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作者:柳岸【完结】 1夏末 八月的波士顿天气晴朗,机场入境大厅里熙熙攘攘。 往返于某旅游胜地之间的航班抵达不久,乘客们带着被热辣阳光亲吻过的棕褐色皮肤归来,个个都是一身长途旅行后的疲惫。玻璃幕墙外的骄阳似乎能烤化世间万物,各种语言、各种口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一个无形的漩涡,将因为飞机晚点而烦躁的人群牢牢束缚住,几乎无所遁形。 在这种如布朗运动般的人群里,懒洋洋行进的年轻女子大概是不多的悠闲例外之一。 帆布波鞋、牛仔短裤、长发梳成马尾、头上挂着新款耳机,她的学生身份一望可知;但若不细细观察,很容易忽略那似乎过于轻盈的脚步。在周围或黑或白但总之人高马大的旅客映衬下,她不仅显得娇小,更是显得过于来去自如了。 默默背诵着中学课本内容,何锦书轻轻吐出一口气,抬头凝眸看向幕墙外熟悉又陌生的蓝天,一瞬间陷入了茫然。 与娇小的身躯相比,她的旅行箱未免过于巨大。东方古典式的清秀面容、象牙白肌肤泛起的淡淡红晕,与黑夜同色眸子里的一丝迷茫,很容易就在人心目中营造出不堪重负的柔弱形象,那份忧郁之色则将气氛渲染到十成。“春夏的鲜艳,冬的苍白,触动我迷惘的心以忧郁,而欢快,不再,哦,永远不再!” 直至得到是否需要帮助的询问时,何锦书才自发呆中惊醒过来,连忙委婉但态度坚决地谢绝了这一好意。 一半是出于礼貌,一半则是习惯了自力更生。虽然柔弱外表能激起男性的保护欲,但这些人如果看过她在一秒之内面无表情剪下老鼠脑袋、手起刀落处理实验用小白兔,大概观感会有所改变吧? 有点坏心眼的这样想着,她对好意的男士报以最温柔和善的歉意微笑,加入等待过海关检查的队伍。 “何……锦……书,24岁。” 吃力地念出拗口姓名,巨熊似的边防警抬头来看她。“——中国人?” 锦书眨眨眼睛。“是的。” “啊,请不用紧张。你们的皇帝上个月来访问过,我还去爬过你们的长城……欢迎回来,常春藤学生。”熊警察善意地笑了,挥手放行,蓝色目光已越过她投向后面的人:“下一位!” 轻轻松了口气,锦书的笑容在绽放到一半时却倏然卡住了。 小巧的鼻尖微微沁出细汗。当着诧异的警官,她只能抬起手腕,以尽量平稳的口吻对手表发出一条意味不明的德语口令:“……该醒了,杨提督!”箱子在瞬间重新运转裕如。锦书正要试图趁人不备溜走,身后已暴响起一声吼叫:“freeze!y down your trunk!” 锦书立即露出最为安全无害的纯良表情,从善如流地乖乖站住。 事实是她只不过使用了以蓝牙语音技术操纵的自动化行李箱、而箱子的滑轮因为驱动问题卡住、需要相应口令才能重启、口令只是她本人的恶趣味而已…… 开箱检查之后,即使箱子里只是衣服和各色零食,安检人员依旧半信半疑,看着她的目光仍然像是在审视潜在恐怖分子。反复演示着这个小装置的功能,锦书哭笑不得地解释着,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处境荒谬。 ——正常人谁会在普通箱子上加装无线语音遥控动力装置?为什么上机安检没查出来?即使她的初衷只是“为了省力气”,经历过9·11的警察们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辩白。 折腾良久,锦书才终于得以重返自由的阳光之下。 充满重重诡谲的十天热带海滩之旅,到此结束。 休息了两天,锦书特地早起,坐飞机去了华盛顿特区。 她妈妈昨晚上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却没说原因所在。但听母亲愉快的语调,想必也不是坏事。航程十分短暂,锦书只好叹了口气,把游戏机塞回包里。 半年没见的母亲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把以往的盘髻剪成了齐耳短发。何夫人皮肤极白皙细腻,一双眼睛澄明有神,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一片目光,望之不似五十多岁,倒似刚交不惑。她伸手来捏了一把锦书的脸,满意的颔首:“胖了点,没白浪费你爸的国际长途电话费。” 锦书心虚地摸摸脸颊:“这么明显?……我在那里一天都是吃四顿饭的。”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之间便到了家。所谓大使官邸,其实是全大使馆工作人员的住处,何大使当年带着妻女上任也只分得一套两室一厅,狭小到让人看了想叹气。 “小锦你现在还是贫血?上次体检结果出来了没有?” 锦书系着围裙帮母亲剥豌豆壳,不在意的点头:“只是轻度的,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母亲柔和的声音顿时提高,竖起眉毛伸指戳着锦书的脑袋:“你从小身体就不结实,我们在英国那几年你三天两头的感冒发烧,我和你爸之所以让你学医,就是为了让你能顾好自己的身体,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跟你爸你哥哥,一个比一个叫我操心!” 母亲虽气势咄咄,实则全是出于关心。锦书固然知道这个,仍是连连告饶:“行了妈,我自己是学医的我知道什么有关系什么没事……” 何夫人这才稍微消了点气。“下午吃菠菜猪肝!我待会给你熬道猪肝白果粥。” 过了半个小时,何大使打电话回家,问自己是否把某本书丢在了家里。锦书当下自告奋勇去送材料,临走前她妈妈又往女儿嘴里塞了把据说能补铁的蜜枣。锦书就咬着满嘴的枣子往办公区走。她把材料交给父亲的助理,得知父亲正在会客,便不过去打扰。 住宅楼与办公区之间,有一道密闭走廊相连。窗外有片不算开阔的草地,周围环绕着橡树、枫树和银杏树,阳光肆无忌惮的直洒下来,把橡树叶镀上了一层金亮光芒。锦书把手指贴在玻璃上试了试,连玻璃都是温热的。她在窗前驻足,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西瓜汁冰粉,在国内念书时最热爱的甜点,学校食堂里一块钱一碗的美味…… 锦书歪着头看向窗外碧绿的浓荫,遐想着燕京国立一中里的蝉鸣槐荫,食堂里各色层出不穷的小吃点心,好生神往,很是发了一阵故国之思。 正飘飘然的神游天外,却无意间踩到了一摊水痕。高高的鞋跟在光可见人的地板打了个滑,地心引力如一只无形之手,将她身体重心扯离平衡。锦书措手不及的踉跄两步,奈何周围毫无借力之处,只得眼睁睁看着地面慢镜头似的越拉越近…… 抱头、侧翻还是干脆闭眼? 锦书只来得及想到对策,却来不及做出选择。但预想中的钝痛并未如期而至,风筝似的晃了几晃之后,她跌到了一条温暖坚实的手臂上。拖着那人向前踉跄半步,她的一声尖叫还含在嘴里,兔起鹘落之间,已然太平无事。 锦书惊魂甫定,心有余悸的扶墙喘口气,脸上方慢慢洇起血色。鼻端有淡淡的松木香。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还靠在别人身上,连忙退开一步,对那人轻声道谢。 救命恩人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戴着一副眼镜,斯文清瘦,却能在电光石火之间把锦书拦腰挡住,免她五体投地之苦。她抬起头,只能看见一粒珍珠母贝光泽的领扣。大热的天气,那人却一丝不苟的穿着白衬衣,望之清爽干净。听到她的感谢之辞,恩人低头看了一眼锦书,乌眸里隐隐有清浅笑意。 “不客气。你刚才扭到脚了吧,送你去看医生?” “……没有!”锦书吓了一跳。她从没有过度麻烦别人的习惯,这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否认。“这位先生,真的不用麻烦你了。”似乎要证明自己没事,她还平稳地走了一步。 似乎看出了受助者的窘迫,那人嘴角一扬,礼貌地不再坚持:“那么,恕我失陪。” 方走两步,他忽又回头说道:“你的脚是旧伤,平时要多加注意。” 等那如北地雪松般笔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锦书才苦笑着蹲下,倒吸着凉气掏出手机。这已经是她今年第三次崴到脚,何夫人接到电话立刻赶过来把女儿救回去,找冰块给她做冷敷。锦书纤细的脚踝肿起来,裹着毛巾只觉得麻木的疼。 七年级时,她在花滑比赛中惨烈的摔了一跤,从此左脚落下了习惯性扭伤的病根。何夫人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找拖鞋,又把锦书换下来的短袖娃娃衫和半裤丢进洗衣桶。看见女儿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不忍心,去厨房捣鼓一阵,端给锦书一杯香蕉酸奶冰沙。 等到何大使晚上回家吃饭,看见不得不扶墙单脚跳的女儿狼狈境遇,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又忍不住教训她几句。虽然在外交工作中以“温和的强硬派”知名,但他在家一贯是唱白脸的角色,对女儿更是溺爱无方,说教实在没什么气势。锦书偷偷做个鬼脸,顾左右而言他:“妈妈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啊,我倒忘了,都是被你给气的。”何夫人从厨房端出猪肝汤,“你哥哥明年要结婚了。” 锦书瞪圆了本来就不小的眼睛,震惊说:“——啊?!” “把汤都喝了。”先命令锦书喝汤,何夫人在桌边坐下,“他眼看要奔三十岁,一直嚷嚷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好在还有人能管住他。那女孩子比你大两岁,我见过照片,人很不错。等新年我和你爸去见见亲家,也就该商量婚礼的事了——你这是什么反应?!” 锦书一咧嘴,赶紧低头喝汤:“没,就是有点震惊所以僵硬了……” 她哥哥毕业于哥廷根大学法学院,此后就在慕尼黑一间律所里做律师,春风得意得很。当年总扯她小辫子欺负她的哥哥,总算也要结婚了么? 锦书悄悄看看父母的表情,然后偷笑,低头吃菠菜—— 饭菜很简单。除了菠菜烧猪肝、锦书的白果猪肝汤,只有凉拌黄瓜、香煎鱼干。锦书边吃饭边绘声绘色的讲热带海滩风光,倒把父亲逗得莞尔,又被告诫吃饭时说话会肚子疼。她想趁母亲不备,把猪肝捡出来给父亲吃;结果被母亲明察秋毫地发现,父女两个都被大大数落了一顿。在父母眼里,她似乎从没长大,一直都是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 锦书在父母身边住了两天,养好了脚才回波士顿。一位要开小店的朋友要回国结婚,她横竖闲着,就自告奋勇来帮着看店。她幼年的理想之一就是开家精品店,这个理想如今渐行渐远,却始终没有消磨。 小店面积不大,出售各种精巧的中国小玩意儿,也代售杭州丝绸,甚至还养了只小猫。锦书高坐在柜台后,只觉得万分新奇。连她的室友玛丽也好奇跟了过来。第一天晚上关门结算,进账居然比账目上以往的成绩涨了三成。 锦书以极大地热情照料着这家小店,初战告捷,两人都兴奋起来。尽管这钱不是自己的,但仍然教她们满怀成就感。此时正是午间最炎热的时分。路上不见人迹,竹帘放下一多半,木地板上便留下清淡摇曳的花纹。锦书一时淘气,接过一次性的纸咖啡杯去挤了个冰激凌球,“看,雪顶咖啡!” 玛丽失笑:“你总是能做出一些鬼玩意。” 这时几乎万籁俱寂,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静悄悄的竟不似白昼。竹帘低垂,小店里光线明明暗暗摇曳,一台老电扇吱吱呀呀的转着,把空调机制造的冷风搅动出一丝微澜。玛丽吃饱喝足,听了一会舒缓的民乐,困意上来,支吾了两声居然倒头便睡了过去。 连推带挠后未果,锦书只好独自坐在藤椅上看店。左手端杯冰茶,右手懒懒地翻书。虽则半懂不懂,总是聊胜于无。从本科开始选修至今的东亚文学课程,总算让她的中文读写不至于贻笑大方。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 锦书看的有趣,竟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逆光而立,身形瘦削清冷。锦书眨了眨眼睛,先认出那双波光流潋的眼,记忆与眼前的人才慢慢重合。 “……是你?” 2回眸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酴醾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偱着那一缕纶音而来,沈斯晔推门时,刚巧看到女孩子微笑着盈盈起身。六幅素色月华裙飘逸灵动,腰系博带,腕悬广袖,是道地的汉装,看得见交领上绣的暗纹牡丹连云花样。耳畔传来悠悠的昆曲唱腔,杜丽娘一咏三叹、荡气回肠。 原来是她。 单手挑起竹帘,侧身从容地踏过门槛,他微笑起来:“是很巧。” 见他环视着店面,锦书便不多言,只在他偶或提出问题时回答几句。今天她得以看清他的长相,仿佛午后幻梦似的,她总觉得眼前这眉目清朗的男子有几分眼熟,想是看多了《红楼》的缘故。念及此,她不觉暗笑。“先生贵姓?” 沈斯晔正打量着墙上一幅古罗马占星图,闻言回眸一笑:“敝姓沈。”他在摆放软陶饰品的架子前驻足,颇感兴趣地研究半天才看向锦书:“这个能不能按照片定做?” “当然没问题。”眼见又是一单,锦书心怀大畅,笑容也多了三分灿烂。“您只要带几张近期的照片过来,我们帮您向厂方下订单,大约三到四个工作日就能交货。您看如何?” 像是感于她的推销热情,他含笑颔首:“那好,我最近就把照片带过来。” 虽然是在笑,却看不穿笑容背后的心思,这人一望就不好糊弄,锦书也就不提那些蒙人的鬼话,只问他要不要喝凉茶。果然他顺水推舟地扯了个蒲团随意坐下,拿起她一柄纨扇看了几眼,让锦书以为他要扇风;但下一瞬间他就兴趣缺缺地丢下扇子,开始看案上的石狮子镇纸,用指尖去捅狮子口内的石球。 好奇宝宝看上去很无聊嘛。锦书轻微地腹诽着,端给他一杯蜂蜜薄荷绿茶,真心说道:“请慢用,就算是上次你救了我的谢礼。” 双手接过茶盏的同时,她看见客人似乎微垂了下眼,让目光避开锦书戴着白玉镯子的纤细手腕:“谢谢。”待到看到那玉碗琥珀光,他挺拔入鬓的眉头微微一扬,抬眼看她,“你的扭伤好了?” 锦书正拿着冰块碟子过来,闻言险些把她精心冻了杨梅在里头的冰块打落在地。 “我对正骨推拿略知皮毛。”沈斯晔笑的意味深长。“请小心一些,否则要踩到你的朋友了。这冰块里放了盐和柠檬汁?”言罢端杯一饮而尽。 不得不说,锦书一直相当讨厌他人明察秋毫的态度。不过眼前这人,倒不容易让人真心反感。见他露出赞叹的神色,锦书也拽了个蒲团跪坐在他对面,娓娓的说:“只是普通绿茶,不过我放了柠檬汁和蜂蜜,用的是自己种的薄荷……” 这位沈先生在蒲团上也能保持端正坐姿,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斯文从容气度。触景生情,锦书不由想起刚才看的一段书,心下便好笑起来。若说贾宝玉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生来的顾盼风流温如软玉;那这位沈先生大概正好相反。 似乎有探寻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停驻,锦书只作未见,侧身去浇茉莉花。此刻,杜丽娘刚好唱到《山坡羊》一折。“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怀春的杜小姐游春感伤、情思困倦,即将要梦会柳郎,成就一曲牡丹亭上三生路。 锦书在幽微的竹帘阴影下,莫名其妙想起了哈姆莱特与奥菲利亚,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午后的生意总是很清淡,第二日也是一样。玛丽实验室有点事情没跟过来,锦书于是独挑大梁。她的筒裙很紧,只能小碎步走路,脚踝上挂着的一串银铃铛玲琅有声。两个美国女生对一切都很有兴趣,锦书便微微笑着为她们介绍。 听到门铃清音,她含笑回头,打了个招呼。沈斯晔亦笑,示意她不必招呼自己,锦书于是从善如流的继续推销。高个子女生拿起一个绘制鼻烟壶,左看右看的疑惑道:“这是……壶?” “用多次筛选的高岭土涂上珐琅又在天然高炉里高温烧制了多道工序的工艺品。(英语)”锦书肯定的点头,其实全是照着常识信口胡扯。“过去的达官贵人用于盛装从大洋对岸进口的珍贵烟草。” 矮个子女生爱不释手的拿起摆在百宝架上的团扇。锦书瞄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啊,那个是以多年长成的紫竹劈成细笺制成扇骨,以产于马可波罗称为人间天堂之处的丝绸制成扇面,经过十几道工序才做出来的扇子。” 两个女生被震惊的眼花缭乱,深深折服于中华文明的石榴裙下。最后她们看到了珍珠粉。锦书尚在斟酌选词,门那边忽然□一个清越的男声: “产自深海凝结自然精华富含矿物质的百年老蚌一年才产生一粒的纯白色珍珠精细碾磨而成不可多得的美容佳品。” 锦书一口气当场噎住,缓慢扭头看向门边。那个人斜倚着墙,冲她面无表情的耸耸肩。 如果不去看那试图抓着他的裤腿爬上去的小猫的话,这一幕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 奶牛花小猫爬上去几尺又跌下去,锲而不舍地把价值不知几何的衣料都抓出了线头。锦书额角流下一滴冷汗。没等她前去干涉,沈斯晔已伸手捏住小猫颈后的毛皮,把猫高高拎了起来,含着笑意把不断挣扎的猫放到了橱柜顶层。猫冲他愤怒地喵呜直吼,奈何因为柜子太高,小猫不敢下去,只能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让另外三个人都陷入了深度沉默。 一阵混乱之后,店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制造麻烦的人好像还颇为愉快,直把好不容易才安抚住猫的锦书看得暗暗咬牙。 “让猫欺负客人,可不是什么好的待客之道吧。” 沈斯晔安然坐在藤椅上,含笑轻轻抚着手边一株茉莉花,这风雅一幕却让锦书莫名地担心,他会不会前一秒还在爱抚花朵、下一秒就把花枝掐下来在指间揉碎。她咽了口气,端茶过去,皮笑肉不笑地说:“代我家的小猫给您道歉。想不到沈先生还是位推销高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斯晔端着茶杯轻轻啜饮,闻言颔首道:“哪里,与君共勉。” 锦书觉得自己噎了一下:“……我说的至少还是事实!” “我说的难道就不是?”他笑着靠回藤椅背,悠闲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事实的对立面是谬误,你难道愿意将我的赞美全部视为反面之辞?那样的话,要将你的珍珠置于何地呢?” 立刻意识到自己陷进了他故意制造的陷阱,锦书心里泛起一丝无奈。假如她此时有兴趣,诡辩一番亦未尝不可;但在营业当中与人坐而论道未免也太…… “首先,我要更正我的错误。”下决心终止这个话题,锦书深呼吸一下,摆出应对答辩委员会的防御姿态。“我之前的话只是部分事实,于是你的话也并非全然谬误,但我仍然愿意接受你对它的赞扬。”说到最后,仍然礼貌的语气里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防御疏离。 沈斯晔笑着耸耸肩,适可而止地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拿出一叠照片。“这是我妹妹。我为了拍这些照片,编了无数借口。只是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事实是他一直忙于学业,真的不知道小女孩一天三变的心思落在哪里。 大概是感觉到了剑拔弩张气场的消失,女孩子仿佛笑了笑。一缕和风把她的疑虑与防备抹去了。“她一定会很开心。”似是特地加重了语气,锦书如此笃定地说。“因为我也有哥哥,经历过相似情形。” “哦?”沈斯晔来了兴趣,扶了扶眼镜。“他送你什么?” 然后他看见女孩子叹了口气。“……篮球,滑板车,拳击手套,侦探小说。” 把那叠照片小心地放进抽屉,似怀念又似感叹,锦书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以上所有礼物,都是他在当时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因为体会到他的心意,会很开心的接受。可是毕竟是不喜欢,所以沈先生至少还能考虑一下正常女孩子的爱好,已经很不错了。” 沈斯晔听得有点发怔:“哦。” 锦书忽然狡黠的一笑:“我们家的家规,得到的礼物一定要在家庭成员之外至少公开使用一次。”端起自己的茶杯,她笑吟吟的补充:“所以在给哥哥挑选礼物时,我会买最可爱的粉色系文具套装。” 这大概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矫枉过正版本吧。心里这样想着,他微笑道:“可这样难道不是浪费?” 锦书浅笑盈盈的回答:“所以我们才会互换所得礼物啊。” 正在低头喝茶的沈斯晔胸中气息猛然不稳,险些没被呛到,一时真是啼笑皆非。 接下去的聊天莫名的愉快合拍。直到他看一眼腕表、不得不提出预付款为止。 锦书走回柜台后,熟练地操作着终端机。沈斯晔隔着柜台看着她,心里微动。 “呐,还给你。” 他还在沉吟,锦书已经拿着他的信用卡走了回来,笑吟吟道:“合作愉快。大约这周末之前,沈先生的软陶作品就能送过来了,届时还请多多宣传本店哦。”这一刻,她倒颇有些精明商人的风范了。 走出小店门外时,沈斯晔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已经敛起了笑容。他的助理罗杰迎上前来,低声说:“一处来电。” 沈斯晔坐进清凉的车里,淡淡问道:“说什么?” “……请您继续去劝说东宫殿下。”助理低头看了看记录稿,尴尬地说:“陛下强调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忻都那边的企图得逞。太子妃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能让出身殖民地的人占了?东宫与您关系最好,请您再去劝说一番。” 在汇报电话记录时,他的年轻雇主便皱起了眉,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沉默了一时,他慢慢说:“大哥那边我会接着去劝,但记得回报给父亲,我也只能劝一劝,别的不敢保证。” 罗杰也叹气:“那是自然。”他随即笑笑:“不过您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啊。” “是么。”沈斯晔系上安全带,闻言只挑了挑嘴角。“何以见得?” 助理与他颇为熟悉,这时只耸耸肩。“刚才您走过来时,脸上绝不是现在这种假笑。” 沈斯晔一哂。“我哭都来不及,还笑。”他翻开车里的时政报纸,淡淡说:“回去吧。” 在汽车无声发动的前一秒,他回头看了眼那家名叫“花都”的小店。真是个特殊的地方。有趣的店以及有趣的店主,莫名释去了他数日烦忧。虽说自己的麻烦仍然未解,但难得有个能让他欣赏起来的年轻女人,居然是在大洋彼岸的去国他乡。 真不知是该觉得讽刺还是庆幸。或许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习惯于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人,多年的磨练已经让他能在第一眼就判定普通人的性格身份;但那个女孩子似乎是一个例外。家世出身、教育背景、生长环境,无一不像是蒙着一层飘渺薄雾,引着他居然想一探究竟。 他终于微笑起来:“……真不容易啊。” 3兄妹 直到日暮时分,沈斯晔才回到了威尔斯利镇。他妹妹即将入读那所有名的女子学院,祖母便拿私房钱在镇上购置了一套不大的二层小楼,好方便家人来探望。妹妹毕竟还小,从未单独离家,他有些放不下心,前来帮着安顿一番。好在妹妹不是那种娇怯怯的大小姐,他并不需要如何担心。 夏末的小镇繁花似锦,处处几可入画。楼房是新英格兰的传统建筑风格,式样朴素无华,门前漆成||乳|白色的栅栏里,重瓣蔷薇花开的正艳,花丛深处支着一架小小秋千。秋千架旁丢着将干未干的调色板,画架上一副水粉画才画完三分之二,画画的人却不知所踪。 耳边隐隐有悠扬琴声传来。沈斯晔无奈的摇头一笑,踏上门前的台阶。 开了门,妹妹嘉音果然正站在客厅中间练小提琴,听得出流畅旋律是《流浪者之歌》。面前并没有谱架,小姑娘闭着眼,神情陶醉投入,粉白蝴蝶花似的及膝裙摆随着她动作摇曳。她虽然年龄还小,已经有了十年练琴的历史,算的是半个专业演奏者。 然而,客厅里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三个便装男子正僵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僵硬,他们的面容极普通,是能让人一见即忘的平凡;沈斯晔却知道,这些人绝非平庸之人。 他仍然记得小女孩十年前刚开始练琴时,那种十丈之内风云为之变色的萧萧肃杀之气,足以让所有听众退避三舍,那时候他在军校住校,耳朵才免于荼毒;好在如今杀气已经修炼成拂面春风,否则让他情何以堪。 如此想着,沈斯晔忍住笑意清咳一声,琴声顿止。 嘉音睁开眼睛,明动的潋滟眸子一转,面颊上泛起浅浅的笑涡。沈斯晔不动声色地从容走近,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此时三位安保人员起身敬礼,早已恢复了八风不动的严肃镇定。 “老是自己练琴多没意思,我就请他们当观众。你去哪里了?身上好香!”嘉音笑眯眯迎过来,她才刚满十六岁,素日秉性活泼,非常依恋兄长。少女有一张极可爱的娃娃脸,而且经常藉此装可爱以达成目的。这一点,做哥哥的人自然深知。 顺手把还夹在嘉音肩头的小提琴拽下来,沈斯晔抱歉的对安全人员回以一个端正的军礼,诚恳道:“辛苦各位了,以后嘉音再找你们陪练,我以兄长的名义请求各位务必不用理她。” 保镖们纹丝不动的脸上出现一丝抽搐,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嘉音气结,沈斯晔只佯装不见。疲惫之色只是一闪而过,几乎是下一瞬间,他已经戴回眼镜,恢复了素日的波澜不惊。 “大使馆那边我已经照会过,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但不会主动联系你。学校里注册的是英文名字,你近两年又不怎么露面,偶尔发布的照片也修饰过,放心上学就好。” 嘉音默默地点点头,半垂下密密的睫毛。沉默了一会,她小声嘀咕:“我有时真宁可不要这个头衔,麻烦死了……” 颊上升起一丝微笑,做哥哥的满含深意地拍了拍嘉音的头:“傻孩子。” “我既不是小孩也不傻!”嘉音气鼓鼓的反诘,“还有,刚才你为什么拆我的台?!” 沈斯晔懒懒的举手投降:“是,你又聪明又成熟堪比两个赫本合体,如何?”他看见嘉音还是满腹的不服气,笑着摆手起身。“不说了,今天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 沈斯晔在英国读书到第七年,期间一直都是住在学生公寓,即便为了自救也无师自通练就了一手精湛厨艺,如今就算是在伦敦开中餐馆,他都有信心能养活自己。 吃饭的时候嘉音十分惊讶。除了寒暑假沈斯晔并不回家,是以他的厨艺她并不知道。她看看菜又看看兄长,清圆的眼里盈满惊奇:“你怎么会做饭?你居然会做饭?你是怎么学会做饭的啊?!” 沈斯晔正切一块牛排,闻言神定气闲的反问:“你有意见?” 嘉音低头吃面条。“望你继续保持发扬光大。” 英国菜之难吃她有领教过,她曾在那里的餐厅见过一道藿香炒米饭,从那之后就对英国菜丧失了所有残存信心。咬着根芹菜,嘉音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汤,神游天外。沈斯晔只注目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吃饭。 女孩子终于苦恼地问了出来:“哥哥,你当时为什么决定学法律?” “怎么?”沈斯晔没有正面回答,抬眼去看她一眼。“后悔选历史学了?” “没有。”嘉音否认了,言毕又孩子气的托腮蹙起眉,“如果……我学一门物理化学之类,是不是更有用?” “非得靠所学专业来认可自我价值?”懒得说什么读史使人明志,沈斯晔把一杯橙汁递给她,不以为意的一哂。“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比你还要没用?就算有了执业资格,我大概也永远不能上庭辩护。” 嘉音半垂下密密的睫毛,慢慢思忖着。“那你……” 她哥哥把青花小碗放下,随意的一推眼镜,笑容悠然隽永:“没有用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去做?即使你觉得没用,那也只是你的感觉而已。” 嘉音轻轻颔首,忽然冷不防问他:“那你当年高中毕业为什么去服兵役?” 沈斯晔回答的毫不停顿:“增加履历。” “……出国上大学?” 他对答如流。“避嫌。” “学法律?” “把身边的制度运行看清楚。” “那送我来这里上学呢?”嘉音至今想不明白原因,不由苦恼的皱起脸。“为什么?我又不是你,没有什么竞争力的……” 沈斯晔不动声色的端起杯子。“不为什么。你还小,在女校自然能稳妥一些。”纵然明知道妹妹问的不是为何“来此”,而是“为何”来此,他却不打算予以解释。让小女孩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四年,远比留在燕京、听着各种心思叵测的趋奉溢美之词有好处,也不枉他费尽口舌说服祖母和父亲的一番功夫。 年轻的剑桥研究生微笑着舀了勺汤。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而是伴着汤一起咽了下去。 嘉音扁了扁嘴,揶揄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有女朋友也有内幕……” “这个真没有。”沈斯晔从容的倚到椅背上,意味深长的笑着。“因为我懒,她们也不值得浪费时间。” 嘉音一阵哑然。从小她就看不懂哥哥心里弯弯绕绕的想法,而他此时半真半假的回答,又不像是在敷衍她。少女低下头,闷闷的吃了两筷子菜,忽然心念豁然一闪。悄悄抬眼看时,她哥哥正轻轻搅动着一杯红茶,嘴角噙着一缕意态悠远似笑非笑,显见的正在出神,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敏感的觉得,在国外这么久后,哥哥似乎已与昔日有了什么不同。 晚上兄妹两个在起居室闲聊,沈斯晔才发现,在他离家求学的这些年,妹妹变得越发精灵古怪,滑不留手仿佛一尾游鱼,并奉“八卦生万物”为她的人生圭臬。嘉音一直抬头偷看他。再而三之后,沈斯晔瞥她一眼:“怎么?” 嘉音眯着眼,慢悠悠的说:“哥哥,你一直在笑。” 沈斯晔不予置评。 嘉音深沉的摇头晃脑。“相由心生,你的眼角一直弯着。”她蓦地凑过来,眼里闪耀着八卦之光:“有什么好事?中彩票了?还是艳遇?难道是异国情缘不成?” 沈斯晔的嘴角抽了抽,懒得回答。嘉音催促道:“哎呀快说说看嘛~” “哪来那么多艳遇?”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一弯,纵使如此,他的语气仍维持了清冷淡定的兄长式权威,眼皮都不抬一下。“罗曼小说害死人,你看你都在乱七八糟的想些什么东西?” 嘉音撇撇嘴坐回去,一边腹诽一边嘟哝说:“那都是名著……” 沈斯晔淡淡道:“能把一本战略小说当成帅哥名录来看,我看那些卿卿我我的所谓名著对你也没有什么熏陶教化的作用。” 嘉音悻悻地哼了一声。 “不过啊,大哥就快要结婚了,我都还没想好该送他什么呢……”片刻后,嘉音又兴奋起来。少女托着腮,乌黑灵动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目光好像雨珠滑过荷叶的轻巧。“你说,我送他们一本素女经,会不会被打?要不就送一卷白行简的大乐赋怎样?” ……她的教育的确是出了严重偏差。一盏茶本来已送到唇边又被放下,沈斯晔端着杯子拂袖起身,一径上楼一径扬声挖苦道:“不用费这个心思了,还是看你的spongebob去吧,‘我的水母朋友们’!” 嘉音愤怒了。“喂!海绵宝宝也是有自尊的!你不可以这样歧视他!再说海绵宝宝哪里有和水母是朋友了!他明明是说‘我们去抓水母我们去抓水母!’” 沈斯晔无声的莞尔,也不和小丫头争执,从容步伐未曾一滞。拐过楼梯转角时看见窗外星河璀璨,便端着杯子驻足看了片刻。 “——你在波光中清澈流淌,宛若穿过银河的神的目光。”1 这是一个平静的夏夜。天鹅绒般的夜空高而深邃,小镇上灯光不多,星空格外清晰如洗,亿万的恒星行星们静静地与他对视,每个星座都还在熟悉的位置。正当仲夏,英仙座流星雨才过去不久,北斗七星高悬于西北,小熊座和仙后座分列两侧;牛郎星、天津四和织女星构成夏季大三角,银河从西北延伸向东南,在高天闪着静穆的光,灿烂辉煌。 凝视着几十亿年前便已存在的星空,慢慢地,他似乎找回了童年的几分感觉。 纯净的欣赏与赞叹,天真的理想和憧憬。 十年时光飞逝而过,天真的目光逐渐被永远温文浅笑的面具代替,他改变了许多,但星星一直在那里。 周四那天,嘉音心血来潮出门打网球,不幸中暑,她从小就体弱,住院好几天才艰难病愈,劳她哥哥很是忙碌了几天。而此时,初秋的气息已经悄悄降临了新英格兰。阳光依旧明媚,早晚温度却已经触手生凉。沈斯晔安顿好妹妹,自忙乱中抽身退步,才意识到他忘记了那份订单。等他匆匆赶到那家小店,店主却已经易人。 新的店主是个平凡微胖的少妇,那样的惊鸿一现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半分。心底莫名的有些怅然。沈斯晔试着向店主询问那个女孩子的去向,却只得到不信任的语焉不详。他只有付了钱,带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悄然离开。 嘉音得到意外的礼物果然万分惊喜,乐不可支。“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嘉音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沈斯晔拍拍她的头,笑一笑:“我什么都不缺,你少让我操点心就行。” “好啦,那我祝你今年走桃花运怎样?”她眼珠一转,狡黠的咕咕笑起来,“喂不要不相信啊!我说话一向很准的!” 沈斯晔淡定的翻看着本地的报纸,随口揶揄:“没错。我记得你上次说完这话,第二天我就阑尾炎住院了。” 小神棍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咳……那时候我还没修炼好么……真的!我给你看了面相,你今年一定会有转运!学业事业爱情都会大转折!” ……希望不是倒v型。 沈斯晔一哂,放下英文报纸,从容的起身走向起居室门口。 他的助理等在那里,看见他出来,才扬了扬手里的电话分机: “端王殿下,东宫来电。” 4秋声 “没错,我就是出来散心的。” 沈斯晔站在露营地中间,面对着表情抽搐的罗杰,坦然地说。 榉木燃烧起来有特有的清香,枝叶在火中哔啵作响,便携煤气炉上烤的三明治也熟了,抹的是暑假从国内带来的牛肉辣酱。扑鼻香气在深夜的森林公园里溢开,连助理罗杰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十月正是英格兰最美的时光,树木披上了美丽的秋装,公园里挤满了兴冲冲的露营者。在他的帐篷十步外就有一家人,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和一条叫“莎丽”的一岁小狗。这时是深夜,人们都已睡下,那条哈士奇却闻到了香气,颠颠跑过来滴着口水直摇尾巴。 ?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部分阅读 沈斯晔莞尔,拿了片还没抹辣椒酱的火腿片抛到空中。莎丽一个纵跃,准确的衔住了肉,乐的呜呜直叫。吃完了,又在他脚边趴下。 一宵好梦后早早睡醒,早到连森林都没有醒来。 云雀在绝高天际展示着柔美歌喉,歌声骤雨似的漫天落下。天色浅蓝明净,风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的凉爽和初开野花的芬芳,让人感到一种甜美的倦意。莎丽看见他醒了,高兴地叫了一声,扑过来把前爪搭在他腰上,伸出舌头想来舔他的面颊。 沈斯晔不由哑然失笑,甩了甩头上的水珠,便牵着莎丽悄悄溜了开去。 等到助理罗杰醒来发现找不到他而抓狂时,沈斯晔刚好牵着狗转完一圈回来。他泰然的对罗杰打了个招呼,便坐到昨夜的篝火灰烬旁边,抛一个飞盘逗着莎丽飞扑去接,一人一狗都乐不可支。罗杰本来预备了一肚子的说教之词,这时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郁闷了半日才道:“……殿下,您以后能不能别不通知我们就擅自离开?” “我见你那时还睡的很香,所以才没叫你呀!”沈斯晔愉快地回过头笑眯眯,“扰人清梦,多不道德!再说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我觉得没必要叫你才没叫的。” 莎丽犬坐于前:“汪!” 罗杰一阵哑然。 沈斯晔前天忽然说要出来露营,并且早就准备好了一应用具,连反射望远镜都打包带上了,显然是早有预谋,并且毋庸质疑的几乎立刻就上了车,他和安全组的同事们只好跟上。那一番话好像很有道理,但问题在于自己的工作就是随时跟着他,像刚才这样,已经是严重失职了。森林里什么没有?这附近只有松鼠,可万一这要是碰上了蛇呢? 罗杰想到那种粘腻腻冰冰凉的软体动物,连脖子根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不畏惧一切猛兽,却对那种嘶嘶吐信的动物有种发乎内心的排斥。 “——蛇?”沈斯晔诧异道,“蛇有什么好怕?” 罗杰这才意识到他把心声说出了口。 那边端王殿下犹在如数家珍:“我外公以前得了风湿,每天都要喝蛇炮制的药酒,库房里全都是大玻璃罐,里面都泡着一条一条没剥皮的蛇,盘成一团死不瞑目——” 罗杰扑到地上吐了。 沈斯晔眼睛一转,关切的跟过来为他拍背顺气。罗杰灌下一杯浓茶才觉得胃里好受了些。转过头,端王正面对着朝阳,冲自己微微一笑。金色的晨曦洒在林间,把一切都镀上了淡淡霞光。碧绿的树枝在周身交错,有褐色松鼠轻捷的跳跃其上。沈斯晔迎风立于林中,目光清澈安然的好像他是这片自然之王。 罗杰于是为自己刚才的怀疑而惭愧。这样的人,怎么会故意捉弄他?一定是无心的,他讨论蛇时那么自在,根本就不是怕蛇的样子。很久之后罗杰才知道自己当年的谬误有多大。 而他的年轻雇主,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孩童般的好奇心与成年人的明哲保身并行不悖,追求意志自由与极端维护秩序存于一身。有时冷静理性到近乎冷漠,有时却又显露出脉脉的温情。他为人真诚坦然,然而罗杰从未见他真正对谁敞开心扉。温文、克制,一成不变的从容微笑,似乎是他最好的面具。 罗杰有时想,这种面具要是与他的处境无关才是有鬼。 身为皇帝与第二任妻子的长子,沈斯晔上面还有一个年长八岁的哥哥受封皇储。而他父母的政治婚姻早已近乎破裂,能勉强维系多年的分居已是不易。因此他并不受父亲的喜爱,尽管背后有势力强大的外家,但沈斯晔本人几乎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这一点从他出国读书、而非如其他皇室成员一样就读历史悠久的燕京大学,也隐约可见端倪。 望着身边岩缝里艰难求生的一束盎然绿草,罗杰怜悯地无声一叹。 上午沈斯晔想去划船,罗杰和安全组的人没的说自然得跟上,只留了一个人看家;隔壁帐篷的一对双胞胎这两天和沈斯晔迅速混熟,也嚷着要去。他们父母对这个剑桥的年轻人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连嘱咐都没有就把孩子放走了。 沈斯晔一时心血来潮,去牵了租来的棕色马过来骑上,双胞胎一前一后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跟着马儿轻轻跃动的脚步咯咯大笑,让挽着缰绳的人清峻眉宇间也柔和了不少。 林中的湖泊并不远。流水映照着静谧的天空,清风淡淡拂过面颊,阳光暖洋洋的引人困倦。罗杰倚着一段木头坐着,鸟儿清脆的啁啾逐渐在耳边飘忽,忽而很近,忽而又很远…… 就在他即将会见周公时,小男孩忽然欢喜的大叫起来:“鱼!鱼!” 罗杰一个激灵醒过来。沈斯晔正在收杆,一条肥硕的大鱼扑腾着挣扎,溅的他身上都是水花。双胞胎中的妹妹想去抓大鱼,险些一跤栽进水里,小男孩也不顾的鱼了,一把抓住自己妹妹,结果用力过大,两个孩子都在水边青苔上摔了个屁股墩。 “哎哟!”罗杰连忙去扶起他们。两个孩子倒没哭,小女孩只是抿了抿嘴,伸出小手帮哥哥抹去裤子上的青苔印。沈斯晔望之一笑,拆了鱼钩把鱼放进水桶。小男孩回到他身边坐着,他在小家伙肩上拍了拍,认真而悄声的说了句话。罗杰只能看见小家伙红着脸挺了挺胸,脸上的雀斑印更明显了。 午后,剖鱼的任务就交给了安全组,罗杰则被派去研究烤鱼技术。 金色的阳光暖如醇酒,从山毛榉和菩提树的枝叶缝隙里漏下来,树叶的颜色越发浓绿深沉,馥郁芬芳的草木气息令人格外心旷神怡。一个完美的秋天下午就如同一个完美的爱人,让人只想依偎在它怀抱之中薰然欲醉。但沈斯晔却只能拿出笔记本电脑,倚在帐篷前开始工作。他出来露营是忙中偷闲,两篇论文的的最后交稿日已经迫在眉睫,而这里比他在剑桥的宿舍要舒适的多,没理由不干活。直到翻到文档最后一页,才释然的吁了口气。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进退俱都听令号,违令项上吃一刀!” 刚想伸个懒腰,铃声被他设成《定军山》的手机却响了。 手机号码只有几个至亲知道,外人自然会先联系助理。沈斯晔皱起眉,有些被打扰的不悦;想到这一点,还是飞快的掏出手机。虽然来电的人地位高贵,但他并没有客套的打算。横竖他又不是宰予,既不昼寝,自然也不会心虚。 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沈斯晔歪着头,继续飞速操作膝盖上的笔记本,与此同时颇为于礼不合地懒洋洋随口答话,全没有应该有的恭敬谨慎。这一幕若是给媒体看到,大概又会议论什么“不友不恭”;不过横竖他无需介意,而电话那边的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不可能!” 平稳的声调骤然拔高,震得打盹的莎丽都汪汪叫起来。罗杰和安全组立刻紧张的看着他,却只看见端王紧皱着眉头。“父亲会怎么说,你想过没有?” 他越听电话,表情越是惊讶严峻。后来索性甩了笔记本,站起来走来走去的与人争论。 “……你不想想这可能么?以苏家的家世能由得你这样?何况你那个谁还是忻都……”沈斯晔的声音顿了顿,似是在努力克制情绪,言语间比一月的溪水还要冷。“现在到你结婚只有三个月了,多少人都在盯着你们,舆论会怎么评论你贸然退婚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苏家又不是我家!而且你让我用什么名义去劝?” “——我没有脾气不好!” 他蓦地抬高了声音,几只松鼠吱吱叫着逃开。树叶一阵簌簌乱动。罗杰与安全组面面相觑。沈斯晔深深喘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眉头紧锁心不守舍的走回来,途中险些被横生的灌木树根绊倒。咬着牙沉默良久,他忽然笑了,那个笑容锋利如刀,看的助理一阵心惊。 “我去骑马走一走。你们不必跟着。” 未及反应,沈斯晔已经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急雨般的马蹄声远去在林间,罗杰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消失的影子都不见。 端王高中毕业后曾在陆军服役一年半,这个罗杰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的骑术娴熟至此。这也是两年多里罗杰第一次见他气急失态。他咽了口唾沫,开始拨打沈斯晔的手机。 自然是没人接听。安全组的几位着急起来,罗杰读过几本初级心理学,知道这时不宜火上浇油;虽然沈斯晔有时候有些任性,但这一年多足以让罗杰大致有信心。他拔脚奔回帐篷,飞快的开启了便携定位系统,运指如飞的输入自己的专属密码。 系统开启。罗杰紧张的盯着屏幕。但屏幕上却很快闪现出“对不起,您的定位对方关闭了定位仪”!他原本寄希望于是卫星信号不好,徒劳的重试两次后才意识到,这台机器是军方研制的,怎么可能有信号不好的纰漏。安全组没有罗杰那么多的顾虑,当即准备四散前往寻找,要不是罗杰死命拦着,说不定他们连报警的事都干得出来。 罗杰苦笑。安全组只需要负责端王的安全,但他的任务还包括维护沈斯晔的公众形象。这种近于负气出走的行为,一旦被媒体发掘,以帝国国内对皇室成员不遗余力的八卦热情,不闹的满城风雨,他就穿上超人服去长安宫门前倒立!何况偌大一个森林公园,又去哪里大海捞针的找去? 还好如他所想,不到二十分钟,离家出走的人自动回来了。 沈斯晔高高坐在马背上,一双眼睛已恢复了看不透的清深,脸上亦无多余表情。但他承认错误还是很诚恳的,说当时一时冲动之下就把腕表内置定位器拆了,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任性,请他谅解。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半低着头,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霾。 事态未明,罗杰只能谨慎的保持着沉默,直觉却敏锐地感觉到,恐怕有什么事情不好了。 罗杰和安全组忙着收拾行李。隔壁的夫妇带着孩子去林中商店购物,沈斯晔靠着树干发呆,只有莎丽恋恋不舍的咬着他的裤脚,湿润的眼里充满悲伤。她用前爪抱住沈斯晔的腿,鼻子蹭着他的手,呜呜哀鸣。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沈斯晔低下头,摸了摸莎丽的脑袋。凉风拂过林间,他站在异国的土地上,心绪复杂。 不知道丧钟会为谁而鸣? 5非战之罪也 开学前两天,锦书正在公寓收拾以前的课本和笔记,导师忽然打了电话过来,兴冲冲的嚷:“快快!到我办公室!有礼物!” 锦书大乐。她飞速赶过去,几位同门师兄弟都已经到了。锦书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转过身偷偷问外号是“粉嫩”的师兄:“是什么?” 粉嫩师兄也偷偷回答:“你以为以老头的品味还能有什么……” 她的伟大导师埃德加·约瑟夫教授整个八月都在南美一家研究所交流。老头一回来就兴冲冲召唤起自家几个研究生,献宝一样分发巴西的咖啡豆。几个学生先后告辞,教授却神秘的把锦书叫住。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师生两个,老头才笑眯眯地说:“劳拉,多谢你的薄荷油我才没有被蚊子叮死!喏,这里有一个特别的小礼物!” “我看您脸上还是有很多斑点,而且准确地说那叫‘风油精’。”锦书耸耸肩,笑着道谢然后接过来拆包装。“可惜您不是二月去,不然还有桑巴舞可以看——咦?” 她手里是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盒盖,赫然是一支镶嵌孔雀蓝锆石的金色吸管。 “这是喝马黛茶的吸管,我记得你们国家好像以青色和金色为标志,所以就买下了它。”教授得意洋洋,自吹自擂。“有个小贩以为我是观光客,竟然出价50美金,而我是以5美金的价格买下的!最后那个小贩被我讨价还价的都快哭了!” “……”锦书抚额,好一阵无力。“谢谢您。不过那是我们皇室的标志,您大概记错了?” 教授皱起眉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别管什么皇室不皇室,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们又不能把颜色注册专利,话说回来,如果他们要这样做,那一定是一群笨猪。” 教授对帝国皇室好像总有偏见,以前她就发现了。她固然爱国,但立宪制下的皇室只是存在于报纸上的人,锦书也懒得为他们辩驳,转而问教授交流效果如何。 “还不错——不过劳拉你能不能去煮一壶咖啡?” 老先生眨着眼充满期待的看着她,锦书只好恪尽学生之职,认命的起身干活。老头乐的享受有事弟子服其劳,一边看锦书忙,一边跟她瞎扯闲聊,炫耀他曾经一顿吃了十几盘烤肉。 等锦书端着咖啡壶过来,老头从抽屉底层掏出两个杯子,翕动着鼻翼希冀道:“啊!多么芬芳!一杯南国的温暖,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 锦书淡定把杯子递给教授:“您可千万别去林间隐没,那里蚊子最多。” 老头大笑不已。锦书当仁不让的给自己也斟满一杯,夹了方糖丢进杯子。教授喝了口咖啡,悠然问她:“你明年暑假开始实习,现在是否可以确定了?” 锦书正注目观察着迅速融化的方糖,随口回答:“是的,不过……都有哪些地方接受我们?” 教授于是放下咖啡杯,伸长胳膊找了个夹子,低头一页页翻开。“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澳洲国立大学、中国燕京大学。当然,还有我们自己的实验室。我并不建议你留下,每所学校都会为你们提供来回机票,多么划算!而且按照你以往高的惊人的gpa,也很容易申请到那边的奖学金。” 锦书眼睛明显的闪亮起来! 老头大马金刀的把腿架到桌子上,洋洋自得:“怎么样?这可是我们当年扯皮好久才达成的协议!用你们的谚语怎么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老师您是我们的英雄!”锦书奉承他,似乎看到美好的实习生活在朝自己挥小手,一时心旌飘摇。“哪里都很好,有点无法选择……我能不能再想想?” “当然可以,鉴于在美国是我负责本项实习,你们可以推迟到明年五月之前再告诉我决定,”教授十分宽容,他很乐意为学生提供这种方便,“如果你选择去中国,最终的实习地点会安排在忻禞恰!?br / “不是在燕京?”锦书脸上露出一点意外之色。她喜欢那座城市。 教授摇摇头,解释道:“忻都地处亚热带,旱季雨季分明,你们是去做当地流行病例研究,那里取样最为得天独厚。而且研究中心的设备都是与燕京大学联网,分析数据也非常便利。” 锦书心里果然一动,抬头看着教授,欲言又止。 “但你也要知道,那里条件不太好。”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里有一瞬间的惘然。他随即恢复了平静,注视着眼前的学生,语气温缓。“与燕京或者悉尼相比,榄城可不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我读博士的时候就曾在榄城实习半年,四十年过去了,那里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发展。” “劳拉,你的国家光荣而伟大,但在统治殖民地上,做的似乎不怎么好。” 锦书小声嘀咕:“那里名义上是海外行省……” 教授善意的笑笑,合上夹子。“我们不讨论政治。我只是想告诉你,假如你选择去忻都,就要做好防护工作。这个临行之前我们都会再有培训,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们。在你的前几届有一位硕士生也选择去榄城实习,但他在那里感染了疟疾,差点没能回来。” 一边思考着实习地点,她在这里度过的第七个中秋夜到来了。 整个中秋一天,锦书都泡在实验室与猪大流感病毒顽强奋战。她本硕博都在这里读下来,因此节约了一些时间,不出意外,后年夏天就能答辩拿到学位。这样想一想,也能鼓舞一点士气。对于锦书而言,就是忍受恶心的微波食物,下午还能神采奕奕的进实验室。 她从出生就跟着父母驻外,只有十三岁时在国内短暂的上了几个月初中。但何夫人厨艺颇佳,总能利用各种食材做出正宗的中餐。何大使驻跸奥地利期间,他夫人还在官邸后花园里种了蔬菜,锦书甚至记得那一段早餐总能吃上荠菜肉馄饨。对比现在,真是让人满怀心酸…… 她和室友玛丽庆祝中秋的方式是到一家中餐馆吃饭。锦书充满希望的前来一试,结果翻开菜单就失望了,无精打采的点了一道炒面。玛丽倒是乐滋滋的点了一份甜酸鸡套餐。 看到锦书一脸绝望地翻搅着面条,玛丽善意建议:“想想非洲难民……” 于是锦书木然地吞咽着炒面,心里泪流满面地想着回国。 回程路上,玛丽开着车,锦书坐在副驾驶上喝可乐。夜风微凉,手机在这时滴滴响了。锦书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颇有些意外: “爸爸?” 父亲说给她带了今年的新桂花,嘱咐她过几天给外祖母写封信。言简意赅地指示完毕,何大使似乎很忙,连锦书的学习近况都没问就挂了电话。 锦书的外祖母家姓吴,世居西湖之畔,年年都给海外的女儿女婿寄来桂花杭白菊新鲜龙井之类的土产。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锦书至今没去过杭州,但心向往之已久。 何夫人是她外祖母唯一的女儿,锦书还有两位舅舅,都陪着老太太住在余杭。她的几位表姊妹接受的都是传统的中式教育,养的温蕴秀雅。吴家原本就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小姐们都是一时闺秀,几百年只出了何夫人吴霜这个异类。 当年吴霜坚决不肯就读私立女子学校,本科在燕京大学学英语,毕业后考进了外交部翻译局。她与当时年轻的参赞何麓衡在那里相识,几乎以闪电速度便把自己嫁了出去。何家人多半在海外发展,用吴家的话说,就是“根基太浅”,本来是不赞同的,但也奈何她不得。吴霜生性爽朗豁达,与沉稳的何麓衡相得益彰,婚后她随丈夫驻外,几十年来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吴家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么一倒腾的后果就是,本来在吴霜身上就不多的书香风流,到了锦书更是所剩无几。 她的表姊妹们学的是古琴,锦书学的是钢琴;表姊妹们几岁就能熟读唐诗宋词,锦书小时候的课本里是十四行诗;表姊妹们在桂花树下品狮峰龙井,锦书用实验室的液氮冷冻香蕉;表姊妹们出口成章文采风流,锦书拿刀切人毫不手软…… 扯远了。 老太太不愿坐飞机,锦书因此从没见过外祖母,何夫人前些年回去过几次,却是孤身一人,丈夫儿女都没随行,且回来后总会低落几日。吴夫人虽然对锦书的专业颇有微词(“劳力者治于人!”,她一直这么认为),但对唯一的外孙女仍然十分疼爱,年年都寄裁好的丝绸衣裳过来。 所以晴朗的周末下午,锦书独自开车去了波士顿总领事馆。何大使来出席一个国内企业的并购仪式,锦书从不喜欢张扬,她父亲亦不会因私废公,便让女儿自己来取。 才拐进总领事馆所在的街区路口,锦书不由得一怔,下意识踩住刹车。 ——围绕着领事馆浅灰色的办公楼,照她粗略目测,大概有几百人坐在门前的草坪上。 服装是统一的绿色,人群举着电子扩音器高喊口号,各色标语旗帜挑的老高。黄|色警戒线外是本地负责维护治安的警察,抗议者与警察彼此相安无事。横竖只要不违反本地治安法规,警察们就不会主动制止。敌意的目光向她投射而来,锦书在发呆的一瞬间,挡风玻璃上已经被泼了两勺子酱汤。 锦书张口结舌了几秒,当机立断开始倒车。 好在退路仍在。领事馆的侧门掩映在一片幽静的林荫里,安静到只有北飞的候鸟啁啾。但因为局势紧张,锦书等待了一刻钟才被允许入内。外交官们对这种阵仗见多不怪,工作的依旧井井有条。她确认了父亲在五楼会议室,便按图索骥的找了过去。推开门,何大使正负手站在会议室窗前,若有所思的俯视着窗外。锦书轻声喊:“爸爸……” 何大使招手让她过去。锦书走到父亲身边,也看向楼下。从这个角度能俯瞰全局,她这才得以看清横幅上写的英文大写粗体字样——“殖民者去死!”“还我主权!”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吸了口凉气,顿时明白了状况。 ——帝国二百年前征服了忻都,于首府榄城设立总督府,派驻高级官员,并有军队护航。忻都地理位置重要、自然资源丰富,帝国为了保住这块肥肉下了不少力气,殖民地自二战以来亦从未放弃过独立的努力。“亚穆纳河之子”作为独立运动的领导者,发动几场游行已经是家常便饭,去年他们甚至在忻都西北山区建立了根据地,成立了武装。诸如聚集在帝国驻海外使馆门前,更是常见到每到换季就会发生一次。除了别有用心的国外媒体还会报道,如今早已引不起公众的注意。 锦书对政治的了解不比她对国学的了解更多,但从小见这种架势见得不少,这时也看出一点不同来——这次人数比以往几乎多了一倍。声势壮大的抗议者胆气颇壮,一遍遍的高喊着口号,群情激奋。这附近又无民居,不会有人投诉扰民,是以人群有恃无恐。尽管隔着两层玻璃,仍然阻止不了袭人声浪。 “这次人多,是因为明年初就有首相大选。”父亲看出女儿的疑惑,耐心的解释道。“要占据话语权,最好的办法就是压住别人的声音。”锦书点点头。这个她还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有兴趣。“桂花您带来了吧?” 当父亲的只好叹了口气。楼下的抗议者们仍未离去,好像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何大使见惯了大风大浪,平静的胜似闲庭信步,但锦书定力还不够,思绪几次三番都被口号搅乱了。 她自然是爱国的,但作为一个准医学工作者,即使是出于人道主义,锦书对殖民地还是十分同情。因为卫生条件和防护措施不够,一些本来能避免的传染病年年爆发;那里初生婴儿的死亡率也高到了离谱的程度,锦书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数据时,她还怀疑小数点是不是点错了位置!所以她对这些只知道喊口号的人有着几乎本能的反感——在她看来,与其浪费金钱时间在这里折腾,不如把钱花在为孩子接种疫苗上。 她曾向父亲表达过这种困惑,父亲沉默良久,才淡淡的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这样说就代表着他不想深谈。锦书索性也放弃了追问。父女俩一时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俯视着窗下的众生相。 “爸爸什么时候回国?” 何大使沉吟片刻,方缓缓道:“小锦,爸爸也不瞒你了。我回国就准备递交辞呈。” 锦书一时愕然!“为什么?” 大使阁下莞尔一笑,反问她:“你想不想爸爸将来担任外交大臣?” 偏着头思索片刻,锦书摇摇头道:“不……还是算了。”言罢似有所悟。 “真乖。”何大使轻轻一合掌,语带欣慰。“我不想回国参加这次大选组阁,刚好心脏不好,而且儿子又快结婚了,我正该去含饴弄孙,可不想再掺和进去。”他叹息,但脸上并不见忧色,反倒有种即将如释重负的坦然平静。“行已有耻,使于四方而不辱君命,扪心自问,这时候辞职也算问心无愧了。记得不要对别人讲。” 锦书了然的点头,又小声问:“妈妈呢?” “你妈很支持。”何大使笑笑,“她早就劝过我,是我没下定决心。” 锦书轻轻舒了口气。她原本担心父亲是被迫去职,但幸而看起来并非如此。 “不过,”父亲抬一抬眼镜,看向女儿的目光慈爱里混杂着歉疚。“以后就只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锦书少不得安慰父亲一番。她哥哥独自在德国读了近十年书都熬过来了,而且混得很好,连媳妇都骗到了手;何况这几年她早就习惯了独立生活,除了偶尔被研究任务和paper逼得想死,日子过得颇为自在,哪有她爸想的那么惨? 就像母亲曾经说的,她爸爸就爱操心,对于儿女的事情,简直恨不得考虑的万无一失。早早辞职,省下点心力,对他的健康必定大有好处。锦书这样想着,心情也轻松起来。每逢节日都是使馆最忙的时候,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没与家人一起度过一个完整的新年。母亲为此不知私下抱怨了多少次,以后一家人团圆…… “砰!” 就在她冥想的时分,窗玻璃忽然被猛然击中。锦书未及反应,已经被父亲一把拖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粉碎的番茄,鲜红汁液淋淋漓漓,粘在窗面上流淌成河。锦书不由由衷的惊叹道:“哎呀呀!” 何大使原本以为是什么暴力袭击,这时也不禁苦笑,叹气说又得给保洁人员增加麻烦。能把番茄砸中五楼玻璃,这人臂力可委实不简单,为什么不去参加奥运会? 锦书额角滴下一滴冷汗,嘀咕道:“干嘛不扔鸡蛋呢?蛋清干了还能补玻璃……” 父亲睨了她一眼:“怎么,你想做番茄蛋汤?” ……她有时真心觉得,自己性格中某些恶趣味是遗传自父亲。 等到锦书参加的校际艺术社团开始一年一度的招新,她也是多年资深会员了,就过去帮着捧场。医学院不在主校区,而本校与it和威尔斯利学院向来关系友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虽然按锦书的看法,两校男生多半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人气就是这样高上去的啊。 东方人总是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轻。锦书只是随便的穿了条牛仔裤过去,好几次被误以为是新生而搭讪。等她笑眯眯地往副社长席上一坐,当即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欢迎加入我们。”锦书第不知多少次微笑着把一本材料递给眼前的新生,想想又补了一句,“明年春天请注意花粉过敏。” “好的,谢谢你。” 对面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说的却是一口纯正的国语,声音既柔且清,一字字如有珠玉声。锦书这半年几乎没在学校说过汉语,不由有些讶异的抬头。那个女孩儿大概以为她听不懂,连忙用英语道歉。女孩子长的极可爱,五官精致到臻于完美,看的锦书暗暗赞叹。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一双慧黠灵动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眸中若有水光流转,隐隐透出三分熟悉。 世界真是小。 “真巧,”她也改用久违的汉语,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白衣的小女孩。“我见过你哦。” 女孩子轻轻“啊”了一声,圆眼睛里露出既困惑又措手不及的神情,看的锦书不好意思再开玩笑,当下解释清楚。少女轻轻舒了口气,眼珠儿一转陡然明亮:“就是你把泥人卖给我哥哥的?” 锦书说:“对,当时是我看店。”想了想又补了句:“对成品还满意么?” 小女孩满足的吁口气,使劲点头。锦书很满意,这大概算是为朋友的小店拉到了一个潜在回头客吧?她低头看看女孩子填写的申请表。姓名一栏上,用流畅清隽的花体字写着“anne shen”。 “anne?”锦书念了出来。很普通的英文名字,倒是挺符合主人的甜美气质。“你汉语名字呢?” 女孩子有些烦恼的歪了歪头。 “……我叫斯允。” 6结束与开始 十六岁的承华公主,谢皇后的小女儿,端王的妹妹,在国外上学。 这就是皇室对外公开的关于嘉音的所有资料,未成年的孩子并不需要对家庭承担什么责任,相反,他们被严密的保护起来,保证不受到不希望的打扰。通常情况下,安全都被放在第一位,然后照顾的才是皇室成员的情感需求;于是嘉音没有朋友。 小时候还不觉得,总有几个同龄的玩伴;但如今,她只能与几个室友用英语聊天。甚至连中秋,她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度过的。哥哥似乎很忙,而且心情也不怎么好;嘉音不敢使劲打扰他,可是真的是寂寞啊…… 第无数次从窗边走回来,嘉音终于懊恼地捡起了书本。是诗人华兹华斯的诗集。她选修了英国文学课程,磨蹭到现在也没读完。随手翻开,就是这样一句“我曾在陌生人中间做客,在那遥远的海外;英格兰!那时我才懂得,我对你多么挚爱。” 托着腮深深叹了口气,嘉音终于把书本放下,决定出去走一走。 可是在这种国际都市里,想找到个安静的地方也不容易。不像长安宫,几乎时时处处都安静的只有鸟鸣声。月色倒是很好,下弦月高高挂在天边,像一抹闪亮的微笑。 想了想,嘉音还是给哥哥打了个电话。 “……嘉嘉?”接通的时候,沈斯晔听起来有点疲惫。“什么事?” “不……没什么。”嘉音怔了怔。“哥哥,你最近很忙么?”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下。随即她哥哥苦笑道:“是啊。”他并不肯多透露自己在忙什么,只嘱咐她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生病云云。嘉音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换季时的确容易感冒。她挂了电话才觉得有点冷,吸了吸鼻子,对助理说:“我想去海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嘉音无聊地坐在沙滩上,手指深深埋在沙子里,歪着头看天空。深蓝色的夜空深深浅浅,时有轻絮般的云彩遮月。低沉悦耳的潮水声里夹杂着欢歌笑语,每个人似乎都有伴。一个金发女郎牵着条哈士奇在她面前停下,嘉音羡慕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走上去,用英语问:“可以让我和它玩一会么?” “当然。”美貌的女郎一怔,随即友善地笑了,把狗绳递给她。“它叫猫。” 嘉音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猫、猫?” 不待女郎回答,大狗已经兴奋的汪呜一声,前爪着地坐下了。嘉音先是觉得哭笑不得,随即就乐不可支地与“猫”玩在了一起,连又有人走了过来都没注意,直到听到一声含笑的“斯允”。她转过身,正对上了那双柔和而秀丽的眼睛。 “来这里玩?在学校习惯吧?之前我去参加了社团的活动,怎么没看见你?”何锦书颇为热情,但她的热情并不会让嘉音觉得不舒服。然后又嘱咐了她一些留学注意事项,耐心又温和的态度倒让嘉音颇为心折。锦书微微喘了口气,笑着拍了拍金发女郎的肩。 “啊,这是我的室友玛丽。以及,这是我们房东的狗……猫。” 猫嗷呜叫了一声。嘉音扑哧笑了。玛丽又气又笑的接过狗绳:“你们聊,我带它走一走。” “沈斯允,这个名字不像女孩的名字啊。” 锦书沉吟着,笑看不安的女孩子一眼:“像是个小男生哦。对了,你哥哥叫什么?” 嘉音呆了呆。“你不认识他?”她哥哥已经成年,照片在网上一搜一堆。得到了何锦书略带茫然的确认,嘉音放松地轻轻吐了口气。恶作剧的心理忽然冒起来,她歪着头,天真无邪地笑了:“我哥哥啊,叫……沈思思。” 何锦书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睫毛,看着被万古海潮冲刷过的沙滩。 “我昨天才把父母送回国,所以来散散心。” 这个周末,连任两任的帝国驻美大使何麓衡任满归国。大使馆为他举办了声势颇大的欢送晚宴。何麓衡驻美十年,于政商文化界交游不浅,尽管锦书当时忙着实验没有参加,但事后和母亲电话联系的时候,也能想象得出那种盛况。他准备辞职一事并不为外人所知,别人多半以为他这一回国就要参加工党组阁,不久或能成为帝国新一任外交大臣,是以言语之间多有趋奉之意。若是知道他马上要去辞职,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以后就是自己一个人了。 锦书发怔的当儿,嘉音瞄了她一眼。锦书微微蹙着眉头,她的皮肤偏白而血气不足,在月色下这个缺点被弥补了。她并非娇艳绝色的丽人,容貌和气质却浑然天成,就算在不笑时嘴角也总是微微弯起,柔和清雅如一抹流水明月光,教人望之便心生亲近之意。 嘉音怔了片刻,悄悄转回眼来。 那天她缺席社团活动,其实是为了参加一位堂姐的婚礼;贵夫人们认为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在宴席上总是旁敲侧击地问起她三哥的私事——诸如有没有心仪对象之类,直问得嘉音烦不胜烦,借口胃疼提前离席了事。从嘉音读中学开始,帮哥哥收到的粉红小纸条情书就足足装了一麻袋。那些情书她多半偷偷看过,无非是表达一心仰慕的少女情怀,还不招人讨厌;现在可好,人家想的都是送上门来结婚了! 为她挡风遮雨的三哥,在她面前多半时间既强大又冷静。但每当他流露出些微的倦意与孤独、不过须臾便恢复温文平和,她看在眼里,都会难过好久。某种层面上,哥哥更像是妹妹的精神旗帜。他能做到的,她便坚信自己也能做到;倘若连沈斯晔都被迫接受政治联姻…… 嘉音打了个寒噤。再看身边从容安然的医学院研究生何锦书时,心思就有了些变化。有个之前都不曾想到的念头慢慢萌生,其可能性也被她一厢情愿地放大。 小公主托着腮,望着开始涨潮的海上生明月,无声的许了个愿望。 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新闻,却无情地打碎了嘉音试图撮合哥哥和何锦书的念头,并将该计划近乎无限后延。那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混乱局面会降临的如此突然。 长达三个月的乱局,吊足了帝国人民八卦胃口的皇储悔婚事件,肇始于沈斯晔在露营地接到的那个电话。而把皇室打得措手不及的名誉危机,则到了几乎半个月之后才灾难性的急转直下。这期间的热闹,足以拍一出混杂了忠诚与背叛、责任与逃避的伦理剧,和大洒狗血赚小女生们眼泪的悲情青春偶像剧,以及大宅门恩怨的豪门相争剧,甚至还是半部商战片。不幸的是这不是电视剧,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身在其中的当事人们,可半点都笑不起来。 ——这件事开启了长达半年的乱局,江湖称“照片门”;也正是此事,彻底打乱了帝国皇位继承顺位的微妙平衡,成为未来皇位继承法改革的第一块砖石。 其实事后嘉音想了想,还是有不少蛛丝马迹可寻。比如给母亲打电话时,她的欲言又止;给未来大嫂苏娴预祝新婚,苏娴那声隐隐的叹息;大哥那次不着痕迹的转换话题;沈斯晔没时间给她回复邮件…… 但一切事实灾难性的彻底揭开、不可挽回,是十月下旬的那个下午。 嘉音那天有一节艺术类选修课。她曾是中学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对音乐天生有一份灵气。选课对所有学生开放,课上有几张东方面孔,嘉音不认识他们,也无心去结交;虽然隐约感觉到了来自某个女生的敌意,也只当作不知道。 课后有人打开了壁挂电视。嘉音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无聊的扫了一眼电视,全身的血液瞬间如坠冰窟般凝结。 她的长兄,已经订婚的长兄,即将在明年开春与苏家小姐喜结连理的皇储,臂弯里亲热的挽着一个妙龄女子,喁喁低语情投意合,两个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但那个女人却不是他的未婚妻?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部分阅读 妻。更糟糕的是,照片下方清清楚楚的显示出了拍照时间,就是今年的七月底。 嘉音苍白着脸,死死地盯着电视机。本来有些小嘈杂的教室这时也安静了下来,毕竟八卦消息人人都爱。主持人展示完这张引起轩然□的偷拍照片之后,笑着进行了一番充满暗示意味的评论,甚至还把准太子妃苏娴的照片拿来做了一番比较。 新闻在这时结束了,专栏节目接续其后。这个时代的皇室仍然享有尊荣,但充其量不过是国家的吉祥物,也是娱乐版永不过时的话题;可是拿别人家的不幸说事,有意思么?八卦起来固然开心,八卦完了各自散去,只当是看了一场现实版的闹剧,谁会真正在乎当事人的悲欢? 节目开始讨论嫁入皇室的女性们的不幸经历,而不幸的人远远比幸运的要多。嘉音镇静的扣上了琴盒。她站起身,乌黑的眼被纤长的睫毛遮住,面无表情的走向门口。她至少还不想在节目里听到母亲的过去。 “……活该。” 耳畔飞入一句轻描淡写的笑谑,嘉音步伐为之一滞。说出这句话的,是个一样黑发黑眸的女生。她手里玩着米奇圆珠笔,眼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看见嘉音冷冷眼神时稍有些底气不足,片刻却又不甘示弱的回视:“看什么?” 嘉音盯着她娇俏的苹果脸,忽然模糊的觉得面熟。无暇去思考,她经过那女生身边时,丢下淡淡一句:“看猴。” 没有回学生公寓,嘉音驱车去了镇上的别墅。这种非常之秋,还是暂避的好。她的助理和保镖们显然也听说了这一爆炸性新闻,一个个面面相觑震惊无语。 嘉音有些疲倦。闭上眼睛带来的只是黑暗,并无此刻她所最为需要的平和安眠。眼前又浮现出长兄与那神秘女子相拥的一幕。虽然只是个拥抱,但谁都能发现他们看彼此目光的缱绻眷恋。平心而论,神秘女友比起正牌准太子妃漂亮不少。苏娴只是清秀,而那一位可称倾国倾城。纵使长在繁花似锦的宫廷,嘉音仍觉得,她是自己生平所见最美之人。 可她是谁? “她是忻都前任财政署长的女儿。毕业于燕京大学,曾经是大哥的同学。” 电话里,沈斯晔没有对妹妹再隐瞒下去。嘉音听着这堪称标准答案的回答,怔了片刻才慢慢说:“……你早就知道?” 她哥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嘉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别胡思乱想。” 嘉音气极反笑:“那是怎样?大哥不可能按计划结婚了,他倒好,苏娴表姐怎么办?万一国会不批准怎么办?你不想想你怎么办啊?” 沈斯晔沉默下去。 苏家历代勋贵,苏娴的曾祖父是二战英雄,父母都曾是高级军官;而祁家小姐却出身殖民地,有一位堂兄是“亚穆纳河之子”的心脏人物、指挥过多次打击政府军的战斗。纵使祁家已声称与“不肖子弟”脱离关系,但游击队似乎游刃有余的财力支持,足以将怀疑的目光吸引到其门楣之上,从中读出某种“非我族类”的不信任。纵使祁家归化帝国前是西南部的王公、又是第一批受封公爵,但这又如何? 从皇储下定决心坦白到现在始料未及的事态,其间只有半个多月。此前在内部的反复斡旋、力求温和的解决,一切努力如今都成了水月镜花。首发在某门户论坛的这张偷拍照片,可谓是一柄利刃,一下子把皇室推到了极为不利的被动境地。若说原来还有可能获得谅解,如今却是当着全天下狠狠掴了苏家一巴掌,他们再有如何激烈的反应都不为过。 退婚是为不信,忤逆尊长之言是为不孝,娶敌酋之女,是为不义。三宗罪在上,足以把皇储压得永世不可翻身。这张照片抖出来,尽管不知背后主使是谁,却是逼着皇储立即给天下一个交待了。 嘉音死死握着话筒,掐的掌心刺痛,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终于她无力地跌坐回沙发里,抬手掩住了眼睛。 7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助理罗杰小心翼翼推门进来时,很意外的看见端王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下桌前练字。房间里漫着墨汁的气味,纵使芬芳却阴郁,恰如窗外连绵的霏霏滛雨。 这种深陷其中却被束缚住、无能为力的滋味,的确不怎么好受…… 文学青年罗杰正在暗自感叹,沈斯晔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问:“有消息了?” “是。”年轻的助理稳了稳心神,低头看着手里简报。“——最新民调显示,有3123的民众表示震惊和不满,267的民众表示这种行为不可接受,只有1288的人表示可以理解。到目前为止,陛下与皇太后陛下均未明确态度。这里有一份东宫传真过来的信件,请您过目。另外,燕京时间昨天上午十点,祁家发布了一份声明。” 沈斯晔颔首示意他继续。 “大意是如果此事伤害到了他人的感情,祁家对此深表歉意,但令怡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支持她自己做出选择。” 祁家倒抖起来了!罗杰心道,这不明摆着是支持自家女儿去抢么?但投入水池的石块连一丝涟漪都未搅起。罗杰看着他无动于衷的表现,不免有些担忧。迟疑片刻,终究无声的一叹,微微欠身。 有些事情,并非他能说的。连眼前的年轻雇主尚且被迫缄口沉默,何况自己? “下官告退。” 门轻轻的关上。橡树叶子在雨中吟唱着哀婉的曲调,连绵秋雨为灰色的古老建筑蒙上轻纱,是海洋气候国家典型的秋昼。 沈斯晔把研好的徽墨放回墨盒,悬肘提笔。需要静下心思考时,他会选择练字。从初入蒙学至今已有二十年,若将洗笔的墨汁收集起来,也足以筑起一座洗砚池了——当然他没有这么无聊的打算。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耳畔似乎又回响起皇储打来的电话。“三弟,我和苏娴的婚约,只怕要取消了。” 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她有家人如此,我们必不能为国会批准,所以我想,你大概要做好准备。” 迁客马蚤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如果得不到解决,我会考虑辞去皇储职务。” 至若滛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我本来已经做好坦白和道歉的准备,但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 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 “三弟,这件事的错误皆因我而起,我会承担这些责任,但世人未必会这样以为。他们可能会误会你,但我不会。” 登斯楼也,则由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无心去写“春和景明”,沈斯晔皱着眉片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把笔掷下。在明如金石的端砚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一缕讥诮。 由于此事实在尴尬,皇室、苏家和祁家暂时都没有什么明确表态,保持着所谓“惊讶的沉默”。然没有消息就是最大的消息,越发引得民众好奇爆棚,一时间简直到了凡有井水处、必聊三角恋的程度。沈斯晔晚上开电视看国内新闻,换台时就有一档讲这个的谈话栏目。 “……皇储殿下与祁小姐在燕京大学相识相恋,迫于家族的压力,殿下被迫订婚,祁小姐则从研究生院休学……” 沈斯晔被主持人甜软的嗓音腻的胃里一阵发酸,尤其他下午才吃下了两片黄油面包。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皱着眉头看了下去。 “……可是,这一对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能不能走到一起,还充满了变数……” 他若有所思的放下遥控器,目光深思。 “毕竟殿下使君有妇,啊,当然还没结婚,这位观众谢谢你的提醒;而祁小姐有那样一个堂兄,居然和我们的驻军交火!当然,我们不能把叛军头目和祁小姐混为一谈,但这却给他们的爱情之路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困难……” 为了避免下午吃的饭吐出来,沈斯晔果断的换了财经频道。皱着眉头灌了一杯红茶,才把胃部的不舒适感压下去。照片摄于七月,曝光却在十月,其间若无人刻意操纵才是咄咄怪事。这才是最令人心惊的部分,不过暂时轮不到他操心。两个女孩子的背后是两个影响力巨大的家族,立场不说针锋相对也绝不一致;所有的舆论都不可能完全始于自发形成,再过一阵,所谓的“民意”也只堪付之一笑。 可不论被如何操纵,民意对上层的决策永远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他恍惚想起,上午祖母给他打电话时严厉的语气。 “暂时不要回国。什么都别主动做。什么态度都别公开。”不复往日慈爱,皇太后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然,警告之意极为明显。“阿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想头,但是皇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条你给我牢牢记住。” 而他当时平静回答:“孙儿知道。” 虽然腹诽不已,沈斯晔还是在明面上遵守了祖母的要求,谨慎的保持着缄默。有些权威,他在挑战前必须先考虑后果。在体制的框架内保护自己并谋取最大利益,这一点他很小就懂。虽然不回国意味着被隔离在核心决策圈以外,但他并不多么在意。 事态看来会往皆大欢喜的方向走,只是可惜了苏娴。 沈斯晔小时候常在苏家盘桓,更与苏娴以姐弟相称了十年。他来英国的第二年,苏娴被正式确认为太子妃人选并定下婚约,婚期一拖再拖,好事将近却飞来噩耗。她本人保持着沉默,但已有报纸声称,因受打击过大,目前仍是东宫准未婚妻的苏娴正在某寺院或者道观静养。但她自事发至今一直闭门谢客,却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如何,苏家大小姐都曾是得到皇太后和皇帝认可的未来太子妃。她在这次事件里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再怎么用“真爱最高”的辩解都没用。正因为这样,沈斯晔发现自己无法对兄长真心的致以祝福。连他尚且如此,祖母和父亲的心情想必更为复杂。 算准了时差,沈斯晔在燕京的下午四点给母亲打电话。谢皇后大概是如今最沉静淡定的一个人,反倒安慰他不必想太多,无愧于心就好。 “妈妈只愿你能随心所欲的活着。”母亲在遥远的电话那端轻轻叹息,“是妈妈无能,没能让你有个快乐的小时候。想做什么就去做,妈妈总会支持你。” 沈斯晔沉默了一会。 “我记得小时候写日记,写的是我想成为长安宫的主人,那篇日记被您没收了。” 像是并不惊讶儿子重提旧事,谢皇后淡淡道:“可你那时才只有九岁。” “妈妈您……”苦笑一声,沈斯晔似乎有些不想继续说下去。“您最近心绞痛有缓解没有?上次那位老中医给您诊过脉了?” 自那张照片发布后,足有两天时间,官方没有任何回应。舆论逐渐分为两派,分别力挺“忠诚”与“真爱”,哓哓不休,硬是把本来涉及深远的事情染上了一层粉桃色彩。充斥纸面的爱情故事只要换个名字就是一本三流小说。即使偶或有媒体提及殖民地的下院席位、矿业股权分割,总是难敌众口,吸引不了少女们的注意,很快就湮没在了汪洋大海少女心里。 阴谋论者从书房出来倒咖啡时,顺便瞥了一眼国内新闻。 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他扬声道:“罗杰!”助理应声而至,面对的是端王没什么表情的脸: “下个月,记得把这个频道的卫星电视付费取消。” 他忍这个频道很久了。 好像有一群欢快的意大利天气从南方飞来,阴霾的天气暂时放晴。阳光温暖了秋天柔和的白日,在窗前放眼一望,深绿的橡树枝叶间已经染上一点秋意,青天下的古老建筑格外宁静深沉。数日没有新闻,就在沈斯晔以为警报暂时解除的当天凌晨——在帝国本土是下午,皇储在国内发布了一则简短的电视声明,诚恳的请求解除婚约、取消婚礼,请求苏娴的原谅,并表示如果有必要,他会考虑辞去皇储职责。 可以想见,这条声明又搅起了多大的波澜! 窗外天色微明,沈斯晔被硬拖起来,睡眼惺忪咬牙切齿的看完了主持人难掩兴奋的国内新闻,转头就给他哥打电话,一接通就拍桌子吼:“皇兄,你再有什么动作之前,能不能先通知我一声?!” 皇储在电话那端好脾气的笑:“我不是和你通过气了?告诉你与告诉公众,没什么区别吧?” “……算了。”沈斯晔一阵无力,抱着话筒跌到沙发上。“父亲和祖母的态度呢?” 皇储微微苦笑:“父亲勃然大怒,说我是不肖子孙,把皇室几百年的颜面都丢光了。祖母没说什么,可她盼望四世同堂盼了多少年。” 沈斯晔沉默了一会。“苏家那边怎么说?” “老爷子想拆了我,苏夫人拦着我不让我去见小娴。你表哥恨不得把我胖揍一顿。”皇储苦笑,“瞧,做坏事就是有报应。” 沈斯晔哼哼冷笑。 “不过,你一定想不到。”皇储顿了顿,声音里掺了一丝复杂。“我下定决心告诉小娴要退婚时,你猜不到她说了句什么——她说,谢天谢地。” 这句话让兄弟两个都默然了片刻。 “也罢。中秋那天打电话给你时,我就已想好,若国会不批准就去辞职,没想到……”皇储轻叹一声,“我若与小娴退婚之后还安坐在东宫宝座上,自己都会良心不安。善恶有报,或许这次是冥冥天意,能让我对自己的作为得到报应。” 沈斯晔冷冷道:“你在得到报应之前,怎么不想想我的处境?” 皇储有些心虚的说:“要不你还是暂避一下……” 暂避已经无法避免了。他身为第二顺位继承人,众矢之的都不足以形容可能面对的局面,如今的事态如同一潭脏水,把但凡沾染的人都泼的犹如落汤鸡。在舆论自由的社会,想洗清事实,若非掌控绝对的话语权,就只能等待时间流逝。而对于他,不管是现在还是可预见的将来,都绝不会拥有这样一种权力。 “我不能回国,去投奔嘉音好了。她在那里的住址到现在还是机密。”沈斯晔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楼下,险些草木皆兵的把摄像头当作照相机,苦笑之余,却也暗暗心惊——祖母执意出钱为嘉音购置一套房屋,是巧合还是隐忍不发? 皇储欣慰道:“那就好那就好。” 沈斯晔笑了笑,又嘱咐了兄长几句。尽管年龄相隔近八岁、又非一母所出,但他们兄弟的感情一直很好,沈斯晔来英国的一应事项都是哥哥为他处理的,就如他今天为嘉音操心一般。 “大哥?”临挂电话之前,沈斯晔像是忽然想起来。“到事态完全明朗之前,我可能不会对你公开表示支持,这个你得清楚,不能怪我!” 皇储立刻表示心领神会。电话两边同时陷入沉默。过了片刻,沈斯晔才慢慢说:“保重。” “你也一样。” 一旦决定逃亡之后,行动就顺利多了。 沈斯晔收拾了两身换洗衣服,带上存储着他所有研究资料的笔记本“小黑”,把无边眼镜换成粗黑框大方镜,堂而皇之的下了楼,轻轻挥袖,一片云彩都不带走;登机八小时之后,于凌晨平安抵达波士顿国际机场。 去时陌上花似锦,不过相隔两个月,这里的蔷薇已然凋零。房间还是一如既往的舒适,只不过凌乱了许多。沈斯晔皱着眉把一堆毛绒玩具推到沙发一侧,长舒一口气安然坐下。嘉音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问他:“喝水么?” 沈斯晔于是从善如流的提出要求:“咖啡加锡兰红茶,放五匙牛奶两块糖,不要放炼||乳|。” 穿着粉红小猫睡衣的嘉音明显还有起床气,闻言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开水冲下去,盖上盖子焖一会,混合了奶油和兰花香的圆润饱满茶香袅袅升起。沈斯晔端着杯子,心满意足的喟叹一声,倒在大号泰迪熊上装死。嘉音抿抿嘴,一句挖苦刚到嘴边,想到他如今处境,心里一软便闭口不言,只默默递给他一盒饼干。 不知道沈斯晔是怎么折腾的,本来清朗端正的眉目变得很平凡,却又和他的真面目颇有相似;相似到安检人员看护照都不会觉得违和,又普通的教人一见即忘。 ……为什么他身边都是会易容术会奇门遁甲的奇人,她的助理们只会禁止她半夜出门? 嘉音提壶给自己也斟一杯茶。她端着杯子却不急着喝,慢慢拨着茶叶,若有所思的眯着眼,只盯着她哥哥看。等到沈斯晔一杯茶下肚,她才悠悠道:“到底是怎样,现在能告诉我了么?” 沈斯晔无言的揉了揉额头,“还以为你刚才祖母附身。” 小朋友瞬间摆脱了面瘫造型。“故意的,我在试着变得有气场一点。你怎么说?”她面无表情时的确颇为高深,有皇太后的隐隐风范,只可惜一笑起来就露了馅。 “也不生气了?” 嘉音睫毛微垂,淡淡道:“反正于事无补,所以想通了。”她压住一个呵欠。 “那好。”沈斯晔笑笑,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斟酌一下,缓缓道。 “我所了解的情况,从中秋那天开始……” 他捧着手绘紫菀花的温热茶杯,开始尽量不带个人感情的叙述。皇储早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那些彷徨与无奈、挣扎和困惑,仇恨与救赎,皇储当时就是用淡淡的语气讲出来,却听得他惊心动魄,连吐槽的反应都迟钝了几分。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上一辈人一些复杂的恩怨,连他也不完全清楚,只能把他所知的尽量告诉嘉音。至于皇储是如何与祁家姑娘相识,想必嘉音知道的比他更多。 伴随着流水般平淡的叙述,在袅袅茶香里,十几天来,他第一次完全抛下了压在心头的重荷。看着嘉音安静的听着他说话,时而瞪大眼睛或者眉头紧皱,反倒暗暗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 嘉音沉默的点点头。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哥哥,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情绪,她深深吸了口气,迎着他担忧而关切的目光,大声道:“快去把脸洗了吧我看着难受!” 沈斯晔无语凝噎。 一一回答了他对于自己学业的关心,嘉音不意外的看见哥哥淡淡欣慰的笑容。 那种笑容暖如秋日,虽清淡却明朗,是她还是小女孩时的最高奖赏。能够克服对黑暗和空间的恐惧而独自入睡、能够鼓足勇气与陌生的同学交流并成为朋友、能够站在竞选学生会长的台上侃侃自如、能够游完一千五百米、能够对着镜头展现自己的自然笑靥—— 尽管有时不想承认,但哥哥对她的影响,比自己想象的都要多。 “能习惯就好。”沈斯晔满意的摸摸她的头,“你对这个专业不讨厌,这就更难得。” 嘉音沉默着,没有立即说话。在她童年的记忆里,只有长兄才需要时刻光芒万丈的面对镜头和公众,而三哥则内敛沉静的不像个孩子,读书、骑马、练习剑术,总是完成的令人赞叹却又低调的默默无闻。只有摆弄他那些仪器或者望着夜空的时候,才会露出他那个年纪应有的模样。 他是孝顺而出色的儿子,是优秀而温和的哥哥,他面对所有人都能做到最好。 “……根据我们以上的分析,这次发布神秘照片的人,究竟是谁的可能性比较大呢?” 换频道居然换到了这种节目,嘉音愕然。听着主持人充满兴奋的语调,她一阵反感,便去拿遥控器,沈斯晔却没有放手。 这节目走向不枉他一番守候。 他若有所思的微眯着眼睛看向电视,神色平静的可怕。电视上西装革履的评论员正侃侃而谈:“最大的得利者是谁?按照这个思路,我们就能找出幕后指使者。这个人一定能从皇储辞职事件中得利,那么,端王恐怕不无干系。他的继承顺位排在第二位,如果皇储放弃继承,他在法律上将毋庸置疑成为第一继承人……” 嘉音愤怒的满脸通红!她想起身去关掉电源,手腕却被沈斯晔一把锢住。 “你松手!”嘉音使劲甩他,尖声道,“松开我!” “关电视有用?”沈斯晔淡淡的看她一眼,“关了电视,他们就能不说了?” “可他们在朝你泼脏水!”嘉音浑身发抖的站着,她恨恨的擦了一把眼睛,胸口急速的起伏:“都是胡说八道!大哥明明知道会这样,为什么不出来澄清事实?” “他自保尚且不及,哪还顾的上我。”沈斯晔平静的捧杯饮茶,赶在节目可能把嘉音也扯进来之前松开手。嘉音立即扑到电视前,一把扯掉了电源。 “这样会缩短电器使用寿命。”沈斯晔微微皱眉,“以后别这样。而且静电对人体也不好。” 嘉音怒道:“看着这个节目我还会短寿呢!”她愤怒的好像一头浑身炸毛、脊背弓起的猫。沈斯晔反倒笑起来,很没诚意的安抚她:“乖,消消气,否则容易出皱纹啊。” 嘉音气鼓鼓的坐倒。沈斯晔拍拍她的头:“其实换个角度看,没有足以支撑结论的证据,仅靠某种猜测就定论,未免不信。”他淡淡道,“如果由我来主持,虽然有了猜测方向,至少不会把定案根据建立在不实的基础之上。” “——你知道是谁?”嘉音蓦然扭头看过来。 沈斯晔诚挚的回答:“不知道。” 嘉音被噎住了。沈斯晔不再多言,淡淡端起茶杯。 具体到哪个人尚未确定,但这背后的财团势力,他却能猜的八九成。 苏家旗下的投资公司,是世界顶级军火企业的控股股东,在忻都多有慈善援建。此事一出,苏家已经削减了对殖民地明年的慈善捐赠额度,坊间甚至有传言说他们会对那里进行经济报复——只要关闭在当地的工厂,就足以让几万人失业无着。 谁最希望看到这种结果? 单指一推滑落到鼻梁的眼镜,他微微冷笑。 把他拉出来做幌子虽然拙劣,但因为格外惊悚,反倒让不明就里的民众觉得真实,障眼法虚晃一招,当真是一招好棋。政治和商业利益一旦挂钩,就是这么龌龊。想必至此,谢家不会再沉默下去。他的母族从来都不茫然等待,他们等候最好的时机。 这么多年最大的挑战就是考试和论文,真正面临阴谋、危机和斗争的时刻,体内的野心因子似乎渐渐苏醒,他竟然有些兴奋的期待起彻底翻盘那一天。权势固然对操纵者是莫大的危险,但很少有人能抵御住诱惑。他想,他大概也不是例外之一。 收敛了心神,沈斯晔对有些惊疑的妹妹安抚一笑:“你饿不饿?我去做饭。” 煮了一锅阴米粥,锅子炖在炉火上,沈斯晔坐在餐桌边闲闲翻看本地的报纸。阴米是蒸熟晾干封好的新糯米,煮好后撒点白糖就十分香甜,只可惜此处没有桂花糖,让某种意义上身为完美主义者的沈斯晔颇为遗憾。 想到桂花糖,于是又想到了另一种美食。“我还会做江米藕,哪天可以做给你吃。” 嘉音捂着脸哀叹一声:“不要活了,我好想回去……”她吃了一个月三明治之后,觉得自己都快要变成夹心面包了。沈斯晔笑的有点不怀好意。他好整以暇的捏了块饼干,本想继续进行阴险的美食回忆之旅,却诧异的止住了话头。 “唔?” 从半块幸运饼干里抽出一张小纸条,沈斯晔看着看着,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你会在三年内结婚】 “……开什么玩笑。” 正确预测了未来的纸条本应得到奖赏,却被粗暴地揉作一团,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后落进了垃圾箱。而做出此等暴行的人并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将会为轻率丢弃了珍贵的纪念品而后悔万分。 ——如同旧日的好时光,再也找不回来,永远杳无踪迹。 8衣香鬓影 锦书感冒了。幸而症状不重,她只带了个口罩就照旧去实验室。由于这时候本市正好流感肆虐,她的同学们纷纷报以一种“哎呀真好可以取样”的心态,欢乐地前来探望,顺便做个咽拭子检测,反正实验室就有设备,用起来极其方便。锦书开始还抱着一种为医学献身的精神加以配合,在连续被三个人取样后终于翻脸勃然大怒,把姗姗来迟的粉嫩师兄赶了回去。 粉嫩师兄武力值尚且不如锦书,只能高举双手被扫地出门,嘴里嘀嘀咕咕:“说不定他们的取样被污染了呢?