该是让我交给你,是吗?」 她低头道歉。「不好意思,大人,破坏你的乐趣。」 她的低姿态,让人觉得荒谬。 但隐孽没有动气。 「不过我累了。」她又说:「不想再跟你玩游戏了。」 他严肃地问:「你瞒着我离府,去找谁?」 寻奴安静地看他。 他直视她的眼里,发现里头竟只剩余死寂。 他的问话不自觉更行短促。「找谁?!」 「重要吗?大人。」寻奴说:「你要的结果达到了,过程如何,应当不值得你关注。」 隐孽忽然朝天挥出手势,用力握紧,要她打住。从这小动作来看,他还是改不了在戍州的习惯,以为自己身後仍有一票马军,光一个握拳就能止住千军万马。 可惜,止不住她赴死的决心。 「寻奴,这里,由我指挥。」他故作从容地说:「明白吗?」 「明白。」她乖巧地回答。 他将夹本往桌上一摆,说:「知道这个交出去,你的下场会如何?」 「知道。」她轻轻地说:「你说过了,陛下会为我开杀生的先例。」 他眼一眯,很温柔地问:「这是陷阱吗?寻奴。」 「是真的。」 他淡淡地回顶:「我不相信。」 她叹了气,伸手取回奏夹,说:「没关系,我差人直接送上玉漕官府。」 隐孽抓住她的手。「为什麽?」他斜眼瞪她。「为什麽放弃?你不是很害怕被我发现证据吗?」 「你说过的。」她无力地笑:「我不是好人,我也不想再伪装好人了。」 她吸了口气,再说:「再怎麽伪装,他都知道,他都不会原谅我。」 隐孽的眉头锁得更紧,却没问她口中的「他」是谁。 「所以……」像要激她,他露出了嘲笑。「你承认你是伪善?」 寻奴很直率地点头。「对。」 他的嘲笑僵在脸上。 「即使不是伪善,我也是自私的。」她又说:「看着那些矿工,我想到的,是我自己。我以为,只要我能拯救这些低卑的生命,我也能救赎我自己过去可悲的命运。我想到的,终究都只是自己。」 「你在自暴自弃,这种话不是理由。」隐孽不耐烦,站起身,拿走奏夹。「你没给我好的理由,让我相信这不是陷阱,我绝不动这份证据。」 寻奴根本没听进他的话,也没发现他无来由的焦躁有多麽诡异。 她只是迳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你要理由是吗?」她幽幽地问。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苦笑着说:「他说,他要大义灭亲。」 他一怔,却一样对她口中的「他」不闻不问。 「即使知道我想杀他,他都能笑着对我说,他愿意让我恨……可是最後,连他这样的人也放弃我了。」她继续喃喃地说:「对,他早该放弃我,我毁了他的家,杀了他的孩子,泯灭良知伤害他的所有,只为徒得快意,他早该放弃我这种歹毒的人。一个万恶的人,恶到连爱她的人都想背弃,这种人,到底凭什麽要生存下去?我找不到答案。」她看向他。「你知道答案吗?」 「我听不懂。」他撇开头,不想看她悲伤的脸。「想个更好的理由,明日早食说服我。」 「隐孽。」她直呼他的名讳,又定住了他的脚步。 她说:「定我罪後,能替我争取旬月的时间吗?」 他不解。 「我得将寻家上下安排好。」她求道:「一个旬月,不会再多了。」 「你在──」他咬牙问:「说什麽?」 「与汤国拓团合作,是我自己一意孤行,寻家上下,没有任何人知晓,请你保证他们无罪。」 他哼一声。「原来,你还想到寻家,我以为你只想到你自己。」 寻奴没被挑衅,很冷静地说:「汤国的水矿技术,我会让其他矿商继承,前提是,他们必须收纳寻家矿工,立下合同,永不废弃他们。希望官府也能答应这个条件。」 隐孽用力地注视她,竟再也找不到缝隙可入。 她是认真的,认真得甚至想到寻家破散之後,每个人的安身之所。 他问了一句:「你呢?」他明知故问:「那你呢?」他问得切齿:「你就这麽不怕死吗?」 寻奴笑了,摇摇头。「不,不怕。」她说:「这样我就可以去黑虚之海,向他还有孩子,赔罪了。」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四(寻奴自首罪过,隐孽瞠目不信)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五(隐孽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五(隐孽隐晦激情,以?缠挽寻奴) 隐孽突然暴怒,返身一个跨步,把她拉起来,压上墙,紧紧牢着她的下颚。 她迷蒙地看着他发红扭曲的脸。後来,她想了好久,始终想不通他为什麽要生气,甚至是──恐惧。 这个满身剧毒的男人,不是一直妄想毒死她吗? 「你就这麽轻易放弃?」他逼近她,愤怒的声音低低地滚着。「你不是要我目睹他们悲惨的生活吗?你不是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而赴汤蹈火吗?你什麽都没有成就,你就要放弃?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对……假的……」她痛苦地说。 他掐她掐得更深,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那你何苦与汤国私通?!」他质问:「何苦让我把你逼到这般处境?!」 「为了……复仇。」她气若游丝地说。 「你说谎!」 「是,是为了复仇……」她自厌地说:「我就是这样,狭隘的人……」 「住口!」他吼。 她不知道隐孽对她抱了何种期望,是希望亲手击溃她神圣的面貌吗?当她自揭这伪善的面皮之後,他是否顿成毫无目标的无头之蝇,只能茫然而浑沌地前行? 「我等着你打倒我!等着你蒙骗我!寻当家!」他崩溃了,歇斯底里了,那完美的容颜都是怒火的皱痕。「你是寻当家,比寻越、寻培还要强大的寻家支柱!你是众人仰慕的目标,是我要亲手毁灭的目标,你不能让我这麽轻易找到证据!不准这样就放弃!不准──」 原来如此……寻奴想。 这个男人,也是一个浮沉如埃,落不着实处的人。他处处针对她,也不过是想藉着她激起生存的斗志与毅力。 她苦笑一声。 「对不起……」她真心地说:「让你失望了。」 隐孽的呼喘像是负伤的野兽。 「求你……」她闭上眼,哀求道:「制裁我。」 他看着她的绝望。 多麽强大。 强大到世上再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够绑缚住她、挽留下她。 「你张开眼睛。」他说。 她摇头,仍是闭着。 「张开!」他命令。 她顽强地对抗。 他吼叫一声,用力搥墙。「给我张开!」 她好安静。 他发现吼叫、搥墙都不足以发泄他被耍、被支配的愤怒,只好拦住她的腰,箍住她的颈,将她小小的身体往自己贲张的身上蹂躏,才觉得心上有个着落。 寻奴嘤咛了一声,被弄痛了,可娇弱的声音却是提醒他的感官、他的肤触只能更敏感、更深入,去强势感知她胴体的柔软与温热。他甚至必须征服她、侵入她,让她的女体曲线完全与他合而为一,他才能说服自己抓回了权力──控制这女人的权力。 於是,他霸道地撬开她的唇,狂烈地吻她──像夏日的暴雨,忽然猛烈地滋润大地,每一个龟裂的缝隙,都获得甘霖的沾裹。他粗暴却又细心地嚐着她的呼吸、她的香气,同时奋力地吸吮她的丁香,以激起她的慾望反应,只要激起,他就赢了,他就能抓住她,让她生命的根与他紮在一起。可尝试了数回,他感觉他是失败的,她的小舌仍是被动,任他带领、任他残虐。 他挫败了,挫败了却是引起更躁愤的风暴,让他更激勇地压制她、毁坏她。他甚至耗尽了自己的贪慾,疲惫又慌乱,但他不甘放弃,只好揣着她的手,去揉捏他下腹的炙热力量,让自己陷入男人最无法抵御的焚烧慾火。他的男性轻易地就在她的指间下胀大蓬发,慾火一起,便烧尽了虚无、无力,只要他放开缰绳、放纵自己,他随时能充盈她,占有她的一切,让两人的汗水、骨血、灵魂,全数溶进那暴涨的暖流里── 「要不要跟我交易,嗯?」他靠在她耳边,呻吟地低问:「你无论如何,都让我想吃了你。」他轻吮她的小耳垂。「我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献给我,我就不追究这件事,我马上回穰原撤案,要不要?嗯?要不要?寻奴。」 他一边爱抚着她,一边等。 等了好久,始终是寂静。 当他抬起寻奴的脸,发现她的眼睛仍是无望地闭着,他终於体会到那种坠落的滋味。 他的喘息渐大,渐粗。 「要你张开眼睛,看着世界,活下去……」他一字一字咬着问:「这麽难吗?」 「没必要了……」她轻轻地回答他。 「即使活下去……」她哽了一声,掉下了眼泪。「羊脂莲,也不会再开了……」 他僵了一会儿,最後,放开了她。 她浑身乏力地跪在地上。 羊脂莲不会再开了──这句话说出口後,眼泪怎样都止不住。她想着那个乾净又单纯的她,拿着一蓬洁白的羊脂莲,递给了一个男人,男人笑得温柔、笑得纯粹,笑得像仰望一尊神只似的虔诚──可是她再用力,现在怎麽也想不起那男人的脸孔了。因为她不敢想,怕想清楚了,会连他愤怒、他失望、他憎恨的神情也一并清晰了起来。 不如最好,连这个仅存的美好记忆都随着羊脂莲枯掉吧。 隐孽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的眼泪,听着她的哭噎。 他掏出糖盒,糖都拿在手上了,却兴不起吃糖的念头。 他把盒子扔到一边。 「我问你,寻奴。」 她听。 「如果他原谅你了呢?」 她呼吸一滞。 他认真地看着她,没有嘲笑,没有恶意,慎重无比。「如果他愿意原谅你,你愿不愿意活下去?」 她颤颤地抬头。 「亲自向他道歉,然後,重头来过。」 她一阵晕眩,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陌生了──忘了自己方才做了什麽,甚至不认识隐孽了。她认识的隐孽,敌视的隐孽,不会用这麽珍重的态度问这种问题的。 「什、什麽意思?」她问,心里有些害怕。 隐孽的眼神不再是她惧恨的那种妓女般的淫贪、邪魅,却是清明的一汪净池,将她心上的一切妄动都反照了出来。 「你为什麽要这麽说?你、你知道什麽?」她颤抖地问:「你说,你知道什麽?!」 他那彷佛什麽都了然於心的神情,让她脱口而出:「难道我大哥还活着吗?」 他没有鄙笑她这不理智、毫无根据的问话,却是站了起来,再次向她靠近。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 她也想要抓住他,像个溺水的人终於捞到了浮木── 她看到他开口了,要说什麽── 她屏息地等待── 等待奇蹟。 「夫人啊──」 她没有等到奇蹟,却是等到了一阵凄厉的尖叫,与恐惧爆冲的杂沓脚步。 两人一僵,双手遥遥地悬着,再一步,就握上了。 他们就这样遥望彼此,听到了这声悲嚎。 「──銎江──炸了!死人啦──」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五(隐孽隐晦激情,以?缠挽寻奴)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六(銎江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六(銎江鸩沼爆炸,矿场?横遍野) 在场目睹爆炸的矿工们都说,銎江河床底下藏有大量的鸩沼之气。这种气体不但含有剧毒,吸入片刻便使人肺腑七窍遭蚀出血,又燃点极高,一旦露出空气,即会自燃── 因此,当寻奴与隐孽赶上銎江时,他们看到江面上一片火海。远处甚至继续传出爆裂声响。 寻奴苍白着脸,看着这片被水火泛滥的地狱。她想赶紧进入前线,忽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这才发现自己腿脚的气力都被恐惧抽尽。 隐孽没让她跌在地上,即时扶住她。 此时大风从江上吹了过来,他鼻子一嗅,闻出不妙,赶紧拿出帕子给她摀着。「拿着!」 鸩沼之气弥散开来,虽然稀淡,却仍足以教人内脏翻搅。隐孽吸了一点,呛得猛咳,喉头竟就嚐到了腥甜味。 寻奴担心地望着他。「那你呢?」 他用袖子摀着口鼻,推着她,要她别操心,尽管前进。 在这兵荒马乱的此刻,寻奴竟有一丝获得依靠的感觉,这感觉甚至不是来自毋言,而是她一直厌憎的隐孽。这种诡谲感,如同他始终尾随她,与她一同挺进灾区一样,形影不离。 下了高坡,鸩沼之气越发浓烈,寻奴的帕子得压得更紧,才不会让剧毒趁虚而入。即使夜深,他们身处的地方竟如昼日明亮,可见这鸩沼引起的大火烧得多旺多盛,连行经的人也觉得皮肤跟着热灼起来,不过走了几步路,甚至在这深冬之时汗流浃背着。 她的手一施力,就开始虚软地发抖。她想,到底有多少的鸩沼之气被挖出来,竟让这块土地转瞬变成炼狱?她记得很清楚,汤国拓团曾以河床的烂泥验出銎江矿场的西北处藏有鸩沼,他们确实严禁矿工进入靠近,更不惜祭出重法,也要压制某些贪婪者的苟且心态。她不懂,为何还会发生这种惨剧? 残存的矿工在一处背风的山凹处搭了棚子,看见寻奴一行人,纷纷跑上来迎接。他们着上潜水用的葫芦装备,就不怕吸入剧毒。 进了棚子,扑鼻而来的是浊浓得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小小的一块棚子,却塞了将近百余人,还苟延残喘的伤者,像宰杀後的猪肢,被七横八竖地推砌。他们的面上沾流着血沫、汗泪交织的黏液,一咳,嘴里就涌出黑瘀的血,使得此处触目所及,净是脏污的红流蔓延。 这些人都是来不及逃离岸边,猛然吸进过浓的鸩沼,蚀毁了肺腑的矿工。 若有人断气,活着的人只能麻木着脸,一前一後,合力抬着,站在棚口,把屍体扔出去,让棚子能容下更多伤者。 连隐孽都瞠着眼,不敢置信。 「工头呢?京工头呢?!」即使没了声音,寻奴仍声嘶力竭地喊,似乎妄想镇住这番场面。「我要知道现在的情况!」 一个刚卸下葫芦的矿工低低地说:「京工头今日值夜班。」 「所以呢?人呢?」她急着逼问。 矿工的脸皱了,哭了。「江上炸开的时候,他人就在水里。」 寻奴一震。 另一人说:「火烧那麽大,江里的人没一个救起。」 寻奴的身子摇摇欲墬。 在场的人都以为她要倒下了,却只见她紧握着棚柱,硬是撑起自己。 她必须厘清问题,掌控场面!她告诉自己。 她缓了几口气,沙哑地问:「为什麽?到底发生什麽事?有人去凿了禁区吗?不是再三警告,禁区不得凿吗?」 矿工们面面相觑,支吾其词。 隐孽看不过,往寻奴身後一站。 他眼神一扫,抓住了一个在逃避他的汉子。他指。「你。」他命令。「说!」 汉子一缩。 隐孽拐住他衣口,喝道:「你知道什麽,说!」 「我、我不知道……」 「听着!」隐孽突然大声,让棚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事情不厘清,不论你是走的、躺着,一旦出棚,都先给我吃上一年大牢!你们要不要说!」 最後,终於有怕事的人走了出来。 他们嗫嚅地说:「我、我们听说,寻家惹了一些是非,害得汤国拓团被抓。同行的都在纷扰,说……当家做了很不堪的事……」 寻奴没想到风声传得那麽快,她震惊地看着隐孽。 隐孽直盯着当事人,喝道:「继续!」 「所以,我们就猜……或许再过不久,寻家也要给查抄,到时咱们全没了工作,生计怎麽办?结、结果就有人鼓动,说是去偷挖禁区的矿,可以不算入产程,赚点私铜做点打算。有人心动了,就下去挖了……」 「你说谎。」隐孽却说。 其他人赶紧说:「是真的!」 隐孽迎视众人,说:「如果没人拿火药去炸,会炸出这麽大的灾来?」 有人哭了出来。「我们不知道真有人会贪心到拿火药去炸啊!」 原来,会死那麽多人,是起於这麽一点小小的私心,寻奴在一旁默默地想。如果她早一点付诸行动,以水矿之术为筹码向悦家、康家谈判,为这些即将被遣散的矿工谋得後路,他们就不会去做这种傻事了…… 她的惨败,似乎就是要在失势之後,再彻底败上一次,并扛上许多许多的人命,才能如了上天的心愿。 这是她更命的後果吧?她自嘲地想。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六(銎江鸩沼爆炸,矿场?横遍野)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七(寻奴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七(寻奴溃於血污,隐孽挣扎莫名) 隐孽推开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叠兰票,扔在地上,又厉色问:「说出始作俑者,这叠就是他的。」 