别人想做检查都没有这么方便的机会的……” 锦书反驳道:“我每次都用盐水漱过口!” “哎呀这也不能排除在此过程中它们发生了基因突变……”粉嫩师兄试图狡辩。 锦书忽然安静下来。她抱起胳膊,靠到墙上冲着粉嫩师兄抬抬下颌,灿烂一笑:“比尔,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她笑的有如二月春风:“好消息就是,我们项目组决定用你的名字,为新发现的一种疑似可致人智商锐减的病毒命名。” 半天后三份检测相继出了结果,幸好只是普通感冒。由于担心会造成污染,锦书没敢进实验室,强撑着看了一会书,终于头晕到支撑不住,只得跟教授请了假,溜去找自己在内科实习的同学。 去了还被嘲笑呢,说你们不是专门研究这个么?怎么还来开药?怎么不干脆自己开发疫苗一针打下去?锦书虚心的点头说是是知道了,回去就去培养,保证一针下去立刻就到了西方极乐,啊换成你们的宗教体系就是见到基督耶稣,当然我更愿意觐见飞天面条大神…… 话虽这么说,药吃了很快就见了效果。她谢绝了粉嫩师兄给她买雪糕的提议,借教授的电咖啡壶煮了一壶热水,抱着杯子喝了一个多小时。这种时候,她宁可相信古老的智慧。 晚上她团在沙发上看电视,鼻头通红喷嚏不止。玛丽递给她一块削好的苹果,叹气道:“你爸要是知道了,准得担心死。啊哈,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天天打电话?” 锦书发出鼻音浓重的某种声音。玛丽懒洋洋的把水果刀丢进盘子,揶揄道:“我说的没错吧,daddy的小甜心?” 锦书有气无力的瞪了她一眼。 何麓衡在月初回国,立即递交了辞呈。但时隔半个月,首相才正式批准了他的辞职,等到月中锦书从新闻上看到,她爸的辞呈已经报皇帝签署了。她不知道这其中又有多少阻折,但父亲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轻松。 国内对于自家驻美大使的忽然请辞颇为惊讶。锦书在实验间隙偶尔上网看两眼国内新闻,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多半是猜测与此次首相大选有关。在这个政治娱乐化的时代,身为公众人物本来就有义务忍受这些,但身在其中就不太妙了。好在不久这条新闻就为皇储的爆炸性新闻所取代,何家人的生活很快重归平静。 锦书和玛丽常看的夜间频道本来就靠娱乐节目的收视率存活,当然不会放过这么轰动的消息。玛丽盘膝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直叹气:“看看,又一个仙度瑞拉。” 锦书心有戚戚焉的点头。就气质风度,那位绯闻女友颇有费雯丽的风致。 玛丽咬着饼干,含含糊糊的问:“你们国家的皇储叫什么名字?” 锦书惭愧道:“忘了……” 玛丽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恨铁不成刚:“我们一起住了这么久,你怎么对娱乐事业就一点兴趣都没有呢?枉费了我年年拖着你看学院奖颁奖啊!你知不知道这样让我很有失败感?” 锦书顾左右而不言他的装死。这时电视上镜头一转,换成了帝国国内的街头采访,自然都是有翻译的。 “怎么说呢,那位小姐的确很漂亮,但她的出身要当皇后……好像不太合适……” “说句不好听的话,皇后是一国之母,她、不、够、格。” “她家里出了反政府分子,害的我们好多大兵牺牲在那里,还想母仪天下?” 玛丽拉开冰箱门拿了盒冰淇淋,挖了一大口,闻言颇为不解道:“为什么?” 锦书耸耸肩,随口说:“可能是不能接受未来的皇帝有殖民地血统吧?我瞎猜的啊。” “可惜了,这家伙的未婚妻,不知该有多郁闷。”碧蓝的眼里闪过淡淡的复杂,玛丽沉默了几分钟,“所以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将来跟男朋友玩玩就行了,千万别认真。” 锦书只好默默地把脸别到一边去,结束了这个风中凌乱的话题。 时间过得飞快。约瑟夫教授的长子被公司派驻亚洲分部,去年在那里结婚,于是头生子也在华亭出生。老头非常高兴,准备过一阵就去探望孙子,爱屋及乌的对手下学生们加倍的慈爱。锦书趁机向他提出请假,老头大手一挥就准了。 中德文化交流年将在这个月闭幕,大使馆拟举办一场招待会,算是对国内的响应。万事俱备的前三天,德语翻译却因为肠梗阻而住院,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翻译,无措之际忽然想起了前上司在德语区长大的女儿,只得抱着权且一试的心态来联系锦书。锦书接到使馆的电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尽管动机有点不纯——这种自助餐会,那位特级大厨大概会出山吧?虽然说鸟为食亡,不过锦书坚定的认为自己既不图财又不是鸟,选择性的无视了这一点。 所以在晚会主会场自助餐区看到荔枝时,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心里回响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无人知是荔枝来”,锦书欢快的钻进密闭同传室熟悉设备去了。 她很谨慎的确认了没有噪音来源,才低下头看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当然不是什么高级译员,但读一份稿子自信还干的来。她妈妈以前做过交传,锦书对这个行业并非完全陌生。隔着密封窗,她看见主持人走上台。不意二十多年后,她意外的体验了一次母亲昔年的工作。时光有时就是这么奇妙。 锦书无声的笑笑,喝了口水润润喉咙,戴上耳麦。 稿子念得很顺,只需要掌握好节奏,不至于台上已经结束、自己这里还在翻译即可。但没想到的是看似不多的几页纸,读起来能望山跑死马。期间某位官员信口发挥了几句,锦书满头冷汗的意译出来,幸好还在她的能力之内。 最后一句恰到好处的与台上的讲话同时结束。锦书啪的关掉耳麦,长喘了一大口气,满脑子都是单词乱飞。再抬头就看见一秘正推门进来,和蔼道:“累坏了吧?真是辛苦你了,要不是一时间找不到懂这两门语言的人,怎么也不会这么麻烦你。” 锦书连忙坐起来,一秘虽然年轻,可怎么算也是她的长辈,这副德行要是给她爸看到准能教训她一顿。“不不,我很愿意被麻烦,”她跟在一秘背后,轻声自语。“……可以吃东西。” 这时候自助餐会已经开始,好在餐点实在不错,锦书满怀舒畅的端着盘子,低调的穿梭于衣香鬓影之间,把每种点心都取一点,以免开始就填饱肚子。她一口虾饺一口蛋黄包,一口榴莲酥一口云片糕,感动的泪流满面五体投地,深深地下了毕业就回国的决心。吃完一轮,又贪心不足起身去取。 “schwaraelder kirschtorte?(黑森林蛋糕)” 锦书饶有兴致的偏着头把标签读出来,当即不客气的动手切了一块。 这时有人在她身边用德语说:“你也爱吃这种蛋糕?” 说话的是一位有着明显日耳曼特征的绅士,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上衣口袋里整齐的塞着手帕,仪表堂堂,脸色红润。这种形象总能让她联想到圣诞老人,锦书不觉微笑,亦用德语回答:“当然。” 老先生赞许的点头道:“你的德语很好。” 锦书笑笑,有点小得意:“我是今天的翻译,谢谢您的夸奖。” 老先生恍然,笑眯眯地朝她伸出手,“幸会,弗里德里希·冯·洪堡。” 锦书忙放下盘子,也伸出手去:“幸会,何锦书。” “没关系,你继续吃。”老先生理解的摆摆手,露出和蔼微笑。“这种蛋糕原产于我的家乡,但我有高血压,告别它已经十几年了,就算看着别人吃也会感到愉快。” 锦书不由莞尔,含笑问道:“您是巴符州人?” 老先生有些惊奇的看了她一眼,颔首道:“是的。” 巴符州位于德国西南,锦书曾在奥地利生活了五年。因为居住地曾经接壤的关系,老先生饶有兴趣的与锦书聊起来,她这才得知,眼前的老先生竟是海德堡大学的终身教授,目前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做一年期的客座。她哥哥当年曾经申请这所学校而不得,给当时还小的锦书留下了“这大学非常难考”的印象或说是阴影,此时不由得高山仰止;这让老先生觉得孺子可教,乐意与她交谈,谈着谈着居然有了忘年交的投契。 “你上大学了没有?”洪堡教授端着杯子,热心的建议。“如果还没有,可以来申请海德堡大学,我很愿意为你写推荐信,只要你对这里有兴趣。” 锦书端着餐盘的手轻微一抖。“……谢谢您。可我已经开始读博士了。” 闻言,老先生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你怎么也是博士?可你看上去很小。” 锦书尴尬地笑笑。“看上去年轻”的同义赞美大约等于“幼稚”,就在上个月,她还被以为是本科新生。今日穿着职业装倒还好,平日里都是为了进实验室方便的马尾辫牛仔裤运动鞋;没被说成像是高中生,大约还是那位意图搭讪的师弟客气了。 “我刚才结识了一位剑桥的研究生,尽管在学术上造诣很深,看上去也同样年轻。真是可惜——喏,他过来了,我想你或许有兴趣认识他?”不待锦书回答,洪堡教授已笑着招呼道:“亚历克斯,让我给你介绍一位你的同胞。” 锦书便向着老先生招手的方向抬眼看去。目光触及来人,她的眉梢微微一扬。 沈斯晔端着红酒杯从容的走来,看到洪堡教授身边的锦书时,本来流畅的脚步竟而一滞。 锦书今日穿一身珍珠灰的套装,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雅致文静秀骨姗姗。灿然灯光下,女孩子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睛看过来,像是能直看进人心底。迎着他伸出手,锦书嫣然一笑:“真没想到。” 心里的疑惑终于得以部分解释。沈斯晔顾不得感慨,忙迎上两步握住锦书的手。并不是柔若无骨的触感,她的手微凉纤瘦。修长指尖上有薄薄的茧,那是多年弹琴握笔留下的痕迹。 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敛起眼底些微的笑意。然后若无其事地松手,转身。“关于上次您在剑桥作的讲座,我有几个问题……” 虽然在此重逢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但锦书并不十分惊奇。能看出嘉音家境良好,有一位同样就读名校的哥哥,实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是他在听说她的学校专业后露出一丝惊讶,却不知是为什么。 那位曾经几乎把她惹炸毛的人今天倒是认真严肃,大概是因为有师长在场的缘故。洪堡教授与他用德语讨论着某个法律问题,锦书能听懂,却全然插不进嘴,走开又失礼,只好百无聊赖的站在一边顾盼。高跟鞋磨的脚痛,华美总是与危险相伴而生。锦书素日没有穿高跟鞋的习惯,默默地在心里估算着脚掌承受的压强,万分无奈;最过分的是,盘子里的点心吃完了…… ?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部分阅读 好在那一老一少总算结束了话题,洪堡教授勉力年轻人在法律的道路上继续努力,随即微笑道:“我先行一步,你们慢聊。” 目送着老先生缓步走开,锦书轻轻呼出一口气,四顾无人注意,悄悄活动了一下脚踝。 ——可以称之为悲剧的,一般都会在历史时期内重演。 尖细鞋跟滑向重心之外时,锦书眼疾手快的扶住桌子,崴了一下之后总算没跌倒。幸运的是她平稳的站住了;不幸的是,她的一只鞋子在电光石火之间也飞出一米开外,众目睽睽之下躺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锦书窘的脸颊飞红,正想勉强跳过去,眼前忽然一花。 为她捡起一只鞋子的,仍旧是那个刚刚熟悉的背影。 俯身捡起那只玲珑精致的银色高跟鞋时,沈斯晔还没有多想。他所受的教育是必须礼貌而谦恭的对待女性,正要把鞋子还给她,却忽然起了少有的戏谑之心。 不知为何,他想看她红着脸的模样,宛如初见之时那种强压惊惶。 把这种冲动解释为自己对她的内在还未全然看清,于是心安理得。未做太多耽搁,他走回锦书身边,半蹲下去,伸手轻轻捉住她纤细的脚腕。女孩子双颊晕红,一时显得颇为狼狈,但并未对他的举动加以拒绝。 很聪明。这时若是拉拉扯扯,只会引得更多人注意。 虽然动机不那么单纯,他的动作仍是轻柔而礼貌的,接触到了肌肤,也并不令人感到冒犯。锦书红着脸穿回鞋子,轻声说:“……谢谢你。” “呵,不客气。”沈斯晔笑着长身而起。“又不是第一次了,连我也有了经验。” 锦书咬咬嘴唇,一时难以辨明心里的复杂感受——到底是该感激他的帮助,还是该拿餐盘狠狠敲他的头?清越的目光停驻在她脸上,那人唇角含着一丝笑意:“不过毕竟是有进步,至少这次你没摔下去。” 虽然并不令人反感,但一句话就把恶劣的本性显露无疑。锦书这样确信着,叹了口气。 “三哥!” 宛如天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话音未落,一身橘色裙子的嘉音已飘到了他身边,轻快地嚷:“三哥你在吃什……何姐姐?” 她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看锦书又看看沈斯晔,目光滴溜溜的一转,立刻谄媚道:“你们忙,我去拿点吃的。”还没拔脚开溜,就被锦书微笑着叫住了。 嘉音只好一步步挪回来,笑嘻嘻的打招呼说:“何姐姐,好久不见啊。” 锦书笑笑:“没多久。我听说你们最近好像在排练希腊话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家兄妹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嘉音赶忙眼神亮亮的点头:“我们在排特洛伊战争,我扮演赫拉。你有兴趣参加么?” “我有兴趣没时间,真可惜。”锦书失笑,“怎么不是海伦?” 嘉音幽怨的看了她一眼:“……他们说我太平。” 锦书啼笑皆非。沈斯晔看她们熟稔的交谈,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笑容,打断了嘉音的话:“你们认识?” 嘉音拉长声音,斜斜瞄他一眼:“哦,就许你认识她,我就不能认识了?”一壁心里却在后悔。之前皇储的事把她的心智搅得大乱,自然忘却了这一茬。只可惜,平白丢了一个能取笑哥哥的机会…… 沈斯晔与妹妹互相挖苦的习惯成自然,只是无可奈何的笑笑,而锦书依旧是笑而不语,并无异样之色。嘉音暗暗叹了口气,心道送佛上西天,何况她哥哥还有那个把柄捏在她手里,不用一用安知效果如何?当下心念一转,便笑盈盈的拉着锦书说话。 因为有真·搞事王嘉音在,三个人很快各自端着盘子坐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嘉音在喋喋不休的介绍她的履历,用词夸张到锦书骇笑:“只是实验室民工而已,没这么高端啦……” 沈斯晔却颔首赞叹道:“没想到何小姐是医学院的高材生,真是深藏不露。” 他的笑容在外人眼里光风霁月,看在锦书眼里总觉得带了一丝你知我知的调侃。锦书心知肚明的笑笑,聪明地不肯接他的话头。但那个人似乎对她很有兴趣:“你的德语也非常好,发音很美。在德国住过?” “是奥地利。”锦书终究还没厚颜到接受赞美毫无反应的地步,略略低头笑了笑。“其实我也就是口语还好,过奖了。” 沈斯晔扬眉一笑:“哦?” 锦书一滞,随即垂下目光淡淡道:“我父亲以前在奥地利工作,我在维也纳上了初中。高中来美国,德语就没再继续学下去。” 沈斯晔礼貌的点点头,稍一沉吟后慎重的问:“那不知你和上一任驻美大使是……” 锦书无声的叹了口气。“……那是家父。” 难怪。如此,一切疑惑都能得以解释。 “我国际法入门读物就是令尊执教燕京时主编的教材,这么说我也算他半个弟子。”眼镜片光芒一闪,沈斯晔释然的微笑起来,“失敬失敬,没想到原来是小师妹。” 锦书莞尔一笑,父亲的学生多了去,是以并不在意。嘉音却险些没被果汁呛到。 她哥哥虽然随和,可何曾这样努力地跟人套过近乎?果然是其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么? 沈斯晔没再说下去,目光里有点若有所思,然而恬静清澈的光芒并不让她感到冒犯。嘉音把荔枝核握在手里,慧黠的黑眼睛在她哥哥和锦书身上打着转,“在转鬼心眼”的模样昭然若揭。他们长相固然颇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大异其趣。 若说兄长是沉静的湖泊,那么妹妹就是灵动晶莹的涧底清溪。锦书在心底暗暗品评着,不免对这兄妹俩产生一丝好奇。 远处似乎有人招呼他,沈斯晔回望一眼便皱起眉头。歉意的对锦书微一欠身,他匆匆起身走开。嘉音向她哥哥走去的方向扫了一眼,低低的抱怨道:“怎么又是……”她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喝了好大一口果汁。 轻轻松了口气,锦书看着沈斯晔消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底松弛的同时不知为何有点怅然。收回无谓的心思,又吃了几个荔枝,她对沈嘉音笑笑:“我去拿点饮料。” 9今夕何夕 锦书穿过花团锦簇的人群走到饮料机旁,才发现居然只剩黑咖啡了。她从没有喝清咖啡的习惯,怕晚上失眠,不免有些踌躇。 “怎么又没水了……” 锦书听见熟悉的清朗声音抱怨。她下意识的回过头,果然看到沈斯晔端着个杯子,眉宇间带着点淡淡的倦怠,穿花渡柳的一路信步而来。 仿佛魔法时钟的时针与分针轻轻相合,他们目光相触的刹那,背景音乐忽然停止了播放,大厅在一瞬间陷入诡异的安静。时间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喧哗不入耳,世界的背景都变成了灰色。两人隔着人群目光相对,不知为何都有点无措。 这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如春天第一朵花拂过脸颊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好在这尴尬只持续了几秒。音乐重新响起,沈斯晔轻咳一声,镇定的踱步过来。“我就说他们准备不充分……算了。你喝不喝酒?” 锦书叹气,举了举空空如也的杯子。“我可以喝一点红酒,但我还要开车回去。后天有课,不比你是请假出来的。” “那这样吧,”沈斯晔走到她身边,偏头看了她一眼,眸光明动,笑意宛然。“你来喝酒,我喝咖啡,然后我开你的车送你回去?——不客气。” 锦书盯着眼前潇洒自若的男人,简直恨不得自带x光机,看看他的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构造?一会沉稳一会轻浮,还时不时挑战一番她的下限!沈斯晔接了半杯咖啡,然后毫不迟疑的加了整整三大勺糖。抬头看到锦书的眼神,便有点孩子气的露齿一笑,解释道:“我怕苦。” “……不,我只想问你有没有龋齿。” “以前没换||乳|牙的时候生过蛀牙,后来被我妈妈狠狠教训了一顿,才注意刷牙了。”沈斯晔冲她笑笑,顺手又拎起牛奶壶向杯子里倒了半杯牛奶。 锦书无奈的抚额,喃喃的说:“那我还是喝牛奶算了。” “那是配咖啡的清牛奶,是凉的,而且腻的很。”沈斯晔伸手拦住她,眼里的光芒是认真或是戏谑,她一时却难以分辨。“真不考虑一下我刚才的建议?虽说只是举手之劳,但你也不必为此拒绝。” 锦书倒退一步,客气道:“真的,不用了。”这时候一秘刚好经过,大概听明白了两人的对话,忍着笑道:“那个……何小姐今晚可以住以前的大使官邸,我们还没收拾那处住宅,里边还保持着原貌。” “阁下。”沈斯晔默然回头,“我觉得您更好的建议应该是给咖啡机加水,而不是建议她今晚上住在华盛顿。” 一秘摊手道:“是,下官马上就去办,反正加水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他笑着走开。沈斯晔无奈的揉了揉眉心,只好亡羊补牢:“既然你不需要开车,一起喝杯酒如何?” 锦书向酒水区看了一眼,注意到了酒瓶身上的1982字样,犹豫了一下,理智终究不敌好奇心:“……好。” 沈斯晔领着锦书走到酒水区,他愉快的赶走了要过来服务的男侍者,亲自为锦书斟了大半杯,红酒在璀璨的水晶杯里辗转,仿佛一块柔韧的果冻。锦书低头看看,有点迟疑。她并不习惯喝酒,对自己的酒量没有太大信心。 “等一等。”锦书在百忙之中强调说,“我大概喝不了太多!” “没关系,你自便就好。”他微笑着对她举起杯子,看上去心情颇好。“为了我们的重逢。” “好吧……干杯。” 水晶杯喀的一声轻响,酒液在灯下漾起诱人的红波。锦书浅浅抿了一小口,一瞬间的苦涩酸辣让她蹙起眉来,幸好那酒没有辜负它声名在外,咽下去时已经是混着紫罗兰和橡木清香的醇永,直沁肺腑。锦书从丹田里直舒出一口气。“好酒!” 沈斯晔握着杯子轻轻晃动,嘴角上浮起微笑,抬起明亮的眸子看着她。“其实你若不怕凉可以放块冰,那样香味会更集中。” “我其实对酒了解很少,我只会用医用酒精。”锦书又喝了一口,越喝越觉得醇美,一时竟有些贪杯。“说‘好酒’大概是出于某种习惯,像武侠小说里,看到一把剑不也一定要说‘好剑!’么?” 沈斯晔怔了怔,大笑起来,颊上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侧首问她:“再来一杯如何?” “还是算了,我的酒精耐受度大概不高。”胃部已经全然温暖起来,让她捡回一点理智,试图婉拒,“我很少喝酒,这一杯已经——” 水晶灯粲然明光下,他固执的对她举着杯子,目光里有几分孩子气的执着。锦书怔了怔,心里似乎有些异样。本来可以拒绝他,不知为何却没有。 锦书默然地为自己斟满杯子,不料刚放下酒瓶,桌对面忽地一声娇斥:“喂,这不是给工作人员喝的!” 说话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骄傲高贵的脸微微扬着,脊背挺得笔直,墨蓝色丝绸晚礼服在璀璨灯下流光溢彩,是个颇为出色的美人。她瞥了一眼身穿套装的锦书,嘴角微扬:“一杯酒就是平民们一个月的工资呢,要不是苏伯父赞助,哪能一杯接一杯?”轻轻挽起缀着柔软流苏的开司米披肩,她露出完美的微笑,笑盈盈的目光在沈斯晔脸上一扫:“就算是找只小猫打发时间,至少也要维持品味吧?” 沈斯晔的脸色沉了下去。 “卢小姐,她是我的朋友。”他克制着不悦的神色,淡淡道:“请礼貌一些。” 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奇迹,卢小姐骤然睁大精心描画的眼睛,愕然的看向锦书。锦书垂着睫毛神色淡然,气场淡定的让她气馁。又羡又妒地,卢小姐掩嘴轻笑:“朋友?只怕是一心攀高枝儿往上倒贴——” 沈斯晔锵的搁下酒杯,紧盯着卢小姐,一字一句的道:“伯爵小姐,慎记请勿以己度人。” 他素来为人友善温和,能说出这种程度的话已经是怒极了。卢小姐俏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杏眼里漫起水光,勉强笑道:“是晴宜失礼了。”言罢勉强屈了屈膝,狠狠地剜了锦书一眼,用手绢遮着脸跑了开去。 丝毫没有看那娇柔背影的打算,沈斯晔轻幅度的甩甩头,像是要把负面情绪赶走。“……没想到发生这种事情,真对不起。” 听出他话里的歉意,锦书淡淡说:“只怕我不去就山,山会来就我。”她一直生活在单纯的环境里,还没见过这样针对自己的人,就是再迟钝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如同看待异世界来客对地球文明的指手画脚一般,倒不会多么生气,她只是觉得荒谬。 沈斯晔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好叹了口气,咽下没出口的一句解释。 何锦书毕竟还是个家教良好的好孩子,觉得自己一直装死毕竟不太好,又吃了点水果,便仰头问沈斯晔:“沈先生有没有去过忻都?” 那人正剥荔枝,闻言手指一顿,那枚莹润的荔枝就咕碌碌滚到了盘子里。“去是去过的。”扶了一下眼镜,他微微眯起眼,笑道,“不过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气候没变就没关系。”锦书颇为可惜的瞄了一眼那个荔枝,“那里夏天有多热?” “就榄城而言,大暑季节至少有100华氏度,雨季时降水能到280毫米。”他沉吟片刻,准确的报出一组数据。“冬天也就算了,那里夏天的状况相当糟糕。如果你准备去那里旅行,那么我非常不推荐选择榄城为目的地。”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是去那里实习,夏天比较便于取样。”锦书笑着一叹,却丝毫没有被吓住的意思。“网上的内容都不详细,给我说下你的经验好不好?” 端秀沉静的面具出现了细微裂痕。沈斯晔皱起眉头。“——实习?” 锦书觉得他的态度有点奇怪,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地点点头:“去燕京大学的榄城实验室。我们院和燕大医学院有合作项目,每年交换学生实习。”想起往事,锦书莞尔道:“他们的负责人顾衡飞院士上次来我们学校,还是我做的汉语翻译呢。老先生高血糖高血压什么的一样不缺还想吃蛋糕,害得我们大半夜的去买降压药。”然后她很没有自觉地塞了一块蛋黄酥进嘴,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沈斯晔微微闭了下眼,脸上似乎隐约闪过一丝苦笑。 “我在陆军服役时,曾在忻都空军基地驻留四个月。”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地开始讲不相干的话题。语气亦极平淡,却听得锦书睁大了眼睛。 “你参过军?” “七、八年前的事了。”沈斯晔一笑,“那时候我刚高中毕业,服完两年兵役才去了英国。” 不动声色地点头表示自己在聆听,锦书将半个无核枇杷塞进嘴,直觉他决不只是想告诉她过去的经历。关于这一点,她已有过教训。 “我曾经在祁连山一带的沙漠里迷路两天,也在十一月掉进过青海湖,感冒后差点转肺炎死掉。还有一次,我驾驶的战斗机在空中时发动机突然失灵,害我只能跳伞逃生。”如是平淡流畅地说着,仿佛言语中提及的那个人并非自己。青年墨玉般的眼眸里映着难言的光。 “但这些,都不如在忻都那次凶险。”沈斯晔将一枚水晶般的樱桃从蛋糕上拔起来,忽然对她笑得如南风拂面、春山花开:“你吃不吃?” “……不了,谢谢。” “榄城曾经有一次大停电,通信系统全部瘫痪。”把樱桃丢进嘴,心情像是被柔美酸甜的果实所感动,他的语气也变得轻快许多。“问题是那时我们在进行野外生存训练。我们感染了恶性疟疾,但完全无法归队,驻地也找不到我们。” “若非停电很快结束,那次我大概难逃一劫。据说险些引发了肝衰竭。” 并未刻意使用详细的言辞,但看锦书的表情就知道,她深知那种状况的凶险。 “驻地出动了直升机,把我连夜送到榄城最先进的医院,才把命捡了回来。” 沈斯晔看向因不忍而微微蹙起眉头的女孩子,心里反倒一松。“那次痊愈之后,我就被调到了国内部队。没多久,就出国了。” 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他的笑容懒懒散散:“我认为我的身体素质大概不会比你还差。现在还想去忻都么?其实有人说我跟军队八字不合,不过我可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闲闲把玩手里的水晶杯,他志在必得地等待着。 “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去那里。” 沉默了片刻,眼前的女孩子抬起头,乌眸直视他的眼睛,清晰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沈斯晔一时怔住。 就算他疑心自己幻听,然而那双明净眼睛里清澈地光彩,却明确地告诉他“不,你没有。” “我知道从非疫区来的人就算服用了预防药物,也不能完全保证安全。”刻意选择了非专业术语好让他听懂,女孩子的表情格外认真。“你应该也吃过药,虽然没什么效果,可是药就那么几种,除了疟疾还有流感霍乱,病毒也会变异,还会有抗药性……如果连研究人员都不去了,以后怎么办?今年忻都大区流感的死亡率——” 锦书及时把更专业的内容咽了回去。其实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被传染了有飞机送你去急救,那么,别的普通人呢?并无苛求他的意思。绝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她也是。 小时候,父亲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若我们不以维护良法为己任,则恶法终将波及每个人。那时候她太小,还不太理解其中的深意;十几年后的今天,她希望至少能做些什么。不止是为了那些甫一出生便被剥夺生命或父母的婴儿,她承认自己是心软,看不得生离死别,尤其看不得父母子女天人相隔。哪怕数据只降低一点点也好。 一瞬间,那人一动不动,只是凝眸看着她。 开始锦书并不觉得异样,坦然自若地吃着樱桃。半天没听到他说话,才抬头看了一眼,玩笑道:“ore questions?” 似从怔忡里惊醒过来,沈斯晔匆忙地收拾起表情,挑了挑有些僵硬的嘴角。 锦书觉得自己也许使用了过于严肃的语气,以至于吓到了他。这很正常。“其实没什么,流行病年年都有,但如果不在高发地区就没多大关系,而且你会自带免疫系统,不必担心。”她如此好心的安慰着,没发觉自己的话只起了反效果。 “我不是害怕这个。”意识到她完全理解错了自己的沉默,沈斯晔的心底第一次升起一番无奈。“虽然我个人确实比较容易倒霉,但也不至于来一场就被传染上。” “那么对不起。”锦书于是从善如流地道歉。 莫名其妙的,似乎陷入了沟通不畅。 沈斯晔的嘴唇动了几动,终究化作一个苦笑,放弃了解释。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说或不说,其效果都没什么差别。 “……沈先生。”相对安静了一时,女孩子忽然抬起头恳求地看向她身边唯一方便求助的人,明眸里水光飘忽。“我好像……喝醉了……” 沈斯晔怔了怔,心里慢慢涌起一股啼笑皆非。之前看她贪杯的架势,还以为她酒量很好。 些许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伸出右臂从她肘后穿过,扶住她的腰。锦书只能勉强维持身体平衡,为了扶稳她,他不得不用了更为亲密的肢体姿势。淡淡的茉莉馨香拂过鼻端,温热的肌肤热度隔着不算厚的布料,准确地从指尖一路传到大脑皮层,提醒着他温香软玉在怀这一事实。 从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坦然经过,沈斯晔带着臂弯里醺然的女孩子,走向角落里的沙发。嘉音不知去哪鬼混(吃喝)去了,角落十分安静。他把锦书扶到沙发上坐好,倒了杯冰水给她。锦书轻声道了谢,端着杯子小口小口低头喝着,长长的睫毛垂下,他只看得见她脸上有如桃花晕染的嫣红,醉态安静而可爱。 眼前的女孩子斯文清秀,气质澄澈柔和,这并不少见。可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的女孩大抵是需要细致呵护的折枝花朵,弹琴唱歌换衣服,坐在花丛里吃下午茶,没事和家人闹一番别扭。甚至他小强似的的妹妹,也脱不开这种娇柔大小姐的影子。 而眼前的姑娘,她的气质更像一株玉兰树。比较贪吃的玉兰树。 沈斯晔轻轻扶了一下眼镜,几乎没有察觉,自己唇边挂着淡淡的微妙笑意。 春风似乎拂开了如烟杨柳,在他眼前展开一个隐约的美丽新世界。 那时候,沈斯晔还过着低调的日子,纵使流言四起,仍然没人认为他真的能接过那顶皇冠,青史留名; 那时候,何锦书身边的父母亲友、师长同学,所有的人都相信,她一定会成为出色的医生,享誉学界。 而以后的事情,谁也没能预料到。世事无常,莫过于斯。 10一夜北风紧 晚会结束的当晚,沈斯晔跟着嘉音回了威尔斯利镇上的房子,任谁也没惊动。他们回去的很晚,嘉音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强撑着草草洗漱。小女孩在梦中喃喃梦呓,很安稳的睡了过去。少女害怕纯粹的黑暗。沈斯晔轻轻关了台灯,只留了一盏地灯的淡黄灯光照亮她床前。 嘉音睡得很沉,嘴角带着浅浅笑意,似乎在做一个好梦。她的脸陷在柔软的丝绸羽毛枕头里,脸色有点苍白,在昏黄灯下宛如一支单薄的茉莉花枝。只有在梦里,她才不会设防,卸下了或冷淡或天真或伶牙俐齿的各种面具,回归十六岁本来该有的模样。 无声一叹,沈斯晔走出房间,轻轻掩上门。 深夜的小镇寂静无声。路灯寂寞的照着无人的街道,深严的高空没有一点儿云雾,天穹下满是星星,星光似乎因为严寒都变成了淡淡的,像是撒在天幕上的冰晶。他站在窗前,想起几小时前的悸动,心情复杂的思索了一会,终究微笑起来。 希望她在从前的大使官邸做个好梦,第二天不要宿醉头疼。 第二天早上,嘉音呵欠连天的走下楼梯,她揉着眼睛抱怨:“好困……” “起来了?起来了就吃饭,我烤了面包片。自己倒牛奶。”沈斯晔端了盘切好的葡萄柚从开放式厨房出来,纵使系着围裙,仍不减斯文温雅:“记得饭后半小时吃药。药片我放到你包里了。” “三哥,你真是新好男人的典范……”嘉音咬着面包,含糊的感慨说,“真贤惠……谁娶了你得多好福气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沈斯晔额角跳了跳,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今天有课?” “嗯。今天上历史学导论,读恩斯特的《历史、历史学和史学史》,下午有我选修的音乐课。”嘉音把柔嫩的柚子肉倒进手边的小碗,撒进一点砂糖,然后推给沈斯晔,“给你,我不爱吃柚子。” 沈斯晔扬眉微笑,接过来不客气地一口吃了。嘉音咽下最后一点牛奶,忙忙的起身穿外套。“午饭你自己想办法啊,我中午在学校吃。” 沈斯晔淡定的抹着黄油,点头表示知道了。只听大门砰的一响,嘉音已经不告而别。 沈斯晔此来就是为了躲避记者,当然不会主动出门招惹。他悠闲自在地看了一天书,又开电脑收看国内新闻,听着外边大风刮的呼呼作响,越来越觉得这所房子的舒适。 嘉音直到傍晚才回来。沈斯晔正在起居室看书,听见门响,抬起头来微笑:“这么晚?” “音乐教师突发奇想,让我们组队练习维瓦尔第的四季。”嘉音踢掉靴子,没好气的说,“练了一下午,春都没练完……而且有个拉琴的女生老是跟我作对,害得我重复了好多遍才通过。耽误别人时间什么的最讨厌了!” 沈斯晔不在意的笑笑,这种事情他见的多了,早就能一笑而过。“快去洗手,吃饭了。” 嘉音果然把不快丢到脑后,欢呼一声冲进厨房,肉酱意面和蜜汁烤翅已经摆在了餐桌上。等她洗完手回来,桌上又多了一道虾仁芦笋浓汤。尽管菜色简单,嘉音看着这一桌美食,眼泪都快下来了:“我中午……就吃了一个三明治……” 沈斯晔擦干手在嘉音对面坐下,不忘嘱咐她:“先喝汤。” 嘉音只好丢下鸡翅,拿起勺子。她从小就有胃寒之症,沈斯晔也已习惯了十几年如一日的照顾她、时时警告她不许偷吃不易消化之物。房间里温度很高,空调调到二十度。沈斯晔半卷起衬衣的袖子,额上有一点细汗。嘉音啃了一个鸡翅就嚷着热,上楼脱了毛衣才回来,桃花般粉扑扑的面颊甚是可爱。 “哥哥……你会一直在这里?” 嘉音吃到半饱,看看端坐对面的哥哥,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沈斯晔正叼着鸡翅,百忙之中差点掉到身上,手忙脚乱的点头说:“等这阵风头过去吧。我回去不是添乱么。” 嘉音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她以后每天都能吃上合胃口的饭,而且也不至于自己孤零零一个人食欲全无。她心情舒畅,胃口比平日里大了三分之一有余,吃完了直嚷着胃胀,趴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沈斯晔无奈,只好又给她找助消化的药片。嘉音要手机,沈斯晔便上楼去给她拿来。音箱里放着轻缓的音乐。嘉音安静的躺在沙发上,看着兄长为她忙这忙那。 没有疯狂的娱记和好奇的人群,没有进退有度尊卑有序的繁琐礼仪,只有家人在一起。在离燕京几万公里之遥的太平洋对岸,在这样朴实无华的房间里,却最有“家”的温暖。 不是不感到讽刺和荒谬,但她不愿去想,也不想去想。眼前岁月静好,足够了。 沈斯晔终于里外忙完,长出一口气坐下,端着咖啡慢慢啜饮。嘉音收起方才有点飘忽的心思,仰起脸问他:“你最近见没见过大哥?” “我去哪见他?他在国内。”沈斯晔笑笑,夹了两块方糖丢进杯子。“大概还在斗智斗勇吧,怎么了?” 嘉音摇摇头。她望着刻着卷草的天花板出了一回神,又转过脸若有所思的盯着沈斯晔看。她哥哥被她看得诧异不已,半天嘉音才慢慢的说:“……我在想,如果真是最坏的结果,你怎么办。” 沈斯晔耸耸肩,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没形象的架起二郎腿。“你所谓的最坏是?” 嘉音没好气的移开目光:“你明白。” 沈斯晔一哂。“兄长不是轻易妥协的人。他的弱点无非就是结婚需要国会批准,先不说民意如何,国会又肯不肯同意,父亲怎么可能答应他们?这么两方角力下来,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大哥弃位,不然闹得两败俱伤,又有什么意思。” 虽然心底隐有忧虑,但他仍刻意将语气变得轻松。嘉音一阵默然。沈斯晔静静地搅着咖啡,也没有再说下去。 他身为第二顺位继承人,与皇储又非一母所出,兼之父母关系近乎破裂,面对的尴尬远比嘉音要多得多。之所以在高中毕业后去服役,之所以出国而非按照皇室惯例就读燕京大学,之所以没有女友,除了自己的选择,亦有收敛锋芒、不与长兄抢风头的因素在内。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内心远没有外在表现的那样甘于平淡。 “进则居庙堂之高,退则处江湖之远,其实对你而言,哪种结果都不错。” 她哥哥只是云淡风轻的付之一笑,把咖啡一饮而尽,并不多加评论。 “我忽然很好奇,大哥哥的女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沈斯晔摇摇头:“我也没见过,不过能让兄长不顾江山,想必有过人之处。” 嘉音小声嘟哝说:“……而且更漂亮。” 沈斯晔苦笑着揉了揉眉心。“这话让苏慕容听到,小心他跟你翻脸。” 事实上,这也是媒体攻击皇储的卖点之一,谁让祁家小姐姿容美艳,苏娴只称得上眉清目秀?虽然他相信长兄并非好色之徒,可这毕竟是不争的客观事实。 东宫的前未婚妻、悔婚事件的受害人苏娴,就是出身江北高门苏家的大小姐。苏氏一门人才辈出,苏娴姐弟的父亲生前是皇家航天局副局长,官至少将,母亲则是航天研究院最年轻的女研究员,本是神仙眷侣,却同时罹难于十五年前一次失败的火箭发射。苏娴被选为太子妃,本来也有抚恤烈士遗孤的意思,皇储不论人品还是前途都是上上之选,结果却出了这么档子事,闹得三方都尴尬不已。 苏慕容对他姐姐的感情,与沈斯晔对嘉音的爱护类似,容不得别人对她们一点不好。对柔弱姐妹的回护说是天性,毋如说是因为没有父母的照看。如今苏家正在忻都援建一家现代化的医院,苏慕容边当医生边当监工,叫嚣说要挖一条地道把祁家祖宅炸了,“让他们也知道什么是挖墙脚!”沈斯晔与苏慕容同窗十年,深知他的脾气,如今真是连笑都笑不出来。 晚饭后嘉音回书房学习,沈斯晔监督着她吃了药,方回到自己房间。他给自家导师同学们发了几封电子邮件,就换到了晚间国内新闻。头条大字标题,“忻禞强挂榱凼展号┎酚刖逋唬延?人受伤”。 沈斯晔毫不意外的迅速浏览完这条新闻,叹了口气正准备点右上角红叉,蓦地想起何锦书,手就停住了。他慎重的重新看了一遍,心里不由升起担忧。刻意搜索之下,关于忻都的新闻哗啦啦都跳了出来。 “承天医院二期工程动工,总督出席剪彩”,苏慕容如今正在那里。 “西北部山区马蚤乱,反政府武装进攻瓦拉穆赫州市政厅”。反政府武装(本地人称游击队)的领导人里,就有祁家的一个年轻人,认真论起来是他大哥的大舅子,还是毕业于燕京大学的物理学博士。祁家近年低调不少,多半是这个原因所致。 “传家中可能出太子妃,祁律对此保持沉默”,这位是嫂子的叔父,前任忻都商会会长。 “世卫组织表示,今年雨季忻都地区流行病发病率有所提高”。 何锦书大概就是为此而去。好在据他所知,年内帝国本土政府对忻都不会有大动作,那么到时候要提醒她注意安全……每一条新闻,与他竟然都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斯晔揉揉额头,不想感慨世界真奇妙,只觉得自己又开始隐隐头痛。他起身去找阿司匹林,出门倒热水时嘉音的门缝里还透出灯光。他端着杯子走过窗前不经意一瞥,顿时一怔。 下雪了。 玻璃上因寒冷而凝结起冰霜,在路灯下若隐若现的闪烁着。宁静严寒的小镇上,雪片悄无声息的覆满了小镇的道路,白色帷幕仍然不间断的重重飘落。沈斯晔在窗前驻足,看着雪回旋飘舞,心里慢慢泛起难言的欣喜愉悦。 犹豫瞬间,他飞快的回房间穿上大衣围巾,冲下楼去。 嘉音揉了揉耳朵,觉得自己一定是幻听了。读了三小时西方物质文明史,她连耳朵都似乎在嗡嗡作响,可窗子上却再次被打得砰一声响,绝非错觉。嘉音迟疑着,楼下已经小声的喊起来:“嘉嘉!嘉嘉!看楼下!” 她顿时反应过来,刷的扯开窗帘。就在嘉音向下看的瞬间,一个拳头大的雪球又砸到了玻璃上,留下一大团模糊印迹。沈斯晔带着帽子围巾手套,正站在一人高的雪人旁边冲她招手。那个雪人很简陋,左手挎着个小桶,右手举着一把花铲,鼻子和眼睛都是胡萝卜。嘉音扑哧笑了起来,伸手推窗。 “——别开!” 晚了。寒风裹着雪片直扑进来,瞬间把嘉音吹了个透心凉。她打了个喷嚏,吓得赶紧关好窗子。沈斯晔手舞足蹈的比划,嘉音看了半天才明白他要求合影留念,连忙抓起数码相机,镜头紧紧贴着玻璃,按下快门。 嘉音冲他比了个ok,沈斯晔很得意,结果乐极生悲,一跤滑倒在雪地里。 乐极生悲的第二个结果是,第二天嘉音发起了低烧。沈斯晔也感冒了,不过他身体底子好,吃了片药就没事,但嘉音是新病旧病交相辉映,不得不请了病假。她还挺高兴的,额上盖着毛巾窝在窗前吟诵“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被她哥哥赏了一个大爆栗。 沈斯晔的躲避战略进行得很成功。生活好像被静置在了一面玻璃镜子里,他隔着一层玻璃向外看,自己却生活的与世隔绝。嘉音这处住宅仿佛世外桃源一般,让他待得乐不思蜀。 他很喜欢嘉音抢拍的那张照片。背景是街对面哥特式的小教堂,月光斜斜映在两个雪人身上,琉璃世界白雪清澄。嘉音对这张照片很得意,拿作图软件改了又改,沈斯晔一看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嘉音把他的头换到了雪人身上。 …… 雪后空气清新,屋檐上还盖着厚厚的白雪,可惜街道上都被清扫干净了。沈斯晔堆的雪人还立在原处,嘉音用彩花纸为它剪了一套花环戴着,引得不少小朋友跑来嬉笑拍照。沈斯晔堆完雪人就不再关心它,任由小朋友们拿来各色旗帜插在雪上,见状只是付之一笑。嘉音站在书房里俯瞰雪景,看了半天回头问:“我能不能把你那张照片放在我的facebook里?” 沈斯晔正在书橱前信手翻阅辞书,随口答应:“记得打马赛克。” 嘉音坐到电脑前一阵鼓捣,过了几分钟忽然惊呼一声。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脑,兴奋道:“快来看快来看!” 沈斯晔就俯身到电脑前,一看之下也荡漾了——嘉音只是随手搜搜,居然真的找到了何锦书的空间。只不过那空间配的照片十分另类,大概是在无菌实验室拍的。何锦书的防护服外还有一层塑料围裙,带着防护镜和面部保护罩,寒光闪闪,威风凛凛,阴气森森。 “这个……其实就算里面装上别人也看不出来吧?”嘉音小声说。 沈斯晔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个恶趣味的空间的访问量不算高,经常是一个月才有一篇流水账。嘉音善解人意的一一点进友情链接,镇定的发送了申请加为好友的短信,转头就看见了自家哥哥莫测的表情。嘉音察言观色,小心的问:“要不我帮你也申请一个?” 沈斯晔怏怏的说:“算了。” 不过还是有了意外发现,何锦书的sn和邮箱都公布在这里。嘉音借故下楼喝水,回来时沈斯晔已经淡定的坐在了她的粉色苹果电脑前,头也不回的说:“刚才她接受了你的好友请求。” “她在线?” “已经下去了。她说她只是偶尔上线看一眼,恰好遇上。” “……你怎么知道的?” “sn,”沈斯晔冷静的叙述。“用的你的号,我装作是你。” 嘉音不由得万分好奇她哥哥到底是用什么样的语气说的话;不过沈斯晔已经删掉了聊天记录,大概事实确如她想象的那样。为防他恼羞成怒,嘉音也没敢追究下去。 有了这个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发现,沈斯晔一下午心情都很好。一会说要给这所住宅题名“苇园”,取威尔斯利镇之谐音——然后他真的动手研墨,挥笔写了颜体的牌匾;一会说嘉音的英文名其实该取scarlet(斯嘉丽),那么她其实应该叫“沈思嘉”;一会又说要自己煮火锅吃,两人正说得开心,几乎打算列个购物单子驱车去中国城,起居室大门却响了。 兄妹两个同时望向门口。罗杰正站在半开的门外,神情凝重: “殿下,国内急电!” 嘉音的脸瞬间失了血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部分阅读 。她有些仓皇的看向哥哥,却只看到他淡然的笑了笑。笑容背后的东西,她却看不懂。心里一酸,便轻轻唤道:“哥哥……”沈斯晔安抚的摸了摸妹妹的头,一壁拿过罗杰手里的传真飞快地扫了一眼。 “群情生疑,令王速归。” 只一瞬间,罗杰看见他的目光一闪,迅即平复。他转头宛若无事的安慰嘉音,总算让小姑娘半信半疑的回了楼上。直至此时,沈斯晔面上才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11空难时刻 沈斯晔当晚就赶往波士顿机场,上飞机就开始睡觉。不论财富地位多么惊人,要飞越太平洋也得十几小时,他索性什么都不去想。头等舱宽敞舒适,他裹在毯子里戴着眼罩睡的昏昏沉沉。座椅柔软温暖,仿佛他从未离开过母亲的怀抱。 不知睡了多久,飞机忽然猛地晃了晃。 沈斯晔被惊醒,探头看了看窗外暗沉的天色,转脸问:“快到了?” 他的助理罗杰从后座伸过头来,头发凌乱,显见的也刚睡醒不久:“是,我们现在在日本海上空,遇到了气流。机长说华北天气不好。” 沈斯晔从毯子里伸出手,抬起窗帘。机翼下方是无尽的云海,灰白的云朵绵延到天边。看不见陆地也看不见青天,仿佛白日的逢魔时刻。罗杰出去片刻,给他端回来一杯绿茶。沈斯晔道了谢接过,捧着杯子翻了几页杂志。印制精美的杂志上充斥着珠宝、巴黎时装、房产、赛马……他百无聊赖的随手翻了翻,等到看到自己位列“魅力单身王老五榜”头名时,表情顿时扭曲的十分好看。 罗杰刚好起身看见,纵使心情轻松不了,还是一乐:“殿下你难道不知道?当时为了排这个榜,论坛上都打起来了。”沈斯晔悻悻的把杂志插回去:“我怎么会知道这么无聊的东西。” “可不无聊。”罗杰戏谑道,“我妹妹和她一帮女同学可天天为了殿下你的名次发短信投票。说起来您为帝国电信事业的发展也算做贡献了。什么时候把打赌输给我的签名照给我?” 沈斯晔把毯子拉高一点,闭上眼装睡。 或许黄历上写的是“不宜出行”,他们乘坐的班机打了一个多小时转,始终不能降落。罗杰很不满,出去投诉,过了一会气呼呼回来:“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落下去,还说实在不行就到天津降落,再不行就迫降——哪有这样的航空公司?!” 沈斯晔正听音乐,顺口安抚他道:“这又怎样?让他们送我们免费晚餐好了。” “……晚餐本来就是免费送。” 沈斯晔摘了耳机,伸了个懒腰:“实在不行就让他们连明早的早餐一起送……别生气啊,我不是安慰你么。” “多谢,可您这个安慰实在不怎么样。”罗杰翻着白眼说,“哟,有电话。”他清咳一声迅速的接起来,声音立刻变得沉稳严肃:“您好,皇宫文秘司三处。……我们的航班遇到了气流,飞机暂时无法降落……是的,我会向殿下转告……好的,好……再见。” “是一处。”罗杰挂了电话,看向端王。“陛下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晚上八点前回不去,就明天再去觐见。” 沈斯晔望着窗外,听到这话连一动都未动,漠然的说:“知道了。” ——文秘司一处是皇帝的个人助理团,二处则隶属东宫。 这时飞机忽然猛烈地颠簸起来。罗杰一个没站稳,险些从走廊一头滚到另一头。他翻了个白眼,刚想讽刺两句,机舱里忽然回响起了机长的声音:“……各位乘客,f401次航班遇到气流,由于机上携带的燃料不足,机组决定二十分钟后在燕京国际机场迫降。为了保证您在撤离时的安全,请您取下身上的锋利物品……” 机舱里一片死寂。罗杰在自己手上掐了一把,疼。他低低咒骂一句,快步走到沈斯晔身边:“您还好吧?” 沈斯晔咳嗽着点头:“我没事,不小心呛到了。”他把毯子折好放回去,迅速收起桌子和耳机杂志,又系好安全带,抬头看着罗杰:“你快坐回去,小心再颠一下。”事实被他不幸言中。罗杰抓紧扶手固执的站着,沈斯晔顿时急了:“赶紧坐回去!” 罗杰死死抓着扶手:“下官的工作就是随时保护殿下,在这种时候不能失职——唉哟!”不知是从哪个乘客手里蹦出来的药瓶击中了他的头。 “死脑筋。”沈斯晔头疼的低声抱怨一句,“那么,我以宪法第一章十四条规定的权限命令你执行以下任务,立刻回到你的座位上,系紧安全带!” “……是。” 罗杰乖乖坐下。解决掉一个麻烦,沈斯晔安下心来,回头看着窗外呼啸的风暴,飞机颠簸的如同幼年坐过的过山车,他心里反倒一片空明。坐在他前面的一对外国老夫妇正忙着吃心脏药,右边座位上的年轻夫妻紧紧护持着襁褓中的孩子。只有他是孑然一人。 “thou orea, id the steep sky039;s otion……” 罗杰无奈的扶住额头,抹去一滴冷汗。 “if i were a dead leaf thou ightiest bear; if i were a swift cloud to fly with thee: a ahy power , ahe ipulse th, ohan thou, o unntrolble!” 沈斯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的一咏三叹,然后飞机真的就unntrolble了。 他紧紧抓住扶手,胃里有些翻涌。身体和座椅仿佛被一把抛起又落下,心脏似乎要从嘴里飞出来,巨大的飞机好像只是片枯叶般的随风颠簸。身边的婴儿哇哇哭起来。老夫妇紧紧地互相扶持着,妻子在低声的祈祷。不安的马蚤动充斥着头等舱,直到被广播打断。 机长的声音依旧很平稳,浑厚的男中音让听众得以稍稍宽心。 “各位乘客,我们将在五分钟后迫降燕京国际机场。为了做好紧急撤离工作,我们将在旅客中选择援助者,如果您是军人、警察、消防员、民航内部职工,请与乘务员联系……”几乎与此同时,乘务员小姑娘从前门急匆匆进来,抓着安全把手大声问:“有没有乘客愿意协助我们紧急撤离?” 头等舱里多半是老人妇孺,乘客们面面相觑。乘务员满面焦急,罗杰犹豫一瞬,咬了咬牙霍然站起来:“——我是现役军人,请问有什么工作?” 他没敢回头看沈斯晔。乘务员松了口气,扶着座椅小心的挪了过来:“迫降的时候,希望您能帮助老人和孩子从紧急出口撤离。别的工作会有我们机组成员来做,希望您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能救助他人就行——哎哟!” 飞机再度抖了抖,穿着高跟鞋和铅笔裙的乘务员险些栽倒在地,罗杰眼明手快的一把拖住了她。乘务员抓紧扶手站稳,对罗杰嫣然:“谢谢您。”她回过头,大声问:“还有没有哪位乘客愿意协助我们?” “算我一个。” 罗杰愕然回头,沈斯晔端坐原处,冲他们安然一笑:“我也有军籍。” 迫降几乎立刻就开始了。沈斯晔按照乘务员所说的,紧紧抓住前面座椅的靠背,把头埋在胳膊中间。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和冲击力,以令人胆寒的速度咆哮着俯冲。他甚至闻到了着火汽油的气息。机舱里弥漫着烟雾,等到这令人绝望的一分钟过去,所有人都像是从地狱门前走了一遭。 “各位乘客!请立刻解开安全带,跟随乘务人员撤离!紧急出口在第八排座位后侧,请尽量迅速离开机舱……” 乘务员小姑娘的嗓子有些嘶哑了。罗杰迅速解开安全带,扶着一位带孩子的年轻女士往出口走。沈斯晔和前排的老先生左右扶持着老太太,因为老妇人腿脚不便,他索性一蹲身把她背了起来。老先生在后面扶着自己的妻子。机舱里除了几个孩子的哭声,没有人说话。 沉默,沉默。 沈斯晔焦灼的等待着飞机完全停稳。 “孩子,你记得雪莱的西风颂?”老太太忽然用英语问。她的声音颇为沉静,让沈斯晔不自觉的点头:“是的,我很喜欢他的诗。” “drive y dead thoughts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ew birth——h。”老太太低低念了两句,呵呵一笑,“年纪大了,记忆力和身体都不好,真羡慕你们能够如此年轻。” “……h?” “是啊,新的生命。我们的孙子在中国出生,我们从美国专程来看望他。” 沈斯晔不由笑笑:“那真好。” 老太太轻声祷告,语气沉缓柔和:“愿万能的主保佑,能让我们顺利的回到地面。” 飞机猛地一顿,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戛然停住。沈斯晔被惯性往前甩了半步,烟雾越来越浓,听得到消防车尖锐的鸣笛。死寂了十几秒后,乘务员高声喊:“紧急出口已经打开,请大家立刻顺序出舱,千万不要拥挤……” 沈斯晔被烟雾呛得咳嗽起来。队伍开始缓缓蠕动,着火的气息也越来越浓。老太太伸过手,拿着一方浸湿的手帕捂住他的口鼻,“孩子,千万要小心。” 沈斯晔嗯了一声,俯身从安全出口钻出去,火焰的灼热扑面而来。视野非常模糊,他也顾不得看是哪边着火,沿着消防梯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跑,直到脚踩上坚实的机场地面时,才松了口气。老太太需要做紧急检查,沈斯晔一直把他们送上了救护车,才觉得自己手心全是冷汗,眼镜也不知掉到了哪里,视野一片模糊。 他滑坐到地上,喘着气,有些茫然的看着远处着火的飞机。燕京已是深秋,夜风凛冽,警车救火车急救车灯光闪耀,救火人员和医务人员在他身边奔忙,高亢刺耳的鸣笛响彻了夜空,像极了拍灾难电影的现场,让他在瞬间竟有些分不清幻象和现实。 “殿下!殿下!”罗杰的声音从哪边传来?沈斯晔茫然四顾,直到罗杰扑过来语无伦次的又哭又笑。“我还以为您没跑出来!刚才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们——” 沈斯晔安抚的拍拍他的肩,“没事了。”他撑着地面站起来,罗杰连忙扶住他。沈斯晔拢了拢衣领,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风。 “走吧。” 车队本来就等在候机大厅外,差点没被刚才的迫降事故吓死,看到沈斯晔平安出来,才集体松了口气。他有些倦怠,上了车也不想说话,一直闭目养神。 “殿下,我们马上要到霖泉宫了。” 后座毫无反应。罗杰发现他大概没理解这句话,只好补充道:“现在都九点多了,按陛下的意思,今天就不必再去觐见,您的状态不太好,我们是回城,还是就近去霖泉宫?” 沈斯晔拿手捏着眉心,含糊道:“哪都行。” 罗杰有些尴尬的咳嗽:“我们需要提前通知对方,您看……” “那就回去。” 沈斯晔淡淡说。 罗杰答应一声,不再多话,握住通话器开始与长安宫联系。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路边是很好的绿化带,远处才是居民区,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直堪与天上星海呼应。沈斯晔睁开眼沉默的看着窗外,等到车队马上要经过霖泉宫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 罗杰有一点愕然,但没表现出来。他迅速联系了前后几辆车,又联系了霖泉宫的警卫队,不一时几辆车就全部下了高速。沈斯晔默然看着罗杰急匆匆联系各方,片刻才说:“……抱歉。” 罗杰无声一笑,回答:“为殿下服务是下官的荣幸。” 沈斯晔拄着额头长叹一声。 霖泉宫位于燕京西郊,谢皇后生下嘉音后即与皇帝分居,别居于此已十五年。已经得到了消息,庭院布景灯光全亮,照出夜幕下巍峨的主楼。沈斯晔的座车绕过华美的大理石喷泉,停在门廊前。警卫队长过来为他拉开车门,立正敬礼:“殿下!” 迎着冬风弯腰下车,沈斯晔微笑着回以军礼:“辛苦你们了,我这时候才临时决定过来。” 队长和沈斯晔向来熟悉,也不拘泥于礼节,“下官没事,但夫人已经为殿下担心了一晚上。喏这不下来了?” 一行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谢皇后果然已经从楼梯上匆匆下来,身后跟着一群侍女,却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谢皇后挽着领羊绒披肩,眼光须臾不离自己的儿子,越发加快了步伐。 沈斯晔怔了片刻,快步迎过去,和母亲深深地拥抱在一起。谢皇后把他抱得很紧,仿佛失而复得,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她身形娇小,在儿子怀抱里显得越发小巧。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却仍然惊人的美丽。 罗杰和警卫队一行静静的看着母子间的拥抱。队长欠身退出了门庭,带走了他的大部分同事。罗杰有些进退两难,还是捡了个机会上前低声道:“殿下,明天几点回城?” “吃完早饭。” 沈斯晔看了一眼母亲,没发现她反对,“大家今天都住在这里,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是。”罗杰不再多话,欠身退下。谢皇后这才似笑非笑说:“就这么急着回去?” “我要真这么急,今晚就不过来看您了。” 沈斯晔挽着母亲的胳膊扶她上楼,不着痕迹换了个话题,“我想洗澡,还想吃饭,您都准备好了吧。”谢皇后好气又好笑,拍他一下:“得了,多大了还撒娇。你的房间我都没动,洗完澡让卫医生给你做个检查。” 沈斯晔赶紧说:“不用了,我没受伤。” “不行。”谢皇后睨他一眼,“在飞机上逞能,险些被烧到的是不是你?” 沈斯晔还想狡辩,谢皇后笑着叹了口气,语气却坚定得很。“一身的煤烟味……我已经请卫医生准备好了,如果你不想耽误他的时间,现在就去洗澡。” 沈斯晔只好谨尊母后懿旨,被赶进浴室洗白白,然后乖乖听凭保健医生为他做了简单的检查,等到起居室里终于只剩母子两个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舒服地往沙发上一倒。片刻间热气腾腾的骨汤拉面和四碟小菜就端了上来。谢皇后噙着笑意看他把饭吃的一干二净,递给他一方丝绸餐巾,“都吃到脸上去了,擦擦嘴罢。” 沈斯晔瞧瞧那方真丝刺绣雪白柔软的手帕,讪笑:“我还是用纸好了。” 谢皇后感慨道:“你小时候可没这么节俭,为了看经纬线的结构还拆了我一条披肩。”言毕一笑,倒也没强求他。沈斯晔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的蹭到母亲身边坐下。谢皇后叫人收拾了餐具,慢慢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言及此,沈斯晔收敛起了嬉笑表情,点点头:“嗯。不过我还想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谢皇后片刻才悠悠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将来也跟你大哥一样,遇到心仪之人却不能迎娶,又当如何?” 沈斯晔闭了闭眼,不知为何心里浮起了何锦书的秀致容颜。谢皇后看着儿子的表情,心下暗自叹息。“你不用顾虑别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谢皇后柔声道,“比起皇位,妈妈更希望你一生家庭和睦。皇储对婚姻自择的余地更小,你将来的妻子也会面临更大的压力,这些,你可明白?” 她的孩子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侧影在灯下愈发清冷。 谢皇后怜悯的看看儿子,叹息道:“这样一来,你就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 12父子君臣 不论外界如何疾风骤雨,霖泉宫的生活总是十分惬意。次日早上,沈斯晔在满室阳光的从前卧室醒来,谢皇后已经帮他配好了一副轻巧的新眼镜,早餐都备好了,是他喜欢的广式早茶。谢皇后坐在对面微笑着看他吃饭,偶尔拿起银制小喷壶向桌上鲜花洒几滴清水。 沈斯晔心满意足的把最后一个虾饺咽下,侍女们进来收拾桌子。谢皇后旁观片刻后,不禁一笑:“你看看,你这一回来,小姑娘们都凑过来了。平常她们可没这么争先恐后的。” 沈斯晔呵呵傻笑,忽然想起前几天的事,不禁叹了口气:“别提了,上次卢晴宜还给了我个好看,差点没害死我。” 谢皇后挑眉奇道:“哦?” “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本来聊的好好的,然后她讽刺人家……倒贴。”厌恶于这个词眼,他有点孩子气的皱起脸,把松子糖咬的咯吱响。“真是树大必有枯枝,人多必有白痴!” “别这么说。”谢皇后微微蹙眉,“你也太刻薄了。卢家小姐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喜欢不是理由,我又没求着她喜欢我!” 谢皇后闻言轻叹,觑着儿子脸色问:“你呢?在外面这么多年,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 沈斯晔挠挠头。“似乎有一个……但才见过几面,不好说。” 谢皇后理解一笑,没再说什么,转而与难得回家的儿子闲聊。 沈斯晔在霖泉宫盘桓到十点钟,终于还是恋恋不舍的启程回城。 长安宫位于过去的皇城内,是皇室如今的居处,连花园一起占地约八百亩。宫内建筑大致以白色为主,这和帝国的传统很不相称,然而却和它的修建者非常合拍。太祖六百年前驱逐强元暴政得天下,迁都燕京后一直居于禁城。到了沈斯晔的曾祖父敬宗皇帝那一代,却在禁城外修了今天的长安宫。这件事所在那段历史,在帝国史课本上被称作“正兴(敬宗年号)革新”。 建于晚近的长安宫已是钢筋混凝土建筑,一应水电设备颇为完备,亦引入了西洋建筑的风格。沈斯晔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带他们参观故宫,他就想过如果没有搬家,他会住在故宫里的哪个小院?(八成是东六宫那鬼影重重的地方)机车开进太和殿门前会是什么样子?空调安在哪?琉璃瓦上怎么架电线?下雪之后怎么清扫俄罗斯套娃似的广场?…… 所以幸好搬出来了。 敬宗皇帝被称为reforr(改革者)。他在位时,二元君主制改革成了彻底的君主立宪,奠定了今天民主政体的基础。他喜欢交响乐,一手组建了今天的燕京青年交响乐团,并且赞助修建了国家音乐厅;他还对科学很感兴趣,对飞机的研究非常关心。他做的另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就是修建了玻璃钢架结构的、据说更能沟通神明祖先的水晶宫式宗庙。 但是尽管他有英明之美称,长安宫的艺术价值却一直受到批评家的冷嘲热讽。糅合了各种建筑风格,长安宫像是“不伦不类的大杂烩”,几乎成为建筑艺术的经典反面案例。沈斯晔修过一门世界近代建筑史,每次看到对自己家的评论,都得痛苦万分的扭过头去。 “端王殿下,陛下在二楼书房等您。” 迎下宫前台阶,皇帝首席秘书的态度是自然地友善,并不因眼前年轻人可能有的身份变化而刻意如何。他不过三十余岁,却颇有渊渟岳峙的沉着气度。虽然接触不多,沈斯晔还是心生好感,微笑道:“多谢。” 服务于皇室的行政人员至少有公职人员的身份,像罗杰那样同时有军方背景的也不在少数。是以即使作为雇主,命脉握于政府的皇室对他们态度一向十分客气。沈斯晔自然深知这一点,尽管心事重重,还是微笑着与一秘愉快交谈,一路踏上楼梯。 秘书带着沈斯晔走到二楼书房门前,轻叩两下门环,随即欠身让开。 门一开便有兰花幽香。书房十分宽广,地下皆铺着厚密的地毯,盖皇帝罹患神经衰弱日久,很不耐烦听到杂音。书案边立着一柄国旗,似乎在无言地显示着主人的身份。案上陈列文房四宝,凡是当由皇帝签署的文件,他从不肯换用硬笔书写,一笔二王书体的好字在国内也甚有名望。皇帝精于典籍书画,素日以“文治天子”称道,实非虚言。 这时皇帝正坐在堆满文件的书桌前,皇储侍立在侧,似乎刚才还在争论些什么,这时同时看向他,神态各异。沈斯晔心里有点嘀咕,脸上却没露出来,从容的鞠躬行礼:“父亲。” 皇帝只点了点头,脸上犹有怒色未消。皇储倒是一脸轻松的迎过来:“三弟!” “大哥。”沈斯晔笑着回拍他一掌。皇帝颜色稍霁,示意他坐下。沈斯晔落座之后才发现他大哥一直站着,不免有些不安;悄悄以眼神询问,只得到了一个无奈的白眼。 抬头看着次子,皇帝脸上多了些关心之色。“昨天飞机迫降,没有大碍吧?” “没什么,谢父亲关心。”沈斯晔于座椅中欠一欠身,微笑着回答,“只是把眼镜丢了,别的无妨。” 皇帝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近视又严重了?右眼还是零点四?”言及此,他似乎有些不悦,习惯性的开口教训。“要不是你小时候天天熬夜眯着眼看什么星座,哪会早早的近视了?”他倒没想,视力不好是遗传。 并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沈斯晔恭谨地回应:“是。” 不过是父子间普通的问候,偏偏总是会变味成君前廷对的架势——他微微垂下眼睑,心里泛起一丝苦笑。但对皇帝竟然知道他的眼镜度数这事,颇有几分惊奇。 这个话题结束之后是一时的沉默,正题不是那么好启口。偌大的书房里只有珐琅座钟轻微的滴答声,万籁俱寂。终于还是皇帝打破了这个僵局。他轻咳一声,上下审视着沈斯晔:“你大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些。” “你怎么看?” 沈斯晔有些为难,然皇帝探究的目光穿过镜片盯过来,他只好应付道:“我觉得也没什么吧,大哥和,咳……祁小姐两情相悦,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善后工作做得好也不是没有出路……” “你也这么想?”皇帝难掩失望之色,“为了一个女人,连家国都不要——” 沈斯晔谨慎的保持着沉默,这个话题确实不该他置喙。这时皇储在傍淡淡的说:“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好歹还是个人,也是有人权的。皇室不愿接受令怡,那我也没有办法。” 皇帝瞪着他,气恼道:“难道还没跟你说清楚?继承人问题怎么办?不是我们不接受,是民众不能接受!光国会投票就不可能同意你们结婚!本来皇室的支持率就一路走低,你还要添乱?” “所以我不干了。”皇储无奈的摊手说,“我已经跟您说得很清楚了,可以马上就到国家电视台去发表声明,底稿都不用拿的。只要我辞去公职,舆论反倒不会对我们不利。” 皇帝一滞,随即拍案怒道:“不告而娶,目无尊长,你说她到底哪点配的上你?她是你什么人,让你连家国都不要?身为东宫的责任就比不过一个女人?这么多年的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并没有回应皇帝的怒气,皇储平静地道:“她是我的妻子。也是我未来孩子的母亲。” 仿佛平地里一声炸雷,皇帝瞬间脸色铁青! 良久,他才冷冷的问:“多久了?” “两个月。”显然不像是才得知这一喜讯,皇储神色安然宁和,恰与皇帝形成鲜明对比。 偌大的书房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沈斯晔低下头,掩饰住自己震惊的表情,已迅速冷静下来。掐指一算,便知道如今距离那条辞职声明刚好一个多月,而怀孕后最早能查出来,也是一个月的时间。 难怪。 “呵,还真是妖孽横生。”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皇帝忽地冷笑道,“这还没当上太子妃,倒是先当了未婚母亲,勾引的你五迷三道。朕看,你那位的德行只怕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端庄贤淑罢?” 没有回应,皇储只是淡淡道:“不算未婚,我们已经在榄城的教堂举行过了仪式。” 皇帝和皇储各自不肯妥协,国会不太可能批准他们结婚,皇室不愿意接受这样的长媳,孩子已经怀上就绝不可能打掉,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不可能是私生子,几方较力之下,此事顿成难了之局。沈斯晔想着,不由有些头疼。 “那你这是逼着朕承认了?”皇帝锐利的看了长子一眼,语带讽刺,“觉得你既然有了孩子,迟早会有个名分是不是?” 房间里死寂了片刻,皇储抬起明净的眼,静静看向父亲:“是,但与是不是太子妃没关系。我只需要令怡被承认,让我的孩子不至于成为私生子。把他们搁置在一边转头另觅新欢,这等卑劣事体,恕儿臣难以从命。” 这句话算是诛心之语,皇帝的脸色瞬间就沉到了底。刚斟满一盏热茶的茶杯被无意拂落地面,碎瓷片混着滚烫的茶水飞溅开来,多半溅到了皇储身上,而他只是微微一晃,依旧保持沉默。眼看事情不谐,已顾不得自己的立场,沈斯晔温言劝道:“父亲,我想此事也没有那么严重……” 皇帝霍然回头盯着沈斯晔,冷冷一哂:“是啊,你不觉得严重,谢家也不觉得严重。” 沈斯晔出言圆场本是好意,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说,登时一阵错愕。皇帝冷哼道:“从机场出来,哪都不去就直奔霖泉宫……呵,就这么等不及要这个位置?剑光藏龙匣,朕还真是养的好儿子!” 因为谢家的缘故,次子自幼不得他的心意,这时候疑心他在背后捣鬼,更是增了一分厌弃。不管他如何出类拔萃,在皇帝看来,总是与“处心积虑”脱不了干系。这时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便都迁怒到了沈斯晔头上,这怒气便发的有些没道理。 沈斯晔微微蹙眉,总算忍住了没有硬碰硬的顶上去。 “——您跟谢姨的恩怨,与三弟何干?” 出言打抱不平,皇储拂了拂衣袖上莫须有的灰尘,语气里有些清淡的讥刺:“我不需要三弟帮我背黑锅,也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我自己尚且明知这一点,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东宫不要了,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但您可经受不起两次这种后果罢?” 似是被长子的无所谓激怒了,皇帝勃然道:“好,好……就这点出息,也对得起你母亲?” “对不起妈妈的人是您!” 皇储似被狠狠戳到痛处,眼里的愤怒几乎瞬间点燃。“父亲,您扪心自问,就不对妈妈的去世心存一点歉疚?妈妈一心系在您身上,您是怎么报答她的?不是伤透了心,妈妈怎么会拒绝治疗直到不治?!”语如连珠,字字诛心。抛弃温良恭俭的套话,剩下的真相也不过是丑陋的一摊污点。皇储长在万千宠爱之下,习惯了肆意飞扬,从不在意用最尖刻的言辞表达自己对家庭的不满。 沈斯晔微垂下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不是您那位抱着孩子去见谢姨,小妹又怎么会从小三天两头的生病?这么多年了,您关心过我们这些孩子没有?要是这就是您所谓的皇家气度,我根本就不愿意要!”皇储冷笑道。“儿臣是不是还该恭贺父皇您宝贝女儿下个月生日快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您为什么不愿体谅一下我?” 皇帝一脸铁青地瞪着长子,嘴唇微微颤抖,气到说不出话。 皇储没理他,冷笑一声作总结陈词:“要是您觉得我们不顺眼,没关系,我下午就去发表电视声明,和皇室脱离一切关系,再不行我就改姓杨,省的我的孩子玷污了您高贵的血统,正好我外祖父一脉子嗣单薄——” “够了!” 皇储的话被一声怒喝打断,皇太后怒气冲冲的拄杖疾步进来,盯着皇储怒道:“这种忤逆祖宗的话你也讲得出来?我以前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自己去宗庙跪着反省,我没说话你不准出来!” 皇储自幼丧母,皇帝对长子期望极高。皇储又是个飞扬跳脱的性格,以往这样的口角出的也不少,可哪次都没闹到这个地步。皇太后颤巍巍的指着他,斥责道:“就算你父亲再不对,你也不应该这么指责长辈!平心静气的说话不行么?养移体居移气,我看你是把性子都疯魔了!” 然后她转向皇帝,叹了口气,面上掠过淡淡的失望与疲惫:“你以前那些荒唐事我暂且不说你,难道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话?子不教父之过,阿煜如今这样,你怎么不想想你也有责任。” 皇帝脸色黯然,沉默不语。 “还有阿晔你,”太后回头瞪着正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沈斯晔,“父兄吵起来了,你就在这里坐山观虎斗?” 沈斯晔小声嘀咕:“小杖则受,大杖才走……”被太后警告的瞪了一眼,只好做乖巧受教状低头。懿慈杨皇后早逝,谢皇后别居京外,这一辈四个孩子都在太后身边待过不短的时间,要说在家庭里的权威,这位老祖母绝对比皇帝要高得多。 毕竟,昔年亲赴前线战地医院的勇气,可不是每个初为人母的女子都有的。 皇太后性格坚毅,当韶华之年选为太子妃,婚后一年二战爆发,她随丈夫辗转各地激励军民,又以皇后之尊入战地医院担任护工,一时乃为国之旗帜。战后不久,丈夫就积劳成疾。她以摄政皇太后名义执掌多年国务,直到儿子成年还政乃止,在帝国享有极高声望。到如今,眼看大喜在即却横生变故,最先冷静的还是老人家。 太后看看默不做声的父子三个,叹息道:“父子天性,有什么不能商量?何必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 皇储撇撇嘴,没吭声。太后疲倦的按压着太阳|岤,拿拐杖点点他。“还不快去?” 皇储只好站起来,“……是。” 沈斯晔背过身子,偷偷朝他做了个爱莫能助的鬼脸。 “阿晔你也去。”太后在他头顶拍了一巴掌,放缓了语气,“去把弟子规抄五遍,到晚上来跟我汇报心得。” 沈斯晔顿时傻眼,张口结舌了一会才讷讷道:“我也要罚跪?” 太后哼道:“不然你以为呢?” 迅速拖走还想争辩的弟弟,皇储连声道“我们马上就去三省吾身不劳您再费心您老人家好好休息千万别再生气”,连拽带拖的把尚在挣扎的沈斯晔拉走了。 13残酷而慷慨的时光 幸好宗庙里有暖气有地毯。话说回来,这么厚的地毯大概是为了历代主人在此罚跪才铺设的吧。小时候他没少在这里反省思过,可他如今连冠礼都行过七八年了…… 沈斯晔踏进水晶宫宗庙的正门,只觉得沮丧至极。他临行前没查黄历,大概那天的确是诸事不宜,霉运一直绵延到现在,如今更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摆着纸笔的书案已经放在太祖太宗神位下,皇储先行一步过来,正坐在地毯上淡定的听p3,全无方才的激愤之色。他笑眯眯地站起来伸出双臂:“哦哦,三弟!欢迎回家!” 沈斯晔冷冷的说:“谢皇兄挂心。” “好久不见!”皇储笑,“怎么样?这大半年有没有想我?” 沈斯晔伸出一个指头把他拨开,从他身边昂然而过:“恕臣弟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还在生气?” 沈斯晔面无表情的说:“臣弟不敢。” 皇储被那样清冷无波的目光瞪得心虚,赔笑道:“实在不行,我帮你抄三遍如何?” 沈斯晔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迸出来:“有劳,可咱俩笔迹不一样!”他瞪着已经摆放好的纸笔,好一会才恨恨的脱了外套,在书案前直直的跪了下去,奋笔疾书。 皇储只是笑,也在他身边盘膝坐下,重新插上耳机,过了一会居然开始哼唱《国际歌》。 抄了半天沈斯晔先憋不住了,余光瞧着他大哥泰然自若的样子,落笔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你刚才……是说真的?” 皇储正低头调p3音量,随口道:“你说哪句?” 沈斯晔将一双剑光一般锋利明澈的目光静静看住他,却没有言语。皇储先是微怔,随即会过意来,不由淡淡苦笑。 “我给父亲提建议说我要辞职,他就怒了,根本不愿意听我解释。现在还没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不过我想,照如今这么谁都不肯妥协,迟早总会有那一天。” 纵使已有心理准备,沈斯晔仍不由倒吸一口气:“——宁可放弃一切?” 皇储那双与他有八分相似的眼里闪过淡淡嘲讽。“我没有父亲那么英明神武,一边当皇帝,一边跟不喜欢的女人生孩子,一边在外面置外室养私生子。我所求不多,令怡已经是我的底线了。”他反问,“假如是你,你能受得了?” 沈斯晔怔了怔,在皇储洞明温煦的目光下,抿了抿嘴,终究缓缓摇头。倘若已有心属之人,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他都觉得是种羞辱。某种程度上,他有强烈的精神洁癖,大概是遗传自母亲。 “令怡如今已有身孕,我不能把她们母子抛下。倘若真不得如愿,我离开就是。” 沈斯晔半垂下眼,对话的内容不予评论。“父亲一直对你寄以厚望……” 他大哥只是略带讥讽的笑笑。“那是他自以为的。对父亲而言,子女的绝对服从、亲权的绝对权威才是正常的家庭关系吧?父亲觉得每周把我叫过去训斥一顿,我就能长成合格的储君,他怎么不想想,这样我连健全的人格都无法形成?” 说到此处,皇储推了推眼镜,低头莞尔:“父亲还骂我是李承乾……他怎么不想想他的身边人,岂是文德皇后和晋阳公主。” “……皇兄,”沈斯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发现你这些年说话越发刻薄了。” 皇储大笑起来,拍拍地面。“坐下吧,规矩是死的,难不成你还真想跪着一直抄完?” “那还不是受你所累。” 皇储没在意这句更近于赌气的话。“阿晔,东宫的责任,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那个他看着从小豆丁一点点长大的孩子停了笔,若有所思的用笔支着挺秀的下颌,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不算是负责的未来君王,但你可以做到。” 闻言,沈斯晔终于忍不住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我能做到?这么决定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做?”情绪忽然遇见了宣泄口,他尽力克制着自己,声音仍不禁微微扬起。“我到底是什么?替罪羊还是烟雾弹?” 皇储的眼里闪过一丝歉然,他伸出手。 但并未如童年时把自己的手交给兄长,青年沉静如水的乌眸里终于沾染上了淡淡地悲哀。一路的疲惫,方才的压抑,几个月乃至十数年来的隐忍忽然从闸门流泻而出,他发现自己并非全然不在乎。似是悲哀又似自嘲,他挑了挑线条分明而优美的唇角。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能斩断一切感情纠缠的性格。洞察力仅在纯粹的利益牵扯方面才能如此敏锐精准,是因为能冷眼作壁上观。一旦有复杂的人类情感在内,不论是谁,不管是深思熟虑还是感情用事,其选择绝不必然是利益最大化的那种。而倘若自己也牵涉其中,纵使再克己自制,又怎么可能完全摆脱感情的影响? “我不能支持你,会有人说我图谋上位;我也不能反对你,那样我就成了家庭强权的代言人。因为我什么都不能说,所以他们觉得我心怀叵测。”倚着书案滑坐下去,沈斯晔扶住自己的额头,同时也遮掩住了自己的表情。 “任人摆布还无法作为,这些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个存在几百年、除了造成不幸没有任何用处的特权?” 皇储清咳一声。“但这毕竟是我们的家。”作为一个要跷家的人,说这种话本来没多大说服力。但皇储只是垂着眼皮淡淡道来,却平白有种毋庸置?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6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6部分阅读 置疑的肯定意味。“你可以不爱它,但不能弃它不顾。” 沈斯晔有点想笑,嘴角却无法轻松的弯起来。 因为国内质疑他迟迟不出现,他才被急召回国。 “……我失态了。”良久,他低声说,“哥哥,对不起。” 皇储宽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空气里浮着贡墨的淡淡芬芳,或许添加其中的名贵香料有安神的作用,使他得以重归冷静、面对现实。“……那么,祁家那边现在是什么态度?” 皇储闻言目光一黯,淡淡的说:“他们当然更希望家里能出未来的皇后。但于公于私,你觉得可能?” 沈斯晔一时无言。 皇储既已与祁家小姐结婚,他现在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储,他的妻子却没有走国会批准、皇室册封的程序,并非合法的太子妃。祁家尽管近年收敛,但仍是忻都势力中主要的一支。他们希望的是女儿能被皇室认可,但这样一来,将来帝国对忻都殖民地只怕难以强硬。这与执政的保守党内阁政策不符,且现任首相亦是有名的鹰派,由当政党占大多数席位的国会态度会是如何,简直不言而喻。皇储去意已决,只怕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 沈斯晔垂下眼睑,沉默的拿起笔。 “我性凉薄,所爱的不过是令怡一人罢了。”用手撑住微微后仰的身体,皇储望着玻璃穹顶,淡淡道。“但我固然自私,也不能为一己之私让帝国蒙受隐患。祁家看似安分,其实志向绝非限于从商。”尽管身处泥沼,皇储显然没有被辱骂、讥讽或是爱情遮蔽眼目。说是“凉薄”,不如说是淡泊更合适。他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凑过来看看,惊奇:“哟,字写得不错啊。” “还不是小时候被祖母逼着练的。”拿笔的人心不在焉,但字迹仍然保持了水准。“小孩子没耐性,一张大字有一个写错了就要重写,居然都二十年了……”说着一笑。 皇储想起往事,不由莞尔:“记得你有一次求我帮你写几张充数,结果被祖母看了出来,害得我跟着你一块受罚。好像也是在这里反省吧?还多亏了小华偷偷来给我们送饭。”他用拳头拄着下颌,唇边笑意逐渐加深。“让你罚跪你就真跪着,最后站都站不起来,还是我——” “因为我那时才刚开始描红,你都开始临九成宫了!”立即打断他未出口的话,沈斯晔神色尴尬,几乎恼羞成怒。“不是说好再也不提这事了么?!” 皇储报以宽容的一笑。沈斯晔对兄长怒目而视了片刻,泄气地坐回去写字。一时偌大的水晶宫里只有软笔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 “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我自知此事问心有愧,上负先人下负臣民,虽然这些我都不在乎。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苏娴。”良久,皇储缓缓说。“我先认识了令怡,然后浑浑噩噩的和苏娴订了婚,之后才发现已经心有所属。虽然我们俩都觉得解脱,但我还是个,”他的拳头握的松松紧紧,最终化作一个苦笑,“……混蛋。” 提到这个沈斯晔忍不住有气:“你也知道这样不地道?那为什么不能好聚好散?就算你俩是硬被捏到一起的也不该这样!上次苏慕容在伦敦碰见我,提起来简直恨不得把你掐死,我还替你挨了好几拳头!” 皇储苦笑:“你姨母在苏家也算二三把交椅了,你好歹帮我说几句好话呗……” 沈斯晔想到苏家人可能的反应,只好叹气。“好了,人家又不会真揍你,到时候也就吃点脸色、挨顿臭骂,你好好讨好老元帅别跟他顶嘴,我姨妈那里,我去求情试试看。” “毕竟,你还没有把苏家表姐娶过门,然后冷落在一边不管不问。” 沈斯晔转过头看着窗外寒风里的松柏,声音里有些怅惘。“在矛盾发生之前就解决掉它,其实是对你们两个都负责。” “在未来无尽的可能里,你已经选择了最好的一种了。” 他的这句话说完,玻璃穹顶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隔着窗子,听得见冬风尖利的呼号。万物凋零,草木枯黄,长安宫里除了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杳无人迹。 许久,皇储轻轻笑了一声:“是啊。” 他转过脸,水晶凝雪般沉静的眼眸看向伏案抄书的幼弟,光泽逐渐柔和:“阿晔,你其实很想要这个位子吧。” 沈斯晔的脊背轻微的一僵。一瞬间,皇储几乎以为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脸蛋像包子似的孩子不好好练字、偷偷开小差被自己捉个正着的美好年代。 “我看得出来。”如此简单的解释着,皇储轻拍弟弟的肩膀。“毕竟虚长你八岁,你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言罢莞尔。这孩子在与他相处时并不设防,那点情绪纠结都写在了眼里。否则以端王素日的好涵养,就算比他年长个十八二十八岁,也难以确定他的心思。 “是!我哪次做了坏事都瞒不过你!”赌气似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沈斯晔懊恼地把被墨汁染污的字纸揉成一团。“可我没想过抢你的东西!这次真的没有!” “你从我这抢的东西还少?”皇储一笑,“不过这次不用你来抢,我把它送给你。” “似乎我只要提出要求,你都会割爱。一直都是这样。” 默不作声地拿笔在纸上涂来抹去,半晌,沈斯晔抬头瞥了一眼神色安闲的兄长,“我问过你为什么。你说我太小不会懂。” 皇储报以一笑:“好像是有这回事。” “——那,为什么?” “需要有原因?”皇储微笑,“我是你哥哥,让着你不是应该的么。” “那如果你还稳坐在东宫位置上呢?”发了几分钟呆,沈斯晔再次追问,目光紧追着兄长的眼睛。“没有嫂子的因素让你想辞职跑路,在这种情形下我如果想要皇位,你还会让着我?” 皇储一怔,随即笑了:“可问题是你也抢不到啊,我的继承权排在你前面。”他顿了顿,扶了扶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唇边升起浅淡笑意,“除非——我死了。” 沈斯晔打了个寒噤。但像是仍然对这个话题充满孩童般的兴趣,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那要是没有继承法案呢?或者说,干脆是在过去?比如故唐?” “你这是诅咒我不成?”皇储投来似笑非笑一瞥,“故唐的储君没几个下场好。” 沈斯晔一想对啊!好像是这么回事,便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在故宋如——”他噎了一下,忽然忆起烛影斧声来。 “别胡思乱想了。皇位之争哪有不腥风血雨的?”皇储单看他的表情,就能把他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心下叹息一声。“我一直觉得,立宪制最大的好处就是少死人。你何必去做无意义的假设。” “不如来玩背景设定如何?”完全没听进去他的话,沈斯晔莫名奇妙的兴奋起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眸中燃起灼灼光彩。“就假设是在故唐好了,那时候的宫廷斗争比较黑暗。如果我跟你抢储位,你会怎么做?不会拱手相让吧?” 皇储保持不变的微笑,缓缓道:“一巴掌把你打醒,送到边疆历练几年再说。” 沈斯晔一呆。 “就凭我比你年长七岁,如果我不放手,你能抢得过我?”顿了顿,皇储补充道:“不止是皇位,你小时候还抢我的游戏手柄,抢我的书,抢我的——” 沈斯晔觉得自己的嘴角在抽搐:“身外之物就算了……不准跑题!” “好,但你给出的背景太过宽泛。”皇储摊手道,“你没有说清楚我们的力量对比如何,这个问题的基础就不牢固。就算是故唐,也有不同阶段,士大夫、宗室勋贵和内官各占什么样的地位?科举考试是否全面开始?法令是否严苛?清议是否风行?国力是否强盛?军队战斗力和忠诚度怎样?朝廷与地方关系如何?有没有藩镇割据?” 结束如数家珍,皇储好整以暇地盘膝坐好,看向目瞪口呆的弟弟:“——以上。” “我不是想跟你讨论‘论故唐皇位更迭的历史必然性’……” 皇储将领带扯松,端起他自带的茶杯轻轻啜饮:“这个话题就不应该开始。” “别管背景了。”沈斯晔气馁了一会儿,不肯放弃地追问,“我只会被发配边疆?” “你还想怎样?”对着光看了一眼腕表,皇储漫不经心道,“在故唐,这算好待遇了。” “那终生幽禁呢?或者……直接赐死?” 皇储哑然的扭过头:“三弟你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受了什么刺激?该好好休息才——” “你会不会杀我?” 一语落下,房间里似乎凝固了一瞬。 “你做了什么,让我非除掉你不可?”皇储轻叹了口气,耐心的回答,“如果真是到了玄武门那种剑拔弩张的敌对,只怕如何处置你亦由不得我。” “未必会有什么了不起的过节吧。”沈斯晔托着下颌,想了想道,“为了统治的稳定算不算理由之一?” “那好。”皇储颔首道,“你来抢储位,失败了,现在处置权在我手里——你是不是就想问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做?” 沈斯晔连忙点头。 “削去封号,废为庶人。”出乎他意料地,皇储回答的非常平静,“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给你个修史或者别的什么文职工作,你就在那里给我一辈子打工好了。” “……我现在就想这样。”哑口无言许久,沈斯晔终于说,“我想去准备毕业论文,明年肯定没时间。” “去吧。”皇储笑,“瓦尔登湖度假村欢迎你。做过开题报告没有?” “明年五月。”沈斯晔扶住额头,呻吟一声,“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有头绪!” “你应该把你的时间用于提高个人修养水平,而非这种无聊的假设游戏。”皇储微笑,“但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不如假想一下相反情形?假设在夺嫡之争中,失败的人是我。”他饶有兴致的点了点弟弟,问道,“阿晔,你会怎么做?” 沉默。 “……我是叛乱者。”沈斯晔扭过头看着窗外。“你才是正统的继承人,是正朔所在。如果我的声望不够高,只怕不得不……斩草除根。” 皇储抱着个杯子,从容地听着。 “但是我下不了手……可是为了稳定朝野,必须说你才是伪政——天我果然不适合干杀伐果断的明君!还是立宪制适合我!” 沈斯晔抱着头倒下去,把脸埋在地板上,哀鸣一声不动了。皇储大笑起身,端着杯子悠然走向门口:“纠结都是你自找的。” 沈斯晔从地上转过半张脸:“……大哥你去哪?” “回去。”皇储言简意赅。“我又不用练字。” 沈斯晔伸长了胳膊,徒劳地想去抓兄长的脚踝——当然只是徒劳。 14南瓜,蛋糕,感恩节 感恩节算是圣诞之前最重要的节日了。总统赦免火鸡,超市大降价,全国放假,让大家有钱有时间去大吃大喝。锦书深深觉得这个节日很不错,非常符合她的人生观;但玛丽嗤之以鼻。 “我感什么恩?感谢我一个月付出六百刀的租金?难道我在哪就要过哪的节日?” 锦书想了想:“……难道不是?” “那难道我在阿拉伯就要一个月不在白天吃饭?在日本就要只穿着内裤果奔?” “那是男人……” 玛丽不耐烦地挥手:“得了得了,我对火鸡一点兴趣都没有,肉又粗又硬……杰瑞他们家还要到处扔西红柿呢。你小心开车,别跟上次一样走丢了打911。” 锦书只好放弃了劝玛丽和自己一起去约瑟夫教授家过节的念头。杰瑞在这种时候当然要去纽约陪女朋友,锦书去导师家,她原来担心玛丽会不会落单,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担心好像没什么必要。 约瑟夫教授和夫人艾伦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长子艾伯特是某著名软件公司的亚洲区高管,常年派驻中国,女儿芬妮则嫁到了西海岸,只有小儿子兰迪还在it读硕士,能够经常回家探望。教授虽然做学问的时候严肃,私下里却是个喜欢热闹的美国老头,这种节日的时候恨不得把大游行搬到自己家,当然也会经常邀请学生回家做客。教授夫人一手好厨艺,烤的馅饼更是出神入化,引的一干学生趋之若鹜。 来自美食之国的何锦书当然也在其列。约瑟夫教授门下五个学生,三个硕士两个博士个个都是饕餮。 假日第一天,锦书到达教授家的时候是午后两点。在花园里就能听到橄榄球赛直播的巨大声响,进门之后果然看到一堆人正挤在沙发上看比赛。茶几上堆着几大桶爆米花,啤酒瓶可乐杯子丢的到处都是。锦书捧着束鲜花哭笑不得的小心绕过他们,省的踩到哪个不明生物的手手脚脚。这时候教授夫人艾伦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笑容可掬的过来拥抱一下锦书:“欢迎,亲爱的劳拉,哦,鲜花真美!谢谢你,亲爱的。”她翻出一个花瓶,把花束插了进去。 “对了,劳拉,这里有一个送给你的礼物。”艾伦一拍脑袋,返身回了厨房,不一会拎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大盒子来。老太太看着锦书拆包装,微笑着说:“上周我们去了一次中国,这个是我们送给你的。” 锦书思念着美味的中国点心,憧憬的撕开精美的包装盒,然后欢快的表情瞬间的石化了: 那是一盒月饼。而且还不是比较好吃的苏式广式,是燕京特产,枣泥冰糖馅油酥皮月饼——中秋都过了多久了? “埃德加和我都觉得这种馅饼非常好吃。”艾伦没有注意到锦书表情的变化,“在中国人们叫它什么……啊,看我这记性。” 锦书苦笑:“oon cake。这个您是在哪里买的?” “在机场的商店,艾伯特送我们上飞机前,我和埃德加去逛免税店。”艾伦非常愉快,“你一定吃过吧?” “……是啊,非常喜欢。” 锦书扣上包装盒,看着艾伦的绿眼睛,真心实意的微笑起来:“谢谢您,也请您代我向老师道谢。” “啊,是劳拉!”话音刚落,约瑟夫教授拎着一只巨大火鸡,兴冲冲刮进门来。他儿子兰迪跟在后头,手里抱着一大堆购物袋。老头指使兰迪把东西搬进厨房,又跟锦书炫耀他去中国的见闻——如何爬上长城,如何参观皇帝的宫殿,如何在xiu shui street买了中国话剧的面具。锦书边听边笑,觉得好像又回了一次久违的祖国。 “啊,我们还险些死于空难。”老头很得意的炫耀道。 “什……么?!” 老头看着锦书震惊的表情,越发得意起来,“想不到吧,这种小概率事件我也能赶上一次!那种从高空坠落的感觉真是人生难得的体验,要不是艾伦心脏不好,我还真想多来几次,绝对是绝命时刻啊1!” “幸好有一个年轻军人帮助我们紧急撤离。”艾伦在边上补充说,“那个年轻人如同英勇的兰斯洛特,充满了责任感与勇气。中国人都这么乐于助人么?在挑选丝绸的时候店主一直很耐心的向我们介绍。” 锦书垂下眼睛默默微笑,没有刻意的解释。“……也许是吧。” 这时离晚餐还有几个小时,但艾伦早已经把大餐的材料准备好了。老头无所事事的挤进学生堆里看球赛,留下锦书和老头门下高徒、如今已然留校的西尔维娅面面相觑,她们对橄榄球都没有什么超出女性正常范围的兴趣。后来艾伦找人帮忙装饰南瓜,西尔维娅立刻激动地扑了过去。 锦书旁观片刻,开始技痒:“借我玩一玩……” “不——别跟我抢。”西尔维娅目不斜视的拒绝了她,“我最喜欢拿刀切瓜果。” 锦书觉得这个爱好真不错,有利环境保护有利心理健康。这时候西尔维娅面不改色的补充道:“当然,我以前也很喜欢切人,不过如今转行了而已。” 锦书默默地走开了。 后来还是找了件事做。老头忽然想起有几封信和明信片忘了寄出去。她开车到门口才想起自己不知道邮局怎么走,只好倒车回去,探出头问正在花园里的兰迪。 “出了这个街区之后右转,经过药店之后的第二个路灯,向左走到教堂然后……算了,我给你带路。”兰迪看着锦书茫然不知所以的表情,无语的扔下手里的花铲,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座。 锦书叹口气,直接建议道:“兰迪,我想还是你来开车比较方便。” 兰迪吹了个口哨,利索的把车开出街区,挖苦她:“女人就是没有方向感。真到了世界末日你们怎么办?” “养条狗,再生个孩子。” “什么?!” 锦书摊手:“这是灾难大片的规律啊——宠物不死,孩子不死,我和宠物孩子在一起不就是双保险了?当然如果我男朋友是男主角更好。” “……那都是导演瞎扯。” “你不知道跟男主角抢女人的配角一定会挂掉?……” 两个人无意义的聊着天,锦书捧着一堆信封明信片,横竖也是无聊,就开始按照收件人所在地分类。老头教学多年,这时候要问候的人很不少。十三封国内平信,两封去英国,两封去澳大利亚,一封去……瑞士? 锦书有些惊奇的看着那张寄往日内瓦世卫总部的明信片。老头写的花体字很漂亮也很简洁:war wishes at thanksgivg——to y dearest friend。 “这个啊,我爸每年都要往这里寄信的。” 兰迪用余光瞥了一眼收件人,“今年不知是忘了还是怎的,这时候才寄出去——等收到信都该过圣诞了!他对美国邮政的信心到底是哪来的呢?” 收件人的名字叫cloris shen,似乎是中国式的姓。兰迪的表情忽然变得神秘兮兮起来,他鬼祟张望一下,凑过来小声说:“这个好像是我爸的初恋,好像都想要结婚了,后来不知怎的又没成……” 锦书震惊的盯着他! 兰迪耸耸肩,继续开车。“我妈妈知道她好多年了。反正他们现在也只是朋友,到节日就寄张贺卡什么的。” 锦书眨眨眼,出于“不能谈论长辈私生活”的意识,岔开了这个话题。然而心里仍有一种窥探到他人过去的激动——不过兰迪能拿出来随便说,大概老头也没把这事当什么秘密。 克拉莉斯·shen,神秘的旧日恋人。 锦书忽然觉得成|人的世界真复杂。 他们从邮局出来的时间是三点四十分。兰迪吐口浊气,抱怨道:“人真多,大家怎么都跟老头子一样?”锦书抿嘴笑。“那是你还没去过中国。” “愿我永远都不要去……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兰迪看着锦书冷冷瞪他的眼神,赶紧手忙脚乱的道歉,“我只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小时候在迪斯尼走丢过,从那以后就有心理阴影了……” 锦书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吐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个有如春山花开温柔至极的微笑:“不,我当然不会生气。你怎么会这样想?” 兰迪打了个寒战,亡羊补牢的说:“看,前面有家蛋糕店,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他们家的榛果咖啡很有名的,啊三文鱼三明治也很好,布丁也不错……” 那家蛋糕店果然如兰迪所说,光闻上去就手艺非凡。只是这时候顾客盈门,两人排了半天的队才找到空座。兰迪跑到前台点单,锦书就无聊的坐着四处张望。这家店养了好几只猫,锦书瞧瞧无人注意,就开始小声学猫叫,成功勾引了一只虎斑猫过来。那只肥猫不怕生,任由锦书抱在怀里左揉右捏毫不反抗,甚至还舔了舔她的手。 锦书抱着猫玩的乐不可支,这时候身后有人不太确定的小声说:“……ura?” “——好巧。”锦书回头看见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忍不住笑了,“你也来这里吃点心?” 嘉音忙不迭点头:“是啊是啊,听说这家店很有名,特别是牛奶布丁很棒啊好可爱!”她欢呼一声,伸手去摸那只大猫,又手忙脚乱的从包里翻出几粒猫粮,摊在手心喂猫。看看她对面的空座位,目光有些迟疑的落在锦书脸上:“何姐姐,你是一个人来这里?” “不是……啊,他过来了。”锦书远远看见兰迪艰难的端着一大盘吃的喝的走过来,连忙放下猫起身帮忙。兰迪抱怨:“排队排死我了……”然后得意表功道:“不过我们运气好,拿到了最后一份栗子蛋糕,因为没有第二份所以老板很抱歉,给我们加了双倍的奶油!” 锦书点头敷衍他:“嗯,你是我的英雄。” 嘉音安静的站在一边观察兰迪,瞧着他和锦书言语熟稔,兼之又是一金发碧眼的高大帅哥,不由得心里危机感陡然加重,但脸上仍然端着清清浅浅的微笑。锦书放好所有点心,微笑着回头:“兰迪,这是我的朋友安妮。” 嘉音耸耸肩。 “……斯允,兰迪是我导师的儿子,”锦书拍了拍兰迪的肩膀。兰迪这才看见这个娇小的亚裔少女,连忙热情伸手,“见到你很高兴,你是劳拉的同学?”锦书在旁边说:“安妮和路易丝都是威尔斯利学院的学生。”兰迪补充:“啊,路易丝是我女朋友。” 兰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女孩子态度瞬间放松下来,刚才还一脸冷漠高傲生人勿近,这时却开始笑意盈盈的问候他。嘉音跟兰迪你来我往的寒暄完,锦书问她:“你的座位在哪?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嘉音哀叹一声,“我来的不凑巧,没想到这里人这么多,我还是回去吃我的可乐炸鸡块好了。”她把单肩包往上背了背,看着锦书,试探问道:“何姐姐,你还记得我哥哥吧?” 锦书捧着咖啡杯,想起那个眼睛清亮的高个子青年,心里波澜微动,“他还在美国?” 嘉音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家里有点事情,他回国了,最近一直忙的要死。”锦书报以一笑:“是么?我说我上sn的时候他怎么一直不在线呢。” “他实在太忙了,不过我以后可能要麻烦你帮忙,他觉得应该提前感谢你。”嘉音捏着甜筒,语气流利的让人怀疑。“如果他回来,让他请你——请我们吃饭好不好?” 不诚实的家伙……不过倒不讨厌。 锦书带着合宜的微笑抬起头。眼前的少女眼睛晶莹澄澈,看不见一丝欺瞒与阴霾。锦书与她对视一秒,眯一眯眼:“那太麻烦了,照顾低年级的学生本来就是我们同学会的责任。”她轻轻搅着手里的咖啡匙,莞尔一笑,“不过如果他不嫌麻烦,我就敬谢不敏了。请替我提前谢谢你哥哥。” “我代替他说不客气。”嘉音大喜,“对了,我没事的时候能不能去你们公寓找你?” “当然可以。”锦书嫣然,“回头我把地址发个短信给你。” 然后她充满善意的友情提醒,“还有,你的甜筒化到衣服上了。” 沈嘉音和他们礼貌的道了别。锦书这才坐下来切布丁。兰迪有点纳闷的说:“为什么我刚才觉得她对我好像不太友好呢?” “你错觉了。”锦书咬了口布丁,被这美味感动的想哭。 “也许是吧。”兰迪咬着三明治,仍然有点不解,“但后来我又没有这种感觉了,奇怪。” “……你真的错觉了。” 兰迪耸耸肩,“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锦书但笑不语,含着甜润的布丁向窗外看去,正看到一辆黑色凯迪拉克低调的开出车位。挡风玻璃一侧迎风招展着一面小小的帝国国旗。沈斯晔并没有对她隐瞒真名,所以即使那天她一时没有印象,看了铺天盖地的国内新闻,又怎能反应不过来?网络上对端王的评价褒贬不一,但那些,似乎与她所知的都不一样。 ……那是个时而恶劣、时而体贴、在她喝醉酒时帮了她一把、眼神清澈的倒霉家伙。跟沈斯晔一比,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顺利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锦书心情复杂的收回目光,开始慢慢挖栗子蛋糕。吃了半天,她觉得兰迪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忍不住问:“有事?” “没有,我在等着你对它的评价。”兰迪指指蛋糕,“这可是我小学最喜欢吃的,这么多年味道都没怎么变。” “非常、非常、非常的好吃。”锦书敷衍他,捏了根薯条送进嘴,没吃两口又被看得浑身难受,“……还有什么事?” 兰迪的目光十分的意味深长,他深深地看着锦书,目光里充满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比如震惊、凝重,以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幸灾乐祸的说:“你刚才抱完猫忘了洗手。” 他的目的达到了。 15并非一个人的奋斗 皇储沈斯煜的妻子受过洗,他们的婚礼是在神父主持下秘密举行的,这让皇帝非常恼火。但皇储本人态度坚决,上院顺势提出除非他辞职否则不会承认他们婚姻合法,所以不论皇帝如何不满,皇储的辞职还是被提上了议案。 一项并非官方的民调显示,事实果如皇储所说,皇室支持率不降反升,尤其是在年轻人群体里,他不爱江山爱红颜的行为获得了几乎疯狂的追捧,尽管对他私自结婚的行为仍有不少批评,但舆论已经慢慢地转向了同情他的倾向。 皇室对此始终保持着沉默,这时候,多走一步都可能引来民众的不满。何况废立之事非同儿戏,身为第二顺位继承人的沈斯晔因此被格外严苛的审视评议。所幸他向来为人低调谦和,人生二十五年不是服役就是上学,娱记们再绞尽脑汁也挖不出他的绯闻劣迹,让帝国民众们八卦之心失望的同时,也松了半口气。 新年是一个坎,所有重大的仪式都会在新年前后举行,届时必定会有一个交代。国内的媒体一向以挖掘皇室秘闻为卖点,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讨论,沈斯晔已经能把那套话完整的背出来。罗杰总是事先把某些措辞尖刻的报纸扣下,虽然是善意,其实毫无必要。 那个因为一篇失实新闻就难过到犯胃疼的小男孩,早就已经浴火重生。 周末下午,皇储与端王前去京郊拜谒杨皇后惠陵。 皇陵群坐落于天寿山,埋葬着自太祖起至毅宗止三十余位君王。帝国自开国伊始即崇尚简葬,“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1,除太祖昭陵依山而建外,其余陵墓不过起一陵丘、一石碑而已。帝后循例合葬,毅宗崇陵之侧即有预留空位,皇太后百年之后将奉安于此。但杨皇后去世太早,停棺等待显然不现实,于是议会特别批准,为杨皇后起惠陵。 柔质慈民曰惠。昔日传奇般的平民皇后,已在此沉睡二十七个春秋。 燕京从昨日起就飘着薄雪。车队在山门前缓缓停下,早已等候多时的记者们严阵以待,镜头齐齐对准正中那辆车。这次谒陵意义不同于往年,各大报纸都预留了版面,就等着发回去的实时报道。记者们没有得到进入陵园的准许,只能睁大眼睛,等待着抓拍这一瞬间的玄机。 须臾,侍从官把车门打开,一身黑衣的皇储欠身下车,端王也从另一侧出来。 快门声如潮水般涌来,细碎的机器声瞬间把冬风都盖住了。面对稍显无礼的打扰,皇储并无不悦之色,淡淡微笑着对摄影记者们挥手示意。记者们越发兴奋,纷纷往前挤,几乎挤破了警卫官组成的警戒线,一时间只听快门声咔嚓响成一片。 将脸转到镜头拍不到的方向,沈斯晔轻微的皱了皱眉。 媒体期冀得到新闻的心情他能理解,但在这种慎思怀远的场合,过于兴奋的拍照而不考虑当事人的心情,还能理直气壮的打电话嚷着让同事“快去查殿下的外套是哪家定制”,是否将作为新闻本身的价值过于放大了? “三弟。” 被皇储淡淡提醒一句,沈斯晔瞬间惊觉此时断不该在镜头前走神。他低头轻咳一声,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仪态,向兄长投去感激一瞥。 皇储只是微微一笑,对记者们点点头,举步向山门走去。 沈斯晔落在兄长身后半步的位置,缓步迈上皇陵前的石阶。石阶有二百多级,尽头是恢弘的祭堂,只用于极重大的祭典,平常的祭祖只在长安宫太庙举行。石阶上积着薄雪,常绿的松柏冬青经冬不调,为肃杀沉郁的山陵抹上了一丝生机。 惠陵在墓区西南麓,离正门不近。山风凛冽严寒,他不由得紧了紧大衣,心绪飞回了少年时代。杨皇后的祭日在春天四月,小时候他总以为在草木欣欣的春光里来登山近乎春游,却看不懂大人脸上各异的神色;直到父母婚变后的某一天,他才忽然明白了长兄笑容下的淡淡苦涩。一晃,就是将近十五年。 惠陵已在眼前。环绕陵寝是一片樱桃树,春天时花光潋滟,这时却只有萧索枯枝。工作人员已把积雪清扫干净,露出浅灰的花岗岩地面。汉白玉石碑简约素雅,碑文鎏银,一百多字就写尽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少而婉顺,长而贤明,质性柔懿,淑质惠和”。碑文是皇帝亲笔所书。不知道他在为亡妻写下这篇祭文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 皇储半跪下去,用手慢慢拂去石桌上的积雪,把自己带来的一束奶白色康乃馨倚在碑上。初冬的阳光从斜上方洒下来。他仰起头,凝视着墓碑。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沈斯晔站在兄长身后,默然看着他的背影。 “妈妈,我要走了。” 皇储对着墓碑轻轻的说,像是在与身在天国的母亲交谈。他的声音极低,只有在他身后的沈斯晔勉强能听清,一句话刚出口,似乎就散在了凛冽的冬风里。 “明年我会回来看您。” 此后猜疑声小了很多。虽然仍有声音认为这一样是阴谋的一部分,但借用皇宫事务发言人的话,“我们自己都接受了事实,你们还瞎猜什么劲儿?”发言人是一位同时拥有法学和新闻学博士学位的御姐,彪悍的一语既出,议论声终于渐渐变弱。 周一上午沈斯晔去上院接受质询。上院原本就是负责一些程序性较强的事项,虽然沈斯晔明摆着将成为储君,他们还是坚持对他进行严苛的评议。因为皇储那釜底抽薪的结婚,他的辞职已经不可避免,现在外界更关注的是未来的继承人是否符合要求。 托他外祖家的福,议员们没有提出多少让他太过难堪的问题,谢家作为江南第一世家的地位,在上院到底还是有一些影响力。但近一百年从未有过这种先例。议员们都不知道到底该质询什么,出于对限制王权的谨慎,几次之后,问题还是不可避免的滑向了尖锐。 …… 沈斯晔站在上院报告席后,他的正前方就是一台运作着的直播机。所有质询都是现场直播,皇帝态度暧昧不明,对此事不置一词,他只能孤军奋战,好在多半时候还能应付裕如。他自己研究宪政制度有年,当然不会陷入圈套,始终客客气气的打着太平拳。 一位议员问:“殿下,如果民调显示多数人民认为应废除君主制,您怎么处理?” 沈斯晔微微一笑:“民调似乎不具有法律效力?” “假如全民公决的结果是这样呢?”另一位议员问道。 “我一直认为是人民授予了君主权力,法律高于君权。”沈斯晔诚恳的说,“如果这是人民的普遍意愿并符合法律程序,那么这意味着君主制已经不再适用,我将选择遵守法律。” “您觉得君主制的意义到底何在?”一位工党议员不客气的问,“特权阶级的存在对社会总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沈斯晔沉吟了几秒。“我想,至少可以凝聚人心。例如在二战中,我的祖父毅宗陛下始终坚决主战,大大鼓舞了我们反法西斯的志气和军心。君主制的意义,大概就是在国难之际,还能有一个稳定的领导者存在。” “……至于您所说的特权阶级,”他推了推眼镜,露出一点苦笑,“这个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但百年以降也在逐渐改变,这个制度的价值大小要看您如何看待它了。至于我本人,我想我的生活方式大概还不能称为奢侈。我自读本科开始到现在博士二年级,始终住在学生宿舍。” “您现在还很年轻——刚满二十五周岁,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次问话的是一位年高望重的保守党领袖,白发苍苍,要扶着眼镜才看得清手里的简报。“作为国家元首,是否过于年轻了?需知治国需要的不止是才能,也需要经验。” 沈斯晔眨眨眼,笑了,“首先我现在并非国家元首,而皇帝陛下身体康健,我还有很长时间可以用于积攒经验。想必到十几年之后,您就不会这样看待我了。” 议员们交头接耳:这小子,狡猾狡猾的!…… “您刚才也说了,君主制可以凝聚民心,”刚才说话的工党议员再次站起来,“毅宗陛下鞠躬尽瘁,在当时的确居功甚伟,但战后的六十年,这一制度似乎并没有发挥出您所说的作用,而皇室成员的行为也难以成为国民的楷模,对此您怎么看待?” 这个问题的杀伤力,堪比上次“您也面对皇储的情形时会怎样选择”,本来有些小嘈杂的元老院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 大厅宽广开阔,宽广到连端坐台下的议员们的脸都有些模糊,触目皆是深沉庄重的黑色镶金边长袍。主席台更是格外空旷,沈斯晔独立在报告席后,似乎天地间独存一人。直播机的机器声细微的运作着,在几百双眼睛和几十台镜头的注目下,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疲惫。 “我个人以为,君主制还是发挥了一定的作用,只是不如战时那么明显。”他凝视着前方,像是在思索着慢慢地字斟句酌。“乱世出豪杰,治世只能出能吏,当然也不容易产生可以作为英雄来崇拜的皇帝。我个人是很崇拜祖父的,但我宁可在太平盛世里更好的报效祖国。” 台下一片寂静。 “……至于您所说,皇室成员难以为楷模,”此前自信温和的笑容为一丝淡淡的倦怠取代,他的目光淡淡拂过台下坐席,虽然没有注视任何人的眼睛,却毫无疑问是落在作为整体的议员席上。“人无完人,白璧尚且微瑕。生于皇室固然光荣,但所承担的压力也非常人所能想象,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做得更好,但我也只是普通人,也有喜怒哀乐,也需要释放情感。” “我想,大家应该更愿意看到富有人情味的君主,而非装在神龛里的完美雕像。” 他不再多言,对台下深深鞠躬。直至走出会议厅的侧门,背后仍然寂静无声。 下了几天的雪,燕京已经是一片银装素裹。雪后初霁,阳光明亮的有些刺目。沈斯晔站在元老院长长的石阶顶端,清冽冰凉的空气直冲进肺里,呛得他咳嗽起来。 不待罗杰说什么,他已快步走下台阶,把巍峨宏伟的元老院甩在背后。 尽管名分未定,在明眼人心里,时局却早已有结果了。最终并未如外界所猜测,苏家没有减少援建慈善医院的捐赠额度,一时颇受称道;与此同时,却把那里最大一处铁矿的采矿权股份回购了接近十分之一。忻都市场上钢铁价格涨了三成,并未亲自动手,苏家已经兵不血刃地打击了以房地产为主业的祁氏,主刀者正是他姨夫苏韫。宫闱之争不过是引子,利益才是真正的根基。 大局已定。 雪后城中堵车堵的厉害,沈斯晔只好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7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7部分阅读 晔只好去苏家姨母那里顺路吃午饭。他姨夫和两个表哥都不在本宅,苏夫人谢惠匀见了一脸疲倦的外甥,拉着他的手直叹气:“三个小时连把椅子都不给坐,好好的孩子,硬是给他们糟蹋了……” 沈斯晔的头上挂下一排黑线。这话说的,跟元老院强抢民女似的…… 苏夫人与谢皇后年纪只差了四岁,容貌亦有七分相似。不过谢皇后端庄的气质里多了几分闲散清柔,苏夫人则有一种不让须眉的杀伐果断。能把这样一个家庭掌管的服服帖帖,又顺利的维持着苏谢两家的友好关系,她自有过人之处。嘱咐了管家准备几个清淡去火的小菜,苏夫人带他去了一处风景极佳的餐厅。 透亮轩敞的玻璃墙外,是为白雪覆盖的庭园,一泓喷泉并未结冰,水雾飘渺掩映着对面希腊复兴风格的回廊。快雪时晴,令人胸怀为之一畅。苏夫人亲手为他盛了一碗百合莲子粥,觑着他叹了口气道:“嘴角有火气,喝点去火的粥养一养。” 沈斯晔笑眯眯的双手接过青花小盏:“谢谢姨妈。” “你穿纸尿裤的模样我都见过,谢什么谢?”苏夫人为他端了一盏瑶柱咸排骨炖凉瓜,闻言没好气道,“文胜质则史,你这孩子说的好听是有礼貌,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小老头,天天老气横秋,要我说,什么皇家气度,都是你家老头子做的孽!” 言及尊长,沈斯晔不便接话,只好摸了摸鼻子老实喝汤。 菜色虽然精致,却实在是简单。除了他的去火粥,就是诸如榅桲鸭梨丝拌菜心之类素菜。苏家厨师手艺非凡,可他是个俗人,磨嘴皮子磨了半个上午,这时候倒是宁可热腾腾地蘸着芝麻酱吃一锅涮羊肉。不过慑于姨母威严,沈斯晔还是乖乖低头喝粥。否则倘若再被勒令吃苦菜拌苦瓜,大事就不妙了。 吃完饭,苏夫人带他到间小客厅休息。苏家前后出了不少位军人,因此整个大宅的装潢也偏于轩昂开阔,比长安宫硬朗的多。他与姨母聊着天,随手去拿果盘里的蜜渍桂圆,却不料被苏夫人啪的打掉了,责怪道:“嫌你自己不够燥热?吃橄榄都比桂圆强。”一壁又给他一盏决明子菊花凉茶,勒令外甥喝下去败火。 茶里不知还加了什么料,沈斯晔只尝了一口就苦的想哭,正想着趁姨母不注意偷偷倒掉,苏夫人忽然看过来:“今天了了,你还要去元老院?” 沈斯晔只好边喝茶边回答:“不知道。不过这倒不麻烦,真麻烦的是记者会,明天就有一个。” 眼中掠过淡淡的怜惜之色,像是有些冷,苏夫人挽了挽旗袍外的披肩。“你还受得住么?实在难过,姨妈再给你想想办法。” 被苦的舌头发木,沈斯晔泪眼汪汪的说:“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您别麻烦了……” 苏夫人默然良久,方悠悠叹息道,“这么多年,你这孩子也受了不少苦。”她摆手止住想插话的沈斯晔,神色间有些不忿。“你小时候怎么过的,姨妈都记得清楚。要不是为了避嫌,用得着受这些闲气!” 沈斯晔摸摸头:“……我觉得还好吧。”他偷偷拿了块糖。 “你不知道你妈妈多担心你。”苏夫人颇为尖锐地瞄了他一眼。“嘉嘉出生那次,要不是淑妹妹心里还挂念着你们,那次也就熬不过来了。” 苏夫人口中的“淑妹妹”,就是斯晔嘉音的母亲,谢皇后讳淑匀。 苏夫人没有看他,望着对面多宝格摆着的珐琅粉彩瓶,似乎在回忆往事,悠悠说道:“你妈妈生嘉嘉那时三次进急救室,你连哭都不会了,就那么呆呆的抱着我,一声都不吭也不肯吃饭,只把我跟你外婆吓得半死,还好后来你们母子都平安。” “我一直把你和嘉嘉当成自己的孩子,跟旷逸、景和几个一样。”苏夫人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言语中颇有几分愤慨。“淑妹妹就是好欺负。他们分居的时候你外婆难过得要死,其实要我说,分的好。再不分,姚氏那贱人还指不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一次就差点要了淑妹妹的命!” 原来如此。 奶糖下肚,沈斯晔了然而镇定的笑笑:“您先别急,听我——” 苏夫人没好气的说,“说什么?别看你爸不管你,人家忙着跟姚凤凰合计,要把你那便宜妹妹认回来哪!” “您先别着急。”沈斯晔安慰的握了握苏夫人的手,目光清明。“这件事威胁不到我,您也不用太担心。大哥辞职尚且惹得全国议论纷纷,何况此事?况且我国法律不承认庶出,只有私生子女,父亲在此事上失德在先,断不至于再进一步。即使那位小姐有什么心思,也越不过公序良俗。” “我并没有多少夺权的心思,但也容不得别人来踩,尤其是矛头不止对着我,还对着妈妈和小妹。” 苏夫人凝视着他良久,慢慢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神色,终于一叹:“你总算长大了。” 把一支玉石蜻蜓别针向发髻里紧了紧,她理了下鬓角,目光柔和下来。“这样我也能放心,将来对你外婆也有的交代。假如真的怎样,以为我们谢家是软柿子好欺负么?” 沈斯晔无声的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喷水池里的大理石雕像,一时无言。 陈郡谢氏当然不好欺负,他若无母族庇护,如今还不知道会怎样;但他妈妈就是太清傲高洁了才根本不屑与姚氏相争。就这一点,谢皇后断不如苏夫人长袖善舞。 论起来,谢皇后无论是品貌还是气质、智商还是情商,都绝对可称一流的人物,却唯独不肯低下身段温柔承欢。当年出了私生子事件,她带着病决然与皇帝分居,皇帝心里只怕未尝不后悔,但谢皇后做的过于绝情,毫无挽回的余地,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谢皇后对如今形势淡定得很,尽管洞明一切,却已经把曾经的丈夫视作路人。如此,何必再扰乱她的安宁? 苏家会支持他,也并不意外。尽管失去了成为后族的机会,但沈斯晔毕竟是苏夫人的外甥,他与苏家长房长孙是表兄弟、从小和苏慕容一起长大,少年时还曾受教于苏老元帅门下,与苏氏的关系比起母族甚至更亲近一些,毕竟陈郡谢氏根基在江南,有时未免鞭长莫及。苏夫人今日一番话,三分是为家族利益,七分却是出自本心,他只有诚心感佩的份。 他不是只会清议的君子,完全理解利益的安排和交换,且不介意掺和进去。但在心里,总有几处维持着干净柔软的圣地,那份冷酷交织间隙下的温情始终为他珍视,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这是他的底线。 16桃源不再 沈斯晔在苏家一直盘桓到下午,因为出去探看的佣人回来报告说,路上还是堵得水泄不通。燕京的交通设施并不差,奈何私家车数量太多。尤其皇宫区所在的内环,天气一差就堵到动弹不得。纵使公共交通极为完备,一时亦难以改善。因为苏家也在内环,距离长安宫不算远;沈斯晔本想索性步行回家,被罗杰毫不犹豫地一口否决了。 “阿晔你急着回去?”苏夫人正翻看着管家送来的账目,随口道,“要实在着急,就用直升机送你一程。那架飞机慕容前些日子才检修过,据说功能很好。” “不必了……谢谢您。” 在本宅主楼前修建停机坪,还能如此举重若轻若无其事的,苏家大概是帝都独一家。 不比江南谢氏的低调,苏家人从来都是以极高调的姿态出场。他到现在仍然记得九十年代初的某个清晨,苏慕容那被直升机专程送到教学楼顶的事迹。那件事轰动了半个帝都,学校的女孩子们则足足讨论了半个学期,直到苏慕容又出了新花样为止。 有时候他都觉得奇怪,以他和苏慕容截然相反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这是为谢家朗晖公子婚礼准备的礼单,请您过目。” 沈斯晔独自站在窗前,端着杯产自忻都的夏摘红茶闲看雪景。起居室的另一端,世袭的大管家正有条不紊地向女主人汇报家务。他一直很崇拜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管家,他小时候,管家甚至为他削过一个陀螺。说是管家,这位高瘦的中年人其实更像是苏家的一份子。 听到这句话,沈斯晔竖起耳朵。 “倒也罢了。”有纸张被翻开的细碎声音,苏夫人似是沉吟了片刻。“阿晔,你过来。” 沈斯晔依言过去,管家侧身避让开。苏夫人戴上老花镜,动手在礼单上略作删改:“朗晖一月结婚,你备的什么礼?” 沈斯晔挠挠头。谢四公子朗晖和他并不算非常熟悉,他也只是从母亲那里才得知这一消息。“二两母本大红袍,算我和嘉嘉的。您看合适么?”他真心请教道。 苏夫人闻言失笑,却也露出赞许之色:“你倒是会投其所好。” 朗晖的父亲、她和谢皇后的兄长、沈斯晔的舅父谢渊之最大的爱好就是品茶。沈斯晔送这么一份礼物,名贵而不张扬,又不会压住长辈们一头,不枉她昔日耳提面命的教导。谢皇后早年多病,沈斯晔的人际关系学多半是苏夫人所传授。那时候她只是将年幼的外甥带在身边,让他看她如何处理各种事务,接触到大家族之间人情来往的现实。 在某种意义上,苏夫人是沈斯晔的第一位导师。她一直感到庆幸,虽然外甥念旧重情,总算没养成一个妹妹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虽然沈斯晔在这次储位废立里稍显无为,表现并不十分令她满意,但这毕竟只是第一役,应对的功力已经不错了。 执掌苏家大权的女性如此想着,目光又温和了些。 “毕竟是二房嫡孙,你这份礼还是轻了。”虽然心里点头,苏夫人仍为外甥指出不足之处。“结婚的是晖哥儿,你这份礼却是冲着你舅舅去。上次朗曜结婚,你送的什么礼?” “好像是一对嵌宝玉如意。”那时候他在英国,礼物是母亲代为预备的。 “朗曜是将来的家主,你那时候还小,这份礼不算轻了。”苏夫人将拟好的礼单交给管家,口中徐徐道,“但你现在身份今非昔比,这个度要拿捏好。要以长房为尊,又不能显出重此薄彼。朗曜媳妇是俞家人,晖哥儿的媳妇是吴家人,吴家和谢家一向交好,这一点也得考虑在内。你这二两茶叶,贵重倒是有,八成得被你舅舅截留私藏,岂不在朗晖那里落个埋怨?” 沈斯晔一头冷汗地听着姨母有条不紊的分析,惭愧道:“我当时没想这么多……” “那说明你还缺历练!”苏夫人接过账簿翻开,以秀丽的簪花小楷批阅着账目。“我这里有两块荔枝冻石印章,你拿去添上。毕竟你是要当皇太子的人了,这份礼,也算是承你外家多年看顾的情分。为你的事,你舅舅他们可操心不少。” 苏谢两家的微妙平衡已存在了很久,沈斯晔自然知晓。是以没有推辞,只再三向姨母道谢。苏夫人摆手不耐烦道:“罢了,要是你自己能处理妥当,我才不操这份心。倒是朗晖比你只长一岁。如今他都要成家了,你怎么打算的?” 沈斯晔连忙把嘴里的松子糖咽下去:“……看缘分吧。” “狗屁缘分。”苏夫人轻斥,“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的打算。” 言及这种私人问题,沈斯晔有一点微微的尴尬,只得笑了笑:“我是想等到毕业之后再说,而且现在也不是时机……” “怎么不是时机?”苏夫人闻言一哂,“你要是再不早作打算,只怕要被逼婚了。” 沈斯晔目光一闪。 “你哥哥一走了之,永安公主早就出嫁了不必提,嘉嘉毕竟是个女孩子。”将目光从账目移到外甥脸上,苏夫人缓缓为他分析着其间利害,“只有你尽快娶妻生子,才能保障皇位继承顺位的稳定。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你哥哥生个儿子,而你只有女儿,只怕还有的乱。” 沈斯晔皱起眉头,心里稍有些不快的情绪。他对政治联姻并非陌生,但倘若自己要身涉其中,还是会下意识地反感。 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卖身罢了,而且还是死契。如此偏激地想着,沈斯晔叹了口气。 “发愁了?”苏夫人瞥了他一眼,“其实也没什么稀罕的,淑妹妹和你爸,我和你姨丈,旷逸、朗曜他们,哪个不是联姻?就算是小娴……”她终于逸出一声叹息,“如果能顺利入主东宫,还不也一样。” “但你将来是皇储,结婚的政治意义反倒比联姻意义更大。” 将看完的账目交给管家,苏夫人端茶浅饮一口,徐徐言道。“你其实还有一定的自择权。你家老头子才不会管你究竟娶谁,这个机会你得把握住。只别逆了你家老太太的意思。”她所谓的“你家老太太”,自然是指皇太后而非谢皇后。 “总之,别闹的太过火。我们这样的人家,总归还要娶个能扶持你的贤妻。”抛下这么一句,苏夫人起身走向露台。“阿晔,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仪的对象了?” 沈斯晔沉默着,既没肯定也未否认。 “别明着跟家里对着干。否则没有好果子吃。”遥望着窗外一片银装素裹,他姨母的声音慢悠悠地听不出喜怒与否。“你哥哥就是一例。旷逸当年也差点吃了个大苦头。不过……” 这孩子与别人还不一样。就算是有了权谋策略,终究还是他母亲的孩子。 苏夫人念及此,心里一叹。她能教会他手腕策略,却教不会他硬下心肠。 因为有客人来访,沈斯晔便走到花园里去。 苏家的花园极大,小时候他常在此玩捉迷藏。假山,回廊,凉亭,花丛,处处都留着童年的足迹。雪地上有几只麻雀在跳跃着觅食,沈斯晔沿着长廊漫无目的的走着,心绪如麻。寒风凛冽,但他需要冷静自己纷乱的思绪。 皇帝才不会管这种事,谢皇后只希望他过得好。唯一能这样做的,只有皇太后,他的祖母、毅宗皇后顾氏蕴容。 沈斯晔对祖母的感情其实颇为复杂。她既是严师,又是慈母,却也一手促成了他父母的婚姻悲剧。太后对儿媳颇为照料,允她独居京外,却不肯点头允他们离婚;她疼爱年幼的沈斯晔,但这种慈爱却与对长孙的期望和倚重迥异。他对祖母,更多的是敬佩、孺慕和感恩,却独少了一份亲近。 垂下眼,沈斯晔无声的叹了口气。 鼻端有幽幽暗香浮动,他沉浸于自己的心思,此刻才留意到这扑鼻清香,不免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沿着回廊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了一片初开的腊梅花。花丛成林,远远望去竟是一片鹅黄烟霭。细小的花蕾将开未开,香气却已沁人心脾。并无梅花的孤冷清傲,腊梅花在繁华之地、富贵人家从从容容地开着,雍容清丽。 他在花林下踏雪而行,不时有雪粒从枝头落进衣领。雪地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这一方天地万籁俱寂。直到…… 砰地一声,雪球砸开凌凌清波,迅速融化在喷泉池水里。 沈斯晔满意地拂了拂身上的雪霰,心里充满恶作剧后的愉快。背着人之处,他从不介意做出什么孩子气的举动。正要溜走,他偶往旁边投去一瞥,顿时愣住。 隔着花木暖房的玻璃墙,似是看出他的惊讶无措,苏娴微微地垂眸一笑。她背光而立,将双眼衬托地更是沉静如水,却也浮现一缕思虑轻愁。对他招了招手,惊鸿般浮现的女子已翩然隐入花丛深处。 初冬的阳光穿过玻璃屋顶,将一套银制茶具镶上别样光彩。显然这是为主人侍弄花草之余而准备的茶室,处处都显出主人细致高雅的心思。轻舒皓腕,苏娴为他倒了杯茶。“要糖和奶请自己加,我怕不知道殿下现在的口味。” 沈斯晔本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听了不免微微蹙眉,“还叫我阿晔就好,姐姐何必这么生分?” “可你也不再是孩子了啊。”恬静柔顺的神色里是淡淡的哀而不伤,差一步之遥就能入主东宫的女子轻轻叹息着,将一支文心兰递给他。“……殿下,你和慕容,都不是孩子了。” 接过花朵,沈斯晔一时默然。 小时候他时常在苏家做客,两个年岁相若的淘气包在花园里疯跑,温柔美丽的少女总会在阳台含笑注视着他们,为他们擦去脸上的灰痕。苏慕容时而会很大方,同意沈斯晔跟着他叫“姐姐”;时而又很吝啬,“姐姐是我一个人的,不准你来抢!”然后又会引发一场战争。那时候他总是很羡慕苏慕容,有个这样温柔的姐姐,不但不会以捏他的脸为乐,而且会细心的指点他的功课,绝不会信口杜撰一个听上去非常逼真的答案,害他被先生斥责。他聪慧而促狭的姐姐永安公主则会做出以上所有行为,把小男孩耍的团团转。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他们曾共同分享儿时的微笑。但所有当事人都已告别童年,已经没有了放纵的理由和天真的资格。 “阿晔,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哥哥的那位……朋友。”相对沉默了半盏茶的辰光,苏娴静静地看向昔日亲热地喊她“姐姐”的青年。“所以你不必觉得是从我的不幸里获益,我未必肯接受你的这种怜悯呢。” 沈斯晔怔了怔。 “冒犯的打个比方,我若嫁进东宫,将来只怕也难以避免陛下、姨母和姚夫人的格局。”苏娴轻声说着,她的眉宇间并无被弃的凄楚伤痛,反倒有一份勘透的宁静。“你哥哥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心里装着祁小姐,却只能面对着我,将来,大家都得痛苦不堪。如今这样……真的很好。”最后这句话,像是说给沈斯晔听,也像是说给她自己。 沉默了多时,沈斯晔方轻声问道:“那么,姐姐以后怎么打算?” 苏娴秀丽的脸上,漾起一个淡淡伤感的微笑。 “慕容现在还在榄城。他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最放不开那间医院。”她轻轻握住身边一朵马蹄莲,细腻的手指几与洁白花瓣同色,一举一动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美婉约。“我从贞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缔结了婚约,自那时起,一言一行都要恪守未来太子妃的规矩,从不能随心所欲,也不知道世界是怎样的……” 宛若空谷幽兰的女子抬起头,看着满室异域鲜花。 “婚姻既然不能自主,在那之前,我想去看看爸爸妈妈走过的地方。” 沈斯晔离开苏家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天色早就暗了,灯光打在雪地上,别有一种明快的粲然生光。坐在宽敞的车里,他反复地思考着苏娴的那句话: “幸与不幸,只有自己才知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细细的品味着,愈发觉得这句话是真理。 回到他在长安宫西翼的住处,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从沈斯晔的书桌边投来锐利一瞥,将正在翻看的一本笔记阖上:“——你的架子够大。朕从四点就在这里等你,不知道上院那帮以懒惰著称的人为何忽然如此勤勉,一场质询能从上午十点拖到晚上七点。”语气是并不严厉的斥责,却已经把罗杰听出了冷汗。最初的惊愕后,沈斯晔已迅速镇定下来,闻言只是欠身从容回答:“是儿臣之过,劳父亲久候了。” 皇帝的神色无喜无怒,目光落在清隽疏朗的墨色字迹上,表情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隔着水晶镜片,他眯起眼审视着次子,眉头皱了皱又松开。“斯晔。” 沈斯晔欠一欠身,等待着皇帝的下文。出于礼节要求,他微微低着头,并未与父亲对视,是以也没能看见皇帝内敛深沉的眼底那一束复杂的光彩。 一言不发地,皇帝起身走向门口。沈斯晔早就习惯了这种冷遇,不以为意地相送出去。走到高旷的门廊下,皇帝在侍从官的簇拥下登车。世爵车缓缓发动的前一刻,皇帝方淡淡道:“今天的质询直播,朕看过了。” 以前的直播,也无一例外的收看过。隔着玻璃,皇帝看见次子因为这一语而睁大了眼睛,露出一丝困惑之情。这个表情还真像他母亲。 微微皱起眉头,皇帝不再去看次子,淡声吩咐道:“开车。” 沈斯晔站在阶下雪地里,恪守礼节地目送皇帝座车消失在转角,方返身回去。对上罗杰诧异担心的目光,他也只是笑了笑。 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1。但今天他实在是有些累了。 春天回去就是毕业论文开题,他现在才只有一个初步思路;明天还有一个记者招待会,如何礼貌而不失风度的回答问题也要浪费不少精力,记者们可不会像议员们那么克制,只怕不是那么好应对。他默默地思索着可能会有的问题,不觉有些头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sn的页面,心里忽然砰的一跳。 一片黯淡当中,唯独何锦书的名字还亮着。他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招呼。“在实验室?” “嗯,我们教授想看nba明年的春季联赛,让我给他网上订票。我的visa卡和aster卡都不知怎么了,试了几次都支付不成功……”她无可奈何的回复。“你呢?你家导师会有这种毛病么?” “我在家。”沈斯晔几乎被她的抱怨逗笑了。“至于我的论文导师,他只看瓦格纳戏剧,一上课就给我们讲戏剧艺术。” 锦书发送了一个崩塌的表情。她的头像是只虎斑小猫,有着圆滚滚的褐色眼睛。“斯允昨天还来过我们公寓,你不用担心她。” 她似乎以为自己是为了嘉音才打招呼的。沈斯晔微微皱起眉,只得回复:“我知道。” 锦书说:“现在燕京是夜里一点吧,还不休息?” 心里忽然愉快起来。他半真半假的回复:“郁闷的睡不着,能不能推荐一款安眠药?” 那边沉默了一分钟,让沈斯晔以为她不会回复的时候,何锦书贴了份长长的英文药物说明过来,里面的化学式看的他一阵眩晕。然后她补充说:“请按医嘱服用,千万一定不要过量。我不知道你的症状怎样,而且专业也不是神经内科,不敢随便给你开处方。” 沈斯晔哭笑不得。锦书忽然又发送了一句:“一切都会过去的,否极泰来,要加油哦。” “我的否已经极了,可泰说它没时间来。” 锦书发送了一个大笑的表情,随即轻快地说:“有人叫我,先下了啊~” 只来得及回复一个“好的,再见”,何锦书的名字就暗了下去。屏幕上隐约映出他的表情,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笑容也已经不再是那么僵硬。藉此,他得以暂时摆脱上议院议员质询、继承法案、皇室改革、复杂的亲戚关系,得以只做本真意义上的自己。 今天大概终于能做个好梦了。 17四人行 锦书过完感恩节之后胃不舒服了好几天,那天实在吃得太饱。她不得不几天都靠牛奶和香蕉活着,一边嫉妒的看着玛丽和杰瑞吃海鲜披萨,融化的芝士拉出长长的丝—— 玛丽叹着气说:“你其实是一个很完美的人,如果你不是见到爱吃的就没完没了的吃的话就更完美了你知不知道?” 锦书团在沙发上裹着毛毯泪汪汪的说:“嗯。” 但下次依然如故。她哥哥寄来些麻辣牛肉干。锦书边吃边看书乐不可支,第二天嘴巴红肿的去上课。某位女同学盯着她看了半天,八卦兮兮把她拖到一边的悄悄问:“你男朋友来了?”偏偏嘴唇消肿还不容易。 锦书很悲摧的忍受着各种好奇的猜测,最后居然也就淡定超脱了。沈嘉音周末过来,看着她欲言又止,锦书一言不发的拎出所剩不多的肉干,等到沈嘉音的嘴也吃肿,猜测自然迎刃而解。 说到沈嘉音,这孩子似乎也把锦书的公寓当作蹭饭处了,一有点空闲就乐滋滋往这跑。关于她的身份,锦书一开始就悄悄告诉了玛丽,正巧那天玛丽自制草莓蛋糕一块,顿时征服了小女孩的心……不过锦书对此稍有怀疑。这孩子以前养尊处优的,什么没吃过见过? 但沈嘉音自己不说,锦书也就不点破,照旧心平气和的和她交往。玛丽在震惊之后也平静下来,因为发现传说中的公主性格上也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大家心照不宣,相处的倒是极好。 中午上sn,沈斯晔果然也在,很默契的跟她打了个招呼。 锦书通常只有下午一点左右能上一会网,休息时间里,几乎每天都能遇到沈斯晔。一来二去的聊了几次,居然好像也熟悉了起来。 或许他是那种在人群里不会特别显眼、但一旦看到了就不会被忘记的人,距离大使馆一面之缘已时隔一月,但他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象,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弱些许。 “斯允昨天又来玩了。”锦书说。既然嘉音不想挑明,她就始终用这个名字称呼她。 “真麻烦你了,”沈斯晔很快的回复,“她就喜欢凑热闹搅混水,还是小孩子脾气。” 锦书回了个笑容,目光落在新开的一叠窗口上。最近她开始关注国内新闻,以前她对时政可一点兴趣都无。“皇储与端王携手谒陵,拟打破兄弟不和传言”“端王遭议员诘问态度冷静,称认可废除君主制被批”“皇帝陛下不表态不出面,端王疑似不得圣心”…… 十天里,一次上议院质询,四次新闻记者招待会,两次记者专访,铺天盖地的花边消息。 连番轰炸之下,他保持着从容微笑,眉头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开。几张记者抓拍的照片里,他眼睫下一直有淡淡阴影。与中国之夜那天君子如玉的风采相比,他的确是憔悴了。 锦书莫名的有些心软。不过嘉音一直没有表现出太担心,想必情况还不是太差。 除了那一次,沈斯晔在言语中从没表现出他如今的内外交困。他跟锦书有一句没一句的闲闲聊天,聊到一点四十分才说再见。临走之前忽然吞吞吐吐的说:“你的facebook上那张照片……” 锦书说:“怎么了?” “可止小儿夜啼。” 锦书的古汉语造诣实在不算很高,那人不等她明白过来,已发送了一连串的大笑捶地表情,飞快的下线了。空留锦书对着屏幕又气又笑。 ※※※※※※※ 等到十二月初,锦书开始紧张的准备期末考试,逐渐不怎么上网。沈斯晔似乎也在忙,但还是通过嘉音向她表达了问候,偶尔在网上遇到,总会互相打个招呼。 周末,嘉音照例溜了过来,盘踞了一张沙发。杰瑞看了半下午病理生理学,只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忍不住抱头哀嚎:“啊啊啊完了我要挂科了!重修!延毕!退学啊啊啊!” 玛丽暴躁地拿一本砖头厚的书砍了过去:“别说话!” 锦书从实验报告里抬起头,目光迷离的问:“几点了?” “六点四十七。”玛丽看了一眼手机,“你们饿不饿?”杰瑞点头如捣蒜。玛丽白了他一眼,开始按手机:“我来叫外卖。” 杰瑞丢下课本叫嚣道:“来一打布列塔尼贝隆生蚝!伊比利亚生火腿!蓝霉||乳|酪酱配小牛排!82年份——”玛丽不动声色看他一眼,笑容可掬:“你有胆,就再说一遍。” 杰瑞蔫了下去:“……两个大号鸡腿堡。” 这时嘉音抬起头,脸色在灯光下一片煞白,双眼无神,倒把锦书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嘉音气若游丝的摇头:“没事,就是看书看恶心了……” 杰瑞好奇起来:“你看的是什么?” 嘉音默不做声的举起一本板砖厚的硬皮书,把封面对着杰瑞。 civilisation aterielle,ealis: xvexviiie siecle(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 杰瑞磕磕巴巴换了三次气才念完书名,真是瞠目结舌,再看看自己手里的pathologic physiology,顿时觉得它也没有那么招人讨厌。 锦书微有些诧异,“……你懂法语?” 嘉音点头,哀叹道:“小时候被逼着学的。那时候真是痛苦啊,你说水果分阴性阳性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公交车都分阴阳?这些时态啊格啊阴性阳性变化到底图的是个啥啊?还有发明法语数数的人怎么不去死啊!记一个电话号码要改十几次,当时把我学的都怀疑自己智商有问题了……”她大概童年阴影严重,这时候抱怨起来滔滔不绝。 锦书不知为啥很赞同:“嗯。” “说起来,你小时候都学过什么?”玛丽打完外卖电话,八卦精神暂时复活。“会不会像公主日记里那样?哎呀~” 嘉音居然点点头:“差不多吧,礼仪课我从四岁一直上到高中。” 玛丽大为兴奋:“都学什么学什么?!来说一说!” 嘉音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的说:“还能有什么。小时候学怎么走路、坐姿、吃饭,然后就是各种礼节仪态,遇到突发情况怎么优雅的处理,怎么搭配合适的衣服,见了什么人说什么话,繁琐得要死。” 嘉音垂下头,乌眸里泛起淡淡落寞。“见到父母必须行礼还不能主动说话,夏天必须穿裙子而且不准短过膝盖,从来不能吃外面的东西,你以为我过的像电影里那么自在么。”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玛丽向来最能言善辩的,这时竟也一时无言。 锦书微微有些不安,轻声道:“斯允……” “叫我嘉音就好。”用汉语说完这句话,嘉音忽然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隐约有盈盈水光:“但是我现在很开心……很开心,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没有把我当成怪物一样的围观,没有因为我不能选择的身份而对我敬而远之。 嘉音想笑,眼睛却有些模糊了。 锦书和玛丽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感叹。 “嘉音,你的生日是哪天?”锦书轻轻咳嗽一声,放平了语气安慰小女孩。“你还没吃过玛丽的经典||乳|酪蛋糕吧?” 嘉音吸吸鼻子,破涕为笑:“真的啊……是五月二十号。” “难怪你皮肤好。”玛丽笑起来,站起身去厨房,一边冲咖啡一边大声说,“春天出生的人皮肤就是好,你看我,二月的生日,都二十七了还有痘。” 锦书开始用力咳嗽。玛丽端着咖啡壶出来,莫名奇妙的问:“劳拉你感冒了?” 锦书目光不善地盯着她。杰瑞歪在一边懒洋洋的说:“你忘了?劳拉的生日是十二月三十一号。” “……”玛丽干笑起来,“呵呵呵呵……哎呀饭来了!”迅速借开门遁走了。 锦书好气又好笑的吐出一口气,动手把辞典课本堆成一摞。嘉音丢掉手里的法文书,也过来帮忙。海鲜咖喱饭非常香。金黄的米粒上摆着色泽鲜艳的青红椒、虾仁和鱿鱼卷,热气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嘉音吃的眉开眼笑,嚷嚷着说能把皇宫御厨的手艺都比了下去。 锦书不由莞尔。嘉音通透聪颖,然则娇而不骄,心性不失天真,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哭泣或者欢笑。可爱的女孩子,这世上有多少都嫌少。 “对了,”玛丽吃了几口饭,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安妮,你还没有说完你小时候都学过什么,我要是将来有个女儿,就让她以你为参考标准!” 因为咖喱饭的缘故,嘉音此时心情很好,没有再陷进伤秋悲春里,笑眯眯的如数家珍:“钢琴,小提琴,古筝,书法,国际象棋,插花,茶道,马术……还有法语和俄语,世界历史,国际局势,外交礼仪——” 另外三个人都目瞪口呆! “都是坚持学下来的。”嘉音补充一句,“像围棋、声乐还有拉丁语这些,我实在受不了它们,就没继续了。” 玛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还是不要生孩子了……”杰瑞深有同感:“真是辛苦……幸好我小时候会打架和打鱼就行。”玛丽啐道:“你就编吧!” “真的啊,我说的全都是真的。”杰瑞惫懒的笑着,挠了挠乱蓬蓬的红头发。“我家穷嘛,全靠捕鱼供我出国上大学。”杰瑞向来都对自己的家庭闭口不言,这时候含糊过去,玛丽也就不再逼问他。嘉音咬着虾仁,笑吟吟的说:“我忽然想起一个笑话,嗯。” “有个学生上大学的时候,说我家好穷啊,家里卖了头牛给我交学费。” “第二年,他又这样说。” “第三年他这样说的时候,别人忍不住了,问他你家到底有多少头牛啊?” 嘉音慢悠悠挖着咖喱饭,露出了不怀好意的一笑: “他说,也就有几千头吧……” 玛丽一下子把咖啡喷了出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杰瑞红了脸,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好在嘉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若无其事的径自喝汤吃饭。玛丽瞧瞧杰瑞尴尬的模样,好笑之余终于良心发现,换了个话题:“咳……安妮,你现在还在学这些?” “是啊。”嘉音淡定的搅着汤,“我现在在学日语。劳拉懂德语,以后也可以教我啊,我哥哥虽然也会,但他太远了呀。” 锦书忽然缓慢的倒吸一口冷气。 “嘉音,”她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你哥哥也学过这些?” 嘉音咽下鱿鱼卷,又喝了口汤才说:“他比我学的还多呢。” 锦书觉得自己脑子里的某根弦似乎轻微的铮一声响。 “他还要学击剑啊射击这些,当然他不用学插花梳头发。”嘉音慢悠悠的说,“而且他不像我。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不想学的时候还可以装病耍赖。我三哥就没这么多鬼心眼,让他抄十遍三字经,他肯定不会少一个字。他看上去聪明,其实脑子特简单。” 锦书并不回应,轻笑道:“你看上去,也很聪明啊。” “吃完了?”玛丽没察觉这边的诡异气氛,过来招呼,“吃完了就收拾起来,晚上还得接着看书呢。”嘉音闷闷的唔了一声,趿上拖鞋,把自己的饭盒拿起来往厨房走去。玛丽疑惑道:“安妮怎么了?” 锦书眯眼一笑:“大概是不想看书了吧。” “哎呀我也不想再看书了……”杰瑞趁机凑过来,手里还哀怨的抱着病理生理学教材,讨好的说:“劳拉,把你们那届的题目告诉我好不好?” 锦书眉毛都没抬一下:“忘了。” “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你明明跟电脑他表姐一样!”杰瑞色厉内荏的悲愤控诉。“上次我问你解剖学,你连哪根神经都记得清清楚楚!” 锦书终于抬起眼,看不出喜怒的目光轻飘飘扫过杰瑞的脸。杰瑞心虚的坐直,就见锦书伸出一根手指,把他拨到一边:“挡灯光。” 杰瑞瞬间就崩溃了。锦书余光看见玛丽和嘉音都坐了回来,才换了个舒适的坐姿,懒懒开口:“我给你题目,不等于是帮你作弊?” “我只想参考一下过去的考试方式……”杰瑞说的中气不足。锦书很拉风的打个响指:“我可以帮你划出一个重点大纲,你看了之后一准能通过。”杰瑞大喜,连忙双手奉上课本,就见锦书一根铅笔刷刷划过几十页的目录,脸立马垮了下来:“你把所有内容都划进去了……” 锦书无辜的说:“因为所有都是重点。没听说过‘生理生化,必有一挂’?” 玛丽在旁边扑哧一乐,嘉音则毫不客气的大声笑了出来。杰瑞当场泪奔。他泪眼模糊的看向另两个人,那两个迅速把自己埋到了书后面。 锦书也不理他,自己看书。过了一刻钟再抬头,杰瑞已经乖乖的在灯下发奋,火红的头发似乎要燃烧起来,他紧紧地咬着笔杆,眉头皱得很紧,倏?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8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8部分阅读 倏而又松开了。 锦书无声的一笑。灯光是明亮的暖黄|色,没有一点阴影,小小的起居室里只有翻书和落笔沙沙声。三只沙发坐着四个人,玛丽和杰瑞分享双人座那个。锦书看着他们,只觉得心里渐渐泛起暖意。她所求不多,只求这片刻的岁月安好,能够尽可能的长一些。 她很怕离别。 到了考试周,整个学校都弥漫起紧张的气氛。锦书最大程度削减了吃饭睡觉的时间,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扑在实验室,有时候实在困得不行,就趴在自己工作间桌子上小憩一会,再眼睛通红的晃回去。直到本学期的最后一天。锦书两天没有认真吃过饭,答完最后一门考试,只觉的头重脚轻,眼冒金星。 “嘿,劳拉!”约瑟夫教授从办公室伸出头,愉快地大声招呼。“请过来一下!” 锦书晃晃悠悠飘了过去。教授很高兴地对她说:“这门课的试卷我已经看了,你仍然是班上最优秀的,连那个刁钻的实验都能想出解决办法……劳拉!你怎么了?!” 锦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教授的鹿皮椅子上。教授端着杯热巧克力过来,一脸的怜悯:“先吃点东西吧,我可怜的孩子。” 锦书虚弱的问:“我怎么了?” “低血糖导致的暂时眩晕。”教授叹了口气,“你又是几天没认真吃饭了吧,先把巧克力喝了。”坐在她对面,他表情担忧的说:“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理想,如果一直这样,还是留在本校实习的好。” 锦书咽下最后一口醇香的巧克力,脸上泛起一丝血色:“我想好了,我要去忻都。” 教授瞪大了蓝眼睛看着她,半晌才叹着气点头道:“我会尽量帮你联系一所条件好一点的医院。我有一位朋友负责这项实习。” 文弱、苍白、心志坚定,家境良好却不畏艰险,这样的女孩子,他在几十年前就遇到过一个。教授看着犹自揉着额角的锦书,无声的一叹,看向她身后的世界地图,目光从东海岸缓缓移过大西洋,最后落在阿尔卑斯山上。 18挥别旧时光 silent night,holy night。all is cal,all is bright……圣诞节前夕,锦书出门采购,正值圣诞大减价,整个商业区都是人潮汹涌。偏偏音箱里还循环往复的播放《平安夜》,对比人山人海的shoppg all,真是绝佳的讽刺。锦书每次都恨不得把半年的食粮一次买够从此足不出户。然而玛丽对此乐在其中,两人约好了在c区见面,锦书按清单把一切搞定后早早过去,等了半天仍然芳踪渺渺。 手机打不通,人找不到。锦书站在购物中心的巨型圣诞树下,耳边听着循环播放的《holy night》《jgle bells》和《星条旗永不落》,不断的避让着南来北往的手推车,心里真是闲愁万种水涨船高。 “啊,抱歉来迟了!” 锦书正无聊的左顾右盼,玛丽兴冲冲的推着堆积如山的车,以摩西分红海之势一路冲刺而来。锦书疾步避让开,那辆手推车直直撞上她背后的垃圾桶才停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惹得别人纷纷侧目。锦书满头黑线的拖着玛丽隐入圣诞树后,可玛丽丝毫不在意,还满面□对锦书炫耀:“看我才买的bra,内衣区全场二折呢!我刚刚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我买了好几件,要不送你一件当圣诞礼物?” “致以真诚的谢意。”锦书郁闷道,“可咱俩尺寸不一样。” “哦我倒忘了。”玛丽这才意识到这个关键问题,遗憾地看看锦书裹着大衣的平板身材。“真可惜,尺码差太多,又没法自己改。” “……可惜个鬼啊!” 采购完毕之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尤其是玛丽,更露出xx过度之后半死不活的模样。两人无奈,只好先到购物中心一楼的麦当劳坐一会。店里人不多,外面汹涌的抢购人群被落地玻璃窗隔开,快餐店好像才是真正的福音之地。锦书慢慢吸着可乐,只觉得小腿一阵一阵的发酸,大脑反倒累得一片空白。她正在茫茫然不知所以的发呆,玛丽咬着汉堡口齿不清的问:“哪天肥去?” “二十三号早上的飞机。” “那你得在飞机上过平安夜了。” 锦书无所谓的说:“我家不过圣诞节,回去只是因为有个长假。你呢?你怎么过?” 玛丽苦笑,咕咚咽下一大口可乐:“还能怎么,去教堂吃饭睡觉看电视。”她懒洋洋的把薯条摆成一个猥琐的形状,又浇上番茄酱。“去祈祷明年能遇到个好男人,别让我守着哈勃望远镜单身一辈子。要不要帮你也祈祷?” “可我不是教徒。”锦书无奈道,“就像你不能买ib的电脑然后去找苹果售后。” “你总有信仰的某种东西吧?还是学医的人对宗教都或多或少有怀疑?”玛丽诧异道,随即恍然大悟的j笑起来。“虽然身为新教徒,我对教廷没什么好感,但你们这样解剖人体,在中世纪都得进宗教裁判所,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女巫哦呵呵呵~” “我似乎记得布鲁诺也是被教廷烧死的。”锦书面无表情的说。“另外,作为首批教众之一,我虔诚信仰飞天意粉神教骨汤教宗——凡敬奉面条者均遭福报。” 玛丽把最后一口可乐喷了。 锦书伸手把空杯子里的冰块都倒出来,堆在餐盘里摆成一堆。玛丽手忙脚乱唉声叹气:“完了这件衣服弄脏了,我得去洗手间。你就改不了玩冰块的习惯?幼稚少女……” 锦书双手相握托着下巴,笑眯眯的露出八颗牙齿:“快去洗吧,再过一会更洗不掉了,不过以后吃面条前虔诚祷告的话,飞行面条大神就会保佑你哦。” 玛丽泪奔而去。 锦书吁了口气,靠回椅背上。快餐厅的椅子是旋转式的,转一转就是一圈,最后仍然离不开原点。她敛了笑容,只觉得疲倦如潮水席卷而来,偏偏脚边是无数个购物袋,又不能眯眼小憩,只好无聊的摆弄着冰块,心不在焉的听着壁挂电视上的娱乐新闻。 “……据n燕京现场报道,中国皇储发表了正式声明,表示将辞去皇储一职……” 锦书心里一震,抬头看向电视。主持人笑容可掬的脸一闪而过,画面变成了现场直播,原声配翻译字幕。 “……我深爱我的妻子,这份爱意与她的出身、背景和家人无关。我由衷感谢她过去数年间给予我的最坚实的支持与包容。作为丈夫,我有责任回报她对我的爱,并甘愿为此付出一切……” 镜头下的皇储神情平静,目光直视镜头,让每个观众都能看到他清澈的眼睛。 “在过去的三十二年,我沐浴在身为皇储的荣耀之下,却未能给予民众与荣耀相称的回报。国民对我的支持和宽容,我将永远铭刻在心,无时或忘,不因身份的改变而有所变化……” 皇储的目光十分真诚,谨慎的克制着流露出来的情感。他矗立在镜头前,衣装朴素,在金碧辉煌的背景里并不显眼,然而面似冠玉,修眉凤目,鼻直唇薄,竟如温玉软冰一般。 锦书恍惚想起了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的八卦,说他的母亲生前就是大美人。皇储似乎还有个同母的妹妹,却从没在电视上看到过,似乎前几年就低调的出嫁了。 “……在此,我谨向国民请求,希望辞去皇储一职。有道是有能者居之,无能者退位让贤。唯有如此,国家方能兴旺发达。皇储需要承担一国之责任、一国之未来,无论是德望还是能力,我不足以担此重负。既然如此,我就应当学着做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的公民,一个普通的丈夫与父亲。” “亲爱的同胞们,这将是我最后一次以皇储的身份与你们见面。我力量微薄,唯有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祝愿吾国昌隆,吾民幸福。” 皇储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深呼吸。他沉静的眼睛里终于荡起涟漪,“我爱这个国家,也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但是……对不起。” 他深深的弯下腰去。 锦书茫然若失的盯着电视,但镜头在这个时候切换了。 ※※※※※※※ 与此同时,燕京长安宫,宣政殿记者招待大厅。 “cut” 导播对着依旧凝然伫立的皇储无声的做了个手势。在场的人不多,只有导播和两位国家电视台熟识的记者。皇储从台上一跃而下,笑眯眯地走向坐在台下的沈斯晔。 “从此我无官一身轻了……”皇储放松的轻吐一口气,回头看看刚才站着的位置,眉间是掩不住的神采。“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发表这样的讲话,以后就要隐居去喽。” “隐……”一直安静坐着的沈斯晔霍然抬头:“什么?” “隐居。”皇储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眯眯地说,“过几天我会带着令怡先回忻都,等孩子出生,然后大概会去看看华音和妹夫过的怎样,再往后大概会接管昭阳慈善基金,还没发生的事何必管他们。” 沈斯晔呆了半天,才哑声问:“都不在家过年?” “傻小子,过新年要发布全家福。这种敏感时期我还是暂不出现的好。”皇储安慰一笑。“既然淡出了,就要做得彻底么。你看姑姑不也是多少年没回来了。” 沈斯晔抿紧了唇,黯然的垂下目光。 “说到姑姑,我想去看看她,小时候她很照顾我和华音。”声音无悲无喜波澜不兴,皇储的神色比秋月平湖更宁静。“好在姑姑本性淡泊,在国外对她更好。这句话同理可适用于我。”他正色看向沈斯晔:“孰轻孰重,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不必为此背负任何道义的负担。我做不到大隐隐于朝,那么唯有归隐他乡。家国天下,苍生美人,固然是权力的盛宴,可也是最沉重的枷锁,被锁上了,就是一生。 皇储倚墙而立,抬起头看向窗外夜幕里暗沉沉的太极宫,玻璃窗上倒映出身后精雕细琢的水晶灯,璀璨灯光倾泻而下如同万顷银河,每一幅画、每一盏灯都是价值连城。这座华美的宫殿,掩埋了多少悲欢离合? 近百年里,但凡沾到皇位一点边的人,都过的不如人意。或生离,或死别。从他的曾祖父那一代起,这座宫殿的历任主人都没能白头偕老。他的曾祖父敬宗皇帝薨逝于战前,曾祖母五十年代末才去世;祖父毅宗在战前临危即位,不到四十岁便积劳成疾,祖母寡居已有半世纪。他母亲因为丈夫出轨,心疾难医直至不治。皇帝与第二任妻子至今分居,皇后之位名存实亡了十五年。 真正幸福美满的,竟只有他的妹妹。 四年前,永安公主沈华音平静快乐地嫁给了出身平民的外交官男友,主动放弃了继承权,自此随丈夫驻外很少回国,就连头胎孩子也是在国外生下的。从未有一位公主享有实际的继承权,某位皇帝只有两个女儿,皇位最后为她们的堂弟取得。沈华音对皇位毫无兴趣,她聪明的主动退出了。 按照《皇位继承法案》的规定,继承顺位按年龄顺排,男孩优于女孩。皇储( prce)之子女顺位在皇储弟妹之前,除非皇储无子女,否则不得由皇储弟或妹继承。公主需招赘才能在婚后继续享有继承权,否则保留皇室尊号,不再列入继承顺位。 事实上的不公允以冠冕的条文表达,其实才是最大的残酷。 皇储平静的想着,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苦笑。 沉默良久,沈斯晔忽然抬头直视着皇储。“你有没有想过,后天国会投票的另一种结果?” 皇储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微笑,声音低的魅惑:“什么结果?” “最后一次国会未必不支持你,他们也需要安抚忻都!”沈斯晔的声音又急又快,他的眼睛里倒映出水晶灯的明光,“假如大多数民意站在你这边,就不会有什么阻碍了。刚才你的讲话很感人,如果再说一些,这个结果未必不可能——” 皇储平和的一笑。 “如你所说,即使我这次能勉强过关,以后怎么办?让我的孩子再经历一遍今天的苛责?这除了制造矛盾和混乱,对我,对我将来的孩子,对你和嘉音,对整个皇室都没好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离开,其实是博弈论的胜利。” 沈斯晔默然。 “别那么不高兴么。”皇储笑起来,眉间阳光顿时驱走了阴霾,“为了安慰我亲爱的弟弟,我决定送你一部分多年的手办收藏!怎么样?看我多么慷慨!” 你其实是收集太多带不走吧?“……我要变形金刚系列和银英系列的全部。” 皇储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表情。沈斯晔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心里充满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君无戏言,什么时候给我?” “这是我最喜欢的两个系列……”皇储抚额说,“给你机器猫行不行?这也是我多年的收藏呀!再不然就搭配上美少女战士?哎呀,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看圣斗士了,你还一直坚定的认为你就是星矢的化身,还让嘉嘉扮成雅典娜!” 沈斯晔恼羞成怒。只不过一瞬间,他的窘色就化成了春风化雨的微笑,意思意思的弯弯腰:“变形金刚、银英、圣斗士星矢,多谢皇兄,却之不恭。至于机器猫美少女,皇兄就自己留着吧。” 然后他施施然的掸掸袖子:“臣弟告退。” 郁卒的看着弟弟的背影,皇储忽然笑起来,冲着渐行渐远的沈斯晔高喊:“燃烧吧,小宇宙!伤痕是你的勋章啊!” 沈斯晔本来走的四平八稳,这时凭空一个踉跄,快步走掉了。 “……其实你不是星矢。”皇储微笑着靠在墙上,低头看着手上朴素的婚戒。 “你更像紫龙。” 19荣耀与束缚 皇储的辞职讲话发布以后,短短两天,帝国民间的舆论就有了微妙的改变。 比如,祁令怡固然有个当反政府武装头领的堂兄,但是这跟她本人没有关系;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大家要和谐,世界要和平;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云云。另一面,皇储本人毅然决然的辞职也为他加分不少。 但一切议论都为时已晚。圣诞节刚过的次日,上议院便对皇储辞职一事进行了投票。 全国都在彻夜等待。 晚上十点,上议院院长终于拿到了投票统计。他接过密封的信封,带着一点疲惫之色走到主席台前,拿剪刀剪开信封。全场屏息静气,只有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不知疲倦的闪耀着。 议长展开那张纸,眉头微皱,随即舒展开。他轻咳一声,把麦克风掰过来: “我谨代表帝国上议院,宣布本次投票结果。” 会场里静的连呼吸都能彼此相闻。 “同意票,97票。” “反对票,42票。” “弃权票,81票。” 议长肃然抬头。“同意票占相对多数。根据帝国《议会法》及《选举法》,我宣布本次投票结果有效,帝国上议院批准沈斯煜先生的辞职提案。” 锵然一声,尘埃落定。 二十七日上午九点,长安宫紫宸殿门前草坪上已经聚集满了记者,各种摄影器材严阵以待,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长枪短炮。 九点五十分。两位兴奋的国家电视台主持人坐在二楼的直播间,他们的背后就是紫宸殿内实景,可以现场播报。“观众朋友们,我们可以看到紫宸殿内已经坐满观礼来宾,我们的摄影记者已经准备就绪,等待着记录下这一历史时刻。再过大约十分钟,仪式就要开始了。” 十点整,仪式开始。 “军乐队奏响欢迎进行曲,来宾们纷纷起立,皇室成员自紫宸殿侧门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是皇帝陛下,他今天身穿海陆空三军总司令的元帅军服,精神矍铄,对来宾们点头示意。” “然后是皇太后……啊,还有皇后陛下。”主持人的声音里有一丝波澜,与此同时来宾们也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主持人见过不少大场面,这时迅速反应过来,赶紧救场:“大家似乎都感到惊讶,但已经十几年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皇后陛下表情很平静。我们看到皇太后与皇后都佩戴皇冠,据本台资料,两顶皇冠都有至少一百年历史。” “走在皇后身后的就是我们今天的主角,他看上去精神很不错,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穿的也是军装,啊……应该是上校军礼服,”主持人低头看见同事递过来的纸条,有点尴尬,“……我们海陆空三军的军常服军礼服都不一样,普通民众很难看出军衔的区别。请注意他的陆军一级自由勋章,”镜头拉近,给那枚金闪闪的勋章一个特写。“资料显示,这是他在陆军服役时获得的。” “然后是永安公主与她的家人,这个可爱的小男孩是皇室这一辈第一个孩子;以及尚未成年的承华公主,她今年刚刚开始读大学。” “现在参加仪式的皇室成员已经全部进场。”主持人回头看着直播机,镜头拉近,一一从皇帝等人脸上扫过。“军乐队开始奏国歌,包括皇室在内的所有人全体起立。我们的国歌已有六百余年历史,是太祖陛下所作……下面的仪式将由皇家礼仪官主持,我们的介绍暂时停止,下面就为观众朋友们现场直播,熙平五十一年册封皇储仪式,马上开始。” 万众瞩目,冠冕堂皇,暗流汹涌。 皇帝与谢皇后并肩而立,但看上去简直不在同一时空。皇太后表情淡然,别人完全揣摩不出她的真实想法;谢皇后的表情混合了欣慰和淡淡的忧虑;嘉音面无表情;皇帝神色倒镇定得很,但偶尔看一眼妻子儿子的目光都十分复杂。 这里边最轻松的,大概就是永安公主一家三口,夫妻两个牵着三岁的儿子,完全置身事外。至于皇储,他带着妻子和所剩不多的手办收藏,已经心酸的上了飞机…… 但不论皇室成员们如何貌合神离,总还要维持表面上的父慈子孝。沈斯晔站在铺了红地毯的台阶下,目光半垂,听着白发苍苍的元老院院长颤巍巍的宣读宪法第一章。皇帝就站在他的前上方,出于礼仪,沈斯晔不能与他平视,但他仍感觉得到,皇帝复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院长转过来,目光庄严肃穆。心思有些散的沈斯晔一凛,不自觉站的更直了些。 “殿下,现在请面向宪法宣誓。” 沈斯晔把右手举到心脏的位置。院长颔首表示可以开始。 “……我将永远以公众的福利为重制定良法,而不以权力满足私欲;我将始终以法律为我权力的范围,为国家谋福祉,履行身为皇储的责任。” 清朗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起来。院长看着面前军装的年轻人,他站的笔直,目光干净坚定,让年事已高的院长又欣慰又感慨。 “……尊重帝国的法律与习俗,不干涉政/府、议会及法院的工作。敬天爱民,协助我皇帝陛下理政,为国家奉献我的一生。” 殿堂里寂然屏息。沈斯晔拾级而上,在皇帝身前单膝跪下。耳边,礼官开始宣读册皇太子诏。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今皇三子端王斯晔,道居嫡允,天纵英姿。恭谦表志,仁孝居心。品质冲华,神鉴昭远。友于兄弟,睦于宗亲……” 为这封诏书的具体措辞,谢家可没少跟皇帝扯皮,后来还是皇帝退让了一步,谢家才终于得以出了一口十几年的郁气,直把沈斯晔夸的一朵花也似。 “……博爱而恕己以诚,慎行而饬躬以礼。朕祗若承宪,惟怀永图,式昭上嗣之崇,庶叶明离之吉。法三王垂统之规,绍十圣重光之烈,致严禋配,俾奉粢盛,宜册为皇太子,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诏书宣读完毕。礼官将诏书捧到皇帝面前用印。 皇帝捧起和田白玉国玺,手在空中却顿了顿,迟迟没有落下。 大厅里有些不安的死寂。他看了眼幼子,那孩子不急不躁的跪着,姿如修竹、虽折不弯。不动声色谋到了最有利的处境,却能让人指摘不出错处,只说得出他的优秀。单论在公众面前的形象,竟然能完美无缺到让人心悸。这是怎样的心机深沉才能做得到? 玉玺重重落下,刺目的朱砂色殷红如血。一种深深地疲倦涌上皇帝的心头。 沈斯晔跪着接过父亲手中的诏书,双手奉过额前,再度俯身。音乐声渐起,他侧身立在皇帝身前下一阶上,望着高台下欢呼涌动的万众臣属,竟有一瞬间恍惚。 至此,便是站在帝国之巅了。 熙平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沈斯晔经过合法程序,由端王而为东宫,被正式确立为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同一天,前皇储带着怀孕的妻子,乘专机悄然离开帝都燕京,前往帝国殖民地忻都。 两天后。 沈斯晔被迫站在嘉音房间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由着嘉音上蹿下跳的忙。“唉呀怎么又缠到一起了……”嘉音随手把梳子绾到自己头上,小心扯着他肩章上的流苏。沈斯晔身体僵直的苦笑:“嘉嘉,下午我还得去陆军学院,你就别越帮越忙了行不?” 嘉音一口拒绝:“不行。你明知道我是个军装控还不让我帮忙!你剥夺我唯一的爱好不觉得太残忍么?!” 沈斯晔只好闭嘴。 “再说,又不是我想帮你收拾。”嘉音退后一步眯起眼,满意的打量他。“你要是结婚了,哪还用我在这里越俎代庖的操劳。所以你快去追何姐姐不就行了?”沈斯晔本来是在假咳,这时却真被呛到了,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嘉音毫无同情心的继续往他胸前挂绶带,对沈斯晔的咳嗽视而不见。 “阿晔怎么了?” 听到那个声音,嘉音一顿,立时变成满面春风。“哥哥感冒了。奶奶您怎么过来?” “我就是来看看。”皇太后呵呵一笑,由人搀扶着坐到沙发上。看着嘉音忙忙碌碌,她不禁笑问道:“嘉嘉忙什么呢?” “我觉得哥哥这样特帅所以就忍不住手痒嘛。”嘉音眨眨眼,挂好最后一枚勋章,后退三步看着沈斯晔一身齐整的军装,还是忍不住两眼亮晶晶。“您看是吧是吧?!” “……我说,你其实是把我当衣架吧。” “算你有自知之明。” 嘉音胡搅蛮缠起来谁都没办法,沈斯晔只好无可奈何的笑笑。 太后戴上老花镜,静静地看着。 青年身材笔挺,黑银相间的帝国军装裁剪的无比合身。他逆光而立,眉宇清朗,挺拔的戎装剪影有如修竹,在午后的冬日阳光下,年轻的女孩子帮他一个个整理着扣子和勋章,优美仿佛笔触细腻的油画。 这样的场景,已经多少年没有看到了?六十年?还是七十年? 皇太后微微阖了眼,耳畔仍是嘉音清脆的笑声。阳光有些刺眼,不禁抬手遮了遮。一甲子的时光仿佛就在手一起一落之间汹涌而过,最后定格。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摘下眼镜,太后对沈斯晔招了招手:“孩子,过来坐下。” 沈斯晔的半个童年是在幼年军校度过的,后来虽然转回普通公立中学,但举手投足间常有不自觉的军人气质流露,尤以穿军装时为甚。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太后身边,脊背笔直。太后端起杯子,轻咳一声:“大家都忙去吧。” 房间里的人逐个行礼退出。嘉音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就听太后温言道:“嘉嘉,能否麻烦你去我的花房看看,采一束玫瑰回来?” 嘉音磨磨蹭蹭的走了。 等到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祖孙两人,太后才轻叹一声:“阿晔,不用绷那么紧了。” 并未因此而松懈,沈斯晔依旧目光明净地端坐着,坦然接受太后的审视。 这次几乎是仓促的册封典礼,外界猜测不休,各种谣传一时甚嚣尘上。在言论自由的社会,舆论的影响决不可小觑,爱情斗士沈斯煜无疑是弱势一方,皇帝垂垂之年长子离家,也获得了不少同情;而沈斯晔是未来的国家元首,在品格上决不能有失——事实上他也没有,因此舆论居然找不出一个可谴责的对象!一时局面甚为混乱,没有哪一派能完全占据道德制高点。 皇帝对此非常不快,称病不出。沈斯晔亦不辩驳,依旧每天上午向父亲问安,下午则承担公务,颇为沉着。他固然一直为人懒散行事低调,但不意味着他应付不了这局势。 至于皇太后是什么态度,沈斯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对祖母向来是敬爱多过亲昵,要知道当年二战中能把孩子留在后方、自己身先士卒到医院担任护士的太后,性格里的坚忍绝不是他能撼动的。 “你长的模样,真是很像你祖父。”太后端详着他,却先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比你父亲、哥哥都要像。” “能附于祖父骥尾,是我的荣幸。” 太后像是对他这个回答颇为满意,颔首微笑:“你和他连性格都如出一辙。尽管过了六十年,我也不会记错。” 鉴于从未见过祖父真人,沈斯晔只得继续听下去。 “他是那种平常懒散,到了紧要关头却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皇太后缓缓的说。“不喜欢承担责任,但绝不会逃避。四零年夏天燕京大轰炸,多少人劝他出京暂避,都被他拒绝了。一直坚守到日本投降,我们都没有离开本土一步。” “每位皇帝加冕时都要宣誓,但只有你祖父最为坚持。……‘我将永远与祖国同在,无论她是否饥馑、战乱’。”太后摘下眼镜,拿出丝绸手绢擦了擦镜片,“你祖父在三九年临危受命,自加冕时起至去世为止,无论遇到何种误解中伤,心志从未动摇。” 沈斯晔轻声说:“祖父一直是我人生的榜样。” 太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清明。“如果遇到你哥哥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处理?” 这才是祖母的真实目的吧。沈斯晔沉默了一瞬,“我以江山为重。” 面上不见情绪波动,太后淡淡颔首。“阿晔,你有没有看中的女孩子?” “如果没有,你还是早做打算的好。何况你也不小了。”太后把沈斯晔的沉默当成默认,她语气和缓,然而所说的话却如一颗重磅炸弹,“帝国需要下一代继承人,这也是你身为皇储的责任之一。江山为重,首要就是继承顺位的稳定。” 沈斯晔抿着唇点点头,目光清冷克制。“我明白。” “你从小就懂事。”太后欣慰地拍了拍孙子的手背,“适龄的女孩子不少,合适的可不多。本来苏家小姐和阿煜极相配的,却闹出了这么档子事……好在还有别家,你可不能再把信用给砸了。” 多年的直觉何等敏锐,沈斯晔心里顿时大震! “我不会不考虑你的意思。”太后微微一笑,隔着刺绣手帕端起茶盏。“假如没有,俞家有一位五小姐与你倒是品貌相当。她母亲上次来觐见,还向我提起过。家世人品容貌学历,那个孩子没一样拿不出手,在世家也算不容易。”她优雅地浅浅啜饮一口。“这次新年,俞小姐也会回国。如果你没有其他计划,我建议你见见她。” 潜意识里涌起反感,沈斯晔极力掩去眼中的不悦,免得冒犯到祖母。但太后一句话就把他的抗辩打了回去。“你不看到真人,怎么就知道合不合适?” 等嘉音抱着束玫瑰回来,太后笑眯眯地对她说:“想不想你哥哥给你找个嫂子?” 嘉音眼睛一亮,抛给哥哥一个“想不到你动作这么快”的眼神,雀跃道:“好啊!” 太后对嘉音的态度很满意。乖巧的嘉音总是很讨她的喜欢。“那姑娘也在美国念书,你没事就和她多亲近亲近。俞小姐现在也回国了,过几天你不妨也认识一下她。” 嘉音灿烂的笑容瞬间僵硬:“……俞?” “是俞家二房的五小姐,单名一个‘颖’字。”太后微笑着看着沈斯晔,真是越看越觉得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心里不禁都想到了重孙子的可爱模样,“你哥哥过几天要和她出去吃顿饭,以后你也和她多走动走动,将来对你也能更好。” “……谁会对我不好?”嘉音薄怒,死死掐着玫瑰花朵。“这样的人哥哥会娶么?!” 沈斯晔只觉得嘉音的眼刀在自己脸上嗖嗖的刮来刮去,锐利的紧。他苦笑着抬起头,先冲嘉音使个眼色,才对太后温言道:“总之人品才是第一位的,我不能娶一个容不下妹妹的人。您容我先和她交往一段再做决定好不好?” 一出门,确定后面没人之后,嘉音就爆了:“你怎么回事?!不知道?不知道你还被安了个女人!” 沈斯晔心情也够坏了,偏还得好言解释。嘉音好不容易明白了状况,只觉得不可置信:“……就这么急着把你卖掉?我们家财政状况出问题了么?” 沈斯晔很难得没有形象的翻了个白眼。 “我跟你讲,”嘉音伸指头戳着沈斯晔的胸口,“我上个月每周都去何姐姐那里蹭饭,人家那才叫真正的才貌双全,人又好,除了家里没俞家那么牛,哪是什么俞小姐比得过的?既然祖母都说了,只要符合那些条件就可以,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沈斯晔头痛的苦笑:“我们才见过几次?而且我怕打扰到她。” 真要说出来,以太后的行事风格,势必会先把锦书调查的清清楚楚,然后派人到何家不容拒绝的提亲下聘礼——几乎就相当于赐婚。那姑娘无傲气却有傲骨,这么一着之后,本来就不浓厚的情分还不知能剩下几分。 “所以你就答应了?”嘉音怒目瞪他,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你这个、这个、你这个陈世美!” 沈斯晔露出一种被雷击中的表情。嘉音唉声叹气了半日才冷静下来:“你老实说,到底对她有没有意思?我还想跟人家继续做朋友,你别暧昧来暧昧去到最后猴子捞月一场空。” 她哥哥哑口无言地瞪着她:“我是觉得她很好,可是才见过几面,似乎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吧?” 嘉音往墙上一倚,摊手道:“可现在打算跟你谈婚论嫁的,你连一面都没见过。” 沈斯晔的脸色变得非常之难看。 他算有些理解长兄当时的感受了,而那一对前未婚夫妻尚且还可算是青梅竹马。喜欢一个人与成为终身伴侣毕竟还有不少差距,而他尚不敢确认自己的感情。皇室成员的婚姻一向有政治因素在内,这一点他早就清楚。如果没有认识她,他或者还能平静的接受一桩婚姻安排,生下继承人就算完成了使命。但是…… 但是,假如为了逃避政治婚姻而去追求她,这样未免过于卑鄙。 “嘉嘉,我自己会处理。”他轻轻拍拍妹妹的小脑袋,挑了挑嘴角,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慕容已经回国,大概会待到十号。你如果想去找他,不妨赶紧抓紧时间。” 小姑娘眼睛果然一亮。她红着脸嗔了兄长一眼,犹豫一瞬,跺跺脚往反方向跑去。 望着她明显兴奋了许多的背影,沈斯晔不由得叹了口气。 20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三十一号早上,沈斯晔早早的起了床。窗外低沉欲雪,远远能看见笼罩在云层阴影里的太极宫。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上午皇帝发布新年贺词、到接见阳台会见民众,下午皇室举办招待晚宴,晚上九点乘车去国家音乐厅参加新年音乐会,一天的日程安排的极满。以前他只是皇室里无足轻重的孩子,年底总能抽出时间出城陪伴母亲,今年却显然没有了这个可能,好在还有嘉音代为承欢膝下,他的歉疚之情也能稍减一些。 明年就是帝国建国六百五十周年,又是二战胜利六十周年,为此这次发布新年贺词格外隆重。沈斯晔早早去宣政殿安排好一切,恭迎父皇驾到之后,就安静的坐到角落里。表情认真的聆听,实则发呆神游。 新年贺词是现场直播,皇帝的气色风度都很好。他已经是耳顺之年,却仍当得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赞美。沈斯晔远远看着父亲,心里忽然浮现出了已经多年没有想过的那个问题: ……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时候,父母之间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点点感情。 他被这个莫名奇妙浮现的念头郁闷到了,苦笑着揉揉额头,抛弃了无所谓的心思。悄悄翻出手机,沈斯晔反复地看着还没发出去的那条短信,越看越不满意,索性删了重写。 “贺芳辰,岁岁年华似锦”——太酸,且有卖弄文采之嫌; “慕尼黑下雪了吗?燕京非常冷……”——关系还没那么熟; “你好,祝你新年快乐……”——活像是推销保险的。 “……祝愿帝国在新的一年日新月异,祝愿我帝国人民新年快乐安康。” 冠冕堂皇的新年贺词发布完毕。皇帝在原地站立片刻,等着导播示意结束,方才对工作人员们微笑示意,大家则纷纷起立还礼。气氛并不因此轻松,大家都知道皇帝因为储位之事,最近的心情并不如何愉快。沈斯晔虽然和父亲的关系清淡一如凉白开,却也并不愿意起矛盾,还是尽力扮演着孝子角色。他心里认命的叹了口气,收起手机迎了过去。 回书房的路上,皇帝似乎一路都在沉思。沈斯晔跟在父亲身后半步的位置,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们身后的一应助理秘书人等自然也不敢贸然开口,一行人沉默的走回了太极宫二楼。 到了书房门口,沈斯晔告退。皇帝面上无波的盯着他看了半天,他只能半低着头看着地板。仿佛有巨大的无形压力直迫过来。座钟秒针和着他的脉搏跳动的节奏,周围鸦雀无声。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皇帝才淡淡的开口:“退下吧,别忘了下午的晚宴。” 一行人大气不敢出,沈斯晔神情恭谨平静的答应下,仿佛对奔涌的暗流并无察觉。这个新年下马威到底是做给谁看的,他既无兴趣也不关心;唯一能确定的是,父亲仍对寄以厚望的长子辞职这件事耿耿于怀。 有人过来问:“殿下,要不要现在去把公主接回来?” 沈斯晔看一眼机械腕表。十一点五十分。 让妹妹再多陪一会母亲吧。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窗下沙发上心不在焉的翻着报纸。迁到东宫得等到年后,他仍然住在自己原来的居处。翻到国内时政版,终于不再是连篇累牍的八卦花边消息。沈斯晔端了杯加了牛奶的锡兰红茶慢慢喝着,一目十行的浏览。正要翻页,角落里一篇不大的新闻忽然映入眼帘: 我前任驻美大使顺利当选为国际法院法官;副标题:联大负责人称众望所归 沈斯晔怔了怔,仔细读完这篇报道,跳起来快步走回书房,从书架底层找出本已经半旧的国际法学。翻开结语,作者用温文的语气感谢了师长友人。他的目光一目十行的跳过这些套话,把书从后往前翻到扉页,果然找到了再版序。 “……感谢我的妻子对我研究工作的支持,还有我的孩子们,是你们给了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 沈斯晔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句话上,良久方珍重地把这本书收到了衬着丝绒的抽屉里,会心一笑。 ※※※※※※※ 皇宫晚宴定在下午五点于含光殿宴会厅开始。四点四十,盛装的宾客们已经全部落座,嘉音却还没回来。沈斯晔看一眼休息室里面无表情的皇帝,心下叹了口气,出门去给嘉音打电话。小女孩的手机居然没开。等到沈斯晔辗转接通车载电话,嘉音在那边都快哭了:“我已经到门口了……路上有雪车开不快,你就等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9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9部分阅读 一下好不好?我一定赶得回去……” 沈斯晔只能答应帮她尽力拖延时间。嘉音果然是赶回来的,一回来就冲进盥洗室。换好白色锦缎礼服,嘉音边捋丝质的长手套对沈斯晔得意表功道:“我说我就能来得及吧~” 沈斯晔靠着墙叹了口气,指指她的头:“没戴稳。” “人家不习惯么,顶了一头的珍珠钻石,沉死了。”嘉音梗着脖子喋喋抱怨,“长此以往,我非得颈椎病不可。幸好只有这种场合才要戴着,哎我好像记得哪个国家的王后就是被王冠压死的,大姐姐多聪明啊昨天就回去了……哎哟!”她猝不及防,险些踩到自己的裙角一跤栽倒。 沈斯晔面无表情的拖着她的手腕往休息室走:“别废话了。” 皇帝并未对女儿的迟到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太后看见嘉音,慈爱的招手让她过去。嘉音提着曳地的裙摆,小心地绕过茶几走到祖母身边,沈斯晔看见嘉音小声对太后说了些什么,神态亲密,太后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好一副慈孝图。 沈斯晔挑挑眉,垂下目光无声一笑。 皇室成员在简直可媲美圣子降临的音乐中出场,宾客们全体起立等待皇帝落座。晚宴在皇帝简短的致词后开始。他们一家坐在首席,皇帝和太后坐在正中,兄妹两个各据一侧,作为新生代获得了不少的注目。尤其是挺拔秀逸的沈斯晔,因为他的单身身份,被不少家里有年轻女孩的夫人们打量砧上猪肉似的从头看到脚。他无可奈何的含笑端坐,只觉得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嘉音亦笑容温婉的挺直腰坐着,心情却十分不温柔,反倒很想抽人。 她早上给苏慕容打电话,那边半天没人接,过了好一会才有个慵懒的女声接了起来:“找ted?他去冲澡了。”然后她听到苏慕容问:“打铃,是谁?” 嘉音当时就摔了电话。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的可笑。她和苏慕容本来就没什么约定,他就是再流连花丛也与她无关,但她还是觉得心里闷闷的很不舒服。这种感觉,好像幼年最喜欢的玩具被讨厌的小朋友抢走的心情。 偏偏这心情又不好对别人讲,即使是至亲的母亲哥哥也不行。她关了手机,就是想冷静一下自己,免得对无辜之人迁怒,却没想到这口气一直留到了下午,险些误了事。 国宴四菜一汤两甜点,简单而精致,菜是炭烧牛排、糟煨茭白、龙井虾仁、丝瓜核桃,汤是开水白菜。嘉音平常最喜欢这道精工制作的汤,心烦意乱之下却也觉得食之无味。好在平常礼仪训练严格,这时候她再没心情,也能把饭吃的优雅动人。别人只能看到承华公主笑意轻浅风姿楚楚,沈斯晔却看出了妹妹的强颜欢笑,不免担忧的看了她几眼。嘉音感觉到了哥哥的目光,抬头勉强回了个微笑。 沈斯晔左手伸到桌下,过了一会,无声的说:“把手机打开。” 嘉音轻轻摇摇头,还是从手袋里翻出手机,开了机。沈斯晔的短信在第一条:“怎么了?” 嘉音微微蹙眉,回复道:“没什么。不方便回头再说。” 沈斯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难掩关心之色。嘉音心里一暖,心情也好了些。 在桌下翻了翻,手机里有十四个未接来电,九个是苏慕容打的。还有五条短信。 “嘉嘉,怎么了?”“嘉嘉,别不开机”“我又惹你生气了?”“别不理我啊我错了还不行么”以及最后一条,无可奈何的“接你电话的是我女朋友,她说什么让你生气了?” 不,她什么都没说。 是我自己不好。 嘉音看着歌舞升平的宴会厅,心里怅怅然的,理不清楚是什么滋味,索性不再去想。 ※※※※※※※ 新年音乐会在国家音乐厅举行。这座金色大厅建于十九世纪,一楼坐席二楼包厢,半球形的拱券斗顶扩音设计极为巧妙,衬得乐音既清且亮。演奏新年音乐会的是燕京青年交响乐团,指挥手舞足蹈,远远看去只见台上琴弦翻飞。嘉音平常就喜欢音乐,左手一下下轻轻打着拍子,似乎已经完全把白日里的不快抛到了脑后。沈斯晔本来对古典音乐兴趣并不高,也觉得心情随之一畅。 这时嘉音眼睛亮晶晶的转过头来:“真好听,是不是?”她回头看着乐队,眼里满是向往。在看到首席小提琴起身接受观众掌声时,嘉音脸上的羡慕之色,连沈斯晔都看不下去了:“你不也会拉琴么?” “……那不一样。” 一曲终止,沈斯晔跟着观众鼓掌,随口说:“你要是喜欢的话,也可以参加乐团啊。” 嘉音的眼睛果然一亮,此后的后半场音乐会,她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音乐会一直进行到深夜十一点半,当拉德斯基进行曲前奏鼓点敲响时,音乐大厅的气氛达到了□。指挥按照惯例请观众们打拍子,整齐的掌声也盖不住明快脆爽的音乐。那一小段熟悉的旋律被反复演奏,直到指挥手落,音乐声止。 乐团全体起立接受观众雷鸣般的掌声,指挥一遍遍鞠躬谢幕,新年的欢乐气氛在这一刻奔涌到了顶峰。 嘉音使劲拍手,脸颊兴奋的红扑扑的。 坐在回程的车上,街边依旧白雪皑皑,澄净流光。时代广场在燃放焰火,星河华彩盛放在天幕下,恰如东风夜放花千树。远处cbd耸入云天的摩天楼明如白昼,隔着几个街区都看得见,那是人们在纵情狂欢。 窗外烟花如钻石璀璨。沈斯晔隔着车窗看着流光溢彩的新年夜,忽然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了。 ※※※※※※※ 何锦书的新年假期过的非常愉快。 