即使是这样动荡慌乱的当下,依然有人能清晰识得钱味。 一个矿工捡了票子,忙报出一个名字:「是毛柒啊!是毛柒起的头啊!京工头叫他别说了,他还硬是要说!甚至出馊主意,趁着京工头值夜班,叫那批人下禁区!」 毛柒。 隐孽一颤。 那块他在皮戏棚上捡到的水牌。 毛柒! 「他人呢?」隐孽又抓了那人,追问:「人呢?!」 众人找着,一脸茫然。 有人想起了,说:「他今天没班,没下水。」 隐孽嗤哼一声。是了,他当然没下水,因为他知道一定会出事! 他正要再问,棚口传来一阵吆喝。 「快来接人啊!他还活着!还活着──」 大夥赶上去帮忙,又迎进了一个满口是乌血的矿工。 血块瘀得伤者无法呼吸,流着血的眼睛痛苦得逼出了眼泪,一张血花斑斓的脸,寻奴怔怔地看着──她的耳里听不到众人的纷闹,只听得那像刚被割喉的牛,还大口呼嗤呼嗤地想抓住生命的声音。 旁人见血流得这般黑,都知道这人没救了。 然而寻奴看到的却是,他还想活!还想活下去──想活啊! 她推开了隐孽,推开了挡在前头的矿工,扑上那人,想也不想,俯下身就去吸他嘴里的血块。 矿工们哇哇大叫:「当家啊,那血有毒啊!」 寻奴不听,吐了血,又继续吸。吐了,再吸,反覆反覆── 隐孽深深地望着她。 他总戏谑地笑她的慈悲是赎罪的伪善,她自己甚至也坦荡荡地承认着,如今却又让他看到这番场面── 但他无法取笑她了。 那真的是一个无助的生命对另一个无助的生命残弱却又奋力的怜悯,想倾全身之力搏击命运的轮转。那种绝望中对希望的用力,卑微里对生命的骄傲,不容轻易亵渎,也不是一个卑陋的心志可以伪装的情操。 再真实不过的。 寻奴不弃,快将伤者的瘀血吸尽时,他的喉头却传来了一声咕噜。 「啊!他的肚子──」有人叫道。 只见伤者的腹部隆起如丘。 「寻奴!」隐孽赶紧上前把她拉开,她重心不稳,跌在隐孽的怀里。 霎时,伤者嘴里又涌出一波瘀血,像喷泉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众人低头,不忍卒睹。 有人去探那人的脉搏,难过地摇摇头。 鸩沼把那人的肺腑都吃尽了。 寻奴却像着了魔,推开隐孽,竟还要过去。 「他死了!」隐孽抓着她。 寻奴扳开他的手,眼睛只看得到那伤者。 「寻奴!」隐孽乾脆将她固在怀里,不让她妄动。 寻奴只能凄厉地叫── 这声悲恸的嚎叫,是每个伤者、亡者痛苦的凝聚,力量之大,贯穿了在场每个人的心。 连隐孽也无能抵抗。他心里有一块领地,跟着崩溃。 他在发抖,挣扎地发抖。 抱着她,他想起了很多东西,很多他不该想起的东西── 她,一个人踽踽独行地,走在那倒映着云霭红霞、广袤得不知尽头在何处的湖上── 有点凄凉,有点孤单,有点绝望,却是他此生看过最美的景── 一想起,他就会心软── 心软这个小小的身体必须独力扛起这庞大的一切。 可在当下,寻奴太狂乱了,根本没心思感受其他。 自然不知道,隐孽的这一个怀抱,对她植入了什麽感情进去……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七(寻奴溃於血污,隐孽挣扎莫名)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八(官员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八(官员若狼见血,隐孽高傲护奴) 接二连三的波折,寻奴终於病倒了。 然而外界对水矿的质疑,并没有因此势缓。之前人们对水矿的疑虑,是在於铜货的品质,这次的爆炸更吓起了所有人,认为寻家没有认清銎江河床的本质,便贸然开矿,甚至意图吸收更多矿工投入水矿工程,简直视矿工之命如草芥。而汤国拓团被捕的消息,也不知何时从衙门内流向了市井,不知原因的众人只能着力於鸩沼之气爆炸一事来妄加揣测,而变本加厉地推拒与水矿有关的一切。 玉漕的官员便不顾寻奴体弱,硬是上门质问此事,且一副正义凛然。他们自问有理由如此,寻奴牵涉的大案不只是这起轰动全禁的爆炸,之前与汤国拓团秘密勾结的歹事也被提刑使查出有她的份儿,只要他们愿意下重手,寻家存亡仅在旦夕之间,轻而易举。 能将最富有的矿商捏在掌心里,他们自是兴致高昂。 寻府下人不敢得罪,只好将官人迎进厅里等候。 他们性急,等了一刻竟有如一日,便找了个下人来骂:「人呢?这可是个大案!你们这群贱民胆敢误我时辰,辜负亡者怨灵,这罪你们如何担得?快叫你们当家出来!」 下人瑟缩地说:「息怒息怒,大人,正请了,只是夫人病重,行动缓了点……」 「藉口!」 眼看他就要挥手打人,同僚止住他。「来了。」 他们抬眼,都看到排窗上有个人影走了过来。他们哼一声,趾高气昂地等着。 门推开了,一人马上开口:「唷,寻当家,闹了这事,还敢让我们等那麽……」 来人绕出了门口处的屏风,官员噤声,连忙起立作揖道:「唉呀,小的不知是提刑使大人,失敬失敬──」 隐孽冷冷地看着两人,问:「这里由我坐镇,你们为何事而来?」 两人相觑一番,才说:「銎江意外非同小可,下官们是想来听寻当家『解释』的。」 隐孽撩了摆子坐下,下巴一点。「坐吧。」他支使下人。「上茶。」如在自家。 官员们怯怯地问:「大人,请问您见过寻当家了?是否已了解过銎江意外之事了?」 隐孽正在掏糖吃,听他一问,停了动作,瞪穿对方。 「你官拜几品?」他淡淡地问。 官员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六品,大人。」 他问另一人。「你?」 「七品,大人。」 「很好。」他哂了一声。「你们越级了。」 两人一惊。 「銎江这事,我已派加急上报穰原编案造册,明起,这事就是审刑院直辖之事,仅四品以上职吏方得参与,其余人等皆无权过问。」他吃了糖,佯装大度地说:「念你们不知情,方才那越级之语,我便不追究。」 两人都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了高官,只知碎嘴道歉就是上道。 「现在,」他敲了敲桌子,短促的声音像在警告什麽,让人神经瞬间紧绷。「应该是由你们向我报备,对吧?」 六品官见识多,脑筋转得快,忙祭出一事:「是是是,大人,来,这是康家、悦家联合请奏的摺子。」 隐孽接过摺子,意兴阑珊地翻读着。 「他们认为应当尽速关闭水矿场,收缴寻家采矿设备,撤出銎江流域,结束寻家的水矿业务,以防更多无辜矿工牺牲。」 「还有,」隐孽念出摺子上的一条:「回收市之流通矿货,以明畅穷州铜矿之正宗。」他斜着嘴角:「是了,这大好机会,他们怎会放过寻家?寻奴的水矿,可让他们吃足了苦头。」 「所以大人的意思是?」 「你们知道吗?」隐孽倾着身,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其实他们不必这麽做。」 两位官员一愣。 「銎江水矿场的一切,终究会是他们的。」他把摺子扔在桌上,不屑地说:「落井下石不必太早,小心砸到自己的脚。」 「大人是说?」 隐孽笑而不答。若他们知道寻奴早已有意出让銎江水矿场以保矿工生计,必定後悔递上此摺,画蛇添足。 官员不知所措。「那请问大人,这请奏如何发落?」 「退回。」 「这……」官员似乎觉得可惜。 「你们,」隐孽问:「知道为何会发生銎江意外?」 官员一脸茫然。他们只知道跟着事实的表象起舞作乱。 「是一群穷到不知明日生计会落在何处的矿工,暗闯鸩沼禁区,妄想炸矿窃取私铜。」隐孽说:「采水矿本身不危险,危险的是这批为了钱连命都不要的矿工。是何人的贪婪造就了他们?是谁至今还在压榨他们的底线?你们知道吗?」 官员拿起茶盅,尴尬地喝着。他们同时心想,这恶名昭彰的提刑使看来已与寻当家站在同一阵线,他们动不了寻奴了。 「你们,还有康家、悦家,最好都仔细想想这问题。想通了,再递摺子来。」 官员只能诺诺答是,悻悻地将摺子收起。 「还有他事?」 七品小官说:「稷漕担心寻家规避责任,不出抚恤,因此急派我方出面仲裁。下官已差人派下场地,就在广盈工堂,举办抚恤会,明日得请寻家派员参加。」 「好,我会转告寻当家。」 「大人是否参与旁听监督?」 隐孽挑眉。「监督?」 小官知道自己用错词了。 「想必你们也很清楚,如今的寻家与康家、悦家不同。」他讽道:「寻当家即使要散尽家财,也要安顾好矿工的生活。她把矿工的命,看得比自己还重。」他哼着。「所以,你们要我监督什麽?监督她把过多的钱财施在矿工上吗?」 他们沉默不语了。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八(官员若狼见血,隐孽高傲护奴)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九(隐孽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九(隐孽入见寻清,与之息战暗示) 「还有事吗?」 「没有了,大人。」他们忙说,想赶紧摆脱这立场瞬息万变的长官。想他刚上玉漕时,他们还当他是个同道中人哩! 「等等。」隐孽却叫住他们,眼神犀利:「我问你们一件事。」 官员战兢地等候。 「汤国拓团被捕,不是应该只有官府知道吗?」他眼一眯。「你们有外布消息?」 「自然没有,大人!」官员忙澄清。「您不是说案情未明,未免惊动汤国,不准泄布消息吗?我们衙里上下皆恪守您的吩咐啊!」 「那为何市井会有相关风声?」 官员又说不出话了。 「想必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再问下去,想必也挖不出堪用的答案,隐孽挥手,要他们离开。 官员离去後,他独自在厅上待了一会儿,然後招来婢女问:「寻清呢?」 「在房里,大人。」婢女说:「夫人病了,她很难过,探望完夫人後,她就一直关在房里。」 隐孽上楼,来到寻清的房前。 寻清正在午睡,起床迎向他时,眼睛浮泡红肿,看来哭了一阵子。 隐孽找了张凳子,坐在榻旁,闲适地翘着脚,像特地前来与她话家常似的。 「你没睡好?」 寻清依然戒备地看着他,点头。 「也是,昨夜是混乱了点,谁也睡不好。」 「你找我,做什麽?」寻清问。 「我是来告诉你,」隐孽说:「寻奴病了,我们休战了,我暂且放过她,不会对她怎麽样,你放心。」 寻清怀疑地问:「真的?」 「是真的。」他定定地看她。 寻清对他还是没有任何松懈。 「还有,」他挪了坐姿,靠向她,状似要与她说个秘密。「上回托付你的事,不麻烦了。」 寻清一愣。 他对她露出微笑。「我找到了。」 他如此靠近她,就是为了捕捉那随时在眼神中一闪而逝的光芒──可能是欣喜、兴奋的光芒。可惜,寻清像是知道他的企图,竟低下头,闪躲了他的捕捉。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隐孽偏头,稀奇地问:「你不问问我找到什麽吗?」 她不回话,揉起惺忪的眼睛。她揉眼睛的动作,像平凡孩子正闹着起床脾气,向母亲撒着娇。 隐孽斜着嘴角,感觉她又刻意地让他以为──她只是个孩子。 「就一个孩子而言,」他说:「你的好奇心不大旺盛。」 她终於抬头看他,乖巧又天真地摇头。「你们大人的事,我都不懂。你找到了东西以後,不要再欺负寻奴了,然後,离开这里。」 「还有,」他又笑。「就一个孩子而言,你真是太懂事了。有时我都不觉得……」他笑得意味深长。「你是个孩子。」 寻清被他说得瞠目结舌,一脸茫然。 「当然……」他叹了气,坐回原位。「每当我这麽想的时候,你看起来又是个平凡的孩子。」他无所谓地摆摆手,说得自嘲。「抱歉,我太习惯怀疑人了,这是我的问题。」 两人静了一会儿,没再搭话。 最後,寻清说:「你可以出去了吗?」 「嫌我让你不舒服?」隐孽笑问。 寻清想了想,点头。 「对,」隐孽脸上的笑意更深。「当孩子的好处,就是要有话直说,不必迂迂绕绕。」他伸手拍拍她的肩。「你做得越来越好了。」 寻清依旧茫茫以对,让隐孽看起来像在演着自己幻想的独角戏,而她不过是个途经而逃不开的小观众。 但隐孽有自信。 这不是独角戏。 他相信,有人懂的,懂得他到底在暗示什麽。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九(隐孽入见寻清,与之息战暗示)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奴仆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奴仆为奴熬药,隐孽亲口喂就) 酉时,天将暗,红通的夕光阴沉地压在窗棂上。 一对婢女在房门前小声地辩论着。 「夫人的热刚退,才睡下呢!别吵她。」刚从寻奴房里出来的婢女说。 「可大夫说酉时一定得喝下这帖羊角丁,要去毒哇!」端着汤药的小婢说:「夫人昨晚吸了很多毒回来,很伤身哪!」 「你们在吵什麽?」忽然廊头冒出了声音。 婢女看去,赶紧噤声,畏怯地低头。 隐孽方从銎江督灾回来,一身尘土,却没马上差人更衣,而是来探望寻奴,婢女们都有些意外。侍候这官人好些天了,府里上下为了避祸,也大概知晓他洁癖的脾性。 「回大人,汤药时辰到了。」婢女回答:「可夫人折腾了一天,才刚睡下,小的不知该不该扰醒夫人。」 隐孽难得没有动口讽人,而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 他招手。「端进来。」然後迳自进了寻奴的房里。 一脸病白的寻奴睡得很沉,全身松软,小小的身子沉沉地陷在柔暖的睡榻里。或许是刚脱离病热的痛苦,眉头微颦,还留了些皱痕。 隐孽坐在榻旁,深深地看着她。 婢女见房内暗,想点灯,被他止住。「不要。」 「可是……」 他低哑地说:「会吵醒她。」 婢女手足无措了,既不能吵醒病人,就不知该如何喂药了。 这时,隐孽伸手,轻轻地将寻奴揽了起来,怕她冷着,还拉了一旁的毯子,把她包得像个襁褓中的婴孩。 这一抱,婢女们才知道寻奴近日的累,累到此刻毫无意识,全身绵软,头颈、四肢无依无靠地俯仰,整个人松溃得彷佛落入汤水中、逐渐化尽的糖,若是妄动,甚至会随时崩散似的。 隐孽也知道,便轻轻地将她的小头颅靠上他的胳臂窝,完全以他为依靠,使她与他融得更紧密。 看着,婢女不免有些不谅解隐孽,似乎觉得他此刻的小心翼翼太惺惺作态。 「药。」隐孽伸手,向她们讨药。 婢女僵着脸,将药端到隐孽手上。 她们以为,隐孽是要将碗缘凑上寻奴的口边,这麽粗糙的喂药方式,她们极为不屑,便冷冷地说:「大人,不好吧!药还烫口呢。」 隐孽不睬,吹了一口汤药。 婢女上前止道:「大人,不如放凉了再喂吧!会伤到夫……」 忽然,两人安静了。 那热滚冒烟的汤药,喝下的,是隐孽。 很苦,很烫,他却还是含在口里一阵子。 然後,他抱紧寻奴,凑上她的唇,吻了她。 婢女哑口无言。 药汁溢了出来,染脏了他的衣襟,他却不以为意,反而不厌其烦、细腻温柔地舔吃她的唇畔,为她吃尽黑浓的药渍。 接着,一样的方式,他将药汤一口一口地喂进寻奴的体内;也是一样的方式,为她一遍又一遍地清理着残迹。 宛如一个正哺喂母乳的母亲,耐心无比。 汤碗净了,他递还给她们,低低地说:「出去吧。」 婢女愣愣地接过。 「我还要再待一会儿。」 她们听话地应道,出了房,仍处在震惊中,无法回神。 寻奴的身子依旧沉重地依偎着他,熟睡着,呼吸着。 他抱了一会儿,又一会儿。抱得越久,他发现自己越放不下她。那是她生命的重量,她还活着的重量。他必须感受,才能继续思考下一步。 外头的天光又暗了些许,浓黑的窗棂一格一格地烙在他身上,像网。 他想要牵起寻奴的手,可起初,他是迟疑的。 他喃喃地说:「我终於知道,你当初的心情了。」 他深吸口气,握上了,与她十指交缠。 「到底要保全我,还是毁灭我……」他的唇贴在她的耳鬓旁,吐着热气,与她的体香厮磨着:「你一定像我现在一样,挣扎着。是吧?」 他的拇指甜腻地摩娑她暖嫩的掌肉,即使历经那麽多的波折、那麽深的苦难,他惊讶地感受到,她的掌心竟还保有一块婴儿似的的纯净。 他贪恋着那块纯净,甚至情不自禁的,掬捧起来,细而虔诚地去吻,去舔,去轻咬。当这贪恋的渴望不再是舔咬能够发泄後,他只能压抑地喘息,克制地呻吟。全身胀痛得让他几近要失去理智时,他终於允许自己,跨越一小步的禁线,引领那块纯净深入他的衣内,去压揉他左上的一块胸肉。 「我以为,我也可以毁了你……」 若寻奴醒着,她或许会发现到,他的左胸上,有一道微凸的疤,摸起来,会让人一阵颤栗。 他牵起她的一指,用她的指腹,去描摹那条颤栗的曲线,想像着那遥远的以前,一切都仍止於单纯时,他放任着她,玩弄他男性胸前最敏感、同样含藏着希望被爱人抚摸舔吮的渴慕之地带…… 美好的爱抚,美好的承诺…… 我是一只大鸟,奴。要载你飞回家的。 好啊,大哥,我们会有我们自己的家,一起的家。 他的呼息越来越浓浊。 有一天,我总能为大哥做些什麽的。 我们能这样坐在一起,平平静静地吃午餐…… 我,很知足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奴啊,你说……」他哽了一声,竟再也禁不起这般自我的挑弄,这挑弄让他觉得孤寂,觉得可悲,觉得彼此的距离再也拉不近……他不知是心慌,还是绝望,眼眶红了,逃避似的,将自己埋藏在她的颈窝里。 「我到底该不该毁了你?」他问:「我能不能够毁了你?嗯?在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之後……」 寻奴的病太深了,醒不来,看不到这样诡异却又熟悉的隐孽。 隐孽沉沦的自问,也得不到答案。 他只能一直问,一直闷声地问,问到哽咽,问到连他都不知道从自己的嘴里呢哝出的是什麽字句……如此,才能发泄他心中的瘀痛── 爱得过深,连恨都快被绞蚀殆尽的瘀痛。 夕光将尽的前一刻,光影最浓。 浓到窗棂烙下的格网将两人的身影包得死紧,透不出一丝的气…… 醒着的人只能更坚强地醒着,为沉睡的人承受下──那被罪恶感天罗地网的窒闷无望。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奴仆为奴熬药,隐孽亲口喂就)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一(寻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一(寻奴梦中见离,脂莲化成?骸) 她睡得很深,深到又沉陷在梦里那片通往槽厂的广湖上。 在这一日将沉的孤寂天地间,她扛着伤痕、也扛着坚强,踽踽独行。槽厂的路还遥远,但总有一刻会让她抵达,就如同她一直希冀的将来,离开那个家的将来,总有一天,会让她走到的。她美好地相信着。 然後,她看到了他跟随她的影子,跟着她一起,被夕阳熔得又浓又长。 她回身,看到他对她笑:「让我去,好不好?」 她点头,让他进了槽厂,让他进了她的心。 她以为,他死了以後,她连梦他的资格都没有。 槽厂里,满是腥透的熟枫莲,但她还是对他说:「大哥要不要吃点莲蓬?我下去采几朵给你嚐嚐。」 他轻轻地应。「好啊,奴。」 她赤着脚,踩进烂泥里,在红花丛里翻找。腥味扑鼻,熏得她晕眩,好几处泥涡,一踩下去,就想把她拉入沼底,总惊得一身冷汗。可无论如何,她就是想找出一朵洁白的羊脂莲,想让他嚐嚐那清香纯净的莲子,他好不容易来到她梦里,她定要让他嚐了再走。 终於,她找到了。 她笑了,原来她的槽厂中,还是有羊脂莲的。 她回到岸上,开始剥起莲蓬,掐出生莲子,双手直直地朝他伸着,全给他。「大哥,吃吃看,莲子生得正好。」 他深深地望着她。 「看什麽?大哥,快吃啊。」她催。 他笑而不语。 她焦急。「大哥,会枯掉的!快吃啊!」 「奴啊……」他柔昵地唤她一声。 然後问:「孩子呢?」 她一愣。 「我们的孩子呢?」 他走近她,又问了一次:「我们的孩子呢?嗯?」 她心虚地後退。「我不知道……」 他疑惑。「那你手上,是什麽?」 她一看。 她手里掐着的不是莲子。 是一根孩子的指头。 她在惊叫,可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把她揽在怀里,握住她细嫩的脖子,吻她。 「我们的孩子呢?」他又吻又问:「奴啊,我们的孩子呢?我的生命呢?」 他握在她脖子上的手劲,越来越重。 「你杀了他吗?」 她无法呼吸,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着迷於这个问题的残酷── 「回答我,奴啊……」他轻轻咬着她的唇。 她痛苦地摇头。 「那你告诉我……」他邪魅地笑了,忽然,她觉得这张脸好面熟。 好像……隐孽。 「我到底该不该,毁了你?」 她掉下了眼泪,脖子一紧── 接着,一切光亮,都远离她了。 他,杀了她。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一(寻奴梦中见离,脂莲化成?骸)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二(寻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二(寻奴带病赴会,隐孽暗自忧心) 寻奴幽幽地转醒。伸手一抹,额上都是冷汗。 外头晨曦微亮,她想起身,身子却异常笨重,手脚也麻软着,毫不灵活。 「毋言,毋言啊……」她疲弱地叫,半晌无人,她才恍然想到,是了,她赶走毋言了,她得靠自己了。 她便撑着床柱坐起,一坐直,她才察觉胸口的痛与热。这股灼疼让左胸彷佛积上了一块铁石似的重量,沉甸甸的,一直压制她的呼息。 她掀开衣襟,看到左胸上有一块红印,印上的肤很烫。 她细看印子,一怔,发现印下有隐约的纹路,像皮肤过涩的龟裂。她顺着抚摸,又是微惊,因为形状,是如此熟悉。 是她将金名术刻在他胸前的形状。 她抚着胸口,窝在床角上,静着,然後,笑了一声,想着他的思念连同恨意,竟强大到教生死之隔都挡不住。 「想杀我吗?大哥。」她看着窗外,喃喃地说:「放心吧,这次,真的要过去陪你了。」 喝了粥药,身子有气力了,又听闻了婢女报备今日要办抚恤会的事,她便急着下榻,差人更衣,让婢女扶着出了房门。 「你去哪里?」出房,身後传来了隐孽的声音。 寻奴回头,气若游丝地答道:「我听说了,今日要办抚恤会,寻家必须在场。」 他挥手,撤下婢女。他一步一步靠近,始终专注地看着她惨白的面色,与疲颓的、无生气的眼神。 「你不必去。」他说:「你差掌柜在场,开个底价就好。」 「他镇不住场面。」寻奴顶道:「这次死太多人了。」 「你就镇得住?」他反问。 寻奴没回答。可隐孽看得出,她只是用沉默在抵制他。 「没错,死太多人,外界质疑四起,矿工的愤恨肯定难消。」他再问:「你就不怕他们闹事,或开天价奢求,你不兑现,就不让你回来?」 寻奴转身,蹒跚地要下楼。 隐孽一愣,随即喊得有些怒气。「寻奴!」 「不让我回来……」她轻轻地说:「那就别回来了。」 「若真是如此,」他说得咬牙切齿:「我就派兵把你劫回来。」 寻奴停步,斜着眼,冷漠地看他。 「我如你所愿,失败了,被自己虚伪的慈悲吞噬了……」她问:「你何苦还要多此一举?」 他闷闷地说:「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不敢,大人,不敢。」她无力地嘲讽他。 可他竟再也无法对她生气。 「无论如何,请你,别对矿工下手。」她微求地说:「他们若真做了什麽事,也不会是他们自愿的。」 她呼了口气,再说:「他们,是天底下最无辜的人。」 看着她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隐孽握着拳头,隐忍着。 忍着想对她喊话的冲动── 难道你不无辜吗?!我们的孩子不无辜吗?! 他终究忍了下来。他告诫着自己,时机未到,他的护网织得不够大,他不能自毁立场。 这时,他听到寻奴在楼下的廊子上说:「清子,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很好,没事了。」 他探头去看,看到寻奴抱着寻清哄慰着。 寻清对寻奴笑了笑,应了几句日常问话,然後,彷佛知道他在监督似的,也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有那种刻意装出来的无感,让他知道──方才与寻奴的对话,这孩子都听到了。 他想,没错,时机未到,他不能自毁立场。 他抓了一个奴仆问:「毋言关在哪里?」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二(寻奴带病赴会,隐孽暗自忧心)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三(放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三(放毋言出?戒,隐孽自曝身分) 他押着不情愿的奴仆,让他领着他下到了地窖,找到了被关在酒槽的毋言。以往,寻越专请了一批酿酒匠制酒以宴客,因此造了这一方酒槽储酒,後亡不久,此处就废为一般存乾粮的仓房。 毋言颓丧地窝在那些鼓胀的蔴包袋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年──他不过是一只无情无感的草人,摆在仓间,徒然地驱逐宵小。 隐孽逼奴仆开锁,走了进去。 感觉空气微动,毋言一怔,却没有气力抬头,看来人一眼,若不是寻奴,他也没必要看。而被押禁後,他就不期待能见到寻奴了,他了解她,她下决心要做的事,绝不反悔。 隐孽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等着。 毋言张开眼,看到地上那不动的影子,这才对上隐孽的视线。 「我以为,你会这样低着头,一辈子。」隐孽说。 毋言漠然。 「无所作为,跟当初那尊草人有何不同?」 他撇开脸,不想理会他。 隐孽看着他那只扭折的伤手,被他放弃似的,软懒地瘫在地上,虫蝇在上头爬,他竟也无力去挥赶。 他皱眉,命令外头的奴仆:「拿一条巾子来。」 他粗鲁地为毋言绑敷伤手。 毋言任他摆布。 见他如此消极,隐孽一气,提着他衣领骂道:「你知道寻奴不想活了吗?」 毋言痛苦地闭上眼。他知道。 「张开眼!」他打他脸颊。「我在对你说话!张开!」 毋言恼怒地瞪他,伸手要推开他。 隐孽抓他抓得更紧。「对,这一切就是我逼的,我是罪魁祸首,所以你不应该放过我,你要振作起来,斗垮我,好拯救寻奴,不是吗?」 毋言一愣,不懂他怎会说这种话。 「我放你出去。」他又说:「你给我好好保护寻奴。」 外头的仆役听见了,赶紧进来阻止:「大人啊,这要问过夫人啊──」 「出去!」隐孽狰狞着脸喝道,吓得仆役颤颤地後退。 毋言戒备地看他,不信任他。 隐孽读懂这眼神。「你觉得这是陷阱,是吗?」 他点头。 「好。」他乾脆地说:「那你看好。」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条链子。链子上,有一双一大一小的戒指。他拆了大只的下来,当着毋言的面,缓缓地、慎重地,套在拇指上。 毋言瞠着眼,看到戒面上开满了肥硕饱满的羊脂莲花瓣。他一愕,想起了,寻奴曾说过,肃离给他俩造了一对慾戒,上头满是莲花。 「记得吗?」隐孽举着手,让他看清,说:「那天,在槽厂,我跪着,想为奴戴上,她不肯,她告诉我,她已经没位置容它了。」 毋言倒抽一口气,不可置信。 「我知道你有看到,你一直都是愤恨地看着我。你一定知道这对慾戒。」 不可能。毋言害怕地想。 他……不是死了吗? 看着毋言动摇的表情,隐孽趁胜追击:「对!」他斩钉截铁:「我是,肃离。」 他更不给毋言时间惊讶,也不给他机会熟悉此刻已截然不同的隐孽。他口气含着焦急,催他:「起来,快起来!」 毋言还在旁徨。 「你说过你不会背叛她,是不是?」隐孽问。 毋言恍然,是了,他问过他这麽一句,原来那早已透露了玄机。 隐孽突然放下身段,紧紧握着他的手,一种求救似的力道。他呼了口气,软了语气,沙哑地说:「我只能信任你。」 他甚至像个无助的人,疲弱地哀求他:「求你,好好保护她。」 他红了眼眶。「千万,不要让她乱来。」 「求你……」 「毋言,求你……」 「保护她,让她,平安。」 这声哀求,在静寂的仓间,回荡了好久,好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三(放毋言出?戒,隐孽自曝身分)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四(毛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四(毛柒云雨被逮,惊吐贵姝去向) 隐孽下轿时,他派出的走查吏已围在妓院门口恭候。 走查吏驱前要向他报备时,见他神情疲惫,眼眶微红,无不一惊。 「大人……」他们问得欲言又止。 隐孽挥手止住他们,问:「人呢?」 走查吏赶紧回答:「妓院里外都打点好了,人犯入瓮,逃不出来的。」 「带路。」他命令。 妓院的土楼被清得肃杀,妓女、留夜的客人都被告知不得外出,这座在全玉漕最享盛名的繁华妓院,如今安静得形同空城,早晨的鸟鸣清晰入耳。梁栋缤纷、张灯结彩的环廊上,只行着他们一批官人。 走着,一名走查吏从後头赶了上来,凑到隐孽身边耳语:「大人,飨田川码头方才来报,大船巳时入港。」 「有何稀奇?」隐孽脚步不停。 「陛下派下的钦使在这趟船班上。」语气微焦。 隐孽终於停了脚步,脸色扭曲。「钦使?」 「下官也是刚被告知。」走查吏也很是慌急,满头汗珠。 「为何钦使要来?」他瞠着眼问。 「据说穰原已厘清癸丑案之真伪,又听闻鸩沼爆炸一案,陛下知後极为震怒,要钦使与大人当面清点寻家罪证,速押罪人回京,全权由京畿审理此案。」 隐孽皱眉。一干走查吏都察觉长官既躁愤又必须压抑的情绪。 隐孽的确焦躁了。监禁汤国技师、寻奴以供出签约合同自首等事,他皆以自身权责压下,不让玉漕以外人等知悉,不得他许可,玉漕官府更无由审问技师,禁闭森严,就是要避免惊动汤国上峰。尤其後者,合同一事,甚至应该只有他与寻奴、毋言知晓。他怕寻奴自暴自弃,在他尚未准备好一切时,就做出不可挽回的抉择,因此自首那晚之後,一直是由他守着这份合同── 为何这事会传到穰原?钦使甚至是以「清点罪证」为由,风风虎虎地从南方赶来,而不仅仅只是虚泛的「监督查案」。这代表穰原已十分确信,他手上握有具体事证。派钦使前来,也有斥责他知情不报的意味。 他想起銎江爆炸时,一个矿工称说寻家矿业命在旦夕,搞得全场人心惶惶,寻奴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对他的厌恶,似又更深了一层。她以为,是他对外发布了寻家与汤国拓团之间的交易,间接造成这动荡的局面。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置她於死地,已经不是他计画的一部分了。 他压抑,试着冷静,要自己正视现实。现况超出他的控制,有人,故意要将这一切挖出来,先他一步,破坏他的步调。 而这个人,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引出来的吗? 我找到了。 他对寻清说过。 你不问问我找到什麽吗? 如今,答案,明显不过。 「走!」他紧绷地喝道:「我要看到毛柒!马上!」 当一批走查吏踹门而入时,毛柒正睡在妓女裸露的胸脯上。 妓女见这庞大阵仗,吓得连连尖叫,毛柒醒了,也跟着喊:「你们做什麽?做什麽?!」 隐孽撩了袍子,从容地坐在凳上,等着走查吏擒毛柒下床,押在他脚边。至於那吓傻的妓女,他挥挥手,让人带出房。 隐孽倾着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毛柒:「又见面了。」 毛柒似乎认出他了,脸色惨白。 「皮戏看完,又来云雨,你这矿工生活不错。」他笑:「想必手头优渥。」 毛柒发着抖。 「谁给的钱?」 毛柒不答。 隐孽大发慈悲,又问了一次。「谁给的钱?」 「……我,我自己赚的。」他说谎。 隐孽向走查吏使了眼色。 毛柒马上被踢打了一顿,他们又抽出绳子,挽了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悬在梁上,用皮条抽他的赤身。 「说实话。」他再问:「谁给的钱?」 毛柒哭着说:「真是自己赚的啊,大人……」 走查吏往他身上泼了茶水,再狠力抽,毛柒叫得嘶哑无声。 隐孽从旁人手上接过一张摺纸,抖开给毛柒看,是一张大面额的银票。 「我都不知道,一个矿工上一回工,可以赚得这麽多。」他说:「如此,寻当家何苦到处为矿工发声?」 走查吏甚至拔出小刃,亮在毛柒面前。 只见他一步一步地被恐惧瓦解。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轻而温柔地问:「谁给你的钱?」 