联大投票之后,她爸顺利进入国际法院,也算圆了半辈子的梦想;好几年没见的堂兄带着妻儿从澳洲来探望叔父一家,他家五岁的双胞胎正是好玩的年纪,锦书带着他们四处游逛,很享受了一番作为大人被崇拜的感觉;她哥哥明年春天结婚,未婚妻是本地一位华裔商人的女儿,最近刚进入西门子公司工作。会见了未来亲家,双方都极为满意。何家人这个新年过的,可谓锦上添花。 新年前夕慕尼黑下了场不小的雪。公园湖上结了厚厚的冰,锦书每天无事就带着裹成圆球的小侄子们去滑冰玩雪,乐不可支,自己也仿佛返老还童。 只是有时候也比较烦。 “姑姑我们比赛谁滑的快好不好?”“不行!姑姑明明答应了带我们堆一头熊猫的!”“你比不过我才这样说的吧!”“谁说我比不过你!”“……”“……” 锦书裹着厚厚的大衣,耳朵嗡嗡作响,被两个小家伙吵得无可奈何。 两个孩子都是在澳大利亚出生长大,中文说的并不很顺。吵架吵得急了,就会换用英语吵。锦书出于某些私心,把自己很得意的速滑技术倾囊相授给两个孩子,然后就经常能抱着杯热可可,坐在湖边看他们玩,再偶尔去劝劝架。 比如这时候就要劝架了。 锦书费了点口舌,先把扭打起来的两个小家伙拽开,再许诺一会带他们去湖边麦当劳喝热奶昔,然后答应老二何诺到家里的后院堆一只熊猫,最后安抚大十五分钟的何熙,许愿明天再带他出来速滑。结果何诺不服气,扯了一把何熙的衣服,三个人一起摔倒在冰上。 ……带孩子真是件辛苦差事啊。 回到家里,她堂嫂看着狼狈的一大两小三只,既歉意又好笑,拉着锦书直说:“真是辛苦你了,平常我都管不了他们的。”锦书脱了大衣,被热气一烤才觉得左脚脚踝肿痛。堂嫂自己也是医生,连忙查看锦书的伤势,又去给她找毛巾做冷敷。 “姑姑!姑姑姑姑!”这时候言归于好的小哥俩咚咚跑上楼来,一边一个拉着锦书的手就往外拖,“我们去堆雪人吧!” 锦书猝不及防,疼的抽了口冷气。 “别闹!”他们的妈咪赶紧把锦书救出来,在儿子们头顶上各拍了一巴掌,“因为你们太淘气,害的姑姑都受伤了。假如你们再这么捣蛋,姑姑以后就不带着你们玩了,知道不知道?” 两个小家伙愣住了,睁着小鹿斑比一样的圆眼睛看过来,不知所措的站着没动。过了一小会,何熙怯生生的走过来,小声问:“姑姑,还疼么?” 锦书捏了捏他的鼻头,笑眯眯的说:“疼,所以你们要记住,以后在冰上不能打架。” “我给姑姑吹一吹吧,吹吹就不会疼了。”何诺也凑过来,伸出小胖手就想去摸锦书裹成粽子一样的脚。他妈咪赶紧把他拽开。好说歹说才把两个淘气包赶下楼去,又叫上自己丈夫去陪儿子玩,姑嫂两个对视,都是无可奈何的笑。 “真是头都大了……”堂嫂掐着自己的太阳|岤,只觉得青筋直跳,“也多亏你有耐心,还能给他们讲道理;我有时候被他俩吵得头疼,恨不得塞回去重新生一遍。” 锦书吃吃直笑:“这话让大哥听见该多伤心啊。” 年轻的母亲叹着气,去换了条毛巾过来:“他也被烦的不轻。”她无可奈何的耸耸肩:“没办法,养儿方知父母恩,生了这两只我才知道我小时候多讨厌。这么想想,也就消气了。” 锦书只是笑,自己换了条毛巾。房间里采用地热供暖,温度足有二十度,她光脚踩在地板上,秀洁的脚丫在深色地砖上莹润如玉。堂嫂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抿嘴一笑:“我说小锦,你的皮肤真好。” 锦书诚实的说:“最近变差了。” 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的堂嫂只好叹气:“你再这么说,把我们置于何地呢……” 锦书的脚一会就消了肿,不过还走不快。她穿着拖鞋在家里四处转了转,跟父亲聊了几句,又溜达到厨房去看在包水饺的母亲,对正在烤的蛋糕表达了诚挚的期待之情。她哥哥正忙着重装中毒的电脑,锦书对他表示了不太诚挚的同情,结果险些被追打。 站在客厅窗前看着皑皑白雪,锦书想了想,拿自己的相机拍了下来。正蹲在地上团雪球的何熙抬头看见了锦书,大叫:“姑姑——下来玩——”声音太大,震得身边松树枝上积雪扑簌簌往下掉。何熙尖叫一声,捂着脸咯咯大笑。 锦书看的忍俊不禁,推开窗子大声问:“弟弟呢?” “他和爹地在后院。”何熙仰着脸骄傲的说,“爹地在堆熊猫!” 锦书转到后院那边的窗子,果然看到一大一小两个戴着风雪帽的忙碌身影。熊猫的素坯已经成型,何诺高兴的拍手大喊大叫。他爹地在他的腮帮亲了一口:“乖儿子,去找点墨水,我们给熊猫画眼睛。” 何诺蹦蹦跳跳的往门口冲,没走几步摔了个仰面朝天。小家伙比刚来的时候镇定的多,就地打个滚就爬了起来,一溜烟跑了。 锦书哑然失笑。堂哥拍拍身上的雪,把帽子摘下来,对锦书露齿一笑:“小锦脚好了?” “差不多,”锦书点头,“多亏嫂子给处理的及时。” “你这是缺乏锻炼。”她堂哥毫不客气的说,“你平常都参加什么健身?跑步?游泳?瑜伽?” 锦书灰溜溜的走了。 何家的新年大餐暨锦书的生日宴定在下午六点开始,这时时间还早,锦书窝在自己的卧室里用笔记本看电影,手机忽然滴滴响起来。她从昨天就开始陆续收到祝贺新年的短信,有好几条还是半夜里收到的,大概这帮家伙没考虑到时差的区别。 比较熟悉的人则祝她生日快乐。 杰瑞发来的是彩信,红发少年举着一条鳟鱼,站在阳光灿烂的南欧海边咧嘴傻笑;玛丽在公寓里烤了个蛋糕,把照片传到了facebook上,雪白的奶油上用樱桃酱写着happy 24 birthday;教授则言之凿凿的许诺,回去就送她一套妻子亲手制作的拼布抱枕。 锦书心里暖暖的,捞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淡蓝的汉字: 短信来自沈斯晔 她抿了抿嘴,有点惊讶。 她之前看到了沈斯晔宣誓就职的重播,猜测他会很忙,加上她自己事情也不少,一直没顾的上网,也就没能向他祝贺一句。锦书手指按在“选项”键上,迟疑片刻,还是按了下去。 “生日快乐。燕京马上要到24点了,虽然慕尼黑还不到,但也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天天开心。另,请代我祝贺令尊。” 锦书顿了顿,第一反应是抬头看墙上的电子时区表。 燕京 东八区 23:53 2004/12/31 “砰”的一声,何熙在她窗下放了一个儿童烟花。锦书握着手机,微笑着抬起头,看着蓝天下绽放开的淡淡光焰,缕缕白烟飘散成一个大大的笑脸。 师母艾伦说过新年前的许愿,上帝都会听见。 “也祝你新年快乐。”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心想事成。” 21相亲约会 一月二号那天,沈斯晔即使再不情愿,在太后软硬兼施之下,还是硬着头皮被押去参加相亲。俞家本来要把地点定在香山僻静的白露山庄,他婉拒了,找苏慕容借到了苏家一所中隐隐于市的会馆。苏慕容在电话里笑不可遏,十分可恶:“我说你就这么去相亲了?噗哈哈哈!” 沈斯晔面无表情的把话筒从耳边移开,那样张狂的笑声却一点都没减弱。这时嘉音从前一排回头看过来,目光澄净无波的伸手:“把电话给我。” 沈斯晔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递了过去。他后来辗转知道了嘉音那天心情低落的原因,真是无可奈何,一个是妹妹一个是朋友,哪边都不好去劝。那两个从小到大一路吵起来,却从来没有隔夜仇,多半还是因为苏慕容不跟嘉音计较。嘉音算是同龄里懂事的孩子了,但小女孩的占有欲哪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不过……他叹着气看着前排正用英语、法语和还不太流利的日语轮番轰炸的妹妹,觉得苏慕容身兼出气筒和翻译机二职,也真是难为他。 二十分钟后,嘉音挂了电话,歪着头看向窗外华灯初上的市井。 沈斯晔的心就放下了一半,笑问:“和好了?” 嘉音轻轻嗤了一声,回过头挑眉道:“你先别管我,想想待会怎么应付吧!” 沈斯晔没话说了。 太后本来是不同意沈斯晔带着嘉音去相亲的。所谓相亲自然就是一男一女,带着个小拖油瓶算什么?后来嘉音不知用了什么借口说服了太后,对外只说去近距离观察俞颖人品如何。沈斯晔本来就对这次被迫的约会心有抵触,见嘉音主动要跟去,自然求之不得,二话不说就带上了她。 “我就是去打酱油的。”嘉音笑的眉眼弯弯。 即使再心不甘情不愿,基本的礼节还是要遵守。约了晚上七点见面,他们兄妹到达会馆的时间只有六点半。苏慕容大概提前打了招呼,门童看见他们的车,默不做声的开了门,引他们到了某个内院。 “这里环境不错呀。”嘉音跳下车,转了一圈打量这个青松翠竹古色古香的小院,又跑到石桥上向下看,“没结冰……有鱼!哎呀还有鸭子啊!” 她从手袋里掏出半包猫粮,蹲在岸边,揉碎了往水里洒。一只绿头鸭扑着翅膀游过来,张嘴来衔。嘉音吓得后退一步,猛地一缩手。沈斯晔看的直摇头,拿过猫粮摊在手心里喂给被吓了一跳的鸭子,头也不回的嘲笑:“看你这点出息,叶公好龙也不是你这样的!” 嘉音讪讪的走回来。沈斯晔拍拍手,把最后一点撒进水里,引得金鱼争先接喋,一时激的水花四溅。 “我倒是挺喜欢小动物的。” 沈斯晔倚着桥栏站着,感叹说,“苏慕容好像还养过藏獒,据说每天光吃肉就得吃掉一头猪。多浪费,想想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吃不上饭……” “他不就是头苏牧。”嘉音趁机挖苦。“所以才喜欢大型狗,同类相吸么。” “他什么没养过。要不是熊猫是保护动物,我看他都想弄一只。”沈斯晔忽然忆起某事,即使已经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笑。“……说到这个我倒想了起来。他在英国的时候领养了条肥头大耳的松狮,修的跟熊猫一模一样,还特得意的出门去遛狗,结果被举报了,差点没被警察抓走。” 嘉音大笑:“他怎么解释的?” 沈斯晔淡定的说:“他让狗对警察汪了一声。” 嘉音笑的打跌! 俞颖走进院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穿着桃红大衣的秀气少女拉着青年的袖子又说又笑,眉目清朗的青年宠溺的拍了拍女孩的头,在碧水白桥映衬下,唯美一如图画。 临行前母亲还拉着俞颖嘱咐说,这次会面一定要给殿下留个好印象,毕竟她并非唯一的适龄贵族女孩,东宫妃的人选绝非她自己一人,要占到先机。但这时候俞颖却有些不知所措,那两人说的正开心,自己贸然打断,会不会很失礼?…… 俞颖正胡思乱想,嘉音却已经看了过来。 “一级战备。” 嘉音不动声色的挽住表情有点僵的沈斯晔,笑意盈盈的迎了过去。俞颖连忙行了个屈膝礼:“殿下午安。” 沈斯晔顿了顿,微笑着虚扶她起来,“俞小姐。”然后一时有点冷场,嘉音眼睛一转,仰起脸对沈斯晔撒娇说:“这里好冷,我们进屋好不好?”俞颖连忙表示同意。沈斯晔伸出右臂,嘉音抢先挽了上去,回头对表情有点僵硬的俞颖娇笑:“俞小姐,我们进去吧?” 房间里是古色古香的中式装修,硬木八仙桌三面各放一把雕花圈椅,椅子上铺着织锦垫褥。房间里很暖和,几盆水仙腊梅高低错落的摆在博古架上,芳香沁人心脾。沈斯晔帮俞颖把大衣挂起来,又帮她拉出椅子,俞颖连忙道谢,等他落座了方才坐下。侍者送上菜单,沈斯晔翻了翻,眉头细微的一跳,随即微笑着问俞颖:“俞小姐喝点什么?” “我要一杯热牛奶。”俞颖半低着头细声回答,“不用加糖。”沈斯晔示意侍者记下来。嘉音伸头看了看菜单,叹气说:“据说这家自调的鸡尾酒很不错的。”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沈斯晔把嘉音拨开,也没什么兴趣再挑,随便指了几道菜。侍者应声而去。俞颖一直看他们神态亲密,心里不免诧异。她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嘉音,非常礼貌的说:“不知这位是?” “哦,你不认识她,我倒忘了。”沈斯晔莞尔,拍了拍嘉音的头。“这是我妹妹。” 嘉音配合的做招财猫状,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傻笑。 “……原来是承华公主。”俞颖眼睛睁大,看看嘉音又看看沈斯晔,惊讶的笑着,“真抱歉,竟然没认出来。我印象里公主还是个小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嘉音眯眼一笑。“没关系没关系,时光如飞刀么。俞小姐是不是在史密斯学院读书?” 俞颖谨慎地点点头。嘉音笑吟吟说:“那我们的经历很像呢,我在威尔斯利哦。” 俞颖惊喜道:“真的?”嘉音含笑点头。沈斯晔一直没有插嘴,微笑着听她们你来我往的寒暄。幸好这时候他点的菜端了上来,也好有个不咸不淡的话题。侍者为沈斯晔打开酒瓶,他斟了半杯,举杯对俞颖一笑:“俞小姐请。” 俞颖连忙举杯示意。沈斯晔拿起乌木嵌银的筷子:“我不知道你的口味,点的都是清淡的菜,应该没有什么忌口,请随意。” 俞颖含羞带怯的点点头:“好。” 沈斯晔也就没再多话,只偶尔评论一下菜色。他喝了几口红酒,脸上泛起淡淡潮红,眼睛却依旧清亮,自有一段倜傥风流气度。俞颖文雅的小口吃着菜,时不时悄悄看他一眼,又赶忙红着脸低下头。嘉音不动声色打量着俞颖,心里暗暗叹气,悄悄给哥哥发条短信:“她看上你了。” 沈斯晔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 这顿饭吃的寡然无味。俞颖话很少,只有沈斯晔问她时才轻声回答几句。沈斯晔自己没心情也不想找话题,只有嘉音不断努力地试图让冷场时间不会太长。他无奈的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的俞颖,很想把自己灌死,从此长醉不复醒一了百了。如果以后少不了这种经历,那他真是宁可在国外不回来…… 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走廊上亮起了大红纱灯,透过窗纱影影绰绰的映进来,在地上留下小片的淡淡阴影,花影扶疏,很有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韵致,只是沈斯晔却毫无浪漫心情。这顿饭吃到尾声,他只觉得胃口全无。就在他忍到极限,正准备叫侍者结账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没好气的低头一看,瞬间竟不知所措的一怔,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锦书来电 像是金色阳光冲破了一整天的层层雾霭,他刷的站起来,碰的椅子砰一声响。俞颖惊吓的抬起头,沈斯晔顾不得说别的,握着还在震动的手机,匆匆道歉出门。俞颖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到了门口,才怅然的收回来,只对嘉音勉强笑了笑。 嘉音报以心知肚明的一哂。 电话接通了,信号清晰到每一丝声线都若在咫尺。沈斯晔听到那个清澈柔软的声音,仍然觉得不可置信:“何小姐?”这是事隔几乎两个月后,他们第一次直接通话。锦书点点头才意识到他看不见,“是我。谢谢你的新年礼物,我很喜欢。” 沈斯晔反倒怔住了:“什么礼物?” 锦书立刻听出不对来:“双面绣团扇,寄到波士顿我的公寓,不是你送的?” 沈斯晔尴尬的轻咳,觉得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的唔了一声。何锦书在那边静默一瞬,笑了:“我的室友说,寄送地址是燕京紫宸路一号,发件人填的是你的英文名字,我想,也许是嘉音送的吧。” 嘉音这孩子最近真是越来越胆大了!沈斯晔倚在柱子上无奈地扶着额头,还得赶紧说:“其实这个扇子呢它也有我的一份心意,俗话说千里送鹅毛——” “那么也请代我谢谢嘉音。对了,还没向你表示祝贺呢。”她的声音染上轻快笑意。“皇储殿下?” 再如何逃避,心照不宣的事实还是迎面而来。“……对不起。”他紧紧握住雕花栏杆,心跳瞬间变得清晰而沉重。“我并不是故意……” “我知道。”打断了他的话,何锦书语气里有些轻软的无奈:“我知道,不过还是要祝贺你啊,直播我也看过,殿下。” “你不用叫我殿下!”他脱口而出,然后才觉得自己冒昧了。昔日的巧舌如簧也罢、从容诡辩也罢,竟都没了用武之地。“……这会让我觉得离大家很远,但我并不喜欢这样。” 何锦书在电话那头莞尔:“那我怎么称呼您?” 沈斯晔于是期待的说:“叫我的名字就好。” “……斯晔?”何锦书于是试探着说,随即笑了,“啊,真不习惯。” 沈斯晔正为自己名字为那样清雅的嗓音叫出来而飘飘然,连忙说:“习惯就好,大家都是平等的人,都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实在没有必要在称呼上人为地划分阶级。” 锦书笑了:“你这么想?那也不用叫我‘何小姐’——” 沈斯晔抢先说:“锦书,劳拉这个名字是给外国人叫的,我们之间就没这个必要了。” 锦书一时无言。 “锦书,”心情变得很好,他忍不住挥霍刚得到的特权。“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大后天。对了,还谢谢你的短信,这个总不会是嘉音代发的吧。” 沈斯晔尴尬的笑:“你一直没回我还以为没发成功。” 锦书一笑:“我的手机欠费了,今天才充了值。” 沈斯晔握着手机,只觉得千言万语如鲠在喉。锦书也沉默了一小会,浅浅笑着:“那,没别的事的话,我先挂了?” “好。”沈斯晔顿觉怅然,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再见,锦书。” “再见,”何锦书在那边似乎是无可奈何的说,“……斯晔。” 沈斯晔直到挂了电话,都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否极泰来,果然他一直都是运气好的那一个!他满脸□飘回房间的时候,嘉音和俞颖都安静的坐着没有动筷。沈斯晔心情极好,笑容也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抱歉失陪了,刚才有点事情。” 俞颖有些含嗔带怨的看了他一眼,眼波盈盈,似乎马上就要化为水滴。“我没事。”看看神采飞扬的沈斯晔,脸颊又是一红,心软了,“……没关系。” “你怎么回家?” 沈斯晔看了一眼腕表,此刻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那么慕尼黑该是下午两点,隔着四分之一个地球,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那样柔和的嗓音却仿佛就在比邻。 俞颖期待的看着他,希望他能提出送她回家,等了一会发现沈斯晔心思并不在此,只得轻声回答:“会有司机来接我。” “那我们陪你等司机过来?”嘉音建议道,同时深深地看了一眼哥哥。 俞颖羞怯的看看沈斯晔,点点头。 22乘风乘梦 等到一月初假期结束开学回来,嘉音回到学校,再去锦书那里蹭饭的时候,才得知她此前曾经短暂的回国,顿时脸上的表情十分好看。 “……你怎么不去找我呢?”嘉音为自己哥哥惋惜的想哭,“我对燕京比较熟悉,也能给你当导游啊!” 锦书翻着书淡淡说:“只是转机停留了几个小时,所以就没去打扰你。还有,谢谢你送的扇子,我很喜欢。” 嘉音尴尬的咳嗽一声,想装傻,又觉得装傻的行为本身就是欲盖弥彰,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的溜回去看书。 可惜原以为的好兆头如今又模糊了。 第一次约会之后,尽管沈斯晔明白的对太后表示了“不合适”,太后不置可否,俞颖仍三番两次的向嘉音表达善意,不断邀请她出去逛街吃饭。嘉音以忙于上课为由婉拒,俞颖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看的嘉音十分气闷。直到她忍无可忍关掉了对外公布号码的那部手机,世界才终于消停下来。 她还在想着将来怎么把锦书瞒过去,锦书却抢先一步感冒了。经粉嫩师兄检测,这次是严重的流感,建议她自我隔离。于是锦书就愉快的把自己隔离在公寓里。作为病号,享受了非常好的待遇。玛丽每天都给她做一款点心蛋糕。嘉音则给她抱来一大堆唱片和汉语书籍,杰瑞身无所长,就来蹭饭顺便讲笑话。 锦书难得的有这样空闲的时光,每天都足不出户,只看嘉音带来的书,趁此机会补一下中国传统文化。这期间沈斯晔知道了,还打电话过来问。锦书只好客气的说自己没事,不劳挂齿。 这天玛丽出门买东西,锦书盖着毛毯窝在沙发上看书,杰瑞在旁边炫耀说:“看我新买的防水键盘!以后再把可乐撒上也不怕了哦耶!” “那能不能水洗?”锦书看着书问。 杰瑞委屈道:“劳拉你真是个坏人……” 锦书往毛毯里又缩了一点,目不斜视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我只是一堆物质。” 杰瑞没话说了,过了一会抱怨道:“玛丽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 锦书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关心的问:“饿?” 杰瑞一脸菜色的点头。锦书纯良的建议说:“我这有一杯感冒药水,你喝不喝?” 杰瑞只好泪奔而去。 “怎么了这是?”玛丽从超市回来,带着法棍若干淡奶油若干,在门口踢掉鞋子。她把食材丢进厨房,出来看着蹲在墙角揪蘑菇的杰瑞,不客气的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一脚,“去帮我打奶油!” 杰瑞意识到有蛋糕可吃,转悲为喜的走了。 玛丽扑通坐倒在沙发上,吐着气抱怨:“外边真冷,连我的车窗子上都结了冰花啊上帝……”她从购物袋里拿出一包葡萄干,撕开包装:“你好点了没有?” “早就没问题了,不过没到观察期。”锦书抓了一小把葡萄干放在手心里,慢慢吃着,让甘甜压住嘴里的淡而无味。她看见了购物袋里的泳衣。“怎么……暑假你也不回国?” “不回去。”玛丽微微苦笑,伸手一掠腮边金发。“没有机票钱,而且我还得在这打工。明年就毕业了,到时候没法再享受学生优惠价格,不如就留在这里,还能多攒点钱。” 锦书微怔。她侧过头看着金发的室友,半晌才轻声说:“……我们明年就要毕业了。” “是啊,不比你,今年我就得开始找工作。”玛丽耸耸肩。“再过几年,大家就都散了。几十年后,都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几年。” 锦书黯然。因为父亲不断调职,她从小就习惯了转学,总是刚刚熟悉某一个环境就要离去。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离别,其实并没有。 “我们一起住了四年……”玛丽望着天花板,手指绕着耳边一缕金发,蔚蓝的眼里难得的有些感伤,“劳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锦书吸吸鼻子,眼里有点发涩。 她从小习惯了不断地更换生活环境,总是刚刚熟悉就又要离去。那些曾经要好的朋友,大家说好一直都会保持联系的伙伴们,如今早无音讯,也不知他们身在何方。经历过多次离别之后,她逐渐不太敢对必然分离的人付出太多感情,为的是分别时不用那么难过。有人说她淡漠无情,却不知道这都是她保护自己的硬壳。 多情自古伤离别。十年里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所有。她像松鼠一样用尾巴把自己裹住,不愿面对离别越来越近的现实。然而此事古难全。她的不多的不安全感,大抵是来源于此。 “中国有句谚语,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锦书沉默半晌。“像罗马皇帝们那样通宵达旦的喝酒作乐,最后也不免曲终人散。可是,玛丽,我不会忘记你。” 玛丽扭过头看着她。 “我们的人生有四年是互相平行的,再过几年、几十年,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不论将来是毕业、工作还是结婚生子,不管我将来走到哪里,都会记得这几年。” 玛丽继续看着她。 锦书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没洗干净?” 玛丽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在想,到底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你失态的?劳拉,你在感情上永远都是这么克制,什么事情都想自己处理。但我们并非生活在修道院里。” “你其实很需要一个能让你大哭大笑的人。可你完全没这种意识。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过下去?” “你不像我,你该去找个男朋友的。” 锦书开始还认真地听,听到这一句,本来有点伤感的情绪瞬间崩坏:“……玛丽,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最后一句对吧?!”玛丽大笑,刚想再表达一下把锦书推销出去的意思,门忽然被敲响了。玛丽起身去开门:“咦,你没考试?” 嘉音裹着寒气进门来,笑嘻嘻的说:“考完了啊,来找你们玩。何姐姐身体好些了么?” 锦书微笑:“谢谢,已经好了。” 玛丽去厨房倒了杯热咖啡出来,顺便勉励了一下还在与淡奶油奋战的杰瑞,出来把咖啡递给嘉音:“对了,安妮有没有男朋友?” 嘉音真的认真想了想:“男性朋友有几个,可是能称为‘男朋友’的……”她摇摇头:“还没有呢。为什么要问这个?” 玛丽舒舒服服的坐下,打开茶几上的点心盒,拿了块曲奇塞进嘴:“没什么,就是我刚才在劝劳拉去找个男朋友嘛。” 锦书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嘉音眼睛一亮,眨巴着眼睛连连赞同说:“是啊是啊我也觉得!” “——也好有个人近距离照顾她,别再跟这次一样。” 嘉音眼里的光芒暗下去了。不知道隔着北大西洋,算不算近距离。 不过嘉音倒由此发现了玛丽和自己的共同属性,嘉音自封恋爱人生指导大师,倒是和玛丽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两个人相识恨晚,聊的不亦乐乎。锦书在一边真是无可奈何,只好埋头看书。 过了一会杰瑞报告说奶油打好了。玛丽便放下这个话题,到厨房去烤每日蛋糕。嘉音有些无聊的四顾,忽然想起这次来的目的,连忙从包里拎出自己的小提琴。锦书从书本上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这把琴,惊喜道:“你的?” “是啊,我想把以前学的小提琴重新练好。”嘉音把琴往肩上一夹,左手抹弦右手持弓,熟练地拉了一段变奏曲,“所以,你会弹钢琴,能不能陪我一起练?” “……伴奏倒没问题,可是难道就在公寓里练?会打扰到别人的。” 嘉音把琴竖在膝盖上,也有点犯难。 过了一会她忽然有办法了。“我家在威尔斯利镇有一套房子,平常也没人住,要不我们周末就去那里合练?我记得那里有一台钢琴。”嘉音眨着眼睛殷切的说,“开车只要半小时!如果晚了我们还可以住在那里!” “那好。”锦书答应了,“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练琴?” “……我想报名参加学校的乐团。”嘉音犹豫了一下,还是承认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让别人知道,我不是为了一张文凭才来读书。” 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即使没有这个公主头衔,一样能耀眼而优秀。 嘉音临回美国之前,才得知父亲的私生女、名叫“宝如”的同父异母的女孩子,也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她此前从未明确的见过这个人,却在父亲办公室的桌上看到过他们的合影。那一瞬间她觉得面熟,迟疑了一会儿,才豁然忆起在音乐课上总是能见到的那张面孔。 “她比你大半岁。”看着面无表情的妹妹,沈斯晔不由有些担忧的叹了口气。“我告诉你这个,只是让你不至于见到她而毫无准备,不是为了让你去做什么。” 宝如,爱如珍宝,珍如拱璧。皇帝有私生女的事实,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姚氏母女一直没有得到皇室的承认,但她们才是皇帝心里真正的的妻子女儿。 嘉音剧烈的咳嗽起来,沈斯晔连忙帮她拍背:“小心点,吃过退烧药了没有?” 她从小就经常生病,身体一直不好,每到换季气候变化时都痛不欲生,而这些全拜那对母女所赐。假如不是谢皇后怀孕八个月时受到了抱着孩子的姚夫人的刺激,就不会早产,也就不会在此后好几年都缠绵病榻。 虽然没有正式的见过面,但嘉音早就知道有这个人。谢皇后从未对儿女提起那时候的痛苦,但嘉音只要想想当时的情形——这边临产的母亲被推进手术室急救,那边姚夫人抱着女儿对父亲婉转承欢——就觉得全身发抖。此后父母分居,她和哥哥不得不两头奔波,在长安宫住四天,在霖泉宫住三天。那时候嘉音年纪小,侍女们说悄悄话不会避着只有四五岁的小公主,却想不到她全都明白。 她全都听得懂。 知道父母的结合完全是政治婚姻,知道哥哥出生当年,作为筹码,长兄立即被册立为皇储,她甚至知道,自己的出生完全是有计划的。他们需要另一个孩子来挽救这桩摇摇欲坠的婚事,但她的出生,仍然改变不了一岁那年父母的分居。 她哥哥比她内心强大的多。沈斯晔并不在乎这个人甚至这件事本身,但嘉音做不到。她做不到心平气和的看着姚宝如比她好。她也不能接受在别人眼里,她除了一个承华公主的头衔,一无是处。她必须要比别人更优秀,不光是为了打败她讨厌的人。她想证明,即使放弃了一切皇室能给予的尊荣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0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0部分阅读 予的尊荣,仍能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锦书开始还以为嘉音练琴只是出于兴趣,还饶有兴致地陪练;后来才骇然发现,小女孩那种拼命练习的欲望已经强到了半夜睡不着爬起来背谱的程度。不几日,嘉音丰润的娃娃脸就瘦了一圈。 “我觉得你已经完全能考上乐团了,我也参加过,他们要求没那么高。”锦书看着嘉音红肿的指尖,只能徒劳的劝说,“别把自己累坏了……” 嘉音拿热毛巾敷着有些僵的双手,弯眼一笑:“不这样练,我怎么竞争首席的位置?” 说服不了她,锦书只好继续陪着她练习。嘉音基础很好,进度也很快,春假之前就把所有练习曲目练的熟极而流。连带着锦书的琴技也上了一个新台阶,有一度她以为自己如今只能弹神秘园级别的曲子,练了一个月才把学琴十年的底子捡起来。 沈斯晔知道之后,很抱歉。“……真是麻烦你了。” 锦书一笑。她已经习惯了每天在sn上遇到他,而聊天过程一般都非常愉快。沈斯晔耐心的跟她聊,锦书才发现他对音乐的了解不比自己少。她想起嘉音那一长串特长,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就问了一句。 沈斯晔发送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我只会大提琴。” 锦书真心的惊讶起来。 “小时候被强迫着学的。”他回复道,“本来应该学钢琴,但我那时候觉得只有女生才弹钢琴;我要是也学,就是娘娘腔,所以宁死不从的学大提琴去了。” 锦书大笑! “所以你就学大提琴了?”锦书笑的打字的手都在抖,“这个的确不怎么……嗯,娘娘腔。” 沈斯晔回了她一个眨着眼的安闲微笑。 玉兰开花的时候,嘉音打电话过来,邀请锦书去观看乐团本学期的首次会演。 “我有帮你留票哦。”嘉音在电话那边开心道,“这个周末下午六点半,在汉尼森音乐厅。” “我一定去。”锦书由衷的为她高兴,“到时候让杰瑞去给你献花?” 嘉音在那边大笑,“好啊!” 23音乐会之夜 周末晚上的威尔斯利花枝招展。校园里尽是娉娉婷婷的女生,环肥燕瘦不一而足。杰瑞一路走一路四处张望,大饱了一番眼福。 锦书为了嘉音的首次音乐会,特地盘了头发,又穿了正式的小礼服和高跟鞋,并勒令杰瑞脱了t恤波鞋换上正装。红发的高大少年穿上西装打了领带,只要不说话,居然也有了菁英人士的气质。他抱着一大束花,得意洋洋的对每个路过的女孩子点头微笑,直到锦书受不了了,把他拖走为止。 他们到达的时间刚过六点,位置果然很不错,是第六排中间。杰瑞捧着花坐下,装深沉。锦书则兴致盎然的打量这间建于十九世纪的音乐厅。 六点二十分,乐队成员开始上场。乐队的全体成员都是女生,一色的黑色中袖长裙,她们的袖口都绣着一个校徽。观众们报以热烈掌声。锦书一面拍手一面翘首以待,等乐队各就各位后,身为首席小提琴的嘉音果然从侧门姗姗走上台来。 杰瑞轻微的吸了口气,不可思议的说:“哇哦……” 嘉音一袭及踝红裙,平常都梳成马尾辫的长发今天散在肩头,发梢微鬈,塔夫绸的裙子随着脚步如海水般摇曳,雪肤花貌,人如明玉,原本的少女稚嫩尽化作了洒脱不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淡淡扫了一眼,台下被看到的的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观众们被炫惑片刻之后,掌声里稍带疑惑,并没有刚才的热烈。皆因前任首席去年夏天才毕业,此后首席之位空悬,如今却由一个一年级女生担任,让她们不免有些怀疑。 锦书和杰瑞当然不管这些。杰瑞用尽了力气鼓掌,鼓完掌才小声嘀咕说:“我知道穿不同的衣服是首席的特权,幸好乐团里都是女生,要不然待会她们是看安妮还是看指挥啊……” 锦书不满的捅了他一下:“嘘!” 嘉音似乎并不在意稍稍迟疑的掌声。她对台下观众浅浅一躬,随即举起琴带着乐队调音。 此时台下灯光已经调暗,显得舞台上格外明亮,嘉音的红裙子在灯光下直似能烈烈燃烧起来。锦书举起相机,为嘉音拍了几张照片。似乎是有所感应,嘉音回过头,清澄目光落到锦书和杰瑞的位置,对着他们轻轻一笑,俏皮的眨了眨右眼。杰瑞大激动,举起花束使劲摇晃试图再次引起嘉音注意,但这时她已经回过头去迎接指挥上场了。 台下一片哗然,因为指挥居然是个男人。 在这样崇尚女性独立自由的学校,是绝对不能容忍男人凌驾于女性之上的,因此大部分是女生的观众里起了轻微的马蚤动,但还是依礼节给予几下稀落的掌声。指挥与首席点头示意,随即转过身面对观众欠身一礼,大家才看清他是个高大帅气的白人男生,非议声也就稍稍低了些。自尊心莫名奇妙的受了打击,杰瑞不满道:“什么嘛……吃饭和看男人是人类的天性,玛丽说的果然没错。是吧劳拉?” 锦书一哂。“对你来说大概不是。” 事实是新任的指挥和首席显然都不负众望。红裙子的首席小提琴指法娴熟流畅,黑发随着身体的摇晃滑落到耳边,她只是随意一甩,潇洒而率性。而指挥则既优雅又有激|情,把内敛的才华用极有张力的形式表现出来,锦书能看出他受卡拉扬影响的痕迹。 本次公演上半场是第七交响曲,下半场是皇帝协奏曲,都是锦书很喜欢的曲目。指挥和乐团配合的非常好,既有激|情也不乏技巧,把音乐处理的极其丰满华丽。最后那段反复重复的旋律热烈明快,听众仿佛都能随着音乐盘旋飞升起来。 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时,台下静默一瞬,才爆发了暴风雨似的掌声。 锦书看见,嘉音不太明显的松了口气,随即笑靥如花。 中场休息是二十分钟。观众们纷纷起身去盥洗室。锦书看看时间,决定到后台去看望一下嘉音。杰瑞当然也要跟着去,于是把花束委托邻座女生看管,两人一径溜进了后台。 锦书童年时也在这种新古典主义的音乐厅演奏过,很熟悉这种建筑的内部结构,领着杰瑞很快就找到了休息室。因为他们俩都衣冠楚楚,并没有受到阻拦。嘉音看见他们,很兴奋的扑过来又说又笑,她的脸颊都激动的一片绯红。 下半场的钢琴演奏者是个非裔女生。她表情淡漠沉着,指下旋律却雍容大气到极致,而且并不用看谱。锦书边听边惭愧,觉得嘉音对自己实在过于溢美了。 第五钢琴协奏曲又名皇帝钢琴协奏曲,本就是贝多芬作品里最著名的一首,旋律丰满悠扬,难度也十分之高。有几段极快的和弦,锦书当年也是练了好久才练熟,因此深知来之不易,对那个非裔女生于是格外佩服。果然一曲终了之时,获得的掌声比上半场只多不少。指挥率领全体乐队成员微笑着鞠躬,又与钢协和首席特地握手致意。台下欢呼热烈,兰迪不得不反复谢幕。锦书捅捅正在拍手的杰瑞:“快去送花!” 杰瑞立刻抱着花跳上了舞台,把一大束百合风信子送到嘉音手上,又装模作样的送上一个吻手礼。嘉音没见过杰瑞这么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台下只当他们是情侣,欢呼起哄更热烈了。等到指挥过去亲吻自己担任横笛手的女朋友时,霎时掀起了一个小高/潮。 走在散场的人群里,嘉音裹着大衣,依旧兴奋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如此多的瞩目和欢呼。波士顿三月尚有春寒,但她仍然快乐的双颊滚烫。锦书和杰瑞都为她高兴,杰瑞甚至提议去喝一杯,被锦书严词拒绝,理由是嘉音还是未成年人,饮酒违法。嘉音郁闷不已:“其实再过一年我就成年了……” 杰瑞很不给面子的大笑,说身为未成年人的嘉音都没有完全的责任能力,只适合去麦当劳喝奶昔,酒吧是给他这样的“大人”开的,引得嘉音怒而追打。杰瑞跳来跳去的躲闪,嘉音拿琴砸他的头,砸了一下才觉得心疼,连忙打开琴盒在路灯下检查,所幸并没事。杰瑞摸着头委屈道:“按照牛顿第三定律,我的头和你的琴受力相等,你都不关心我……” 嘉音翻了个白眼,把琴背回背上:“你的头只有二十年历史,我的琴可有二百多年呢!”她深深吸了口气,正打算邀请锦书今晚住在自家别墅,就看到穿一身裘皮大衣的俞颖笑容可掬的款款走了过来。 嘉音的表情立马一僵,不动声色的向前迎了一步,把锦书挡在身后。 “公主!”俞颖走近,行了个浅浅的屈膝礼,笑意盈盈。“刚才的演出我看了,非常精彩!……” 嘉音淡淡的一笑:“谢谢。” “她是谁?”在刚才俞颖行礼的时候,锦书就拖着杰瑞避到了一边。杰瑞瞧着嘉音脸上淡淡的不耐和应酬的微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虽然在学习中文,可目前只学到“你吃了吗”的寒暄程度。 锦书耸耸肩,悄声说:“大概是……有求于安妮的人吧。” 嘉音和俞颖交谈使用的是汉语,尽管是颇为标准的帝都口音,杰瑞还是不明所以。果然俞颖向嘉音表示祝贺之后,就问嘉音是怎么加入乐团的,并表示自己也会弹钢琴,可以友情参加演出。 可你不是在史密斯上学么?嘉音皱皱眉,刚想开口打消她这个念头,转念一想便改了主意,微笑着说:“我是参加的乐团公开招募,每学期会举办一次,虽然我们主要对本校学生招募,但也接受校外成员。如果你的琴弹得够好,她们会同意你加入的。” 俞颖急急的问:“谁负责新成员的录取呢?” 嘉音挑挑眉,把琴拿在手里倒提着:“乐团团长、常任指挥和我。三个人投票多数决。” 俞颖当下大喜,拜托她在投票的时候请一定多加关照。嘉音只虚应着。俞颖又与她寒暄几句,看到安静的等在一边的锦书跟杰瑞,不由皱起眉头:“他们是你的助理和保镖么?怎么我们说话也不避开。” 嘉音顿时怒了。她刚想出口反驳,看见锦书轻轻的摇头示意,才咽了一口气,但语气还是很冷:“俞小姐,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俞颖不以为然的挑挑纤细的眉。 “这两位都是哈佛大学的学生。”她看着俞颖脸色一变,“劳拉是在读的研究生。” 俞颖有一点尴尬,却以为他们不懂汉语,因此并没有道歉的意思,只跟他们打了个招呼。锦书站在阴影里,又很巧妙的在自己的英语里带上了一点德语口音,因此俞颖并没注意这是自己的同胞。她再次对嘉音表达了祝贺,表示了自己加入乐团的愿望,以及对沈斯晔的委婉问候之后,终于姗姗离去了。 嘉音很尴尬。她看见从灯下走出的似笑非笑的锦书,连忙道歉。“没关系,”锦书轻笑,“这与你没关系。” 嘉音这才放了心,嘀咕道:“我就是不喜欢她那种纡尊降贵,真是的……” 而且她为什么愿意跑到另一个城市来,只为了参加一个学生音乐社团?想到这里,嘉音微微垂下睫毛,掩住了眸中的一丝冷。 锦书耸耸肩,微笑着没有说什么。能与嘉音相识的,想必也是出身国内的大贵族家庭,对他们这些“平民”说话,纡尊降贵倒也不奇怪。还好嘉音并不与她一样。尽管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她的生活环境与成长经历却完全与所谓的“贵族世界”绝缘。沈斯晔兄妹都没有令她反感的高傲睥睨,她猜想这是她能毫无障碍接受他们成为朋友的原因。 “其实我忘了告诉她,”嘉音忽地狡黠一笑,“当着全乐团演奏之后的投票,我作为介绍人是要回避的哦。” 锦书哑然失笑。她刚才与俞小姐握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双手的轻软柔若无骨,指尖细腻柔滑,绝不是常练琴的手。她练琴二十年,手指虽然还纤细挺拔没有走形,可也决不是西方骑士故事里总是赞美的那种“五岁孩童似的小手”了。 “安妮,”锦书感叹说,“你也变得很狡猾了。” 嘉音j笑。“谢谢,近墨者黑。” 锦书笑得弯了腰。她们刚才的对话用的仍然是汉语,杰瑞茫然不知所以,完全不知道刚才一来一去的机锋,看见锦书乐不可支,好奇道:“劳拉你笑什么?” 锦书笑着摇头。 锦书与嘉音告别,杰瑞开车载着她走了。嘉音目送他们离去,才想起来应该挽留他们留宿的,不由懊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 司机在停车场那边等她。嘉音并不想在学校里显山露水,连注册学籍都用的是英文名字,知道她身份的人除了校长等几个人寥寥无几,保镖等人向来也只是远远跟着。刚才俞颖那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屈膝礼,却引得不少路人侧目,让嘉音不由得有些郁闷。好在今天的演出大获成功,嘉音拂走那些不快的情绪,仍然觉得心情极好。 这时候燕京大概是上午九点半,只可惜伦敦正是半夜,不好给哥哥打电话报喜的。嘉音背着琴盒,在玉兰花林下翩然而行,只觉得自己插一双翅膀就能飘起来。 这种好心情,甚至在听到背后一声娇吼:“沈嘉音!”的时候,都没有减少。 嘉音笑眯眯的回过头,后面一个跟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女孩子正朝着她跑过来。她一站定,就含着眼泪指责说:“你不就是想羞辱我才这样做的?我和我妈妈哪里对不起你了,让你这样对我?要不是你跟我抢,我怎么会选不上?” 嘉音靠着路灯,但笑不语。姚宝如被她这种态度激怒了,跺脚道:“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个公主的头衔么?我还不稀罕呢!” 嘉音笑意加深,余光看到自己的保镖已经走了过来,才微笑着缓缓说: “对不起,你是哪位?” 姚宝如的脸刷的红了。她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抓住嘉音的风衣领子,刚想朝她脸上大吼“装什么糊涂”,自己忽然被一双铁钳一样的手拖了开来。 “什么人?!” 保镖毫不留情面的拖开姚宝如。嘉音安静的倚栏而立,没有制止的意思。姚宝如大怒,拼命挣扎着大哭大闹:“你们都欺负我——有什么了不起——” 嘉音示意保镖松手。姚宝如看看敌众我寡,恨恨的说:“沈嘉音你等着,看我不去找爹地给我报仇!” 嘉音挑挑眉:“悉听尊便。” 姚宝如一跺脚,哭着跑走了。嘉音不再看那娇柔的踉跄背影,转身走向停车场。 被宠坏的小孩。 “真对不起,你爹地,也是我父亲。” 24北国之春 姚宝如的确去找皇帝哭诉了。皇帝最宠爱他的宝贝女儿,听了她一番添油加醋的控诉,未免心中不悦。但念及嘉音年幼体弱,心又软了,因此只打电话警戒远在伦敦的次子,主题是嘉音年纪小不懂事,身为兄长应该多管教她云云。 沈斯晔早就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不动声色的恭谨听完,就挂了电话。当了三个月皇储,他现在练得涵养越来越好。 但还是打电话去问候嘉音。嘉音听了只是一哂。 “她没有被录取跟我有什么关系。”嘉音坐在别墅窗台上,眺望着远处教堂高高的塔楼,曼声说,“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别人跟她竞争。她想玩乐团不过是一时起意,自己失败了反倒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实在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 沈斯晔微笑:“嘉嘉,你好像很高兴。” “是呀!”嘉音从窗台上跳下来,回到沙发上窝着,把脚搭在茶几边缘上,“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沈斯晔笑:“为什么?” “也许是找到了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方法?”嘉音咯咯笑,“总之这让我觉得大家喜欢我不只是因为我的身份,当然也有小出一口气啦。我考乐团之前就知道她也在申请,现在可不是一石双鸟么?” 沈斯晔紧握着话筒,放心的吁了口气:“你开心就好。”心底却漫起一丝苦笑。 他知道的远比嘉音要多。而那个女孩子——或说,他的异母妹妹,其实与嘉音颇有相似之处,不管是容貌还是爱好性格,她们几乎像是一面镜子的两面。像这次,嘉音既然对参加乐团有极大兴趣,那么姚宝如也想着志在必得,实在并不意外。 嘉音不肯正视自己与最讨厌的人相似这一事实,她憋着一口气想做得更好。但在他看来,她们实在很像。连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选择出国念书都是如此相似,尽管最后的选择结果雷同。这一点颇为微妙,或许其间夹杂了别人的意志,好让两位皇族少女的形象和经历看上去尽量靠拢。但这对他而言实在并不重要,他需要顾及的只是妹妹而已。 沈斯晔不以为意地一哂,起身去开电脑。又到与锦书聊天的时间了,这段时间他总是特地留空。锦书的生活非常规律。她每天早上八点半到实验室,干活到十二点四十,然后边吃饭边浏览网络直到一点半。沈斯晔便趁这一小时难得的时光与她聊天。 忙于毕业论文前期准备的锦书偶或向他抱怨实验的复杂,他便安慰她大家都是一样崩溃。沈斯晔近期一直被公务缠扰,他的论文直到现在还如一团乱麻。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齐心协力的吐槽时间里,几乎成了无话不可以谈的好朋友。大概是精神波相当一致,聊天非常愉快,不过令他少许遗憾的是,讨论话题往往未免过于理性。 完全荡漾不起来的理性。 嘉音并未把皇帝的话当作一回事,照旧每周去与乐队排练。四月底又有一次公演,嘉音仍然担当首席,只是指挥换成了位三年级女生。这次公演打开了嘉音首席生涯的新局面,因为那天有一位著名的音乐批评家也去听了音乐会,回来就以谨慎的口吻写了一篇赞美文章。此后乐团演出的售票情况变得更加好了。 嘉音乐在其中。母亲很赞同她的行动,祖母虽然没明确的公开表示赞成,但从姚宝如此后再也没有来找过她的麻烦一事,也隐约可见太后态度的端倪。 沈斯晔对妹妹变得更开朗的事实十分乐见其成,当然更加支持。皇帝在那次冲动之后似乎有所冷静,态度温和了些,他一概坦然受之。转天收到了锦书发来的现场照片,顿觉双喜临门。若非自己也忙于学业,否则一定是要来看演出的。 只不过因为忙于排练,嘉音不得不减少了去锦书那里蹭饭的次数。等到四月公演终于结束,她松下一口气去锦书她们公寓时,才讶然发现,锦书居然在打包收拾行李。 “我哥哥要结婚了。”锦书拉上她蓝牙行李箱的拉链,起身急了些,顿时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了扶墙才站稳。嘉音连忙扶着锦书坐到沙发上。“导师还派我去英国替他参加一个年会。” 嘉音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锦书当做没看见。“在牛津。” 晚上沈斯晔在sn上问她:“有没有时间来剑桥玩?” 锦书叼着面包,边给主办方写确认信边回复他:“只怕很悬。” 沈斯晔只好说:“那好吧。不过这个季节欧洲都有雨,你要记得带伞。” 锦书心里一暖,笑着回复:“知道了啦。” ※※※※※※※ 锦书拖着箱子走下波音飞机的舷梯时,慕尼黑的天上正在下着蒙蒙细雨。她抽出为伦敦之行特意准备的雨伞,得意之余,想想后天的婚礼,心里未免有些担心。 好在婚礼举行的那个早上,天气就放晴了。野花开的也更为明艳,风里带着一点湿意。大气能见度极好,风清云朗,从她的卧室窗口,甚至能清晰的看见远处一碧如洗的连绵峰峦,景致几可入画。 因为新娘家信奉新教,婚礼便在本地教堂举行。婚礼之后,亲友们会到新郎家的花园里举办露天午餐会。她爸爸已到海牙任职,这次回来便住在当地的酒店里,没有如新年时住在儿子家。锦书从昨天就开始手忙脚乱,幸好堂姐何凌波也千里迢迢的赶来,一来就接手了婚礼大总管的职位,否则她自己真是应付不来。 早上七点。何凌波穿一身精干的云蓝色定制套装,坐在起居室半人高的的酒柜上,翻着手里的册子,和锦书做最后的核对。 “车队。” “已经联系好了,等我们通知就可以出发。” “戒指。” “在哥哥那里。” “记得到时候把戒指盒给女方那边的孩子拿着。” “……好的。”锦书赶紧拿出便签本记下。 “餐具,桌椅,阳伞。” “都摆好了,在花园里。” “自助餐的饭菜水果饮料。” “在厨房里,昨天就准备好了,需要保持新鲜的几种到时候会有餐馆送过来。” “要分发的糖果礼物。” “在二号车里,昨天都已经分成小包装了。” “礼服。” “……哥哥在穿。” “总算差不多了。”何凌波如释重负的合上本子,从酒柜上一跃而下,十二公分的jiy choo高跟鞋稳稳落在地上,看的锦书一阵胆战心惊。莫非她堂姐并不是在华尔街投行工作,而是一位杂技演员? 何凌波注意到了锦书敬畏的眼神,纳闷道:“看什么?” “……没事。”锦书赶紧转移话题,“我从来没想到婚礼会这么复杂啊。” 何凌波耸耸肩,把本子塞进鳄鱼皮手袋。“阿天这回还是简单的,真要讲究起来,那才能把人烦死。其实要我说,举办的盛大一点也好。” 锦书摇摇头。“我觉得这样就很好,和自己家人在一起,又轻松又自在。有太多不认识的外人参加,要是我就会紧张死了。” 何凌波盯着锦书,半晌才叹着气摇头:“你还小,不明白。”她看着自己尾指上的小钻戒,只是一瞬间的恍惚。“阿天,你穿好了没有?快八点了别磨蹭!” 何江天应声而出。锦书看着他身上一本正经的燕尾服,扑哧笑起来。 “……别笑,有什么好笑的?”何江天有点尴尬,脸上泛起淡淡红晕,责怪的瞪了锦书一眼。准新郎今天气色非常好,精工制造的黑色礼服越发显得他丰神如玉,俊朗无俦。锦书笑眯眯道:“没笑你,笑你这身衣服。” “这个领结太紧了。”何江天皱着眉头说,“凌姐,能不能松一松?我怕待会在圣坛上心情一激动,被这东西给当场勒死。” 锦书大笑。何凌波过去帮他调整领结,百忙之中还接了个准新娘家的电话。“唐家通知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何凌波挂了电话,对在一边无所事事的锦书说,“小锦快去换你的衣服。” 锦书今天的工作是女傧相。主要任务就是帮新娘在必要的时候拿捧花,以及在午餐会的时候招待客人。唐家很体贴,事先问好了锦书的衣服号码,做好了两套礼服送过来。锦书站在镜子前,好不容易穿上那条层叠的白绸蕾丝花边长裙,把头发挽起来套上花饰,又戴上纱质长手套,顿觉自己仿佛一头白雪怪兽。 何凌波对这件衣服的品味不予置评,但对唐家的体贴周到大加赞扬。 “肩宽,腰围,衣服号码刚刚好。”何凌波围着锦书看了一圈,啧啧赞叹。“连你胸部平坦的事实都考虑周全,阿天真是找了个好岳家。” 锦书的脸绿了。 “八点十分。”何凌波看一眼时间,站起身,踌躇满志。“那么,现在开始。” 她打电话叫了车队过来,派车去接酒店里的何家父母和双方从外地赶来的亲友们,又打电话与唐家再次确认。等到轿车开到门口,何凌波掸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阿天小锦,跟我上车!” 司机是何江天的一个朋友,今天来友情客串的,看见他这身傻瓜打扮,顿时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被何凌波一个凌厉眼神扫过去,吓得立刻住了嘴。何江天看着前排仍然不断接听电话颐指气使的堂姐,苦笑着跟锦书咬耳朵:“凌姐越来越有女王范儿了。” 锦书深有同感的点头。 举办婚礼的教堂就在隔壁街区。这座教堂还是巴伐利亚王国时期的建筑,门庭高广庄严,玫瑰窗精雕细琢,拱形券顶高耸直入湛蓝云天。锦书的摄影恶癖又发作了,抓着卡片机咔嚓咔嚓拍照,直到何凌波过来拖走她为止。 “说不定茜茜公主也来过这里……”锦书提着沉重繁复的裙摆,亦步亦趋的跟着堂姐,小声嘀咕道。 “谁?”何凌波随即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奥地利的伊丽莎白皇后。” 锦书点头:“是啊多浪漫……” 何凌波不以为然的一笑。“那个傻女人,为了所谓的爱情,背井离乡跑到维也纳去受苦,丈夫又不忠,儿子死的又早,最后自己还死于刺杀,有什么好浪漫的。” 锦书郁闷道:“……凌姐,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 何凌波扬眉,没有说话。 婚礼在九点钟准时开始。瓦格纳《婚礼进行曲》悠扬舒缓的旋律里,新娘挽着父亲的胳膊一步步走向圣坛,何江天正站在那里等候。两侧座位上的来宾则纷纷起立致意。锦书捧着一束白玫瑰花,跟在新娘和牵面纱的小花童身后,觉得既新鲜又好玩。 新娘唐嫣的婚纱和锦书的礼服是同一套,却比锦书的裙子还要纷繁复杂。她半低着头一步一步小心的走着,螓首微垂,隔着几层白纱仍能看到精致优美的背部曲线,裙摆散开如一朵优雅的马蹄莲,面纱轻盈如雾。 新娘走到了圣坛下。父亲松开她的手,亲吻自己的女儿。何江天在这时快步走下来,唐父郑重的把女儿的手交在他的手里。锦书上前接过唐嫣手里的捧花时,看见唐家爸爸眼里闪着泪光。何江天脸上有淡淡的绯红。他对岳父鞠了一躬,随即牵起新娘的手,走上台阶。 披着红衣的神父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为新婚夫妻祝福。拿着戒指盒子的婴儿被抱上来,小男孩黑亮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大人们,看到锦书怀里的鲜花,伸出。众目睽睽之下,锦书无奈,只好从花束中抽出一朵玫瑰,掐去刺递给小宝宝。结果小家伙接过花,居然还拿着纤长花茎去碰锦书的脸,乐的咯咯直笑。 这时候婚礼宣誓开始了。神父对新人依次询问誓约。 不论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贞,直到离开世界。 锦书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一过程,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她觉得胸中有一种感动的情绪在奔流。她悄悄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自己母亲和唐家妈妈都在擦拭眼角。 午餐会开始的时候,锦书换了一身桃红的套裙,颜色喜庆之极,人面衣服相映红,只是被灿烂阳光一晒就开始熊熊发热。来午餐会的客人除了两边的亲友,还有何江天和唐嫣的同事同学,一时很是热闹。何凌波忙碌的要死,锦书也被她使唤的团团转一头汗,等到餐会过半,才终于捡了个空闲去吃点东西。 何江天这时已经换了身日常的西装,唐嫣也换上了正红色小礼服,容颜娇俏可人,很难想象这样的美人居然是做大型机械设计的。锦书拿了个杯子倒了点橙汁,笑眯眯走过去:“祝哥哥嫂子百年好合!” 唐嫣脸一红。何江天看着自己老婆风姿如玉,不光是眼珠直连魂魄都快被勾出来。锦书促狭笑道:“哥哥看你都看傻了哦。” 唐嫣红着脸嗔道:“你就开玩笑吧,等你也结婚的时候,还不知妹夫该怎么傻看你呢。”锦书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的摇晃着杯子:“嫂子想的也太长远了~”唐嫣新婚娇羞,不便和锦书计较,只白了她一眼,松开挽着丈夫的手拖住锦书:“走,我去给你介绍我家人。” 锦书就乖巧纯良的微笑着,和唐家长辈们一一打招呼。她把本性伪装的很好,身上还挂着顶级名校的金色光环,唐家人无不很喜欢她。唐夫人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仔细问过她的年龄学校专业,越看越是喜欢,只恨不得她是自己的女儿。 唐夫人慈爱的看着锦书,拉着她的手啧啧赞叹。“小锦有男朋友了没有?” 锦书差点把一口橙汁喷出来,尴尬道:“……哦呵呵还没有。” 唐夫人便热心的要给她介绍几位青年才俊。锦书讪笑着,应付了几句,找借口溜走了。 25意料之外的重逢 婚礼结束次日,锦书就起程前往英国。 从慕尼黑飞越英吉利海峡,几乎只是听几首歌的时间。飞机很快降落在伦敦机场,锦书坐巴士去剑桥镇,一路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景色,只觉得沧海桑田。 “小姐是第一次来英国?”胖胖的司机和善的问她。锦书摇摇头,仍然贪婪地浏览着飞驰而过的英格兰风光:“……不,我在这里出生,八岁才离开。” 久违了,真的是久违了。 负责接待参会者的是一位中年绅士。他看了锦书的请柬和约瑟夫教授的介绍函,抬起头微笑着说:“欢迎来到牛津,这是你的房间钥匙,你会与另一位来自瑞士的女士共用同一套房间。”锦书道谢接过。那位绅士又和蔼的提醒她:“这个季节经常下雨,如果出去请记得随身带雨伞。” 锦书回头粲然微笑:“好的,谢谢您。” 这次会议由牛津大学主办,世卫组织和国际红十字会也派员参会。参会的专家学者约两百人,都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机构,其中不乏泰斗级人物。约瑟夫教授本来要亲自参加,结果实验室里临时走不开,正巧锦书请假要来欧洲,教授便把这个机会给了她。 锦书自知年幼德薄资历尚浅,诚惶诚恐的推掉了代为宣读参会论文的工作,把导师的论文交给主办方,就准备就此只当一个小透明学生。大学为参会者准备的是空闲的学生宿舍。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同住者还没有来,锦书把自己的行李放下,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准备去帝国驻英大使馆办理手续。 她到达大使馆是午后两点。何麓衡以前曾在此工作数年,锦书对这里很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还都是原状,那棵梨树却早已经超过合抱之围。 她父亲几十年公务生涯里唯一一次“以权谋私”,便是这棵树。锦书出生后第一个春天,当时的帝国驻英商务参赞何麓衡大喜过望,在主楼前花园里栽种了一棵来自故园的梨树,以纪念女儿的出生。时隔二十四年,锦书看着这棵茂密浓荫的大树,童年时光顿时浮现起来,让她很是感慨。世事如烟,所幸的是家人都还安好。 办事大厅里人不少,锦书排了半天队。为她办理手续的是一位年轻的文员,锦书把自己的护照递上,那位文员眼睛一亮,抬头问道:“是何小姐?令尊是国际法院法官?” 锦书有点诧异的点头。 “大使之前嘱咐我们,等何小姐过来就告诉她。” “……是哪位?” “程斐。” 锦书恍然大悟。程斐以前是她父亲的同事,虽然党派立场不同,私人交情却很不错,这次大概是何麓衡打了电话拜托老朋友照顾女儿。锦书对这座楼内部相当熟悉,尽管已经多年不曾踏足。大使馆后面就是官邸,她幼年就生活在这里。沿着朴素的楼梯一路上去,锦书走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口,抬手轻轻敲门。 “请进。” 锦书推门而入,笑的纯真可爱:“程阿姨?” “小锦是你?”程大使本来在伏案工作,看见锦书后非常愉快,“什么时候来的?来坐下吧,喝不喝水?阿姨这里有从国内带来的绿茶!” 锦书对这位程阿姨的印象就是快言快语,多年过去了也没有变。她笑眯眯地坐下,双手接过程阿姨递过来的一杯绿茶:“谢谢阿姨,我今天刚到。” 程阿姨在她身边坐下,细细端详着锦书,感慨万千:“眨眼功夫,都长得这么大了……我记得我跟你爸同事的时候,你才六七岁,天天被你妈妈带着去练钢琴。” 锦书笑:“不过程阿姨还是那么年轻呀。” “怎么可能?我还担心你第一眼认不出来我,那时候我才三十几岁,现在都是老太婆了。倒是你妈妈,一点都不像五十多岁的人。” 锦书有一点讶异。“您最近见过我妈妈?” “你爸爸去上任之前,来看过我们这些老朋友。没想到同学里现在过得最自在的是他,我们这些人,还都在泥潭里摸爬滚打……算了不跟你小孩子说这些。你要在这里几天?”程阿姨热心的说,“抽时间去阿姨那里吃顿便饭吧。” “可能没时间呢。”锦书踌躇道,“而且阿姨您工作那么忙,还是不麻烦您了……” 程大使很坚持,锦书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又再三道谢。程阿姨又与锦书聊了一会,问她学习怎样,在美国习惯与否;她无意瞥一眼座钟,诧异道:“这都三点了?” 锦书忙道:“阿姨您还有事要忙,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没什么大事,”她安抚的拍拍锦书的手。“就是皇储要来大使馆视察,慰问我们这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么,没事。这会他大概还没来,等他来了之后使馆大门可能会暂时封闭,你要有急事,就赶紧先出去吧。” 锦书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沈斯晔可没说过他要来视察,她也没提过具体哪天到英国,那今天这件事,未免也太巧合了。假如真的是巧合,连锦书这样的纯粹的唯物论者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瞬间甚至觉得难道这就是所谓猿粪? 锦书想了想,觉得还是立刻走为上策。她可不想毁掉自己的平静生活。可是天不遂人愿。她走到大厅,却刚好与迎面而来的沈斯晔迎头碰个正着。 沈斯晔身后跟着一群记者摄像师,因为天气阴沉,旁边还打着灯光。这时工作人员们已经集合过来,还有些正在这里办手续的人也闻声而至,一时大厅里很是热闹。沈斯晔温和的微笑着与使馆工作人员握手。程大使代表使馆全体工作人员向皇帝陛下表示问候,新任皇储则对辛劳工作的外交人员们表达皇帝的敬意。期间闪光灯不断闪耀,还始终有摄像机在旁边运作。 锦书把自己悄悄向人群后藏了一点。 但人算不如天算,沈斯晔与使馆工作人员们寒暄完毕,就有一位外交官建议他也与在场的华侨华人留学生们握手留念。锦书暗暗腹诽,但沈斯晔认真的聆听完,微笑着同意了。顿时现场气氛十分热烈。 锦书挤在人堆里,无可奈何的看着沈斯晔一路走过来。别人都在努力向前挤,她却恨不得抱头蹲下。身边的年轻女孩子们各个兴奋的脸颊飞红,身边一片欢腾,锦书默默祈祷自己变成小透明,但那人还是顺顺当当的走过来了。 锦书无声的叹了口气,认命的抬起头。目光交汇的瞬间,沈斯晔一直温文从容的眉宇间终于露出一丝惊讶。或许是握手时间长了几秒,摄像师们看出端倪,跟过来拍照。沈斯晔的笑容有意无意地变得格外明朗,锦书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吓的。 幸好沈斯晔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但其间闪光灯也早已闪过好几次。 折腾良久,他殿下终于撤离大使馆。程斐率众恭送回来,看见靠在墙上没精打采的锦书,惊道:“小锦怎么了?” 锦书无力的摇头。等到过了几分钟,收到约她吃饭的短信的时候,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正想着怎么回复拒绝,居然又有电话过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1部分阅读 锦书瞪着手机,真恨不得沿着信号过去把那人揪出来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手机却一直不屈不挠的震动。她叹了口气,按下接听键。“……您好。” 沈斯晔愉快的说:“锦书,是我。” 锦书说:“殿下。” “我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实在是太巧了!” “是啊。” “要不是亲眼看见你,我都不敢相信。我这是第一次来大使馆,居然就能遇见你,我以为你还在德国呢。” “哦。” “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出来吃顿饭怎样?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中餐馆!” “谢谢,不过我大概没时间。”锦书说,“我明天就要开始参加会议。” “还有谢谢你上次发给我的照片,嘉音的演出我没能去参加,多亏你的照片,我才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不客气。” 声音里的亢奋低下去了。他默然片刻,才低声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锦书淡淡地回答:“没有,您多心了。” “我知道那时候失态了。”沈斯晔有点沮丧,“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太高兴了……” “哦。” 沈斯晔忽然说:“何锦书,你是不是讨厌我?” 锦书反倒一怔:“呃……” “你对别人都那么和气,我和嘉音还不是一样,你对她那么照顾,为什么就对我一个人不假辞色?”沈斯晔控诉道,“你这是对我的歧视!身份歧视!” “我哪有……” “总之,你要是不讨厌我,我们就一起出去走走。我就在剑桥,这么近的距离,你有时间随时都可以。” “喂,那个……” “就这么定了,晚上我再联系你!” 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锦书到最后也没明白自己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那人以退为进,反倒把她心理防线击倒了。她心思恍惚的回了牛津,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暗自叹了口气,锦书收拾了一下心情和表情,推开门。 “你好,年轻的小姐,我是世卫组织的工作人员。很高兴能够与你共住一个房间。” 一位头发花白、戴金丝边眼镜的女士从沙发上起身,微笑着向锦书伸出手,用流利的英音问候。锦书对前辈们向来都很尊敬,连忙含笑说:“您好,我来自哈佛大学医学院。您叫我劳拉就好。” “好的,劳拉,”女士微微一笑,“你可以叫我克拉莉斯,这是我的名片。” 锦书礼貌地双手接过来,低头看时,那张素净的名片上只印了这么一行黑字: dr cloris sheh anization office:41037180626814 “这个好像是我爸的初恋,好像都想要结婚了,后来不知怎的又没成……” 兰迪在去年感恩节时随口说的话,电光石火般炸响在锦书耳边! 锦书被这个事实炸的惊骇不已,颤抖着抬起头看着对面这位女士。她大概六十岁上下,短发整齐的梳在耳后,一双眼睛里是阅尽风波的从容宁和,气质优雅淡泊,衣着却十分朴素。忽然意识到这样盯人十分失礼,锦书连忙收回目光。“我还是在读的研究生,所以没有名片,真不好意思……” 克拉莉斯宽容的笑笑:“没关系,我在六十年代读博士时也没有名片。啊,我与你还是校友呢,我也是在哈佛读的博士,只不过当时学习的是生理学。” 年龄对,经历对。锦书默默想,一天之内两次遇到意料之外的人,也算小概率事件了,她要不要去买彩票? “劳拉,你是代替你的导师过来的?”克拉莉斯微笑着问。 菜鸟身份果然被识破了,锦书很惭愧。“是的,我的导师没有空闲时间,所以就派我过来替他向会议提交论文。”然后她才看见,克拉莉斯的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素金戒指,心里又是一抖。 克拉莉斯颔首表示理解,她沉吟一会,问锦书:“你的导师是谁?” 锦书几乎是战战兢兢的尽力保持着表面平静,“是埃德加·约瑟夫教授。” 克拉莉斯沉静的眼里果然掀起一丝波澜!锦书这时只恨不得立即变身鸵鸟。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沉着,只是微微一笑:“我在哈佛读书时,曾经和他在同一个实验小组工作,还一起去过忻都。他是一个研究学问很认真的人,你跟着他,想必能学到不少书本以外的东西。” 锦书只能点头。这时沈斯晔打电话过来,锦书宛如抓住了浮木,连忙出门去接电话,得以逃离这让她尴尬不已的语境。沈斯晔约她到牛津校园里某家小店喝咖啡。她回房间拿包,克拉莉斯看她对镜穿衣梳头发,一笑:“你男朋友来了?” 锦书说,“……不是,只是一个认识的人。” 26剑锋 五月初的英格兰气候温和。锦书把外套抱在胳膊上,慢悠悠走在这所有七百年历史的校园里。 她父亲曾在这里做过访问学者,对这座悠久而美丽的校园念念不忘,只可惜一双儿女都没有来这里读大学。何江天在德国学民商法,两大法系之间的鸿沟即使近年逐渐浅了,也不是能轻易跨越的,更何况还有执业资格的限制;而锦书在美国念完高中,更是顺理成章的留在那里。 但她爸对牛津的执念依然很深,甚至连听说锦书要到这里参加会议,都会十分高兴。锦书从小就听父亲讲述这里的建筑风情,这时把记忆与现实一一对照,也有不少乐趣,因此不自觉的走了就慢了些。等她找到目的地,天色已经半暗。 进门就有浓郁的咖啡香,沈斯晔微笑着站起来,为锦书拉出椅子。他的表情十分诚挚,倒让锦书无可奈何。她本以为自己会觉得拘谨,但是经过白天的崩坏,她很难以对待储君的态度去看眼前的人。饮料很快就送了上来,锦书用麦管吸着水,看沈斯晔毫不手软的向他自己的咖啡里加糖,忍不住职业精神发作,皱眉说:“你这样会得龋齿的。” “没关系,”沈斯晔咧嘴一笑,向锦书展示他雪白锋利的牙齿,“我刷牙很认真。记得吧?” 锦书只好无语。 店里已经亮起了并不十分明亮的灯光。周围座位上的人们聊得十分投机,让这所不大的咖啡馆充满了学术沙龙的气氛。锦书在这样的环境里,竟然也就不由自主的放松了警惕,看着窗外的暮色之城,心情有一点飘忽,但却绝非不快。 “……锦书?” 锦书没有听见,仍然含着麦管望着窗外。一缕黑发从她耳畔垂下来落在脸侧,平添了一份柔弱清丽。沈斯晔看的心旷神怡,但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只好恋恋不舍的亲手打破这一刻和谐气氛。“锦书?小锦?” 听到自己的||乳|名,锦书终于回过神。沈斯晔不待她说话,抢先举起一本书:“我有几个医学上的问题需要请教你!” …… 一个半小时后。 锦书连连咳嗽,喝了几大口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沈斯晔若无其事,笑眯眯的说:“再帮你点一杯水?”他招手叫侍者过来,又点了一杯苏打水,顺便点了两客松饼。 “我饿了。”他笑。等到松饼上来,沈斯晔亲手抹上果酱递给她。锦书接过来咬了口,脸顿时皱了起来:“……好甜。你果酱抹太多了。” 沈斯晔却吃的很开心:“我觉得很好啊。”他对甜食的接受度一向很高。锦书没有浪费的习惯,可这点心委实糟糕。她勉强咬了一口就不得不放在了一边碟子里。看见沈斯晔露出吃饱的满意神情,才委婉但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想知道这些?” “因为我最近对法医学忽然很感兴趣,想做一点研究。”沈斯晔愉快的一推眼镜,“但我对医学了解实在不够,所以就来请教你。” 锦书暗中翻了个白眼,假笑道:“你太谦虚了,我觉得你对解剖学的了解不比我少。” “我读过几本中文的教材。”他笑着承认,“读了很久。” “那也不容易。你没有实践经验,有些东西不是靠图片就能明白的,单纯看书就能了解到这个程度,真的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斯晔笑:“我没有实践的机会啊。你读本科的时候是不是解剖过很多尸体?你们医科生对什么血腥暴力场面都不在乎吧?” “怎么可能!”锦书一哂。“你没有亲自解剖过尸体,根本不能想象一开始那种可怕的体验……当然后来已经没感觉了,我可以坐在解剖台边吃夜宵,还是浇了番茄酱那种。” 沈斯晔大笑!“我朋友曾经干过考古。”他笑完了才说,“据他说一开始挖掘古墓也非常紧张,摸什么都要带上手套,可是到最后已经淡定到能直接用手拿棺材里的骨头。” “可见世事相通。”锦书也笑起来。于是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锦书喝着水瞎猜,“我好像一直不知道你在学什么,大宪章?权利法案?” “都对。”沈斯晔颔首,“主要是行政权与议会之间的权力分配,当然我也在研究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毕业论文就是这个方向。下周马上就要开题了。” “你为什么要提醒我?”锦书顿时郁闷了,“真是想起来就抑郁……” “我以为你这种学术达人不会愁论文。”他笑。“你将来是准备留校?” 锦书微微叹了口气。“我总得先通过答辩。不过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回国做研究。” 沈斯晔若有所思地颔首。 “虽然有时候累得像条死狗,不过我还是很爱医学的。”不顾他半好笑半惊讶的目光,锦书把空杯子里的冰块倒进盘子开始摆弄。“你猜这是什么?” 沈斯晔凝神看了片刻:“dna双链螺旋结构?” 锦书嘀咕道:“让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沈斯晔是个罪案剧迷,据他自称收藏了几乎所有的相关剧集dvd。似乎一旦对某一领域有了兴趣,他就会锲而不舍地认真研究下去。唯一让锦书稍稍平衡的是,他的艺术造诣固然很高,却对西方音乐美术都兴趣平平。据他自陈,他宁可听京戏。 锦书大感兴趣,撺掇他唱一段;沈斯晔似乎从不知脸皮薄是何物,于是也不推辞。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他唱的是《失空斩》。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面打着拍子,因是清唱,他的声音不高,在些微嘈杂的人声里却是清楚如洗。“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抬起头,沈斯晔眼底似乎隐约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不待锦书有何反应,沈斯晔已笑着起身:“我去隔壁买点东西。”过了几分钟,他拎着个纸盒回来,低头含笑看进锦书的眼:“吃吧,黑森林蛋糕。我总不能就请你喝点水。” 那天他们聊得很晚。锦书回去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十点,是沈斯晔把她送到了楼下。锦书走进大厅,回头时还能看见沈斯晔站在原地看着她。路灯下,他的挺拔身姿堪比楼下的雪杉树,她看见他的眸子里映照着清澈悠远的一点光。 ……这是什么感觉? 锦书躺在黑暗里,默默地扪心自问。沈斯晔绝非纨绔,他们的交谈天南海北,但不可否认非常愉快。都是广泛阅读知识广博的人,就某个话题聊起来,往往能有“知己”的心有灵犀。抛去他的身份不提,他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很好的聊天对象。 “你目前的追求是什么?”她记得沈斯晔如此问。而她也坦诚相告:“格物奖。” 格物奖是皇室出资设立的自然科学奖项,获奖者须在三十五岁以下。已经有三百年历史的奖项既有丰厚奖金又是至高荣誉,锦书自然觊觎已久。“你呢?” 沈斯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嘴角一挑:“我?或许是试着学习成为好的统治者吧。” ……既然是谐谑,那她也开个玩笑好了。 “祝殿下成为一代明君,享六宫粉黛,拥无限江山。”她似乎隐约看见对面男人的嘴角微微一抽,倒是真心说出下面这句话:“如果我有幸获奖,希望那时颁奖者已经是你。” 格物奖的颁奖者是皇帝。沈斯晔挑挑眉,笑着举杯:“那么共勉。” ……诸如此类既扭曲又正经的话题。但也仅此而已。 锦书这样暗示着自己,慢慢睡着,并没有什么人来入梦。 会议议程果然安排的很满。即使锦书只是抱着笔记本在台下听,也觉得很累很累,一天下来,尾椎骨都好像要裂纹。加上她整个白天都在全神贯注的听报告,到了晚上,只觉得身心俱疲,因此婉拒了沈斯晔好几次邀约,不过倒是偶遇了几次。 有一次沈斯晔甚至想把午饭送到锦书听讲座的会场,气得锦书立即婉言谢绝。她对于被爆花边新闻可半分兴趣都没有。虽然失去聊天的机会有点可惜,不过还是算了。 反正在网上也不是不能聊。锦书自我安慰地想。 然不论如何,锦书很佩服克拉莉斯。她已交耳顺之年,在那样清瘦文弱的身体里却似乎隐藏着无比坚韧的力量,即使是疾风亦无法折磨其分毫清劲。 “只是坐着开会而已,”克拉莉斯神定气闲的一笑,轻轻推了推眼镜。“请原谅我提出这种无礼的建议,但是劳拉,你应该多锻炼身体。” 她似乎看穿了锦书的想法,莞尔一笑,“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不喜欢运动。觉得弄得自己一身汗十分粗野,每天都泡在实验室不想出来。后来我们去忻都研究当地病例,连生活用水都要自己走几公里去挑。我在那里中过好几次暑,有一次险些死掉。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天天健身,直到现在。” 锦书听得有些发怔。她忽然觉得有种淡淡的熟悉感萦绕在心间,却不知从何而来。 “劳拉,忻都的条件也并不好。”克拉莉斯很诚恳的建议,“而你的身体状况并没有达到最佳水平,你又是在最现代的条件下长大的,去那里可能会难以适应。” “没关系。”发一会呆之后轻轻吁了口气,锦书露出浅浅笑容,目光清澈明亮。“那里总比三十年前要好,您不是说您那时也坚持住了么?那我应该也没问题。” 克拉莉斯一时无言,只嘱咐她开始实习后遇到问题可以联系自己。 等到四天后会议全部议程结束,锦书觉得自己的铁骨功也练到快臻于化境。坐到最后,大概是物极必反,她居然觉得那样的硬木椅子很舒服,舒服到坐上去就开始犯困。 她定了会议结束的次日回波士顿的机票。这期间她既没时间去跟沈斯晔参观剑桥,也没时间去程大使那里吃饭,不多的时间都被她用于整理白天的笔记以及粗粗翻阅会议论文集,免得次日抓瞎。不过沈斯晔还是抓住了最后的机会,邀请她去剑桥走一走。 沿着剑河一翼美丽的小花园,在春荫深深的校园里,他看来沉静安然,一双眸子里清朗澄澈,那些深陷流言时的提防戒备似乎从未存在过。这让锦书觉得,还是与这样的他交往来的轻松。 “看,那里就是三一学院。” 锦书奔过去上下左右拍照。沈斯晔神定气闲的站在一边。“帮你拍几张留念?” “不要。”锦书忙着对焦,头也不回地拒绝。“我只喜欢拍风景,不喜欢拍人。” 沈斯晔微笑,也就没再坚持,亦不主动说话,只是在看到古迹的时候介绍一句。他把手随意的插在深灰色长裤口袋里,配上简约的polo衫,倒真有几分公子哥儿的潇洒不羁——不过锦书知道,在这种有几百年历史的老校,他但凡参加与学术沾点边的场合就要穿上全套包括白色衬衣、蝶形领结在内的黑色学术长袍……想到这个,她就想笑。 沈斯晔当然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庆幸自己只需要穿防护服。“这是牛顿那棵苹果树。” 看着她恨不得揪片树叶收藏的样子,稍稍有点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在英国住了八年,怎么可能没来过这里?” “拜托,你怎么不说我走的时候也只有八岁!”锦书百忙之中回头抗议,“那时候就算来了,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的意义好不好?”她不自觉的用上了更为熟稔的语气,并未察觉眼前人因此微弯的嘴角、眼底的笑意。 “啊,这里就是为纪念徐志摩而立的纪念石。” 沈斯晔在一块白色石头前驻足,锦书弯下腰仔细的看着上面的刻字。数码相机的效果实在差强人意。锦书遗憾地直起身来,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颈椎。“可惜拍不清楚。反光严重,字迹又太浅。” “哪天我们悄悄来做个拓印怎样。”某个置法令于罔顾的法学院研究生如此无耻的建议,但锦书居然真诚的觉得这建议不错:“我蛮喜欢他的诗的,那你记得到时候把拓本寄给我。” “哦?难得啊。”沈斯晔挑挑眉笑了,宛如春风过杨柳,委实可恶。“不过‘种豆南山下,春来发几枝’的确是好诗。既写出了对丰收的期待,又写出了对名利的淡泊,实乃不世出之佳作,对此何小姐你有何看法?” “……见好就收吧!”锦书几乎恼羞成怒,红了脸瞪他,“嘲笑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的人算厚道么?为这个你已经挖苦我两天了!” “不,我是真心的赞美。”沈斯晔笑得越发愉快,让锦书有种他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的错觉。“集句诗也很好,作为文学形式的一种。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能自创出来,可见颇具慧根,若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得成大器——”他看见锦书连耳朵尖都红了,于是从善如流的住了嘴,忽然转了话题。“说到集句,我倒是喜欢这么一联。” 沈斯晔扶了扶眼镜,低头看着她,轻轻扬了扬嘴角。 “横眉冷对千夫指,一生孤注掷温柔。” 没有坚决拒绝他的好意,锦书坐沈斯晔的车去伦敦机场。虽然他的助理目光略有奇异,但她想也许是自己那个巨大蓝牙箱子的缘故。休伯利安运作良好,自那次机场事件后她痛定思痛加以改进,它就再也没出过临阵卡壳的事故。沈斯晔只是仔细看了看它,不予置评;锦书想,也许他是已经懒得吐槽了。 沈斯晔一路都颇为安静,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模样,倒让锦书有点不适应。她清楚地知道,这个悠闲好相处、喜欢毒舌刺激人的模样大概也是他的面具之一,可他在她面前一直如此,让她反而觉得,传说中那个极度冷静克制的理性人才是真的不真实。 走到安检门前,锦书刚想跟他道别,沈斯晔却握了握她的手。“等我一会。” 他不待她回答便快步走开,背影迅速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锦书挽留不及,只好留在原地等他。她有点无聊的翻翻背包,赶在上飞机前给玛丽发了条短信;抬头时,正好看见助理又在用眼角偷偷瞄自己,眼底满是没掩盖好的好奇。 箱子有这么奇怪么?锦书有点无奈地想着,还是落落大方的伸出手:“幸会,何锦书。” 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过于坦然的态度把他吓了一跳,至少助理滞了一秒才露出虎牙回以微笑:“幸会,我叫罗杰。”却没有伸手相握的意思。锦书的手停在空中半秒,连尴尬的情绪都没来得及泛起来,正主儿就回来了。 沈斯晔回来的很及时,因为锦书听到了催促登机的广播;但问题是,他手里还拿着枝长柄玫瑰。 锦书吓了一跳。 她正哑口无言地盯着那朵红玫瑰,正在心里默默选择措辞,沈斯晔已笑起来:“拿着,省的你晕机。”言罢不待她拒绝,已将花塞在她手心。勉强接受这个理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锦书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暗笑自己想的太多。如此想着,她抬头对他嫣然:“谢谢你——” 她的肩膀在这时被揽住。一个发乎情而止乎礼的拥抱后,沈斯晔半低下头,下颌在锦书光洁的额上一碰。不待锦书有所反应,他已将她轻轻推开: “小锦,一路顺风。” 27旧友新朋 等到上了飞机,锦书才有心情细看那朵花。是最普通的红玫瑰,细长的柄上系着柔软的丝带。芬芳香气丝丝入怀,锦书的心情一时比重叠花瓣还要复杂。 “好漂亮的花!” 百转心思被一声赞叹打破,她才看见邻座是一位年纪相近的姑娘。笑着打了招呼,金发女郎充满好奇的问:“是你的男朋友送的?”不待她回答又叹气道,“真体贴,我男友从来都没有这种心思……” 锦书望着花朵,陷入了困惑。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没有否认邻座的话。所幸沈斯晔没再说什么,锦书庆幸的同时,也莫名的有些失落。似乎有一扇充满危险和诱惑的门朝她敞开一条缝,像海妖塞壬一样引诱着她欲去一探究竟,却又止住脚步。 下飞机前,她把那朵花夹进了自己的会议记录本。 锦书没敢跟约瑟夫教授说遇到克拉莉斯的事情。教授如今儿女双全家庭美满,像是早把那段过往抛到了脑后,而且他的太太艾伦很喜欢锦书,锦书也不想让她伤心。幸好她没有倾诉型强迫症,否则还不得挖个坑去念叨? 过了几天,教授让她去填写一张实习登记表格,他是这一实习的北美地区负责人。 “榄城高等师范学校。”教授说,“燕京大学在这里设有研究机构。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现在那里的条件还不错——至少房间里有空调。” 锦书低头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真心的说:“谢谢您。” 教授皱眉看着她,很想叹口气,还是忍住了:“考试结束之后,你会和其他学校的学生一起参加一个当地情况的培训,大概持续五天时间。” 锦书把纸折起来装进信封,抬头问:“我们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去?” 教授点头:“哥伦比亚大学还有一个男性学生。” 锦书差点栽倒,小心翼翼的问:“……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教授理所当然的回答:“是啊,现在愿意去那种地方的人可不多。” 又过了几天,她父亲知道了女儿自作主张要去“忻都那种鬼地方”实习,顿时又担心又生气。他打电话过来教训锦书,锦书心志坚定自然不肯答应改,于是父女两个争执不下,一时僵局。何夫人只好来打圆场。 “那里条件很差,”母亲劝道,“饭菜也不和胃口,而且你爸说那里治安也不怎么好,你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怎么办啊……爸爸妈妈都在荷兰,你报荷兰的学校不行么?” 锦书只能一条条给母亲分析。她在学校里不出去,治安再差也无所谓;吃饭不习惯,她从来没习惯过美国的饭菜;报荷兰的学校跟留本校差别不大,那还不如留在自家实验室。然后她抛出杀手一锏。 “再说您问问爸爸,他当年都敢去阿富汗维和,为什么我不能去忻都?” 父亲在那边沉默良久,终于没再反对,只是反复嘱咐她,有什么事一定要给家里打电话。 无论如何,锦书觉得,父亲退职后已经开通了不少。 何麓衡虽然脾气温和,却总是执拗的希望孩子做他认为正确的事。他曾希望儿子研究随便哪门科学,而何江天一声不吭的申请了法学院。为此父子俩闹了足足几年的矛盾,直到前几年才缓和了。他对女儿娇宠到见不得她有一点危险,锦书上中学期间,何大使只要在家,总会以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来家里做客的男孩子;她十六岁独自到波士顿上大学,父亲为此长吁短叹了好久;甚至她开始读研与玛丽合租,他还特地前来考察了一番女儿室友的品行。所以锦书被玛丽嘲笑是daddy的甜心,也并不算污蔑。 第二天晚上锦书在工作室上网查资料,挂着sn,沈斯晔照例在线。他今天的签名档是“只缘感君一回顾。”锦书正不解其意,那人就打了个招呼过来。 “在实验室?(__) ” 锦书瞬间被炸飞了所有该有不该有的想法,颤抖着手指回复:“是啊。”想了想补了一句:“你呢?” 沈斯晔很快回复:“还在痛不欲生的写论文,昨天开题了。” 锦书刚想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沈斯晔已经发送了一个文档过来。“这是我关于法医学的一篇小文章,能不能麻烦你看一看有没有知识性错误?” 锦书舒了口气。“只要不超出我的专业就没问题,过几天给你发回去吧。” 沈斯晔回复道:“谢谢,吃过晚饭了没有?” 锦书望着屏幕上闪烁的字,怔了怔才回复:“吃过了。” 沈斯晔立即回复:“说谎。小心鼻子会变长。” “……”锦书几乎都要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猛醒过来,恼羞成怒的回复:“伦敦现在半夜了,你自己不去睡觉,还来说我!” “我可不可以把这个理解为你的关心?” 锦书坐在电脑前一阵无语。 “好了,我去睡觉了。”沈斯晔大概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很快回复道,“记得吃晚饭,我下线了?” 锦书没有回复,沈斯晔的名字就顽强的亮着。锦书只好打字:“好的,再见。” 他的头像暗下去了。 ※※※※※※※ 沈斯晔关上电脑,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一脸□,必有□——你刚才在跟谁聊天?” 他险些被横生的椅子腿绊倒。苏慕容这时从卫生间出来,叼着牙刷懒洋洋的说:“别装了,我在镜子里都看得见。哥哥我经验丰富,乖,老实交代罢。” 沈斯晔无言以对,因为他忽然意识到没法解释,明智的换了个话题,“给你一把备用钥匙。我白天要出去上课,别再让我回来给你开门了听到没有!” 苏慕容挑挑眉,身手敏捷的接过隔空抛过来的钥匙,顺便把枕头被子抱到沙发上。沈斯晔看着他一副宾至如归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由一阵牙痒。 本来因为皇帝与谢皇后开始办理离婚手续,他心情就够差了;而苏三少爷最近不知犯了什么邪,放着自家有马场的庄园不住,反倒赖在沈斯晔的公寓。混吃混喝,还用他的电脑和牙膏;没出三天,已经把沈斯晔养的金鱼喂死了六条。 沈斯晔开始还觉得无所谓,横竖他白天不怎么在家,晚上苏慕容睡沙发也不跟他抢床,而且他只有速溶咖啡也入不了苏三少爷的眼。两人相安无事了几天,沈斯晔就发现自己的信箱里充斥了内容暧昧的读物,内容是各种各样的男人,肌肉型威猛型清秀型;再过几天,他发现信箱里塞着“hoosexuality cb”的宣传册时,犹能嘴角抽搐着把它们丢进垃圾桶;等到信箱里被塞进润滑油试用装时,沈斯晔就是有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爆发了。 “清者自清呗。”苏慕容躺在沙发上悠然道,但怎么听都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沈斯晔把润滑油试用装抛进垃圾篓,回头怒道:“你是无所谓!我要是被新闻爆出来你让我怎么找老婆?!” 苏慕容舒服的翻了个身:“我说你这沙发弹簧真不错……哎别扔啊,说不定将来你还用得着——别别别冲动我错了!” 沈斯晔阴着脸把面包刀拍回桌面:“你知错就好。” 第二天吃早饭时,沈斯晔再度逼问他:“你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苏慕容耸耸肩:“不都跟你说了么,来洽谈挖掘机生意。”他顺手把沈斯晔涂好黄油的面包拿过来塞进嘴,“你今天有课没课?” “……有。”这个理由过于光明正大,让熟知苏慕容性格的沈斯晔很不相信。 “哎哟那可真可惜。”苏慕容左右开弓往嘴里塞面包,虽然吃得很快,吃相仍然文雅。“我大伯特派我来谈生意,临走前告诉我说花多少钱他都给我报销。” 沈斯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动手在面包片上均匀的涂蓝莓酱。 “我知道伦敦新开了家苏菜馆。”苏慕容愁眉苦脸的说,“天天在你这里吃面包黄油吃的我都想吐,那家馆子的材料可都是当天空运来的,绝对新鲜!你想不想吃松鼠桂鱼?樱桃肉?莼菜羹?” 沈斯晔死死瞪着苏慕容,半天才吐出一口气:“……你简直是魔鬼撒旦幻化而来的。” “你不是一个人这么说过。”苏慕容粲然一笑,桃花眼斜斜流波,无限魅惑。他站起来拎上西装外套:“哥哥出门去啦,你一个人在家要乖哦~” 沈斯晔拍桌子:“滚!——你给我住手!住手啊!” 苏慕容抓起沈斯晔刚抹好果酱的面包,大笑着一溜烟出去了。 晚上苏慕容回来时非常愉快,满脸□的边吹口哨边换鞋。沈斯晔从砖头厚的书堆里抬头,瞟了他一眼:“又去哪里鬼混了?” “我遇到一个对方公司的大美人!”苏慕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开领带,笑眯眯的说,“华容婀娜,令我忘餐,难得的是美人居然是工科生。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学理工科的美人哪~” “……”沈斯晔回过头去翻书写笔记。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只可惜美人已经结婚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啊……”他抱着抱枕哎哟哎哟的叫唤,恨不得掐出水来。 沈斯晔的嘴角抽了一下。“你居然勾引已婚妇女?看姨夫知道了不打断你的腿!” 他知道姨夫苏韫最看重庭训门风。前些年,苏家的嫡长孙、他表哥苏旷逸隐约跟某位明星闹出了些花边绯闻,经证实不虚后,他姨夫勃然大怒,罚长子足足在家祠里跪了两天,任谁去给求情都没用。最后还是谢皇后看不过去,亲自去把外甥救了出来,这事才算了结。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也是有道德标准的!”(沈斯晔插嘴说:它在哪里?!)苏慕容翻了个白眼。“纯粹的赏心悦目而已,再说美人的老公都陪着来了,我向来不夺人之爱的。而且人家为人都特好,我还跟他们约了明天出去吃饭。怎么样?你去不去?” 沈斯晔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成交。” 苏慕容依旧笑得桃花灿烂,哼哼着《蝴蝶夫人》的咏叹调泡澡去了。 不过送上门来的肥羊岂有不宰之理?上午苏慕容照例去商务谈判,沈斯晔随他一道去了伦敦,就在大英博物馆盘桓;下午苏慕容开着他的布加迪威龙过来接他,沈斯晔上车后睨他一眼:“谈妥了?” 苏慕容笑的很j诈,眸光明转之间仿佛聚敛了一春的光彩:“市场价的90,合同明天签。” 沈斯晔低头翻看着博物馆的宣传单。“你这j商。” “什么j商?我这可是接近十个亿的订单!”苏慕容用右手熟练地开车,十分拉风的把左臂搭在车窗上,任春风拂起额发。“等这批机器到货,我还得待在忻都陪他们调试。大伯固然是商业奇才,在技术上可都得听我的。” ……苏慕容同学是个全才。 他是门萨俱乐部的成员,是业余地质勘探爱好者,他会唱青衣,能拉三弦,能学猫叫勾引的猫跟他一唱一和;他会用洛阳铲,能驾小帆船,会架无线电;他还是个枪械迷,曾经用一根水管组装了把后座力不小的步枪,居然还打到了一头疣猪。 