毛柒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地说:「一个……叫贵姝的女人。」 隐孽瞠裂着眼。 「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啊!大人──」毛柒以为他不信,赶紧求道。 隐孽站起来,逼近他,再问:「是你外泄汤国拓团被捕的事?」 「是、是这个女人,叫我们一群人上市井去说的……」 「指使你唆使矿工开挖禁区,也是贵姝?」 毛柒点头。 「她人在哪里?」 「我、我没见过她哇……」 隐孽难得大吼:「她人在哪里?!」 走查吏察言观色,立马补上一顿鞭子,非要人犯逼出实话不可。 毛柒哭道:「真的哇、真的哇大人!我真没见过她!我们都是靠锁片沟通的哇!」 就是那可利用金名刻文储下念头以传达讯息的锁片。 隐孽呼口气,缓了缓,命令:「详实。」 「她都是把事情交代在锁片里让我们听,等我们做了,隔天家里就送来了钱票。」 「你们没见过面,她怎知道你们做了事?」 「我、我们也不晓,可她就是会知道。」 隐孽的脸色依然冷凝。 毛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委琐地求道:「求求大人,放过小的吧,你要我说,我都说了,放过小的吧……求你了,求你了……」 「最後一个问题。」隐孽冷声问:「你向谁拿锁片?」 毛柒吸了吸鼻子,见识到这批人的官威,他可不敢再有所怠慢,忙答道:「就是当家府上的孩子,那个叫寻清的孩子。皮影棚子上,我就是在向她拿锁片。」 众人都感觉到,隐孽身上的肃杀之气,更重了。 「收押。」他下令。「任何人都不准靠近他。」 毛柒饶命地喊,无人理会。 隐孽又唤:「备轿,去广盈工堂。」 他的声音紧绷,里面藏着满满的不安。 快!他得快,他得马上把寻奴拉回来,就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好好看顾,他才能安心! 想置她於死的敌人,一直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甚至是习以为常而不曾怀疑过的明处。 ──贵姝! 他咬牙切齿,在心里吃磨着这个名字。 他出了妓院,正要坐上轿,街头却赶来了一批玉漕官员,慌急地挡他的驾。 「大人且慢!且慢──」他们气喘吁吁:「钦使的船──进港了!」 《恋奴.清莲卷》第七章〈溃堤〉之十四(毛柒云雨被逮,惊吐贵姝去向)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一(毋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一(毋言跟至工堂,寻奴不见踪影) 毋言赶上了寻奴前往广盈工堂的轿子。他就跟在後头,不让寻奴知道。 轿子一直往山街上爬,他追得吃力,每一下呼喘都极重,才发现这几日的禁闭,竟如此耗弱他的神智。尤其,想到自暴自弃的寻奴,他最是伤神。 她若不活了,他又何必? 他绝望得不吃不睡。 希望自己就这样随着寻奴枯萎下去。 玉漕的窄逼山街一路遥遥,没有尽头似的,忽让他头晕目眩。他面色惨白,靠墙喘息,伤手一直隐隐作痛,又像已与自己断了连结,逐渐麻痹,连风的触感都抓不住。见与轿子距离拉远了,才赶紧勉强着步子跟上。 他想,等寻奴见他跟来,他该跟她说些什麽。 告诉她,隐孽就是肃离? 肃离没有死? 他想报复她,可矛盾的是,却又想保护她? 重要的是,肃离就在她身旁。 不管他回来的目的为何,寻奴总有赎罪的对象。 这次,换她付出。她会付出、付出、付出……直到肃离愿意原谅她为止。 无论如何,她有活着的理由了。 活着就好。 他只要她活着。 她更不用怕,更不用觉得羞辱,他会一直陪着她,赎去所有罪过,即使一辈子都得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他也会甘之如饴。 因为,他是又深又广的低漥之潭啊── 他的脸上终於有了些温度,不再死白。 只要她愿意活着,就好。 他一生的企愿,就只是这样卑微的一件事。 他的脚步有了活力,如履平地。 山轿子爬上了一处平坦的街场。玉漕的山街每隔数里就设一块小场,让轿子、行人得以喘歇。 轿夫歇下轿子,叫了一声。「唉呀,怎麽回事?」 抬轿後的轿夫问:「怎麽了?」 「北街封了。」 隐身在角落的毋言见两人指着北街议论,顺着看去,见北街口用红绳圈起,山街上有几块被翻掀的石砖与土泥,看来是在修路。 除了北段,街场的东西还各接有一段小径,然而极窄,仅容一人通过。广盈工堂本该往北再走几步就到,如今不但得绕路,山轿更通不上去。 寻奴下轿,望了望被封起的北街,便说:「没关系,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我从东街上去,再穿进北街。」她给了轿夫几张竹纸。「去舖里烫壶茶喝吧,一个时辰过後再回来接我。」 轿夫连连道谢,便把轿子停搁在场旁,往西街而去。西街那儿摆了几摊专做轿夫生意的汤水舖。 寻奴撩起裙摆,扶着墙边,独自蹒跚地爬上去。她爬步的身影,也是一身病弱乏力。 毋言看了心疼,多想由他背她上去,可他忍下这冲动。这是一条直道,她只要一回头就能见他跟在身後,於是他等了盏茶,才赶上去。 待他上了东街,却是一震。 不过一会儿,竟不见寻奴的身影。不可能,她爬得那麽缓,不会这麽快不见人影。 他爬上东街,查看每一处拐弯,可每处拐弯俱是寂静无声。 他慌急地找着,将整条东街都走尽。 却不知正有一群人躲在一扇陋门後,窥伺他的动向。 「他走了。」见毋言远离,有人对里屋轻唤:「引开他了!」 这屋里藏了十来个汉子,虎背熊腰,一身劲装,手上、腰间配着大刀小刃,模样不善。 「很好。」 他们松了警戒,俱围到了屋中央。寻奴被拉进来後,就给绑在圈椅上,他们围成一圈,居高临下地看她,让她像只笼中鸟,只能任人鄙夷亵玩。 寻奴忍住恐惧,冷静地问:「你们想要什麽?」 「当家不问问咱们的来历?」为首的是一名虯髯大汉,背後插着两柄刀斧,臂膀粗得如同屠夫,不似矿工枯瘦。 但她想不到谁会这样捕她,只能想到那批在銎江爆炸中亡去的矿工眷属,他们确实有理由这般恨她。便说:「你们要什麽就直说,寻家能赔得起的,一定照价兑现。」 众人噗哧一笑。 寻奴皱眉。「笑什麽?」 没人说话,只见大汉上前,忽然扯起寻奴发髻,将她掼到地上,痛得她大叫。接着一记刀斧往她脑勺上去,力劲之重,斧刃都陷了半寸入地。 刀斧的寒气,逼得寻奴颤栗。 汉子把她的发髻扔在她面前,冷笑:「当家,下回,就不是发髻了。」 「杀了我……」她抖着声说:「就什麽都没有……」 「我们本就没要从你身上得到什麽。」汉子说:「已经有人给足了款,我们只是依命行事。」 另一人抽出匕首,靠了过来,拉直寻奴的手。 「咱们也没要杀你。」那人说。 「你要做什麽?!」寻奴喊,但她确实知道他要做什麽。 「那人没想要你的命。」汉子举起刀── 砍了下去── 寻奴哑叫。 她的寡套被截成一半。 汉子拔了刀,又举起。 「她只说,要把你截成一段一段的……」他露齿而笑。「而已。」 寻奴看到了,下一刀,就该是落在手腕上了。 她的恐惧到了极限,爆炸般地喊了出来:「杀了我──」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一(毋言跟至工堂,寻奴不见踪影)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二(毋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二(毋言眼残断手,寻奴痛彻心扉) 突然,门口也炸出了爆响,一个站在门前的小子被踢翻在地。外头的人又一个箭步上来,俐落地踩断他的颈子。 汉子回头一看,骂喝:「该死!怎麽又回来了?!」 只见毋言像只狂马,闯进来後,逢人就打。看见寻奴被压在地上,脸色更是狰狞,竟自动迎向刀斧,拳脚齐上。 毋言来势又快又猛,敌人尚未定位,瞬间就被他卷到脚下。几个汉子不过转身,眨眼便毙,旁人一看,原来他们的颈子不知何时已被毋言的脚勾了一圈,顿时身首反位。 这时敌方已有警觉,见他出脚便远避,一收脚,却像闻屍而来的豺狼一样黏上。他们纷纷拔刀,狡猾的锁定毋言毫无障蔽的伤手。 「别跟他们打,毋言!」寻奴叫着:「快出去!去叫人来!毋言!快──」 双方攻防僵凝着,毋言正专注地对峙,追着众人的一举一动,没见到寻奴说话。 这屋里一共十来个彪形大汉,毋言又伤了一只手,他不可能全身而退。寻奴蠕动起身子,爬到更醒目的地方,又朝毋言喊:「毋言!毋言──叫人来!不要管我!你打不过他们──」 一个汉子以为她要逃,踹了她一脚,啐道:「婊子!逃哪儿啊?!」 毋言大怒,破了僵局,俯身前冲,个就要拿那汉子开拳,众人见状,刀花齐开,阻遏他冲刺的力道。汉子虽高壮,力大无穷,但身手累赘,毋言不但看清他们的刀势,更看进他们攻防之间无法兼顾的破绽,便钻缝而入,朝关节处俐落击发,几个人顿觉膝窝一刺,忽就下盘瘫软,再起不了身。 眼看寻奴就在眼前,毋言心急,旋身要踢下那隔挡在前方的大汉,不料大汉已做足准备,稳住马步,张手吃下他的踢势。毋言大惊,整个人被桎梏住,下一刻便陷入天旋地转,让大汉摔在桌案上。他不及起身,又被按下狂打,那是屠夫挥舞屠刀砍下牛大骨的力劲,声声落得扎实,听得寻奴大骇。 「住手!你住手!」她求道:「别打他!求你住手──」 大汉又粗鲁地扯起他的伤手,一脚踩下。毋言痛极,痛极衍出绝望,绝望又生出极致之力,忽见他腰力一使,整个上半身弹跳起来,头颅直直撞碎大汉鼻梁,他弓脚再踹,摇摇欲坠的汉子被踢飞了出去。 其他人见情势不对,赶紧拿刀架起寻奴,挑衅地叫道:「嘿!这里!这里──」 寻奴反抗地叫着:「你们要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别威胁他!」 嫌寻奴吵,汉子竟掀起刀背敲她。「闭嘴!女人!」 寻奴被打得一阵昏闷,额上涌出一股热流,血味弥漫。 毋言的注意全被引了上来,龇牙裂嘴地瞪着一干人等。 「对!看着我们,看着!看着!」汉子诡异地叫嚣:「你不好好看着,这刀子就划下去了!」 毋言不敢妄动。 寻奴昏涂地低喊着:「毋言,别打,你快走哇……」 她的眼睛都被血沾上了,张不开。她奋力地眨了眨,等视线清晰了,再看向毋言时,心里一凉── 「等、等等──」她惊叫:「你们!你们要对他做什麽?!住手──」 她看到毋言双眼红凸,她镶在他眼肉里的铜瞳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拉了出来,他想闪避反抗,却又似有一条绳索的力道綑住他的脖颈,逼他不得不面向这股巨力。 她扭头往後一看,看到一个汉子手沾着膏体,做着拉扯的手势。 「那、那是……」 「当家一定清楚。」擒住她的汉子笑着:「那是引膏啊,你当年不就是这样替这婴瓜置了眼睛吗?」 他们拉扯的,正是毋言用以固缚铜瞳的魂魄,魂魄一旦被拉出,铜瞳也会剥离。这批敌人,竟知道他们的所有底细,连毋言的致命弱点都被嵌在他们手中任凭玩弄! 寻奴瞠大眼,尖叫:「住手──拜托!住手!」 汉子勒紧她,把她提起来,教她窒息,呼喊不出声音。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毋言的右颊满是眼里流下来的血…… 她哭了出来。 看着、看着,不然刀就划下去了……这群人卑鄙地利用她的安危逼他面对他们。如果不是担心她,非得要看好她才让他安心,他不会被这引膏牵住。 铜瞳坠地的声音,像铃铛在风中一样响亮。 毋言连痛,都被压抑得寂静无声。 引膏的抓力一松,他踉跄了几步,跌在地上,抓着空无一物的右眼,浑身发抖。 「放、放过他,拜托……」寻奴把仅存的呼吸都用在求情上。 「那可不成。」 汉子点了点下颔,其他人又围了上去,将毫无反抗气力的毋言压平在地,提起他的伤手── 抽出刀── 「咱们的雇主可是交代我们,要让你身边的男人价值发挥极致。」汉子冷哂:「这就是他的极致。」 ──刀光落下。 他们将那只断手扔在寻奴面前。 有人凉凉地说:「反正他是婴瓜。」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二(毋言眼残断手,寻奴痛彻心扉)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三(毋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三(毋言舍身救奴,寻清鬼魅现身) 毋言披头散发地窝在血泊中,任人嘲笑,失了一只眼睛、断了一只手臂,好像又变回了那一无事处、躲在阴陋角落的可怜草人。他叫不出声,没有人知道他多痛。 可她知道,她也跟着他一起痛,痛得全身瘫软。汉子嫌抓着她酸手,便把她推到地上,她抓到机会,四肢又有劲儿了,赶紧往毋言爬去。 「毋言!毋言……看我啊!看着我啊……毋言啊──」她叫喊着,旁人把她抓回来,擒她的脖子,要她止声,她还是发了疯似地喊:「你们会不得好死!雇你们的人也会不得好死──」 汉子送了拳头过来,打得她头一偏,脑袋震得闷胀。 「唷?你也知道。」他挥挥拳,幸灾乐祸地说:「雇咱们的人,就曾被你搞得不得好死过。」 寻奴意会不过这话的意思,便昏死过去。 「咱们移地吧。」有人提议:「这麽一闹,外边的人都知道这里杀过人啦。」 「行,那你们快去张罗轿子,咱们上山去。」 一批人出了屋,屋里的人少了大半,仅余三人。 汉子扛起寻奴,正要随着出屋,後头却传来一阵闷哼,他一愣,回头,却是一股带有血气的阴风扑面,与一张被血染花、如厉鬼般狰恶的脸乍然迫近── 他呼喊不及,接着一道黑影划过,将他的喉线往外一挑──他顿时口吐血沫,轰然倒地。死前,他还张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滩血泊竟已不见人影,本守在周边的汉子也是给割了喉,与他瞪眼相望,然後死绝。 毋言扔了那只木头碎片,摇摇晃晃地走向寻奴。他只剩下一只手,不知能将她抱得多远,可此刻他只有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压过了所有剧痛,又让他从血泊中爬起,杀了这三个恶鬼── 他要她活着,活得好好的。 他扛起她,脚步不稳,一偏,撞上墙,石砾磨上了他断手的伤口,他张口哑叫了一阵,随即又咬牙忍着,稳住了脚跟。他连忙带她出屋,凭着仅存的一只眼睛,虚弱地辨识着方向。 他听不到,可知道後头一定有吼叫炸开,他喝了一声,再集中气力,脚步加劲,钻进了更深的曲巷里。 他的伤血一路抽蚀他的力量,也沿途暴露他与寻奴的行踪,後方夹着汗臭腥味的风追滚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迫,近迫得让他绝望。越绝望,便越清楚,带着她全身而退,不可能了。 保护她,让她,平安。 隐孽的哀求,在这片绝望的灰败中萦绕。 对!保护她,让她平安。他想,寻奴还得回去呢,还有人在等她呢!是肃离啊!唯一能将她救出深渊的肃离啊── 她得回去!平平安安── 他又拐了一个深弯,隐约看到土墙上有一家民户的小如意门,他扑了上去,狂烈地敲。 一名妇人不耐地应门。「谁啊?」一看毋言满面脏血,一身残破,血流湿了半边的衣,吓得噤声,忘了呼吸,一脸青白。 毋言不顾她的反应,将寻奴扔给她。妇人傻愣地扶住瘫软的她,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毋言脸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毋言看到影子已经掠到巷口来,连忙掏了所有的钱票,塞给妇人。 「拜托。」他痛苦而用力地挤着唇形:「保护她。给你,钱,钱。」 妇人的手指和衣服都被票子上的血迹沾了红。待她回了神,她直觉地抓住这堆钱票,没有拒绝。 毋言多想再看清寻奴的模样,可他的视线被血汗弄得昏糊。 没有时间了,他狠下心,门阖上,往前奔跑。 大汉们循着血迹过来,一眼就撞见他,也追了上去。他们追得焦急,略过了那扇粗陋的小门。 毋言逃到一条丁字口,被一口洼地绊倒,追在最前头的汉子扑了上来,与他扭打。毋言豁出去,任他打,平白受了几拳,让他打上瘾,松下戒心,再忽然以脚缠住他,趁机抽走他的大刀,砍向这蛮牛的肩骨。汉子哀叫滚地,毋言连忙跃起,往他颈上补上一刀。 两个接上的大汉见状,也拔刀应战,一左一右攻来,要拿下毋言。双攻让毋言终於现拙,刚化开左方攻势,却无手障护右侧,让右方汉子砍进一刀,伤透了腰际内脏。此刻左攻又来,他举刀挡下,右攻想抽刀,他乾脆不让,连刀带人往墙上撞去,刀砍得更深,却也难以拔出。抽刀的汉子分了心,没见他腿一张,踹他鼠蹊。毋言又放松左侧守力,身子一矮,用力过深的汉子忽然往前踉跄,与另一人撞成一团,毋言回身一刀贯下,大刃就这麽穿透双人厚背── 後来赶到的人,见毋言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都不敢贸然轻上,甚至开始後退,退入了巷子里…… 毋言以为可以结束了,他甚至没力气握刀了。 汉子们的影子退了,可另有一抹影子,从反面一头延伸过来。他一愣,回头一看。 在一片血红的晕光里,他隐约看到一个小孩的身影,就站在那丁字口的中央。 他看不清孩子的轮廓,只见她似在朝他轻轻地挥着手,要他走近。 在激烈的战争过後,一个孩子的呼唤,竟是如此安慰人心。若这孩子是迎他去黑虚之海的太一神,那便是对他这婴瓜最好的仁慈…… 他唯一的遗憾只是,没有好好地看她最後一眼。 他像着了魔似的,走了过去…… 地上的影子开始繁乱起来。 他一怔。 一排又一排如高墙般的人障,围到了孩子的身後。 他们做了两个动作。 上箭。 拉弓。 孩子的手,放下。 一阵茂密的黑雨,将他全身贯穿──他的时间,停止。 停止的那一刻,寻奴赐给他的眼睛,仍牵系着他残存的灵魂。他的灵魂看到那孩子越过如芒草般植地的箭丛,靠近他,对着他的眼睛,观赏起他瞳子里美丽的金色。 孩子伸手,不怕脏,摸了摸他的眼瞳。「好漂亮的金色。」她天真而满足地说。 他死前的表情,僵着惊愕。 那孩子,他再熟悉不过。 是── 寻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三(毋言舍身救奴,寻清鬼魅现身)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四(少司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四(少司命临玉漕,隐孽背水一战) 「好久不见,提刑使。」 朝廷派下来的钦使,隐孽隐约认得──毕竟「隐孽」这个名字树敌太多,他记得有些吃力。 这名钦使生得像竹竿般瘦长,下颚凸,有戽斗,侧面看去,像月初的弦月。他得侧着看他,才能记起他的名字。 他作揖,言不由衷地答礼。「祁台大人。」 「没想到我俩会在这种场合再会。」这名唤祁台的钦使拍了拍袍子,坐上凳子,跷着脚,傲起已很突兀的下巴,得意洋洋地说:「记得上回见面,是你连同谏院,想在刑狱司替我造册,是吧?」 隐孽冷笑。「似乎是有这麽一回事。」 「唉呀?隐孽大人忘了?」 「我一日要为数十人提刑造册,的确容易遗忘。」 隐孽那从容不迫的嘴脸,让祁台极为不屑。他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那倒也不重要,我这次前来,还有更重要的事,将让隐孽大人永生难忘。」 他使了眼色,让随从牵了一只体毛洁白的幼鹿进来。 隐孽一怔,赶紧撩袍子俯跪。「微臣叩见陛下。」 幼鹿生起了变化,开始长大,不过眨眼,一只保有鹿蹄、额上生角、体如壮马、拖着一地浓黑的长鬃长尾的駮,便立在众人面前。钦使、随从一干人等也跟着下跪。 由钦使亲带洁净的牲礼来让少司命附体这般费举看来,即可知道陛下对此事如何看重。 「爱卿请起。」駮说话了。 隐孽答谢,站起身,低首恭立。 「听闻,关於癸丑案,你已查出水落。」 「是的,陛下。」 「汤国拓团已被囚禁?」 隐孽迟疑了一下,才答:「是。」 「而祸首寻家,也已供出合同,向你请罪……是否真有此事?」 隐孽抬眼,十分不解。为何穰原会得知合同一事? 「是不是?」駮的问话略微急硬。 隐孽深呼一口气,才答:「是,陛下。」 「为何不马上上报穰原?」駮质问。 祁台幸灾乐祸地看着隐孽。 隐孽不答,反问:「陛下如何得知此事?」 祁台喝道:「狂徒,你怎能反质陛下?!」 駮轻点了头,要祁台退下。 祂问隐孽:「所以,爱卿,你不否认,你确有包庇之嫌?」 隐孽冷冷地说:「不否认。」 「好。」駮对祁台说:「记下。」 「是,陛下。」祁台兴高采烈地记下了。 「爱卿,人,这种生灵……」駮缓缓地说:「最精彩的地方,往往就是心口不一的矛盾之处。」 隐孽静静地听着。 「因此,人才会有群聚的动力,越是心口不一,越是希望了解彼此。可人也时常遗忘,心口不一之下所潜藏的流沙。」駮说:「你或许自信太过,以为能瞒住寡人,却瞒不住总是不怀好意地窥伺你的眼睛。」 駮的声音甚至略带笑意。「爱卿,你过往的事,寡人都略有耳闻。树敌甚多,行事便更该谨慎公廉。」 少司命说得很隐晦,但隐孽心底有数了。 他心里冷哂:贵姝,这局,下得不错。 駮仰起头,鸣了一声。 隐孽与祁台再次跪下。 「爱卿听令。」駮说:「即刻出缴汤国拓团与寻家合同予钦使祁台,此事,由寡人亲入汤土,与河伯交涉,平和解除。」 「微臣遵旨。」两人应道。 「至於犯此滔天大罪之寻家……」駮顿了一下。 隐孽提着心。 「爱卿,你该知如何处置?」 他咬着唇,僵着声答:「微臣清楚。」 「那就立马执行。」駮说:「钦使祁台负监督全责,别让寡人失望。」 祁台太过高兴,嗓子都拔高了好几度。「微臣当不负陛下重托!」 「望爱卿自律,为天下开行榜样。」駮的声音逐渐淡薄。「静候佳音……」 他们抬头一看,駮已变回了寻常的幼鹿。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四(少司命临玉漕,隐孽背水一战)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五(肃离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五(肃离恨意驱使,引无躯吞吃身) 有祁台监督与催使,走查吏与常备府兵集结极快,半个时辰之後,寻家宅邸已被圈围得滴水不漏,连倒尿盆的婆子都不让走,全府上下的人俱押解至天井监禁。而指标街上的寻家总舖、分号,以及甲、乙等其余有寻家进驻的矿脉,也都遭到封锁。祁台亦颐指气使地下达加急,急嘱全国各地的寻家分支停业,等候核查。 隐孽在祁台高傲的目光下,将那只合同奏夹取了出来。 祁台接过,翻开读了一段,哼笑,大声地交代手下。「马上送到穰原,明日早朝要让陛下看到。」 他再回头问隐孽:「敢问提刑使大人,拓团一干人等,被您监禁何处?」语调客气得过份。 隐孽面无表情地回答:「铮河戊号码头的船坞。」 「不简单,这麽隐密的地方。」祁台凉凉地笑问:「大人口风这麽紧,是要防谁啊?」 隐孽不说话,往天井走去。几个府兵与他擦身而过,闯入了寻奴的卧房、寻奴的书房,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炸了出来……他忍着不看。 祁台的话又响:「大人变喽──」 他停步,斜眼觑他那猴腮似的瘪脸。 「要你以前,怎容得我在这儿监督抢功呢?」他尖着嘴再笑:「若不是在等更好、更大的机会,那便是……你有意包庇寻家罪人。」 隐孽不想与他计较,随口一问:「你说呢?」 「依我浅见,大人从来不是这种心善之人。」祁台回答:「大概是还在等什麽更惊天动地的契机吧?那真是抱歉,坏了你的步调。」 隐孽勾着唇角。「你知道便好。」 与隐孽对招後,祁台微恼,感觉他的出击仍是刺不着对方的底,隐孽似乎仍未被击垮,连一点败战的落魄样都不让他偷嚐些许。 他瞧他往天井走去的背影,苦中微酸地嗤道:「好什麽面子。哼。」 隐孽的步调,的确全被打乱了。但他不曾因失了面子而恼怒,却是为了寻奴能不能逃过这波洪流而恐惧着。 当他还是肃离时,听到她为了对肃家复仇,而出卖了国土,甚至杀了他们的孩子,他的心里,的确是恨的。 恨得连他都觉得自己极丑,不敢给独叔看见,撵走他老人家,让自己与秤师娇囡独处── 也恨得他马上给秤师开了更高的价── 「让我更命!」他低吼:「我要变成恶鬼,吃了她!」 娇囡当然是乐意之至。 那是更命师的秘技。靠着这个秘技,他们一族方能逃过东皇太一的神眼,继续以窜动他人命运维生,不被神明锁定降罚。 怎麽做? 娇囡说:「先找到一个满意的宿主。」 她玩着手指,说得漫不经心:「杀了那个人。」 「然後……」彷佛这不过是一件如弯腰拾物的易事。「让自己彻底取代他。」 毕竟,娇囡早已经历了许多回。 秤师会上大命殿,更动宿主的命册,让宿主死亡,回归成即将进入黑虚之海的无躯之体。接着,被更命者必须以自身肉体喂养无躯,使它再生血肉,固存於世。 最後,无躯又变幻回人,然而肉体里面的灵魂,却已是全新的主子。 「道理很简单吧,官爷。」娇囡笑道:「只要你忍住被生吞活剥的痛苦,之後你又能享有全新的人生。奴家便是这样躲过太一大神的天惩的。」 他很冷静。「好主意。」 他选了那个恶名昭彰的提刑使隐孽。 让隐孽的无躯吃了自己之前,他甚至戏谑地想:连杀手都刺不死的隐孽,大概从没想过,他是这麽死的。 这是他与娇囡的秘密,就连独叔,他也狠心地瞒住,为的是不让自己心软,不遗任何破绽。当他老人家隔天再入房,见到的,便是娇囡差殖瓜师用婴瓜孵成的假屍。 而他睁开眼,醒在一间陌生的房里,听着穰原人的京腔喊着早晨的报时,他知道,他毁灭她的脚步,落实了,不能後悔了。肤肉似乎还记忆着昨夜被吞吃的尖锐痛楚,但他却觉得尚可忍受,比起寻奴的恨意将他的心侵蚀得又黑又臭,他想天底下至深的痛也不过如此。他虚弱地拿起镜子,看着隐孽的脸…… 笑了一下。 那张笑脸,连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 於是,他继承了隐孽的全部,挟带着他对寻奴的爱与恨意,搭上船班,北上玉漕,以这全新的身分,面对这个昔日让他爱得卑微、爱得不顾後果的爱人。 是啊,连自己都可以不要,甘心屈居在这具臭腐肮脏的躯体中,直尽一生,若不是爱,何苦受罪?可就是因为爱得太深、太过,让他的恨将所有感情狠狠压过。 恨意,驱使他,揭发了寻奴的一切。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五(肃离恨意驱使,引无躯吞吃身)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六(官兵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六(官兵抄灭寻家,隐孽惜怜婴骸) 可当寻奴的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後,他却迟疑了。 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为矿工的生计奔波着。 也总是躲在静处,听着她孤寂地对他与孩子的遗骸说着话。 无可自拔,无法抑制,那份想追逐她灵魂的心情。连火化了原本的身体,也无法带走这份刻骨的慾望。 当她绝望地供出那份与汤国签订的合同,妄想自绝时,他知道…… 他终究无法毁灭她。 「快!走!少给我拖拉!没脚是不?」 一声斥喝,让隐孽回了神。 他上了天井,看到府兵骂咧咧地拐了一个年迈的老人出来,粗鲁地将她推向人群。旁人没来得及接住,老人跌在地上,痛得呜呜地哭。 听到哭声,府兵更躁。「你哭个鸟?!」他甩着矛器,凶神恶煞地喊:「全给我安静地蹲着!敢出声我就捅人啦!」 隐孽一看,那老人,是主母。 那个曾经高傲地站在上峰处,鄙睨他、控制他、让他恨入骨的主母。 如今,却也只是个虚软、一无是处、任人喝斥的老人。 隐孽没有多想,走上前去,将她扶起。 府兵没看清来人,开骂了:「谁教你多事……」一见,不得了,却是长官,马上畏缩如兔,连忙噤声。 「没事吧?」隐孽替老人拍去摆子上的灰尘。 主母停了哭,痴呆地张着嘴,看着他,专注得让他差点儿以为她会认出他。 她能认出他吗?他想。毕竟,这数十年来,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为敌,都在用恨意折磨彼此…… 最後,主母只是傻笑。 「谢谢、谢谢、谢谢……」并像个刚学会说话的稚儿,因为感受到语言神奇的力量,而贪鲜地不断尝试。 他稀奇了,自己此刻竟没有得胜的心情。 他苦涩地一笑,轻轻地说:「是输是赢,对你来说,也不重要了吧。」 老人听不懂,还是连声地谢谢、谢谢…… 「对啊。都不重要了,就这样吧,主母……」他顿了一下。 算计一生,来到最後,也不过如此。 他真心地说:「我,原谅你。」 他让婢女好好照顾老人。 他转向府兵,又回到那苛刻的嘴脸。「寻府上下,有人掉一根头发,我都唯你是问。」 府兵迟疑。「大人……」他们不就是要抄封寻家吗?还要客客气气的? 他挑眉,问得极温柔。「有意见?嗯?」温柔中有杀机。 府兵冒着冷汗。「不敢,大人。」 此时,他注意到混乱的吆喝声越爬越高,他抬头一望,见一群府兵已闯进了最高处的祠堂。 他心里一凉,赶紧奔上去。 他进堂时,骨柜已被掀翻在地,几个府兵贪婪地剥着柜子,妄想搜刮出几个值钱的东西入私囊、赚外快。寻奴每天祭给孩子的点心、麦糖膏与玩具,狼藉了一地。 而她给他的羊脂莲,被肮脏的脚印践踏,残弱地喘息。 多麽刺眼。 他蹲下身,捡起羊脂莲,想让白花插回水瓶里,教它继续活着。即使不再乾净了,它还是羊脂莲,还是有活着的价值── 没注意他入堂的府兵们,又撬开了骨柜一角。他们喊着:「嘿!有一个骨坛子!」 「破了它,说不定里头藏了黄金哩!」 隐孽一惊,大声一喝:「住手!」 府兵的矛头已碎了那瓷坛。 隐孽推开那府兵,看着那滩细散的沙。他记得,右案上,总是摆着孩子爱吃的甜食和玩具,寻奴偶尔也会打开右柜,摸着这具骨坛子,用对孩子说话的语气诉着甜腻柔软的母爱…… 这细沙,是他的孩子,他和寻奴的孩子。 「呃,大人……」见隐孽的身影紧绷,府兵们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长官一个旋身,一脚就把那捅破骨坛的府兵踢出堂外。众人见那脚力,都吓白了脸。 「你们是官兵,还是强盗?嗯?」他冷冷地问,眼神像要杀了每个人。 他们颤颤地嗫嚅着。 风灌了进来,吹走了细沙。 隐孽崩溃地怒吼:「滚──」 府兵们赶紧连跑带跳地滚出去。 他把每一扇窗门都关得严实,保住了他的孩子。 他掏出一张帕子,一把一把将他的孩子抓进帕子里。 孩子,来,新鲜的麦糖膏来了,趁热吃。 他听到了寻奴殷殷、软绵的声音。 你过得还好吗?那头冷不冷呢? 冷的话,娘给你缝一件袄,送去给你。 托个梦,告诉娘吧!嗯? 和娘说说话。 你见到你爹了吗? 手中的细沙,开始模模糊糊。 娘没骗你吧?你爹……是个温柔的好人。 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爱着的人受到饥寒的好人。 孩子啊,你正是你爹最爱的人。 也好好地爱着你爹,好吗? 连娘的份儿,一起。 他的眼泪,不可自抑地掉在了细沙上。 她杀了他的孩子,报复他。 却也是杀了她的孩子,折磨自己。 他恨她杀了孩子。 却也可怜她、心疼她必须痛下心来杀了孩子。 就像当年,他鞭笞了她,他永远都会跟着她一起痛,即使原生的肉体已毁,也灭不掉这段共生共死的羁绊。 这坛沙,是她的赎罪,是她被残酷的现实碾磨後、仍坚持留守的爱。 他不容许,那些粗人这样糟蹋! 他擦乾了眼泪,将帕子袱好,藏在怀中。 他站起来,平静地看着这一室的混乱。 寻奴走错了路,的确必须付出代价。他想。 但他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更要她……乾乾净净的,回家。 他下定了决心,脚步果决地迈出了堂。 他是她的大鸟。 即使绕了远路,分离了片刻…… 可终究,是要载她回家的。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六(官兵抄灭寻家,隐孽惜怜婴骸)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七(毋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七(毋言身首分离,寻奴绝望待死) 寻奴幽幽地转醒,头上的刺疼让她马上意识到──那场血腥不是恶梦。 她猛地坐起,一阵晕眩袭来,又让她摇摇欲坠。她靠在墙上,虚弱地喊:「毋言,毋言啊……」 一旁,怯弱的问话响起。「那个……你还好吗?」 