而这么一个拥有少尉军衔的全方位发展的人才,他的本职居然是个外科医生。 “承天医院榄城分部二期工程刚竣工不久,我还在那里挂了一个医师的位置。”苏慕容笑。这时身边经过一辆金发美女驾驶的兰博基尼,他百忙之中还冲人家吹了个口哨。“今年我会一直待在那里,顺便试验军方新式的轻型战斗机。哎呀生活是多么滋润啊!” “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国际主义精神。”沈斯晔看着高速倒退的街景,不知是讽刺还是赞叹的说,“放着本土的正事不干,千里迢迢的去为当地人民的健康福利服务,你再坚持几年,说不定诺贝尔和平奖就该颁给你了。” “殿下过奖。”苏慕容眯着眼微笑。“另外出于我们的情谊,我必须提醒你犯的这个严重的政治错误,这不叫‘国际主义’,顶多算是支援边区。” “……你不去挖地道了?” “挖!怎么不挖?”苏慕容冷笑着,猛打方向盘。“你哥最好祈祷他别碰到我!” 沈斯晔默默地为自家兄长擦了滴冷汗。 28旧友新朋之二 那家店果然看起来就很贵。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区,居然能有这么一片别有洞天。 苏慕容熟门熟路的带着沈斯晔往里走,侍者们显然跟他很熟悉,笑着把他们引到了最好的位置。窗外就是一个中式的小花园,柳树下是清浅池塘,锦鲤悠闲地摆尾拨清波,岸边青石栏里开着芍药花,馥郁流芳。从雕花窗格望出去,竟是一派姑苏风光。 “苏少今天来点什么?”侍者问,“帕图斯?拉菲?还是冰酒?” 苏慕容于是转头问沈斯晔:“你喝什么?” 沈斯晔靠着圈椅耸耸肩:“等你邀请的客人来了再说吧。” “那好。”苏慕容把菜单轻轻推开,他对服务人员向来极有礼貌。“松鼠桂鱼,青鱼甩水,碧螺虾仁——其余的你让厨房里随意搭配,凑满一个整席就好。” 侍者不卑不亢的答应下,欠身退出。不一时端上一壶茶来,声明是老板所赠。沈斯晔只尝了一口,就无言地别过脸去,那赫然是正宗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这个小包厢并不大,包厢之间以四扇双面苏绣屏风相隔,走廊一侧则是百宝架,错落的摆着些瓷器。 “外国人就喜欢这种调调,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看的我都眼晕。”苏慕容闲闲的跷着二郎腿,一派风流纨绔的二吊子作风。沈斯晔不予置评,从果盘抓了把桑葚丢进嘴里。苏慕容斜斜瞥了他一眼,嘲笑道:“你不是不吃桑葚么?怎么在国外这几年——来了。” 他迅速由吊儿郎当变成温文尔雅,起身迎出包厢门外。 “晚上好,何先生,唐小姐。”他非常礼貌的与两位来客握手,“请进。”待客人都进了包厢,苏慕容笑眯眯拉过沈斯晔: “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何江天先生,唐嫣小姐。至于这位,”苏慕容拍了拍笑的有点尴尬的沈斯晔,对两位惊讶的客人说,“大概就不需要我介绍了?啊,二位不必吃惊,他今天只是来蹭我饭的而已。” 唐嫣扑哧笑起来,宛如春风里摇曳的牡丹花,果真是颜色倾城。本来有些尴尬的气氛因此而消散不少。沈斯晔与两位来客都握了手,四人便分宾主坐下。苏慕容微笑着说:“何先生唐小姐还在蜜月,冒昧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何江天为妻子接过侍者端上的茶盏,闻言莞尔道:“这一站本来就是英国怀旧,小嫣顺便给她们公司做翻译。我这次也是带她回来看看,好让她对英国菜彻底死心。” 唐嫣抬头微嗔他一眼;沈斯晔嘴角微微一扬,似是想笑又忍了回去。苏慕容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殷勤问道:“二位下一站还在欧洲?” “是,我们的行程几乎都是为了怀旧。”唐嫣坐在丈夫身边柔柔浅笑,眸光流转间婉约动人。“我曾在巴黎生活过一段时间,外子是在维也纳读的高中。只有威尼斯我们都没去过,但那是欧洲的客厅啊,怎么都不该错过的。” “所谓‘海天之间一座迷人的城,如维纳斯出波浪而生’,确实值得一去。”信口引用一句经典,苏慕容端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2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2部分阅读 苏慕容端着细瓷茶盏,笑着朝沈斯晔一扬下颌。“喏,他妹妹也喜欢去那地方。” 唐嫣好奇的问:“您说的是承华公主?” 沈斯晔举杯浅饮,并不太想多讨论这个话题,笑了笑。“不然我还哪来的妹妹。” 苏慕容深深看了他一眼。 这时候点的菜陆续端了上来,先是九道冷盘,冷盘之后第一道菜就是锅巴虾仁,然后松鼠桂鱼、蜜汁火方、荷叶粉蒸鸡等等姑苏名肴流水一样摆了上来,每三道菜后都有一道甜点,苏慕容没点红酒,点的是饭馆自酿的甜酒酿。每道菜都极正宗,芳鲜膏腴,连苏慕容都吃的十分感动。可惜宴席气氛没有多么热烈。 何江天虽然礼数周全,态度却淡淡的不见热络,明显的是对君主制不以为然。他生长在环境宽松的国外,父亲又是政治立场颇为激进的工党成员,。没有利益上的需求,沈斯晔通常也懒得格外费心思去微笑找话题,更何况他吃饭时不习惯说话;唐嫣作为唯一一位女性,自然更不方便饶舌。好在有天生就能搅动气氛的苏慕容在,谁也不好意思太驳他的面子,这一顿饭还不至于让众人郁闷到胃疼。 等到宴席中稍事休息,沈斯晔便与坐在身边的何江天寒暄:“何先生在哪里高就?” “我在慕尼黑做律师。”何江天推了推眼镜,回以礼貌的一笑。“主要是做企业并购、资产重组方面的业务。没记错的话,殿下也是法学院出身?” 难怪。他就说苏慕容不会无缘无故与人结交。 “何先生前途无量。”沈斯晔由衷的赞叹道,然后无可奈何的笑笑。“我天天埋在故纸堆里考据,这辈子赚的钱大概都比不上何先生一个案子的收入。” 何江天只当他说笑。“我只是修身齐家,殿下是要治国平天下的,哪里有可比性。” 沈斯晔苦笑着摇摇头:“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他是说真的。”苏慕容在旁边慢悠悠旁白,“他没有选举权,还是我们这一桌上最穷的人;而且这辈子都别想上庭,连考律师执照的时间都能省下。” 唐嫣带了同情的骇笑。沈斯晔长叹一声不想再提伤心事,转头问:“何先生是何时考下的律师证?” “读硕士的时候。”言及专业问题,何江天的微笑总算热乎了些。“博士才换到商法专业,之前一直是学民法的。说起来,我也勉强算是拉伦茨教授的隔代弟子。” 沈斯晔眼睛顿时一亮,开始见缝插针地与何江天讨论起他近来很感兴趣的物权变动问题,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居然说的很是投契。这期间苏慕容出去接了个国内的长途电话,等他二十多分钟后回房间,才惊讶的发现那俩已经吵得面红耳赤了。 苏慕容困惑了。“……怎么了这是?” 唐嫣异常淡定的吃着樱桃,满不在乎的说:“还在讨论学术问题呢,说完了就好了。” 虽然平常一个赛一个狡猾如列那狐,但仅就纯学术问题而言,不管是何江天还是沈斯晔都还没把“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的书生气完全丢掉。为了自认为的正确论点而捍卫自己攻击对方,说着说着不免就有些情绪激动了。 “他就是这样,请千万不要介意。” 唐嫣安之若素的解释完状况,显见是早就习惯了丈夫精明之外偶尔的憨直。她瞥了争辩双方一眼,眼底就含了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 苏慕容悄悄抹了把汗,嘀咕道:“……吓我一跳。” 他的发小最会明哲保身与人为善,除非对什么看不过眼到极点,绝不会随意与人争执;而何江天更是好相处的人,只要对了他的脾气就会格外随和。放下心来,苏慕容拍桌子:“都给我停下!欺负我不懂德语?!” 争执双方同时盯过来,眼镜上都是一道寒光一闪而过,冰冷效果瞬间双倍加成。苏慕容一抖,立刻谄媚说:“不打扰了,您二位继续继续。”然后转头拉着唐嫣殷勤道:“来唐小姐,我们把这道莼菜汤五五分了吧~” 那两个人都怔了怔,均感好笑,也颇起了惺惺相惜之感。沈斯晔长出一口气,感慨说:“何先生造诣深厚,实在是我拍马也追不上的。” “怎么会呢,我现在才觉得我是井底之蛙,眼界都局限在商法里了。”何江天拊案笑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天聊得痛快,当浮一大白!” “只有甜酒,多没气氛。”苏慕容立刻凑热闹,对闻声而来的侍者高声道:“给这两位先生每人一碗茅台!” 清醇的茅台酒汩汩倒进大海碗里时,沈斯晔有点发呆,然后抓狂说:“好了好了停!” “你开什么玩笑?”他揪住苏慕容,“这是五十多度的酒啊!” “我闻文王千钟,孔子百觚。殿下您的酒量总得向先贤看齐。”苏慕容大笑躲开,摆明了要看热闹。接收到发小不可置信“你敢坑我!”的目光,只装作没有看见。 “算了算了,我与殿下分这一杯酒便好。”何江天笑着泼掉茶杯里的残茶,分了半碗酒过来,举起杯子。“见贤思齐,今日与殿下一唔让我获益匪浅。这杯酒用来向殿下道歉,我不该在你宣誓就职那天背后议论,以为你必定是一不学无术的纨绔。”他说这番话时无比坦然,让沈斯晔一时有几分哭笑不得。“……没关系,我接受。” “干杯。”何江天仰头一饮而尽,他严谨的律师外表下,还颇有些六朝人物的风流,倒让沈斯晔颇为心折。他看看还有点时间,于是想听听何江天对另一个问题的看法。结果两个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 直到苏慕容和唐嫣各自把他们拖走。 从店里出来已是夜里九点。沈斯晔在副驾驶位置上吹了一会儿夜风,忽然抱着头倒向挡风玻璃,脸色颇为难看。若非他的目光和神智都还清明,恐怕光这一身酒香就得被警察拦下。但苏慕容还是吓了一跳,赶紧蹩到一条岔道上刹了车:“喂,你怎么了?” 沈斯晔没出声。苏慕容大惊:“你怎么样?!”真要因为那一大碗茅台而酒精中毒了,别说祖父伯母他们,光炸毛的嘉音都饶不了自己。苏慕容一连追问几句,沈斯晔才晃晃悠悠的直起身子,目光涣散。 “我完了,我刚才应该谦和一些的……” “本来就是啊。”并不意外于他提起这个话题,苏慕容鄙夷道。“我瞧你们俩就是八字不合,文人相轻。为了一个法律问题都能吵成那样,值得么?好在人家不跟你计较,后来还跟你喝酒一笑泯恩仇了。” 沈斯晔没说话。 毕业于哥廷根大学,在维也纳上中学,懂德语且学民商法,在慕尼黑做律师,还结婚不久正在度蜜月,以及那偶尔给他的莫名熟悉感…… 这分分明明就是何锦书的哥哥啊! 沈斯晔靠到椅背上,呆呆仰望天上的繁星,心中充满被命运嘲笑的无力。连星星都好像在眨着眼嘲笑他,星光一会排成s型,一会排成b型。 他平常还自负反应迅速,今天居然迟钝到得罪了可能的未来大舅子还不知道。 “希望时间能倒流,如果太困难,就让我发现这都是在做梦吧……” 才嘀咕完,沈斯晔看见星光的排列组合又变了,天幕上亮闪闪排出一行迪斯尼风格大字: rejected 29命运一无所知 第二天沈斯晔在sn上遇到了锦书。他战战兢兢的把昨天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锦书在那边笑不可遏。 “不用在意,他不会生气的。”锦书的回复过了好一会才过来,“我哥哥不是小心眼的人。” “可是他看上去很不快……” 锦书发送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他跟他导师或者我爸也能吵成那样的。真的没关系。”然后她小心的问:“我哥哥不知道你认识我吧?” 沈斯晔苦笑:“假如他知道,或者我当时知道,我怎么会那么较真。” “那就好。”锦书松了口气。“我家人对皇室其实很不以为然,一直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来阻止我。” 沈斯晔前一分钟还在为那句“那就好”郁闷,这时心里忽然轻飘飘的飞了起来。他慢慢地回复说:“阻止什么?” 锦书没回复。过了几秒她忽然下线,再过一分钟又爬了上来,不待他问已抢先解释说:“我把网线碰掉了!” 微笑从他心底一点点漫起来。“我记得你说过你工作室用的是台式机。想把网线碰掉,可真不容易。” “……你那篇文章我看过了,水平还不错。有几处不大的修改都有做标记,已经发到了你的邮箱里。” “谢谢。”沈斯晔笑:“不过这次没掉线?” 结果锦书真的又掉线了。 沈斯晔好笑的盯着锦书变灰的名字,又想笑又懊恼;忽然看见锦书说她家人的态度,不禁悲从中来。 ※※※※※※※ 锦书望着电脑屏幕有点失神,她拍了拍微烫的脸颊,心虚的关了电脑,溜到工作室门外的走廊上吹风。心情刚刚因为晚风而平静下来,从廊中经过的教授看见了她,大惊道:“劳拉你发烧了?没有?没有你这是怎么了!” 有种被撞破的莫名尴尬,锦书面红耳赤的编了一堆理由,好容易才把心存疑惑的教授打发走。想了想还是心虚,锦书回屋给哥哥打电话,不顾高昂的越洋电话费东拉西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把话题绕到了沈斯晔身上。 “你说到皇储,我昨天还见到真人了呢。”何江天在那边不知为何笑的很欢畅,“这人比我想象的好,看起来人品还不错,也不是草包。对了,小嫣给你买了一个纪念品,我是寄到你的公寓去还是等你暑假回来拿?” 锦书很郁闷,再把话题绕回去,只怕她哥哥就有所察觉了。“……那寄给我吧,代我谢谢嫂子。你还记得地址吧?” “那当然,那我明天就去邮局。”何江天满是愉快地说,“大概两三天就能寄到。” 锦书好奇起来:“到底是什么?” 何江天似乎是捂住了话筒在问唐嫣,然后无可奈何的偷笑道:“小嫣不让我说。” “……”锦书深沉的说,“哥哥也早点休息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你这死丫头!”何江天顿时狂化。锦书大笑,不待他咆哮抢先挂了手机。脸颊上不多的一点热度也因此随风飘散,让她以为那不过是错觉。 五月里是帝国建国六百五十周年纪念。国内举办了各种大型的庆祝活动,锦书所在的同学会也准备组织一场晚会。又因为领事馆也要组织庆典,两下一合计,索性便联合筹办。在波士顿读书的同学们踊跃报名,不几天就有足足二十个节目备选。 周末上午嘉音不请自来,进门就兴冲冲的嚷:“你们缺不缺伴奏?” 锦书正在厨房里泡茶,探出头说:“你能提供哪些?” 嘉音坐到沙发上,顺手拿了颗提子吃,掰着手指算:“我会小提琴、古筝和二胡,钢琴肯定比不上你就算了,但我能请我们乐团的人来,那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恐怕想趁机搞事是真吧?锦书端着茶壶出来,给自己斟了一杯红茶,笑而不答:“我在茶里滴了几滴白兰地,所以就不请你喝了啊。” “红茶白兰地?”嘉音好奇的凑过来嗅了嗅,皱着眉头躲开。“怎么想到做这个的?” 锦书起身去拿节目单,含笑摇头:“没什么,前几天看欧战胜利纪念,看到你哥哥穿的军装,想起了一本以前看过的小说。” 嘉音咬着提子,若有所思。她忽然回过头盯着锦书问:“皇帝和杨提督,你更喜欢哪一个?” “杨。”锦书下意识地回答了才觉得意外,这本书出版时,嘉音大概还没出生。 “难怪,我哥哥也喜欢这书。”嘉音把一颗提子抛向空中,用嘴去接。“只不过他是看战略,我是看帅哥。”她啊呜一下接住了提子,咯吱咯吱嚼起来,看得锦书一阵哑然。 锦书如今对皇室也有了些了解,看到这样乐观向上的嘉音,只能猜测是那个人很好的保护了妹妹,为她遮蔽了绝大多数风风雨雨。第二天中午聊天时,沈斯晔又向她抱怨嘉音的淘气,大发感慨:“养孩子可真是麻烦啊。” 锦书颇为赞同:“就是。”想到新年时在冰上的摔倒,她的脚踝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 “……”沈斯晔回复道:“怎么说的就跟孩子爹妈一样。” 锦书默默地回复给他一个囧脸:“……你自己忙,我要回实验室了。” 周六晚上,帝国驻波士顿领事馆。 锦书捧着巨大的盒子,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好奇的目光跟了一路,锦书但笑不语装高深;等到盒盖打开,四周登时一片抽气:那是一个天坛祈年殿形状的蛋糕。 蛋糕足足有十四寸,一眼看去气势俨然,仔细看看,祈年殿的琉璃瓦其实是翻糖制作,但装饰的非常精细,甚至用巧克力屑撒出了殿前方砖。草莓酱堆出弯弯绕绕的“650”和“生日快乐”,引得学生们一片赞叹。过了一会总领事过来看见这个蛋糕,也是大为赞扬。等到自信心已经满的像快要爆炸的牛蛙,锦书才笑眯眯地走到了角落里,跟熟识的同学打招呼。 虽然蛋糕坯是玛丽做的,她只是负责装饰,但创意是她自己的嘛。 “劳拉!” 锦书一回头,嘉音正快步走过来,手里一串装饰气球迎风招展。锦书不由得失笑,当看见上次见过的俞小姐也跟过来时,便敛住表情,微笑着静然而立。 大概是因为有俞颖在,嘉音表现得十分斯文。俞颖这次却没像上次那样孤傲,很客气的与锦书握了手,只是仍带着刻意的亲切与疏离。过了几分钟,俞颖的手机响了。她道一声歉,便走到边上打电话。锦书方对着嘉音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嘉音却紧张的扑了过来: “我来不及解释,但这几句话你一定要记住。” “第一,我哥哥一会过来。” “第二,不管他们表现的怎样,其实我哥哥一点都不喜欢她。” 一口气生生堵在胸口,锦书瞪着嘉音,很想质问她“你哥哥不喜欢她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俞颖已经走回来,她便抿住嘴唇,悻悻的收回还没出口的话。 嘉音轻咳一声神色俨然,好像刚才的话题从未发生。“你今天有没有节目?” 锦书于是只好也恢复了温婉微笑,“我出蛋糕。别的不是有你们么?就不献丑了。” “——那个蛋糕是你做的?”闻言,俞颖漂亮的凤眼里终于浮起讶然,重新仔细打量起衣着平凡的锦书:“我最近一直在读烘焙学教材,真没想到……连我家厨师都未必能想得到呢,你居然比他还厉害。” 嘉音在旁边咳嗽的像是花粉过敏了。锦书倒是直觉觉得俞颖并没有恶意,莞尔道:“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喜欢吃才做的。” 俞颖对锦书的神色立时亲热了不少,当下与锦书探讨起烘焙学来。嘉音在旁边插不进嘴,就听“高筋面粉”“蛋白霜”“明胶”“植物鲜奶油”“可可粉”“1/4勺”之类可怕的名词乱飞。她自然知道锦书真实的烘焙水平是用微波炉转香蕉,未免为她担忧。但看锦书谈笑风生毫不露怯,反倒是俞颖不断点头称是,只差没拿个本子记下她随口说的诀窍。嘉音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在心里不免又把锦书往“神”的方向抬了一格。 其实无他,锦书跟玛丽一起住了三年,耳濡目染之下把理论知识拿出来足够了。 当下相谈甚欢。等到总领事讲话、节目开始,学生们便纷纷找位子坐下。 嘉音是本场的京戏伴奏。第一个节目就是京剧联唱,嘉音便拎了二胡上台去。台下口哨声欢呼声四起,嘉音笑眯眯的在台侧坐下,琴弓一抖,起了西皮二六的调子。锦书在台下都看得见小女孩神采飞扬,心里不免感叹。 等到这个节目结束,全场掌声热烈,锦书转头看见俞颖有些魂不守舍的表情,便善意的问:“俞小姐也有节目?” “啊……是。我有一首钢琴独奏《梦中的婚礼》。” 俞颖轻轻点点头,娇美的脸上泛起红晕。锦书不由笑了笑,这时台上一胖一瘦男生开始说相声,锦书便结束了这个话题,专心的看向台上。 “……兄弟读研那时候,有次期末考试砸了锅。那叫一个郁闷,同寝的小哥看了万分同情,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旅游胜地!结果我一看到路标,我就哭了——”他的搭档捧哏说:“咋了?” “我一看那路牌,上面它写着yell啊!” 现场哄堂大笑。锦书慢了一秒才明白,一口可乐几乎没喷出来,还是呛到了。这时候嘉音已经回到她和俞颖之间坐下,赶紧给她拍背顺气。别人或许不觉得如何,锦书对所谓身份之差没感觉,俞颖却不免有些疑惑起来,又不好问的,只能把疑惑咽下去。 她自幼娇贵,本来并不习惯参加平民的聚会,但嘉音既然有兴趣,她便也跟过来。更何况,皇储也会过来?……俞颖半低着螓首,心里不禁有如鹿撞。她看看身上的定制晚装,仔细的把裙摆展开,又从铂金鳄鱼皮手袋里取出镜子,悄悄对镜自照。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红润,妆容精致无瑕。她满意的合上镜子,把脊背挺得更直更优雅了些。 她的这些小动作,自然避不开一直明里暗里留意她的嘉音。 嘉音余光瞧瞧正乐不可支的锦书,心下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正筹划着怎么才能让她和自家哥哥先见上一面,大厅后门那个方向却起了欢呼。不用说,必定是沈斯晔来了。 沈斯晔从小就没有被过度包装,加之还是学生身份,形象颇为自然亲民,在年轻人里一直很有人气。总领事一行陪着他进来,当即引发一片女生的尖叫。现场一时颇为混乱,嘉音正咬着嘴唇飞快的想对策,俞颖却扯扯她的袖子,满眼殷切:“我们也过去么?” 嘉音赶紧看向右边的锦书,锦书无奈的望天。 她其实不喜欢这种场合,都是上次在伦敦大使馆留下的阴影。不过事后的确风平浪静,想必是沈斯晔去干涉的结果。但这时全场人都拥了过去,自己留在原地只会引人注目,要把一滴水藏起来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人群自觉地给嘉音让开一条路。锦书和俞颖得以顺利的跟了过去。俞颖自然紧紧伴在嘉音身边,锦书却在还隔着几步就停住了。 她隔着重重人群,静静地望着人群正中的沈斯晔。他精神和脸色都很不错,微笑着与妹妹拥抱。周围闪光灯一片乱闪,他在那样的耀眼白光下坦然自若,对周围的学生们点头致意,一举一动皆从容雅重。看起来,他已经很适应镁光灯下的生活了。 锦书为他觉得欣慰,也有几分不知缘何而来的淡淡失落。 在镜头前笑容灿烂而从容的这个人,大概逐渐不会再有时间与她聊天到深夜。 俞颖这时候已经站到沈斯晔身前,优雅的行了个屈膝礼。沈斯晔自然要欠身把她扶起来,俞颖满怀喜悦的向他说了句什么,引得周围一片口哨声。沈斯晔耐心的听完,又露出那种万人迷的微笑,缓缓说道: “这恐怕不太好,否则就是对其他的女同胞们不公平了。” 这句话引爆了一片尖叫,现场气氛顿时格外活络。 俞颖又惊讶又委屈。她主动提出要当沈斯晔今晚的女伴,原以为他碍于面子总不会不答应,却没想到会被这样光明正大的婉拒。看看身边兴高采烈的女生们,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可这里却不是在家,没人会顾及她的心情。 总领事邀请沈斯晔留下来一起看演出,沈斯晔笑眯眯地答应,挽着妹妹走向第一排的贵宾席。人群随即跟着拥了过去,留下俞颖怔怔的立在原地。她没法跟到贵宾席,只得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越想越是难过,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要是在家,母亲早就心疼的把她搂在怀里百般安慰,可在这里,她的眼泪要是给别人看见,除了笑话什么也不是。狠狠咬住嘴唇,俞颖拿出手绢小心地拭去泪痕。确认没抹花了妆容,才重新挺直腰端坐。 她没看见嘉音变得有些复杂的目光。 这时候主持人满面笑容的宣布了中场休息,学生们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说笑,大厅里气氛十分轻松愉快。虽然满大厅的人都在做布朗运动,锦书坐在位置上可懒得动弹,心思飘到了手边的实验上。这次期末成绩对她按时毕业事关重大,锦书不敢轻忽,已经高强度做了几天实验,没等她怎么思考,困意就慢慢涌上了脑海。 眼皮黏涩沉重,耳边的声音似乎变得忽远忽近,她只得阖上眼睫小憩。 沈斯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掩着嘴打呵欠的迷糊样子。女孩子一脸困顿,头歪了歪,好像立刻就能睡过去,她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能靠的地方,只好托着额头团起来。他不知怎的就很想笑。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嘉音的话,沈斯晔举步往锦书那边走去。却没想到刚迈出一步衣袖就被拽住了。嘉音瞪圆眼睛,急促地小声问:“你要去哪?” 沈斯晔摸了摸鼻子,稍有些尴尬。与妹妹讨论这个话题,总是有些诡异。好在嘉音善解人意(?),她紧紧拽着沈斯晔的袖口,低声道:“那谁还在那边呢,你过去不等于是找事?” “有这么严重?”沈斯晔心不在焉地说。他发现锦书已经一脸要睡着的样子了。 嘉音哑口无言,半晌方叹气扶额道:“我劝你一句,你要还想继续,至少今天装作不认识。” 沈斯晔这才有几分认真地回头看了一眼她。若有所思了几秒钟,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 ……梦里的消毒水味道变成了甜甜的蛋糕香。锦书一个激灵茫然睁眼,险些撞到鼻子下的蛋糕上。原来并不是梦。 锦书掐了掐太阳|岤,还未及说话,嘉音已经回过头,一手托着蛋糕碟一手拍在锦书肩上,笑盈盈道:“哥哥,这位就是蛋糕的制作者,哈佛医学院的何小姐。” 锦书一时有些发晕。然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投了过来,再迟钝也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撑着椅子扶手起身。沈斯晔含着笑意对她伸出手,眼里满是歉意。锦书心里叹了口气,回手握住他的手,屈膝欠身:“殿下。” 久坐着有些脚软,她险些跌倒,沈斯晔立刻一托她的手肘,。 “何小姐真是才华横溢。”沈斯晔夸张的叹道,“请问芳名是?” 手被他紧紧握着。五指都握在他的掌心里,想掐一把都不能。锦书咬了咬牙,抬头对上他的笑脸,脸上却只能保持着淑女的微笑:“不敢,是‘锦书’两字。” “哦——”沈斯晔恍然赞叹,做好学状追问:“是哪两个字呢?” 演戏很有趣么?锦书明知道他的心思,偏偏不肯配合,淡笑道:“锦绣的锦,书本的书。”然后她笑容保持略有抽搐的平静不变,无声的背着众人目光说:“放手!” 沈斯晔权衡几秒,还是恋恋不舍的松开手。锦书趁势后退一步。她忽然发现嘉音手里的蛋糕是“祈年殿”的地基,当下大惊。嘉音赌咒发誓的说不是她切的,沈斯晔的脸色忽然尴尬起来:“……是我。总领事请我分蛋糕。” 锦书霍然扭头瞪着他,沈斯晔只好讪笑。锦书气鼓鼓的咬了咬嘴唇,转过脸去了。 俞颖疑惑的看看锦书又看看沈斯晔,不由黛眉轻蹙,走过来微微欠身:“殿下,我最近也学了些烤蛋糕的技术,不知道是否有幸请殿下品尝?” 她的银红色礼服裙摆完美的散开,露出纤细美好的脚踝。俞颖微微弯腰,保持着无暇可击的淑女仪态,连笑容都是专门训练过的姣好可爱。嘉音望着她,却只想叹气。 俞颖这片心思,只怕注定得不到回应了。她这样有意无意的压锦书一头,难道是潜意识里觉得是敌人?沈斯晔对太后明确表示过“不合适”,若俞颖也只是迫于家族压力才来相亲,只怕也就趁势罢了;可她明显是心怀仰慕,才肯放下高傲身段和矜持清高。 俞颖没做错什么。嘉音不得不想,是自己之前对她过于敌意了。 家世矜贵、容色秀美,俞颖的确是不错的储妃人选,可惜的是她自以为傲的那些,看在自己哥哥眼里只觉得平常,平常到他根本无法记住。即使俞颖没有迟到一步,也是注定无法成功的。 嘉音默然看着俞颖,莫名的起了点物伤其类之感。 30随风潜入夜 那个翻糖蛋糕被抢的干干净净,锦书最后只吃到了硬糖做的栅栏。这让她郁闷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蛋糕上付出的努力不亚于发表一篇sci,光构建模型就花了很久,就差没去做个三维立体设计图。不过“天坛”在被瓜分殆尽之前留下了几张照片,很快就挂到了网上流传开来。锦书的名字被模糊为“在美留学生”,她爸爸打来电话才知道那是女儿的手笔,老怀甚慰之余反复叮嘱她要低调。锦书只好无奈的答应。 她爸一向不喜欢在公众媒体上露面,真难为他是怎么干了这么多年外交官的。 这个周五就是嘉音的十七岁生日。嘉音早就约了她到“苇园”来,连玛丽和杰瑞亦在受邀之列。锦书答应了,又问:“还有别人参加么?” 假如俞颖也在,那她还是回避的好。锦书自忖没兴趣去与贵族小姐们寒暄。 嘉音在电话那边咯咯笑:“没啦。放心好了~” 锦书于是挤了挤实验日程,把周五空出来,一早便往威镇去。她途径教授家附近那家咖啡馆,又去买了堆甜点带着。苇园的小花园里已经繁花似锦。上次来还是雪后初融,如今已经碧草如茵,围栏上开满了蔷薇花,直把二层小楼环绕的有如童话仙境。 来开门的却不是嘉音,是沈斯晔的助理。锦书在伦敦见过他几次,这时再见颇感亲切,笑着打招呼:“还在美国?” 罗杰本来眼观鼻鼻观心,顿了顿方微笑道:“是,殿下留下也是为了给公主过生日,何小姐请。”一边把锦书手里的点心盒子接过来。锦书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才走到起居室去。嘉音这时候从楼梯上飞奔下来。她今天穿一条银白缎子公主裙,轻盈的纱制裙摆刚过膝盖,宛如花之精灵。嘉音满面笑容的扑过来跟锦书一个小熊抱,随即吸吸鼻子四处张望:“好香?” “我带来的甜点。”锦书婉然一笑,“有好几种蛋糕,你要不要尝尝看?” “都有什么?” 忽然有人在她们背后幽幽说。 “……吓死我了!”嘉音捂着胸口埋怨,“三哥你走路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想演倩女幽魂啊你?!” 沈斯晔这才笑眯眯直起腰来,笑问一脸心有余悸的锦书:“难道你也怕鬼?” 锦书本来就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没好气的回答:“我不怕鬼,我怕诈尸。你知不知道我们学院的六大怪谈是什么?第一个就——” 沈斯晔一脸很有兴趣的表情,嘉音打了个寒颤,赶紧蹭过去拉着她的手:“好啦~今天我过生日,三哥要想听,哪天你单独给他讲好不好?” “真可惜,第一个故事和今天很应景的。”锦书遗憾道。沈斯晔也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锦书你先讲给我,我再讲给嘉嘉不就得了。” “三哥你!”嘉音气结,她从小就怕听鬼故事。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于是似笑非笑道:“你们俩可真够有缘分啊,连合伙欺负我都这么有默契。”她故意长叹一声,眼光在那两人身上打转。锦书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沈斯晔打了个哈哈,“……吃蛋糕吃蛋糕。”他转而正色问锦书,“这是你带来的?” 锦书轻轻嗯了一声:“店里有好多种,我就挑了比较好吃的几样。” “正巧我没吃早饭。”沈斯晔恍然大悟,自然而然到锦书身边坐下,“下午我们自己做大餐,我得吃的简单点,省得到时候吃不下。”他为锦书倒了一杯咖啡,锦书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若有所思的半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斯晔泰然自若的挖着栗子蛋糕,一点都没有不自在。他心旷神怡的吃了几口,余光看着锦书神游天外的喝着咖啡,略一想就换了把小勺,挖了一块蛋糕送到她唇边:“你不觉得苦?张嘴。” 嘉音本来正在喝奶茶,一下子被噎到了。她瞠目结舌的看着锦书顺从的吃了蛋糕,只好艰难的把一口奶茶咽下,好险没把自己呛到。沈斯晔满意的笑笑,又挖了一块蛋糕送过去。不过这次锦书回过了神。她断然拒绝了沈斯晔想继续喂食的提议,警惕的挪开一点位置,但并无多少生气的表示。沈斯晔只好哀怨的自己吃,连勺子都没换。 到下午两点多,玛丽和杰瑞也相携而来。沈斯晔从嘉音那里得知了他们和锦书的密切关系,露出他那种花见花开的笑容,刻意结交。杰瑞很快就跌入圈套,跟他乐滋滋聊起篮球。玛丽却有些困惑。 她看看嘉音,嘉音正挤在杰瑞身边一起打枪战游戏,一人一个手柄配合默契;她再看锦书,人家忙着吃蛋糕呢,沈斯晔好像讲了个笑话,锦书笑啊笑着就呛到了,沈斯晔连忙又端水又拍背的,好不殷勤。 一·定·有·鬼。 玛丽不动声色的坐下,开始慢悠悠嗑瓜子。顺便说,这门技术还是锦书传授的。 锦书跟沈斯晔开始交头接耳的低声说话。沈斯晔掏出便签本来刷刷写字。锦书拿过他手里的清单,“……那我去一次超市吧。好像材料有的不全。” 沈斯晔看着手里的拟定菜单,只得承认这一点。“一起去,东西太多怕你拎不动。” 锦书耸耸肩,没反对。沈斯晔笑眯眯地嘱咐了嘉音两句,拎起外套搭在肩上,又与另两位客人道别。杰瑞忙着打游戏,顾不得别的;玛丽看着那一双背影并肩离去,心里不由生出一份隐隐忧虑。 她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 沃尔玛在镇外的高速公路边。沈斯晔推着购物车,锦书拿着清单边走边看。超市里人不算多,他们并肩走着,锦书时不时停下来弯腰拿起某样商品仔细的看看保质期,偶尔与他讨论几句。 “……怎么有这么多?” 站在咖喱专柜前,锦书望着几百种包装一阵眼花缭乱。沈斯晔仰头观望,赞叹道:“壁立万仞,精彩精彩!” 锦书不去理他发疯,仔细寻觅一番后无果,抬眼问:“我们该买哪种?” 沈斯晔正感慨“荡胸入层云”,听了这话一怔:“我以为你知道。” 锦书无言的把手里一筒色彩吊诡的咖喱扔下,“……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锦书先移开目光,悻悻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那我可做不了这道菜。”她拔脚离开,刚走了两步,沈斯晔却在她背后低低笑起来:“可是我想吃啊。” 他笑眯眯地推着车站在原地,拿准了锦书会回来似的。锦书背对着他,嘴角一阵抽搐。可是终究无奈,她转过身叹了口气:“那你来挑。” 沈斯晔就装神弄鬼的沿着货架走了一遍,伸手取下一个艳黄|色口袋丢进购物车。这个过程快的未免可疑,锦书怀疑地盯了他一眼:“你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那是自然。”乌眸里闪过一丝笑影,他偏着头看她。“放心,我可自己做了七年饭了,怎么会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你要相信我。” 锦书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 好在此后的购物过程就没有这么难以抉择了。锦书时不时往购物车里丢几样东西,她看到冷柜里有鲜香菇,当下眼睛一亮。这一路上他们想出不少新菜谱来,只好不断修正原来计划的购物清单,毕竟这样能大动干戈的机会不多。 沈斯晔就在她身边扶着车子,静静地看着女孩子认真而忙碌的背影。她的白风衣下隐约露出一角裙边,衣带随意的结在背后,并没有刻意的打扮,却是无比的清新自然。 一起逛超市买菜,时不时小争论两句,多么像一对平凡快乐的恋人?天上宫阙,琼楼玉宇,有的只是高处不胜寒。他原以为,这种人间烟火的幸福,他一辈子都得不到。 既然抓到了一点边角,就不会再松开。 (2) 满载而归回到苇园时已近五点钟,锦书稍事休息一会儿,就洗了手去厨房。玛丽在下午这段时间里烤制了不少饼干甜点,苇园的烤箱比她们公寓的大得多,玛丽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什么杏仁泡芙、香蕉松饼、牛油酥饼堆了满满几个点心盒,香飘十里。她站在厨房里搅奶油,看着正洗蘑菇的锦书,停了停终于忍不住问:“购物还顺利吧?” “还好。”锦书把香菇放进漏勺里滤去汁水。“不过我们不知道该买哪种咖喱,他随便挑了一种,也不知道是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沈斯晔在这时笑眯眯地踏进厨房,先凑到锦书身边看了看,“不要那么不相信我嘛。” 锦书轻轻嗤之以鼻,倒也没拆他的台,手势熟练地切肉丝。沈斯晔恢复了正常微笑,转向玛丽:“梅特夫斯基小姐——” 玛丽淡淡说:“叫我玛丽就好。” 沈斯晔随和的一笑:“好的,玛丽。烤了这么多甜点,真的非常感谢你。” 玛丽耸耸肩,端着打好的奶油向外走去。她坐到餐桌前,开始装饰蛋糕。抹完一层奶油,撒一层可可粉。厨房里时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两个交谈用的是汉语,尽管她听不懂,却也能确定厨房里气氛很和谐。 她的室友生长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天真到愿意相信人性本善。玛丽虽不能仅凭一面就判定这位追求者人品如何,却敏锐的看出他对锦书心怀爱慕。 心怀爱慕的一方和尚不自知的另一方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玛丽无声的叹了口气。 锦书擅长的是煮汤。她把莲藕排骨汤炖到火上之后就闲了下来,只好给沈斯晔打下手。沈斯晔正在调制咖喱油,锦书吸吸鼻子,疑惑道:“味道好重……” 沈斯晔顺手拧开油烟机,话音在嗡鸣机器声里依旧清晰:“味道重才好吃。来帮我把衣领塞进去。” 锦书睁大眼睛。沈斯晔翻炒着蒜末,回头一笑:“我的领子露到外面来了。” 以捉弄她为乐的某人,偏生能把粉红兔兔花边围裙也穿得玉树临风。锦书瞪了他半天也没能让他知耻而后止,只好把手擦干,走过去,踮起脚尖。微凉的指尖触到温暖的肌肤,锦书脸上似乎有点发热。沈斯晔翻动着炒勺,笑问:“再帮我卷卷袖子吧?” 锦书猛的退后一步,冷声道:“自己卷!” 沈斯晔嘀咕了几句“真凶”之类的浑话,就听到身后菜板被剁的哐一声巨响,骤然想到这姑娘解剖小动物时眼皮都不用眨。新任的皇储殿下可从来都不是不识时务之徒,于是顿时乖乖住了嘴,一边翻着锅,一边纳闷这剁刀到底怎么带过海关的?……在这样的混乱中,一桌饭菜居然也成功上桌了。 “可惜嘉嘉还未成年。” 沈斯晔笑着为所有人的杯子倒满可乐,似乎意有所指地一语带过。锦书顿时警觉,果然看见沈斯晔正朝她含笑眨眨右眼,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笑眯眯招呼客人们吃菜。 锦书僵了片刻,面无表情的移开目光,嘴角却不自禁地轻轻一弯。 嘉音嘀嘀咕咕许完愿、吹?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3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3部分阅读 吹了蜡烛,亲自操刀切开蛋糕。玛丽出品果然非同寻常,连对甜食兴趣不高的锦书都吃的很开心,何况是某人?沈斯晔吃完一块又吃第二块,吃的感动不已连连赞叹;嘉音面无表情;锦书忍到最后终于看不过去,用自己的餐刀压住他的叉子,低声没好气道:“你好歹给我们国家留点面子吧!” 她这句话自然是用汉语说的。嘉音低头闷笑的肩膀直抖,沈斯晔无辜的看着她,眼睛眨啊眨。锦书今天都被磨的没脾气了,夹了一块咖喱鸡放进嘴里,没想到一股辣直冲顶门,险些没把眼泪催出来。她屏住气匆匆起身打算去厨房吐掉这块倒霉的鸡肉,百忙之中冲着沈斯晔妩媚一笑: “这鸡肉不错,你不尝尝?” 混乱的晚饭总算结束后,玛丽忽然接到导师连环急电,似乎是实验室出了什么严重故障。玛丽听了一分钟后大惊失色,顾不得别的就要赶回去。杰瑞自告奋勇提出送她,玛丽不置可否,盯着锦书问:“劳拉,你呢?回不回去?” 锦书还没来得及回答,嘉音已笑道:“让劳拉再多玩一会吧,要是太晚,我们就睡一个卧室好了。”她转头向锦书娇憨地笑:“何姐姐,好不好?” 锦书尚在犹豫,玛丽的手机再次催命符似的哔哔尖叫起来。玛丽不得已叹了口气,在锦书肩上无言的深深拍了拍,与主人告别,匆匆走了。 杰瑞一走,本来聒噪的房间立即清静下来。嘉音一杯接一杯的喝发酵葡萄汁,声称是没能喝酒的补偿,锦书也忍不住嘴馋喝了几杯。沈斯晔看看只有1的酒精含量,就由她们去,笑称醉死了他是不管挖坑的,建议她们掘地自埋比较好;自然,又引来了小女孩一顿借酒装疯的痛击。今天嘉音似乎玩的过于兴奋了。 无可奈何地,锦书端着杯子,悄悄走到起居室后面的露台上吹风。 此时已经是夜里九点钟,夜风依旧微温,风里带着深深浅浅的花香。锦书倚栏而立,伸手采了一朵蔷薇花。馥郁的清香幽幽而至,甜美仿佛她此刻的微醺心情。 请在今天给我们花丛中的欢乐; 请不要让我们思考得太远 像那些不确定的收获;让我们留在 这里,在这一年中最有生机的春天。 锦书轻轻念出她很喜欢的诗句,无声的摇头一笑。 身后传来平稳如昔的脚步声,锦书没有回头,抬头望向粒粒璀璨的星空。沈斯晔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鸟儿在露台下的花丛里啼鸣,声声清脆婉转,打破了黑丝绒般的安宁。锦书侧耳听了片刻,只觉得异常动听。“这是什么鸟?” 沈斯晔低声轻笑:“erithac rubecul——知更鸟。花丛里有我去年装的巢箱,没想到今年就能把它们引来。”打钉子还不小心打到了手,不过他认为不必对她提起这个。 “知更鸟?……”锦书凝眸思索了一时,望着星空轻声说:“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对小鸟,年年都飞来我家花园里的小屋。我还给它们起了名字,渥夫和玛莎。”她黯然地轻轻叹了口气。“后来,我常去喂的流浪猫把玛莎咬死了。” 沈斯晔一震。 “我知道什么是物竞天择,可还是伤心了很久……幸好那之后就回国了。”锦书似乎是真的有点喝醉了,难得的在他面前说起自己的童年。“否则我怎么去面对那只大猫呢,毕竟也喂了它四年,它没做错什么。后来初中同学写信告诉我,大猫蹲在我家门口,不吃不喝的找了我很久。” 花香袭人,锦书带着一点醉意轻轻喃喃自语,并没有看身边的男人。“十年了,大猫大概也不在了吧……” 这大概是第一次,向来从容独立的锦书在他面前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柔弱。沈斯晔默然地看着女孩子消瘦的侧影,片刻后慢慢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念旧。” “大概是这气氛太好了,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锦书自失的笑了笑,转头看向他,眸子里已经恢复安宁。“对你说了这么多没用的话,真不好意思。” 那个人深深地看着她:“——不,我很喜欢听。” 锦书微微垂下睫毛,没有回答,下意识地一片片数着蔷薇花瓣。 “去忻都的实习,定下来了吧。” “嗯。”锦书无聊地将鼻尖凑到花朵上。“在榄城高等师范学校。大概七月中旬出发,九月初回来,反正有人同行,也不危险。你有什么建议么?” 沈斯晔扭头看着她,月色在他温润的眼底留下一抹清光:“总之注意安全。万一有什么事,记得联系我。回去等我发一份攻略给你。” 锦书点点头,轻声道:“谢谢。” 一阵风吹过,把她脸侧的头发扬起来,遮住了视线。她左手杯子右手花枝,只得先把花送到左手,未及动作,沈斯晔忽然伸手过来,帮她把那缕碎发轻柔的绾到耳后。他的手在她脸侧停留了片刻,似是贪恋那一点温柔。 似乎有温度从指尖传到脸颊,锦书的脸瞬间烧得滚烫。好在夜色浓重,可以藏住她的失措。心跳愈来愈急,她在不安里却又仿佛隐隐生出一丝期待似的,是通向未知之路的诱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丝感觉是什么。 沈斯晔凝视着她,轻声道:“锦书,我……” 锦书微微低头,片刻方低声说:“斯晔,我——我要走了。” 心跳一下下无比真实,他生命的前二十五年里,似乎从未有过这般感受,欣喜,期待,又有些唯恐唐突的胆怯。身边的女孩子沉默不语,他走近一步,让栀子花香笼罩着自己。那种芬芳引诱着他慢慢走近,一点点低下头去。 知更鸟和夜莺的歌声漫天落下,一朵云彩轻轻遮住了窥视的月,夜色越发宁静深沉。 31肇事者 不顾嘉音的挽留,锦书坚持当晚回学校。倒车开出花园门口时,终究忍不住心中悸动,看了一眼后视镜。那个人在阶下迎风而立,目光缱绻温柔像是柳枝拂过春天的潭水,在她心里激起一阵战栗的涟漪。 心跳又急了起来。额头上仿佛还停留着一吻的温热,锦书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些抖,不得不默念了三遍实验守则,以免撞到路灯上。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玛丽不在,房间里有些冷清。她倚在自己房间的床头,有些头疼,却殊无睡意。方才的事一遍遍在心里清晰的回放,让她想逃避现实都做不到。 沈斯晔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我喜欢你”时,表情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认真。乌眸里的光芒清澈坦然,好像压根就没想过她会拒绝。这样突如其来的告白让她猝不及防,无法作出回应;即使如此,沈斯晔好像也没有失望。 她正在心乱如麻,忽然又有短信过来。 ——“小锦,我愿意给你时间。” 九个字,再无赘述。锦书怔怔无言的看着屏幕,一时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味道。仿佛有些欢喜和甜蜜,更多的却是困惑难解。手指按在删除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阖上手机丢到一边,关灯睡觉。 所幸这时已是学期末。年内最重要的大考即将开始,锦书以此为借口把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不再登陆sn,每天只埋没在实验室之海里。沈斯晔没有催促她回答,只是每晚发一条短信:“注意休息”“早点睡”“晚安”甚至是“别忘了吃饭”,信号准时跨越北大西洋,润物细无声的提醒着她。 这件事逼的锦书一闲下来就心烦意乱,让她不得不把最大的精力花在实验室。结果她的成绩一举而为实验室之翘楚,大得教授之褒扬。期末考试因此也非常好,几乎成为本年级的传奇人物——几乎满点的gpa,可不是容易能拿得到的。 而等到考试结束后没几天,红十字会的培训也开始了。 锦书捧着手机,循着短信里通知的地址,按图索骥的找到了位于波士顿大学的培训教室。去忻都的实习虽然是校际交流,但名义上却是挂着国际红十字会志愿者的身份。教授解释说这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又忧心忡忡的告诫锦书,千万不能直接饮用那里的自来水云云。锦书感动之余不免有些无奈,怎么老头也有些她爸爸那种啰嗦倾向了?还是说男人其实也有更年期?——当然最后这句只是腹诽。 这时为时尚早,志愿者们三三两两的聊天。锦书无聊的坐了一会,觉得口渴,于是溜出去买饮料。网上似乎有人建议去忻都要自己带水,不过锦书觉得这个未免太夸张了。 她靠在窗前吹风,懒洋洋的偶尔喝一口可乐。手机忽然响了,杰瑞欢天喜地报告说他之前最怕的一门课拿了a,小朋友声音里满是雀跃欢喜:“劳拉,晚上我请你吃法国大餐好不好?”锦书笑着把他打发走,满心里居然都是家有小弟初长成的欣慰(哪来的?!),连郁闷的心情都淡了些。 ……要是时光能倒退回一切都没开始那时候就好了。 只是互有好感的朋友,而不是如今这种尴尬的状态。她甚至都不敢上sn,假如碰到了还若无其事的聊别的话题,未免有些做作;可她是真的不知道答案。 友情与爱情的分界在哪里?听到他那句话的瞬间,心里不是不欢喜的,可她亦能够确信,那不过是作为女性的虚荣心而已。她并不能确认自己对他是否怀有同样的感情。锦书不喜欢勉强自己违心的回答,也绝不愿意欺骗别人。仅依据一时冲动而轻率地答应,不仅是骗自己,更是对对方不负责任…… 锦书郁闷的托着腮叹了口气。却没想到,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天气炎热,塑料瓶外沁出一层水滴,她的手没有握紧,那瓶可乐不偏不倚掉下去,刚好砸在一个正要进楼的亚裔男生头上。尽管瓶里只剩小半瓶可乐,她又是在二楼,但光听那砰一声巨响,动能加势能会造成多大冲击伤害?锦书捂着嘴呆滞的看着那男生被砸的一趔趄。四目相对,彼此都有些发懵。 最近果然是流年不利么?锦书哀叹几句无意义的话,飞奔下楼时受害人还站在原地。锦书拼命道歉,受害人却始终一言不发。她越发恐慌,几乎就要掏手机打急救电话时,黑衣男生终于开口,语气里有些无奈:“喂,我没事,死不了。” 锦书疑惑的抬起头,正对上受害人一双锐利清明的深邃凤眼。 他的汉语十分流畅标准。他乡遇故乡,锦书既惊且喜:“你是哪里人?听你口音是北方吧?我以前怎么没在同学会见过你?” 这一连串的追问却并未得到回答。男生淡淡打量了她一眼,有些嘲讽的轻哼:“你们的同学会不是向来只有本土学生?见过我才奇怪。” 锦书轻轻吸了口气:“那你……”她留意到男生比起本土居民更为深刻的眉眼,心里已经有了不祥预感。再未看她一眼,他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昂然而过:“忻都人。” 他刚要踏进楼门,肇事者却在背后喊:“请等一下!” 男生脚步一顿,冷冰冰的回头一瞥。锦书抿了抿唇。“我只想冒昧的问一问,你是不是叫辛格?来自哥大?” 他这才有些意外的转过身,微微眯起眼,算作默认。几步之外,黑发的女孩子面无表情的冲他伸出手:“幸会,我是哈佛医学院的何锦书。实习期间请多关照。” 辛格瞪着她,一时愕然。锦书毫不退缩的回视,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几乎能劈里啪啦撞出火花。默念几遍“好男不和女斗”,暗自叹了口气后悔为什么报这期实习,辛格终究伸出手去:“……幸会。” 锦书上了几天培训课,才对忻都目前的状况大致有了了解。帝国对忻都殖民地的控制,可谓一手抓住了经济军事两大命脉。不过培训的红十字会官员也提到,近年来独立运动风潮愈演愈烈,驻军不得已不减反增,帝国本土已经有不少怨言了。 这些与她当然无关,不过锦书想起那次领事馆门前的人潮如堵,还是暗暗叹息。 而辛格上课时总是面无表情。锦书其实颇为理解他,谁的家乡这样都不会心里好受。几次课后辛格对她的态度稍有缓和,毕竟锦书算是为当地福利而去的;但这种缓和的程度只是见面时略点一个头打招呼,话都懒得说一句。 晚上她回到公寓,开始打包行李。锦书原来有过不少回背包客的经验,但这次毕竟不同,按照培训材料的提示,各种常用药品最好都带足。杰瑞闲着无事就代她往医院跑,跑了几次才把医保范围内的药品买齐全,足足塞了半箱子。 “……杰瑞!”锦书翻检片刻,拍案而起,“这是什么?!” 杰瑞咬着曲奇凑过来:“levorel?……哎呀呵呵呵呵,不小心拿错了……”他讪笑着想把那半瓶药片拿回来,锦书瞪了他一会,叹了口气把药瓶丢还给他:“记得注意安全。” 小朋友的脸瞬间就从牛奶巧克力变成了红巧克力,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走了。 出了这个乌龙,杰瑞好几天没敢再来蹭饭。等到玛丽知道了实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一壁摇头叹息不已。锦书把阳伞塞进箱子,闻言白了她一眼:“别说的自己跟老处/女姨妈似的啊。” 玛丽大笑着过来帮她把箱子拉上。“那也不是我,是你。” 过了两天,锦书正在工作室查资料,导师忽然打电话过来。 “劳拉,你什么时候发表的ssci?” 锦书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法医程序了?”教授也纳闷,大惑不解道:“还是发在英国那边的杂志上——你哪来的英国同行啊?” 锦书瞬间明白过来,只得含糊搪塞过去。她飞速登陆数据库,果然看到了那篇文章。自己的名字赫然与沈斯晔并列,正是此前她提过意见的那篇论文。按说这样的核心期刊不至于发稿如此之快,锦书细细看了一遍,却发现自己提出过的那些问题不过是几个脚注佐证,与定稿正文几乎无关紧要,或者说,毫无关系。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她盯着屏幕良久,心情十分微妙的上了sn,沈斯晔果然亮着。锦书不待他有反应,先声夺人的敲了过去:“关于那篇论文,你怎么解释?” 沈斯晔的回复迅速来了:“合作作者。有问题?” 锦书咬着牙回复说:“可我只给你提供了几个案例!让导师看见了还以为我换专业了!”她几乎能隔着屏幕看到那边他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沈斯晔假意叹了口气。“这年头真是好人没好报。我还帮你完成了一篇发稿任务,都换不来一声谢谢……” 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在正式出版物上并列,多么可喜可贺! 锦书毕竟是个家教良好的好孩子,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定了定神:“好吧,那谢谢你。” “不客气。”他随即又回复,“小锦,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锦书本来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心思一霎间被戳破。虚张声势的话再说不出,她打了几个字,又慢慢删掉,只得回复说:“好。” “我窗外的槐树开花了。”沈斯晔忽然换了话题。“你见过槐树吧?” “在国内见过。”锦书有些摸不着头脑,瞬间顿悟,“你回国了?” “我在香山。”他发送一个微笑的表情。“采了几枝槐花,刚才还在想,如果能送给你该多好。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锦书,我很想你。” “锦书?小锦?你还在不在线上?” 他耐心的等了半日,那边才回复道:“我只想说,槐树会生绿虫子。” 沈斯晔忽然有种自己的深情告白一头撞在了石碑上的感觉。 气血紊乱了片刻,他决定继续。 “我的窗前就是山涧。每天早上都会有雾,我喜欢看雾气散尽那一瞬间,满山的绿色好像都能流淌起来。有时候看着山光会想,如果你也在该有多好。” “在这里,我每天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到山上庙里去走走看看。住的地方还是我高祖父当年的避暑别院,听得到暮鼓晨钟。这里的斋菜也很好吃,你如果来尝一次一定会喜欢。” 然后近乎报复性的,他贴了几张照片。晨雾青山,林间小道……松菌豆腐竹笋香蕈。 锦书忍不住说:“喂,明知道我吃不上还来馋我。” 沈斯晔大笑:“就是馋你了,你能怎样?”然后他发了一个压缩包过来。锦书点开就后悔了,然后一直流着口水看到最后一张。那个恶劣的家伙发的全是各种中餐美食的照片,个个都好像在招手“来吃我啊来吃我啊”,可她就是吃不到。 “回国吧,到时候我请你挨个吃一遍。”沈斯晔诱惑她,不过怎么看都像是狼外婆的口吻,不怀好意且有阴谋。莫名地,锦书心情忽然愉快起来。 “我毕业是一定会回国的。但那跟你没关系——我下线了!” 32西山上,白云间 沈斯晔来不及阻止,锦书就已经下线了。他一边好笑一边无奈,又想入非非的想能否开发一种强制对方不得下线程序,还在想着编程上的具体操作,胸口又是一阵憋闷。他皱着眉灌下半杯冷茶才压下那股乱窜的气流,起身推门,溜到庭院里。 槛外就是云海青山。山间凌晨清寒,他刚出门就打了个大喷嚏。正在庭中散步的谢皇后见状无声一叹,让侍女去拿出一件外套给他披上。 为儿子擦了擦额上虚汗,谢皇后语带薄责:“真要不舒服就回去躺着。叫你上山是为了养病,你总是四处乱窜,这病要养到几时才好?” “……别啊妈。”沈斯晔赶紧求饶,“您要我乖乖躺着养病,还不如拿一大锤直接把我敲晕来的方便呢。” 谢皇后被他逗得展颜一笑,随即啐道:“都多大了还淘气。昨晚几点钟睡的?” 沈斯晔扶着母亲的胳膊慢慢走出檐下,沿着爬满藤萝的彩绘长廊缓缓而行:“……两点左右?还有半年多就该答辩了,年底事又多,我可不想延期毕业。” 谢皇后微微一笑,旋即道:“养病第一要务还是休息,痊愈之前不准再熬夜了。” 沈斯晔只好答应,寻思着怎么去阳奉阴违。 他此前倒霉催的得了肺炎,开始还没在意,不料这病来势汹汹,一度几乎要进危重病房插管。好在病情很快得以控制,但病根却不易去净,不得已住进西山行宫,借着山间天地灵气养养他脆弱的肺。看着儿子病恹恹的模样,谢皇后放不下心,遂也来照顾他。她似乎对于自己的离婚压根不在意,倒让沈斯晔放下了心。 这处避暑行宫建于百五十年前,位于西山一麓,周围青山环抱,秋红叶冬晴雪,景致极好。沈斯晔幼时暑假没少被扔到这来“修身养性”,早就对这周围熟悉的如数家珍。如今借养病故地重游,乐在其中自不必提。比起京内的钩心斗角揖礼如仪,这里简直近乎世外桃源了。陪着母亲用完清淡的早餐,沈斯晔正欲告退,谢皇后忽然把他叫住: “前几日有人来向我介绍几位闺秀,你有没有兴趣去见一见?” “半点都没有。”沈斯晔断然回绝,随即稍感不快的皱起眉头:“怎么都找到您这儿来了?” 谢皇后不疾不徐道:“谁让你没有女友也没订婚?先到先得,也怨不得人家。” 这时侍女端来茶点,她端起常用的钧瓷盅儿浅浅啜饮,仪态优雅自然,像是颇为享受;沈斯晔没有风雅的心情,只想叹气:“可我真没兴趣,您想办法推了罢。我回去了啊。”言罢立刻就起身。可他一只脚刚迈出门槛,母亲却在背后悠然说道:“你这么排斥相亲,难道是性取向上有问题?” “……母后!!!” 沈斯晔险些被这道从天而降的雷劈死,满脸通红的绕回来:“您瞎说什么?!” 谢皇后笑而不语,待他喘了口粗气方款款道:“可你再不找女友,外界只怕真的会这么猜了,其实我对hoosexuality并没有偏见的。——别急,我也只是说说,坐下。”她固然是微笑着,语气却是毋庸置疑,毫无回绝的余地。 沈斯晔悻悻的坐下去,抓起一枚香油果子恨恨的咬碎。 “那几家都有适龄的女儿,几位小姐的条件我都看过。”谢皇后捧杯饮茶,秀丽眉头端的是风雨不动安如山。“我知道你不喜欢卢小姐那样骄矜的女孩子,俞家姑娘倒是文静,你也没看中。但吴家两位小姐都是你舅母介绍来的,你四表哥的媳妇又是两位吴小姐的堂姐,你总得去见一见才是。” 沈斯晔苦恼的皱起脸,觉得早饭都郁结在了胃里。“怎么还是两个?” 谢皇后轻轻颔首:“堂姐妹,大的二十三,小的二十一。按说不该姐妹一起备选的,多不合适?可你舅母说那两位吴小姐都是一时闺秀,条件不相上下,才一并介绍了来。” 没有回应母亲的话,沈斯晔不冷不热道:“您好像很看重吴家啊。” “谢吴两家算是世交,吴家虽然这几十年式微了,高华门第还在。”放下钧窑盖碗,谢皇后拿手绢轻轻拭了拭唇角,淡淡道,“我少时在金陵,还随祖母去吴家拜访过几次。他家长房有位小姐曾与我颇为交好,可惜已多年没再联系。但家风想必一直如此,他家的孩子至少配得上你。” 沈斯晔恍若未闻的咯吱咯吱咬着佛门点心,顾左右而不言。 “妈妈不会逼着你怎样。”谢皇后安抚的拍拍他的手背,放软了语气。“觉得不合适就说出来,但也许合适呢?去见一见总没有坏处。” 沈斯晔苦笑:“可也没什么好处。” 然后他转头就把这件事忘了。 在西山的另一个好处是这里地势高又远离市区,大大便利了沈斯晔的爱好。他在后院烽火台上架起一台望远镜,一到晴朗的夜晚就过来打地铺。他小时候经常夜里偷溜出来,趴在窗前露台上拿小望远镜看星星;如今鸟枪换炮还能光明正大,又是难得的偷得浮生几日闲,很过了一把瘾。 嘉音暑假回来,只在山上住了几日就嚷着无聊。谢皇后被她缠的头疼,只得把女儿打发到江南,让她去外祖母家找几位表姐妹玩。等到沈斯晔的肺炎养的差不多,谢皇后也下山回了霖泉宫,于是偌大的行宫只剩了他一人。他是习惯了独居的,这时没人管束,反倒更惬意了些,有时候索性就在烽火台上通宵给星星拍照。 沈斯煜自从新年时低调的迁居榄城,就一直没在公众露面过。他被降为“靖王”,祁令怡亦始终没有得到靖王妃的册封,出来也是尴尬。当然这只是外界猜测,实情是他忙着伺候怀孕的妻子压根懒得出来,两人还忙里偷闲去了趟马尔代夫,双宿双飞的好不恩爱,直把沈斯晔羡慕的冒泡。 七月二十四日深夜,祁令怡在榄城承天医院顺利诞下一个88磅的健康男婴,是为沈斯煜的长子,皇室的长房长孙,本来的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 但此时,这已经与他们一家无关了。 沈斯晔得到消息时,是东八区的次日凌晨。尽管早就预备好了贺礼,他还是由衷的为兄长高兴。当即打了电话过去,不料竟打不通,只得托罗杰转接长兄助理的电话,好容易才把新任父亲找了过来。 “三弟?”刚当了爹的人语气里混着兴奋与疲倦。“怎么,回国了?” 沈斯晔斜倚烽火台女墙,望着连绵峰峦微笑:“我在西山。恭贺皇兄弄璋之喜。嫂子状况还好?” “母子平安。”沈斯煜满足的喟叹一声,“我昨晚抱着孩子,竟然觉得人生圆满,再无所求,那会儿真是心满意足。现在宝宝睡了,要不你还能听到我儿子出生第一天的嚎啕大哭。” “……以后还有机会。刚才你的手机怎么接不通?” “我刚刚还在病房,屏蔽电磁信号。”沈斯煜简短的解释。他旋即一笑。“听——” 话筒似乎被按到了门上,婴儿中气十足的哇哇大哭隐约传过来。“孩子似乎都很容易惊醒?……我也就跟你才敢说,这小东西一晚上吵得我太阳|岤都快爆了。”他苦笑道。不过语气里却有七分是初为人父的自豪,三分是愉快的抱怨。沈斯晔大笑,笑完了才想起正事。 “我看新闻上说,忻都似乎不太安稳。而且祖母和父亲虽然嘴上不说,其实……”他顿了顿,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轻叹口气道:“他们大概还是很想抱抱长孙的。” 沈斯煜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有些自失的笑笑:“等满月了再说罢,孩子太小也不好坐飞机。再说回去再想出来,只怕就不容易了。”收敛起有些复杂的心绪,他淡淡道:“至于这里的局势,也就是那样,十几年了也没有大事,不用担心。” 沈斯晔只好回头把这话委婉的禀报给太后和皇帝,当然不提什么回来就出不去的话。太后除了良久叹息,别无他言;皇帝一听脸就沉了下去,却又找不到出气的借口,只得黑着脸挥手把儿子赶走,一晚上辗转难以成眠。 皇室对长孙出生的反应不算高调。除了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发布了婴儿的几张照片之外,再无其他庆祝活动。这让年长的人想起孩子爸出生时的焰火全城不夜天,不禁私下里感慨几句风水轮流转;但发布会是沈斯晔亲自主持,他坦然沉静的应对了种种诘问,倒是引得主流媒体一边倒的夸他们兄弟情深,“皇储担心侄男威胁继承权”之类的小报消息始终未成气候。 这就是媒体的力量。它能把一个人抬到云端,也能将其贬抑到泥里,至于是褒是贬,却不是金钱或权力所能完全控制。 不过沈斯晔并不关心这些。他告别了悠闲的山居生活,颇为不舍的搬回长安宫。燕京的七八月正值炎夏,在山上还有松涛,城里却只有刺耳蝉鸣,一并连望远镜都用不上了。他只好收了心思,除了参加必要公务,便窝起来写论文。 锦书已经在两周前抵达榄城。榄城与燕京时差三小时,沈斯晔又是一贯的夜猫子,所以几乎是同步作息时间,可比在波士顿的昼夜颠倒便利的多;但锦书工作时间很紧凑,每天也只有夜里才能上一会sn。他每天白天给她发短信总是得不到及时回复,不过锦书偶尔心情好,会主动发条信息过来。 今天她新换的签名是“阁下真不愧是人中赤兔,马中吕布!”沈斯晔看见时正抱着茶杯,一个没当心险些呛水身亡。他顾不得被喷屏的电脑,又好气又好笑的敲过去:“你挂这样的签名档,想害死人?” 锦书过了会才深沉的回复道:“这是我内心的真实写照。” “……你怎么了?” 锦书叹气:“遇到了很讨厌的人,只好这样出气。”她的情绪似乎不高,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多言,“我看到你侄子的照片了,好可爱的宝宝。” “我代我哥说谢谢。”沈斯晔沉吟一下,“不过,能否告诉我怎么了?” 锦书在那边沉默了一会,才和盘托出。 原来她本以为负责他们实习的是之前认识的世卫官员,没想到去了才发现实际管理人是当地医疗局的局长。这位大腹便便的先生深谙拖字诀,对他们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予处理,不管是申请去医院采样还是去社区志愿服务;甚至连购置一批药品的资金拨付申请都迟迟不肯批准,宁可让库存疫苗搁在仓库里积灰,也不愿用于儿童免费接种。 “我不是来这里写毕业论文的!”锦书越说越恼火,让他得以知道她生气的样子是如何。“到了这里我才明白为什么死亡率那么高!这帮人除了拿钱还会干什么?他们根本就不关心当地人的死活!——我去喝水。” 过了一分钟她回来继续。“这里的官僚作风好像很严重,特别是在中下层。”她似乎消了消气,语气没那么激愤了。“说真的,要不是他们,殖民司的声誉还能好很多。” 沈斯晔默然。锦书不可谓不敏锐,但这个问题是帝国议会反复讨论过的,最后的结论也只能是继续任用当地人担任中下级公务人员。忻都仍是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那些官僚多半出自原本的贵族土王等级,各姓氏间关系千丝万缕,一刀切下去只能坏事。 所以这也是他不看好忻都独立运动的原因之一。帝国至少还有成熟的治理模式和刚柔并济的手腕。即使江山易主,这些人一样动不了,最终也只能是换汤不换药。 他每年的生日许愿之一都有一个“愿世界和平”,但或许今生也实现不了。 沈斯晔望着窗外的仲夏夜,无声的叹了口气。 33四封信之一 “斯晔: 你一定来过榄城,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对这里的印象? 与破旧的旧城区不一样,新城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上周末我与几个同学雇了一辆车,在城里沿着主要街道转了一圈。你能理解当我们又热又累时,忽然看见豪华宾馆门前的喷泉那种欢欣吗?大家欢呼雀跃的扑向清凉的喷泉,但驾驶三轮摩托车的本地人却被拒绝进入庭院大门——被他的同胞严厉的拒绝在门外很远的地方。我想,你一定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感受吧。 那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九世纪的美国南方。这里有最豪华的饭店,据说就是以前王公们的宫殿,其中有几家直接命名为某某pace,绝不比任何其他城市逊色。我提到的那一家,据说就是当年藩王的行宫。但与此同时,旧城甚至会有人睡在路上。这个华美的或者贫穷的城市,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很抱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或许是我受到的第一眼震撼太强烈了吧。 祝好。 锦书于榄城高师 合上笔记本电脑,锦书望着窗外的绿树深深,忍不住叹了口气。夏日的午后烈阳照得外头枝叶绿意盎然,但她莫名的觉得困倦。来榄城已经半个月有余,她几乎要打破二十年的习惯而开始午睡。总是提不起精神。 “锦书!” 工作间的门被咚咚敲响,一个娇小的短发女孩子探头进来,笑盈盈道:“顾老师要开会。”言毕不待锦书回答,已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领她走了出去。女孩子名叫许清如,是燕京大学医学院的研究生,亦是顾院士的入室弟子。她与锦书一见如故,按照许清如的说法,她们很有缘分,连名字都是化诗句而来都一样。 到了餐厅才知道,原来是要发放一批花露水和风油精。 锦书在榄城时常觉得奇怪,因为明明有很多华人聚居,但一些特产却不太容易就近买到。前些天她被热的胃口不畅,想去商店买瓶玫瑰腐||乳|都没有。后来才被告知,想吃什么就去向顾院士写张纸条打报告,下个月他会从国内买来。至于腐||乳|,厨房就有一箱…… 为了照顾绝大多数来自帝国本土同学的口味,在实验楼一楼有一个很不错的餐厅。里面备齐了油盐酱醋乃至蚝油胡椒,虽然许清如表示菜色其实很一般,但锦书已经吃的很开心了,天天跑到餐厅来解决一日三餐。实验室的通用语言是汉语,锦书很快和新同学相处的极融洽,在这里生活的如鱼得水宾至如归。 除了辛格。 他总是一个人闷头做实验,几乎不与其他帝国本土的同学来往,就连吃饭,也都是端着盘子沉默地坐在角落。热情的川妹子许清如开始还试着去与他说话,几次后终于气馁的放弃。于是辛格彻底沦为独行侠式的存在。 但锦书知道,其实那个人并不是真正的冷漠无情。 许清如他们住在学校本部,交换生们则住在榄城高师校园,距实验楼有不近的一段距离。榄城的生活作息颇为缓慢,学校办公区过了下午四点钟就人迹杳然。加之治安不好并非传闻,她来了才知道这一点仍是事实。 “手机不要在旧城拿出来用,钱包里只装零钱,遇到乞讨的人时尽量快步离开。”实验室的前辈们如此告诉她,“以及,女生无论如何都不要在六点之后一人上街,更绝对不要打车。实在没办法,就拨打殖民司警署的电话,请求他们派警车护送你回来。”说话的学长非常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初来的那一天,锦书做实验忘了时间,夜里八点钟才出来。她望着毫无人迹、灯光黯淡的主干道,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勇气一人独自穿过林荫道。在这片土地上会得到优待是不争的事实,但她还没有积攒好“打电话请求警力出动”的心理准备。 正在不知所措间,辛格恰巧抱着一叠书从楼梯上下来。瞥她一眼,他淡淡的讽刺道:“在自己的殖民地,帝国的臣民竟然也会感到恐惧?” 言罢不待她反驳,辛格已推开玻璃大门,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走吧。” 那之后锦书总是与辛格一起往来于学校和宿舍之间。有时候他出来的早了些,会在楼下等她。门厅挂着扁鹊华佗孙思邈张仲景们的写意派画像,还恶趣味的总是供着一炉香。锦书确信自己在辛格脸上看到过不以为然,但他并没对值得尊敬的前辈们加以批判。 除此之外,锦书与辛格再无交集。他们分属不同的实验小组,在工作上也走不到一起。有次许清如看到她和辛格在一处走,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偷偷问:“他不是你什么……吧?” 虽然她说的隐晦,锦书还是福至心灵的听明白了。听到无可奈何的否定回答,许清如轻轻松了口气,“我就说,你们两个半点都不一样,他怎么可能是你男朋友。” 锦书第一次觉得八卦之心真是可怕。 到了周末,许清如约她一起出去逛街。 “有师兄开车送我们去,不用担心。”许清如在电话里笑眯眯的说,“湖上王宫酒店有一家很好的茶餐厅,我们逛完去那里吃饭。”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许清如已经在榄城两年多,平日号称对这地方了如指掌;既然是她推荐,想必是不错的。锦书很愉快的答应下,又听许清如嘱咐道:“别穿着短裤就出来啊,你来这里带裙子没有?记得要打扮一下。” 锦书默默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拖鞋沙滩裤,“……知道了。” 可她来这里之前没想到还会有穿裙子需要,行李箱里只有长裤短裤七分裤。于是只好先去购物街。许清如忙着挑衣服,一回头却不见了锦书;等她把溜走的人找出来时,锦书正坐在一家意大利冰激凌店里,面前是一碟子三个浇着果酱的冰激凌球。 “你怎么吃都不胖,真讨厌!”许清如充满羡慕地叹了口气,“不像我,吃什么都得记着减肥。”然后她也去买了一杯巧克力口味。甜点对于女性的诱惑力之大,恐怕直到世界末日也不能削弱分毫。 锦书含着新鲜芒果出了会神,看看对面许清如一身新衣服,不由笑问:“都买好了?” 许清如咯吱咯吱咬碎手指饼。“难得的打折季嘛,平常又没机会穿。”她吸了一口奶昔,满足地叹息道,“所以别把榄城那么妖魔化,这里还是挺不错的,对吧?” 如果只说新城,的确很不错。锦书想。 新城足以与国际大都市相媲美了,她一路走过来看见了许多连名字都不认识的名品店,标价之昂令人讶然。可就在两街之隔的旧城甚至会有不少穷人露宿街头,其中还有不少孩童。就那样毫无遮蔽的暴露在低纬度的烈日之下…… 在室内购物街清凉的棕榈喷泉边,柔滑的冰激凌忽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锦书看着手里的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4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4部分阅读 花银制勺子,心里有些奇怪的不安起来。 毫无疑问,持有帝国护照的人在忻都会得到格外优越的待遇。在这里帝国臣民会得到殖民司格外关照,赚钱比在本土容易很多。新贵们装满腰包之后摇身一变,买房置地雇佣本地佣人,也享受起了衣来伸手的安逸生活,其高傲态度也总是比修养要先行一步。在本土不容易得到的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在忻都则相当普遍。就在刚才锦书去买冰激凌时,店员的格外谦卑甚至让她有些不舒服了。 大概是自幼受到父亲的影响,锦书一直坚持着众生平等的朴素信念。是参加白宫为医学界举办的招待晚宴,还是在担任志愿者的孤儿院里与孩子们共度感恩节,对她来说并无多大区别。但面对着本地店员讨好的笑脸,她却无法安然受之,只好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避开他们的目光。 不过冰激凌的确是好吃。大概是榄城地处亚热带水果产区的原因。 吃完冰激凌,被许清如拖去看了半天,锦书终于挑中了一条斜肩式连衣裙。淡雅娇柔的丁香色裙子打着细碎褶皱,细碎的手工刺绣遍撒在裙摆和腰间,轻灵飘逸又衬她的肤色。等她从试衣间走出来,连店员都看的呆了一瞬间,随即开始满口夸赞,极力劝她买下来。 锦书看向镜中亭亭玉立的自己,一时不免有点小小的得意。至少她并没有被晒黑,肤色还是健康的象牙白。在店员的大力赞美下,锦书一时头脑发热刷了信用卡;买完裙子觉得总不能配运动鞋出去,在狄德罗效应支配下头脑一热,又挑了双高跟鞋。 等她不管是走路还是休息都有了回头率时,锦书才很悲哀地意识到,她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她的冷静头脑在诱惑下一样不堪一击。当店员谦恭地半跪下为她整理裙摆时,锦书几乎是瞬间就躲开了:“不,谢谢……我自己可以。” 许清如正从衣架边转过身,见状讶异道:“怎么了?” 锦书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没事。” 好在茶点的确不错,让锦书也吃得很开心。她吃了笼虾饺,又喝了碗鱼生粥,意外地获得了从胃到心灵的双重满足。许清如虽然一直嚷着要减肥,可吃的一点不比她少;吃完饭看看时间还早,又到楼上去喝咖啡。 她一直试图让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但各种诱惑却是纷至沓来。咖啡出乎意料的香醇。在十五楼的玻璃幕墙边闲坐,窗外就是亚热带的蔚蓝青天,能在冷气里慢慢喝一杯咖啡,耳畔还有乐队在演奏舒缓的轻音乐——这享受虽然简单,在榄城却绝不属于民众阶层。 不知道沈斯晔当年在榄城服役时,有没有来过这里? 锦书倚在缎面椅背上,想起那个人轻描淡写说过的患疟疾经历,心里微微一动。 恰在这时,有几位青年军官说笑着从她们桌边走过。心有所感,锦书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被许清如笑着打趣道:“怎么?看上眼了?看中了谁就勇敢的去拦路吧!”锦书哭笑不得的收回目光,伸手去捏她:“胡说八道——” 正在笑闹,桌边却有人走近过来。两个女孩子都讶异的停了手。对视一眼,锦书抬头看向阴影来源。 那是位颇为英气的年轻军官。黑色军裤和白衬衣都整洁干净,令人一望便心生赞许。军官微微欠身道:“打扰两位了,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请小姐喝一杯茶?” 他的目光落在惊讶的紫衣女孩子脸上,相当真诚的微微一笑。虽然是主动搭讪,但彬彬有礼的态度并不叫人讨厌。锦书笑着摇摇头:“真抱歉。” “那么,打扰了。” 军官听到婉拒,也没有流露出失望之色。等他走远,许清如才扑哧笑出声:“看,说什么来什么吧?你要不穿这条裙子,也就没有这场艳遇了。”她往杯子里又加了两块方糖才坏笑道,“大概是因为有驻军,榄城就是这种优质潜力股最多,可以考虑考虑哦。” 锦书没好气的嗔了她一眼。 34四封信之二 “斯晔: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安全的,虽然这里治安的确不好,但我并没有遇到危险。 实验进展很顺利。另外,上次对你抱怨过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们以顾老师的名义向忻都医疗总署提出一份报告。没想到这次很顺利。我们见到了一位很客气的负责人,他向我们抱怨了很久,因为具体的防疫工作要落到地方医疗局手里,而医疗局并非帝国垂直管理的部门,有些事落不到实处云云。 我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比起本地的王公阶层,反倒是殖民司更亲民一些。 有人指责帝国对忻都的统治是这里贫穷落后的根源,我刚踏上这片土地时也以为是如此,但我现在却有些困惑了。有的人生活非常优渥,或者说是为如何花钱而苦恼,但最底层的人生活在极度贫困的深渊里,几乎不可能有任何改观。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走在安静的学校里,有时候会觉得不安。 八年前你曾走过的地方,我在今天也站在了这里。有时候会看到一些年轻的军人,不得不说,他们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当然,这也许只是在我的立场所获的感受。 长安宫你的书房窗前紫藤花的那张照片很美,我把它设为电脑桌面了。 昨天我在新闻频道看到了你。在这种天气,穿着厚重的丝绸衣服去祭天……你没有中暑就好。还有能否为我讲解一下关于祭天的典故?祭祀的是某个特定的神,还是作为自然意志本身的存在?你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祭拜天地时会有什么感想? 总之辛苦了,记得多喝绿茶消暑。 锦书于燕大实验室 结束一天的工作时,时钟刚刚划过钟面正下方。辛格照旧在实验楼门口等她。他脸色颇为不佳,右手按住胃部,眉头皱的死紧。照旧是一言不发地把她送到公寓楼下,辛格不待她道谢便转身离去,走向夕阳下的芭蕉林。 望着他的背影,锦书轻轻叹了口气。 那天从医疗局毫无所获的出来,看见路边一个患麻风病的少女向过路人苦苦乞讨时,辛格的目光让她很难遗忘。在新旧城的分界之处,在亚热带湛湛如洗白云青空下,悲哀和愤怒映在他的深褐色眸子里,一如酝酿已久亟待喷薄而出的火山岩浆。 那天之后他变得又孤僻了些,工作愈发拼命。谁见了他都躲着走,唯恐成为炮灰。可实际上,他并没有对谁真正发怒。就连某天餐厅服务员不慎把热汤洒在他身上,他也只是微微皱了眉,没有多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似乎很难看懂他。 这几天胃口不好,锦书当晚就没有去实验楼餐厅吃饭,在自己的房间里煮了锅大米粥。因为惦记着次日的实验,锦书吃的食不知味;直到无意间看见窗外星空,才暂时将实验撇开,一心一意地看起星星来。 大概是因为工业不发达、光污染也少,榄城的星空格外清晰明澈。锦书被那种壮丽而妩媚的景象攫住心神,惊叹了片刻,慢慢找出了北斗七星。虽然玛丽是专业人士,沈斯晔据说是个天文爱好者,但锦书在这一方面受到的熏陶实在有限。倘若把她丢到荒原去辨识方向求生,她还不如先自我了断的好。 因为看的过于入神,手机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锦书被吓了一跳。 “小锦是我!”数日没打过电话,沈斯晔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兴奋。“不知道你睡了没有但如果你没睡就快看窗外!” 他的声音太大,锦书不得不把话筒从耳朵边撤离一点:“……什么?” “英仙座流星雨!”沈斯晔喊,“快看今天是高峰日!嘉嘉别吃西瓜了快拍照!” “……斯晔。”锦书只好艰难地打断他的话,“麻烦你给出具体提示。” “东北!”大概是在室外,电话里传来风声,沈斯晔兴奋的几乎难以自持,“沿着银河看到那一团球状星团没有?再往东北看一点!你看到了没有?” 对这偶尔发作的抽风习以为常,锦书几乎可以在眼前描绘出他现在双眼闪亮、脸颊发红的模样。虽然莫名的觉得无奈,还是按照他的话看向北斗星另一侧。目光所及的刹那,她浅浅的叹了口气。 他似乎过于兴奋,以至于忽略了自己所在地区不是东八区这一事实。 换而言之,当燕京能观测到流星雨的高峰时,榄城的流星雨还没有到来。果然在几秒之后,沈斯晔忽然一顿,干笑道:“……啊,其实看不到也不奇怪。如果两个半小时后还没睡,记得看一看。” 但他们正在一起注视的是同一个苍穹。锦书想。心情也因此奇怪的变好,至少她一个下午的疲倦似乎被治愈了。 吃完夜宵要去洗碗,锦书刚走出回廊,便在楼梯转角与人撞了个满怀。 锦书一边深刻的检讨自己走路不看路这一缺点,一边赶紧道歉;等看清是谁之后顿时倍感无奈。辛格揉着被撞疼的胳膊白了她一眼,脸色异常糟糕,但眼睛却惊人的亮。他烦躁的皱着眉,像是对锦书的安全意识彻底绝望了,狠狠叹了几口气拔脚就走。 锦书歪着头看着他的背影,思索一瞬就笑了,冲他的背影轻喊:“你吃晚饭了么?” 辛格的脚步顿了顿,一言不发的刚要迈出步子,就听锦书悠然道:“我这里还有白粥,你不介意的话就来吃一点吧。熬夜做完实验不吃饭,太伤胃了。” 辛格猛地回过头,瞪着锦书。锦书一脸无辜的笑着,眼里却是一片清明。 “习习的夜风正轻轻地吹,灿烂的星星闪耀着光辉。” 锦书坐在夜色下的阳台上,默默地回忆着学过的课文。似乎很浪漫,但实情是辛格默然不语的埋头喝粥,一言不发;锦书慢悠悠啃着甘蔗,好整以暇,发现了辛格的轻微不自在,就笑了笑望向窗外。 耳畔传来调羹与碗相碰触的清脆声音,除此之外一片安静。公寓的窗下是一片果树园,成熟果实的芳香丝丝入怀,夜风轻轻摇曳出舒缓旋律,引人困倦遐思。尽管身处现代化的公寓楼,这片大陆夜色的宁谧却与过去的几千年没有什么不同。 在她发呆的时候,辛格推开碗筷,压在胃部的手不知何时已然松开。“……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这是必备技能吧?”回过神来,锦书不解道,“难道你都是天天吃三明治的?” 堪比哈伯克拉底的沉默。 “……”锦书恍然大悟。“难怪你胃不好。” 辛格垂下眼皮,冷冷哼了一声:“故乡不幸,恕我没有做饭的闲情逸致。” 并未被此激怒,锦书悠闲地回敬道:“恐怕那叫出师未捷身先死。” 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只存在了数秒。大概是吃人嘴短或是别的原因,辛格眉宇间的孤僻也为温热绵软的粥融化了些许。深褐色的眸子闪过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他沉默了一会,终究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迟延于惊讶后的一瞬,锦书笑眯眯地摆手道:“不客气。如果没有你,这些粥恐怕今晚就会坏掉。为免你攻击我无视灾民浪费粮食,还是给你吃掉的好。” 她承认自己是故意说出这句话。但辛格难得地并未加以反驳。他保持着缄默。 锦书这些天和他在一个实验室工作,明显的感到了他的内心纠结。任谁在国外接受了顶级的高等教育,回到故乡却是满目疮痍,心里都不会轻松;更何况,这种状况还不完全是帝国的殖民统治所致?这里复杂的社会问题,已然超出锦书能关心的范围了。 无声地叹了口气,锦书对他伸手:“把碗给我。” 在夜里温度超过九十华氏度的榄城,如果企图把饭碗攒起来一次性清洗,下场就是这碗大概可以直接拿去做培养基,对此锦书有惨痛经历。见他没反应,锦书便从他手里把碗抽走,走向水槽。 “等等!”辛格似乎终于如梦方醒。“……不用你洗。” 不由分说地,他已把空碗夺回来疾步向水槽走去。似乎要掩饰内心的波澜,迸溅水声扰乱了南国之夜的寂静。终于以清洗实验器皿的手法把碗洗净,辛格沉默着拧上水龙头。“还给……” 一句话未曾全然结束,冰山般永恒的表情已被惊愕狠狠砸出一条裂痕。 锦书似乎睡着了。 她倚在椅背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安稳地阖着,唇角含着一丝恬静弧度。亚热带皎洁的月光映在她脸上,她的梦仿佛并非沉睡,而是天堂。 ——她是他的竞争者,是他所厌恶之地的子民。这是辛格此前在心里暗暗为锦书贴的标签。但直到这一瞬他才第一次意识到,锦书其实首先是一个正当韶华且颇为美丽的女孩子,在生物学和社会学上都与他对等。 他知道该怎么做。 辛格慢慢松开了捧着不锈钢餐具的手。 那晚之后,虽然辛格依旧不怎么爱说话、仍然时不时的讽刺她的实验毫无价值,但态度已缓和了许多;有时锦书赶时间,他还会搭把手帮着记录数据。每天下午把锦书送回宿舍,再回实验室工作到深夜,第二日依旧照常过来。 连实验室的负责人顾院士都夸他,说辛格是他见过的最勤奋刻苦的学生。锦书平常也算努力,跟辛格比较仍然自愧不如。至少她还做不到一根生胡萝卜就当午餐。那样的话,他们实验室明年复活节就不用赦免兔子(效仿总统赦免火鸡),赦免她就行…… 她试图叫上辛格和大家一起吃饭,被冷冰冰地一口拒绝了。 ……真是别扭到死的人。 过了两天,约瑟夫教授打电话过来亲切慰问:“劳拉,在那里还习惯么?” 锦书叼着块芒果,懒洋洋的回答:“您在巴西那会儿习惯么?——这不就得了,不习惯也得忍着啊。是,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可我也没说后悔呀……除了热一点也没什么。” 教授只好叹气,让她把电话转拨给顾院士。 锦书依言而行,然后无语的看着那位老先生用英语跟她导师嬉笑怒骂,时不时乐不可支的拍案狂笑。等他挂了电话,才对身边石化的锦书笑说:“你老师怎么还是这个猪头德行?几十年了都不改的?”然后大笑着走了,一路都能听到他的嗤嗤笑声。 互相攻击似乎是大师们的乐趣之一,至少她导师就嘲笑过顾院士的甜食癖。 不过辛格对顾院士评价颇高。锦书看见过好几次他抱着本子追着老先生诚恳请教。她起初还诧异,觉得照他的死脾气,该对帝国毫无好感的。 “顾老师是好人。”辛格淡淡的解释,“他在榄城几十年了,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我们上次去社区医院做义工,那支疫苗就是顾老师早年的成果。” 锦书想想觉得有理,就开玩笑说:“可我也算是来帮助本地人民的吧,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亲切友好?不能只尊老不爱幼啊,晓得伐?” 辛格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用拳头抵着鼻尖咳嗽一声,讷讷道:“对不起。” 锦书就笑纳了。她自认为心胸宽和,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35四封信之三 “斯晔: 你的邮件我收到了。谢谢你寄给我开胃的采芝斋话梅糖,味道很棒。 昨天,我们迎来了在榄城度过的第一个本地节日。这里的宗教似乎是多神教,而我始终无法理清诸神之间的关系,只好放弃。街边买的椰子汁清甜的口感很好,喝完了也没有生病,我其实比你所认为的要健康。 你问我最近的感想是什么,我想说,这里的小孩子实在太多了。 带我们去参观郊区祭典的本地导游家里有十个孩子,看完祭典后,忽然开始下暴雨。出门前阳光灿烂,我们没有一个人带伞,于是导游建议说,“来我家暂避吧!”去了那里我们才开始后悔。他的家只是一间土坯房,我们六个人挤进去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导游告诉我们,他十五岁就结婚了。他的妻子生第一个孩子时才十四岁。 不知为何,我当时有种想逃离的感觉。 你觉得我是因为第一次踏足这里才会如此不适应,不是的。 还有一件事。你在上一封信里指出了我关于“藩王”的错误,我们从祭典出来时,真的遇见了一位前藩王。你知道么?我当时看的目瞪口呆,觉得帝国古代的皇帝们出巡大概也就是这种排场!我不知道这样认为是否正确,但殖民司在为他们的奢侈买单。这里的等级制度如此森严,森严到我想为一个乞讨的孩子买一杯水都被导游阻止了,“她是不可接触的人。”导游如此理所当然的说。这种状况,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善? 我不知道。 “坐拥千万财富的国王和穷困的百姓”,我曾以为只存在于古代。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哥哥的妻子所生长的家庭,是否也类似? 度过了节日休假,接下来可能会比较忙,如果不能及时回复邮件,请不要介意。 锦书于燕大实验室 红十字会招募去学校接种疫苗的工作人员时,锦书没怎么犹豫的报了名。她没给人打过针,不免心虚的找出肌肉注射的要领来背,尽管背熟了,还是有些心虚。坐在前往学校的车里,辛格看出了她的坐立不安,不由一哂:“害怕了?” 锦书底气不足的强辩:“是我比较有责任心。我又不是学护理的……” 辛格望着车窗外烟尘缭绕的市面,闻言一哂。“你一个医学博士,难道还不如只培训过几个月的护工?连尸体都解剖过还怕什么。” 锦书嘀咕:“但愿如此。” 抵达学校是上午十点。这所学校处在旧城区,学生们大多是周边小手工业者的孩子,在榄城这样的学校不算很少,但教学条件却不容乐观,她放眼一望,只看见几排石头砌成的低矮房屋。已集合起来的小孩子们喧哗笑闹,时不时有好奇胆怯的目光投在身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们身上。男生们从车上搬下装疫苗的恒温箱,每个人分了一大瓶酒精,在菩提树荫下一字排开。锦书刚摆好酒精棉球,桌子前已经排起了队。 她面前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小女孩,瘦瘦小小,穿一件洗的发白的背心,大眼睛里充满好奇。锦书就对她微微一笑:“你多大了?” 孩子用不太标准的帝国语回答:“九岁三个月。你呢?” 锦书把一次性注射器里吸足药水,闻言笑问:“我比你大十五岁,九加十五是多少?” 孩子想也没想,脆生生的一口回答:“二十四!” 锦书笑着夸她:“真聪明!你叫什么名字?” “桑蒂亚。”孩子有些得意又有些腼腆,看着锦书拿酒精棉为她擦拭上臂,有点紧张却倔强的不肯扭过头去,紧紧盯着自己的胳膊。孩子的肌肉绷得太紧,锦书只好柔声安慰她,“放松一下好不好?疼一下就结束了,别怕。” 孩子咬着嘴唇点点头。锦书低低的嘟哝:“希波克拉底保佑。” 进针,推药,拔针。 “好了!”锦书放松的舒了口气,顿时对自己倍感信心十足。她叮嘱孩子:“多按一会,不出血了再扔掉。”孩子瞬间笑眼弯弯:“嗯,谢谢阿姨!” “不不不,”锦书打了个寒颤,干笑道:“不用了,叫我姐姐就好……” 孩子疑惑道:“可是我妈妈和你一样大,不该叫阿姨么?” 锦书正招手叫下一个孩子过来,却被这句话狠狠戳中。她僵硬的抬头看向小姑娘:“……你妈妈多大?” “我妈妈二十四,爸爸二十五,我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孩子蹲在桌边,仰头看着锦书,清澈的目光里充满憧憬向往:“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当医生!” 锦书尚在震惊的哑口无言,旁边的辛格却冷冷插话道:“多生孩子是为了增加家里劳力。这里的贫穷女性结婚普遍偏早,孱弱的孩子根本活不下去。” 他动作细致的抽出针头、压上棉签,忽然换成英语。“这个孩子是家里的长女,只怕读完小学就该订婚了。能读小学,她运气还不错,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还能接受高等教育?” 锦书抿了抿嘴,不想与他争执:“免费教育,不是一直到念完中学?” “那是你们本土。”辛格哼了一声,斜斜瞥过来。“这里男孩子还能多上几年学,女孩十四五岁结婚生子,生下的孩子又走了父母的老路,所谓贫困恶性循环。家里穷,免费上几年学还耽误养家,不如早早结婚。” 锦书深深叹了口气,本来的好心情瞬间低落下去。 上午转瞬即逝,据锦书的不完全统计,大概给两百多个低年级孩子打了针。男生们从车上搬下盒饭,锦书夹了几筷子咖喱就没了胃口,只好趴在桌上恹恹发呆。菩提树叶遮出一片阴影,热风拂面,吹得锦书从脚趾到头发丝都分外萎靡。 “给。” 眼前忽然伸过一只拿着桃子的手。锦书偏过头,目光顺着那只胳膊上去:“……” 辛格不耐烦道:“吃吧,我带来的,保证干净。” 锦书懒洋洋的说:“那好,谢谢。”她撑着桌面坐起来,很没有淑女风范地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汁水瞬间弥漫开,居然是地道的水蜜桃。不客气地三下两下把桃子啃完,锦书顺手拿瓶装水冲干净手,仰头抬眼看着辛格:“还有事么?” 辛格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目光,扯了扯袖口的纽扣。 “我是想说,刚才我只是就事论事。如果冒犯到你了,那么对不起。” 锦书一哂,摆摆手重新软骨头的歪到桌上:“你冒犯我还少么?想道歉,再给我个桃子我就原谅你啦。” 半天没听到回答,她翻了翻眼皮往上看去,不由一怔,喃喃道:“原来你会笑啊?” 辛格脸上原本柔和的表情瞬间消失,他面无表情的说:“怎么?” 锦书托着腮看他,笑的有点小小狡黠:“我一直以为你是面瘫,对,就是现在这样——大家还偷偷讨论过你是不是有面神经麻痹……” 辛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锦书冲他的背影撇撇嘴,重新趴到桌上,拈着片菩提树叶权作羽扇摇啊摇。 “an barricades agast hiself……也不知是在说谁。” 疫苗接种工作一直进行到下午。学生们纷纷散去,只有不多的孩子还留在校园里嬉笑打闹,争抢着已经漏气的皮球。锦书慢悠悠收拾着东西,觉得完全没必要着急。 白大褂早就脱了放在一边,长裤阻隔了低纬度的烈日,她装好包就坐在桌子上,很没形象的用宣传册页扇风纳凉。自从来了榄城、看到穿沙滩裤人字拖工作的前辈们之后,锦书就觉得“个人形象”什么的,已经完全不必在意了。 百无聊赖的看着远处收拾医疗垃圾的男生们,锦书头一次深深觉得社会给予女性的特殊待遇是多么感动人心。正在无聊的数着头顶的树叶,衣袖却被扯了扯。 她低下头,很有些讶异的看见了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孩子仰面看着她,黝黑的小脸上有些紧张:“姐姐?” 锦书回过神来,笑着摸摸她的脸:“有事么?” “我……”孩子反倒嗫喏起来,小手不安地搓着衣角。看见锦书微笑的鼓励目光,她终于鼓足勇气,“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她摊开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手心里是一枚已经磨得油光滑亮的桃核。 