寻奴看向来人,是一个平凡的妇女,坐在榻旁,手里拿着血迹斑斑的湿巾。她摸了摸脸,原来脸上的血斑都擦乾净了。 「谢谢你。」她道了声谢,问:「我,我在哪里?为什麽会在这里?」 「是一个爷把你抱来这儿的。」妇女心有余悸地说:「那爷自己也伤得很重,可有人在追他,他关了门後,我也不敢去看……」 寻奴勉强下榻。 妇人阻止她。「你别逞强啊,要不要去替你报个官府?」 「不,感谢你做的一切。」寻奴说得焦心。「但我得去找他,得去找他……」 她出了妇人的家户,入目的,就是触目惊心的血痕开在地上。她根本不需问人,只要照着那血痕走,就是毋言走的路子了。 「你就把我丢在这儿吗?毋言。」她靠着墙走,对着沿路的血迹说话。「你老犯这个毛病,都不想想自己……」 此时正值黄昏,偏陋窄巷幽幽长长,拐了弯,又是一道寂静的羊肠,没有人烟,没有尽头,只有腥红微黄的夕光兜笼全境,在土砖上筛着过於阴森绝望的阴影。 毋言的血迹,越来越狰狞,她跟着,越来越无力。 她又转了个弯子,一洼丁字口就出现在眼前。 她全身僵硬地看着这一地的狰狞。 她提起摆子,蹒跚地绕过像开在河岸上的芦苇的箭丛,踏上已焦得乾黑的血花,往那瘫在地上的黑影走去。 走得越近,黑影的轮廓越显清晰。是个人形,身上像穿了蓑衣似的,满身刺了箭花。 她屏息,蹲下身,抖着手,要去掀那披头散发下的面目。 她看到那只半阖的、充血的眼肉里,镶着金色的铜瞳。 她呼吸了,越来越急促,终於滚出了啜泣。 「毋言……毋言啊……」她摇着他硬梆的身子,徒劳无功地喊:「我没事了,我来告诉你,我没事了,你……」她哽咽得无法说话,缓了一会儿,又倔强地继续喊:「毋言,你起来啊,我们回去,我不会再把你关起来了,不会了……」 她甚至傻气地扛起他的臂膀,妄想就这样把他带回寻家去。可她乏力地一个踉跄,又摔回了地上。 她才发现,毋言身首分离。 她又止了呼吸,呆愣地看着那滚了两圈才停下的头颅。 你若快乐…… 我,愿意。 不怕。 有我。我,陪你。 没有你,我怎麽办? 我爱你啊── 毋言不会说话,他没有声音,他总是安静地在她的背後守着她。可此刻,那些他曾对她写过、用唇念过的话语,竟然全充斥到了她的耳边。 她想像过毋言的声音,应该是低沉的,喜欢压着声说话,说一说,还会被沙哑给梗成一截一截的…… 她如果可以给他一副声音,该有多好。他就能呼救,而不是沉默地挡下一切。 她捡起他的头颅,紧紧地抱在怀里,窝坐在角落。她替他拨净了头发,擦着面上的血迹,忍着不看那空洞无物的右眼窝子,赏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毋言,我现在才能好好看你。我以前,都不敢认真地看你。」 她摸了摸他冰凉的唇,又说:「你总是很热烈地看着我,我就怕,怕我回看了你,会让你以为我在回应你。天晓得……」 她喘了口气,眼泪掉了下来,落在毋言的颊上。 「我真怕,怕你知道我根本不值得你做这一切……」 她边哭,边笑,边用指端亲昵地描摹着毋言英挺的轮廓。 「你好英俊,毋言……」她低下头,亲密地贴着他冰凉的脸,对他耳语。「你真的值得,值得更好的女人……」 她的唇,轻轻地印上他的。好冰凉,凉得让她心悸。 「对不起,对不起啊,毋言……」她的眼泪更加湍急地流。 待在这里,那票党羽随时会回来,她是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可到了此刻,抱着毋言的头颅,她忽然什麽都不在乎了…… 太多人为她而死,为何自己不死呢? 她早该用死来赔罪。 为了毋言,为了孩子,还有,为了…… 肃离。 胸口有一股力量,在施着力,发着热,要攫住她似的,但她累得不想再去理会。 「谢谢你,毋言。」她不再哭了,闭上眼。「这一路,总是陪着我,上上下下……」让自己熟悉死亡前的黑暗与宁静。 毋言冰冷的肤触,似乎也越来越遥远了。 「再麻烦你……」她昏昏涂涂地说:「陪我走完这最後一步吧……」 夕阳灭了,将这一方街角拉入了黑夜中。 凄凄凉凉地,起着风…… 《恋奴.清莲卷》第八章〈言寂〉之七(毋言身首分离,寻奴绝望待死)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一(隐孽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一(隐孽侍魇入梦,再见弃妻贵姝) 隐孽负着手,像一个闲情逸致、正参访着名胜、怀思古之幽情的旅者,走在这条幽幽暗暗的廊道上。 道上,无风,无光,无生气。 窗棂上错叠的格纹,沿途千篇一律,光影一致,让人恍然以为,自己终是在原地踏步,没有丝毫前进。若不是知道自己的目的为何,或许便会陷入永远脱不了轮回的幻觉中,在不安与焦躁里坐以待毙。 他又走过了十扇窗格,最後停在一处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的门口。 他轻悄悄地推门而入,步履像猫掌,无声地走。 尽头处,一个孩子坐在独凳上,正仰着头,看着映在布幕绷子上的皮影戏。戏影无丝竹相随,只见戏偶张狂的掠影在孩子的身上安静地奔飞。 隐孽来到孩子身旁,跟着赏了一会儿。 才说:「没想到你这麽爱看皮戏,到这儿也会看。」 寻清抬起脸,冷冷地看着他。 他笑望她。「不弄张凳子让我坐坐?」 此刻,她竟毫不畏生,直瞪着他。「你为什麽会在这里?」 他挑眉。「你认为呢?」 「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紧绷。 「弄张凳子吧。」隐孽说:「我们好好在这儿谈谈。」 寻清面无表情地向後一指,那里出现了一张凳子,隐孽拉了过来,坐在她身旁,布幕上的皮影子也烙在了他身上。 寻清不再看戏,而是戒慎地看着他。 他倒是专心地看起了戏。 「你是谁?」寻清再问一次,问得急促。 静了一阵,隐孽才回头,低首,看着她。「我本来,也想问你这问题。」 「回答!」她的声音尖了起来。「我会让『门卫』进来,杀了你!」她不知不觉流露出的强悍态度,已不是一个这年龄的孩子能够反应出的表情。 隐孽跷着脚,目光又转回了戏上,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我为什麽可以无声无息地进出?直到方才,才惊扰了你?」 寻清一愣,想通了。「你是侍魇师?!」 他微笑。「正确来说,『隐孽』是侍魇师,与都拔侯身边的侍从儿怀师出同门。只是他没让多少人知道。」 如此,隐孽过去才能自由地出入其政敌的记忆间,挖取秘辛,充作把柄,而使人无从防备。这术法、术气,他也一并承继了下来。 他低眸,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你很高超。」赞许的口气。「到了这里,竟还是『寻清』的模样。」 他伸手,替她拨了拨浮躁的头发。「好久不见了……」他深情似地说:「贵姝。」 寻清瞠大着眼,无言以对,表情似想发作,却又刻意隐忍。 「你父亲呢?」他再问:「转运使还好吗?」 「你……」寻清迟疑了好久,方问出口。「你是,肃离?」 「很难以置信吗?」他笑出声。「若不是循着我俩共同的记忆找来,我也无法相信昔日高傲的你,竟也甘愿屈居在这孩子的身体里。」 「记忆?」寻清皱眉。「什麽记忆?」 「无离蜜啊,贵姝。」他很乐意回答:「你还辟了一间房,存着这记忆呢,我瞧见了。当年对我施了无离蜜,竟让你这麽得意,我没想到。」 寻清的脸上渐渐不见惊讶,她冷静了。 「当然……」他挪了坐姿,换了脚跷。「毛柒的口供,是罪证确凿的关键。」 想到了什麽,他用透露惊喜似的口气说:「对了,我也找到了你窝藏死士的几处地点,还有一串名单。」 她面无表情。 「不介意去牢里看看他们吧?」他咬重字句。「在他们杀了毋言,伤了寻奴之後。」 她冷笑一声,有了贵姝平日跋扈又不服输的习气。「我以为你死了。」 她对上他的眼,轮她用欣赏艺品美丑的目光端详他。她说:「这男人生得不错,可眼睛不讨喜,说话的语调也讨人厌。你才是屈居了,离哥,我还是爱你以前的模样。」 他斜着嘴角。「你终究只是喜欢我的皮相。」 「不,还有你的地位,你的身体。」她嘲笑地说。 「三年的夫妻啊,贵姝。」他慨叹。「现在想来,能撑上三年,我们真是不简单。」他低下头,好疑惑地问:「我们是怎麽忍的呢?」 嘲笑被击回,惹得贵姝不悦。「别靠近我。」她偏头。「你选了一个伧俗的人。」 「没错。」他得意。「伧俗得不再与你的一举一动认真较劲,反倒玩弄你、嘲讽你,你失了主导,又怎麽受得了?嗯?」 她高着下巴,睨他。「是,你变了。」她说得酸:「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对那女人的爱吧。」 他安静。 她再说:「我本来以为,这个隐孽是太一神见到我的苦,听了我的祈愿,派来毁灭她的。看来,我还是天真了。」 「你的苦?」他疑问。 「她抢走我的一切,我如何不苦?」她马上反质。「我甚至不屑匿名,就是希望她能从毛柒嘴里听到我的名字,让她知道我贵姝还阴魂不散地恨着她!要她不得好死!」 她又狡猾地哂了哂,像得逞的狐狸。「现在想来,虽然被你揭穿了,可我倒不怎麽怨。我终究整到了她,她竟把我当个单纯的矿工孩子领回家,尽心地养,真是愚蠢。她以为那是她的慈悲?不,是伪善的赎罪,我就是看准她这蠢相,偏要用她这虚伪吃了她!」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一(隐孽侍魇入梦,再见弃妻贵姝)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二(贵姝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二(贵姝以命更命,隐孽横断孽缘) 对她的激动,他不回应,只问:「所以,你也找了更命师?」 她收了口气,简短回答。「没错。」 他又问:「你也让无躯吃了你?」 她歪着嘴角。「不要以为只有你能忍住这痛,我也能。」 似曾相识。 他们都因为对寻奴的恨,而忍过这如凌迟般的痛楚。 「你说你更了命……你用什麽更命?」 她嗤笑。「你现在是在审问,还是单纯关心你前妻的近况?」 他也笑。「我若说是後者,你就会乖乖回答我的问题?」 她顿了一会儿,才冷漠地说:「我父亲。」 他一愣。 「你现在知道,我对你爱人的恨有多大了?连至亲都可杀。」她不惋惜,还自鸣得意。「罢官後,他只会饮酒,总该有人做点什麽。」她笑。「他当下是醉得糊涂了,什麽都不知道,我也不奢望他能振作。如果他真知情,一定也会赞同我的抉择。」 他深深地看着她。 他、寻奴、贵姝,不过是在同一个仇恨的漩涡中沉沦打转。人性如此相似,都认为仇恨必须用更盛的命去成全,所以不约而同,都走上了同一条道路。贵姝夺走他,让寻奴恨得牺牲了自己的孩子,教贵姝一无所有。贵姝为了报仇,也杀了自己的父亲,毁灭了寻奴的人生…… 这轮回,何时能止? 是该止的时候了。 她面对他,邪佞着嘴脸。「现在想来,离哥,我们多麽雷同啊,真有默契,竟然也走了同样的路子。」 他挑眉,不置可否。 「我们为何不能白头偕老呢?你为何不能分一点你对那女人的爱给我呢?如果我们和和平平地相处,江流侯与天底下所有的权势财富都会入咱们的囊,你不认为这是人生最好的美事吗?」 「相似?」他想了想,笑了。「对,你总能先我一步,制我弱点,就是因为我们相似。」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已经扭曲面目的孩子。 有着孩子的天真无邪,又含着大人的贪婪慾念,像是缤纷的漆与黑乌的油混在一起的杂色。她娇气的声音,让她每一句脱口的宣誓听来都异常刺耳。 他轻轻地抚上她的脖颈。「每回想起你,就是看到自己城府、阴险的一面。」 她仰头看他,眼里是一股期盼。「我瞧你对寻奴也有一份恨,不然你也不致於做绝如此。」 「恨?」他怔了下,竟笑着承认了。「对,我对她的确有份恨,你知道,她杀了我的孩子吗?」 「知道,怎会不知呢?为了毁她,她的事我都知道。每天瞧她上祠堂赎罪,都觉得虚矫得恶心。」她骄傲地说:「我就不会这样对我们的孩子……如果当年,你肯碰我的话。」 他的拇指甜腻地揉她的小耳垂,鼻息逐渐靠近她。「对,你说得对。」他沙哑地应和。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调皮的戏谑。「那,咱们复合吧,离哥。」 他斜着嘴,也笑。「你在玩笑吧?」 「是玩笑,也不是玩笑。」她耸肩,不是很认真。「反正你也把寻奴毁得残破不堪,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你,你们都回不去了。但我倒是很乐意,欢迎你回来。」 「是吗?」他眯着那双媚眼。「即使我是这样伧俗的人?」 「眼熟了,就不嫌弃了。」 他抚在她脖颈上的手劲,有些加重了。 她注意到他拇指上的东西,斜眼一看,一愣。 「那是……」她问:「慾戒?」 「喔,对。」他热心地替她解答。「我和奴的,最近,才决定重新戴上的。」 她皱眉,很不高兴,想说什麽。 忽然,他的身子欺了上来,将她揣下凳子,重重地压在地上,虎口绷得像绑紧的绳结,勒得她面目红通。 「你!」她震惊地凸着眼。「你做什麽?!」 「贵姝,我问你。」他慢悠悠地问:「你爱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抛了问题:「你能抛弃自尊、抛弃所有,低俯在我脚跟前,发誓只对我忠诚吗?」 「什……什麽?」她的指甲掐着他的手,挣扎着。 「或是我毁了你的家,让你一无所有,你还能包容我,原谅我吗?」他继续问:「还有,即使我杀了我们的孩子,你能够不恨我吗?你能够为了净化我内心的仇恨,而甘愿把我做过的所有罪孽都扛在自己身上吗?更怕我被世俗责难,而把我藏在天涯海角的另一端,却必须自己独自忍受寂寞之苦,你能够吗?嗯?贵姝,你能够吗?」 他的问话和他的手劲一样,一寸一寸地让她濒临窒息。 「来──」她嗓子高尖地拔道:「来啊──来──」 房间的门被轰然破开,他往後一瞥,是一双全身黑甲、手持大戈的门卫。他们一个箭步飞上,大戈一甩,砍进了他的後背。 他闷哼一声,不闪不躲,承受这记重刺,双手却仍执意要置她於死地。 他抓得越紧,贵姝反抗越剧,门卫的戈就刺得越重。可他受的伤越深,他就越不可能放开这女人。 他身上的痛,只是更提醒着他──贵姝这颗毒瘤非除不可。 她的脸已是黑紫,翻着白眼,口吐涎沫。他感觉自己的後背也被剐了一大块肉,他咬牙忍着。 他得为寻奴赢下这场仗,他早该为她打赢这场仗── 忽然,她的喉头滚了一声怪异的呜咽,眼吊着奇怪的形状…… 头一偏,断气了。 最後,贵姝输了这局僵持。 而身後的门卫像是狂风刮过的枯叶一般,唏哩作响地零落,被门外的一股力量吸出。 同时房间的轮廓也开始状如浪波,扭曲震动。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退了一步,看着屍体。 「贵姝啊,」他喘着气笑:「等你能够这样爱我,像我爱奴一般,我便给你机会碰触我……」 本在布幕里舞动的皮影子,竟生出了手脚,爬了出来。它们似乎嗅到了屍味,一涌而出,躁奋地奔去,狼吞虎咽地将屍体拆吃入腹。 「可惜,你只爱你自己。」他冷冷地说:「永远没机会。」 被无躯吃剩的头颅,血肉模糊地瞪着他,似乎还在倔强着、不服气着。可下一刻,就连眼神的残骸都被抢食殆尽。 他走出了门,回头轻轻地,道上了一声── 「晚安。」 阖上门,门廊马上被吸进无底的黑渊中。 他从容地朝前方的一抹光亮行去,回到现世。 他杀了贵姝的灵魂,不久,寻清的肉体也会跟着死去。 这次,他与寻奴之间,真的,再没有贵姝了。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二(贵姝以命更命,隐孽横断孽缘)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三(隐孽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三(隐孽与奴相认,终抵寻奴之途) 入夜,从北方吹来的刮骨的风,挟着一片阴寒的水气,让玉漕下起了雨。这雨寒气太重,一落地,马上让行人一哄而散,独留冷清的街道,被北山滚下的山岚雾气所吞噬。 家家户户的门外,都点起了晕黄的小灯,让此时还遗留在外的旅人不致迷途。 隐孽撑着伞,被黄灯烙下的影子时长时短,时淡时浓,并孤零地一步步穿过高低起伏、宽窄不一的羊肠。 他偶尔表现出来的踟蹰,让人以为他是个被雾魅迷惑的孤羊,不知何处是归家,可下一刻,他又能找到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拐弯,再决然直行。 彷佛有一股力量,冥冥中,牵引他。 最後,他来到那口丁字口。林立的箭丛,在黑夜的雾中,看起来更像沼泽中丛生的芦苇。 他来到那具无头屍的跟前,脱下身上的外袍,仔细地覆上。 「谢谢。」他由衷地说。 然後,他找到了那窝在角落的寻奴。 她抱着毋言的头,躺在湿黑的水洼里,散发像水草,荡在江里似的,看起来就像具屍体,如此让人绝望。 若不是心上的金名术还保有她的温度,看到这幅景,他也会崩溃。 他屈膝,跪在她身边,深深地看着她。 他发现伞遮不了两人的雨,索性扔了伞,陪她一起浸在寒气里。 他专注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寻奴一怔,好像感受到了什麽。 他看到她悠悠地转醒,身体开始因剧烈的呼吸而起伏。 他出声。「奴。」 她睁开了眼睛。 「是我。」 她缓缓地回过头,看向他。 「你感觉到了吗?」他捧着心,低哑地说:「我正,抓着你。」 她疲惫、枯槁、无望的表情,慢慢地被震惊化了开来。 那是隐孽的脸。 可是,她此刻感受到的,却是── 肃离灵魂的热度。 正循着金名术的轨迹,不断灌入她的心里。 「不,不可能……」 「不要看我的脸,不要听我的声音。」他知道难以置信,因此更镇定地说:「你只要,感受我。」 「你,你死了,应该死了……」她抖着,不知是冷,还是怕。 「不,我在。是我,你要相信。」 「我,我杀了你,是我杀了你……」她虚弱地摇头,狂乱地重复。「我杀了你啊,大哥……」 再次亲耳听到她用这无助的声音唤他一声大哥,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放开这孩子。 他将她抱起来,扣在怀中,发现她的肤凉得吓人,便无法容忍她再离开他的怀抱。他箍她,紧得彼此都无法喘息,直到他的体温能够融化她。 「对,你,杀了我,还杀了我们的孩子。」他在她耳边咬着牙说:「我恨你,奴,恨到竟然想要毁灭你,所以我也杀了隐孽,把自己禁锢在这具连你也鄙夷的身体里──就是逼自己不要对你有任何宽容!让你也憎恨我,毁灭我,然後,我们同归於尽!」 她抽噎一声,呜呜地哭了出来。 这哭声,让他的心更崩碎。他还能说出多狠的话? 但他得说,得做,他才能再领着她走向下一步──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强硬地握在她手上。 「我施了一个法,你知道吗?」他狰狞地笑说:「只要,把这刀刺入我心脏,你可以杀死我,还有,贵姝。」 她一震。 他硬生地剥蚀自己的心,残忍地再说:「你知道谁杀了毋言吗?是贵姝。」 她看着滚落一旁的头颅。 支离破碎的毋言。 「你知道,我刚毁了寻家吗?」他的声更狠戾:「我完全毁了你,再一步就能杀了你,你知道吗?!」 她猛烈地发着抖,每一下惧怕、愤恨交织的抖颤,都在割着他的心房,痛着他的良知。 「匕首,在这。」他牵她另只手,抚着自己的心脏,命令。「心,也在这。杀了我,你也可以杀了贵姝。」 她的手,微微地举起。 「杀了我!」他再逼。「你要不要报仇?!」 她紧紧咬着牙关,眼泪流了更多。 「杀了我──」 手抬得更高── 「杀啊──」 他眼睁睁地等着── 最後,匕首落在地上。 溅起的水花,落下的声响,崩解了这段对峙。 他喘着气,眼神化柔,眷顾着泪流满面的寻奴。 「够了……」她气若游丝地说。 他知道,寻奴的心中,终究有一朵乾净的羊脂莲。 「够了,我,什麽都不想做……」 他找到了。 「恨到最後,我已经一无所有……」她摀着面,痛苦地哭着。「我不想恨了……」 他拨开她的手,握住她的颈子,深深地吻住她,并用力地喘息呼吸,妄想承受她的绝望,将她灵魂中的瘴气全数吸食殆尽。 他总算领着她,来到这一步了。 她值得他爱。 她值得他付出。 她更值得他牺牲。 他要,替她驮起一切罪孽。 「奴,奴,我的奴啊,我,找到你了……」寻回的感动,满溢得他无法不哽咽。「我爱你,我怎能不爱你……」 他是大鸟,要载她飞回家的。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三(隐孽与奴相认,终抵寻奴之途)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四(宛若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四(宛若深爱羊脂,肃离狂猛恋奴--久违的香肉) 客舍榻旁烧了旺旺的炭盆,温暖得激荡出了他们的汗水与春潮,每一条流淌,都是久别後浓炙的爱慾。 这世事让彼此都寒透了,就像这波冬日夜晚的阵雨,让人冻彻心骨,麻木了手脚、感官,当人生的喜悦或至痛来临时,甚至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感受。他们需要温度,沸腾的温度,来融化这膜寒凉。衣物阻隔了,他就脱去彼此的衣物;距离阻隔了,他就拉进彼此的距离;最後,就连黏腻着肌肤、交融着汗水、分不清你我之界的拥抱都无法化开这抹恐惧孤寂的寒意,他便义无反顾地入侵,入侵她的唇、她的女性,让她空虚的一切都填满着他,感受着他── 寻奴本是被他摆布的,她还看不惯那张脸,心里仍是紧张那双魅眼里陌生的热情与温柔,她有些逃避,可她逃不远,他总是会把她霸道地拉回来,然後用加倍的爱意去揉摩她的敏感,时而耐心,又时而急躁地让她适应他。 他吮她的乳,灵活的舌包覆着她依旧饱满青春、如新嫩笋芽的尖,一轻一重地缓慢按压,又适时地微咬,引出她的痛,让下一波快潮来得更加甜糯,专制地要她完全酥软地靠附在他的躯干上。他又举起她的双手,让她的女体能更无防备地向他挺出,他用他戴着慾戒的拇指,去揉那些伤疤的疙瘩。她羞,觉得丑,扭着要躲,他却强硬,将身下的她压得更紧,力量施得有些不通情理,可之後,他揉入的安慰竟让她泫然欲泣。 她想起来了,他说过…… 奴,你还是很美。 你永远是我最美的孩子。 他永远不会嫌弃她身上这些丑陋的疙瘩。 他永远都会用爱那羊脂莲的方式爱她。 他在用他的身体让她知道,他是肃离,不用怀疑。 她卸下了心防,开始全心投入这场欢爱,随着他的抚摸,她娇喊着一声又一声的大哥。 这声大哥不断冲击着他。他红了眼眶,埋在她馨香的颈窝里,喘颤着:「对,奴,是我,是我……」 她挣开他的手,捧着他的脸,激狂地吃咬他的舌。他想疼她一下,暂时停止攻击,体贴地低俯着头,任着她来,让她毫无节制地引出他藏在深处、累积了好久的性慾。不过片刻,寻奴闻到了浓浊的鼻息,嚐到了男性被热潮氲发的体香,他贲张的胸涌出了汗珠,滚落到她的锁骨上,让她被激红的肤抹着可口的光泽,使胸口每一下呼吸的伏动,都极其诱人。他便抗不住,又夺回了主导,将她压回身下,开始追寻这颗汗珠的流向。他寻,寻到她丰润的乳房,柔软的肚腹,再下去,他更大胆地进入她潮湿的女性泽地。 她一颤,感觉到他的气息在那儿轻抚。她痒,她难受,更不想承认的是,她的春水快要溃堤了。她扭着腰干拒绝他,他却再次强悍地抬高她的臀,让她的粉嫩完全迎向他的唇,他开始品嚐,一面聆听她脆弱讨饶的娇吟。她不满这样被吃,直起身想推他,他乾脆拉下床绳,将她不乖的手反绑在背後,教她动弹不得。 寻奴被吃得精疲力竭,感觉着春水流泄不止的轨迹。她乏力了,身子停在引人入侵的春淫姿势,性感又妩媚。他看着,身上也泛着即将爆发的潮红,浑身肌肉绷着蓄势待发的硬度。这场欢爱,彼此都到了极端,不能再忍,他遂坐起身,斜挺着腰,挺出了那一具庞大高猛的慾望。她看着,急喘,有点害怕,又有点期待。他不让她胶着,急躁地一把撑起她的胴体,一举就攻进了她涨满春水的暖地,引她叫出娇软绵长的呻咛。 她是痛的,他感觉得出来,她的身体许久没被滋润,每一下律动,都是撑裂。她脸上的苦,眼里的泪,他看得都是刺心,可他没有停,忍着胸口的疼,他继续挺立着勇往直前。 「不要,不,呃,大哥,我痛……」她终於出声求饶,卑弱得让人心怜。双手被反剪的她,无力反抗,只能被任着宰割。 他握住她的颈子,深深地吻她,似想将她引出这阵剧痛,可另一手却是抱住她的臀,更卖力往他的直硬推进。 他到达了顶端,进入了核心,这是与她不能再近的亲密距离了。 他停下动作,深呼一口气,告诉她:「奴,忍着,为我,忍着。」 他拨着她汗湿的头发,吻她的眼。「之後,你就乾净了,所以,忍着,好吗?」 她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且永远没有懂的机会。 他的下盘开始了男人最狂猛的摇动,她娇小的身体因承受不住这天摇地动而跟着上下剧烈地蹦跃,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解体。她痛得不顾矜持,叫得放荡,可这放荡中渐渐渗了一丝丝甜美的快意进去,让爱人逐步熟悉,领会自己的男性应该如何顶触,才能将她领上极乐的巅峰。 她仰着头,无法控制地吟咏着春意──她到达了高峰。同时,他的身子猛烈一颤,汗是冷的,若爱人细察,会发现他在忍耐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的後背,竟生出了一块掌大、像大火烧出的浓烟一般污浊的刺青。 他咬着牙,醒了神志,变换体位,他下她上。他并拢她的双脚,让她像骑马一样骑着他,再猛地拱起下体,上下贯穿。 她被挺出的丰乳给他的大力悍摇着,烛火的光影与肉体的汗泽在上头相互交错,这淫致的画面教他摇得更勤,动得更烈,而背上的黑火也烧得更广、更深。他的勤奋,换来了她第二次的登峰。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四(宛若深爱羊脂,肃离狂猛恋奴--久违的香肉)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五(身交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五(身交错心连心,肃离为奴偿孽--肉嫩余香) 他喘如牛,爬起身,累了,动作有些迟缓,可他没有停止,也不给她歇息,而是将她转过身,背对他,上身下压,翘着臀,迎接他的巨物。他用这世上最原始的合交姿势,狂涛般地前後冲刺,力道之猛,将她的春液激溅而出,榻上都是他爱着她的痕迹。她侧着头,娇羞地看着那迤逦而蔓延的春河,不知不觉中,又被攀入了更高一层的峰顶。 她一直想问他,他为什麽要这麽爱她。 可他不给她机会,结束了一波,又会掀起另一波新的,彷佛他们已没有了明天那样地爱着。她觉得自己一直被抽蚀,不止是力气与蕴酿许久的春意,还有……那一直都淤积在她心里,无以名状、无以划界、庞大莫名的恨意、旁徨、愧疚……种种的,蚕食灵魂、世界甚至是太一神只的黑色力量。 随着一浪又一浪的高潮,她变得空虚,有些记不得她现在在哪儿、方才发生了什麽事、过去与她擦身而过的人事物,还有,她自己,又是谁……她是谁啊?这个正在爱着她的男人又是谁啊──她竟被吞噬得连这简单的问题都想不起来。 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渐渐的,乾净了。 而那个奋力、不顾一切地爱着她的男人,背後却像被整群厉鬼占据,纠结着世上最邪狞、污黑的丑恶。 那全是寻奴痛苦的记忆,还有偿不完的罪孽。 她杀了他们的孩子。 她杀了寻越,逼疯了寻培与主母。 她毁了肃家、贵家,还有他们的家。 最後,罪恶,也快要让她毁灭了自己。 这一切,他都决定,要替她扛起── 於是,他循着连接彼此灵魂的金名刻痕,与利用他得来的侍魇术术气,让翻天覆地的云雨转移她被吸食的痛楚,让他的爱来填充她被抽空的虚无,然後──一切都将潜移默化,转由他来为她背负,为她记忆,为她赎罪,直尽余生。 他只要她空出一块净地,让羊脂莲再次绽放。 这是直觉,是他想保护爱人的天性,是他此生最大却也最卑微的祈求。 「最後一次!」他呼告着,累得像在浪涛里泅泳寻生而即将溺毙的人,却仍坚持要将爱人带上美好的彼岸。他紧紧地镶着她,下盘奋力一冲,连他也忍不住仰天呻吟,止不住酥麻的颤栗,被涌荡的高潮吞灭殆尽。同时似乎也有了点勇气,去忍受那黑烟般的刺青蔓延到脸上的灼痛与惧怕。 平静了,这场暴雨。 两个上了彼岸的人,再没有一丝力气,挪动一分一寸。 他无力地挪着颈项,看着身下的寻奴。他眨了眨眼,被刺青蔓上的那只眼有些痛,如何挣扎地眨,都看不清楚,一片模糊。他想,这只眼睛,坏了。 可他庆幸,还剩另一只眼,可以看到寻奴睡得像个婴孩一样安心、放松、无忧无虑…… 他知足了。 他从颈上拿下了链子,解下那只给爱人戴的小巧慾戒,再牵她的手,将那只被砍得残破的寡套剥了,仔细地为她套上。 套了几次,才套准。套准的那一刻,他也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天真。 「奴啊……」他在她耳畔呢喃。「准备好了吗?」 他亲吻她戴上慾戒的可爱小指,然後,哑着声,轻轻地唱……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呦!何花?此脂莲也。 展放愁眉。摘放案头。然世忧甚多。惹君十载不回首。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过眼千人。贤愚贫富。过手千事。悲怒喜忧。 呦!费了一生,还得不着一个喜字?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不怎麽休,回家,寻个故人,好好守…… 早知故人稀。君莫痴。休争名利。 守脂莲。 好个一生一世…… 唱完,他歇了口气,微笑。 「来,奴啊……」他说:「我载你,回家。」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五(身交错心连心,肃离为奴偿孽--肉嫩余香)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六(毋言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六(毋言含笑诀别,羊脂重绽心中) 她面前是一湖清澈见底的池,池畔旁围着土楼似的建筑,已荒废,北口还崩了一口洞,可以看到蓝天白云的朗空。池上空无一物,只有乾净的水波,一浪一浪静而幽缓地打在她脚边的坡岸上。 她细细一闻,有微微的酒香。 她想,她应该是知道这里的,可又想不起来。她便坐在岸旁,苦苦地思想。 她听到了脚步声。 那个来人,从背後唤了她一声:「寻奴……」 她一愣,回头一看,看到一双金色如阳光灿烂的眸子。 「你,你是……」她蹙着眉头,很努力要想起:「你是,是……」她应该要记得这双金色的眼睛的,但为何连个名字都找不到? 男人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力道珍而重之。他微笑,说:「你不用想起来。」 「我认识你,我应该要认识你的,对不对?我对你有印象……」她无助地说。 「是吗?」他竟红了眼睛。「是吗?这样就好了,寻奴,你对我,已经很仁慈了。」 看着这男人的笑,她总会生出一股愧疚的感觉。 「我只是想用我的声音,亲自来你的梦中,说声谢谢。」 他的声音……她一愣,想起了── 低沉的,喜欢压着嗓说话的声音。说一说,还会被沙哑给梗成一截一截的……她想起了,她一直想听听看这男人的声音,如今听到了,如她所想,真好听。 真好听……却只能在这里听到。 她心里一酸,摇头,竟摇出了莫名的悲伤。「不对,不对,是我,是我才对……我要道谢,还要赎罪才对。」 她记得,他因为她而死,死得破碎,头颅孤零地躺在无人的街角……她必须记得这画面,她不能忘记! 他察觉她的心思,捧住她的脸,用拇指抹掉她的眼泪。 「寻奴,拜托你,忘记。」 「我不可以……」 「拜托你,忘记我。」他说得斩钉截铁。 「我怎麽可以……」 「你已经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他轻轻地说:「够了,很足够了,我真的,知足了。」 他执起她的手,看到了她小指上的慾戒。 「很美丽。」他笑:「羊脂莲,才是你真正的样子。」 