那枚桃核想必是孩子的心爱之物,纹路光滑棱角圆润,像是还上了一层清漆。小小的孔穿过一条红线,红色已经不那么鲜艳了。小女孩期待的看着让她仰慕的大姐姐,有点得意又有点紧张的解释:“爸爸给我的生日买了个桃子。我本来想把核种进土里,可它没发芽。我就把它戴在身上了……” 孩子说话的语速很快,飞快地解释完了这个桃核的来历:“姐姐你——喜欢它么?” 锦书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地处低纬度的忻都似乎的确是不出产桃子的。 已经变成褐色的桃核正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掌心,仿佛牵起了某种奇妙的缘分。锦书生在充满爱护的优裕环境里,从小到大不论是物质还是精神要求总是能得到满足。她得到的礼物数不胜数,可在离家万里之遥的亚热带城市郊区,能收到来自陌生人的这种心意,一时让她颇为动容。 “很喜欢……谢谢你。” 锦书对着孩子认真地说出感谢,果然看见她的眼睛立即闪出快乐光彩。这个名叫桑蒂亚的孩子非常瘦,一双眼睛却有神而灵动,即使她不说话,眼睛也能起到相同作用。 犹豫了一下,锦书拆下单肩包上的多用挂件,把桃核挂在波西米亚风格的绿松石和青金石中间。本来很纤细的挂件顿时粗犷起来,与牛仔布包奇异的相衬。“真漂亮!”桑蒂亚惊奇的喊起来,不由伸出小手想来触摸。锦书便把桃核卸下来,链子递给她,笑说:“那就送给你。” 可她没想到桑蒂亚理直气壮地回答:“老师说坏孩子才拿别人的东西!” 锦书哑然。“……你也送给了我东西,我也拿了。要是什么都不能拿,我不也是坏孩子了?还是说……”她笑着看看已经被绕晕的孩子,“你觉得我就是个坏孩子呢?” 最终,那条来自东海岸的挂件还是戴在了孩子的纤细手腕上。 说是烂好人也罢、自我满足感的要求太低也罢,坐在菩提树荫下的木头桌子上,锦书看着因为兴奋而红了脸的女孩,心里莫名奇妙的格外愉快。听到身后有人无机质的一声咳嗽,锦书含笑回头:“你们忙完了?” 辛格不答。他淡淡扫了一眼锦书得到的桃核,一哂道:“你的感情还真是廉价。” 锦书一怔。 “这是这孩子心爱的东西吧,一眼就看的出来。”虽然并无敌意,他仍习惯性的对她加以嘲讽。“你那条手机链呢?在超市里就能买到。用这种工业产品去交换别人心目里独一无二的礼物,还真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喜欢干的事啊。” 锦书深深吸了口浮着泥土气息的热带空气。从桌子上跳下来,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听到身后辛格有些愕然的几声追问,她才回过身,直视着那男人褐色的深邃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说道: “抱歉,我半点都不支持殖民主义,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什么文化入侵。” 不知为何,一直温和淡然的态度似乎被他的那句讥刺打破了。锦书觉得似乎有气血在胸臆之间翻涌,让她以牙还牙的针锋相对回去。“我没觉得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征服者,也不认为我的感情有多廉价。我们既然是技术人员,本职就该与政治分离,你有这些意见,何苦还在这里浪费时间讨论,为什么不去殖民司门口提出来?你口口声声谴责我们,为什么不用这些时间和精力去做点别的?除了研究几条基因组,你还能为你的家乡干什么?” 她一口气说完,自己都暗自惊讶于自己的怒气和直率。辛格沉默下去。锦书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的时候,他有些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将目光投到更远的林莽之间: “不……我想,你说的对。” 锦书有些微微惊讶。沉重的气氛流淌在亚热带下午的树荫下,辛格的声音有些暗哑:“我以前还想,救回那些人的命,或许能改善状况也不一定。” 他痛苦的沉默了下去。 前些天的疫苗事件让锦书很生气,但真正愤怒的还不是她。 在忻都已经为帝国控制逾二百年的今天,因为跨族婚姻带来的民族融合让这里的人种或多或少都有了华人血统,国语被普遍的推行应用,而忻都本地的上层人士更全盘接受了本土的文明和理念。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千丝万缕盘根错节,有钱人日益富裕,但忻都的状况与二百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多少改善。主流媒体在不断宣传与本土亲善,私下里的不满情绪在悄悄蔓延,无论如何,锦书都觉得这里的未来令人堪忧。 锦书的境界达不到忧国忧民的高度。她选择来这里,只是出于研究者的责任感。她甚至考虑过积攒几年工作经验之后申请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志愿者;至于这里是殖民地、是自治领还是独立国家,对锦书而言并不重要。 但男人们与她并不一样,他们要挂怀的远比她要复杂得多。 锦书低下头,看着脚下深褐色的肥沃泥土,想起沈斯晔对她来忻都实习的不赞同,想起他在上一封信里提到过的弊病,发了一会怔,微微叹了口气。 36四封信之四:终章 “斯晔: 谢谢你的关心,我的感冒已经痊愈了。 最近项目进入了攻坚阶段,大家都废寝忘食的扑在实验室,每天都很累,几乎是回宿舍就休息,所以不能及时回复你的邮件了,请不要介意。不出意外的话,这项成果在年底就能得以应用,当然我参与的只是其中极为微小的一部分。至于成果是什么,虽然很想和你分享,但请允许我暂时保守秘密。 昨天的电话里我的态度有些偏激,我没事,只是情绪有些过于激动了。谢谢你能耐心的和我辩论半个多小时,我猜我当时表现得一定很不理智吧?我想,医学当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我不会放弃努力。虽然在殖民地的问题上,我们的意见并不一样,但“我愿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所以不用再发短信解释你的态度了……我没有生气你,真的。一定要我说我没有生气你才相信么? 另外,你曾经告诉我你在榄城服役的事情,怎么说呢,我发现当地人对于皇室充满一种神秘的向往和敬慕感;这里的普通人像是对政治/民/主兴趣不大(当然可能是我的错觉),而习惯于有可以崇拜的偶像;如果他们知道这件事,大概会对帝国的好感度有所上升——忽然觉得我是在为你出谋划策了?似乎有违我的立场,那么就此打住好了,我想你的智囊团比我一定想的更远吧。 这些天榄城的治安的确不怎么好,不过我想不会有太大问题,据说每年都会这样。 另外,我真的不喜欢吃红枣,所以请不用再给我寄包裹了……你是怎么从我的照片里看出我缺血的?与我相比,背景里那座一整块石头雕刻的神庙更为显眼吧?还有,我想你要注意合理的作息时间。我真的不介意每晚回去上网时你在不在线的。不,没有其他意思,虽然我喜欢熊猫,可我也不想总在新闻里看到有黑眼圈的你啊。 如果你从我的话里看出了无可奈何的意思,请务必不要认为那是错觉…… 明天就是农历七夕了,节日快乐。 锦书/于榄城高师 某天中午锦书懒洋洋下楼去吃饭,在楼梯转角却看到了大厅里聚集着一群人。她没有看热闹的兴趣,但那是她去餐厅的必经之路。默默想着下午的实验,锦书低头高速疾走,她饿了。结果无意之下,很结实地撞到了穿着迷彩作战服的人身上。 受过严格训练的军官警惕地退后一步,目光倏然锐利。看清楚她,在明显的一怔之后,他紧绷的弦才松弛下来为惊奇取代:“……是你?” 原来是那天在湖上王宫咖啡厅遇到的搭讪者。 锦书默默地鄙视着自己的安全意识,也不由笑了:“……真不好意思。不过你居然还能认出我?”她今天可没穿裙子高跟鞋——当然,幸好也没穿沙滩裤。长发用鱼嘴夹随意绾在头顶,短裤t恤软底鞋的打扮,可与那天刻意的淑女风致大不一样了。似乎意识到这种令人惊奇而好笑的区别,英俊的年轻军官开心笑起来,颇为豪气的对她伸出手:“总督府侍从武官陆军少校吴隽。” “幸会,我叫何锦书。”锦书抱着本子微笑,“是这里的交换生。” 吴隽受命来这里押运一批珍贵药品,并不能多停留。大概是因为彼此都穿着随意,他轻松地笑着一拍她的肩膀,差点把没防备的锦书拍到地上: “留个联系方式行不行?等我休假时再来找你!” 原来那天的温文礼貌底下,是这么的豪爽。还是说不穿那一身军礼服就没必要文质彬彬?锦书一时有点哭笑不得。“……可你下次休假时,我可能早就回美国了啊。” 吴隽有些诧异地扬扬眉头,语气里不觉带出了一丝遗憾。“原来你不是燕大的?真是,我还以为能遇到校友。” “我说过我是交、换、生。”锦书简直要无奈了,深呼吸一下,微笑:“也许将来有机会去燕大继续深造,可你也不用这么瞧不起人吧?”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吴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得走了,给我个手机号呗。” ……她就没见过这种死皮赖脸的人! 这些日子里榄城一直有群众性的示威,好在大学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沈斯晔为此颇为担心,但这在忻都是常态,他也不好建议她尽早撤离,只得不厌其烦的每天提醒她注意安全。锦书既感动又觉得无奈,便在他的每次“注意安全”短信后回复“早睡早起”——在她这边都已是半夜,燕京该是几点钟? 与此同时,燕大的同学们纷纷表示,这点风波他们已不放在眼里了。 “我刚来的时候也很害怕。”午饭时,许清如咬着芹菜如此说。“后来就习惯了……真的习惯就好,我还得在这里为我的学位奋斗,它可不会管我害不害怕。咦今天居然有苦瓜!老爷子太棒了我们爱你啊!” 小心地尝了一口后,锦书的反应不是很积极:“哦。” 她想起沈斯晔前几天对她抱怨,他因为上火,被母亲勒令连吃了十天苦瓜。那个完全受不了苦味的家伙,不知道是怎样的眼泪汪汪着吃下去的?她记得他连黑咖啡都不喝,黑巧克力都不怎么爱吃。想到那个在公众面前永远冷静从容的人其实也有这种颇为孩子气的癖好,锦书不由得默默微笑。 话说回来,她和沈斯晔目前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恋人肯定不是,她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什么;若说是朋友,关系又似乎过于密切了些。现在隔几天用邮件与他联系已经成了她的乐趣之一,她也没有第二个可以晚上发短信马蚤扰的异性朋友,同样,亦没有哪位朋友愿意打将近一个小时的越洋电话,与她讨论其实颇为无谓的话题。对这种理性关系的珍重,让她无意去打破目前的平衡。虽然有时心里会浮现起类似思念的情绪,但这种偶尔的低回总是在次日就被忙碌工作甩到脑后。 你喜欢他么?有时偶有闲暇,锦书会无聊地看着窗外的绿树深深这样想。 ……或许,是有一点吧。 这里没有雏菊,所以撕花瓣占卜什么的也可以免去了。 但无论如何,这种交流相当愉快则是事实。某一次锦书向他抱怨触景生情却只能背诵英文诗,沈斯晔于是建议她每天背诵唐诗三百首。如此坚持一个月后,她已经能对着月亮感慨“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持续不断地通信,让她不仅对于帝国政经现状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就连中文写作能力都得到了提升。 ……虽然听起来很好笑,但的确是真的。就在精神世界得到升华、感情逐步稳定加深的过程中,锦书的实习走进最后一个月。 太阳正在逐步从北回归线移向赤道,影子慢慢变长,天气的炎热和本地人的激昂情绪却丝毫未曾减弱。远在千里之遥的燕京长安宫,沈斯晔忧虑的注视着榄城的局势,但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有时候,锦书莫名的会觉得,倘若今天的皇室还有过去那样?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5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5部分阅读 样的至高权力,只怕沈斯晔早就亲临榄城把她拎回去了。他虽然气场温和,然而大概不是排斥强势手段的人。 不过倘若他真的有这种权力,只怕事情就不只是带她回去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锦书不由后背一凉,觉得从未如此感谢那位确立了立宪制的皇帝。 她天生性格好静,失去自由的生活并不会带来多么实质的影响,但自由意志的丧失却绝非她所能忍受。至少,她不必被迫参加王子妃人选的损害人格尊严的选拔,不必趋奉于宫廷之间,不必去为贵族担任伴读或是高级侍从。而几百年前这都是臣民的义务。甚至以沈斯晔如今的储君地位、他的这种执念,她或许得被迫入宫。 有些事情,虽然现在会让人觉得不可理喻荒谬之极,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事实。 在锦书的实习期进入倒数第二周时,一个年轻的师范生、独立运动的积极参加者、年仅二十三岁的物理系学员,在与警方的大规模冲突中不幸丧生。 至少在当时,没有几个人觉得这是一场暴乱的导火索。 辛格某天上午出去一趟,足足到了傍晚才得回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脸色一片铁青,倒把留守实验室等一项关键数据的锦书吓了一大跳。他一声不吭的走到水池边,把头伸到龙头下冲了会水,哗啦一声抬起头:“酒精棉。” 他的胳膊上有一片擦伤,血渍沙石一片模糊,看的锦书太阳|岤一跳。辛格面无表情的拧开酒精瓶,伤口遇到酒精本来会极尖锐的刺痛,他却只皱了皱浓密的眉头,手上毫不迟缓。这个过程他一言不发。锦书回头找到消毒棉纱,再回来时他已经收拾干净了。 看到锦书不忍的表情,辛格只淡淡的解释道:“摔了一跤。” 锦书微敛起秀眉,咬住嘴唇忍住了没有询问,只是小心而轻柔地包扎起他还在渗血的伤口。好在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并未伤及骨头。一般人不太容易往一侧倒下而摔到上臂外侧吧?除非他是被外力推倒的,那么…… 看出锦书的惊疑,辛格扯了扯嘴角,微微冷笑。 第二天他就穿了件长袖衬衣来工作,是以别人都没发现他受了伤。锦书心存疑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道该如何相询,只得把疑惑留在心里。 傍晚结束实验后,辛格照旧步行送她回去。他一贯不爱说话,锦书自言自语几次之后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也只好保持安静。两人沉默的往宿舍区走去,金红色的夕阳透过橙树浓郁的枝叶斑驳地落在水泥路上,无限寂寥的安静中,偌大的校园里人迹杳然。 望着高悬在教学楼上凌乱刺目的手写悼念横幅,锦书有些恻然。 “无论如何,需要死亡的事是不对的。”锦书的理念和觉悟仅限于此。这些天她虽然埋头在实验室,走在路上却也能感觉到本地学生不怎么友好的目光。甚至曾有激进的学生试图冲击燕大的实验楼,不过被门禁系统挡住了。校方一直保持沉默,在私下里却给来自本土的教职人员发了安全警示。 “你在这里有没有亲戚?” 耳边突兀地响起一声问话,锦书怔了怔才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无疑。“没有。”她转脸看着辛格,“怎么了?” 清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如最开始的纯净。辛格有些不自在的看向前方的道路。 “是我母亲听说了你,想邀请你去我家做客。” 心头莫名的疑惑似乎散去了,锦书嫣然一笑:“那好啊,不过会不会太麻烦她了?” “没关系。现在你有空没空?” “……现在就去?”锦书有些犹豫的皱起眉头,迟疑道:“太晚了,明天行不行?” ——还能等到明天?辛格抬头望着血色残阳,面上依然平静,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也许不会那么快…… “那就明天。”辛格下定决心似的说。“明天早上我开车带你去,我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记住带上你的护照。”他看见锦书霍然转来的目光,难得的主动出言解释:“外面现在宵禁,不带护照走动不方便。” 锦书微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好。” 因为心里不安,锦书晚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熟。深夜的学校寂静无声,她朦胧之间,忽然听到了一声轰然爆炸响! 是听错了么?锦书捂着胸口坐起来,还在想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房间的门已经被砸的砰砰直响,辛格在门外大吼:“何锦书!” 锦书扑到门口喊:“出什么事了?” “别废话!”辛格狂怒:“赶紧出来!” 锦书立刻手脚并用的套上衣服,心脏跳的仿佛要从嘴里蹦出来,她紧紧咬着嘴唇,竟然还能冷静的把手机护照笔记本电脑都扫到书包里背上。窗外远远又是一声爆炸,走廊上响起慌乱的杂沓脚步声。打开门,双眼通红的辛格立刻拖着她的手腕往楼下跑。 锦书力气不够,只能由他拖着一路跌跌撞撞的狂奔向停车场。爆炸声在城南接连响起,因为隔得远,听不到别的声响,但这却格外可怖。辛格掏钥匙发动了车,几乎是粗鲁的把锦书推到后座上,自己甩上车门,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 胸口因为狂奔而火烧火燎的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酷刑折磨。锦书喘着气咳嗽几声,扑过去追问:“到底怎么了?” 辛格一言不发的加快了车速。榄城高师不大,不用一分钟就开到了校门口。然后他猛地踩住刹车。锦书猝不及防,揉着撞到的额头勉强撑起身子,当即惊骇的捂住嘴——本来宁静的医院门口已经被持枪的人把守了!看那些人的装扮,绝非帝国驻军,那么…… 辛格冷冷看向承天医院,手指在方向盘上用力捏到关节发白。他蓦地一踩油门,咬着牙把速度加到最快,不顾身后锦书的焦急追问,已飞快的开出大学城。窗外是混乱惊惶的人群,隐隐看得见城南火光。他的额上不由沁出冷汗,刚要拐上大道,车外忽然响起一声枪响! 锦书尖叫一声。辛格看向高速入口处的关卡,仔细辨认片刻持枪者的装束,面色就沉郁下去。 来不及了。 他终于还是把理想和希望葬送在了自己的犹豫不决里。 37扬眉剑出鞘 沈斯晔迈出宗宫门槛,正是落日时分。 高远的苍穹上暮云满天,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微风拂过苍茫暮色,辉煌的落日照亮了远近的殿阁楼宇,四望皆是一片无边的奇丽金辉。他凭栏临风而立,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夕阳。皇帝的首席秘书看到他无动于衷的表情,心里叫苦,还是走上来劝道:“殿下千万不要在意……” 沈斯晔转过脸来对他亲切一笑。一秘看到他那个笑容,心里又是一声哀叹。 八月里皇太后离京到香山避暑,谢皇后远在霖泉宫也是形同虚设,皇帝就把姚氏母女接到长安宫。沈斯晔对此淡然处之。他除了报告公务,并不往太极宫去;姚宝如虽然受宠,也没敢到东宫来,两处人马井水不犯河水,气氛一日比一日诡异。 方才沈斯晔带着代皇帝处理的公务到太极宫请见,皇帝正哄着女儿享天伦之乐,一听就有些不悦。宝小姐也撅起嘴,撒娇说“爹地今天答应只跟我玩的”,皇帝最看不得女儿撒娇,就挥手吩咐,让儿子明日再来。 一秘当时就觉得不妥,但又劝不得。结果就听沈斯晔微笑道:“既如此,我就在这里等着吧。” 正是下午三点钟,燕京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宫前又无遮蔽,皇储站在白亮荒芜的太阳地里,衬衣几乎瞬间就为汗水湿透了。一秘不敢耽误,只得回去再禀报一遍。皇帝看看窗外的太阳,心里也有些不忍,松了口叫儿子进来。不料沈斯晔一进门,就拒绝了皇帝让他坐下的恩旨,开始面无表情的劝谏。 皇储学法律出身,说话逻辑性极强。他把太祖定下的规矩一条一条清清楚楚的列出来,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虽然没有明说皇帝耽于享乐不理政事,话里话外却都是这个意思。直把皇帝听得面色铁青,然竟无法反驳。宝小姐听不过去:“你不许这样说我爹地!”沈斯晔淡淡看了她一眼:“我身为皇储,劝谏陛下是我的责任之一,不知这位小姐对法律有何不满?” 然后就在这样的气氛里,沈斯晔把所有公务慢条斯理分门别类的汇报,由皇帝一样样用印。直到足足一小时后,他才拿起所有公文,微微欠身:“儿臣告退。” 他并不喜欢强硬手段,但如果只是一味怀柔,就不是怀柔而是软弱了。 异常平静的吃完清淡的晚饭,沈斯晔端着凉茶,一页页翻阅着从皇家档案馆借出的资料。这些资料尚未完全解密,除了立宪制建立前后的历史,还能看到不少八卦。到了夜里十二点困意上来,才洗漱睡下。 梦里,似乎回到了他未曾经历的过去。 花褪残红青杏小,妹妹站在秋千上衣袂飘摇,笑声传出很远很远,荷包飞出去,刚好砸到新科探花郎乌纱帽;母亲是端庄的正宫皇后,执掌六宫,把他召去商议选妃一事。他恍恍惚惚的被披挂上红花拜了天地塞进洞房,一身云锦红衣的太子妃羞怯的坐在龙凤喜床边,他揭开盖头,新娘微微抬起脸,二博鬓凤冠下明眸皓齿,正是锦书的容颜。 喝了交杯酒,喜娘宫人纷纷退下,偌大的新房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他挨过去凑在她身边,切切的说了些话,内容却连自己都不记得。少女芬芳的体香引诱着他,他心里情动,捧着她的脸,一点点俯身下去。女孩子羞得闭了眼,睫毛轻颤。几乎都能感到彼此的气息时,新房的大门忽然被敲响了,内监惊慌的拍门高呼:“殿下,渔阳八百里急报!” 沈斯晔的心脏猛地一顿,霎时间醒过来。喜气洋洋的新房不见了,他仍然躺在他东宫的卧室里,月光把整个房间都映的银白清亮。床边的电子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半。 若不是惊醒过来,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最后他还是没亲到。这个梦是如此真实,他回味了一遍,甜蜜之余真是惋惜的想咬枕头,叫你拖叫你磨蹭叫你动作慢啊! “殿下!殿下!”他刚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急急的呼声。又要入梦了么?他期待的等了片刻,却没再回到那间燃着大红喜烛的新房,身周依旧是一片黑暗。 “殿下!您醒了么?” ……这声音怎么那么像罗杰?这时候门铃和电话齐声响起,他才不得不正视现实,打着哈欠去开门。果然是罗杰在门外。沈斯晔恍惚想到梦里叫门的似乎是个小太监,忍不住嘴角一抽,暗暗好笑之余又在心下道了声抱歉。他揉了揉眼睛:“有急事?” “下官冒昧。”罗杰脸色有些发白,急促地说:“殿下,榄城叛乱了!” 仿佛一盆冷水从头上直灌下来,沈斯晔瞬间清醒的如置冰窟。 东宫在一分钟内灯火通明。 罗杰飞快的念着军方电话记录稿。谁也没有预料到,马蚤动已久的南部独立组织选择了在这个时机挑起叛乱。反倒是久负盛名的“亚穆纳河之子”第一时间宣布了与此事无关。但不管是军方还是内阁只怕对此事还觉得庆幸。乌合之众虽然麻烦,可也容易镇压下去。没有成建制的组织,一旦破坏了就会元气大伤。 这恐怕是在这个无人入眠的夏夜里唯一能让帝国高层们庆幸的事。但沈斯晔脸色非常差,越来越差。在听到“暴徒围困华商店铺、专门袭击帝国臣民”时,他一拳狠狠砸在沙发上! 正在念稿的罗杰吓了一跳。沈斯晔脸色铁青的起身走了两步,疾步回来扯过电话开始拨号。 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沈斯晔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按下重播键,眼神冷如坚冰。电话滴滴几声之后忽然被接了起来。那边一片混乱嘈杂,沈斯晔几乎扑在了电话上紧贴着话筒喊:“锦书!你在哪?现在怎么样?” 信号十分不清晰。锦书的声音时断时续:“街上……没事……我们跑了出来……” 电话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信号掐断了。再拨打就是已关机,再也没有回音。 失神地跪在茶几边上,沈斯晔无意识地死死攥着话筒,手心已经流下一丝血痕。罗杰看的满心不忍,言不由衷的劝:“殿下先别急——” 沈斯晔骤然回身吼道:“我怎么能不着急!锦书大哥跟苏慕容都在那边!” 罗杰还没来得及安慰他,电话又响起来。他按下免提键,军方来了最新消息:承天医院被武装分子攻陷,院内医务人员被控制为人质,伤亡尚未统计。当地有人趁乱放火,但军事基地未受影响。沈斯晔听得愤怒之极:“这他妈明明是恐怖活动!” 罗杰瞥了他一眼。沈斯晔意识到自己失言,只得深深吸了口气,紧咬住牙关。 三点钟,苏家传来消息,苏慕容安全抵达军事基地。 三点十七分,沈斯煜从军事基地打来电话,他们一家目前已经安全转移。 沈斯晔抢过话筒喊:“大哥,现在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人间地狱。”沈斯煜沉默片刻,语气里满是不忍。“据说华商聚居区被放了把大火,我在城外都看得见火光。局势暂时还没控制住,外面乱的很。街上有枪战。” 心里越发冰凉,沈斯晔近乎失态地大吼:“你赶紧给我回国!省的人家把你抓做人质!”他一掌拍在茶几上,震得骨瓷茶具哗啦啦乱响。“福华空港现在还在控制之下,你马上带着老婆孩子坐直升机过去!” “别为我浪费直升机了。”沈斯煜却坚定地拒绝了。“这里足够安全,飞机还是先可着特种部队用吧。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坐飞机逃命,会怎么想?” “再说,只要后续部队跟上,不出两天就能控制住局面。”他沉沉叹了口气。“关键就是这四十八小时啊……” 这一夜,燕京已经沉睡,帝国的中枢却终夜未眠。 燕京时间凌晨三点半,忻都总督府来电,总督与一众帝国高级官员已安全脱险。三点四十三分,内阁办公厅来电。忻都总督府已被攻占,叛乱者旋即宣布成立忻都战时临时政府,号召当地人民起来推翻帝国的统治。“亚穆纳河之子”同时表示将加强其控制区的武装力量。 “不能再拖了。”沈斯晔咬着牙霍然起身,“跟我去太极宫!” 罗杰等人自然无话。他们匆匆赶到太极宫门前,正碰上如热锅蚂蚁在楼前转圈的第一秘书。他今年五月才调来工作,虽然才华和文笔很好,胆识却不及已调离的前任。沈斯晔步履匆匆拾级而上,睨了他一眼:“没把陛下叫起来?” “……陛下有低血糖,”一秘苦着脸说,“我们从来没有把陛下半夜叫起来的先例……”何况姚夫人如今与皇帝同住? 沈斯晔打断了他的话。“先例是人造的。去把陛下叫起来,就说我请见。” 他在夜雾里迎风立得笔直,宛若石雕。一秘横了横心,重新转身上楼。 皇帝的主卧室在三层,走廊里就铺了极厚的波斯地毯,盖因皇帝一向睡眠不好,起床气十分严重。一秘蹑足走到卧室套间门前,举手轻轻叩门,再而三之后,只得取出钥匙,进到套间里边。他先侧耳听了听,确定没有异样声音后才过去轻轻敲了敲。 卧房门忽然被无声的打开一线。姚夫人不施脂粉的脸自门后探出来半张。她满眼困倦地皱着眉头,打量一眼满面焦急的一秘:“这么晚了还没睡?有事么?” 她身着轻薄的真丝睡袍,露出依旧细致的修长脖颈。一秘垂下目光道:“皇储在外面请见,麻烦夫人通报给陛下。” “什么?”姚夫人的声音骤然提高了几倍。她立刻收声,细细描画过的眉头皱起来:“明天再说。尚源才刚刚睡下不久。”一壁就要关门。一秘一急,不顾礼节伸手一挡:“殿下是有急事,请夫人不要阻拦。” 姚夫人薄怒道:“什么事能比他的睡眠还重?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事,出去!” 一秘咬了咬牙,紧紧扒住门不肯松开。姚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与他争夺门把手,大概是弄出了声响,皇帝在里面疲倦的问:“阿凤,怎么了?” 终于还是惊醒了。姚夫人低低叹了口气,返身回去,轻声说了几句。皇帝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语气里充满睡眠不好被惊醒的戾气:“他魔障了?不见!” 门里的姚夫人瞬间松了口气,门外的一秘却立即急了。盯着门上的花纹,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还没积攒起豁出去的勇气,身后却传来一个冷冷语音:“国将不国,焉能迟延?” 一秘愕然回头! 沈斯晔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背光而立,脸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表情像是被模糊了。理论上,未经传召他不能进太极宫——不过一秘看了眼双目赤红的皇储,选择了闭嘴,悄无声息退后几步。 “父亲。”沈斯晔抬高了声音。“儿臣有要事禀报。” 卧室里传来一个杯子被砸的粉碎的声音! 罗杰等人此时已到了套间门外,俱是不敢说话,这声破碎在凌晨前的黑暗里格外清脆。姚夫人似乎在柔声安慰什么,她忽然低呼一声“我的手!”,里面随即打开了台灯,暖黄灯光从微启的门缝里露出来,里面仍是一片安静。 一秘惴惴不安的看了一眼沈斯晔。皇储的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头,像是忍耐已极。他静了一瞬间,声音清冷:“忻都方面有重要军情,请陛下移步出来。” “儿臣在此,跪请陛下。” 他重重跪下去,膝盖碰的大理石地面一声钝响。 身后鸦雀无声。卧房里静了一静,灯光终于转亮。 须臾,身着睡袍的皇帝在姚夫人搀扶下走到门口,他环视了一眼套间外屏息静气的人群,目光旋即落在儿子身上。沈斯晔身体紧绷的半低头单膝跪着,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想与他对视。皇帝叹了口气,声音里几乎有些无奈了。“起来。何事?” 他的后一句话是看着一秘问的。沈斯晔不动。一秘上前两步,尽量不带感□彩的描述了一遍事态。他才说到一半,皇帝已失声惊道:“这么严重了?”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他推开姚夫人担忧的搀扶疾步踱了几步,骤然站住:“传真给我。” 一秘立即欠身奉上首相官邸传来的快报。皇帝就着壁灯光草草看完,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乱臣贼子……”愤怒的几乎在颤抖。他把快报狠狠摔在地上,快步走回儿子身边,弯腰亲手扶他起来:“孩子,做得好。” 沈斯晔顺势起身,微微低头道:“请陛下预署批准调动军队,以免贻误军情。” 一秘与罗杰的目光一碰。罗杰瞬间明白了原因,对一秘轻轻摇头示意不必质疑。按照帝国法律,在非战时状态下调动海陆空三军均需皇帝用印,是以皇帝并未迟疑。他拿过一秘奉上的空白调令,飞快落笔后盖上玉玺,郑重交给儿子:“转交首相官邸。告诉他们,犯我中华,虽远必诛!” 沈斯晔欠身双手接过来:“是。儿臣必不辜负陛下所托。” 皇帝深深望向肃然挺立的儿子,终于欣慰嘉许地笑道:“斯晔,我想你很称职。” 沈斯晔淡淡道:“父亲过奖。” “爸爸!” 静谧里一声娇呼,穿着粉色花边睡裙的姚宝如已经挤开人群,飞奔过来:“爸爸,出什么事了?”深棕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在肩头,少女皎洁的肌肤下隐隐透出红晕,她喘着气靠在父亲怀里,一双眼里满是惊疑不安。皇帝爱怜的搂住她:“乖宝宝,没事,别怕,别怕。” 少女紧紧依偎着皇帝,看见戎装的异母兄长时,怯怯的咬了咬嘴唇:“他——” “别这样说你哥哥。”皇帝安抚的拍了拍女儿的头,“你哥哥做得对。” 然后他目光转向沉静不语的儿子。“阿晔。”皇帝缓缓说道,“朕把此事全权委托给你,你带着玉玺过去,再有什么急事亦不必请示,可以相机处理。” “是。”沈斯晔躬身一礼,抬头时目光无波,亦并未注目皇帝身边的“妹妹”。 “打扰父亲安眠,儿臣告退。” 他再行了一礼,退后三步,转身大步离去。东宫一班人马自然随他离开,一秘告罪后也欠身退下,偌大的豪华套间里就只剩了皇帝与姚氏母女两人。 皇帝一手揽着女儿,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久久无言。姚夫人略有不安的沉默着。宝小姐仰面轻轻唤道:“爸爸……” “别怕。”皇帝回过神,对最宠爱的女儿笑了笑,“有你哥哥在,爸爸还能省点心。” 宝小姐抿了抿嘴:“谁是我哥哥!” “宝宝!”“宝如!” 皇帝与姚夫人几乎异口同声的喝止。宝小姐跺脚道:“怎么不是?他把爸爸半夜吵起来,又那么不客气,连句问候都没有就走了……”一直努力维持自己、父亲和母亲的三口之家,微妙的身份和处境却又让她十分敏感。兼之又有皇帝的疼爱和母亲的娇惯,这声喝斥让从来都没挨过一句重话的女孩子眼圈红了,呜咽道,“爸爸,你不喜欢我了么?” “宝宝!”姚夫人忙给女儿使了个眼色,阻止她说下去。宝小姐看到母亲的眼色,怔了怔,慢慢止了泪,只是眼皮仍是引人怜爱的微微红肿。 “你是个女孩子,娇惯了太久,不知道当皇储的辛苦。”皇帝默然良久,柔声道:“宝宝,只怕你以后还要仰仗于你三哥的照拂,要记得跟他多来往些,知道么?” 宝小姐轻轻点头,安静的把光洁的额头靠在皇帝胸前。姚夫人却听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失落之余,不由也松了口气。这时皇帝转头关切的看向妻子:“手怎样了?” “还好。”姚夫人忙挤出一个笑,把被杯子碎片割伤的手指藏到身后,“——就算我为国负伤罢。” 38夜未央(1) 豆大的雨点从灰白低沉的天上落下来,闷热了一整天的低气压终于为骤雨打破。雨幕又急又密如珠帘流苏,来不及躲雨的人们一阵仓皇失措的咒骂,只得纷纷挤到街边檐下。雨珠在低洼的石板路上溅出水花,又蜿蜒流入污水渠里去。在大雨里暂得安宁的人拧着被淋湿的衣角,不免都生出前途未卜的悲苦。幼儿哇哇大哭,大人唉声叹气,不过一夜之间,本来生机勃勃的巷子就已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区。好在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雨势渐收,天色已透出隐隐光亮的白。 辛格冒着雨雾冲回来时,险些在积水的石板路上跌了一跤。他急急的冲进巷子,直到看见还坐在树下的锦书时,心才落回原处。 “喂,醒醒。”辛格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推了推她。 身子晃了晃,锦书慢慢睁开眼睛。她看清眼前的混乱光景时有一瞬间的茫然,喃喃道:“不是做梦啊……” “你太累了,再睡一会吧。” 辛格难得没有出言嘲讽。他的表情有几分柔和,放缓了声音道:“有什么事情,我叫你就是。” 锦书疲倦的点点头,重新抱着膝盖埋下头去。她从昨夜到现在都没闭眼,又受了不小的惊吓,不一时就意识昏沉的陷入沉沉黑暗。梦里很不安稳。火,爆炸,枪声,哭声乱成一团,她的神智似乎被抛上高空又掷下云端,最终定格于一片晦暗。 辛格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默然望向巷口。 雨已渐渐止了。树叶子不时滴下几滴水珠。他的手机在昨夜丢了,锦书的手机在爆炸后的混乱中被人群踩的稀烂,全无办法与别人联系。这里算是本地穷人的聚居区,他昨夜带着锦书从大学城逃出来,知道华人区已经去不得,回家的路又被封锁了,只得把车扔下,徒步到这里来暂避。 身边的女孩子蜷成小小的一团,单薄的叫人心生怜惜。她在梦里轻轻喊:“妈妈……” 可怜的姑娘,你父母该急死了吧。 辛格默然无语,把外套解下来披在她身上。锦书轻声喃喃几句,身子慢慢倾斜过来,最后靠在了他的肩头,沉沉睡了过去。 辛格瞬间僵直。锦书微微潮湿的头发贴着他的脖颈,有些细碎的痒。他不敢动,却感觉得到女孩子一起一伏的轻轻呼吸,匀净悠长。 “你不该来这里的。” 低低的吐出一句,刚出口就被雨打散了。 锦书醒来时雨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在云层中隐隐闪烁,鼻端洋溢着雨后的泥土味道。她发现自己倚在辛格肩上,居然还盖着他的卡其布外衣。转过头看着她,他褐色的目光带了一分关切:“醒了?” 锦书思维混乱的点点头,赶紧直起身子把外套还给他。辛格没有接,淡淡说:“你披着吧,别感冒了。”也不等锦书说什么便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你别乱走。” 锦书裹着他的外套,抱着膝盖轻轻叹了口气。一日之间,她已经知道什么叫乱世了。 书包里有两条瑞士黑巧克力。锦书思索了好久才想起,这大概还是去年去热带潜水时的干粮,保质期是早就过了。她捏着巧克力踌躇一会,准备还是等辛格回来一起吃。他一个一米八的男人到现在水米未进,只怕饿得更厉害。可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锦书还在胡思乱想,辛格忽然疾步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尽量的克制着不要奔跑的过于明显。他一把攥住锦书的手腕,来不及解释便拖着她往巷子深处快步走去。锦书未及说话,辛格已经把她的头往下一按,低声嘱咐:“别抬头。” 锦书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看眼前的地上飘来一片阴影。有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吼了几句,辛格与他对答片刻,迅速拖着锦书走开。 直到远远离开,他才松了口气。这些人并非独立组织的正规军,倒多半是地痞流氓;锦书这样的年轻女孩子一旦落到他们手里,才是不堪设想。好在他精通土语,只坚称这是自己的妹妹,那些人不疑有他就挥手放行了。 他回头看了巷口一眼。 想要民族复兴、独立建国,就依靠这些乌合之众?暴力只能引起仇恨、扩大裂痕,而今日的忻都与帝国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昨夜事发突然,才让他们占了先机;等到帝国反应过来,只怕就是下一场乱离的开始。父亲在暗中斥巨资资助西北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医学院学生微微抿起唇角,挑起一个复杂的弧度。 倘若昨天没有迟疑,是否就会没有此时的良心不安?朋友无意间透漏的消息未必可靠,他总不能拿着一点捕风捉影的说辞跑到殖民司告密可能会有暴乱。何况那意味着成为自己最不屑的人,帝国的走狗。那意味他背叛了自己的所有信仰。 但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何其无辜。他将目光从一个正在发烧的婴儿身上移开。抱着孩子的少妇目光空洞木然。从骨骼发育情况来看,她不到十八岁。 “喂,你看那边。”锦书不安的拉了拉他的袖子,“那边是什么人?” 辛格顺着锦书指的方向看去,血色当即从脸上褪尽:“——快走!” 那才是真正的暴徒。昨夜制造爆炸案、打砸店铺的正是这些人;只怕挟持承天医院的亦是他们。连自己落到他们手里只怕也会成为筹码,何况锦书一介弱女?辛格拉着锦书飞快的拐进小巷,在曲折的巷子里飞奔。不远处已经传来女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嚎啕。他手心里沁出冷汗,脚下加快了步伐,只盼着能找到暂避之处。 锦书忽然痛苦的呻吟一声,弯下腰去。她的脚踝扭伤了。辛格频频回头焦急张望:“好点了没有?” “不行……”锦书疼的嘶嘶吸冷气,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勉强露出一个浅笑。“我决定回去就给自己装一副机械臂,你说怎么样?” 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辛格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粗鲁的把她拖起来:“忍着点。” 锦书的一声惨叫还没出口,自己已经被背了起来。辛格大步往前走去,路面颠簸,锦书不得不紧紧攀住他的脖子。她静了一瞬,轻轻道:“……谢谢你。” 辛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讽刺她四体不勤,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枪响!锦书低低惊呼,随即紧紧捂住嘴。辛格的额上冒出冷汗,他咬了咬牙,发足狂奔。 锦书安静的趴在他背上,忽然捅了他一下:“你看,那是不是上次那个孩子?” 辛格一愣,不由回头看去,目光正对上那双乌黑灵活的大眼睛:“……” 孩子站在自己家门口,傻傻的看着大哥哥背着大姐姐朝自己狂奔过来。 桑蒂亚带着辛格,灵活的穿过一条废弃的小巷,进了自己家的后院。辛格把锦书放到树荫下的石凳上,桑蒂亚已经牢牢栓好了门。她蹲在锦书面前,好奇地问:“姐姐,你受伤了?” 锦书苦笑:“是呀。”她摸摸孩子晒黑的笑脸,“谢谢你,要不然我们就会被坏人抓走了。”她原以为孩子不懂出了什么事,没想到桑蒂亚思考了一会,严肃的说:“我知道,那些人是想把帝国的人赶跑,他们不是坏人。” 锦书一怔。 对于这份过于善恶分明的天真,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肩上却被拍了拍。辛格用英语轻声嘱咐:“先别说话。” 然后他蹲下去,视线平视着孩子:“可是,帝国也不全都是坏人。上次给你们打的针就是一个那里的老爷爷发明的,他在榄城十几年了,救了很多人的命,你说,他是不是坏人?” 桑蒂亚偏着头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 辛格赞许的摸摸她的头:“真聪明。你爸爸妈妈在不在家?” “妈妈在家,爸爸出门了。”桑蒂亚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哥哥,你喝不喝水?” 得到肯定的回答,孩子飞奔到前面去了。辛格这才吁了口气,摇头起身问锦书:“你饿——怎么了?” 这么温柔的跟孩子说话,还以为他被附体了……锦书收起扭曲的表情,默默的回答:“没事。” “哼。”辛格一屁股坐下,随即惨叫一声跳起来。他低头一看,凳子上有颗图钉。 “……抱歉,”锦书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笑。” 辛格没好气的说:“想笑你就笑吧,没人拦你。” 锦书果然低下头去,肩膀发抖,笑着笑着就有泪流了出来。辛格起初扭过头不理她,忽然觉得异样,回头看时,女孩子还埋着头,水滴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她紧紧咬着嘴唇压抑着自己的抽泣,单薄的肩膀有些神经质的抽动,却生生压住了不肯出声。 “……别哭,”辛格愣了愣,忽然笨拙起来。“我们不是逃出来了吗?别哭了。” 锦书没理他,转身背对着他用力的擦了擦脸,吸吸鼻子。 “如果你不帮我,我大概会死掉吧。” 沉默良久,女孩子忽然低低的说,她的鼻音很重,却不肯回过头来。 “别胡说。”辛格皱了皱眉。“这里没人会死。” 锦书低下头,用手盖住了眼睛。一缕散开的头发被雨水粘在颈后,显得格外软弱。 “刚才那两次,如果只有我一个,我肯定逃不过去……谢谢你。”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轻声问:“你为什么会帮我?” 辛格与她怔怔的对视半晌,只得慢慢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39夜未央(2) 绿树深深的蝉鸣里,锦书惨然一笑。“不知顾老师怎样了。他心脏不好,我真怕……” “这你倒不用担心。”辛格反倒释了口气,安慰她,“顾老师是皇太后的堂弟,一定能安全救出来。放心养你的脚是正经。” 锦书蓦然转过头,惊愕的菱唇微张:“你说顾老师他……” “你不知道?”辛格也是愕然,“当然,我个人觉得提这种裙带关系是对顾老师的不尊重,但亲属关系毕竟是不能否认的吧?” 锦书忽然有些结巴:“那……沈……我是说,皇储和顾老师的关系是……” “顾老师算是他的表舅公,皇帝的表舅。”辛格挑了挑眉,淡淡说。“血缘关系比较远,但按你们的说法还没出五服,该算的是皇室近亲,所以我才说他没有危险。” 锦书抬头看向云层覆盖的天空,不知为何有点发冷。 那么那位在办公室养了一群果蝇的顾院士,其实是她的爷爷辈了?顾院士和约瑟夫教授年纪相仿,私交不错,那么其实她该叫老头“爷爷”对吗……为什么莫名奇妙的降了一辈?但其实她是老头的嫡传弟子,所以她其实比沈斯晔高一辈? 她有更多的忧虑没有说出口。许清如他们怎样了?有没有逃出来?那天遇到的吴隽呢?他是总督府的武官,大概首当其冲受到了冲击…… 等到桑蒂亚带着父母过来,辛格便与他们以土语攀谈。不过说了几句,锦书就发现那对夫妻对辛格的态度骤然恭敬,妻子双手合十触额,恭谨的退出房门;丈夫则微弯着腰听他说话,但听完了,却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辛格眉头微皱,轻轻颔首。他沉吟片刻方对锦书道:“他们说,现在全榄城都不通电话。外面很乱,我们可以在这里暂住一阵,等风头过去再回去。” 锦书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这时想打电话报平安是妄想,点点头:“嗯。” 桑蒂亚家里房间少,孩子又多,女主人勉强收拾出一间上房来。但据辛格表示,在榄城这其实已算是中产之家。木床上铺着竹席,蚊帐打着不少补丁,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电灯。看女主人忙着收拾房间,锦书便拖着自己还没好的脚,过去帮她擦桌子。 “这可不行。”女主人连忙把抹布抢过来,用不太流利的国语说:“我来收拾,您坐着就行。”一壁对她略有腼腆的一笑,为生活压迫而过早衰老的脸上,还隐约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妩媚生动。女主人把锦书扶到椅子上坐稳,返身去干活,时不时有些好奇的偷偷注目她。偶尔触到锦书的目光,就赧然一笑转过身去。 虽说秋分已不远,但低纬度的榄城太阳落得很迟。吃完晚饭(锦书已经不敢关心自己喝的水了),天空仍然是白亮的,浓密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将惨白的光抛洒在大地上。锦书搬了个小凳坐在院里乘凉,又翻出黑巧克力送给桑蒂亚,孩子欢天喜地的跑走了。 手机在昨天就丢了,好在电脑还在。锦书把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很不抱希望的试着连了下无线网络,然后叹了口气,把电脑合上。 她望着那个苹果logo,有些茫然。 在一天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变乱后、在这个几乎与现代社会隔绝的地方,若非那盏昏黄的电灯,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经虫洞穿越到了十九世纪。 ——那个混乱的、战火纷飞的、殖民地战争频发的十九世纪。与她所习惯的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竟是隔着如此遥远的一段距离。 夜里蚊子多如牛毛,锦书只得早早回屋休息。 鉴于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锦书与辛格面面相觑了一会,辛格急急转身去找女主人。女主人很快跟着过来,弄明白情况才惊讶道:“您……她……这位不是少夫人么?” 锦书本来正坐在床沿小口小口的喝水,猝不及防一下子被呛到了。 辛格像是被鸡蛋噎到了喉咙。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半晌方僵硬道:“我想你们弄错了。她不是我的妻子。” “那就是已经订婚了?这么般配,恭喜恭喜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6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6部分阅读 恭喜恭喜!”女主人双手合十一脸赞叹。辛格默默地阵亡下来,锦书只好放慢了语速亲自解释:“我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是他别的什么人,我只是他的同事,我们在一起工作——” 女主人冲她露出一个暧昧笑容,俏皮地点头道:“我明白~”她最后还是找来一张简易的竹床摆在窗下,笑嘻嘻的看了一眼那两人,退出房间顺便关上了门。 锦书默然呆立了一会,去把门打开了。倒不是什么君子不亏暗室,这种天气没有空调还关门会闷死人。辛格手足无措的站在房间正中,尴尬道:“那个……抱歉啊。” “算了啦,一场误会。”锦书把蚊帐卷起来,等了一会发现他还在原地,只好亲切友好的问:“你能先出去等一会么?我要换衣服。” 辛格匆忙的点点头,脸上有点发红,背影僵硬地几乎是逃出门去。锦书立刻灵敏迅速的拿毛巾和凉水擦了擦四肢,皱着眉头把脏衣服穿回去,在床上躺下,放好帐子。 她几乎沾枕就睡着了。 次日醒来时已经一天阳光。锦书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四肢酸痛。辛格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竹床上和昨晚一样干净如初。 吃完早饭,男主人自告奋勇要出去打听情况,女主人忙着做家务,锦书就陪着桑蒂亚玩,才知道孩子的名字在土语里意思是“夕阳”。 学校被迫停课,桑蒂亚只能在家里做作业、照料弟弟妹妹。孩子拿出以前不懂的问题来向锦书请教,锦书讲了半上午的什么相向相遇时间速度,终于口干舌燥濒临崩溃,只好换辛格讲解基本英语语法。 锦书掐了一个葡萄扔进嘴里,觉得反正也是闲着,就开始往胳膊上涂防晒霜。 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不成?辛格瞥了她一眼,转头温和地对桑蒂亚说:“来,跟着我念——she is a idiot,idiot,idiot” 乖巧地把单词重复几遍,桑蒂亚问:“哥哥,idiot是什么?” 辛格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上扬的波动:“就是笨蛋。” 锦书装作没听见。她才涂完一只胳膊,男主人就喘着气冲了进来,扶着门框喘息半天才心有余悸道:“街上都开进来坦克了!一队队全是当兵的,说是下午要强攻总督府和医院,还说皇上下了旨意,凡有反抗格杀勿论……” 锦书与辛格默然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这一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帝国作出反应,如今,该是巨龙按下利爪的时候了。 白天就有零星枪声。到午间,枪声忽然停止下来,像是最后毁灭打击前的宁静。女主人趁这个时间做了午饭,锦书食不甘味的喝了碗汤,就坐到檐下发呆。 “在想什么?” 辛格不知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来。 锦书轻轻摇头。“……我觉得,好像身处1945年春天的德累斯顿。” “怎么不是四零年夏天的燕京?”辛格一哂,拿了根草棍在地上随手划来划去。“还是不想承认,你们也有过被轰炸到不能还手的历史?” 提到这个敏感话题,他的语气并无恶意。锦书没反驳,抬头望向连绵的低矮屋脊。泥制黑瓦被骄阳晒的似乎有烟尘蒸腾,掩映在房前绿树、檐上青草里,本该有生意盎然的喧哗,此时只余死寂,除了偶尔在墙头上跃过的觅食野猫,四周毫无生机。 良久,锦书才轻轻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忻都。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这里能变得好一些。” 沉默片刻,辛格倚到墙上,抬头望向天际漂浮的云朵。 “希望到那时,我们不会处在彼此敌对的立场上。” 锦书低头莞尔:“那你认为我们现在是敌对么?” 她没有得到回答。 因为炮声响了。 ——下午两点钟,帝国军队调集十七架坦克、四十余架直升机,开始强攻总督府;与此同时,谈判破裂,特种部队开始进攻承天医院,试图拯救被困的上百名医护人员。国防大臣、陆军副帅亲自指挥,并通过卫星向国内实时直播实况。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役。 锦书事后回想起那天下午,只记得那种恍如隔世的战火硝烟。 帝国为控制局势,投入了邻近殖民地的一个旅,除了攻打总督府和医院,还有很大一部分投入了激烈的巷战。主人一家连同两个不速之客都坐在正房里,头顶上时不时有各种飞机呼啸而过。三个男孩都是六七岁不谙世事的年纪,趴在窗前兴奋的哇哇大叫,还扳着手指数飞过了多少;大人们却俱都相对沉默。 总督府方向隐隐有炮响。不多时,本来稀疏的枪声忽然密集,逐渐往这边转移过来。锦书只得拼命催眠自己,告诉自己这和以前玩过的真人野战游戏一样只不过是幻觉。最小的婴儿大哭起来,女主人怎么都哄不住。枪声愈发清晰,竟有一枚子弹穿过厚厚的木门,钻到了葡萄架上! 女主人尖叫一声,浑身颤抖的搂住婴儿,大眼睛里满是恐惧。桑蒂亚紧紧缩在锦书怀里,小手冰冷,一声不吭。温热的小小身体似乎给锦书注入了些勇气,她颤抖着把孩子的耳朵捂住,让她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别怕……” 一语未竟,一架小型战斗机忽然迎面而来!锦书反应过来时,只看见窗外的飞机以下一秒就会撞到屋檐上的姿态轰鸣擦过。桑蒂亚哇的哭出声。锦书死死抱住她。从未如此绝望,与死亡擦肩而过原来是这样?她都惊讶于自己的心脏坚强,竟然还没昏死过去,还能脑内空白的直直盯着天空。 枪声仍未停止。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忽然有一双手安抚的压住了她的肩膀。锦书迟钝的抬起头,茫然的看着辛格:“……” “别吓傻了。”辛格的语气里依旧有淡淡的刺,“害怕就把耳朵堵起来。” 锦书示意他看自己捂在桑蒂亚耳朵上的手,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气,让她一点都不想开口讲话。 又一架飞机轰然掠过,她的视野忽然被挡住了。 那只手温热干燥,与锦书满头的冷汗迥然相异。锦书怔了怔,甩甩头:“放开。” 辛格没有松手,一言不发的站在她们身后。锦书只得腾出一只手,拨开他。 “你不害怕?” 锦书摇头。虽然仍旧指尖冰凉,她却固执的看向天空:“我宁可看清楚。” 她从小就不习惯逃避危险。小时候去迪斯尼坐过山车,同车的孩子们闭眼尖叫,她尽管也怕的要命,却硬是咬牙睁着眼玩完全程。还有什么,是比危险擦肩而过但自己却不知道更恐怖? 辛格沉默着放下手,仍立于她身后,声音里不知是嘉许抑或是其它: “你比我想象的要勇敢。” 40夜未央(3) 枪声直到黄昏时仍未完全停止。一旦彻底天黑,帝国士兵将陷入敌暗我明的不利境地。尤其是在巷战当中,他们远远不如当地叛军熟悉地形。眼看暮云漫天、夕阳将沉,双方似乎都意识到了决战在即,拼杀愈加激烈,枪声听的锦书都陷入了麻木,她机械的数着每分钟有多少响,数到最后,终于放弃了无谓的努力。 又有飞机在空中盘旋。锦书已经疲倦的不想抬头看了,她肩上的手忽然猛地一沉! 锦书讶然回头,却只看见辛格死死盯着天空:“苍隼17?” 锦书对飞机型号一无所知。但辛格的声音像是被石板挫过,低沉沙哑。 “你们军方的轰炸机,也来了。” 满载炸弹的飞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施加足了威慑。叛军犹如困兽之搏,尽管逐渐落于下风,却一直未放弃挣扎。有那么几次,锦书并不怀疑会有炸弹丢下来,在他们头顶上方爆炸。 然而终究没有。 终于,在夜幕完全落下之前,枪声慢慢停了。由密集,而稀疏,而悄然无声。 凶悍的叛军,终于不敌装备精良的帝国军队。 夜色已深,但他们不敢开灯。白天枪林弹雨,此时却只有夏虫一声接一声的鸣歌,左邻右舍安静的毫无声息。锦书绷了一下午的弦终于松下来,才觉得自己手脚都在发软。桑蒂亚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几个孩子白天受到了太多的惊吓。但在榄城大概不会有事后心理干预措施。看着几张犹有惊恐残留的稚嫩小脸,锦书只能默默地希望他们不要留下过多的阴影。 因为房间里过于闷热,男主人只得把木床拖到了院子里。晚饭都没顾的吃,这一白天的精神刺激可不小。主人们道了声罪过,睡到了最外面的草席上,把靠里的两张竹床留给他们,很快起了轻微鼾声。 把打满补丁的蚊帐勉强支起来,锦书翻出半盒清凉油,在四肢上细细匀开,清凉与火燎的感受奇妙的合二为一,她犹豫了下,还是没敢往眼皮上抹。在这靠近北回归线的亚热带露天睡觉,所需的勇气可不是一点半点;但她这时已经淡定了。经历了这一白天,以后什么恐怖电影大概都再也不能吓到她。 她在半夜从噩梦中醒来。 锦书捂着心口喘了几口气,心脏仍止不住的砰然狂跳。梦的意象已渐渐淡了,但残留的痕迹仍然刻画在脑中。身边并排的竹床上空空如也。蚊子在耳边轰鸣,锦书挣扎着爬起来补清凉油,回头时刚好与辛格四目相对。 他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上去一夜没睡,眼睛里无星无月,一片黑寂。有几只萤火虫围绕着他上下飞舞,微弱的的黄绿色荧光星星点点。幽浮而悲伤的气氛环绕着他。锦书迟疑片刻,走过去并肩坐下。 强烈的薄荷油味道让他打了个喷嚏,辛格皱皱眉没说什么。锦书倒吓了一跳,挪开一点:“……抱歉啊。” “没必要。” 有些尖锐地回答她,辛格苦涩的低笑,忍不住悲愤茫然。“弱国子民不如鸡犬,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道歉?我们再怎样反抗,还是无法得到你们早就有的那些……” “可是你和他们并不一样。”锦书蹙起眉,轻声说:“你不也希望早点停火么?” “如果是我们赢了呢?”辛格冷冷反问。“你还会这样想?” “不管是谁赢了,受害人不都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沉默。 “再说,你真的觉得凭那些人就能给你们一个崭新的忻都?你记得上次疫苗——” “够了!” 蓦地一声低吼,辛格肩头微微颤抖地埋下头去,半晌方低声道:“对不起。” 锦书心里五味杂陈。夜风微凉,她抱紧胳膊,仰头看向天际一轮明月。萤火虫漂浮在半空中,看到白玉盘般的月亮,她才恍然想起,今天似乎是旧历中的鬼节。 月色静好,这一夜,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无眠。 次日果然已经完全停火。到中午时分,男主人大着胆子出门打探,回来时便眉飞色舞的描述:满地的子弹壳、街边严阵以待的士兵、通缉令、坦克;夜间要实行宵禁,商店都不营业。不到半天,谋划许久的叛军就已被完全镇压下去。 “我没敢走远,听说总督府地上的子弹就跟蜂窝一样。”男主人啧啧叹惋。“承天医院也打下来了,大夫们都是好人,怎么就没好报?光人质就死了十几个……” 咬紧了嘴唇,锦书与辛格近乎对峙的对视着,片刻各自默然移开目光。 因为夜里仍然实行宵禁,女主人挎着篮子去巷口买了一点菜,免得次日再有不预。锦书坐在葡萄架下给桑蒂亚辅导数学作业,辛格靠在水缸边看蚂蚁,不知在想什么。昨夜至今,他没有对她说一句话,连目光亦是刻意的避开。看到女主人推门进来,锦书便放下书本,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去帮妈妈把菜拎进来。” 桑蒂亚忙跑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菜篮,蹲到阴凉下开始择菜,手法的娴熟让锦书旁观一会儿之后自愧不如。女主人照料完婴儿再过来时,桑蒂亚已经把要下锅的青菜择干净了整齐码成一摞。她歪着头问:“还要淘米么?” 得到肯定回答,孩子兴高采烈地去灶台了。与同年龄的桑蒂亚相比,锦书觉得十岁的自己简直是不值一提。 “这孩子是能干……煮饭洗衣照顾弟弟妹妹都会。”女主人在洗衣板上搓洗着尿布,与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时这样赞叹。“本来念完高小就不念了,这孩子偏不愿意……” 锦书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辛格。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地面,宛如无知无闻。 “……明年春天我们就要去马斯普尔省了,孩子她爸有个叔叔,给我们留下了几亩地。”女主人似乎没有觉察锦书的沉默以对,仍然颇有兴致地自言自语。“……在那边给这孩子找个婆家,过个几年也就能出嫁了……” 见桑蒂亚端着淘好的米盆有点艰难地走出来,女主人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去把盆子放到阴凉地里,到后院里摘点紫苏叶子。” 桑蒂亚显然习惯于做家务,很快跑到屋后去了。望着孩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女主人这才叹了口气,对锦书笑了笑:“说了这些没意思的话,教小姐笑话了。” “……没有。”锦书迟疑了一会儿。“……她要是愿意上学,还是由她比较好吧?” “我们哪能跟小姐比呢。”女主人拢了拢鬓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面上的浅浅笑容并无无奈。“祖祖辈辈都不识字,能读五年书已经是她的造化了……小姐现在还在念书,家里难道没人催小姐结婚?” 因为知道了锦书与自己同龄,女主人的态度比开始时已经随意亲近了很多。锦书无奈地摇摇头。在榄城本地人里,二十五岁未嫁已经是绝对的老姑娘了,女主人看向锦书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小姐这样的人才就是当个王妃也使得,怎么就是没嫁人呢。”随即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戳人痛处,又安慰她不必担心。 锦书忍不住又望了辛格一眼。他仍然一动没动地盯着石板上来回忙碌的蚂蚁。 面对女主人善良而过早衰老的脸,锦书一时亦无力回答她什么。桑蒂亚在这时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她看着孩子充满希冀的眼睛,一时间陷入了深深地茫然。 到下午,就有安民告示出来,贴在巷口。 为了安全起见,锦书借了女主人一条头巾,带着桑蒂亚去看。 几天不曾踏出小院,她只觉得恍如隔世。路上已被清扫干净,但石墙里的弹痕、隐隐的血迹,却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见巷口围着一群人,锦书便一手拉着头巾、一手牵着桑蒂亚挤过去。 身边的百姓议论纷纷,有啧啧战事之惨烈,亦有感慨死者之无辜。告示以双语写成,文笔并不出奇。痛斥叛军、宣扬国威、安抚百姓,这些都不例外;锦书一目十行地读完,目光落在告示后的联名签署上,心跳忽然好像停了一拍。 她紧紧捂住嘴,眼底像是有一股热流涌起,视野模糊了。 她看见了沈斯晔手写的名字。 他也来到了这片土地。名字列在国防大臣、忻都总督之前,算是权力中的一极,也代表着皇室的尊崇。以往清和流畅的行书,在告示上却一笔一划如弓弩蓄势,笔力直透出纸背,仿佛在说:我在这里。 与你在一起。 “一旦有危险,我会立即赶过去,所以别害怕。”她记得这是事变前两天,他半开玩笑说过的话。知道他不能随便参与到政治运行中,她只当那不过是玩笑,笑着回复“那我等着你来英雄救美啊”。那是事变前他们最后一次聊天。 而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平静而洁净无尘的世界就近乎颠覆了。 锦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昏沉沉的被桑蒂亚拖回家的。辛格站在葡萄架下,听见门响,他望过来。锦书只觉得身心俱疲,亦无力与他打招呼;但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了他低低的声音: “何锦书。” 锦书并未回头,只以步履的停顿表示自己在听。她能感觉到他亦是背对自己。声音从肩膀上传来,淡而低沉。“我明天需要回家一次。” 锦书这才有些讶然地转过身来,绕到他的正面。她松开牵着桑蒂亚的手,让孩子得以蹦蹦跳跳的跑开。“你怎么回去?电话和交通还没恢复吧?”外面现在还在半戒严。 “会有人来接我。” 辛格捻灭了一口也没吸的烟,仿佛是厌恶于指尖的烟草味道,他将烟头丢向垃圾堆。 “不超过三天,榄城的戒严状态就要结束了。”以平淡的口吻淡淡作出预测,他将目光移向锦书的脸。“你可以回学校。实验室正在为我们集体补办遗失的护照和签证,财物损失也在集体向保险公司申报。实习期快满了,出了这种事,大概我们的成绩都能得到优。再以及,顾老师也没事。” 是好几个好消息。锦书微微的舒了口气。“都没事就好……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辛格沉默着退了一步,面无表情的倚在夕阳下的葡萄架上。“我不回去。” 锦书愕然。 “家里有些事要处理。”他移开目光。“到时候你自己飞机回美国,不用等我。” 他从未提起过家人和家庭,这是第一次。锦书只得轻轻点头:“好。”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辛格叫住了欲离去的锦书:“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邀请你去我家?” “啊?”锦书怔了怔,“嗯。”那还是暴乱当天下午的事情。 “抱歉我得食言了。”辛格淡淡地说。“这种时候,家里比较乱,也不适合接待客人。倘若你下次还有机会来到榄城,并且不厌恶这里,我会很高兴成为主人。” 虽然心事重重,锦书仍不由展颜一笑:“那么就说好了啊。” 她并没有追问他那些消息的来源。她看得出辛格隐藏着秘密,但揭穿只会让他更加痛苦,锦书并不愿这样做。“我还没有把榄城的特产全尝一遍,将来再来马蚤扰你好了。”像是觉得有趣似的,锦书眯着眼微笑起来:“那时候也许就是明年哦。或许我会继续来这里工作。” 辛格的表情微微柔和了些:“虽然听起来很辛苦,但一言为定。” 漫天似火的暮云下,锦书敛起了笑容。在夕阳里格外黑亮的乌眸里,隐有一丝犹疑。 “你似乎说过……希望到未来,我们都不会处在敌对的立场上。”女孩子微微抬起睫毛,看向因为此语而沉默的人,试探地问:“这句话,还没失效吧?” 辛格挑了挑唇角。“那只是个‘希望’,但我答应你。” 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转身离去,一句话从空气里淡淡的飘过来。 “……如果没有战争。” 第二天一早,就有四辆轿车停到了桑蒂亚家门前。辛格自小院门口踏出,黑衣的管家对他毕恭毕敬行礼,高级汽车在朝阳下闪闪发光,引得街坊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哥哥,你还回来么?”桑蒂亚终于忍不住怯怯的问。话一出口就被父亲忙拍了一巴掌:“没规矩,要叫大少爷!” 孩子傻傻的点点头。辛格默然看向锦书,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无言。他注意到管家疑惑的目光,但并不在意。他还要在意什么呢? 锦书只请他送她到红十字会。她说那里应该有能打到国外的电话,这么多天没有消息,父母不知道该多着急;而且她还不想当失踪人口,那天从榄城高师逃出来,可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那么上车吧,我的姑娘。 再见。 41我欲因之梦寥廓 锦书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皮黏涩,几乎当场扑街。 她与辛格告别后就到了承天医院。红十字会在这里设置了免费救助站。这次帝国军队损失可谓惨重,十数人牺牲,近百人负伤,加上误伤的平民数以千计,医院立刻超荷连轴转。承天医院在事变中严重受损,许多外科医生都受了伤,于是连她都被派上台。 从昨天上午一直到今天凌晨,她上了十四台外伤手术。靠着过硬的外科学功底,倒是不至于出什么差错。只有那些过于严重复杂的手术,她才得去请人代替自己。大家都忙得要死,谁也顾不上换班;终于还是护士长发现了她脸色煞白,才把她赶出去休息。 锦书坐在手术室外的排椅上,盯着对面的墙发呆。太累了反倒睡不着,只是头疼欲裂,太阳|岤一阵阵的跳。承天医院倒是有电话,可根本轮不到她去打——那里从昨天就排着长于三十米的队,想排上至少要两个小时,她哪有那个时间? 思维似乎已脱离逻辑而进入碎片状态,走马灯似的从眼前掠过。这让她的头又疼了几分。鼻端是浓重的药水味道,锦书看向对面雪白墙上的弹痕,一阵恍然如梦。 “何医生?何医生!” 锦书呆滞了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叫自己。她还没获得医师执业资格,不免稍有心虚,抬头笑笑:“有手术?”一边撑着椅子想站起来,却腿软的跌坐回去。 容貌可爱的小护士瞪大了眼睛。“什么手术?我来给你送早饭!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似的,你们不要命,病人还要命呢!” 锦书反应过来,略有不好意思的一笑,双手接过面杯:“谢谢啊。” 金黄的面条浸在褐色汤里,红辣椒和绿葱花被热水激出诱人香气。尽管只是普通的泡面,然而在她困倦劳顿的此刻,再寻常的面条也成了人间至味。一碗面好像几口就吃完了,锦书满足地长长舒了口气。小护士坐在对面吃泡面,也是心满意足的打个饱嗝相视一笑。她善意的说:“病房里还有空床,你去休息休息吧,看你的黑眼圈比熊猫还重了。” 锦书眨眨眼:“我不困。” 小护士撇嘴道:“你们都这样说。”她忽然兴奋起来,神秘兮兮的凑到锦书身边,压低声音问道:“诶,昨天你在不在?” 锦书摇了摇头,掩嘴打了个呵欠:“我昨天上了一整天的台。怎么了?” “真可惜,昨天皇储来了!”小护士一脸神往回味,捧着心口望屋顶。“真人真是好帅啊!他来视察的时候我刚好在,还跟他握手了呢!哎哟那可真是……” “……他也来过这里?” 锦书的声音很轻,若不去看她的眼睛,便难以捕捉到她眼底掩住的一丝动容。 “那当然!”小护士听不得别人质疑自己的偶像,眉飞色舞的比划着,“殿下他事发当天就从帝都赶过来了!按说谁也不会逼着他这样吧?听说人家在前线上是沉稳如山临危不惧,流弹从身边飞过都不眨眼呢!” 她显然是沈斯晔的狂热崇拜者,比手画脚说了半天却不见对方有所反应,不免有些扫兴。“你……”她看见了锦书似悲似喜的茫然,不由怔了怔:“……你怎么了?” 心里复杂难言,锦书只得撑着椅子勉力起身,笑了笑:“我去查房。” 不想遇到的时候总能邂逅,该见面的时候却擦肩而过,这是怎样一种奇怪的缘分啊。 锦书去查房,耐心的解答了伤员的各种问题,又搭手换药。承天医院实在是兵力缺乏,老专家们都上阵为伤员换药,她一个小研究生自然更不必提。脚不沾地的忙到中午,终于体力濒临崩溃,她只得靠在病房外的走廊墙上,困倦不堪的闭了会眼。 神智开始有点模糊。耳畔好像有一个清风般好听的声音,催促她醒来;有更多的声音围过来,嘈杂凌乱。“……高烧……谁认识她?……先送到病房去吧……” 那些声音好像很近,好像又远远地回荡着回音,一波波的侵袭着她的心智。锦书努力地试图睁开眼,伸手抓住黑暗里的那一点光,手却酸软的握不住。在神智完全迷乱前,她用仅存的一点力气狠狠咬了下嘴唇,那点刺痛迫着她睁开眼。眼前身影重叠,她终于放弃了挣扎,松开手,跌进了沉沉的深渊暗夜。 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她似乎仍处在桑蒂亚家的小院子里,恍惚听到辛格招呼她去看天际一道虹彩;但回过头时,她惊觉自己其实是漂在一片凌乱砖瓦上,废墟里隐隐伸出一枝葡萄藤。她似乎没有了实体,但仍然有混沌的意识。直到飘到一片开阔地,才遇见了一样没有脚的同类。有儿童向她投掷石块,穿过身体落在地上,完全没有痛觉。已经成为灵魂了么?望着吓得四散奔逃的少年们,意识仍然是一片白茫茫的,仿佛也并不悲痛,几乎没有清晰地意识,也不知自己将去向何方。 直到她看见立于废墟上的一个挺拔身影。 他被一群人簇拥,在热闹非凡里却显得格外孤单清冷。锦书飘在半空中俯视着他,看到熟悉的眉宇间那一丝忧虑沉郁,心里忽然莫名一恸。 但他看不见她。他们似乎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他的目光穿过她落到更远处。她没有办法与他说话,或者说,她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无形的透明隔膜隔开了尘寰。但在她陷入绝望的飘开时,他忽然抬起头,悲哀的目光准确地看向了她的脸。他向半空中伸出了手。她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小锦。 心口处的刺痛让她的身体猛然下坠。在跌落到废墟的刹那,她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梦。 梦境的残留仍未消逝。窗外已是暮色西沉。触目所及是清冷严整的白,墙壁,被单,窗帘,全部一尘不染;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左手背上吊着点滴,全身却酸软的像被一头大象碾过。迷乱的幻觉已经消失了,锦书眯起眼仔细盯着药瓶,想看清楚配药成分,未果只得放弃。 她觉得疲倦,便重新阖上眼。 这次的睡眠轻松安适了许多。是真正的休息而非痛苦的折磨。再醒来时,手背的针头已经拔去了,房间里没有开灯,角落一片幽微。 这时候病房的门开了,有人伸手打开壁灯。灯光淡雅柔和,锦书仍下意识的抬手遮了遮眼,却听一个熟悉而好听的声音含笑说:“还好,你总算是醒了。” “再不醒,只怕我们的殉国名单上又要增加一个。”那人声音华丽磁性,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悦耳;他走过床边,伸手轻触她的额头,啧了一声:“还有点低烧。” 锦书放下手,正对上一双如桃花灼灼风华的清亮眼睛。 桃花眼的主人皮相极佳,白大褂也挺括干净纤尘不染,全没有别的医生那样灰头土脸。他双手按在床尾,看见锦书有些茫然的表情,便俯身微微一笑:“现在感觉如何?” 锦书耸耸肩,嗓子还有点哑:“就是退烧后的标准反应,不用我背一遍了吧。” 单手托着利落挺秀的下颌,桃花眼轻轻唔了一声,打量了一眼锦书:“你是哪个科室的?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见过你。” 锦书挠挠头,觉得头发几乎结成缕,洁癖不合时宜地发作,顿时恶心的放下手:“我在外科帮忙,不算是你们医院的人。” 桃花眼若有所思地颔首,眉头微皱又旋即舒展,对她春风拂面的一笑:“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按铃。”他走到门口又拔脚回来,冲她伸出手:“幸会,我叫苏慕容。” 锦书懒洋洋的伸手捏了捏:“幸会,何锦书。” 桃花眼一下子被口水呛到了。 “你你你……”他瞬间丢掉了潇洒冷静,颤抖的指着锦书,“你说你是谁?” 锦书眨眨眼,不知何意。苏慕容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他张口结舌了一会,艰难的说:“何锦书?” 锦书双手交握,以不变应万变的挑挑眉:“是我。” 苏慕容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他打量着锦书,嘴里念念有词。终于表面上冷静下来,却说出一句很欠抽的话:“原来你就是让沈三胖连魂都丢了那个女人啊……” 锦书僵硬的瞪着他!“沈三胖?” “就是皇储嘛。三胖是我以前给他起的外号。”苏慕容轻松的摊手,“他排行第三,小时侯又胖,怎么你还不乐意么?好啦我来打电话告诉他媳妇找到了,别再跟丧家之犬似的拉着张死人脸——” “抱歉。”锦书冷冷的打断他的话,“你说我是他什么?” “哎哟弟妹万勿怪罪。”苏慕容笑的欠扁,眼波一挑乱飞桃花。“这次我找到你,他算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愚兄一时心喜就顺口了。怎么打不通?……他一直占线。算了,教他多担惊受怕一会也没什么。” 把手机塞进白大褂口袋,苏慕容笑嘻嘻挑拨道:“喂,你不会心疼吧?没事,那小子最皮实,寻常祸害不到的。” 锦书一阵无语:“……请把手机借我用一下,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苏慕容掏出手机递给她,碎碎的嘱咐:“长话千万短说啊,记住一次只能说两分钟,超过两分要强制掐信号的。” 锦书正拨国际区号,闻言颇为诧异地抬头:“为什么?” “信号中继塔都坏了嘛。”苏慕容索性在床边坐下来,抹了抹额发。“这不临时加了几台,要是大家都抱着电话哭诉个没完就撑不住了。知足吧,前几天根本不能打电话呢!” 锦书不理他,拨通了自家爹妈住处的电话。 “妈妈?是我!……我没事,在医院……不不不,是帮他们做手术,我没事。前几天这里没信号才打不通……您别哭了……我爸呢?心脏不舒服?……告诉他我过几天就能回去——喂?喂?” 信号果然准时掐断了。 锦书把手机丢给他,埋着头擦了擦眼,再抬头时除了眼圈发红已无其他异样:“谢谢。” “我们一家人,还说什么谢谢?”苏慕容厚颜无耻的笑,“弟妹太客气了。” 锦书瞪着他,明明可以义正词严,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苏慕容又念叨半天,终于看看表:“好啦,你好好休息,明天我送你去军事基地。这里人手不足,你在这是添麻烦。”他冲她笑眯眯地欠欠身,刚要带上门,锦书忽然在背后轻轻说:“你是不是干过考古?” “你怎么知道?”苏慕容有一瞬间很诧异,立刻反应过来眉飞色舞:“哦哦,是三胖跟你说过?没错啊!当年我们在洛城掘墓三百座的时候——” 锦书笑着仰面倒下,闭眼挥手:“没事了,走吧走吧。” 42青山依旧 军事基地在城郊。次日一早,苏慕容开着他的越野吉普,拉风轰轰的带锦书沿着主干道风驰电掣直奔城外。他的车想必是有什么特别通行证,尽管路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却一直没有受到阻拦盘问。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半个多小时就到了一处绿树掩映的小山脚下。重兵把守的树荫中,隐约可见建筑群的轮廓。 “喏,你家那位的临时行署就在半山腰上。” 锦书盯着卫兵们的冲锋枪和弹夹,连手指都不敢乱动,脊背下意识的发凉。苏慕容把墨镜推上额头,伸手递通行证给持枪盘查的卫兵,轻松到视若无睹:“别害怕。咱们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何必怕他们?再说你家那位这回好歹也算是代天子临,安保措施不得严点么。何况这山上还有一群大佬在呢。” 说到这里,他的平和语调忽然一变:“他哥一家三口也在。” 锦书眨了眨眼:“是刚有孩子出生那一家?” “不是他还能有谁?”苏慕容恶狠狠一踩油门,好像脚下踩的不是油门而是负心汉的脑袋,不耐烦的说:“别跟我提起他,提他我就来气。混蛋放我姐姐的鸽子,还欠着我一顿打。待会我送你到门口你自己进去就行,我可懒得看见他。” 锦书忽然意识到他口中的“姐姐”所指为谁,只好保持安静,心中却委实不免苦笑,也微微的有一丝困惑。姐姐曾被选定为太子妃,他本人看上去也脱不了花花公子的嫌疑,为什么要留在榄城做医生?想到这里,她悄悄看了他一眼。 真是精致又英气到可以让女人和男人同时深深嫉妒的长相……还有好长的睫毛。这种人,在哪里都会是灿烂夺目的焦点吧?比起他的朋友,沈斯晔要温润而平和多了。他含笑的眼睛忽然在锦书心里浮现起来,莫名的促起了重重的心跳。 变乱初定后的见面会是怎样的,她几乎无法亦不敢想象。 虽然清楚明白地表达出了对前准姐夫的厌恶,苏慕容还是够义气的送她进去。把车停在草坡下平地里,他们沿着石板铺成的山路走了几十步、绕过一丛竹林,一处不大的灰色二层小楼便呈现在眼前。环境清幽宁谧,不知名的鸟儿在芒果林中叫的欢畅,风里飘浮着成熟果实的甜香。锦书猜想,这或许是榄城高官们避暑的地方。 进门时,三十出头的英俊男子恰好从楼梯上踱步而下,手里执着一卷文书正在皱眉沉思。一眼看见苏慕容身边的锦书,他似乎有些诧异:“这位是……” 苏慕容斜着眼望天花板,鼻尖朝天冷冰冰的回答:“你弟媳妇。” 锦书立刻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沈斯煜恍然,“是何小姐?这下三弟该放心了。”他微笑着迎上前,对锦书礼貌地伸出手,眉目安然舒展:“幸会,我是斯晔的哥哥。” 锦书对他印象不差,笑着欠欠身:“殿下早安。” “慕容,”沈斯煜回头含笑招呼,“一起吃早饭?” 苏慕容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呼啸而去。沈斯煜眉宇间似有一丝黯然,须臾恢复常态,对锦书温和地一笑:“斯晔是我看着长大的,何小姐把我当成哥哥也可以,在这里不必拘谨。来,请坐。”他微微欠身,举手投足间倒让锦书想起初见时候的沈斯晔来,不觉心生好感;正要回话,楼梯上又有人走下来,带着一丝笑意问:“有客人?” 锦书一回头,恰看见一位身着米色宽松裙装的美丽女子正缓步而下。沈斯煜向着妻子伸出一只手:“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何小姐。”他挽住露出惊喜之色的妻子,对锦书微微一笑。“何小姐,这是内子。” 因为生产不久,祁令怡的体力还很弱,是以只倚在丈夫臂弯里,用纯熟的国语对锦书笑道:“可见是说曹操曹操到的,我们昨晚上还说起你,没想到今早就见到了。”她拉起锦书的手,细细注目她,略带担忧道:“你气色不太好,是病了么?” 锦书一直在注目这位传奇女子,对比之前电视新闻的褒贬,真人却是意外的亲切温雅。大约是休息不好,她的眼下有淡淡阴影,却丝毫无损于惊人的美貌。锦书顾不得感慨,忙说:“昨天有点低烧,不过已经好了。”她看出祁令怡是真心的关心她。祁令怡摇头叹息道:“可怜的,不过好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辈子的坏运气都用光了,以后就再不会倒霉,阿煜你说是不是?” 沈斯煜咳嗽一声道:“我有时真不知道你的想法都是从何而来。” “我们女人怎么想,你们哪里会懂?”祁令怡嗔了丈夫一眼,“好啦,忙你的正事去,我带着她去休息,你记得赶紧把三弟叫回来。” 锦书痛快地泡了个澡,觉得自己似乎褪去了一层壳;她推门出来,镜子里的女郎脸色终于恢复红润,不再是半死不活的模样。祁令怡正坐在外面美人榻上看书,一见她出来便笑道:“好,好,如脱胎换骨矣。” 祁令怡的头发方才是随意散在肩头的,这时却按照汉家已婚少妇的样式挽起发髻,是见客的礼节。她掩唇一笑,复又抱歉道:“我们当时出来的仓促,只能委屈妹妹先穿我的衣服了。好在这件我还没穿过,妹妹觉得还合身吧?”她走过来,为锦书理理衣领。 锦书微笑:“很合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7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7部分阅读 ,不过我撑不起胸口。” 这句话颇为巧妙的绕弯子奉承了她,祁令怡莞尔:“撑不撑的无所谓,横竖三弟喜欢。”她打趣地看了锦书一眼。锦书抿了抿嘴,红着脸扭过头去看窗外,不肯回答。祁令怡大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我带你去看看我家儿子。” 她牵起锦书的手带她上楼,一壁轻轻叹气:“我们几年之内是不打算再生宝宝了,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呢?” 锦书茫然了一会,慢慢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真是又羞又恼。“没影的事,他跟你们胡说些什么了?”好像人人都把她当成他的女人,这种误会到底是从哪来的?锦书涨红了脸,心下也不知是羞恼还是别的什么,连耳朵尖都烧成了红色。 祁令怡走到一间房门前,轻轻转开门扭走进房间:“他没说什么。” 她含着笑意,深深地看了锦书一眼,“只不过是事变当天就请缨过来,冒着冷枪的危险到前线去,亲自主持物资发放,四天四夜没合眼而已。” 耳畔的热度尚未消去,锦书已怔住了。祁令怡看了一眼她复杂交织的表情,心下一笑,俯身把正在吃手指的儿子小心抱起:“乖宝宝,妈妈抱一抱。”她柔声哄着婴儿,状似随意的道:“三弟非常喜欢孩子。” 锦书咬了咬嘴唇。“我想你们大概误会了什么。”她双颊通红地试图辩白,“我跟他没什么固定的关系,但别人似乎对此有一种错误的认知……” 祁令怡笑着看向她的眼睛:“那你能说你对他一点喜欢都没有?”她看向哑口无言的锦书,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握了握她的手: “三弟是个好男人……如果只是因为他的家庭,对他不公平。” 祁令怡要哄着宝宝睡觉,锦书有些恍惚的独自走下楼。沈斯煜正在沙发上看时政报纸,听到脚步声,他回头一笑:“三弟总得待会儿才能回来。他去了军港,那里屏蔽对外手机信号,我也联系不上他,何小姐不必着急。” 锦书默默地点点头。沈斯煜看她的神色,大概就能想象到妻子和她说了些什么,心里不由暗暗一叹,神色愈发温和:“能否占用你一点时间?我有几句话想告诉你。” 锦书回过神,笑笑:“您请随意。” 珍珠白丝绸长裙剪裁合体,光泽柔和的裙摆宛若一朵马蹄莲,女孩子谨慎的端坐着,并未意识到自己宁静的美感。沈斯煜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面上却不露出,微微笑道:“榄城出事之后,我的姑母、弟弟、两个妹妹都让我想办法找到你的下落。姑母让我去找哈佛大学的高材生,大妹让我找妹夫老师的女儿,小妹让我找她最好的朋友。” 他漫不经心的笑笑,端起杯子。“至于我那很难说成器与否的弟弟,疯了一样让我找他的心上人,更是在第二天就不惜代价亲自过来。” 锦书沉默片刻,只得避重就轻。“您的姑母是……” “瑞平长公主。”轻轻啜饮一口红茶,沈斯煜饶有兴致的看她,“当然,这样说你可能不知道,但你应该还记得世卫组织的克拉莉斯博士吧?” 锦书缓缓倒吸一口气,失声道:“是她?” 沈斯煜颔首道:“对。受舅公的影响,姑母早年就投身医学。她多年在国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身份影响正常工作,才对外只用dr cloris shen的名字。” “这个好像是我爸的初恋,好像都想要结婚了,后来不知怎的又没成……” 兰迪的话轰然响起,锦书觉得自己像被一道响雷击中,一时说不出话。这世界到底还有多少互相勾连的亲戚关系是她不知道的?一个终身不嫁,一个黯然另娶,那么教授对帝国皇室殊无好感,当年是受了怎样的刺激? “我的大妹华音如今在日内瓦常住,她丈夫柳文琦当年曾是令尊在燕京大学执教时的学生。”沈斯煜微笑道,“令尊爱女心切,便托到了华音,华音才来找我。她并不知道你与三弟的事情,我也没有告诉她。我想,你暂时大概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罢。” “……谢谢。”锦书牵了牵嘴角,心下五味杂陈。 沈斯煜温文尔雅的一笑:“那倒不必。不过我还有一件事。”他端起精美的手绘骨瓷茶杯,似笑非笑道,“何小姐,据我所知最迟明年年底,皇室就要为三弟遴选太子妃了。” 下意识的坐直身子,锦书语气里有些戒备:“我认为这与我没有太大关系。” “那你是愿意看着他另娶别人呢,还是愿意他抛弃未婚妻来找你,落得一身骂名甚至辞职?” 他看见锦书咬紧颌骨深呼吸一下的样子,虽然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就控制住了情绪。“有我的前车之鉴,恕我直言,这第二种情形基本不可能再发生一次。” 沉默了一会儿,锦书抬头直视他,神色近乎决然:“是不是太子妃与我并没有关系。即使我对他有好感,也不是因为他的皇储身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 她停顿下来,平息一下呼吸。女孩子的脊背挺得笔直,清澄目光里没有一丝退缩。“至于将来如何,我也无法保证。您弟弟怎样想我不清楚。但我至少不会让他效仿您的榜样,这个您可以放心。” 沈斯煜听到对自己的暗讽,反倒释然地笑了:“这就好。”他抬了抬眼镜,有微妙笑意从唇边溢出来。“三弟果然没看走眼,方才我的话如有不恭,还请何小姐谅解。我虽不再担任公职,但仍然是他们的长兄,总会盼着他好。” 锦书此时再也不敢掉以轻心。在温和外表之下,眼前的年轻男子其实曾当过二十多年皇储,他比起沈斯晔只会有更深的城府。她微微点头,轻声道:“我能理解,没关系。” 祁令怡在这时端着两杯冰激凌走下楼梯。大概听到了他们此前的对话,她把冰激凌端给锦书,嗔怪地说:“你在胡说什么?三弟不是小孩子了,何家妹妹又是他心尖上的人,自然会有他的打算。你可别在这里棒打鸳鸯。” 沈斯煜接过碗,莞尔一笑。“我们不是没经历过,怎么会去逼三弟?”他看向对面埋头挖冰的女孩子,意有所指。“该看清自己内心的时候,就不要迟疑。” 祁令怡倚在丈夫肩上,无意看了眼窗外,轻轻惊呼一声:“是三弟!他回来了!” 锦书猛地转过身看向窗外,却只看得到汽车扬起的一溜烟尘。她的心开始急促的跳起来,耳畔已经传来熟悉的清朗声音:“把这份报告副本传真给陛下,另外代我联系梁总督……” 沈斯煜推了推眼镜,忽然露出一个孩子气的恶作剧微笑,悄声对妻子笑道:“他可不知道何小姐在这里。” 祁令怡睁大眼睛,没好气的咬牙拍了他一掌:“你就不怕他激动之下出什么岔子?” “没关系。”沈斯煜注目锦书一眼,低声在自己老婆耳边笑,“我们且看戏,能见到他真情流露的时候可不多,这些年我也没见过几次。” 大门打开,一身戎装的沈斯晔大步踏进门来。他把军帽挂在衣架上,一边解自己的领扣一边皱着眉头嘱咐罗杰:“告诉总督府,我明天行程改成探访伤员。免费发放的药品快不够了,让他尽快——” “三弟!”见他没留意这边,沈斯煜只好扬声笑道,“你看这是谁?” 沈斯晔这才注目会客室,当即呆住了。他抬了抬手,仿佛害怕打破自己梦境似的又硬生生把手放下,目不转睛看着已经红了眼圈的锦书,嘶哑道:“小锦?” 隔着半间起居室,锦书仍然看得见他凹陷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军服上蒙了薄薄灰尘,他看上去又憔悴又消瘦。她茫然的站在原地,轻轻说:“是我……” 沈斯晔像是猛然醒悟,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他紧紧箍着她的腰,用力的像是要把她捏碎,全身都在颤抖:“你回来了……”话里带了丝颤音,满是失而复得的悲欣交集。一贯冷静温文的人,如今却语无伦次。沈斯晔剧烈的喘着气,把脸颊紧紧贴着锦书的额头。锦书被他拥在怀里,呼吸有点困难,不得不踮起脚尖。有一滴水溅落在她的额角。伸手沾去他睫毛上的一点水滴,锦书仰面看着他,眼角已有泪水盈积:“斯晔,我——” 一语未竟,她的唇忽然被他强硬地吻住了。 似乎有无尽的感情被强自克制了太久,而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仿佛有电流自唇上划过,锦书心里轰然一声,霎时变得一片空白。她抿着嘴,茫然的由他在自己唇上辗转,侵犯着未经探索的芬芳禁区。像是不把担忧思念都倾泻出来就不能解恨似的,她的肩膀被他用力捏的生疼。痛觉找回了她的少许清醒,她想推开他,但手臂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终于锦书闭上眼睛。 或许,只是柔弱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 沈斯煜是知道弟弟如今的坎坷情路的,断没料到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不由有些非礼勿视的尴尬。他以目光示意出去回避,祁令怡擦擦眼睛,乖巧的靠在他臂弯里悄无声息离开,把私密空间留给那一对。 出门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年轻的军人紧紧抱着自己的爱侣,黑色军装与曳地的白色长裙一刚一柔,刚烈里带了缠绵悱恻。真是动人的一幕。 “孩子他妈?”沈斯煜轻笑,“我猜,宝宝过不多久就能有个弟弟妹妹了。” “孩子他爸。”祁令怡翘起脚尖,眉眼弯弯的亲了亲丈夫的下颌,“可我觉得,不会那么快呢……” “那我们就自己努力吧。” “……” 43一百问(待续) 主持人:观众朋友们,欢迎回来!我是本期节目的主持人,本期的嘉宾是(类似圣子降临的音乐响起,皇帝和何皇后的大幅照片被投影到屏幕上,观众们开始尖叫)我们伟大的、光辉灿烂的二位陛下!(现场欢声雷动,主持人不得不怒吼)有!!!请!!! (皇帝夫妇携手登台,皇帝穿的是军常服,表情颇为严肃。何皇后则看上去很轻松。) 主持人:(拎起裙角行屈膝礼,笑容灿烂)陛下,午安!两位陛下能不远千里、不辞辛劳来到我们100问节目组,实在是让我们栏目上上下下蓬荜生辉,不胜荣幸,诚惶诚恐,如沐春风…… 皇帝:你能不能少说两个成语? 何皇后(微笑):夏天一到他就会脾气变坏,请千万不要介意。 主持人:还是皇后陛下您体贴人,不像那位…… 何皇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主持人(汗):您这是在形容皇帝陛下? 何皇后高深莫测的笑了笑。 (皇帝头上出了点汗,想解开军装领口,又觉得不妥):你们节目组怎么连个空调都不装? 