他低首,以唇轻触她的手背。 再抬起头,望着她时,一颗泪珠,也从他的颊上滑过。 「请你……」他哽咽地说:「一定要幸福。」 她想握住他的手,可他不让,退了一步。她站起来想追,他却望向後方的池上,说了一句:「你看。」 她一怔,循着视线往後一看。 池中央,开了一朵花。 是洁白无瑕的羊脂莲。 「是羊脂莲。」那声音越来越渺远。「终於,开花了。」 她再回头,身後已经没有人了。 她始终没有记起这个人的名字。 夏日的薰风吹过,吹响了一片花瓣婆娑。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六(毋言含笑诀别,羊脂重绽心中)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七(听闻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七(听闻海潮而醒,平和恍然如梦) 她醒在一间天花低矮的小屋里。 隐隐约约间,还听得到海潮的声音。 舒爽的身子,洁净的衣衫,沁凉的空气,还让人昏昏欲睡。不过她得醒了,她总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睡得身体似乎都忘了空气与生活的触觉。 她想爬起身,四肢仍是顿重,又教她落回了榻上。 此时,外头的厅上响起了应门声,接着是妇人们寻常的谈话。她想知道自己在哪儿,便注意地听。 「你托买的稷粮,我儿给你买回来啦!在板车上,一会儿给你卸下。」入门的妇人说。「还有,这是刚上岸的海鲈,炖给那母女吃吧,瞧那娘亲还瘦弱得很。」 「真是感激不尽啊,娣姐。来,坐坐,喝些热茶吧。」俨然是这家主人的妇人答道。 「我儿在镇心听了几手消息呢!据说玉漕起了大震荡。」 「哟,什麽震荡?」 「之前寻家的叛国罪定下了,那位寻当家畏罪,自缢而亡了。」 「她死了?!」 「听说是那位穰原来的提刑官给逼死的。」 「少司命陛下肯定不容许。」 「确是,陛下震怒,拿他开刀呢!撤仙籍,抄家产,十年大狱哩!」 「唷,少司命陛下也会下这重手?」 「毕竟这官还杀了一个孩子,慈悲的陛下当然生气。」 「真是恶人,孩子都杀?这重判下来,想必把这官吓得屁滚尿流?」 「是吧!」 妇人们笑了起来,又静下,想必是在啜着热茶,品赏这午後闲话的悠哉。 她静静地听,心里面竟有莫名的微酸。她想探究,可一阵头疼,让她作罢。 谈话声又起。 「那銎江流域怎麽解决?」 「听官员说,少司命陛下要与汤国河伯谈判,不谈,那批拓团就回不了国。」 「汤国能这样善罢甘休?」 「当然不,毕竟已有穷州矿工学会了采水矿。他们便要求,要不把这批穷州矿工坑了,不然就是将他们逐出境。」 「寻家真是留了个天大的後患,那当家这样死了,可真便宜她了。」 「但那提刑官也说了句公道话。」 「他说了什麽?」 「他说若不是玉漕逼得矿工活不下去,寻家也不会冒这种天险。放眼望去,全玉漕也只有寻家敢为矿工做到如此地步。」 「……说的也是,但错了还是错了。」 「是呀,所以有人玩笑地说:既然那提刑官把人给逼死了,那剩下的罪都由他自己扛去吧!」 「呵呵,很中肯。」 「何况,陛下已下令要好好整顿玉漕官商了呢!这倒是件好事。」 「唉,望风波早些平息,只要稷粮还能北上,什麽都好,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之後,妇人的谈话便成了琐碎的家常。 而这细细碎碎的声响,似乎也吵醒了这房里的另一个住客。 她屏息,注意听,听到了一声嘤咛。 她扶着榻缘的木栏,努力直起身,环顾四周,看到榻尾处置了一座摇篮架子。她下榻,脚好像踩在云端上,毫无踏实感,彷佛是一个足岁的孩子刚学会了走步似的。她咬牙,扶着床栏,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她看到摇篮里面,是一个婴儿。 婴儿正张着眼,瞧着她。瞧着瞧着,怕生,便哭了出来。 她有些慌,赶紧抱起孩子哄,又怕自己身子弱,跌了跤,摔伤孩子,忙认份地坐回榻上。 起先,她抱得不顺手,孩子不断扭动,与她的身子磨合。她也在找,找一个可以与孩子相处的适当位置。还好,这种寻找彷佛是一种天性,她们很快找到彼此的归宿,马上就安然地适应了对方的存在。 婴儿窝在她的胸脯上,眼睛慢慢地闭上。 她怀着这实实的重量,心里的一块荒芜的空缺,也渐渐地被填满了起来。 她轻轻地摇起孩子。「世情推物理……」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她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脑海里几乎是一片乾净空荡。可这首歌宛如是她身体的本能,想也不想,便会自主地领着她的嘴唱:「人生贵适意。……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何花?此脂莲也。」 哼着,她的视线缓缓地放往窗外。她先看到了宽阔的海,晴朗的天,灿美却温和的暖阳,还有……她一愣。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 那是── 她倾身,想看个清楚。 妇人进门了。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七(听闻海潮而醒,平和恍然如梦)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八(夫婿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八(夫婿赐名喜四,蹄岬美生脂莲) 「你醒了!喜四小姐!」她这麽喊她。 她疑惑地看那妇人。「你,唤我什麽?」 妇人一愕,随即恍然。「你夫婿说得没错,你果然忘了自己的名字。」她拿了一件衣给她披,又说:「他要我转告你,他找到你娘亲给你取的名字了,就是喜四!」 「……喜四。」她陌生地念着。 妇人到外头灶上转了一圈,方才那进门闲聊的妇人已走。她端回了一碗汤药,又说:「我们猜说,你大概排行老四,你生下了,双亲高兴极了,才给你起了这名字……来吧,孩子给我,你得喝药。」 妇人和蔼,她相信她,将孩子交给了她。此刻她心智一片白净,忘了一切,也毫无不安,好像她生来就该安在此处似的。 妇人抱着孩子坐在对面的凳上,逗了逗婴儿,说:「你夫婿还说,这名字肯定是要告诉你,你是个被期待生下的生命,就像你们的孩子一样。」 她本要端碗,听到这话,僵了动作,怔怔地看着妇人。 「……我们的,孩子?」 妇人似乎不见怪,热切地向她介绍。「是啊,你们的孩子,是个女孩,你夫婿已起好名了,就叫团和。」 她呼吸莫名地急促,不端药了,向妇人讨孩子。「可以让我抱一下吗?再抱一下。」 妇人将孩子交还给她,她紧紧地揣着,用颈窝的细嫩去敏锐地感受这小生命的呼息。一下又一下温柔的喷抚,一声又一声娇弱的稚音,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她的心扉,她有些痛,有些酸,又有些甜,她抑止不了这涌溢的情绪,不觉眼睛红了。 她好像,期待这个孩子,很久很久了。 妇人定定地望着她,像在观察。过了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是殖瓜师,住隔山的角岬。」 她吸了吸鼻子,看向妇人。 「这孩子,是你夫婿用你和他的血,托我催熟的婴瓜。因为他说,你无法生孕。」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 妇人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希望吗?」 「不。不是……」她摇着头,摇出了眼泪。「她,还是我的孩子,还是我的,我永远不会嫌弃她的……」 妇人松了一口气。「你夫婿真了解你,他说,你必定会这麽说。」她笑着端来药,有些慈母似的催促:「来吧,快喝药,把身子调好。」 妇人接过孩子,一面整理孩子的衣物,一面说:「你们的过往,我不多问,你夫婿给了我一笔钱,就是要我照顾你,你就放心养身子吧。」 她默默地喝了口药,想了许久,才幽幽地问:「请问……我夫婿呢?」 虽然,她不习惯这个词,也不记得她的生命有过这样称呼的人,但她隐约感觉得到,这个愿意与她的血融合、共同孵育出一个生命的人,一直都将他对她的执着遗留在心口上。 轻轻的,缓缓的,牵着她,一如此刻。 所以她相信,他存在。 这个问题,妇人倒是不清楚。「他只说他要到远方办事,一时半刻回不来。」 「……是吗?」她有些落寞,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药。 此时,微凉的海风吹来,传来了花瓣婆娑的声响。她一醒,匆匆忙忙地奔出了屋外。 妇人怕她凉,也抱着孩子、揣着厚衣追出去。 「唉呀,披着、披着,春天还冷着呢,受凉了怎麽办?」妇人空出一手,忙着替她罩衣,发现她过於专注地盯着某处,便也循着看去。 她们面前是这小屋的院子,院子外是蹄岬的海。院子上有一口清澈见底的淡水池,里头,养了一小丛白色的花。 「喔,对,你夫婿种的。」妇人想起了。「他费了好大的劲呢,好不容易活了。」 她安静地看着那洁白的花,此刻彷佛只有她与花。妇人见她投入,便不扰她,抱着孩子进屋去。 看着看着,她撩起了袍摆,走下水池。池里净,连点池泥都无。 她走向那白花,伸手,想触摸它那洁净而饱满的花瓣──忽然,她看到了,原来她的尾指上,带了一只慾戒。 戒上刻的,是与眼前一样的,羊脂莲。 她用戴着慾戒的手,抚摸了那滑细的瓣儿。那柔暖的触感,让她热泪盈眶。 「原来这里……真的,能让你活下去……」 她的脸轻轻地贴着花瓣,对心上那股一直牵着她的力量说了一句…… 「谢谢你。」 《恋奴.清莲卷》第九章〈清莲〉之八(夫婿赐名喜四,蹄岬美生脂莲) 《恋奴.清莲卷》尾声〈团和〉【完】 恋奴.清莲卷 作者:李穆梅 《恋奴.清莲卷》尾声〈团和〉【完】 每个平时胆大包天的孩子,一看到那男人脸上的黥面,还有另一颊像火灼的焦黑疤痕,都退得远远的,机警地打量这头「怪物」。他们老说要去海蚀洞里打海怪,如今这海怪真现形了。 只有团和不怕,她站在原地,稀奇地看着他。 「团和,快走啊!」夥伴叫着。 团和装作没听到,仍是专注地看着一身风尘的男人。海风吹起,男人鬓旁的松发被吹得有些沧桑。 他走向她,夥伴在後头尖叫,撇下她不管了。 他蹲在她面前,还比她高一个头,她得仰着面瞧他。 「你不怕我吗?」他笑问。 她认真地想一想。「是因为你脸上长的那些东西吗?」她再想,想出了答案。「不会啊,那花纹挺美的。」她说的是那带罪的黥面文字,弯曲如花茎。 他伸手,替她拨拨被风吹乱的发,她竟也不怕,任着他。 「谢谢你,孩子。」他说:「你几岁了?」 「十岁了。」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她不排斥,反而觉得这大叔的抚触很可亲。 「这麽大了。」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想把她的一丝一毫全记忆起来。「你娘把你养得真好。」 「是啊。」她很骄傲。「我娘爱我,把好的都给我。」 「我知道。」他低哑地应道。「我知道她会。」 她没听清,问:「大叔,你说啥啊?」 他不答,反问:「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团和。」 他轻笑一声。「好名字。」 见他笑,她更确信他不是怪物。他笑,好看。 「我娘也这麽说。」她也问:「大叔呢?」 「我啊。」他说:「肃离。」 她看了看他那双像是行过千山万水、沾满尘土的行履,问:「大叔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是吗?」 「是啊,我来找一个东西。」 「你说说看。」她热心地说:「说不定我见过。」 「我在找白色的羊脂莲,你见过吗?」 「见过!天天见!」她高兴地说:「我娘在院子里养了一池呢!每年这时候,都开花。」 「能带我去看吗?」他指指他被焦疤占据的眼。「我少了一只眼,有时候会找不着路。」 团和拍拍胸脯。「没问题。」 她牵着他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带他走上回蹄岬的路。 来到院子口,海风轻起,就听到了花叶婆娑的声响。一个少妇正撩着袍摆,下到池里,整理那丛开得茂盛的羊脂莲。 「我娘每天都在养那池莲,像养我一样用心。」她小声地对他说。 他默默地望着那在花丛中忙碌的背影。 她跑上去,向那少妇叫道:「娘,我回来了!」 少妇转身,朝女儿笑道:「今天匠学都好?」 「很好!」 她弯腰,替孩子擦着满额汗水。「午饭备在灶上,一会儿娘进去陪你吃。来……」她摘了一朵掉了花瓣的熟莲蓬给女儿。「吃些莲蓬消暑。」 他看着团和接过,又忙呼呼地朝他的方向指说着。 少妇一愣,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表情先是困惑,再是平静。 她就像他们的女儿一样,对他虽然陌生,却总能安稳平和地接受他。 冥冥中的,属於家人的契合,正在归聚。 她先将孩子打发进屋用饭,又端了一壶凉茶与打鱼饭出来,招待他。 「午安。」她奉茶给他,有些生疏地说:「孩子说,你想瞧羊脂莲。」 他接过,故作惊奇地说:「原来,这里也可以养活羊脂莲。」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黥面,还有那面焦伤的脸。 他微赧地避开。「抱歉,不是挺好看的。」 「我无意冒犯。」他看她温柔地笑了。「只是,莫名的,觉得很可亲。」 他等待这抹微笑,等了十年。 她打了盆水,给他洗尘,然後下了池,又挑了几束熟透的莲蓬上来。 「要不要吃点莲蓬?」她邀他。「很解暑。」 一如十三年前。 他微哽地说:「好啊,谢谢。」 他想看莲,她让他坐在池边用饭,自己傍在一旁,熟练地替他剥莲子。 他看到她尾指上的慾戒。 「很美。」他由衷地称赞。「那戒指上是羊脂莲吗?」 她举起手看了看,轻笑着说:「是的,我很喜欢。」 「我也有一只。」他也举起他的拇指让她瞧。「真巧。」 她一怔,剥莲的手停了。她安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麽喜欢羊脂莲吗?」他问。 她摇摇头。 「因为一首歌。」他哑着嗓,低低地哼起旋律。「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 她马上接道:「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他笑。「不如顺意行。」 「是〈守脂莲〉。」 「你也会?」他再度佯装惊喜。 「我每天,都唱给羊脂莲听。」 「那一块唱吧?嗯?」 她点点头,此时,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是一只大鸟,奴。 要载你飞回家的。 听着,她不好奇,也不追究,只是突然觉得,一切,都踏实了。 於是,男人起了音之後,她便跟着他一块迎向海,唱: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不如顺意行。 团花放。厌浓香。唯清花一朵。 呦!何花?此脂莲也。 展放愁眉。摘放案头。然世忧甚多。惹君十载不回首。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过眼千人。贤愚贫富。过手千事。悲怒喜忧。 呦!费了一生,还得不着一个喜字?白了发首。回顾。仍记那脂莲一朵。 别离易。相见难。春归。人未归。这相思怎休。这相思怎休。 不怎麽休,回家,寻个故人,好好守! 早知故人稀。君莫痴。休争名利。守脂莲。好个一生一世…… ──《恋奴?清莲卷》完 ◆谢谢陪伴肃离、寻奴、毋言走向完结的大家,你们的每一寸脚步,我都铭记在心。因为感动得无以复加,最後也只能浓缩为一句真挚的--谢谢。谢谢,一路来到了这篇结局的人。 《恋奴.清莲卷》尾声〈团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