主持人装作整理话筒没听见,心说:不这样哪能营造待会脸红心跳的效果啊…… 何皇后(微笑):陛下和我晚上还要出席一个招待会,没什么的话,采访可以开始了吗? 主持人(赶紧点头):是是,马上开始(想递给皇帝一个麦,被瞪了一眼,讪讪的缩回手)电视机前和现场的观众们,我们现在是在“夫妻相性100问”之特别节目——专访帝国最高夫妻的直播现场,下面我们的节目马上开始。 (现场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主持人:请问您的名字? 皇帝:沈斯晔。 何皇后:何锦书。 主持人:您二位的年龄? 皇帝:30。 何皇后:快要到29岁了。 主持人:您二位的性别? 皇帝(微微皱眉):男。 何皇后:他是男的,可我有时觉得他穿我的衣服也不难看。 主持人(大惊):陛下您还有这种癖好?! 皇帝(压抑着暴走的冲动,深呼吸):那是有次在她实验室我穿了她的白大褂帮忙!!! 主持人(战战兢兢):陛下息怒,息怒,这是现场直播……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呢? 皇帝(平息了一下心情):比较认真。 何皇后:我一直认为我自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 主持人(心说,其实差不多正好相反):那觉得对方的性格呢? 皇帝(看着妻子,神色柔和):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何皇后:就像他的ab血型一样,很两面。温柔起来是真温柔,暴躁了也很可怕。(皇帝咳嗽) 主持人(选择性无视):请问两位陛下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呢? 何皇后(看见丈夫仍在咳嗽,于是回答):帝国驻美大使馆,当时我去看望父母,不小心滑了一跤,被他扶住了。 主持人:哪年?您要知道,二位宣布订婚的消息实在太突然,帝国上上下下都很好奇。 何皇后:我们结婚的前年。 主持人(大兴奋):哦哦!原来那么多年了!那您二位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何皇后:很体贴,有礼貌。 皇帝:……那时候我对她没什么深刻印象啊,假如当时有什么想法,也该是“怎么这么不小心”之类。(笑) 主持人:那您后来对她的印象是什么? 皇帝:秀外慧中,但滑的像条鱼。 何皇后:蕴恶劣于不动声色之中。 主持人:……您二位喜欢对方那一点呢? 皇帝:(沉默) 主持人:……陛下? 皇帝:……这么一想还真的不好说,不过爱情的产生难道需要理由吗?不论是优点和缺点,只有二者具备才是真实的她,我并非因喜欢她身上哪一点特质才喜欢她的。 主持人(心道这是偷换概念,但不敢言诸于外):皇后陛下呢? 何皇后:我也不知道具体喜欢他那一点,但好上了就是好上了,何必纠结那么多。 主持人:……您有没有讨厌对方的地方呢? 皇帝(抢先回答):这并非讨厌,但让我一直很无奈——她自己想不清楚时,会对来自我的示好态度暧昧,而且很不主动。 主持人:皇后陛下呢?有没有讨厌陛下的地方? 何皇后:虽然知道他是好意,但他有时会将他的意志强加到我身上。 皇帝:如果不这样,你今天就不在这里了。 何皇后:如果你不那样做,或许我已经拿到格物奖了也不一定啊。 主持人:……二位淡定,淡定,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皇帝:我们两个很和谐。 主持人:不要偷换概念啊陛下,河蟹和相性好它是两码事…… 何皇后(干脆的):很好。 主持人:还是皇后陛下爽快,平常都怎么称呼对方? 何皇后:平常我叫他阿晔,正式场合叫他陛下。有时候我生气了,也会叫他陛下。不过那种情形(笑)想来总会带一点威胁语气。 皇帝:小锦。 主持人:正式场合呢? 皇帝:登基仪式上我照样叫她小锦,也没人说什么。我认为那次已经足够正式了。 (主持人欲言又止) 何皇后(善解人意的问):你似乎想说什么? 主持人(一咬牙):能不能透漏一下,两位在卧室怎么称呼对方? 皇帝(脸色不善):这与你有关系么? 何皇后:在卧室不就是平常么。还是之前的叫法。(笑)当然某些时候另当别论了。 主持人:那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呢? 何皇后:我觉得这样就好,再说他如果称呼我太肉麻,连我都受不了。像“我的小甜饼”(现场大笑)之类,真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啊。 皇帝:我希望她能多称呼我为darlg,或者其他表示亲密关系的称呼。 何皇后(表情有一点惊讶):你从来没说过……在能接受的程度之内我会考虑改变一下。 皇帝: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亲爱的”这三个字! 主持人: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哪一种? 皇帝:她是天鹅和猫的混合体。 何皇后:动物园里的狮子。 主持人:……为什么是“动物园里的”狮子? 何皇后:天生的王者,很懒但是捕猎能力一流,因为被人类供养起来,所以不必辛苦捕猎。可是在那样狭小的环境里,几乎所有的工作就是被人参观,大概不会很愉快。(笑)当然不包括狮子本性里恶劣的部分,像懒惰到完全不做家务之类,他还是很勤快的。 (她的冷笑话似乎没起到作用,现场一片寂静) 皇帝(神色复杂):其实我不觉得什么……如果不去承担相应的义务,会让我良心不安。 何皇后(微微笑):所以我爱你。 (逐渐响起掌声) 主持人:大家安静!安静!(现场静下来)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什么? 何皇后:是我能送的,还是我希望送的? 主持人(汗):您还有什么送不起的礼物么? 何皇后:我想送他希望拥有的生活。 主持人:是什么样的?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天子富有四海,还有什么职业比“职业皇帝”更好? 何皇后:(笑的有点苦涩)如果兄长当年没有辞去皇储的职务,他现在大概会生活的更符合自己的意愿。 皇帝(表情复杂):……这是命运的安排。 何皇后:可你总是把“自己要承担的责任”与“命运”混为一谈。 皇帝:我的命运就是承担责任。 何皇后:问题是你当时并非没有退路啊。 皇帝:我还能怎么样?把责任推给嘉嘉?那年因为大哥的婚姻,皇室支持率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我别无选择。 何皇后(抿了抿嘴):我知道。 主持人(此前一直不敢插嘴):……好了好了,回到我们的问题上,二位最想得到来自对方的什么礼物? 皇帝:我要求很低,只要她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 何皇后: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不过还是很怀念结婚前出门不会被围观的生活。 皇帝(有些歉然):小锦,我责任在身,所以不能…… 何皇后(安宁的微笑):只是怀念。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会后悔。 主持人:至今为止,二位收到的来自对方的最有意义的礼物是什么? 何皇后:(从脖子里拽出一条项链) 主持人:(回头向着观众)是一条镶嵌红宝石的白金项链。对您而言有什么纪念意义? 何皇后: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件礼物。还是他在读博士期间用奖学金给我买的。 主持人:等等,我想起来了。您在婚礼上是不是也带着它? 何皇后(笑):是。 主持人:怪不得,我记得您那时全身上下的珠宝首饰里,最不起眼的就是这一件,果然是有特殊意义的啊。(转向皇帝)您呢? 皇帝:她自己。 (何皇后向丈夫投去困惑的一瞥,皇帝似笑非笑。她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微红扭过头) 主持人:……容我问一句,您对对方有什么不满么? 皇帝(斩钉截铁):没有。 主持人:哦?态度暧昧也不算? 皇帝:她现在不暧昧了。 主持人:而且恋爱的过程里互相揣摩对方的心意,事后想来其实也很有意思对吗? 皇帝(微笑):是的。 何皇后:这个问题重复了。 主持人:有没有认识到自己让对方不快了呢? 皇帝:她会陪着我一起忧心,不过大部分时间会想办法安慰我。 何皇后:没关系,我不介意。(笑)我的问题我意识到了,其实我们还为此吵过一架。 主持人(眼睛一亮):能否为我们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呢? 皇帝:那时候她答应当我女朋友,虽然没有明说,但很明显的表现出来对我们的未来没有信心;不仅不肯正视现实,居然还在矛盾产生之后溜到纽约去了。 主持人:如果是去反省…… 皇帝(哼笑):是啊,她去迪斯尼反省,反省完了还去曼哈顿第五大道进行了“自我改造?研修”之旅呢。 主持人:……二位的关系到达什么程度了呢? 皇帝:该做的都做了。 主持人:不该做的也做了? 何皇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是夫妻关系,你说还有什么是不该做的? 主持人:……好,第一次约会在哪? 何皇后:牛津大学里的某家咖啡馆。叫……叫什么我不记得了。(笑)当时又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皇帝:(悻悻的)当时她被导师派到英国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她去使馆的时候刚好我去视察。要不是我看见她,估计她还不想理我。 何皇后:那时候我理你,不是找拍是什么,记者都在门口守着呢。 主持人:两位当时谈了些什么? 皇帝:当时我对物证技术很感兴趣,于是向她请教了一点医学和生物化学方面的问题。 何皇后(回忆起往事,笑)当时我们就在那种风景如画的地方讨论这些大煞风景的东西。后来我们还合写了一篇法医学论文,发在一本核心期刊上。 主持人(拭冷汗):二位神经真是强健。当时的气氛呢?很和谐? 皇帝:在讨论前她还只是把我当作普通朋友,讨论过程中她发现我不是纨绔子弟,所以对我态度亲近了些。 何皇后(无辜的远目):话说回来,我似乎就是从那次开始对你有一点喜欢了。 皇帝:当时我们争论的很激烈,外人看到估计会以为是情侣吵架。 主持人:没把警察招来? 何皇后(笑):没有,进行严谨的科学探讨而已,没他说的那么夸张。 主持人:好,那时候进展到何种程度了? 何皇后:除了坐着聊天,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发生。准确地说,我并不认为那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不过他请我喝了杯苏打水,还请我吃松饼。(笑)非常难吃。(现场大笑) 皇帝:她主动拉我的手。 何皇后:……那只是个握手而已! tbc 44曾经沧海(1) 毕竟才发过高烧,锦书有些精力不支,早早的沉沉睡去。沈斯晔坐在卧榻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心里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似乎有心愿终于得偿的满足,又有些不知何处来的忐忑。混在一起的复杂感情盈满胸臆,诱惑着他慢慢向那点樱红俯身。 他的动作在看到锦书眼下的淡淡阴影时,止住了。 锦书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下午只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就开始犯困。那时候他已经从不可自拔的冲动情绪中冷静下来,对自己堕落的强迫行为又震惊又厌恶。在道德自律方面,他一直有些奇怪而强烈的洁癖式的坚持。玩弄感情的人是混蛋,他这样确信。他逼着自己正视锦书的眼睛道歉,不期望能得到原谅;以为等着自己的或许会有一耳光,但是没有。 沉重又混乱的时候,谈情说爱无疑不是人类的首要需求。起居室的壁挂电视开着,锦书从他的怀抱离开后就一直盯着电视,似乎在刻意的不与他对视,脸颊有些不正常的红。气氛一时尴尬而沉默。锦书凝视着新闻频道,专注的像是要把自己吸附到屏幕上去。 直到锦书已沉入梦乡,他才恍惚想到,或许她那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生气。 轻轻掩上卧室的门,沈斯晔又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才离开。他觉得心里有些乱,大概无法集中精力处理公务,索性走到露台上去。 露台上已经有一个清瘦背影。听见走近的脚步,沈斯煜回头看他:“何小姐休息了?” 看见他点头,沈斯煜追问:“那你将来呢?怎么打算?总得有个章程。” “……走一步看一步好了。”他真不知道。 “好歹算是有了点实质进展,总那么不温不火的看得我都替你着急。”沈斯煜闻言低笑:“你在卧室陪着她那么久,我们还猜你是不是得手了,看来我们过于乐观的估计了情况啊。” 看见兄长打趣的暧昧微笑,沈斯晔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开什么玩笑?我只不过陪她说了会话!她才退烧,我哪能在这时趁人之危!”他大哥心知肚明的笑了笑。顺手揪个枝头的芒果诱哄小孩似的说:“吃不吃?这里芒果都是最好的品种,比国内的甜不少。” 沈斯晔无语的摇头。 “我倒有个建议。”把玩着光滑的芒果,过了片刻,沈斯煜悠哉的说,“何小姐的母亲,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是出身余杭吴家。到时候让她以吴氏外孙女身份入选,这样最后定下来也不会显得过于突兀。你觉得呢?” 沈斯煜的心情似乎莫名奇妙的好,但回答他的是一声冷哼。 “我忽然想起来……妈妈似乎告诉过我,吴家也有人会参选。”安静了一刻,沈斯晔忽地低低倒吸一口气,也不管风里弥漫着的果实芳香如何洌人心脾。旧烦恼才去,新的就接踵而至。他趴在围栏上郁闷的叹气。“这算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走选妃的程序?要我说,直接宣布消息不就得了?” 他哥哥的回答言简意赅。“因为这不只是为了给你找老婆,也是他们年轻人的相亲会。多少家都等着,怎么可能取消。” “……随便好了。” 不愿再提这个话题,沈斯晔转头看向天上明月。月光似乎在他眼底蒙了一层薄雾,任谁也看不清其中表情。微凉的夜风里,静默了片刻,他有些暗哑的开口:“她明天就准备回医院。说那里人手缺乏,回去还能帮点忙,我劝了也没用。” 沈斯煜早有意料地一哂:“你女朋友一看就不是愿意躲在你身后的女人。铁血三千洒桃花,英雄半属女儿家,我认为你该感到欣慰才对。” “你说得轻巧!她是怎么病倒的?”沈斯晔怒视他。“这才好了一点又想着回去,再有个万一……不是你自己老婆你不心疼对吧?” 沈斯煜耸耸肩,收起了有些懒散的笑。 “令怡要如此,我也不会拦着。何况身为皇室成员,不该有一点牺牲精神么?祖母当年在战地医院做护士,可是全国上下交口称赞,须知那时候她已经是皇后,还有了两个尚在襁褓的孩子。” “虽然身为皇储被陆军元帅扯着领子大喊大叫有失体统,但你当时那么坚持不投弹其实是对的。现在郭元帅很生气,但将来他只有感激你的份。” “这几天你都做得很好。不畏艰险,身先士卒。”沈斯煜抬手阻止了想插话的弟弟,顺手一推眼镜,淡淡说道。“你未来的妻子能与你有一段类似的经历,对你们将来只会更有利。我知道你在感情上大概无法接受,但你必须在理智上认识到这一点。” 沈斯晔抿着嘴轻轻哼了声,冷冷道:“大哥如此理智冷静,去年此时怎么就没做到?” “关己则乱。”沈斯煜并不生气。“对你们而言我是局外人,所以看的更清楚。” “……也许吧。” 芒果树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露台上一时沉寂。片刻后,沈斯晔似乎漫不经心的说:“我今天上午去见了这里的几位……”他顿了顿,像是在选择措辞。“像你岳父他们家,还有几个家族的代表。他们表示会全力配合帝国进行重建,也许诺会协助维持本地秩序。” 沈斯煜眉头连一挑都没挑:“他们该做的。”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我知道我这样说可能不合适,不过,”他微微皱起眉,目光里带了三分探询。“你这些天闭门不出,是为了躲开祁冈么?”祁冈是祁令怡的叔父,他哥哥的叔岳丈,如今榄城商会的会长。 沈斯煜放下杯子,转过身来,平静的微微一笑:“没错。”他坦然说,“我立场尴尬,与他见面只会引得有心人猜疑,对你我都不利。” 他弟弟良久方沉沉的叹了口气。 言尽于此。 他们谁都没有提及祁令怡目前仍在西北山区的堂兄。 锦书在睡梦中醒来时,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她很快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冷气开得很足,渥在柔软的毯子里清醒了一会儿思绪,锦书决定暂时不考虑那些伤脑筋的事了。 觉得有点渴,又不愿意打扰到别人,于是她支撑着坐起身来。到了午夜梦回的此刻,她才有了心情仔细看看这间卧房。木制的地板虽然有些旧了,但擦得十分光亮,刺绣床幔低低的垂到地面,妆台摆了一瓶插得别致的玫瑰花。月光如霜,透过半卷竹帘照亮了床前,一尊旧殖民时代风格的珐琅挂钟细碎地移动着秒针,是夜里一点半了。 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看时间大概是十点钟。那时锦书以为自己并不困,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睡着、自己睡着时他还在不在。懊恼地叹了口气,锦书悄悄打开门,踩着拖鞋走到茶水间去。拐角就是露台。透过廊柱,她看见那里似乎有灯光。 正要悄悄原路返回,那个人却慢慢踱步出来了。是披着外衣的沈斯晔。 四目相对时,锦书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下午发生的事情并非让她不能释怀,唇上的异样感受也并非幻觉,但头脑不清醒的此刻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好机会。迟疑了一会儿,她轻声问道:“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失眠了。”沈斯晔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是习惯熬夜的,不用担心。” 然后气氛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夜风像海浪般拂过,锦书的长发被吹散开来,阻隔了她的视线。隔着缕缕发梢,她隐约看见沈斯晔抬了抬手又硬生生收了回去。相对无言片刻,锦书明智地选择了一个话题以结束沉默: “现在的局势还好吧。” “基本稳定了。”沈斯晔把卷起的衬衣袖子放了下来。“现在重点是统计伤亡以及发放物资,安全由军方负责。总督府伤亡比较严重,所以我在那里帮他们干活。” 锦书没有眨眼睛,专注地看着他,表情告诉他她在听。如此认真的直视让沈斯晔失神了一秒。“我在做一些善后的工作。来这里就是为了挽回政府形象,明天我把你送到医院后,还要去一次难民营。” 锦书轻轻点头:“嗯。” 露台上再度陷入安静,安静到能听见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橘子汁似的暖黄灯光下,锦书打完一个呵欠,缩了缩肩膀。长及脚踝的睡裙没有袖子,夜风拂过□的肌肤,带来微微的沁凉。觉得相对无言很令人尴尬,锦书正想着离去的说辞,沈斯晔忽然从肩头扯下西装上衣,抖开,为她披上。 柔和的肥皂香气侵入鼻端,锦书怔了怔,他已淡淡说道:“披着,别再感冒了。山里晚上凉。” “……哦。”锦书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攥住前襟,把自己裹在外衣里。“你不冷?” 他移开了目光,将自己隐在灯影下。“男人怕什么。” “你怕苦。” 近乎无意识地淡定说完,锦书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可是覆水难收,沈斯晔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异常精彩;忽然间,一切静止了。他发现自己已经紧紧抱住了她。隔着他自己的外衣,熟悉的布料下是几乎陌生的温度。锦书倏然睁大了眼睛,但她随即感觉到了他激烈的心跳。于是反抗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或许是月色太好、果香太醉人、困倦上来导致大脑不清醒,锦书仰起头,轻轻亲了一下他的下颌。她很明显的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手臂一僵。 除了震惊之外,锦书觉得自己还在他眼底看到了别的情绪,诸如自责和茫然;这不完全是求而不能得的原因,她想。但是在他的怀抱里不感到别扭,她确认这一点就够了。 45曾经沧海(2) 深夜的拥抱以一个短暂的浅吻结束。锦书没有抗拒,亦保持着缄默,却阻止了他试图道歉的意图。互道晚安后她走回卧室,沈斯晔很守礼的没有追过来,立于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锦书推开卧室门,狠了狠心,终于没有回头。 直到门锁锁上,她才意识到,自己仍然裹着他的衣服。 深灰色外衣的内衬大约是丝织品,在肌肤上柔滑微凉。领口有极清淡的肥皂香。锦书一整个白天都倦怠不堪,甚至未曾留意他是何时换下了军装、换上了常服。抱着膝盖坐在床边,锦书怔了一会儿,终于给叠整齐了,轻轻放在一边。 然后近乎一夜失眠。直到天色微明,她才勉强阖了一会儿眼。 次日一早,靖王殿下在看见锦书把衣服还给弟弟时,挑了挑眉笑的十分诡异。锦书无心追究,沉默着吃完了颇为丰盛的早饭。沈斯晔亦显得心事重重,默默地喝着汤,只在兄长问话时才回答几句。沈斯煜夫妇作为主人十分够格,热情又不过分,倒是祁令怡深深地看了他们几眼,若有所思。 直到坐在沈斯晔的车里,听了他的叙述,她才知道这间大医院是苏家全资援建的。 “慕容的父母当年一起在忻都参加火箭发射试验,之前次次都成功了,但就是那次……” 夜空被巨大火球照亮如白昼,一切都发生在一秒之间。 沈斯晔将视线投向窗外飞速而过的青翠原野。那处发射场,就在榄城向南一千公里。 “……当时所有工作人员都受了重伤,可那年连榄城也只有一家陈旧的小医院。” 将近二十年前震惊全国的发射台爆炸,让那对年幼的姐弟在一夕之间成为孤儿。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每当打开电视,就能看见罹难那一瞬间在各个频道一遍遍重播。倜傥风流的苏慕容从此对这里有了执念。试飞也罢援建也罢,再艰难的日子他都留在了北回归线以南的地方,直至亲眼目睹了忻都最先进医院的破土建成。 而苏娴也在今年的春天第一次踏足忻都。隔着车窗玻璃看向那片焦土,差一步之遥就能成为东宫女主人的美丽女子终于泣不成声。然后她在弟弟的陪同下悄然回国,既没有参加董事局举办的欢迎晚宴,也拒绝了沈斯煜夫妻的邀请。 直到今天,沈斯晔想起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都还忍不住恻然。 “苏家正在为遇难医生争取烈士称号,他们是在掩护病人撤退过程中遇害的,国家不能没有一个交代。” 锦书沉默的点点头,片刻低声道:“他们的遗体送回本土了么?我想去送一束花。” “还在。承天医院设了灵堂,供社会各界凭吊。” 他静了静,伸手覆住锦书细洁的手背。“小锦,别难过。” 锦书没有抽回手,低头默默无言。凝重的气氛充满了车内空间,剩下的路途中,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防弹汽车缓缓驶进承天医院门前的环形广场,在大厅门前停下。沈斯晔此来并未惊动院方,是以并不引人注目。锦书沉默的拉开车门,弯腰下车,朝阳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抬头看着巍峨的医院主楼,那人却在背后轻轻的喊:“小锦。” 他的眼睛在车厢里煜煜闪亮,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脸上:“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万里赴戎机,还是硝烟乱古城,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锦书怔怔的看着他清澈坚定的眼睛,似乎过了很久,终于露出浅浅笑意:“我知道。” 她弯下腰,在他脸颊上轻轻亲了亲,仿佛解冻冰层的一缕杨柳风:“斯晔,我……” “何医生!何医生!” 锦书吃了一惊,转身却看见有几面之缘的小护士正朝自己跑过来。顺势甩上车门,在门关上的刹那,她对惊愕的男人眨眨左眼,飞快的说:“我也喜欢你。” 然后她不再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8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8部分阅读 后她不再看他骤然明亮的眼,转过身,脚步轻捷的迎了过去。 “何医生,有人在找你!”小护士匆匆跑过来,笑眯眯地冲她挥手。“在院长室等了你好一会了,你快点过去吧……” 护士絮絮叨叨的说着话,锦书被她挽着胳膊,终究忍不住回头。隔着切换成透明的防弹玻璃,她看见他的惊讶和喜悦,看见他贴在玻璃上对自己使劲挥手,居然还无师自通的比了个心字。微笑浮到唇边,锦书无声的用口型说:“dukopf(德语,笨蛋)” 她刚走了两步,身后忽然有人大喊:“dukopf!” 小护士惊讶的回头:“什么?”她只看见一片漆黑的车窗。 锦书险些磕倒在连绵台阶上,嘴角抽了抽:“没什么……走吧走吧。” 这句话,大概总算能把他的莫名奇妙的自责情绪抹消掉了? 小护士带她到了位于十四楼的院长室门前。幸好电梯可以用,否则大概她穷其今天也爬不上去。护士举手敲门,一个明朗愉悦的声音回答:“请进。” 锦书一听这个声音就想扶头。门开了,苏慕容笑眯眯地桃花眼露出来:“咦?原来是弟——” 锦书怒视他:住口!苏慕容不以为意的耸耸肩,笑着对护士道谢。小护士红着脸说不客气,乐滋滋的走了,他这才转回来,优雅的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锦书微微蹙眉:“是谁?” “进去就知道了。”苏慕容诡笑,忽然趁她不备轻轻一推!锦书踉跄一下跌进门,还没来得及骂他,已经睁大了眼睛:“——顾老师?” 然后她看见了坐在窗前微笑的克拉莉斯。 “啊,容我正式介绍一下。”苏慕容关门进来,含笑道,“这位是瑞平长公主殿下。” 锦书喃喃道:“dr cloris……” 瑞平公主沈介眉——也就是克拉莉斯博士微微一笑:“很抱歉此前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名字,我叫沈介眉。”她起身走向锦书,对她伸出手,真挚的说:“劳拉,你是我们的骄傲。”她的手温热有力,让锦书心里一暖:“我还能继续叫您博士么?” “那当然。”沈介眉爽朗一笑,“我早就不习惯被称为殿下了,其实你可以直接喊我克拉莉斯。”她的眉目与沈家几兄妹都颇有相似,比起年轻一代的鲜活灵动,沈介眉的美是经过了千山万水云烟散尽的安然,看的锦书心生感慨。 “……我还是叫您博士的好,否则如果我爸爸知道一定会骂我没礼貌。” 沈介眉温煦的笑了笑:“你的父母会为你骄傲。因为他们培养了一个如此出色的孩子。”言至此,她回头一笑:“小舅舅,想必你也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了?” 顾院士本来坐在椅子上悠然俯瞰窗外的无限云天,闻言道:“那是自然。” 苏慕容正在倒水,不由抬头嗤的一笑:“姑公您怎么还是这么厚脸皮?” “臭小子!”顾院士竖起眉毛作势要丢过去一本杂志,“敢这样说你姑爷爷!”苏慕容笑着举起杯子跳开:“大侠饶命——” 沈介眉看着一老一小打闹,无奈的低头轻咳:“小舅舅,你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 “子曰七十从心所欲不逾距。”顾院士道,“你还不到舅舅的年纪,子非我安知我之乐?”他摇头晃脑的说,“阿眉,诲汝知之乎?” 沈介眉扶着头坐下:“……色难。” 苏慕容憋笑憋到险些一口气背过去,忙趁机对锦书道:“这位是皇家科学院院士、燕京大学终身教授、帝国医学会名誉副会——”顾院士拍桌:“臭小子,说重点!” “您那么暴躁干啥。”苏慕容苦着脸说:“……他夫人是我姑祖母。” 顾院士满意的咳嗽一声,转向在一边默默黑线的锦书:“你家导师差点准备给你在整个医学院挂黑纱了,多亏我越洋电话前去阻止,约瑟夫那个大蠢货,真是蠢的不可救药。” “……谢谢您。”锦书嘴角抽了抽,听到自己导师的名字被以这种语气说出来,真是无可奈何;转念想到沈介眉,心里不由一颤。她看向沈介眉时,却只见她容色安详,并无异样之色。 陈年旧事啊…… “我来这里,是为了安排本年度的传染病防治工作。”沈介眉不再理会神神叨叨的顾院士,温和的转向锦书,“顺便来这里见见我的两个侄子,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他们。” 苏慕容在旁边猛咳。锦书定了定神,纯良的微笑道:“知道。” “那就好。”沈介眉点头道,“我本来还想把你介绍给他们,想必阿晔也会以帝国有这样出色的人才而感到高兴。但他似乎一直忙于军政事务,我直到今天都还没见上他。” 除了点头,锦书不知道自己还该做什么,耳朵根有些发热;苏慕容在一边临风洒泪:“甚矣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沈介眉不明就里,疑惑道:“什么?” 苏慕容在锦书刀子一样的目光下坦然回答:“只是有感而发。” “过一会,我们一起去灵堂致祭吧。”不再追问,沈介眉轻轻叹了口气,眉间露出倦色。“死国难者,我们做多少也不算多。” 苏慕容敛起了笑容。“我们正在向上院申请,为十四位医护人员追授彗星勋章。”他轻声道。“他们的家属此后均由院方抚养。我们还在争取回燕京举行降半旗国祭。” 沈介眉默然片刻,叹息道:“也罢。” “这不够。”顾院士忽地插口道。“不说其中还有我的学生,就是医生们为了掩护病人而死,就有资格入英烈祠!”不再是挥洒自如嬉笑怒骂,他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悲愤。“这一场无妄之灾,我也不管是哪一方的错,我只知道我前途无量的学生死了!” 锵然一声,锦书手里的茶杯跌落在地! 灵堂设在病房楼一楼西大厅。锦书陪着顾院士一行过去,只看见铺天盖地的白花。十四幅遗像挂在壁上,音容宛在,而斯人已逝。最年轻的一位只有二十四岁。依然是利落的短发、灵动的眼睛,色彩却已褪成单调的黑白。锦书弯下腰,默默地把一支白花放在许清如的灵前。耳畔回响着庄严沉郁的哀乐,她鼻子一酸,眼泪已落下来,只得悄然走到一边去。 沈介眉在灵前放下花枝,默然鞠躬。她转过身时微微一怔:“阿晔?” “——姑姑?舅公?你们都在这里?” 沈斯晔这时正踏进门来,身后有人抬着一个巨大花圈。他看见姑母和顾院士,一怔之下快步过来:“您……” “我来送送他们。”沈介眉黯然一叹,随即关切道:“你在忻都还要待多久?” “还需要几天。”沈斯晔微微欠身。“姑母,容我把花圈献上去。” 巨大的花圈上墨汁淋漓,笔迹沉郁端正,是沈斯晔亲笔所题。他摘下军帽,对遗像深深弯下腰,肃穆的三鞠躬。 你们的血不会白流。 他直起腰,又肃立片刻才退开一步,立即看见了眼圈微红的锦书。 她目光盈盈,伴在他的姑母身边,四目相对时何需千言万语?他不禁对着她伸出手,却被锦书以一个轻微的摇头阻止了。一行人沉默的走出灵堂,被烈日一晒才缓了缓精神,相对无言。 此时已近正午,沈斯晔深深看了一眼锦书,欠身向两位长辈告辞。他下午还有公务,不能多做耽搁。虽然留恋锦书,但他离去的步伐并未有一丝犹豫。 锦书目送着他削瘦的背影远去,浅浅的弯起嘴角。 原来心里有所牵挂,是这样的感觉。 46天之南 五天之后。 夜色已深。沈斯晔放下笔,看着手边的报告,思绪却飞到了大洋彼岸。 锦书已经在今天上午乘机回国。大概就是去年的此时,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他不会想到随意的出手相助,竟会成就今天的一段情缘。世事奇妙,莫过于此。 他陪着她站在机场里等待登机,锦书必须从这里转机本土再回美国,他也没办法为她争得提前恢复直航的便利。空港尚未恢复昔日的繁华,偌大的停机坪上只有拖车来回,装卸一些军用物资,时不时刮来直升机翼带起的一阵旋风。锦书安静的靠在他身边,插着耳机听音乐。简单的牛仔裤娃娃衫,乌黑长发束成一束,望之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只从她依然平静的眸子里,谁也看不出她才经历过的一切。 小客机的机舱打开了。锦书背着双肩包,手忙脚乱的去掏机票。他无奈的摇摇头,接过女孩子手里的瓶装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仿佛是看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珠宝。静了静,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锦书,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锦书扯下耳机仰面看着他,眼睛一如初见时的纯净。他轻微的不安起来,还是继续说下去:“经过了这么多事情,而且我们也能……”脸上似乎在发热,稍稍有些语无伦次,“可能的话,我想……” 等待着回答的时候,他比第一次站在上院接受质询前还要紧张。在小客机的阴影下、广阔而空空荡荡的跑道上,他看见女孩子脸上晕开一抹淡淡的红。她微微的笑了:“好。” 那句话简简单单,听在他耳朵里,却只觉得如同天籁。他伸手握住锦书的手,她的指尖微凉,本能的向后一缩,却被他紧紧握住。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不是以握手的形式拉住她的手,而在这之前,他强硬的几乎失去了理智的吻了她。 微微俯身拥住锦书的双肩,他在她犹有枫糖甜美的唇上印下克制的一吻。 “一路顺风。” 该庆幸这里没有认识他的人。 甜美的回忆到此为止。沈斯晔轻轻叹了口气,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边的文件上。 这是一份增加当地驻军的议案。身份所限,他不能参与到议案的讨论中,但这不妨碍有提出非正式建议的权利。他皱着眉头,心里默默计算着要增加的预算,眉心就像打了结一样再展不开。忻都已经成为帝国尾大不掉的担子,假如这次的事情再发生一遍,不知道还有多少民意会支持?他这些天四处安抚民情,借着皇室的超然地位也缓和了军方与忻都本地势力的紧张关系,但这难得的和平仍旧是如履薄冰,根本的矛盾仍未解决,关系不知在哪天就会破裂。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感慨归感慨,该干的活还得一样不落地完成。 对于目前的殖民地而言,帝国是强硬与怀柔并存,而沈斯晔的身份注定他要以怀柔的姿态出现在公众之前。不论是视察华商聚居区、孤儿收容所还是伤员营,是紧握着失怙孤儿的手还是毫不顾忌地喝下难民营的水,是在断壁残垣中默立良久还是参加遇难学生的葬礼,这些举动无疑缓解了敌对气氛,其政治成熟度也让曾对他的能力心存怀疑之人刮目相看。一时间年轻皇储的声望扶摇直上,隐隐已有皇室第一人的架势。 罗杰对此曾有些疑虑,觉得他应该稍敛锋芒以免招忌。沈斯晔想了想,决定继续。 现在大概不是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 “……关于帝国政府的殖民地政策是否会有变化,请恕我不便直言。” 记者会几乎成了沈斯晔每日的功课,如今他的太极功夫比起去年又有了长进,当真是化力道于行云流水之中。 “诸位,我的职责并非解释内阁的政策,而是忠实的执行。”这句话引起了一阵轻微笑声,沈斯晔从容地说道。“我本人的立场并不重要,过去现在或将来都与内阁保持一致,所以他们不方便回答的问题,请恕我也不便透露。但毋庸置疑的是,帝国将引领忻都走向更好的方向。这一点,我可以做出保证。” 沈斯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红茶仿佛吸收了高原的灵气,葡萄香气馥郁芬芳,支撑着他一上午应付裕如的精力。自二百年前茶种从中原引进培育成功,这种红茶就为帝国上层人士所青睐,沈斯晔也不例外。 今天的记者会超乎寻常的激烈,大概是昨天首相发布了最新讲话的原因。国内政局如今风雨欲来,内阁在在野党攻讦下岌岌可危,自保尚且不暇;记者们从那边得不到准确讯息,遂转而来围攻他。沈斯晔当然不能多言,但他素来好涵养,从容到几乎让媒体界绝望。 这时又有人举手,对一直没有公开露面的靖王提出质疑。沈斯晔侧耳听完,微微一笑:“家兄现在忙于昭阳慈善基金会的运作,因为幕后工作重要但琐碎,他家里又有两个月不到的孩子,所以无暇露面,还请大家谅解。” 这倒是不折不扣的实情。昭阳慈善基金挂在皇室名下,如今的名誉总裁和实际运作者都是沈斯煜。他看似过的悠闲,其实负责着整个忻都北部地区的免费药品供应,天天看报表看到要靠功能饮料醒脑提神。若以为他辞职后就在混吃等死,未免不公。 看了一眼腕表,沈斯晔微笑着建议:“或许今天可以暂时先到这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最后一个问题。之后新闻署为诸位准备了有榄城风格的午饭。——好的,请把话筒传给这位记者女士。” “——我个人的立场?” “我个人的立场似乎并不重要,它也起不到什么作用。请诸位记得宪法第一章的内容。我并非代皇帝陛下正式发表言论,所以恐怕不宜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 但他随即发现,在不肯善罢甘休的追问下,想全身而退似乎很难。 无声地暗自叹息一声,沈斯晔抱着文件夹站起身,推了下滑落的眼镜。“这位记者女士,在回答问题前我想再次重申,我并不具有表述立场的资格。所以在您拿到头条新闻的同时,我恐怕就要倒霉了。” 寂静里有轻微的笑声。但沈斯晔并没有笑。 “忻都目前的状况的确不佳,各种问题都有待改善。有些人因此觉得忻都应该获得自决权,但我并不赞同这种看法。”一直温和的语气忽然变成毋庸质疑的决然。“保留忻都殖民地符合帝国的利益,在这个前提下,才轮得到解决其他问题。” 这句话落下,他甚至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大概从此之后,强硬派的帽子就会扣在他头上了。沈斯晔如此想着,露出一点苦笑。 总算是结束了。 记者会在总督府西翼配楼举行,记者们从侧门出入,沈斯晔则有权使用直接通向主楼的楼梯。他带了一身疲惫从招待大厅出来,边走边想心事,刻意回避了罗杰不赞同的目光。他知道方才的举动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但至少是现在不想去面对它。 沈斯晔也想不清楚,一向明哲保身收敛锋芒的自己,为何忽然会有方才的一番强硬态度。直到“偶遇”一位面貌尊荣的老者,他都保持着无表情梦游状态。 虽然勉强算是姻亲,但双方显然都没有如何亲近的打算。祁冈本来还建议去他办公室小坐,被沈斯晔冷淡不失礼貌地拒绝了。 “殿下似乎不以老朽为然啊!” “岂敢。”沈斯晔淡淡道,“伯爵阁下多心了。” 祁冈保养良好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几乎是立刻就被笑容掩住:“祁某是令怡那孩子的叔父,殿下若不嫌弃,老朽倒也能腆着脸枉称一声长辈。” 沈斯晔报以一笑,既没点头也没反驳。 “方才的记者会直播,祁某也看过了。”祁冈轻轻摇首,仿佛要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殿下似乎觉得,忻都就该在帝国的羽翼之下才能保全?” “不过是小子一家之言而已。” “老朽只怕殿下方才的担忧会成真哪!”祁冈有些刻意地重重叹了口气,“殿下年轻气盛,那句话不管怎样都有点欠考量,恐怕回去后少不了难为吧?”他满意地看到皇储眸光一闪。于是趁热打铁道:“老朽在上院也有些多年知交,殿下如不嫌弃,祁某可以为殿下活动一番,少受些罪也是好的,殿下意下如何?” “伯爵阁下的美意,斯晔心领了。”沈斯晔却未如他想象的那般露出感激神色,闻言只是扬一扬眉头。“我问心无愧,质询与否都不重要。不过私自串联国会议员可是违宪行为,阁下以后还当爱惜羽毛才是。” 祁冈并非深沉之人,闻言顿时大怒!但念及眼前人的身份,只得强笑道:“……多谢殿下指教。” “指教不敢当。”沈斯晔平静地一推眼镜。“与伯爵阁下共勉耳。” 他实在无法对这位前任忻都商会会长有什么好感。眼前这位富态尊荣的老者,年高是有了,望重却不见得。从哄抬忻都本来就不低的粮价到鼓动抵制帝国制造的商品,倘若其目标是民族复兴,还能赢得他一分敬意;但祁冈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己身利益。虽然一时无法断定祁冈的主动示好意欲何为,但他毫不迟疑拒绝了成为盟友的可能。 “就算是昔年的靖王,也不曾有殿下这么架子十足。”见他油盐不进,老羞成怒的祁冈终于冷笑一声,“还是殿下觉得自己的位置已经固若金汤了?靖王的前车之鉴,殿下慎记才是!” “夙兴夜寐,靡不敢忘。”沈斯晔从容的说了句俏皮话,“斯晔亦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不知道我那侄外孙最近可好?”祁冈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隐约的恶毒。“嫡长孙偏居一隅,至今连祖父母都未曾见过,实在是不应该。总有一天,老朽拼了力气也要教这孩子回帝都去,免得在这蛮荒地界耽误了。到时候,殿下莫要阻拦才好。” 神色未曾一变,沈斯晔莞尔道:“这是自然。” “靖王殿下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了,如果方便的话,殿下能否代为引见?” “伯爵阁下。”终于不打算再绕圈子下去,沈斯晔微眯起眼。“兄长之所以闭门谢客,阁下难道还不明白其中缘由?” 祁冈哼道:“老朽自然明白,可靖王本人的意思呢?” 沈斯晔打断了他的话。“兄长的态度怎样,已经不重要了。” 线条优美的双唇毫无感情地紧紧抿起,既静且冷的乌眸里,隐隐透出一分不容侵犯的寒意。祁冈心里忽然一颤,不由开始后悔,是否话赶话说的太急。 此行他本意是要交好皇储,以图与以谢家为首的江南世族达成联盟,一时气盛之下有些口不择言,却把沈斯晔得罪的不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祁冈干笑道:“啊,祁某还有公务要办,请恕老朽先告辞……告辞了。”言罢匆匆逃也似地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沈斯晔轻轻一哂,顺手松了松领带,扭头走向相反方向的楼梯。 这种人,到底怎么混成忻都商界领袖的?好在祁冈并非他嫂子的父亲,而祁令怡自父母相继过世后,与祁家关系极淡,这时他在心里腹诽祁冈也不会有什么障碍。 想到这里,他几乎有些同情祁令怡了。被这种人利用的滋味,想必不太舒服。也难怪她的堂兄、祁冈的独生子宁可与家庭断绝关系投身独立运动,也不肯接手这偌大家业。 那位曾在堂妹婚礼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物理学博士其实为人颇为低调,而“亚穆纳河之子”的控制区是忻都难得破除了种姓制度的地方。据说那里军容严整秩序井然,虽然贫瘠却欣欣向荣,俨然是以忻都未来希望的形象在民众里悄悄流传。 一个很难对付的敌手。沈斯晔想。 但是却值得敬仰。 当晚他接到皇帝的电话,就记者会上表明态度一事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皇帝的咆哮在楼下都听得见,沈斯煜和抱着孩子的祁令怡不由面面相觑。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说了?啊?显摆你看过几本书?” “逞一时意气,图口舌之快,害的还不是你自己!” “就算是大家都这样想,你也不能说出来!” 沈斯煜闭了下眼,微微苦笑。皇帝这种咆哮如此熟悉又陌生,听得他一时恍然。轻轻捏了把婴儿软嫩的脸蛋,他站起身,安慰有些不安的妻子:“我去看一看。” 他弟弟房间的门是虚掩着的。沈斯煜走到走廊尽头无声地推门而入,才发现罗杰也一脸苦笑的站在里面,挨骂的正主倒是一片安然的在看原版书,对咆哮仿若未闻。设成免提的电话就在他手边,单看沈斯晔的表情,还以为他快要辟谷成仙了。 听到他脚步声,沈斯晔从转椅上讶然回首:“咦?大哥?” 沈斯煜忙示意他噤声。但为时已晚,皇帝的声音忽然一顿:“斯煜在你旁边是不是?” “说我不在……”“让他接电话!” 沈斯煜默然良久,终于慢慢拿起话筒。这是他离家后,第一次与父亲直接交谈。 沈斯晔不便在一边旁听,悄然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书房外的走廊下是一片翠竹。夜风拂过竹林时,如有凤尾龙吟之清音。年轻的储君倚墙而立,终于流露出一丝倦意。他久久凝视着竹林,背影显得清癯落寞。看在文学青年罗杰眼里,全然是“忍剪凌云一寸心”的清冷孤寂。 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弧叶淡,终久未凋零…… “罗杰。” 出声打破了助理各种悲情的脑补,沈斯晔没有回头,他出神地俯瞰着窗外。 “我发现草地里有新笋,你去问问厨房会不会做?” 47五味 八月二十九日,在忻都驻军完成换防后,沈斯晔乘专机返回燕京。 在接近二十天的行程里,他扮演的角色涵盖了亲善大使、新闻发言人、盖章机器以及花瓶。因为必须要斡旋于势力之间加以调停,沈斯晔不得不与几位年轻女继承人共进晚宴。歌舞升平的宴会总是极尽奢华,但面对着烛光下含情脉脉地女伯爵、女侯爵们还要保持微笑,几顿饭下来,沈斯晔的胃几乎报废,只得随身携带消化药。 花瓶也就罢了,他还不想舍身当牛郎。有几次在饭桌上他甚至荒谬的恍惚觉得,如果他和她们上床就能解决殖民地问题,内阁说不定会把他推出来当作利器。好在他的贞操保住了,总算没有对不起锦书。 在燕京机场,他又不得不面对连成一片的闪光灯,虽然疲倦不已还是要微笑,回到长安宫时,已是下午三点钟。 雨后的宫殿群闪耀着金光,地上犹有水痕,空气极其清新。接见大厅里有丝玫瑰花的香气。沈斯晔鞠躬行礼,皇帝疾步走到他面前,端详了他半日,声音里有些波澜:“好,好……总算安全回来了……” 沈斯晔微微俯身:“儿臣幸不辱命。” 肩膀上被用力拍了拍,皇帝握住他的胳膊,良久感慨难言。 沈斯晔在事发当日早晨即主动请缨,并获内阁特准,随国防大臣一行乘专机飞抵榄城。临行前皇帝亲自到机场送行,他握着戎装的儿子的手,一时无言,只叮嘱一定要安全回来。这场意外的祸乱,倒成了修复他们父子关系的契机。然而代价却是如此惨重。 毕竟淡了太多年,即便是此时有所缓和,皇帝也说不出什么太柔和的话,静了片刻才缓缓问:“在那边怎么样?” 沈斯晔于是从身边文件夹里拿出一叠纸。“这是我的工作日志,大概分为政治、经济、军备、民情四方面,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天的工作情况跟您汇报一下。” “朕没让你说这个。”皇帝皱起眉头,迅即又舒缓开,“生活怎样?还习惯吧?” 沈斯晔点点头,从容一笑:“还好。” 皇帝沉默片刻。“……你哥哥呢?” 沈斯晔于座椅中欠一欠身,不疾不徐道:“大哥和家人的状况都很好,他请我代为转达对您的问候,也请您原谅他的不孝。” 皇帝哼了一声,微有愠色:“他也知道?不告而娶,他怎么做的出来!” 可他已经有后了。沈斯晔心想,不过面上并不露出。皇帝终究心疼长子,还是问起他的起居;沈斯晔便捡着能说的对皇帝说了些,重点描摹了他儿子如何可爱、祁令怡如何深明大义心向帝国,听的皇帝面有霁色,忽然想到长孙尚未命名,便道:“那孩子起名了没有?没有的话朕倒想了个名字。”话虽这么说,语气却是不容反对。他拿过手边一个本子写了两个字。 沈斯晔倒有几分好奇,接过来看,却是“佑琨”二字。琨是美玉,“皓皓焉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实在形意俱佳。他从善如流地吹捧了几句,果然皇帝满意的倚回沙发背,拿笔点了点面前的次子,笑道:“这一辈孩子是佑字辈从玉旁,等你有了孩子,朕再想个好名字给他。” 沈斯晔的眼皮一跳,已经预料到皇帝下一句话是什么;果然皇帝接着说:“你也不算小了,是不是该考虑娶妻生子承继后世?佑琨再怎样在血统上也有亏,正统的继承人还要靠你。”他说到此,对长子不免又有些恼怒。“他要是娶了苏家姑娘,哪会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好好的嫡长孙,他娘连个身份都没有……” 沈斯晔垂下目光,待皇帝止了咳嗽,方莞尔道:“父亲息怒,您不知道佑琨多讨人喜欢。那孩子一逗就笑,等到孩子大一点能坐飞机了再回来,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静了静,目光里多了几分柔和:“也罢。她们姐妹几个小时候都爱笑,小华,嘉嘉……都是一样。”心情大好,他呵呵笑道:“阿晔,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沈斯晔这才把目光收回来,沉吟一下方道:“我想,还是拿到博士学位之后。” 皇帝捧杯饮茶的手一顿,抬头看过来:“你哪年毕业?” “顺利的话是明年答辩。”沈斯晔一笑。“我已经提交了毕业论文中期报告的申请,但暂时还没获得导师的回信。大概开学回去,就能作报告了。” “这么快?真没觉得,连你都要博士毕业了……好在你从小念书就好,也不用别人费心。那就毕业之后,横竖也不急这半年。” 又聊了几句他认为比较亲近家常的话,沈斯晔看见皇帝已经面带倦容,便起身告辞。 “急什么?”皇帝摆手道,“陪朕去花园里走走如何?” 沈斯晔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起身:“是。” 长安宫有东西两苑,分别是风格一中一西的两处庭园;经过历年修葺,这里已然是帝都有名的景区,参观要提前半年预约,每个月逢三六九限定区域开放。今天恰好是二十九,皇帝父子二人便避开了开放区,在西苑里慢慢走着。皇帝不说话,沈斯晔便也保持着安静,跟在父亲身后半步慢慢而行。 长廊顶上爬满翡翠珠似的葡萄,沈斯晔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目测一下高度,放弃。 “在此坐一坐罢,朕有些乏了。” 皇帝止住脚步。沈斯晔扶着父亲在栏边坐下,犹豫片刻还是恪守礼仪地侍立在侧。皇帝调匀呼吸,看他一眼道:“不用拘束,坐下吧。” 这条长廊正对着曲折的人工湖,视野与景致俱是极佳。廊外就是湖水,几只天鹅在湖光天色里悠闲地游着,优雅而高傲。沈斯晔微微放松了脊背,倚在石柱上。他感觉得到父亲在打量自己,只得微垂目光。片刻后,皇帝看向了夕阳下的粼粼湖面。 “这片园子当年在二战中被炸得粉碎。战后百废待兴,国库紧张,陆续用了三十年才恢复旧貌。”皇帝远远眺望着湖波,神色平淡如水。“我像你这般大时,湖边还是一片断井颓垣。” “你们小一辈没见识过战乱,于国家而言是无上之幸,对于你来说则不见得多好。” 沈斯晔欠身道:“父亲请明示。” 皇帝将目光重新移到儿子的脸上。“身为储君,你怎么能说出上次那种冲动的话?”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严厉起来。“还是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若是有心人抓住把柄发挥一番,你恐怕收场都难吧?年轻人有干劲是好的,可要时刻牢记你的身份才是!” 在他开始训斥时,沈斯晔早已起身,闻言却抬起了头:“——父亲此言差矣。” 皇帝瞪着他:“不是冲动?……你支持对忻都动用武力?” “儿臣没有这么说过。”沈斯晔淡淡回答。“养虎遗患。我只是不赞成以往过于怀柔的政策。若非前几届内阁手段软弱,暴乱也不会发展到今日地步。儿臣方回京不久,对那边的情形还是有些了解的。” 皇帝微皱眉道:“朕不希望看到内战。” “我也不希望。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沈斯晔颇为恳切地说:“父亲,只有您能对政局施加影响力,如果——” “朕知道。”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慢慢说道:“将来这江山是你的,到那时你再放手去做亦不迟。但到十几几十年后,君主制是否仍旧存在都是个未知数。” 沈斯晔只得沉默下去。这种敏感话题,他并不想接口。 “……说起来,你还是少了一份从容。倘若是你大哥,绝不会当着几十名记者这么做。”沉默良久,皇帝眉宇间多了些沉沉疲惫,倦然说道:“朕也无意对你隐瞒。如果他没有主动求去,储君之位你是争不到的。” 沈斯晔默然。皇帝站起身来,踩着落照慢慢向前踱步。“但不管是我还是你祖母,都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个地步。斯晔,你做的很好。” 沈斯晔笑了笑:“在榄城时,大哥给了我不少指点。” 皇帝似乎有些不以为意,一哂道:“你这孩子宅心温厚,你们两个又一直要好,也不用朕多心。将来你为君他为臣,也可辅佐左右。若是在几百年前,手无实权又为长,朕还真得为他图谋一番。” ——这要是在几百年前,君父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就算是正牌继承人也一样,只怕早就得立刻跪地请罪。沈斯晔望着湖水耸了耸肩,心底有一丝不以为然,只做未听出皇帝借古喻今的弦外之音。就算不用皇帝嘱咐,他也一样敬爱兄长;话说的多了,反倒显出心虚来。何况他哥一向从容淡然,对名利哪还有半分执着? 皇帝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一前一后走到谐趣亭,沈斯晔正在打量开满枝桠的蔷薇花,皇帝已走进铜制亭中。从覆满碧草的山坡俯瞰下去,远远可以看得见石头砌成的曲水流觞,惜其未曾通水。沈斯晔立在父亲身侧,一时竟而有些出神,皇帝连叫了他几声才听到。 大概是儿子很少在自己面前不设防,皇帝淡淡问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或许是感觉到了空气张力的松弛平缓,沈斯晔犹豫了一下,笑笑:“想起了小时候,曾经和姐姐在曲水流觞那里放过纸船。将近二十年了,也不知道姐姐忘了没有。” 皇帝的神色柔和了一些:“朕记得。你姐姐一直都很护着你,也肯带着你玩。” 沈斯晔报以微笑。这大概是多年来皇帝和他的二儿子第一次非公事的交谈。时过境迁,让沈斯晔有点感慨,但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皇帝眯眼看着夕阳,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 沈斯晔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在皇帝身边一尺远坐下,没有刻意维持只坐四分之一的端正坐姿。亭子是铜铸材质,又被烈日照了一天,皇帝有轻微的风湿症,坐在这里倒是胜似闲庭信步;然而沈斯晔觉得自己宛如坐在炭盆子上。 ……他没有七成熟至少也是rare状态了。笞杖徒流墨劓腓宫,哪个也没有炮烙? 还在他默默地找寻站起来的借口时,眺望了半天暮云的皇帝慢慢地说:“这么说来,你们兄弟姐妹几个倒是一直都能互相爱护,倒也不容易。” “我蒙兄长和姐姐照料良多。”沈斯晔终于找到能起身的机会,不由暗自舒了口气。“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皇帝沉默了一下。沈斯晔也不主动说话,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渐渐西坠的夕阳上。 在地球的另一面,此刻应该正是清晨。他所思念的人大概仍在沉睡。见过了恬静的睡颜,得到了等待已久的应诺,品尝过唇舌间的柔情,足以让他对无常命运怀有感恩之心。心情不坏之下,连皇帝的话中话都不介意了。 “……你一向不是个党同伐异的孩子。”皇帝终于接着说。“上次宝如出口不敬,已经被我训斥了一顿,你不用记挂在心里。” 从回忆里醒来,沈斯晔茫然了一秒才想起皇帝所指为何,心底不由叹气。“国事为重,我并没有记仇,父亲多心了。”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眼底依旧一片清澈安详,只得怅然道:“当年是朕对不起你母亲,但有你这么个出色的孩子,她大概也能安心。” 母亲是够安心的,安心等着加封皇太后,沈斯晔心底微哂一声。 “宝如那孩子心直口快,对你虽然有冲撞之处,其实内心是仰慕兄长的。”犹豫了一刻,皇帝探询的看向沉静的儿子。“她想向你学国际象棋,问我能不能代为传达——阿晔你意下呢?” “下棋可以,但只有一上午时间。”出乎皇帝意料,沈斯晔颇为从容的答应了。“一来我并非是专业棋手,二来时间也不多,只能教她些基础。” “那就好。”皇帝微微舒了口气,面部表情松弛了很多。“她虽与你不熟,但了解了你就会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丫头。怎么说,那也是你妹妹不是。长辈的恩怨牵扯不到孩子身上,你对嘉音十分照顾关心,分出一分给宝如,那孩子就能知足了。”他很愕然地看见次子颇为不敬地挑了挑英挺入鬓的眉毛。“怎么?” “父亲,我只答应了教她下棋。”沈斯晔淡淡地说。“至于别的,恕儿臣难以从命。” “你——”皇帝像是要发火,又咽了回去,放缓声音说道:“我不强求你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关爱,只想看见你们能和睦相处!为人君当胸襟开阔,连这个都不能应承给朕?” 沈斯晔敛下了过于锋锐的目光,唇边隐隐带了一丝嘲讽。“儿臣亦为人子,母亲现在还住在霖泉宫。” 皇帝一噎。 “倘若您放心不下女儿,儿臣可向您立誓。”沈斯晔向父亲看去,目光静如深湖,下有湍急暗流汹涌。“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只要与我的立场无涉,我保她一世安乐。但视若手足之类,请您原谅我难以做到。” 只要不出幺蛾子,姚氏母女完全不在他的关注之内。然而皇帝今日忽然提及这个问题,不由让他有些深思。皇帝紧紧皱着眉头,良久终于叹道:“也罢,终是各人缘分。能保她平安一世也好。我知道你对她们还心存芥蒂,这个朕也没办法。倘若你哥哥在,或许……” 听到这里,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心底忽然涌现出了近乎恶意的负面情绪。但他总算能及时冷静,没有把那句“懿慈皇后已经去了,母亲至少还活着”说出来。 48春晖 所幸因为此前有反对党议员提出弹劾案,整个内阁险些翻船,直到如今还处在政治震动的后遗症中,倒没人特意来刁难他,沈斯晔在上院的质询于是艰难通过。把sn签名改成“与上院斗、与内阁斗,斗智斗勇;被媒体掐、被舆论掐,掐的销魂”之后,他的世界终于消停了。 夜里锦书在线上敲他:“……你遇到麻烦了么?” 沈斯晔端着杯红茶坐回电脑前,揉了揉眉心。“例行公事而已,不用担心。” “那就好。”锦书仿佛舒了口气。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9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9部分阅读 那我下线了,晚安。” 沈斯晔盯着屏幕,终于无奈地长叹一声,仰面倒在了转椅里。 他知道锦书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从燕京直接转机回了学校。这期间他忙于各种应酬,只给她打了两个电话。或许是尚未从纷飞战火的阴影里解脱出来,锦书似乎对他也是淡淡的;尽管答应了做他的女朋友,也并没有表现出比以前更亲密的态度。隔着几万公里,即使想增进亲密度也不简单;尽管据经验丰富的苏慕容表示重点在于朝夕相对,然而哪有那么容易? 在这时他的邮箱提示响了,锦书回复了他的一封信。非常短小精悍的一封邮件,字符数不到一百且是全英文。在信的最后,她略带歉意的解释了一下,说是自己的电脑忽然死机了、借来的本子没有中文输入法云云。然而沈斯晔盯着落款处“你最忠诚的锦书”和抬头的“亲爱的斯晔”——这种在她的中文信里不可能出现的措辞,心情百感交集的复杂了一会儿,终于摘了眼镜低头揉着睛明|岤,微微的笑了。 下午的例行散步时,沈斯晔一直盯着树冠上的天空若有所思。罗杰跟在他身后一步,边走边想心事,沈斯晔忽然问:“罗杰,你有女朋友了吧?” “有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就是去年我们飞机遇险那次的空中小姐。”罗杰一怔之下笑答,“我们准备明年春天就结婚。” 沈斯晔颇为意外的回过头,有点惊奇的笑着,“——恭喜啊!你动作可不慢!” 罗杰嘿嘿一笑。沈斯晔手插在口袋里轻轻踢着路上一粒石子,语气也轻快了很多:“你需要几天假期?我也好提前准备礼物。” “一天就够。”罗杰忙道,“她父母都在南方赶不过来,我们是打算把明年的休假调在一起,到时候再去探望老人,婚礼简单一点就可以。” 沈斯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梧桐叶子上滴下一滴水,恰好落在他的鼻尖。沈斯晔不经意的抹去,犹豫了片刻,尽量装作自然地开口询问:“你给她送过花吧?送过?哦,那你接她上下班?接过啊……还有平常休假就一起出去?帮她收拾宿舍?还一起去逛商场挑衣服?……你一开始追她,她身边的人就都知道吧?” 然后罗杰看见,他的年轻雇主撑着腮帮子,牙痛似的皱眉叹了口气。 次日一早,沈斯晔出城去霖泉宫,谢皇后见儿子又黑又瘦,眼圈红的几乎落下泪来,好不容易才给他和嘉音劝住。午餐极其丰盛,都是他素日爱吃的,甜点种类超过六种;谢皇后还不停给他布菜,盘子里不一时就堆了老高。嘉音托着腮旁观半晌,扑哧笑道:“妈妈您可小心,别把三哥喂成大胖子啊。” 沈斯晔淡淡地反击:“至少我没天天嚷着减肥,见了冰激凌蛋糕就往上扑。” 嘉音气结。饭后谢皇后带着两个孩子到起居室,细细的问了他在忻都的情况。听到沈斯煜一家的情况,不由感慨不已。 “我刚嫁进来的时候,阿煜只有七岁,小华才五岁。”谢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浅浅的流露出似水流年的感叹。“在这里住着,好像是山中无日月,看着他们才觉得自己也老了……” “哪有啊?”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嘉音便笑嘻嘻的蹭过去,“前天姨妈来看您,不是还说您的年纪好像都活到了大花身上,一点不显老呢。” 谢皇后揉了揉眉心,苦笑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嘉音对沈斯晔使了个眼色,仰面对母亲巧笑:“妈妈,您不是说给三哥将来的媳妇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么?” 沈斯晔一怔。谢皇后抚额道:“果然还是老了,不说我都不记得。”她从身边茶几上拿起一个云锦小盒,深深看了一眼儿子,递给他:“打开看看。” 盒子上有精致的铜扣。沈斯晔顾不得想这番举动有什么深意,已掀开了盒盖。 他静了静,轻声道:“——妈妈,这不是您的嫁妆吗?” 谢皇后轻轻叹息,拿起锦缎上那个极品羊脂玉镯,苍白的指尖慢慢抚了抚:“这是你外祖父当年亲自去天山买来的一块籽玉,雕成两个镯子,一个给了我,一个给了你姨母。姐姐那个镯子本来是要给小娴陪嫁,最后也没用上。我这个,就留着给你媳妇罢。” “妈妈。”沈斯晔按住母亲的手,眉头皱起来。“这是外公的一片心意,您怎么好……” “好啦,三哥你知足罢。”嘉音笑吟吟打岔,“妈妈偏心只给你,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若不要,我可要夺爱了啊。” “淘气。”谢皇后本来是有些伤感的,倒被她逗笑了,一戳嘉音的额头。“等你出嫁妈妈自然也有陪送,可是驸马爷现在在哪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给你准备嫁妆?” 嘉音笑眯眯地大言不惭回道:“反正您准备好就是了,说不定我哪天就领个男人回来。可不能比给三哥的东西差。要不我可不肯依的。” 谢皇后摇头微笑。嘉音悄悄朝哥哥眨眨眼,看见他一脸疑问的表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扭开头去。 “阿晔,现在你能否解释,为什么当时提前去请旨调动军队?” 将天青色茶盏轻轻放下,谢皇后眉宇间的伤怀消散殆尽,目光如泉水般洞明冷静。沈斯晔哑然半晌,竟恍惚有种童年逃课被抓现行的熟悉感觉:“您……从何得知?” 谢皇后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别忘了你舅舅是陆军部参谋总长。” 一语落下,与水景庭院仅有玻璃幕墙相隔的起居室里,顿时陷入凝固般的沉寂。 良久,沈斯晔方轻声道:“因为,我要找我的女朋友。” 接下去的一个小时,他慢慢地把自己过去的一年叙述了一遍,尽量谨慎的控制着自己的言辞。谢皇后端着个钧瓷盅儿,静静地听着他讲,时而轻轻颔首。 “——这么说,何小姐是医生了?” 沈斯晔立即回答:“是基础医学,将来基本上是蹲实验室那种。” 谢皇后若有所思的点头:“听起来是个好姑娘。嘉嘉也跟我说起过她。我开始还不相信,现在倒是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居然能让你这么上心?” 沈斯晔于是瞪了一眼嘉音,嘉音埋着头装死。 “……还有,她母亲出身余杭吴氏。” “吴?”谢皇后这才微微动容的看向他,多了一份诧异之色。“是——那个吴家?” 沈斯晔颔首。锦书本人对于世家没有什么清晰概念,若非这次她家人动用了所有社会关系去寻觅她的下落,他也觉察不到这一点。察觉之后,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亲戚关系绕几圈之后,他和锦书甚至能扯上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渊源。 “吴家门第泽远流长,难怪。”听了儿子的淡淡说明,谢皇后静思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笑了笑:“这么说来,我和她母亲少时还是手帕交,不过多年不曾联系罢了。没想到,竟能养出这样有胆识的孩子。” 听到对自己女朋友的夸赞,沈斯晔顿时十分与有荣焉。 谢皇后睨了儿子一眼。“可是这么好的姑娘,人家怎么会看上你的?” “妈妈,我也不算太差劲是吧……” 谢皇后简洁的回答他:“可也不算多好。根据你之前的描述,她并不知道你吃莴苣芹菜会过敏,也不知道你小时候又胖又尿床。” 沈斯晔瞬间面红耳赤几乎炸毛,嘉音在一边肩膀直抖,终于抱着抱枕狂笑不可遏。谢皇后笑的悠闲:“这是事实啊,食物过敏有一定的遗传性,你妻子如果发现你们的孩子不能吃某种蔬菜,但学医的人一般都很在意这个,会不会——好,我不说了,镇静。” 沈斯晔悻悻的坐回去。虽然母亲看似温柔无攻击性,但其实她经常说出让他无言以对的话,这一点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对如今的母亲而言,有没有皇后的封号,大概都不重要了吧。 好在谢皇后看上去对锦书并无不良印象,倒像是很愉快的认可了她的准媳妇地位,沈斯晔才算是放下半颗心。虽然八字还没半撇,他仍习惯性地未雨绸缪。等谢皇后午休时间,他去逼问嘉音,嘉音却理直气壮的解释说——母亲之前接受了不少提亲的邀请,似乎对其中几位小姐颇为重视,她这么做是防患于未然。 “你以为盯着太子妃位置的人少么?”嘉音手持飞镖瞄准红心良久,脱手而出时却失了准头,不禁有些沮丧。“你们俩赶紧结婚得了,省的三天两头有人来向我打听你。” 暑假里她在金陵住了两周,期间不论是在谢家宅着还是出去乱走,总能“偶遇”哪家的小姐,多半是她表姐妹们的同学手帕交。那时才意识到,沈斯晔如今已经热得烫手。 ——连鸭血粉丝汤都不敢喝的娇滴滴大小姐,哪能配得上她哥哥? 嘉音愤愤然地想着,又扔出一枚飞镖。 与培养世家子弟的清河公学并称,南光化北贞仪两大私立女校一在燕京一在金陵,都是有名的新娘学校。永安公主、姨母苏夫人、谢皇后乃至当年的皇太后,无不曾在这两所学校接受过淑女教育。至于嘉音本人之所以没就读贞仪,是因为她小时候身体实在太差。那些闺秀们多半都是同学,嘉音在其中倒显得像是个异类。 那么,如果是毕业于世界顶级名校、拥有医学博士学位的太子妃呢? ……那将来的皇储夫妇就是皇室几百年来学历最高的一对了。 “嘉嘉。”沈斯晔说,“我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拒绝回答你的任何妄想。” 看着小姑娘一脸绯红眼睛晶亮明显在脑补的模样,沈斯晔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嘉音手里的飞镖,微微眯起眼。 一击即中。 “我小时候练过一阵。”看出妹妹的惊讶,沈斯晔莞尔解释道。“那时还没有你。” 七月里在西山养病,沈斯晔偶然翻看幼时的日记,居然翻到一条“藏宝记录”。他设法摆脱了罗杰,饶有兴趣地沿着鬼画符般的“藏宝图”,独自翻了半座山才找到那里。杜鹃花丛下,当年埋下的铁皮盒已经锈蚀斑斑。童年尚未戛然而止之前那一段快乐的时光夹带着二十年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盒子里,是他最无忧无虑的那些记忆。 带着一点感动的情绪在山间湿润的风里慢慢蔓生,直到看到当年稚气的笔迹为止,他都在感慨以前的自己是怎样的天真可爱。 一篇名为《写给二十年后的我》的作文,被折得歪歪扭扭压在最下层。 作文表明,他七岁以前的人生理想就是娶个漂亮老婆(自注:苏娴姐姐那样的女孩,要会做饭,但不能像永安公主那样逼他尝试可怕的新作品),以及未来的孩子不要女孩(自注:表姐妹们看到他养的蜥蜴就尖叫,小女孩真是种讨厌的动物,苏娴姐姐除外)。 拜良好的记忆力所赐,茫然片刻之后他想起了来龙去脉。作文是学校布置的家庭作业,谢皇后予以检查后表达了谨慎的反对,建议他重写,才让这样惊世骇俗的作品没有交给老师;当年因为这种比喻方式,他还跟苏慕容扭打了一架。以及,那时候自己对长姐的厨艺到底有多怨念啊…… 沈斯晔忧郁地叹了口气,拔脚走了。 49心刃 锦书从实验室出来,脱掉防护衣,疲倦的靠在隔离区门外打了个呵欠。 约瑟夫教授领导的研究项目已经进入最重要的攻坚阶段,与燕京大学联合研制的新型疫苗必须在秋季疫情开始前投入使用,大家都在争分夺秒;教授本来要给她放几天假的,也被锦书推辞了,从忻都回来就扎进了实验室。 这样的紧张以前也有过几次,但她最近有些轻微失眠,精力难免不支。若说只有最极端的环境才能逼着人们释放出最真实原始的情感,在忻都不到一个月,她几次面临死亡的威胁,却又开始了人生第一段恋情;而无论是前者抑或后者,都不是她在出发前能有所预料的。锦书下意识地按住嘴唇。某些事实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来,让她一时竟觉得恍惚。 “劳拉?你果然在这里!” 粉嫩师兄不待她回答就推门进来,举着两个圆筒冰激凌:“吃不吃?”他伸伸左手:“巧克力,”又伸伸右手:“蔓越莓。” 锦书从神游中醒过来,揉了揉额头:“哦……谢谢,我要巧克力味的。” 粉嫩师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索性坐到她对面跟她聊天。锦书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一句话要几秒才能跟上。粉嫩师兄无声轻叹,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劳拉?” 女孩子一晃,醒过神来:“……抱歉,我这几天一闲下来就没法集中注意力。” 粉嫩师兄良久方叹了口气,过来安慰的抱了抱她,语气轻柔:“可怜的孩子。” “我还好。”锦书一动不动的坐着,许久落寞的牵了牵唇角。“回来之后我看了几本灾后心理干预的书,不至于有什么后遗症,但是……总也忘不掉那些死去的医生。”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靠着椅子背望向窗外如血的夕阳,眼里有一点迷惘:“比尔,我是不是心理素质太差?或者……我太害怕死亡?” “我爷爷曾是海军陆战队员,他在二战中失去了左臂。” 沉默一会,粉嫩师兄轻声说。“他去世两年了。我记得他很喜欢给我们讲,当年怎样击落轴心国的战机、作为盟军代表参加受降仪式;但他也不会回避对战争的恐惧,他甚至参加过一个重返战场的心理治疗项目。” “我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零一年死在了世贸双子塔。本来那天我们约好去蹦极,我临时有事,他才去那里应聘。” “那之后我非常消沉,几乎要靠吸食大麻才能活下去。直到爷爷从堪萨斯来看我,告诉我他参加反战团体是因为他再也不希望听到枪炮声,这是他战友们的遗愿。爷爷对我说,我们活着的人是为了接续死者的遗志。你活得越久越好,就能把他们生前的愿望实现越多。你不是说那个女孩也是主攻流感?那么把你的毕业论文做好,她在天上也会谢谢你。” 他娓娓说着,亚麻色的眼睛沉静晶莹,声音仿佛夕阳下温柔的溪水。锦书怔怔的看着他,良久,眼睛慢慢地湿润了:“……比尔,谢谢。” 粉嫩师兄宽容的一笑:“我只是作为一个有类似经历的人,对你加以心理疏导。”他挠挠头,又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我男朋友有一个心理学博士学位,我曾经向他咨询过这些,所以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其实我一点都不专业啦。” 锦书抿抿嘴,终于微微的笑了:“代我谢谢你男……”毫无八卦感的人忽然结巴起来,“比尔,我想我没听清楚……” 粉嫩师兄耸耸肩:“我也是从那次才想清楚的,比起短暂的生命,性取向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是吗?”他的笑容温暖,对锦书抬起左手,她才看见他中指上的戒指,以及戒指上镌刻着的字母: te ao(拉丁语,我爱你) “——埃德加,我爱你。” 教授夫人艾伦站在家门前,亲了亲自己的丈夫,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碧蓝眼睛依旧如地中海丝绸般的海面安详宁静。教授在几天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背过身去,半晌方转过来,强颜欢笑的指挥工人把几大箱住院要用的行李搬到车上。 艾伦挨个拥抱了来送行的丈夫的学生,看到眼圈通红的锦书时,还安慰的亲亲她的脸颊:“亲爱的,可惜今年没法给你们做馅饼火鸡了。” 锦书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勉强微笑:“没关系,我们会做了给您带过去的……” 艾伦温暖的笑着:“希望你们的厨艺在这两个月里有所提高。” 锦书含泪点头。艾伦在常规体检里查出肝癌,约瑟夫教授丢下手里的项目,陪她去麻省总医院找他的权威朋友做了复检,结论却是必须马上入院收治。至于收治后会怎样,大家都不是外行,看了诊断书只能沉默下去。 艾伦住进医院之后,教授就不再回市区外的家,天天在病房里陪床,白天依旧在实验室领导学生们工作。艾伦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手术,只能接受化疗,不几天就迅速消瘦下去。实验室的气氛极其压抑,约瑟夫教授的头发一把把的掉。 周末锦书去医院探视,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她看见艾伦正含笑倚着床头,教授在旁边笨拙的切水果,气氛温馨宁静。锦书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艾伦先看见了她,笑着招手。锦书故作轻松的聊了十几分钟,教授便微笑起身,示意她跟出来。 走到走廊另一端,锦书抬起头,却只看见约瑟夫教授已然红了的眼圈。她的心倏然一沉。要知道老头即使把汽车开到了房顶上都能哈哈大笑,如今如此消沉,只怕是与艾伦的病有关系。 果不其然,教授沉默半晌,低沉的说:“他们今天告诉我,艾伦可能看不到新年了。” 锦书的心像是石头落进冰水里,直直沉下去,一丝气泡都冒不出。 “我搞了一辈子研究,到最后连妻子都救不了……”在走廊淡蓝色的灯光里,教授的脸色苍白黯然。“我想让她生命最后几个月能平静的度过,告诉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吧。”比起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年少时的执念都已经是过去。老先生昔日脸上的光彩已经黯淡,他嘱咐了几句实验室正在攻关的项目,语气里竟然有些托孤的味道。 锦书心里一酸,几乎就要落泪,硬生生忍了回去。晚上她挂在sn上,大概是语气低落,沈斯晔看了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追问,“小锦,你似乎不太开心?” 锦书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得回复:“师母得了癌症。” 须臾,她的手机响了。锦书恍然想起铃声还是去年感恩节在教授家弹琴录制的,心里又是一恸。 “小锦?” 锦书低低的嗯了声。 “……实在难过就哭出来吧,有我陪着你。” 他擅长的是在别人遇到危机时冷静的分析对策,可如今显然不是时候。女孩子细微的呼吸声从电波里清晰地传来,隔着四千公里的北大西洋,他却只能紧紧握着话筒,徒劳的说些吉人自有天相的话。 等到锦书稍稍平静下来,他才松了口气。“我以为学医的人,都能看惯生死了。” 锦书不悦道:“我没有!” 气氛凝滞了一秒,锦书低声说:“我刚才不该朝你发火的,对不起。” 沈斯晔不由皱起眉头。这么生疏客气算什么?“我说过会陪着你,你忘了?” “不,我没忘。”女孩子安静了几秒,轻轻说,“你去忻都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像有朵花从心底生长上来,他听见她说:“我在布告上看到过你的名字。” 她说:“人生这么短,好在我没错过什么。” 她说了声晚安,飞快挂了电话。沈斯晔若有所失的回味着那句话,心头一时空荡荡的,一时又泛起欢喜。他想起小时候拿了学习奖,站在领奖台上被白晃晃的灯光照着,似乎周遭的世界都是虚空,然而那种喜欢却一直记在心里。 他关上台灯,看着窗外夕阳斜下的风语树林,心念一转就眯着眼微笑了。 反正万圣节也快到了,去要点甜头不算过分,不是么? 过了几日,他正在图书馆查资料,锦书的越洋电话直飞过来:“那位老中医是你帮忙请来的?” 他笑:“关老在治疗癌症方面据说很有建树,你师母能接受中药吧?” 锦书叹气道:“总归要试一试,不比化疗更糟就行——还有,谢谢你。” 他咳嗽一声,锦书立刻说:“好啦,是替老师说谢谢。” 沈斯晔把胳膊肘撑在窗台上仰望晴天,笑问:“那你是怎么跟你老师解释的?” 他似乎听到锦书在那边咬了咬牙,终究无可奈何:“……我说,是我男朋友帮的忙。” 她终于有了男友这件事,在本实验室也算一个小小的轰动新闻。须知以前上门献殷勤的人不算少数,要么是被挡在门外,要么是被门卫赶走。如今乍然传出小花有主的消息,就不免有人纷纷鬼鬼祟祟的打听起来。 锦书自然不能明说沈斯晔的身份,只好一概敷衍过去。她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反倒助长了好奇心,等到周末探视,艾伦还拉着她的手,又感谢又打趣的,倒把她闹了个大红脸。 好在中医似乎的确有效,艾伦气色不错,胃口也好了些。教授心情稍稍轻松,对中医产生了极大地兴趣,每见到上门问诊的关老就问个不停。锦书被迫陪同当翻译,不得不借了本植物学大辞典,好应对各种中药的译名。她这时只庆幸自己为了学医略懂一点拉丁文,三种语言翻来覆去,勉强也能应付。 关老是位颇有道骨仙风的老人,身体好到可以一路爬上十楼面不改色,看的锦书自愧不如。实验室的一群好奇宝宝们听说了他,纷纷表示想了解深奥的中国医学,结果关老笑眯眯地讲了一堆相生相克道法自然,直把锦书翻译的险些背过气……从那之后,就没人敢再来干扰他老人家了。 等到何江天打来电话,锦书才算知道了嫂子唐嫣已经怀孕两个月的消息。之前怕唐嫣受惊,整个家里都不开电视不放报纸,直到锦书平安回来,何江天才轻描淡写地让妹妹和妻子通了次电话。 据说唐嫣孕吐反应十分严重,昔日的珠圆玉润已经消瘦成形销骨立。锦书听得满怀同情,次日见到关老就想求个方子;关老冥目沉思片刻,锦书都拿笔准备记了,老人却悠哉的一笑:“无碍,让她吃点叶酸和维即可。” 锦书默默地把纸笔收了起来。 希望总是酝酿在绝望之处。整个九月,是约瑟夫教授以致门下一众弟子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但艾伦的病情奇迹般的有了好转,让她的主治医生都称奇不已,最后归功于她心态好。 关老听了只是一笑而过。 中秋那天恰好是周末。锦书头天就跑到华人街去买了月饼,到晚上便拎着月饼跑去探视,她记得艾伦似乎说过很喜欢这种点心。见老太太精神不错,心情也轻快了不少。 从病房楼出来时是夜里八点。月亮像是一只大大的蛋黄月饼挂在停车场的天上,鹅黄的颜色鲜嫩诱人。锦书靠在自己车门上,安静的看了会月亮。 去年此时,她的父母还在美国,哥哥还没结婚,沈斯晔于她不过是个有一面之缘的人,她的生活像之前二十四年一样安闲;到了今天,她才恍然发觉,这一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相遇,相识,相知,相恋,一年的光景川流而过,定格在她昨天收到的他的卡片上。 她以为一切风浪都已过去,却不知道这只是开始。 手机忽然滴滴响了。上午她就给父母和亲戚们打过电话,沈斯晔的电话是下午过来的,提醒她看一年里最亮的金星,还说了些“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之类的酸话。锦书想起他“哀怨”的语气,抿嘴一笑,不经意的翻出手机。 “中秋快乐。辛格” 还是这么惜字如金…… 你呢?是回到了你的实验室,还是仍旧留在那片广阔而多难的故园? 锦书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月亮就悬在停车场的前方,她随手打开车载cd,低沉婉转的大提琴轻轻吟唱起来,温柔苍凉。 她回复他:“但愿人长久。” 50血色之夜 甚至才刚刚十月中旬,市里就开始流行万圣节的气氛。玛丽买了一个骷髅发夹,每天别在头上招摇过市;锦书周末去采购,促销区满满堆着都是造型各异的鬼面具。粉嫩师兄甚至提议大家到那天都穿骷髅装,不过被大家无情的否决了——看人体骨骼早就看的腻歪,天天都能这样过万圣节;要追求逼真效果,那还不如把一具仿真骨骼刷上荧光漆。 但是另外两项议案得以全体一次通过:南瓜灯,以及糖果。 万圣夜的前夜,锦书带了玛丽特制南瓜馅饼去医院探望艾伦,还没进门就直觉气氛不对;一推门,一只巴掌大的绒布黑蜘蛛啪的掉到了她的鼻子上。 锦书淡定的弯腰把蜘蛛捡起来举到眼前端详,随手顶在头上当帽子:“还挺逼真。” 无视掉那群失望不已的坏人,锦书把馅饼盒子放在床头,笑着拥抱气色颇好的艾伦:“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能再好了。”艾伦微笑道,“因为我明天要做放疗,所以和埃德加决定提前过万圣节前夜。”她招呼在一边窃窃私语的几个人,“劳拉带来了馅饼,你们谁来把它切开?” 粉嫩师兄刚解开绑的紧紧的蝴蝶结,一个弹簧拳头就砰的擦着他的鼻尖弹出来。他悲愤的看向锦书,锦书安之若素的指指头顶上的蜘蛛。 这才只是开始呢。 到了第二天正日子,实验室里花样百出层出不穷,一帮人都兴奋的有点难以自持。南瓜灯是大师姐特制的,锦书蹲下看了半天,不确定的问:“这个图案是……鸭子?” 粉嫩师兄带着吸血鬼尖牙,说话有点漏气:“明明四收船!” 大师姐拿着手术刀片,冷冷道:“是史努比。” 锦书与粉嫩师兄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的逃了。 终于等到黄昏日落,一票人欢呼着奔涌而出。从她工作室的窗子向下看,校园里有如百鬼夜行,吸血鬼装者有之,魔术师装者有之,戴screa面具者有之,简单蒙了条床单者亦有之,南瓜灯星星点点,好不热闹,时不时听到阵阵尖叫。 锦书趴在窗子上,托着腮含笑看了一会。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夜幕完全落下。 想了想就给沈斯晔打电话,她忍笑捏着鼻子:“trick or treat trick or treat” 沈斯晔顿了顿,无奈道:“小锦,我知道是你。” “请叫我血族该隐之后裔,caaril的公爵。”玩心顿起,锦书以一种阴恻恻的语调说,“黑夜将要降临,吸血鬼将活跃于世间,现在转头看你的背后” 有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轻笑:“转头看背后?” 锦书尖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转身已经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腰被紧紧扣住,她不可置信 的睁大眼睛,几疑自己身在梦中:“你怎么——” 回应她的是一个绵长的吻。 终于等到那人松开令人窒息的拥抱,锦书轻喘着靠在他胸口,脸红红的伸指戳了戳他:“喂,你……” 沈斯晔把下颌搁在她肩上,低低唔了一声,满是心满意足的慵懒。夕阳将落,最后一刻的余晖把窗前方寸映的一片金红,那人眼睛明亮的好像有光在燃烧。锦书喘息片刻,总算想起被打断的那句话:“你怎么来的?也不提前说一声……” 沈斯晔坏笑:“被血族该隐之后裔隔着时空召唤来的啊。” 锦书被他抱着动弹不得,于是不动声色挪步踩了他一脚。沈斯晔低低吸了口气,总算恢复正常:“嘶……好吧,我刚下飞机。” 可不是,他身上还是旅行装。 她没再问“你为什么来”,需要理由么?那一瞬间似乎觉得,就这么地老天荒的靠在一起共看夕阳,似乎也不错……直到有人在窗下大喊:“劳拉!劳拉!!!” 锦书觉得腰间的胳膊一紧,侧耳听了听就笑了:“是我同学。”她微微侧过头:“松开啦,别让别人看见。” 沈斯晔不满道:“又不是偷情,你怕什么?” “……也差不多。”锦书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嘘,松开。” 那人没吭声,抱在她腰上的手更紧了,过了好半天才不情不愿的撒手。锦书偷眼看见他的表情,笑着挽起他的胳膊:“好啦,你也去买件衣服,我们一起出去吓唬别人好不好?” 而他也就心甘情愿的接受了邀请,尽管明知道这是她的缓兵之计:“——正合吾意。” 难得的放纵和狂欢,又能戴着面具,这种机会怎么能放过?于是两个表面善良其实狡诈的家伙相视而笑,沈斯晔就出去准备去搞点道具,嘱咐锦书在此地等他,临走前还拿了一个太妃糖苹果啊呜咬了一口。 锦书望着他背影消失的门口,深深呼吸一下。她觉得自己的心跳格外急促,双颊也是滚烫。她有点懊恼地摇了摇头,心底的甜蜜却一点点泛上来,直至将她完全覆盖。 沈斯晔迟迟未归,在等他回来的时间里天色已经暗了。整个实验楼鬼火重重,锦书为避免破坏气氛也没开灯。她左等右等闲着没事,索性自己动手剪了条一次性被单罩在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一阵警车鸣笛从窗下响过。片刻之后,房间的门终于再次被咚咚敲响。 锦书心里一喜,起身时床单却被钉子挂住,只好暂且不用,飞奔去开门。走廊里一片晦暗,那人扶着门框低低的一笑:“trick or trea——” 一语未竟,他捂住胸口倒了下去,手指缝里已隐隐渗出血迹。 锦书的心似乎停了一拍。她一时不敢确定这是真是假,小心翼翼的探手闻了闻,脸色瞬间变了。肩膀下的衬衣已经为血湿透,沈斯晔哑声道:“……有人朝我开枪。” 她顾不得回答,尽全力扶住他,单手翻出手机给自己外科的朋友打电话。那人居然没接,锦书屏着气按下重播,损友终于接了起来,在一片嘈杂中笑嘻嘻的道:“哟,是劳拉?什么风把你——” 锦书吼:“别废话!你在不在医院?” 朋友吓了一跳:“我在啊……啊不马上就不在了……” 锦书大怒:“你到底在不在?!我这里有人受了伤要马上——”她忽然觉得沈斯晔扯了扯她的衣角,他咳嗽一声,艰难的说:“别让外人知道……” 锦书低低倒吸一口凉气。朋友还在那边追问,锦书却一下子冷静下来,应激反应瞬间达到多年训练出来的最优状态。 “——尼古拉,你们的手术室开没开?” 朋友正要急着出去约会,听说不必留下,当即大喜,答应把实验楼的手术室钥匙留在信箱。锦书挂了电话,咬着牙把他放平,给他左肩上绑了条止血带。她犹豫一瞬,又把自己方才剪的床单罩到他身上。沈斯晔失血过多,已经有点意识不清,锦书艰难地扶着他走出走廊,迎面几个人飞奔过来,当前一个就是沈斯晔的助理罗杰。 那群人脸色铁青,也不追问沈斯晔为什么在这、为什么受伤、为什么罩着鬼床单,径从锦书手里把他接过去,一个魁梧男子把他背在肩上。沈斯晔轻微的呻吟一声,尽最后的一点清醒神智,低声道:“听小锦的……” 看见他们冷漠的目光,锦书咬咬牙:“跟我来。” 实验楼那边大概都出去扮鬼了,他们一行过去时,竟一个人也没遇上——即使遇到人,看他蒙着床单,大概也只会以为这是恶作剧一笑而过。如果是去医院,大概就没了这种便利。锦书镇静的穿无菌衣洗手戴口罩,又指挥他们也消过毒把他抬进去。那些人依言而行,在门口警惕的守卫,只把她和一位通晓急救的保镖留在手术室里。 无影灯下,沈斯晔的脸毫无血色。似乎感觉到了酒精的冰冷,挺秀的眉头微微皱起,须臾又松开,神色在灯下看去竟然一片安详。 我把性命都交付在你的手里了。 罗杰他们在门口守着,一个个手脚冰凉。 沈斯晔这次来美,其实是肩负了与忻都高层秘密和谈的任务。不意在第三国骤然遇袭,若是把事情闹开,只怕前些日子的和平立刻会成为泡影。沈斯晔遇刺后还有精力打电话给他们,警告说万勿声张,又给了个地址;等他们赶过来,却只看到他头上罩着被单、血沾湿了半边衬衣,奄奄一息靠在女孩子肩上,好像下一秒就要血竭而死。万幸是刺客没敢多做停留,只发一枪就匆匆遁逃,否则…… 仿佛过了几天几夜的漫长,手术室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 锦书的脸色一样苍白。她慢慢摘下口罩,低声说:“没有生命危险,已经救过来了。” 罗杰的心总算是从天顶上落回原处,暗暗道了一声感谢老天,才留意到眼前的姑娘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她脱下无菌衣,刚迈步就踉跄一下,罗杰立即眼明手快的伸手扶住她。 “殿下他——” “子弹没打中要害,又是贯穿伤。”锦书虚弱的咳嗽一声,“他只是失血过多,伤不算重。你们谁去把他抬出来吧。” 罗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抢步进去。皇储犹躺在手术台上,已经稳妥包扎好的伤口就在心脏不远的上方。大概是麻醉效果还没过,他还昏睡着,嘴角竟似有浅浅微笑。 安全组把他抬出来,沉默不语的上车准备往威尔斯利镇去。罗杰退出被他侵入的监控录像系统,抹去最后一点痕迹,他回头看见主刀医生毫无血色的脸,终究放不下心;刚想问她要不要一道上车,就看见了锦书手臂静脉上贴着的止血贴。 像是留意到了他的惊诧目光,锦书笑了笑:“他失血太严重了,这里不是医院,备用血浆不够,他是ab我是o,我就抽了400血给他。没关系。”也不知是说沈斯晔还是说她自己。 她的脸一片煞白,甚至都不用化妆就能扮鬼。在灯光暗淡的手术室门口,娇小的女孩子扶着墙微笑着,目光清澈坚定,含着亲手拯救爱人的一缕柔情。纵使没有华服珠宝,却比世上最美的女人还要美丽。 罗杰怔了怔,良久深深弯下腰去。 “我代殿下谢谢您。” 那一枪从沈斯晔的肩胛骨下穿过,没打中任何重要器官,小口径手枪精准有余、杀伤力不足,治疗又及时,他次日下午就醒了。罗杰闻讯赶过来时,沈斯晔正倚着大抱枕半卧着,黑如夜空的眼里闪着深不可测的光亮。 罗杰喃喃道:“殿下……” “你来得正好。”沈斯晔抬眼示意他关上门。一阵疼痛袭过,他微微皱起眉,“国内怎么说?” 罗杰一时有些迟疑。沈斯晔淡淡看过来:“无妨,你说就是。” “是。”罗杰敛了心神,“军方的意思是诏告天下,引的国内同仇敌忾,好让明年的增援议案顺利通过……” 沈斯晔若有所思的颔首。 “内阁的意思是,既然殿下已经受伤,乍然公布出来,只怕会引得忻都民情不稳。建议只当作筹码,好在和谈中获得更有利的地位,逼着议会的忻都代表在年底让步,好主动撤回成立自治领的提案。” 沈斯晔苦笑道:“要真能有效也就罢了。这一扩张一收缩,到底最后怎样?” “两边相持不下。首相大人的意思很暧昧,尚未明确表态。” “他是鸽派中的鸽派。”沈斯晔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他就是只想把最后一年任期平安捱过去,可惜似乎天不遂人愿啊。” 罗杰欠身道:“首相大人一向与内阁共进退,想必这次也不会例外。” “除了共进退,他有退路么?”沈斯晔冷笑,“上次他们好险没被弹劾,若非父亲出面调停,他们早就得集体辞职了。要不是当时的局势不宜改选下院,谁会管他们?” 罗杰只有称是。八月那场变乱之后就有反对党议员提出了弹劾案,一旦在下院通过,除非解散议会重新大选,整个内阁都得辞职。这很显然不利于当时的紧急事态,是以最后还是以皇帝出面调停朝野矛盾,让议员撤回了弹劾案,一场政治危机才消弭无形。 “算了,?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1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0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0部分阅读 ,谁管他们会怎么想。”沈斯晔皱着眉轻轻咳嗽,大概是扯到了伤口,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迅即平复。他看向一脸担忧的罗杰,露出一点孩子气的表情:“我好像有点饿了……” 补血的粥很烫。沈斯晔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汤勺,问罗杰:“锦书呢?”说真的,他很意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她。 “何小姐昨天过度疲劳,还在休息。”罗杰犹豫一下,轻声说:“她输了400血给您。” 沈斯晔正要抬起的手停住了。半晌方低声道:“哦。” 他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那么里面流淌着的还有她的血了?心情不错的靠回抱枕上,沈斯晔的眼睛逐渐闪起狡黠的光泽: “一般而言,救命之恩可以以身相许吧?” 罗杰默默地擦去一滴冷汗。沈斯晔反倒来了精神:“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啊!”他左胳膊动弹不得,只得用右手撑着下颌一脸遐想:“所谓公子落难,小姐后花园搭救,待月西厢下——” 锦书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缓缓看向冷汗一滴的罗杰:“把他打晕过去。” 51一百问(之二) 主持人:似乎二位对第一次约会印象并不完全一致啊。经常去的约会地点是哪里呢? 何皇后:……皇宫露台。 皇帝:卧室。 主持人(窃笑):两位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准备呢? 何皇后:我会亲自烤一个蛋糕给他,比平常多加一些奶油和草莓。他喜欢甜食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我认为他在这个问题上过于孩子气了。(笑看皇帝,皇帝无辜望天) 皇帝:她的生日刚好是12月31日,这天皇室成员要参加新年音乐会到午夜,没法庆祝,所以我去年亲自下场为她拉了首大提琴。 主持人:那场音乐会我也看过,全场合唱生日歌,陛下的大提琴拉得不错! 皇帝:因为从小就学。虽然很不喜欢,也被逼着学会了。 主持人:……好。两位之间,是由谁先告白的? 何皇后:是他。 皇帝:是我,不过我足足过了三个月才得到一个语焉不详的答复。 主持人:陛下怨念很重啊……来来,交代一下,初吻是谁先吻的谁? 何皇后:…… 皇帝:我。 主持人:又是一个把意志强加于对方的案例? 皇帝(笑):算是。 主持人:两位有多喜欢对方? 皇帝:我有时会想,幸好她嫁给了我,否则我大概一生都不会如此快乐。 何皇后(淡淡的笑):我几乎为他放弃了自己的全部事业。 皇帝(满脸歉疚):小锦,我……(何皇后伸手握住丈夫的手,对他微微一笑) 主持人:那,两位爱对方么? 皇帝:我爱她。 何皇后:是的。 主持人:那,对两位来说,对方说了什么会让您觉得没辙呢? 皇帝:她用那种半睡半醒的眼神看着我,说“再陪我睡一会儿”。 主持人(双眼发光):好……好暧昧的场景!皇后陛下呢? 何皇后:他看了半天文件之后说“能不能就吃一块蛋糕”的时候。他们家有心脑血管病史,我一直控制他的食糖摄入量。 主持人(擦汗):皇后陛下真是负责的家庭医生…… 何皇后:因为他太不自觉,常常会试图在咖啡里偷偷多放点糖进去,现在我每天只定量提供给他两块方糖。如果吃多了,从次日开始的定量中递减。 (皇帝默默地把伸向糖果盘的手收了回来) 主持人:两位陛下,那个,我要问一个不太合事宜的问题。 皇帝(心情很好):说。 主持人: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两位会怎么做? 皇帝(皱了皱眉):我会直接问明白。然后用一切手段把她拉回我身边来。 何皇后:我会先观察一段,看他是不是真变心了,还是只是消遣。(耸肩一笑)如果是真的话,那我也没办法。皇室里离婚不像超市退货那么简单,如果我还想维护他的名誉,就只能忍着了。忍到最后,会选择分居。 主持人:好像皇后陛下比较消极? 何皇后(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会尽量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主持人:那可以原谅对方的变心么? 皇帝:不论她是否变心,我都会把她留在身边——这么说,应该是能原谅了。 何皇后:那你上次怎么还那么炸毛。我是说榄城那次宴会。 皇帝(果然炸毛):他看你的眼神就不正常!要只是普通同学他为什么那样看你?他是好人么?!是好人怎么还对有夫之妇心怀不轨? 何皇后(断然):沈斯晔你再这么不讲道理今晚就去睡书房。 主持人被吓到了:陛下息怒、息怒…… 皇帝(恨恨然):你看,她总是维护那家伙。 主持人:可皇后陛下最终选择嫁给您啊。您刚才说能原谅,可这反应不像是能原谅? 皇帝(冷哼一声):凭什么他们之间的过往,我连问都不能问? 主持人:……您这个反应,是吃醋了。 皇帝(恼羞成怒以至于口不择言):我就是吃醋又怎样? 何皇后:那你有那么多相亲对象,我可从没说过什么。 皇帝(被气到了):你这是什么逻辑?!(气不过,终于把妻子一把按在沙发上吻了下去。全场哗然,主持人大惊到差点站起来。然而被松开时何皇后显得异常冷静。) 主持人:您还好…… 何皇后:没事,习惯了。 主持人:…… 何皇后:他有时候就是很幼稚,比如对希望占有的东西要盖个章。对我也是一样。(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丈夫)你才是我真心爱的人,为什么陛下你就不肯相信呢。 皇帝(露出悔意):……小锦,对不起。 主持人(终于松一口气):就是嘛,打是亲骂是爱——皇后陛下您还没回答这个问题呢。 何皇后:原谅不原谅,对挽回事实有什么帮助么?有那个时间我还不如多解剖几只兔子。反正想当皇后的人多的是。再不行就分居去忻都做研究,不做皇后了,重拾本业也饿不死我。我导师还跟我说他的实验室大门永远对我敞开呢。 主持人(冷汗涔涔):看来皇后陛下还是不能原谅啊。 何皇后:我说了,真要到那种地步,原谅与否已经没有意义了。所谓原谅,不得是他重新爱我的时候才能说的么。 皇帝(微微不悦):我又不是你,不会变心,所以你放心好了。 主持人:……为那几只可怜的兔子祈祷,阿门。 (中场休息时间到。观众们陆续起身上厕所。皇帝百无聊赖左右顾盼,伸手把何皇后的裙摆压平,又倾身过去低声说话,两人气氛和谐地窃窃私语。主持人努力地伸着耳朵仍然听不清楚,只好宣布休息时间结束,现场安静下来) 主持人:如果两位在约会时,对方迟到了一小时以上,陛下会怎么做呢? 皇帝:去找她。如果找不到,就要动用皇宫警卫队来找了。 何皇后:一般他都是很准时的,如果没来,八成是有正事。这时候我一般会找本书看,继续等到他来为止。 主持人:那在卧室的约会呢? 皇帝:同上。 何皇后(笑):我就先睡了——当然还是会向他的秘书问一句他去了哪里的。 主持人:看来还是皇帝陛下比较忠犬啊……两位觉得对方性感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呢? 何皇后(仰面思索片刻):我觉得他全神贯注于某件事的样子很sexy,比如打球的时候,看他那些能砸死人的专业书的时候,或者检阅军队的时候?(笑) 主持人:可惜啊,这种时候都不能打扰…… 何皇后:谁说的?我看到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撩拨他一下,比如送点吃的喝的过去。 主持人:唉唉,这哪算是什么“撩拨”啊。皇帝陛下您觉得呢? 皇帝:迷醉的表情。 主持人(眼一亮):什么叫“迷醉”? 皇帝:喝醉酒。 主持人(遐想中):真叫人浮想联翩…… 皇帝(看看何皇后,露出一丝诡笑):上次她喝醉还是去年夏天,当时她明明已经醉了,偏偏还死撑着,拽着我的衣服不让我走,还说…… 何皇后(恼羞成怒):咳!!!(皇帝知趣的闭嘴) 主持人(看看何皇后的表情,还是决定不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然后呢?陛下您怎么办的? 皇帝:我从不趁人之危,不过那次实在机会难得,所以…… 主持人(和皇帝心照不宣的对视而笑):二位在一起的时候,什么时候最觉得心跳加速? 何皇后:他帮我按摩的时候。我颈椎不太好。 主持人:陛下真体贴。不过为什么会心跳加速? 皇帝:当然是—— 何皇后(怒视皇帝):咳!(皇帝悻悻闭上嘴) 主持人(殷勤的):是我们的疏忽,没给二位上饮料。陛下喝什么? 皇帝(眼睛一亮):我要一杯加糖和奶的卡布奇诺,多给我放两勺糖。 何皇后(眯起眼):陛下,我记得您今天似、乎、已、经把方糖吃完了? 主持人(立刻招呼):上一杯苦丁茶,(转头问)皇后陛下呢? 何皇后:纯净水。 (工作人员端上茶水,皇帝只喝一口就皱着眉放下,露出类似恶心反胃的表情。何皇后抿了一口水,顺手把自己的杯子递给他。皇帝接过来一饮而尽) 主持人:啊哦,间接kiss~ 何皇后:他连我吃剩的面条都吃,喝点水算什么。 主持人:…… (皇帝放下杯子,习惯性的去摸手绢,不巧穿的是军装,只摸出来了一对肩章。何皇后见状,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皇帝擦了嘴角,顺手塞进自己口袋。主持人装作没看见) 主持人:陛下,您还没回答上一个问题呢。 皇帝:能安静的独处的时候。 主持人:两位觉得,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最幸福呢? 何皇后:我为他准备他爱吃的点心,他在一边帮忙。顺便说一句,其实他厨艺比我好很多。 主持人:……陛下您呢?什么时候最幸福? 皇帝:做·爱·做·的·事情。 (何皇后无语的瞪着他。皇帝表情无辜) 皇帝:笑什么?我有说什么吗? 主持人(忍笑):不不,您什么也没说。(转头)您辛苦了。 何皇后:所以有时候他早上赖床不起,我都分不出他是真没醒还是装睡。他这张脸太无辜了,很能用来招摇撞骗。 主持人:陛下的确是帝国名花芳心的终结者。两位吵过架没有? 何皇后:有。 皇帝:……有过。 主持人(暗自惊讶):两位都直言不讳啊,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皇帝:多半是些不涉及原则性问题的小事,也不能算是吵架,顶多算是辩论。 何皇后(冷笑):哦?你忘了上回了? (皇帝脸色一僵) 主持人(发现两个人之间难得的有了不协调,立刻追问):是怎么回事? (皇帝低头看手表,调整坐姿,解开领口又系上,顾左右而不言) 何皇后:我来。(冲着皇帝笑了一笑)你知道我是学传染病与流行病学的,我还是帝国红十字会的名誉副会长。 主持人:是是,我们都知道。 何皇后:去年世卫组织邀请我去忻都考查当地人群的传染病,我都已经答应了,他知道了却无论如何不让我出去。 主持人(息事宁人):陛下这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啊…… 何皇后(忽然激动起来):是,可我是一个医生!我立过希波格拉底誓言的!当时我们结婚时他都答应决不干涉我的工作,可上次他居然通知使馆,扣了我的签证,还把我软禁起来断了我和世卫组织官员的通信!我连房间都出不去! (观众一片哗然,主持人不敢相信的看看皇帝,发现后者正仰望天花板,看不见他的表情) 何皇后(情绪依旧没平息下来):当时我气极了,完全没有理智的跟他吵,威胁他要离婚,然后他说“离就离,离了婚我也不会让你去”。我万念俱灰,他也不理我,自己搬去睡书房,我们两个冷战了两天,最后还是他先让步了。 主持人(听的心惊胆颤):两位还吵过这么激烈的架……之后是怎么和好的? 何皇后:那天之后的第三天,他到我这里来。我在看书没理他,他满眼血丝一脸憔悴的走过来,抱住我说“我们和好”。 主持人:听起来陛下是好几天没睡好……然后就和好了? 何皇后(笑笑,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主要是因为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其实那次一点危险也没有。 主持人(看看皇帝,皇帝继续保持沉默):皇帝陛下是关心则乱…… 何皇后:我知道,我气的是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这事。好在他认罪态度诚恳,我就原谅了他一次。 (皇帝终于有了动作,伸手拉住何皇后的手。何皇后笑了笑,让他拉着) 主持人:咳咳,容我说一句,我想两位之所以会吵起来,是因为两位都太出色了,习惯了别人顺着自己…… (皇帝似有所悟) 何皇后:所以从那之后我们都尝试着心平气和的解决问题了。 主持人:两位下辈子还想在一起么? 皇帝(终于说话):我很希望,但不知实现几率有多大。 何皇后:说真的,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似乎上辈子就认识。这种想法真可怕。 主持人:两位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对方爱着? 皇帝:看文件到深夜的时候,吃到她给我做的夜宵。 何皇后:随时。 主持人:您都是怎么表现自己的爱情呢? 皇帝:我用平等的、尊重的心态和她相处,我从不觉得妻子“应该”如何,丈夫又可以享受什么。 何皇后:看到他为政局烦心的时候,我会尽量的陪着他,让他高兴起来。 主持人:有没有过曾经觉得对方已经不爱自己了呢? 何皇后:当然有,就上次吵架那次。 皇帝:……对。 主持人(擦去一滴冷汗):看来那回掐架给两位留下了深刻的心理创伤…… 何皇后:算了,也是人生新体验。(皇帝笑) 主持人:觉得和对方相配的花是什么花呢? 皇帝:她像白玉兰,特别是那种树形不大、刚开花没多久的。 何皇后:我不觉得他像哪种花,硬要比的话,他有些像鸽子树。 主持人:两位都偏好白色的花树啊…… 皇帝:她的气质就是这样,难道你想让我把她比喻成攀附大树的藤蔓? 主持人(连连点头):陛下对皇后气质的把握很准啊,连我们外人都觉得于我心有戚戚焉。(何皇后垂眸微笑)两位有没有隐瞒对方的事? 何皇后:基本没有。 主持人:皇后陛下真是心怀坦荡! 何皇后:不,主要是我没什么需要瞒着他的。(笑,看皇帝) 皇帝:那个……我觉得我虽然瞒着她一些事,但是为了她好…… 何皇后(笑吟吟):镇静,这里没有人怀疑你。 皇帝:你的某些性格越来越像我妈了! 主持人:两位面对对方时,会不会有自卑感? 何皇后:我想到他能念下来那种枯燥无味的phd,就觉得自己底气不足。 皇帝:她事业心很强,把工作理解的很神圣,而我经常需要用一些文字游戏和阴谋诡计。 主持人:俗话说人类能登上月球,但无法清除政治上的污垢,陛下您也是不得已。(皇帝苦笑)两人的关系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好,我觉得我在说废话。 何皇后:直到宣布订婚之前,我们的关系还处在地下状态。 主持人:所以这个消息让整个帝国大吃一惊啊,一点预兆都没有的就宣布订婚…… 皇帝:我们两个对这事都比较低调(笑),觉得没那个公开的必要。 主持人:觉得与对方的爱能不能维持永久? 皇帝:我相信她,也相信我自己。 何皇后(看着皇帝微笑):也许到最后,爱情已经变成亲情了也说不一定……好,我会永远爱你。 (皇帝侧身很温柔的吻她,观众们尖叫、吹口哨、鼓掌、拍照) 主持人:节目上半场结束,现在是中场休息时间。由于后50问涉及18禁问题,请电视机前的家长把孩子叫开去写作业哦~ (大厅里很热,皇帝把领口上镶着金鹰的军装上衣脱了下来,只穿白衬衣和黑军裤,端的是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现场女性观众兴奋不已,闪光灯四起。) 主持人(一时好奇):陛下,我有一个请求…… 皇帝:你说。 主持人:能不能给我们展示一下腹肌? 皇帝:…… 何皇后(为皇帝解围):下次让他只穿一条游泳裤再看,现在这样看没有视觉效果。 52福兮祸兮 所谓“嘴欠”,大概就是沈斯晔如今这种境地。明明毫无还手之力,还非要招惹他的主刀医生,说些什么“日后定当以身相许”的浑话,下场就是他连她的一根指尖都碰不到。锦书不动声色的坐在床边的沙发上削苹果,削好了又切成棋子大小的小块,一根根扎好牙签。沈斯晔期待的看着她,她却端着盘子出门去了。 过了几分钟她面无表情的回来,把盘子塞给他:“我去撒了点砂糖。” 沈斯晔感动的不行:“小锦还是你最好。……不过手术后能吃糖吗?”他还记得当年阑尾炎手术的经历。但锦书冷冷道:“你这次不是腹部手术,又不用排气。” 沈斯晔摸摸鼻子,乖乖吃水果。过一会他低低的笑了:“昨天吓到你了吧?” 锦书抿抿嘴。 看到他毫无预兆倒下去的一刹那,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等到手术完全结束之后,她才觉得自己全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干净般的虚弱。之间的冷静沉着,全是作为医者的本能反应。若不是之前有在忻都的经历,只怕她都做不到这么镇定。 病榻上的人脸色苍白,黑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含着温温笑意,尽全力跟随她的影踪,忽然逸出一声呻吟。看他苍白憔悴的模样,锦书亦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刚揉了两下他的额头,他却倾身在她脸上亲了亲。鼻息在颈间拂过,有一丝细微的痒。沈斯晔轻声恳求道:“就让我抱一会。” 他声音里难得的有一丝低声下气。锦书轻轻地嗯了一声,将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怀抱依旧温热,心跳依旧清晰,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丝真实感。窒息般的后怕直到此时才涌上来,几乎把她淹没。 感觉到了怀中人的微微颤抖,沈斯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阿晔……”许久,女孩子低低的说,“那时候,我真害怕你会死掉……” “别怕,我没那么容易死。”沈斯晔闻言反倒笑起来。“遇到过多少次危险都能化险为夷,真的习惯了就好。” “什么叫‘习惯了’?”锦书有些恼了,“失血过多导致休克,抢救再晚十几分钟就有生命危险了你知道不知道?别这么不当做一回事!” 沈斯晔笑着唯唯道:“是是,小生受教了,谨尊夫人教导。” 这种态度让锦书十分气馁,气馁到连他那个称呼都没注意。 尽全力抬起左手去触碰锦书的脸颊,沈斯晔低下头,将下颌抵在她额上。 “我小时候,母亲请一位大师为我起过一卦。他说我虽然一生小风浪不断,却没有大厄。我以前一直不屑于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现在倒觉得仿佛是真的了。比如说,我的人生第一个转折是二十五岁。” 文化差异的缘故,锦书觉得自己简直要被他气昏过去。沈斯晔但笑不语。像是 觉得手感颇好,他用完好的手掐着她的脸颊揉来捏去,乐此不疲。 “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好像永远都那么冷静,随时随地都是仪容满分……” 过了半晌,锦书轻轻的说。“我没见过你生气,也没见过你失态。这个样子,不辛苦么?”至于在榄城他几乎失去理智地强吻她那次,被锦书自动忽略了。 沈斯晔摸摸她的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中和’?” 锦书怀疑地看着他。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他朗朗而言,一双乌眸里隐有笑意一闪。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锦书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试图论证什么,但我知道你是在诡辩。” 沈斯晔大笑。这一笑好死不死扯到了肩上伤口,他吸了口凉气保持原姿势僵住,看得锦书直想叹气,一壁伸手为他擦去额上冷汗。“……我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真的因为什么而害怕过?”连己身安危亦不以为意的人,她觉得什么恐高、晕血、密室恐惧之流也不必提起了。 “有。”沈斯晔微微一笑,“榄城事变那天夜里,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锦书怔了怔。 抬起手,他捧住锦书的脸颊,迫她正容以对。“那时候我想,等到把你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一定要逼着你服软点头……”言语之间并未点破,但从锦书沉默的表情可知,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真的见你安然无恙回来,还是心软了,硬不下心强迫你怎样。”沈斯晔弯了弯唇角,捧住她脸颊的手慢慢松开。“小锦,那天我给你打完电话就跑到太极宫外,硬是跪着逼我父亲半夜起来批准了军队调令。那时候,我是真的害怕你出事了。” 他的颊上仿佛泛起一丝血色,越发显得脸色苍白。压着胸口轻轻咳嗽一声,沈斯晔蹙起眉,痛楚之色在光泽黯淡的眸中一闪而过,苦笑道:“没事,大概是麻醉效果过去了罢。” ——亲人的抚慰和恋人的亲吻,哪个缓解痛苦更为显着? 锦书沉默良久,终于慢慢倾身,俯就半倚在松软抱枕里的恋人、他失却血色的双唇。 缓缓靠近,直至鼻息相触、呼吸相闻。 轻如蝶翼的一个吻落在唇上,若有若无的相触,是她如今所能主动付出的全部。 “殿下?——下官冒昧!” 门忽然被推开。迈进来一只脚的罗杰乍然看清房间里的旖旎暧昧,一惊之下立刻道歉要退出去。沈斯晔只觉得怀中人一僵。未等他出声挽留,锦书已红着脸挣扎起来,若无其事的从他们身边经过,头也不回的走了。 余香仍在,沈斯晔倍感遗憾的叹了口气,没好气看向尴尬的罗杰:“有事?” “……内阁的消息。”罗杰定了定神,躬身道:“他们与军方达成协议,决定把最后的选择权交给陛下。” 沈斯晔这才抛下那点儿女情长,愕然支起身子:“——什么?” “内阁办公厅表示,他们与军方的最终目的其实是一致的,但在手段上实在难以调和。毕竟遇袭的是您,考虑到皇室的感情,因此将决定权交给陛下定夺。”罗杰低头看着电话记录,暗自叹了口气,“陛下那边打电话过来,问您的意见。” 沈斯晔静了片刻,淡淡道:“我能有意见?这一枪不是白吃了我就该三呼万岁吧?” 这个姿态倒是够漂亮,他想。军方想的是增兵忻都,内阁想的是下次大选,公布与否于民意有很大影响,也难怪抉择不下。皇帝会怎么做,其实也由不得他,不过是出来作为调停人罢了。 “那不会。”罗杰坚定地说,“凶手已经抓到了。” 沈斯晔本来冷凝的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动作倒挺快。查出结果了?” 罗杰摇头:“暂时还没有消息。刺客现在被特情局控制,他们会通报给我们结果。” “哦。”沈斯晔若有所思的点头,随即事不关己地一哂。“那就等。” 按照锦书所言,他的伤势虽然算是轻伤,至少也要卧床一个月。嘉音一反常态,每天眼圈红红的端茶送水,连语气都放软了许多。沈斯晔索性就在苇园住了下来,天天乌鸡汤鲫鱼汤的享受;在无微不至的照顾中,居然还胖了几磅。 锦书正忙着论文中期报告,实验室又忙,终于等到闲下来的周末来探望,才发现他脸色红润神采照人,除了不能活动,精神可比受伤前好的多。沈斯晔看见锦书,就把嘉音甩到一边。奶茶要她亲手泡,香蕉要她亲手剥了喂给他,一会又要她弹琴给他听,一会又要她陪着他看球赛。锦书开始还能一样样耐心照做过来,终于在他要求玩石头剪子布、输的人要亲赢的人一下时,翻脸了。 “我看你挺好的。”锦书冷冷道,“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可比我好的多。我昨天还做实验到半夜,哪比得上你天天睡到自然醒?” 沈斯晔认真看了她一眼:“可不是,都有黑眼圈了。” 锦书淡淡道:“提醒你,你明天换药。”她神色恬淡,语气里却有隐隐威胁。言下之意,别惹你的医生。沈斯晔闻言反倒笑了,朝着她伸出手:“推我去露台好不好?” 目光对峙半晌,锦书终于不敌他含笑的小鹿斑比式目光,认命的起身。 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即使是午间的温度也低于四十华氏度。锦书担心的看了眼窗外低沉晦暗的天空,蹙眉微叹,回去拿了条毯子免得他着凉。她俯身仔细的为他掖好毯子,沈斯晔顺势牵住她的手,仰头看着她,眼里是一抹柔和的清光: “小锦,和我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没有安全感?” 他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笑容背后却有一点不安。锦书没有挣脱他的手:“外界环境的确有时会让我觉得不安全……” 她的声音轻到刚够他听清:“但你不会。” 沈斯晔眼里的温柔似乎要化作一江春水,他浅浅呼吸一下,压抑住心底那股甘美的悸动。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强自压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锦书,假如我一辈子都得坐轮椅,我是说假如,”他用玩笑的口吻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一瞬间,她露出困惑的表情。“你又不会一辈子坐轮椅,别胡思乱想。”她把牛奶杯塞给愕然的沈斯晔,目光有些游移:“我去给你做个布丁。” 女孩子脸颊有些泛红,快步逃走了。沈斯晔只好低头叹了口气。 尽管只是玩笑,失败的滋味也并不好受。锦书像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只有她自己心甘情愿时才会停在他手心里,其余时候他想捉住她,根本就是做梦。手里捧着温热的牛奶杯,沈斯晔望着窗外的晚来天欲雪,轻声叹息,闭眼休息。 很惊异的是,他又一次梦到了那个回到古代的梦。他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却对周遭的环境非常熟悉,仿佛他生来就该在这里。 梦里的自己仍然是东宫,然并不受皇帝的青眼;他的母亲是国之皇后,也已红颜未老恩先断,地位在有子的妃嫔虎视眈眈下岌岌可危。国运不兴,同母所出的小妹妹本来已经赐婚与探花郎,佳期未至,外邦重兵压境,她不得不含泪远嫁,和亲到朔风刺骨的草原上,没半年就难产而逝。他悲愤难当入宫劝谏,却被诬陷是图谋反叛,只消得天子一纸手书,便被押进了诏狱。新婚不久的妻子亦从太子妃被废为庶人,素服脱簪在昭阳殿前跪了一夜,才被允许入狱探视。 她强忍着泪,在牢房昏暗的灯下勉强宽慰他,却在看见他手足间沉重的铁链时悲愤交加,昏厥过去。血从素色裙摆下晕开,深入骨髓的冰冷像是从寒冰地狱而来。终于,第一个孩子未及出生便夭折在了天牢里。被面无表情的女狱卒带走时,她回头望他的那一眼,是深深地眷恋、哀伤与绝望—— “殿下,醒醒,该吃药了。” 沈斯晔猛然自噩梦里惊醒。他心有余悸的喘了几口气,终于摆脱了那种压在心脏上暗不见光的悲凉。眼前依旧是新大陆风格的玻璃露台,枯叶凋零清秋光景。那跌落云端的绝望,原来不过是黄粱一梦。 罗杰捡起滑落的毯子,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推着轮椅进了起居室。沈斯晔扶住额头,一时有些恍惚。房间明亮温暖,壁炉里是温煦的红光,迎面而来的是锦书笑盈盈的脸:“有你爱看的比赛哦。还有布丁也做好了,你要加多少焦糖?” 她有些讶异的看见那人一眨不眨的眼睛,以及自己映在他瞳仁里的身影。良久,他才好像松了口气似的自语:“幸好是梦……” “你又做噩梦了?”锦书端着布丁走过来,闻言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可惜我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不过我师兄的男朋友是心理学博士,什么时候可以咨询一下——哎哟!” 她被他紧紧抱住了。隔着厚厚的衣服,她意识到沈斯晔的心率已经到了至少每分钟120次。他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像是如释重负的淡淡叹息一声。罗杰背过脸去轻轻咳嗽。锦书又窘又急又怕扯到他的伤口,不敢用力挣扎:“喂……布丁打翻了!” 那人反倒更加用力的抱了她一下,随即低低的抽了口气。锦书扶住额头,无可奈何的站起来: “……恭喜你,你明天用不着拆线了。” 53风云 伤口裂开了,沈斯晔莫名其妙地挺高兴,锦书很生气。这种气,到她看见他脱了上衣平躺下、一脸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时,达到了顶峰。她咬了咬嘴唇,总算忍住了想把他拖起来丢出窗外的冲动,面无表情的俯身给他消毒伤口。 才拔了引流管,本来按预计新年前就能愈合,这一下至少得延长一个月。那家伙躺着还不老实,唧唧歪歪的说:“看我的胸肌!看我的腹肌!” ——只是肩头换药,谁让你脱那么多了?锦书目不斜视的冷冷回答:“抱歉,在我作为医生的眼里,你跟一块猪肉也没什么差别。” 沈斯晔蔫了下去。锦书不动声色的重新包扎好,顺手把纱布末端打成一个蝴蝶结:“可惜啊,这要是夏天你不就能改名叫hello kitty了?喵呜” 沈斯晔显然不如嘉音对动漫热爱,茫然道:“叫什么?” 锦书示意他看自己毛衣上的图案。沈斯晔与没有嘴巴的小猫对视片刻,沉默。 收拾了药品,锦书在门口欲言又止地回头一望,叹了口气,终于关门走了。 结果到晚上沈斯晔就发起烧来。 鉴于此前发生的事,锦书不得不怀疑是伤口感染。小心翼翼地拆开发现没事,才意识到可能是在露台上睡觉着了凉。沈斯晔裹着厚厚的毯子,倒是面如桃花灼灼其华,点墨似的眼睛水光荡漾;可惜好花不常开,等他体温升到398°,终于有了点撑不住的趋势。锦书又恼火又心疼,拿着冰水毛巾给他擦拭额头做物理降温,听他念念有词“出自玄泉杳杳之深井,汲在朱明赫赫之炎辰”,终于忍不住道:“闭嘴吧,你省着点力气好不好?” “不说话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仍清醒……”沈斯晔低低的笑,侧过头看着她,眼里如有水光流动。“小锦,你相信前世么?” “不、相、信。”锦书认真的回答他,然后回头喊:“谁去拿块冰,他烧糊涂了——” 一枚冰镇草莓总算暂时让他闭上了嘴。锦书拿了个冰袋放在他额头上,轻嗔道:“别乱动。” 沈斯晔表示还要吃草莓。锦书无言的瞪着他,半晌掩面叹道:“我今天怎么没在路上爆胎?”话虽这么说,还是去端了一盘子草莓过来坐在床边,耐心的把草莓蒂一个个拔掉。 她半低着头神情专注,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阴影,桃红色鸡心领毛衣衬得肌肤像是白玉雕成。沈斯晔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 “小锦,我的旅行箱内层有一个纸盒,麻烦你把它找出来。” 锦书似乎有点疑惑地照做了。他接过那个瓦楞纸盒,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终究还是微笑起来,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黑天鹅绒小匣。 “本来,是想在万圣节那天送给你。”他看向 眉头微微蹙起的女孩子,目光分外温柔。“没有糖果,只有一块石头。” 锦书秀眉微蹙,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犹豫着打开盒子。 盒盖掀开的瞬间,她睁大眼睛,沈斯晔看见她不明显的松了口气。 “这是我用去年的奖学金买的。”他从锦书手里接过那条项链,把米珠大小的红宝石挂坠放在掌心。“虽然很小,可我觉得它和你很配。” 锦书怔怔的看了他一会,终于浅浅笑起来,仿佛一树灼灼桃花在春阳下微微绽开:“可是在实验室里,不能带首饰啊。” 他设想了无数可能的回答,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放在衣服里也不行?” “还不能穿裙子和高跟鞋,也不能化妆。”锦书含着笑意,轻声说。“不过,我很喜欢。” 这要是送戒指或者什么皇室珠宝,只怕她会立即退避三尺。沈斯晔在意念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点失落。什么时候她才肯正视现实? 给她一点时间,他想。于是笑了:“我帮你戴上吧。” 半撑起身子,他把锦书的长发撩起来,手伸到她颈后,摸索着扣上锁扣。小小的红宝石在羊脂美玉的肌肤上闪着璀璨冷光,锦书双颊有些泛红,倾身轻轻亲了下他的脸颊:“谢谢你,不做实验的时候我都会带着它——还有,你好像退烧了?” 她在灯下看了眼温度计,轻轻舒了口气:“38度3恭贺殿下从高热降为中等热。” 沈斯晔于是也俨然颔首,仿佛他此刻并非身处病榻,而是在盛大的招待酒会上:“多谢何医生悉心照料,小王不胜感激之至。” 两人都笑起来,不过病榻上的人笑容里有几分自嘲。锦书有心与他聊天,好分散他对伤口疼痛的注意力,遂笑道:“喂,假如我找不到工作,聘我做你的御医怎样?” “你懂中医?我家人如果不是什么重病,可都是用中药调养。” “……我知道好几种药用植物的拉丁语名称。” 沈斯晔大笑,又不慎扯到了伤口,结果疼的倒吸一口气。锦书为他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微微叹气道:“你……” “怎么?”沈斯晔的微笑忽然敛住,他在锦书眼底看见了一丝欲言又止的忧虑。“怎么了……小锦?” “不……没事。”锦书挣脱了他的手,站起身来,俯身轻轻亲了亲他的脸颊。 “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当她再一次在后视镜里看见如影随形的两辆车时,锦书咬住嘴唇,转动方向盘靠到路边,然后猛地刹住了车。她注视着后视镜,几分钟后,几个高大的便衣男子从车上鱼贯而下,向她走来。 那是她熟悉的精干、冷漠而锐利的气质。童年记忆猛地泛上来,锦书觉得自己像是微微窒息了一秒。潮水般的记忆随即落下,深深呼吸一下,锦书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迎着数双严厉的目光,穿桃红色大衣的女孩子浅浅微笑起来。 “我愿意接受询问,大家不用这么麻烦跟踪我了。今天我就有时间——好么?” 其中一位男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但打头的人面上表情一丝未动。他做了个“请”的动作,锦书犹豫了一下,顺从地上了那辆三排座的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1部分阅读 三排座的轿车。 望着移动起来的街景,锦书不由得微微苦笑。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摆脱嫌疑,但她实在是被跟踪的烦了。 汽车驶上了高架桥,在川流的车流中间,戴眼镜的男人开始了询问。在问题开始前,他对被询问者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们今天的问题都属于绝密,何小姐不必担心隐私。” 锦书也笑:“在你们面前,我们还能有隐私权么?” 眼镜男人微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展开了纸笔:“那么,谢谢您的配合。” 他的提问颇为常规且还算客气,甚至还给她倒了杯水。锦书觉得这可能是攻心的战术。她的每个回答都很谨慎,虽然她实在是问心无愧,而且到现在都不清楚沈斯晔受伤背后的政局内幕。 在第三遍被问到在榄城的经历时,有点无奈的锦书忽然意识到,眼前的特工是在寻找自己话语里的漏洞。她警醒的坐直了身子,心里暗暗警惕起来。 “关于带您从榄城高师逃出去的人,您是否知道他的身份?” 锦书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还有他家应该比较有钱。” “您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是吗?” “……如果是忻都本地那种有几十个字的姓氏,我的确不知道。” “那么他为什么要带您逃出来?” 锦书怔了怔。“或许……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您当天逃离的路线是怎样的?藏身之处在哪里?为什么有人愿意收留你们?” 一连串的问题下,特工看见被询问的女孩子涨红了脸颊。她微微咬住下唇,仿佛在极力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但她很快的平静下来,一一回答,并没有漏洞。特工紧紧盯住她,缓缓说道:“据我们所知,他对帝国的一切都怀有不满。” 他停顿一下。“在那几天里,他和您是否发生了肉体上的亲密关系?” 锦书死死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几乎想要甩对方一个耳光,或者把水泼到他脸上;但她及时的克制住了自己。得到否定回答,特工注视她片刻,仿佛相信了她所说的话。 他扶了扶眼镜。“问题可以结束了,谢谢您的配合。” 收起纸笔和录音设备,眼镜男人与同事们交换了几个眼色,然后十分和颜悦色地对锦书微笑:“我们会负责把您送到学校,今天的一切问题和回答都是保密的,您不必有所顾虑。” 锦书没有说话。男子注目她片刻,收回目光,用聊家常的语气说: “何小姐面对我们倒是很镇静啊。” 锦书淡淡的笑笑,远远望向窗外。 十几年前,她爸爸曾经被卷进一起涉密的间谍案件。那时候他们全家都还住在维也纳。锦书记得父亲数天未归,终于回到家时憔悴疲倦的仿佛老了十岁。他对儿女三缄其口那段经历,然而她现在知道父亲当时面对的是什么了。 ——能够将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和信念完全摧垮的公权力。 再见到沈斯晔时,锦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知道他肯定会生气,生气了就会有人倒霉,那么还是不说的好。而且那只是常规调查,功夫在戏外,她不认为特情局凭这份笔录就能排除对自己的怀疑。就算是沈斯晔,面对特情局的调查大概也不得不配合;而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已经足够客气了。 锦书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从嫌疑人名单上划掉,转而被放在了重点保护名单里。 “小锦?” 锦书自出神中醒过来,回头正对上他微含担忧的眼睛。沈斯晔皱着眉仔细看了她几眼,仿佛微微舒了口气:“……还好,你还在这。” 他闭上眼,伸手覆在锦书的手背上,静静地没再说什么。青年敛起了素日的锐气,浓密的睫毛和挺秀的鼻梁隐在窗帘阴影下,侧影安稳平和。 锦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愿意相信世界的一切都是如其表面的光明,但黑暗已经侵蚀到她的身边了。 卧室的门在这时被轻轻敲响。自上次的尴尬之后,罗杰就再也不敢不敲门就进来。全然不顾的客套之词,他对锦书匆匆扯出一个勉强可称为微笑的表情,疾步跨到床前语气急促的说:“殿下,特情局来电。” 沈斯晔一怔,不由得半支起身子:“查出来了?说什么?” 罗杰稍感为难的看了一眼锦书。 锦书莞尔道:“你们忙,我去做点吃的。”她脚步轻盈的出门去了。罗杰这才回头把卧室门关上,又谨慎的查看了窗子。沈斯晔看他如此慎重,不禁微微皱眉:“主谋是谁?” 罗杰深深吸了口气,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低说:“……是祁家。” 54薄雾浓云 “谁?”沈斯晔下意识的问,“……有确切证据?” 罗杰默默地递给他一沓纸。沈斯晔一言不发的接过来就着灯光翻阅,起初还草草的一扫而过,却是越看越慢。 这是一份刺客的口供证词,附带各种书证资料和勘验笔录,包括弹道分析和银行转账记录。祁冈作为此次和谈的牵头人之一,知道他的行踪;案卷里也提到,刺客从皇储一行秘密飞抵波士顿时就已经跟上了他们。沈斯晔要去会情人,自然把助理们甩开了,他们等在稍远的地方;这点疏忽恰好提供了可趁之机。两名刺客在楼外潜伏,等皇储孤身出来便拔枪相向,一枪未中之下恰有警车路过,于是也不敢再开枪。潜逃间因为分赃不均泄露了行迹,终究为帝国特工捕获。 虽然寥寥几个知情人都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然而事实在此。再想想祁冈本来就性情暴躁又一意孤行,一时冲动之下意图谋大逆倒也有解释。 沈斯晔把案卷阖上,纹丝不动的眉宇间一片清冷:“就这些?” “特情局监听了祁家近期所有来电。”罗杰无声的叹了口气。“主谋是祁冈,协从者有个企图染指祁家家业的侄子。靖王殿下夫妇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沈斯晔的冷凝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侧头看看自己伤势未愈的左肩,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化为一声叹息。“祁冈现在如何?” 罗杰轻声道:“特情局已经把他监控起来了。” “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沈斯晔冷笑,随手把证词丢还给他。“呵,雇刺客都不舍得花高价,亏他还号称榄城首富!因一语而杀人……再多花一倍的钱,现在我早就死透了吧?” 罗杰只能保持沉默。 祁冈意图谋害皇储的目的,大概不外乎是为有忻都血统的佑琨铺路,态度强硬的沈斯晔显然不是很好的合作伙伴。尽管靖王对此事毫不知情,但一旦捅出去必定引起舆论大哗,煮豆燃豆萁,立刻就是皇室的一大丑闻。这件事最好的结局就是揭过不论,全当没有发生,才好保全当事人们的名誉。 果然,次日皇帝密电即嘱咐他在美静养,和谈暂时中止,又给他加强了安保力量。 ——据闻皇帝为此事大为震怒,在首相每周例行觐见时几乎咆哮当场,因为派皇储去和谈原本是内阁的主意,这下弄巧成拙,还险些搭上沈斯晔一条命。他固然对次子一直淡淡的,但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别人有所图谋。内阁、军方与皇室算是达成态度一致,就此心照不宣的把此事揭了过去。 沈斯晔遇刺一事作为绝密,还一直瞒着心脏不好的谢皇后。纵使离婚已提上议程,但就这一点,皇帝显然没有刺激妻子的打算。 一周后,祁冈出门散步时车祸身亡,肇事者逃逸。 沈斯晔看到报纸时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转头去研究菜谱。 祁冈是沈斯煜的叔岳丈,身后丧事办得颇为隆重,但相关报道却是寥寥无几,祭文里也是含糊其辞。等到了十一月末,人们忽然听说祁家公司陷入资金链断裂,旗下的几只股份大跌到底,为周转资金不得不低价转让了手里的几家工矿。受让人是新成立的公司,但细细追究,却能发现这其实是苏家和谢家隐蔽的联合手笔。 不出半个月,昔日赫赫扬扬的祁氏集团已经申请了破产保护。在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榄城,那一份势力自然被近乎分赃的接手,而祁冈无疑成为了忻都众势力推出来的牺牲品——他跋扈了十几年,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 而这时,靖王夫妇还毫不知情。沈斯煜瞒着妻子打听了一下,隐约意识到内幕不浅,之后就果断的称病闭门谢客了。至于祁冈的独子、亚穆纳河之子的缔造者之一、那位燕大的物理学博士,他和他的反政府武装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没有发表过任何态度。 但更深的政局风云,就不是超脱于党派之上的皇室所能参与了。 沈斯晔对此事表现出来的冷静和坚韧几乎超出了罗杰的想象。他与皇帝打电话密谈了一个钟头,这件事仿佛就此揭过,他依旧是以“访问游学”的名义留在海外。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乘飞机,于是索性留在了苇园。 锦书进了十一月底就忙得昏天黑地。约瑟夫教授的项目在收尾,她自己的毕业论文刚做过中期报告,还要兼顾着艾伦和沈斯晔两头,忙得日月无光。沈斯晔倒是干净利落的申请了延期一年毕业,每日里悠闲的让她眼红。 或许是病榻上的人希望获得更多的关注;锦书隐约觉得,沈斯晔对她的依赖日渐加深,偶尔深到了牛皮糖的程度。至少,她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光辉灿烂冷静强大的皇储殿下居然还会撒娇。躺在病床越久,他往稚龄幼童的方向就走的越远。当他终于能摆脱轮椅靠自己的脚走路时,所有人都偷偷松了口气。 松了最大一口气的锦书却有一点失落。 大概在正常的日子里,他不会带着孩子气的安然神情、拉着她的一角衣服沉沉睡去。 从那个夏夜里的坦然告白开始,沈斯晔在表达感情上一直是主动一方,不可避免的决定了他们相处气场的强弱。他有种希望能把她藏在自己羽翼下的感情,然而比起被捧在手心呵护的密不透风,她更愿意担当起“保护”与“照料”的角色。 何况……他的家庭实在是太麻烦了。 锦书确认自己对他的感情,但却不愿去想未来的事情。那种生活方式离她的预想过于遥远,离她的理想也太遥远了。有时候,她甚至会被浅浅的忧虑攫取心神。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事情,她想。 还可以暂时逃避,那么就暂且视而不见好了。锦书十分鸵鸟的想。 或许是她这些天往威镇跑得实在太勤,某天夜里,她从实验室疲惫不堪的回来时,端着一碗蔬菜沙拉的玛丽终于忍不住问:“劳拉,你那小王子男友怎么只让你去看他,从来都不来看你?” 锦书怔了怔。她知道沈斯晔受伤需要保密,不免在心里飞快地搜索着理由;这一瞬间的犹豫让玛丽自以为发现了真相,不由得叹了口气,坐到锦书身边。 “劳拉,别陷得太深了。”她递给锦书一柄叉子。“你又心软又恋旧,万一他对你不是真心的,你怎么办?你连什么叫报复都不懂吧?” 锦书正咽下一块干酪,闻言险些呛到。“我觉得……还好吧……” “我比你有经验。”玛丽一哂。“看他的表现可不怎么样。你这样单纯好骗的小女孩是花花公子最喜欢玩弄的类型,你知不知道?” 锦书郁闷不已的咬了口奶油生菜。“我单纯好骗?那上次谁帮你跟售后掐架的?要不是我发现了那条附加条款,你的电脑现在还——” “你那是情商问题,跟你智商没关系。”玛丽哼了一声。“二十五岁才谈人生第一次恋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她随即倒在了沙发里,摆手道:“我知道,还不就是你懒,懒到所有追求者都没了耐心……要不是你那小王子男友,我都怀疑你迟早得有丝分裂!” 锦书很没有气质风度地向她翻了个白眼。 “那你们将来打算怎么办?”玛丽问。“你要跟着他回去,然后嫁给他当王妃?” 脆嫩的生菜忽然变得苦涩无味了。锦书慢慢放下叉子,沉默良久,终于低声说:“我不知道。” 玛丽一针见血地说:“你根本就是在逃避现实。” 锦书气呼呼地沉默下去,然而却不得不承认玛丽说得对。 感恩节降临的时候,承华公主郑重发出邀请,请锦书来吃火锅。 去年这个时间,嘉音在锦书那里蹭了第一顿饭;一年之后,她们的关系已经近到“亲如一家”的程度——嘉音是这样以为的,并且相信迟早会成为真正的一家。此前她试图开玩笑的叫锦书“嫂子”,这个念头还没实现就被沈斯晔给及时阻拦住,真是万幸中的万幸。 艾伦在中西医结合的调养下病情稳定,没有再恶化。约瑟夫教授心情安定,早就说好了到时候暂时出院一天,回家过节;锦书犹豫了一下,艾伦善解人意的看了出来,笑着让她去跟男朋友一起就是。锦书反倒内疚起来,节日那天早上带了只火鸡送去,陪着艾伦谈笑过了中午,才往威尔斯利镇去。 路上人迹寥寥,开车一路顺畅。嘉音早就给了她一把花园大门的钥匙,锦书倒车进去,安之若素的在无数摄像头监控下开门。沈斯晔大概嘱咐过,是以她并未受到任何阻拦。大门外十分应景的堆放着南瓜,锦书看了不由一笑。 “何姐姐!”嘉音正走下楼梯,一见锦书便开心的扑过来:“怎么这么晚?” “我去导师家了。”锦书微笑道,“带来了玛丽烤的巧克力饼干,要不要吃?” 嘉音欢呼一声,接过来大快朵颐。她边吃边含含糊糊的说“我们今天吃火锅。”看见锦书讶异的神色,忙喝了口水咽下饼干:“三哥说你瘦了那么多,要给你贴秋膘。” “我又不是猪。”锦书默默地把送到嘴边的饼干放回去,“你快考试了吧。” 嘉音蹙眉叹气道:“放假回去就开始考。三哥倒好,半年之内都不用看书,天天好吃懒做——” 此时背后有人幽幽叹气:“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啊!”嘉音捂住耳朵尖叫:“三哥你又来了!”她回头怒视,沈斯晔笑眯眯的摸摸她的头。他坐到锦书身边,自然而然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嘉音掩面长叹道:“再看我就得长针眼了……” 锦书不解其意。沈斯晔瞪了妹妹一眼,嘉音讪笑道:“三哥别生气啊,气饱了可就吃不下了哦。”沈斯晔没好气的不理她,拉着锦书的手往厨房去。嘉音晃晃悠悠的跟在后面,嘻嘻一笑。 景泰蓝的火锅里一边艳红一边||乳|白,码的整整齐齐的菜色摆在炉边。沈斯晔点燃了固体酒精,淡蓝的火苗缭绕着黄铜锅底,立时就有一股温暖安宁的韵味袅袅升起。嘉音从冰箱里取出一大壶酸梅汤,又摆好碗筷和麻酱小料。她围着桌子绕了两圈,嘀咕道:“我该去换件合适的衣服。”言毕不待回应,已经蹬蹬跑到楼上去了。 沈斯晔无奈的叹气道:“等着瞧,她待会八成要穿件奇装异服下来。” 锦书莞尔。沈斯晔顺手斟了一小杯酸梅汤送到她唇边。锦书不以为意地喝了,酸甜冰凉直沁肺腑,不由诧异道:“这是什么牌子的?我好像没喝过。” 沈斯晔晃着杯子垂眸轻笑:“猜。” 锦书连着猜了几个品牌,看他笑而不语,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是你自己煮的?” 沈斯晔打了个响指,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笑:“我去药店买的乌梅。好喝么?” 锦书怕碰到他的伤口,也不敢用力挣扎,只得敷衍道:“挺好的,松开我,有摄像头……” “不出事就不会有人看。”沈斯晔轻笑。“回头让他们消掉。” 他低下头,在锦书耳边含糊的低声道:“小锦,我想……” 他的眼睛是受伤以来从未有过的明亮,干燥而炙热的唇慢慢掠过她的脸颊,清深的眸子里,似乎蕴着某种她不太敢直视的情绪。鼻息宛转相触时,锦书红了脸,然而未及她挣扎开,他已低头吻了下来。起先还只是慢慢地辗转,后来渐渐深入进去,缠绵而迷乱。 周围的温度似乎慢慢升高,锦书觉得抱着她的人气息逐渐不稳起来。忽然间,他停住所有动作,整个人瞬间僵硬成一段冰河世纪的木头。从旖旎里醒来,锦书有些茫然,仰头却见他脸颊潮红,正皱着眉头一遍遍的深呼吸。 她只疑惑了一秒钟便知晓发生了什么。虽然对其中原理一清二楚,锦书的脸颊还是有点发烧,然而也不由自主的觉得好笑。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她退到安全地带才有了调侃的心情:“你说,我要大喊一声‘非礼啊’会怎样?会不会触发你们的警报系统?” 沈斯晔窘迫的瞪了她一眼。锦书背靠着墙笑起来:“正常的生理反应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话这么说,她却没敢往下看,目光只停留在他胸口以上,认真的建议道:“别看我,你要么去自己解决,要么去冲冷水澡。” “……何锦书!” 沈斯晔气结,气急败坏的扑过来抓着她的肩膀在脖子上咬了一口。锦书猝不及防,疼的吸了口气。他满意的松开手,看看如雪肌肤上的一点红痕,这才扬长而去。 锦书捂着脖子又气又笑。好在嘉音在这期间一直没下来,要不然他们俩都不用抬头了。 锦书听见浴室里有水声。她轻轻叹了口气,坐倒在松软的沙发上。脸上的热度似乎还没消去,心脏像是被柔软的云朵团团裹住,又像是飞得很高的风筝,飘飘忽忽,却总有一根线牵在那里。 这种温暖似乎能将她全然覆盖,然而她看不到边际,却觉得惶惑。永恒过于虚幻,她亦不敢想距离结束还会有多久。久已未曾有过的如临深渊的无助感慢慢在心底浮现,她站在岔路口上,深渊下是无尽的诱惑,她甚至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茶几上的电话响了。锦书回过神来,喊了两声嘉音未果,只得接起来:“您好?” 电话那边的夫人有些意外的顿了顿,微笑道:“你好。这里是不是沈嘉音家?” 锦书忙道:“是,她在楼上换衣服。要我喊她下来么?” 那位夫人的声音非常柔和亲切,令人如沐轻风:“好的,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她的朋友。”锦书回答道。“我叫何锦书。” 那位夫人轻轻哦了一声,这时侯那个冲水的人头顶毛巾从浴室踱步出来,锦书忙把话筒递给他。沈斯晔刚把话筒夹到肩上,表情就耐人寻味的一变。 他意味复杂的看向锦书,唇角微勾,慢慢道:“妈妈,是我。” 一直到开始吃饭,锦书都在装作鸵鸟,仿佛偶然接起谢皇后的电话这件事只是她自己的错觉。沈斯晔倒是愉悦的很,不停地给她端茶倒水,直看得嘉音窃笑不已。她换了半小时衣服的成果就是件白衬衣,锦书瞧了真是无可奈何。 “别吃得太撑。”沈斯晔早就留意到了她的表情,也不点破。“龙虾差不多也凉好了。我担心你们怕凉,才没有一开始就端出来。” 嘉音眼睛大亮,立即怂恿哥哥去端来,一脸的垂涎欲滴食指大动。沈斯晔拗不过她,端了盘子出来:“今天早上才从加拿大空运来的,够新鲜。估计你们吃不多,我只煮了两只。”他笑。“你们分一个,我吃一个,怎么样?” 嘉音立即撒娇的嚷嚷:“哥哥你坏死了” 橙红的龙虾摆在雪白的刻花碟子里,旁边还配着烤芦笋和柠檬汁,倒是新鲜油亮颜色喜人。锦书握着刀叉正在踌躇要不要动手,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已经剥好的虾螯。沈斯晔淡淡道:“我来帮你剥罢。” 锦书抿抿嘴,默默的接过来。指尖若有若无地一碰,沈斯晔随即收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嘉音在一边看的眼热不已,嚷嚷什么重色轻友,被她哥哥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此后的半顿饭都是沈斯晔在切龙虾。锦书仍然处在那个电话后遗症中,甚至都没发现沈斯晔把他自己那个虾鳌都剥了给她。 沈斯晔不动声色,只偶尔深深看她一眼。嘉音似乎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不对劲,安静下来,乖乖巧巧吃完饭,很有眼色的上楼去打游戏,把一楼留给他们。锦书反复洗手都洗不掉淡淡的腥气,沈斯晔走过来倚门而立:“拿橙子皮擦一擦。” 锦书默然不语的依言而行。男人堵在门口,锦书只觉得自己完全暴露在他目光里,无所遁形。狭小的空间里水声潺潺,沈斯晔沉默片刻,轻声道:“小锦,你在害怕什么?” 他代替她回答:“——不确定的未来?” 半晌,女孩子方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沈斯晔抓住她的手腕,向她逼近一步。“半年过去,还没有想清楚?” 锦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过来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衣服里。房间里是几欲窒息的沉默。良久,沈斯晔半低下头,轻声道: “小锦,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么?” 55年年岁岁 一人一杯红茶,他们对坐在露台上。昨天才下过一场雪,初冬雪后晴霁,露台外一片琼华晶莹,蔷薇花枝上积了薄雪,知更鸟的巢箱也变成了童话里的雪屋。天地间安详静谧,锦书裹着厚厚的羊毛围巾,心情暂时被琉璃白雪世界治愈了。 沈斯晔把一盒子点心推过来,看见她眼里闪烁着的光彩,唇角微弯。 “我出生时,妈妈二十八岁,我父亲三十七岁。你也应该知道,我妈妈并非他的第一任妻子。”他一笑。“我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姓杨,她是我大哥和姐姐的母亲。” “她是几百年来第一位出身平民的皇后,但其实杨家富得流油,家里有一所很大的食品企业。她长的很美,性格又温柔,据说当年父亲和她非常恩爱,一时传为佳话。”沈斯晔微微闭眼,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里有些叹惋。“她在姐姐三岁时去世,皇室对外宣称是她去世于病毒性心肌炎,但她其实是死于拒绝治疗。我父亲在她去世那年开始了一段婚外情。” 锦书惊讶的轻轻叹息一声。 “此后父亲非常后悔,有一段时间几乎是在苦修。祖母虽然生气,总算还是心疼他,就劝他再娶。他那时三十几岁,还在黄金年龄,总不能就这样下去,”沈斯晔端杯喝了口茶,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但父亲提出要娶姚氏——就是之前的那位女士。她是我父亲小时候保姆的女儿。” “祖母非常生气,当然不可能答应。但是父亲很坚持。他们的关系从那之后就开始冷淡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多大改善。祖母见劝不得他,就暗中给姚家施压,出钱把姚氏送到了国外去念书。” “最后祖母选中了谢家。那时候正是七十年代经济危机末期,皇室需要和世家联合,谢家在江南泽远流长,门望很高,九岁的差距也不算太大。” “客观的说,父亲并不算一个多好的选择。是续弦,还有两个孩子。”他似乎低低逸出一声叹息。“但妈妈当时刚好失恋,心灰意冷之下就同意了进宫。后来我问过她,她说觉得世上的男人都差不多,嫁谁都无所谓,就答应了。” “他们结婚的头几年还算得上相敬如宾。但我想父亲其实心里对这码婚事很抵触,而且他很讨厌世家势力。我外祖父那时候还在首相任上,据说每周的例行觐见都会搞得很僵。这个不提也罢。” “我出生后半个多月,皇室就正式提出册立大哥为皇储,他那时才七岁。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父亲觉得对不起发妻,总要给她的孩子一个保障,也好断了谢家的心思。这么多年,父亲最看重的就是大哥,所以才在他辞职时那么生气。” “大概我三岁时,姚氏从国外回来,很快和父亲重修旧好。起初还能瞒住,后来被小报记者偷拍下来,引起轩然大波——其实和大哥上次有点像,对吧?” “外祖父自然很生气。据说他给了父亲一耳光,就在例行觐见的时候。”沈斯晔淡淡道,“作为首相自然不行,但作为岳父,连祖母都说不出什么,所以也没人追究他。” “后来有了嘉嘉。其实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差,所以才有人说再要一个孩子是为了弥补裂痕。不过妈妈怀孕那一段,他们的关系的确缓和了很多。我记得父亲偶尔会来陪我们吃一顿饭,也肯陪着妈妈聊一会天。” “但到妈妈怀孕七个月时,姚夫人忽然抱着孩子去求她。她和父亲有了一个私生女,求她放她们母女一条生路。妈妈受到了精神刺激,早产了。当时我就陪在妈妈身边,亲眼看着她被送进急救室。” 锦书低低的惊呼一声,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那个眉目冷凝的男人。 “姚夫人说谢家威胁了她的人身安全,说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只想守着女儿过日子,如果妈妈放过她,她立刻带着孩子离开。”说到这里,他终于低低的冷笑一声。但迅即便收起了阴郁的神情,恢复平淡口吻。 “妈妈早产之后,父亲和谢家狠狠掐了一架,闹得满城风雨,直到妈妈主动提出离婚。因为皇室从未有过离婚的先例,祖母不肯同意。妈妈从此搬到了京外的霖泉宫。我从此就开始两头跑,直到被送进了寄宿学校。” 锦书终于忍不住问:“你那时多大?” “十岁。开始很孤单,怕妈妈担心也不敢告诉她。后来姨母听说了,把苏慕容也送了进来,这才算好了一点。”他补充道,“姨母一直很照顾我和嘉嘉。” “在学校那些年,我过的不算太坏。”沈斯晔仰面看着屋顶,语气里有些追忆流年似水的淡淡感慨。他掩了掩大衣的衣襟,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眼里含着一丝笑意。“十二岁生日那天,我被关了禁闭。” 看见锦书不可置信的眼光,他笑起来,轻快地说:“因为我参与了打群架。” 回忆起沧海桑田的童年旧事,沈斯晔的心情似乎也明朗了许多。“因为那天心情不好,好像是哪门课没拿到优,再加上看到几个高年级学生欺负学弟,所以就想打人出气了。我学过格斗,知道那些人不是我的对手,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 锦书由衷的惊叹道:“没想到你还这么暴力过……” 沈斯晔拊案大笑:“以一敌三,其实也够无谋了,但谁让我当时心情不好?这件事性质实在太恶劣,连校长都不能公开袒护我,所以人生头一回,我的生日夜是在禁闭室里度过的,你不知道我当时都委屈死了。” 锦书满怀同情的叹了口气。“真可怜。” “其实打完架我就冷静下来了。”他拿起一个珐琅掐丝手炉递给锦书,扬眉道。“其实我应该做的是立刻去报告舍监,所以被关进去时,就想好了第二天怎么做检讨。” 他感慨的笑笑。“那天半夜,慕容偷偷翻窗子进来,给我送来一块蛋糕。连刀叉都没有,我们就用手抓着吃的一干二净。那是我过的最特别的一个生日。第二天恰好苏元帅来学校视察,我那时是班长,去参加了学生代表座谈,才算是逃过一劫。” 锦书哑然失笑,没发觉自己已经深深沉浸在了他的故事里。 “十三岁,我转学到了燕京一中。祖母觉得我该接受一点普通教育。慕容也一起过去。” 锦书睁大眼睛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静静地听着他继续讲:“燕京一中算是国内最好的公立中学之一,同学里卧虎藏龙。我发现自己成绩只能排在中等,拼命学了半个学期才追上他们。” “……没发现你好胜心这么强啊?” 沈斯晔抚额一笑:“因为慕容成绩比我好。我憋着口气一定要追上他,等终于比他考得好,才发现他已经把精力转到了校乐团,作为指挥带队去国外学校交流了。你要知道,小孩子的好胜心一旦起来就不得了。” 锦书叹了口气,脑海里浮现起那双桃花眼,没想到他们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在那里上了一学期,嘉嘉也插班进了初中部。她之前一直接受家庭教育。我高中毕业后没有参加大学联考,又被扔进了陆军。” 锦书条件反射的问:“还跟苏慕容一起?” 沈斯晔含笑摇头:“他去读医学院了。我在陆军服役一年半后去了英国。然后就一直到了现在,遇到了你。” 他长长舒了口气,摘下眼镜擦了擦,感慨道:“很长的故事,对吧?” 锦书诚实的点头:“就像一个少年热血励志故事。” 沈斯晔大笑。 “现在是提问时间。”他笑完了才拿起一个蜜腌金橘丢进嘴里,眼里闪着戏谑的光华。“何同学,你有什么问题没有?” 锦书偏着头思索了一会。“你读高中是哪一年?” “比你高一级。没记错的话,你那时也该在国内。” 锦书也依样吃了个金橘,酸的皱起眉头:“我是在国内……可我怎么对你没印象?” “你一看就是那种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关心的女生。”沈斯晔大感兴趣,托着下颌饶有兴致的问:“不过你在那半年里干过什么著名的事没有?或许我能记起你啊。” 锦书于是努力地思索,不确定的说:“我似乎在学校门口摔过仰天一跤。” 沈斯晔险些把水喷了。 “还有,我那时连汉字都写不好。”锦书无奈道,“数理成绩还好,国语课简直惨不忍睹,作文课就是一个悲剧——你笑什么?!” “……没什么。”沈斯晔憋着笑道,“术业有专攻,真没什么。” “我记得有一次语文考试,要求对对联,上联是‘国富强家富强国家富强’,”锦书抬头看着屋顶,一脸的往事不堪回首。“我在那之前都不知道什么是对联!只好按规律写了个‘猪不如狗不如猪狗不如’,然后被老师在课上不点名的批评了……” 沈斯晔一怔,正要端杯饮茶的手硬生生落下:“这对子是你写的?” 锦书点头:“是我……不至于吧,连你都听说了?” 那人开始很没良心的拍桌狂笑,乐不可支到连眼镜都滑了下去:“这个对子在整个高中部都传开了,我们还好奇过是作者是何方神人;”他看见女孩子恼羞成怒的表情,好不容易憋住了笑意,没诚意的安慰她:“没想到远在天边近在——” 锦书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扔过来一个橘子。沈斯晔好整以暇的随手接住丢进嘴里。 “我把过去都告诉你了,作为对等交换,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经历?” 他含着温煦笑意,深深地凝视着她。锦书怔了怔:“……好吧。可我的经历没你那么复杂。我在伦敦长到八岁,十三岁时从维也纳回国读了半年书,之后来了这里,。” 沈斯晔哑然。 “我一直在上学,除了上课就是考试,到现在都没结束。”锦书也有点无奈,“没殿下你那么波澜壮阔的过去。” 沈斯晔轻轻点头,目光有些若有所思:“小锦,你会不会因为搬家转学很多次,所以会害怕与人分别?” 锦书脸上的笑容褪去了,片刻方低声说:“……我其实不想承认的。” 沈斯晔难得的在她面前露出一点咄咄逼人。“所以你才不愿意正视未来?” 锦书移开眼神,低低苦笑:“只是……无法想象。” “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沈斯晔眉头皱起来,不悦之色溢于言表。“你也见过大哥、见过我姑母,皇室成员又不是什么怪物!我们现在好好的,你杞人忧天干什么?” 锦书欲言又止,微微别过头避开他的灼灼目光,茫然难言。 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告诉自己,爱情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他的身份、他那一大家人无关。之前这个问题还能被刻意的忽视,但在接到谢皇后的电话后,她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回避现实。如果顺其自然发展下去,总有一天她得做出选择。可是,爱情是否足以让她选择一种与理想完全不同的人生? 事业在她心里无疑是最重要的,她一直这样坚信。可没有了未来的爱情呢?再走下去会如何? 她不知道。 56雪落无声 “——那么,我们就顺其自然吧。” 沈斯晔紧紧抿着嘴,似乎有些生气了,也不知是不悦于她的态度,还是不悦于她那句话。他从没对她如此不和颜悦色过,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全无昔日旧温柔。 “你不肯正视现实,随便忽视我的心情,反正我总会在原地等你回来。”他一字字清清楚楚的说,“对我就像施舍一样,也随便你,什么时候愿意对我好都随便。是我到现在还不能让你相信,还是你对什么没有信心?也好,我在这里等着你,看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清自己!” 他咳嗽了两声,皱起眉,脸上一瞬间闪过痛楚的神色,不得不扶了扶墙。锦书顾不得计较他之前的话,刚要伸手扶住他,却被那人冷冷的举臂挡开了: “你看……只有你愿意才来关心我,不愿意的时候根本就对我的心意视而不见。” 他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虽然近在咫尺,那种疏离淡漠却似乎隔了万水千山。锦书怔了怔,咬了咬嘴唇,僵硬的把自己的手慢慢收回来。 连一句挽留都没有,沈斯晔无动于衷的倚墙站着,看着她默不作声的穿外套。女孩子低着头穿上大衣拎起手袋,在门口回望他一眼,默默地走出门去。花园里随即响起汽车发动机的轰鸣。 “三哥你……” 嘉音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几乎说不出话。她上楼前他们就有点不对,她中间溜下来找零食,还看见他们在露台上气氛和谐的聊天,怎么一会儿就吵翻了?嘉音咬咬牙,抓起外套就要追出门外,却被她哥哥阻止了: “别去。” “何姐姐那么难过,你怎么不去安慰她一句……” 沈斯晔淡淡说:“她那么逃避现实,不用点猛药怎么行。” 他没说出来的是,看到锦书那一回眸,他几乎就要追上去抱住她软语道歉。回望的那一眼与此前梦境奇异的重合,让他的心骤然一震,几乎再次为那种悲凉攫取心神。 绝不会让悲剧重演了。他默默的想着,带着一种淡漠的表情缓步回到楼上。 目送她的车远去。 锦书几乎是混混沌沌的开车回了公寓。路边的树木为雪所覆盖,若下一场冬雨,第二天树枝上一定会结满了冰。感恩节的傍晚属于温暖的客厅,街道上空无一人。若是往日,她必定能满怀愉悦地穿行于冰雪之中,但此刻胸中的压抑却几乎把她逼迫到窒息。情之一事,能把最安静从容的人也变得失去所有淡定。 “劳拉?我还以为你今天会住在那里!” 玛丽正在客厅看电视,很是意外。她说了几句打趣的话,看见锦书恹恹的没精打采,便住了嘴,若有所思的沉吟道:“——跟你的小王子男友吵架了?” 锦书默然。玛丽老气横秋的一叹,过来轻柔的揽住她的肩膀:“男人都不是什么东西,别伤心了。反正世上帅哥千千万,又不少他那一个。” “……玛丽,你的安慰真是一点都不能让人高兴。” 玛丽耸耸肩。“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男友么?” 锦书睁大眼睛看向她。玛丽苦笑一声,抓起一块曲奇放进嘴里:“我有过一个男朋友,那时我一直觉得我们会结婚,在一起整整七年……” 她抱住膝盖,语气平淡,“他是那种又高大又帅气,又会哄女生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2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2部分阅读 心的家伙,一直都很受女生欢迎。我为了拿到这里的录取,有几个月都忙着实验没去见他,等我拿到了入学通知书,欢天喜地的跑到他的公寓,才发现他跟另一个女人一起……在床上。” “找他之前甚至还想过,如果他向我求婚,我就放弃留学……”玛丽冷笑,“我把他送我的所有东西从宿舍窗子里扔下去,带着两百美元就上了飞机。然后,就一直到了现在。” 锦书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握住了她的手。 “这些年,我每次被学业逼的要崩溃时都会在心里想,等我拿到了诺贝尔奖,一定要在获奖感言里这样说‘感谢我的前男友,是你这混蛋卑鄙无耻的背叛才使我全身心投入科学研究,以致得到今天的成就’。然后就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所以你也可以这样想啊,到你拿到生理与医学奖,你就可以在全世界的精英面前把他骂一顿了。”玛丽安慰的抱了抱锦书,“让我想想……‘感谢我的前男友,你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是自高自大臭屁不如’怎样?” “……很好。”锦书想笑又笑不出来。“玛丽,你真是来安慰我的么……” “e oists!”玛丽抬高了语调,“虽然有光年与纳米的不同,但不管怎样,男人这种生物都不在我们的视野中,帅哥看看就够了,对不对?” “假如我可以,我一定接受你的观点。”锦书轻轻叹了口气,“……可还是谢谢你。” 之后的几天,沈斯晔真的没理她。既无短信也无电话,甚至她在sn上明明看到他在线,可就是一句话都没有。 也许真的是顺其自然比较好。 锦书在实验间隙不无心酸的这样想着。 她并不擅长隐瞒自己的负面情绪,很快消息就传了开来,从比较靠谱的“何跟男友大吵一场”传到“何跟她的新男友分手”,连艾伦都听说了,在病榻上还关心她。锦书知道之后,只能苦笑。 她甚至连苇园都不再去。横竖那人有的是保健医生,也用不上她。 十二月是考试周。她和玛丽都修满了学分,不必再参加考试,杰瑞仍然被折磨的死气沉沉却又喋喋不休,嘉音却没像去年一样溜过来看书。一切似乎都还是原貌,却又似乎都不一样了。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到考试周过去、寒假正式开始,锦书便开始上网搜打折机票,准备回欧洲和家人一起过新年。足足有半年没见到父母兄嫂了,想到马上就能回家,她被论文摧残到奄奄一息的心情也随着自欺欺人的好起来。 这种好心情,在她无意间看到“俞家拟与皇室结亲”的国内新闻时,在泥地里跌的粉碎。 曾在领事馆庆典上见过的那位俞小姐,在照片上笑靥如花娇美不可方物,一双眼睛即使是在静态的照片上也盈盈欲语,满含对未来的憧憬。锦书怔怔的看了一会新闻,不由自主的看向手边的镜子。镜中自己顶着两个黑眼圈,面无血色形容憔悴——是在实验室熬的,跟失恋毫无关系。 她怔怔的与镜中自己对视。迅即又是一怔:怎么会有这种深宫怨妇似的心境? 何锦书,你怎么可以这么堕落? 晚上玛丽从实验室回家,讶然看见锦书正在墙上打钉子,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她丢下锤子,把白板挂上去,拿了粗号油笔奋笔疾书: 距离答辩还有四个月 玛丽啪啪鼓掌,大赞道:“终于想通了?既然如此,我也把我的板子拿出来。”她回到自己卧室一阵折腾,拎出一块白板: ai noble prize(粗体) 她顺手在锦书肩上一拍:“等到你拿了奖,记得在感言里感谢我挽救你于情感泥潭之中!拿奖金请我吃饭!” 锦书笑着拥抱她:“我会的。”虽然仍有一丝隐隐的酸涩,但心情忽然莫名的轻松了。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去细想沈斯晔的话。 大概是时来运转,锦书顺利定到了圣诞节前直飞阿姆斯特丹的特价机票。实验室的同学们已经先后回家的回家、鬼混的鬼混,恰好在华尔街工作的堂姐何凌波召唤她过去玩,锦书也就小小的放纵了一把,打好包奔赴纽约去了。 何凌波至今单身,独居公司提供的三十四楼豪华公寓。锦书对那个家庭影院垂涎三尺,而且酒柜里有好酒、冰箱里有美食,叫外卖能在十五分钟之内送到,锦书迅速陷入了沙发土豆的状态。 何凌波夜里下班回家,甩了高跟鞋挤到锦书身边坐下,懒洋洋道:“哪天回去?” 锦书早就乖乖巧巧的给女王陛下让出位置:“二十三号,姐姐放假么?” “做梦呢?”何凌波没好气的说,“我要不是今天抓到了替死鬼,再过三小时都回不来,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天天放假?” 锦书嘀咕道:“我哪有……” “别整天窝在这里,知道不?”何凌波把锦书踹开,自己在沙发上躺下,伸了个懒腰。“去百老汇玩玩吧,最近有活动……王家沙的小吃也……” 她已经睡着了。 锦书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又轻手轻脚的把她的发髻拆开。何凌波的眉头在梦里都没舒开,精心描画的眼角眉梢里都是疲倦,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居长安尚且大不易,何况是在世界金融中心的商场浴血拼杀?锦书为堂姐盖好毯子,看着她韶华尚存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谁的人生都不容易。 第二天锦书睡了个大懒觉。醒来时门上贴着条子:“自己吃别等我。”沙发上凌乱的丢着几件衣服。锦书烤了两片面包,发现冰箱里有黑鱼子酱,于是毫不客气的抹了厚厚一层。她在百老汇和中央公园混了一天,直到日暮才精疲力竭的回家,泡了个玫瑰芳香浴;外卖还没送到,何凌波倒先回来了。 “晚上我们公司有年终酒会。我可能回来得晚一点,你关好门休息就行。”何凌波开始梳头化妆换衣服,对镜顾盼后征询她的意见。“看我这件裙子怎么样?不算太傻帽吧?” 锦书使劲摇头。换下了死板的套装,玫红的小礼服衬出她肌肤如玉、身姿窈窕,头发巧妙地盘起来,有一缕垂在颊边,既神秘又俏皮。一瞬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爱笑爱美、偷偷给她涂指甲油的堂姐,而不是如今走路都能睡着的投行高管。 何凌波莞尔一笑,摸摸她的头:“自己在家要乖啊。”言毕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锦书只好自己一个人啃披萨。闲着无聊,她看了半部电影就回了房间。暖黄灯下,孤单之情潮水似的蔓延,她几乎是下意识的翻出手机,一条短信刚写了一个字便反应过来。默然关机,锦书缩进柔软的鹅绒被,睡意慢慢盖住了心底的酸涩。 披萨太咸,锦书在半夜被渴醒,只好起身出来找水。 她刚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忽然听到何凌波的卧室里有窸窣声音。房门紧闭,里面却一定有人。锦书觉得自己脖子后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她僵在原地,正要摸索着去打911,卧室里却有人满足的叹息一声,低低的说了几句话;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似乎在柔声安慰,间杂着细碎的喘息和衣料摩擦。 锦书怔了怔,蹑手蹑脚的溜了回去。大概是心情复杂,她足有半夜辗转难以成眠。 第二天醒来时窗外已经漫天阳光,她侧耳听了听,穿好衣服轻轻的开门。何凌波和一个男人正衣冠楚楚的吃早饭,她气色颇好,看见锦书便微笑起来:“醒了?” 锦书一瞬间反倒感到一点尴尬,不过立刻就坦然了,笑眯眯用口型说:“姐夫?” “别瞎说。”何凌波瞪了她一眼,落落大方的对诧异的男子一笑,用英语说,“阿尔瓦,这是我的堂妹。” 阿尔瓦连忙起身,很礼貌的与她握手:“幸会,我是你姐姐的同事。我叫阿尔瓦弗洛辛格。” 锦书挑挑眉,露出无暇可击的微笑:“幸会,我叫劳拉。” 阿尔瓦有一头浓密的褐色头发,高大俊朗,居然还曾是锦书的校友,当然他是商科。他态度颇为亲切,倒是没有锦书想象中银行家那种高高在上的冷酷精明。他自我介绍说是业余棒球手,又热心的问她们想不想去打球;何凌波嗔道:“不去,你回去好好准备年终总结吧。”逐客之意尽显,阿尔瓦只好告辞,很自然的与何凌波一吻才走了。 门一关上,锦书松了口气。何凌波揉了揉后腰,抱怨道:“腰酸死了,小锦去给我倒杯热水。” 锦书窃笑着乖乖从命,端来热水就顺势坐到堂姐身边,天真无邪的仰头问:“凌凌姐姐,那个大哥哥是谁呀?为什么一晚上没走呢?” “小锦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何凌波端着杯子浅浅啜饮,眼皮都没抬一抬。 锦书立刻噤声,只用眼神控诉她暴力专政。 “……好啦,他算是我男朋友。”过了半晌,何凌波才叹了口气。“不是用来结婚那种。大家在一起觉得还凑合,也就这样了。我爸妈离婚之后,我就再没打算过结婚,有个伴偶尔能暖床,不也挺好?” 她的话里隐隐有一丝怅然。锦书想起十几年前伯父伯母闹婚变那次,也只能暗自叹息,再说不出一句调笑的话。 何凌波的父亲已经在前些年癌症去世,母亲则在新一次婚姻度蜜月时溺水身亡。他们离婚后很快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那时候才七年级的何凌波被送进寄宿学校,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一路发奋考进哥伦比亚大学,到年过而立的今天也没有结婚的意思。 童年阴影真能影响人的一生吧…… 那么,那个人呢? 锦书一时茫然,没看见堂姐若有所思看向自己的目光。 57冰河世纪 因为要给怀孕的嫂子唐嫣买礼物,休假的何凌波开车载着锦书去了曼哈顿。正是圣诞促销季,姐妹俩在第五大道上横扫一遍,锦书把信用卡险些刷爆。购完物两人都是筋疲力尽,不得不去做了个spa才缓过神来。 “也就这时候,我才觉得玩命赚钱值得……”何凌波瘫在椅子里,懒懒的哼哼,“真是老了,想我当年也能徒步爬泰山,现在走两步路就不行了……” 锦书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我记得你在我家时,懒到连两层楼梯都不想爬。” 何凌波鄙夷地说:“小锦你没有立场说这话。” 锦书沉默了。 然后两个焕然一新的女人带着大包小包的杀到王家沙。何凌波一坐下就念菜单:“蟹粉汤团、虾仁两面黄、鲜肉月饼、老虎脚爪、青团、梅花糕……”等点心上来,锦书迫不及待的舀了个汤团咬了一口,烫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还是中餐好啊,这才叫饭。”何凌波捏了个蟹粉小笼吞掉,心满意足的叹息:“可惜这里的螃蟹都没味道。我记得小时候在奶奶身边,一到中秋就有大闸蟹吃。月圆风清螃蟹肥,那是怎样的神仙日子啊” 锦书放下筷子,眼波幽幽:“看我嫉妒的眼神。” 何凌波大笑:“奶奶怕我扎到手,总是帮我剥好蟹粉,她走了之后,我来美国就再没吃过了……”她的声音低下去,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店里热腾腾的,玻璃窗浮起一层白雾。锦书在汤团的袅袅水雾里,有些怔怔出神。 没心没肺的玩了这么多天,她忽然被堂姐不经意的一句话戳中了。睹物思人,大约如是。那个眼睛纯净的人,流着血倒在她怀里时还在微笑的人,气急败坏飞到忻都去找她的人,冲她发脾气,对她吼“我总会在原地等你”,这么多天互不说话,到底是谁比较任性? 在曼哈顿熙熙攘攘的商场步行街边,思念与茫然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姐姐,我要回去了。” 在回程的汽车里,锦书提出告别。何凌波了然的点点头:“能看出来你有心事。订好机票就回去罢。”她并没有追问。窗外的车水马龙、霓虹幻影投影在车厢里,这一方天地安静的不似在世界之都。何凌波把车开的飞快,不一时就到了公寓。 一楼大厅已经点起了圣诞树,柔和轻缓的圣歌犹如天籁,甚至连门卫都戴上了毛茸茸的圣诞帽。锦书和堂姐一人提着一堆袋子,刚要手忙脚乱的去按按钮,已经有人伸手过来,帮她按下了电梯。 锦书忙笑着道谢,一句话还没说完已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好久不见。”辛格轻描淡写的点头打了个招呼。“我帮你提吧。”言毕已经接过了锦书手里的纸袋。何凌波听他们用汉语交谈,不由诧异道:“你们认识?” “……这是我在忻都实习时的同事辛格。”锦书知道辛格的臭脾气,怕他当场给堂姐脸色看,连忙补充道:“这是我堂姐。你们是校友哦。” 何凌波笑道:“哦?那可真巧。电梯来了,小锦你上不上去?” 锦书看了一眼辛格。辛格表情没什么变化,疏离而礼貌:“我帮你拎上去。” 到了何凌波公寓门前,锦书忙着跟辛格道谢,何凌波抛下袋子们,笑道:“真是麻烦你了,要不要进来坐坐?” “承蒙盛意,但不打扰了,假如你同意,我能否邀请令妹去楼下喝杯咖啡?” 他忽然文绉绉的咬文嚼字起来,锦书在一边真是听得瞠目结舌。何凌波不动声色地含笑道:“当然可以,我又不是她的监护人。小锦记得带钥匙,别回来太晚。玩得开心点。”言毕把锦书往门外一推,笑眯眯把大门哐锵关上了。 难得有人——而且是女人把他挤兑得哑口无言。辛格看了眼一样无言的锦书,谨慎的选择措辞:“令姐真是……” 锦书扶着额头替他说出下一句:“女王?”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辛格的眉峰轻微的一跳,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乡遇故知总会令人愉快,正是节日前夕,又是在“大苹果”这样的地方,辛格也没再摆出他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招牌冷脸。两人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面面相觑了片刻,最后还是锦书先开口:“……最近怎样?” “还好。”辛格道,“你呢?开始找工作了没有?” “我投了几分简历,可暂时都还没有回复。”提到这个,锦书无奈道,“我导师说我如果签不出去可以继续在这里干活,可我还是想回国去,至少饭比较好吃呀。” 辛格揉揉眉心,揶揄道:“就为了吃选择回去,真有你的。”他难得没有对此加以攻击。 锦书耸耸肩。看着辛格流水一样喝黑咖啡,不由问道:“你不用加糖?黑咖啡对胃不好。”至少沈斯晔绝不会喝这种东西,会污蔑它是“女巫的毒药”也不一定。 辛格眼里有微光闪动,淡淡一笑道:“总要熬夜,习惯了。”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聊到别后经历,又聊到学习生活,多半时间倒是锦书在说话。问到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辛格才说他在这里买了一套公寓,但并不常来住。锦书听得骇笑:“有钱人啊,我跟人合租的公寓还是七十年代的楼,你太浪费了吧——” 辛格难得的有点尴尬,讷讷解释说:“我家有时会有人来谈点生意……” “知道啦,不用解释的。”锦书莞尔,“我有个在这念书的小朋友,家里为了方便还给她买了栋房子,你这个一比不算大手笔了。” 他们一直很默契的不问对方的家庭,锦书猜测这是辛格把她当朋友的主要原因。虽说上次面对特工不得不回答某些问题,然而这并不会让她对被牵连的人心生反感。咖啡厅的温度很高,锦书不得不把丝巾也摘下。辛格忽然说:“很漂亮。” 锦书露出一点惊讶而困惑的笑容。辛格指指锦书脖子里的项链,“没说你,说它。” “……谢谢。”果然本性难移,锦书又想咬牙又想笑,“我男友送的万圣节礼物。” 辛格端着杯子的左手忽然轻微地一抖。几滴咖啡洒了出来。他尽量维持着平静,然声音里还是染上了几分暗哑:“我不记得你说过你有男朋友。” 锦书握着杯子低头一笑。“暑假那时他还不是我男朋友,你当然不知道了。” 辛格垂下眼帘,淡淡说:“那,恭喜你们。” 桌子对面的姑娘婉然一笑,双颊飞红。辛格深深吸了口气,几乎有些不受自己控制的问出口:“他……对你怎样?” 锦书失神了一瞬,终究抿起嘴角轻轻点头:“嗯,很好。”说出这句话,心情似乎倏然轻快,她含着一丝笑意,礼尚往来地反问:“你呢?有女朋友了没有?” “女朋友没有。”辛格微微苦笑起来,压抑住自己心里的悸动和不甘。“但我家里给我订了亲,对方我甚至都没见过,不说也罢。” 原来连万年冰山似的人,也会有这种身不由己的烦恼。锦书默然。辛格端起杯子,把最后一口咖啡咽下,推桌起身:“你会不会滑冰?” 锦书被他跳跃性的思维搞得一怔。她刚点点头,辛格就拉起她的手,眼里闪着几乎是灼热的明光:“我们去滑冰吧!我开车带你去!” “现在么?可是很晚了……” 辛格恳切的看着她。“那里通宵开放。” 锦书微微皱起眉头,终于拗不过他,兼之心情的确不怎么好,觉得或可藉此稍稍纾解。辛格在车上打了几个电话,一时便驱车到了一处体育馆门前。 在夜幕里只能看见庞大的外墙,停车场上连一辆车都没有,窗户缝隙里也是暗沉沉的不见灯光。辛格带着她绕过上上下下的楼梯,面对一片未知的黑暗。他听见身边女孩子稍显急促的细微呼吸,轻轻吩咐一声:“开灯吧。” 灯光在一秒之内霍然明亮,他们眼前竟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大型滑冰馆! 锦书张了张嘴,惊讶的一时失语。洁白的冰面辽阔平整,灯光从十几米高的天篷上打下来,亮如白昼。假如坐席都坐满,估计与冬奥会的规模都所差无多。此时这座巨大的冰场里却只有他们两个。还在她瞠目结舌的时候,辛格已拿来一双冰鞋,淡淡道:“试试合不合适。” 锦书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连忙道了谢坐下换鞋。鞋号刚刚好,脚踝处有点松,不过把牛仔裤塞进去就解决了。她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那种熟悉的飞翔似的轻盈又回到了身上。微微屈膝,锦书滑开几步又滑回来,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奇:“这简直太酷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辛格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他换好冰鞋,锦书只觉得眼前一闪,辛格已经滑到了她前方十几米远,稳稳站住。 他回头看着她。女孩子脸儿通红,眼睛比钻石都要明亮。她做了个原地下蹲旋转,马尾辫飞了起来,只轻轻一蹬就滑了开去,比冰上精灵还要轻盈。她全然沉浸在巨大的快乐里,压根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 这是人生第一次、只怕也是最后一次的青春疏狂。辛格想到这里,淡淡一挑唇角。 渊冰三尺,素霜千里,惟愿我故乡得以自由,今夜之后,别无所求。 他滑过去,不容分说牵起锦书的手,足下一蹬便飞了出去。耳畔是飒飒风声,女孩子温凉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速度越来越快,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模糊成了白雪清冰。眼前仿佛是生生死死,是战火纷飞,是故乡河边的芒果树,是寺庙里的暮鼓晨钟,二十八年的每一瞬间飞快的流逝,最后定格在这比风还要快的一刻。 这一刻,将永远铭记在他的心里,无关风月,直至永恒。 低血压起床恶魔何凌波一向有严重的起床气。这种起床气在她没睡醒就听到敲门,开了门却发现锦书被昨天那男人搀着时,瞬间爆发了。 她把锦书接过来就开始训:“又扭到脚踝了是不是?明明骨折过怎么还不小心?!”然后冷冷扫了一眼手足无措的辛格:“这位校友先生,我不知道你把我妹妹带去干了什么,但我是把她完好无缺交给你的,现在这是怎么回事?”虽然比男人矮两个头,她的气势居然像是居高临下。何凌波身上的睡衣有如战袍一般,可惜手里没有一把剑。 “凌姐,是我自己不小心……” 何凌波一挥手断然喝道:“小锦住嘴。” 锦书乖乖的住了嘴,在何凌波背后以目光示意辛格赶紧道歉。何凌波冷哼一声,逼视着陷入内疚的年轻男子,连珠似的说道:“我妹妹本来准备今天回波士顿,现在你让她怎么办登机那些手续?她定了明天回家的机票,难道就因为这种愚蠢的原因耽误她回去和父母团聚么?你知不知道我伯父心脏不好?” “这件事都怪我。”辛格终于等到说话机会,微微苦笑道,“如果因此让她不能及时回家,我会想办法把她送回去。现在我想送她回波士顿,不知您意下怎样?” 何凌波微眯起眼睛,审视了他半晌才一哂:“不必,她的脚我会想办法治。难道还让我妹妹半点反抗能力没有的跟你走不成?”她把听得陷入沉默的锦书往胳膊里一夹,不容分说拖进门去:“就这么不小心还想追她?先把这份毛毛躁躁磨没了再说罢!” 何凌波在商海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就练就目光如炬,一语便戳破了窗户纸。锦书听得哑然,她从未觉得辛格对她有什么意思,尖酸刻薄倒是一样不少。她尴尬地望向门外的辛格,以目光请求不要介意;辛格却转过了脸。 自出生到现在,辛格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所幸锦书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大脑回路几乎与爱情的洞察力完全绝缘。一边暗骂着自己的懦弱,辛格面上无波地在玄关茶几上放下一个信封:“这是她的病历卡。” 何凌波见他这时候还是一脸死硬,不由怒从胆边生。锦书是他们一辈最小的孩子,她一直将自己视为堂妹的保护人,锦书读小学时有调皮男生欺负她,硬是被何凌波恐吓到哭着去找锦书道歉。这时见肇事者还是面无表情,真真是恼了,一句废话都不说地摔上了门。 大门在辛格鼻尖前锵然关闭。直到这时,他才疲倦地闭了下眼睛。 命运注定只能是一次次的擦肩而过,不知道下一次会在哪里。 后世的历史学家这样评论道:在何皇后和忻都自治领第四任总督之间,似乎终他们一生都能互相信任,并保持了良好的——可以说是超出了普通友谊的友谊。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他们是否有什么约定,但这种友谊毫无疑问在忻都重获独立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与此同时,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则指出,世宗与何皇后唯一一次的婚姻危机,起源也是这位总督。我们已经不能猜测内幕到底何在,然而世宗陛下很在意自己妻子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为了妻子的健康,他甚至考虑过不要直系继承人。 无论如何,一位身居高位的女性往往能使局势变得温和下来,另外一个有名的例子是奥匈帝国伊丽莎白皇后与匈牙利首任首相之间的友情……(下文略)这位弃医从政的传奇总督只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临终前将所有遗产捐赠给了何皇后生前牵头建立的孤儿院。他在任上猝然故去后,人们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没有落款时间的卷轴: 我本将心向明月,未曾相守已白头。 58报复 有飞天面条大神庇佑,锦书的脚倒是好的很快,机票也顺利的改签到第二天。她下了飞机转巴士,回到学校里自己的公寓时已经是夜里七点。 玛丽不在。她那块白板上涂着不知所云的符号和公式,最下方画着一个面目狰狞吊死在n符号上的小人。显然主人是推算到忍无可忍,终于不能再忍出门放纵去了。 锦书无可奈何的摇头笑笑,动手清理茶几。收拾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开始打包回家的行装。因为之前买的礼品太多,她只好把多余的包装撕去以节省空间,一边嘀咕着“浪费啊罪恶”一边出门去扔垃圾。 丢完垃圾,锦书懒洋洋的回到十四楼,伸手掏钥匙,瞬间僵在门口。 她慌忙把所有口袋翻了一遍,简直不敢相信——没有钥匙,忘了带手机,连钱包也丢在了家里——她一向缜密,从没在实验室出过纰漏,现在这是怎么了?或者还真是说恋爱会让人智商降低? 锦书呆滞了几分钟,只好直面自己被锁在了外面的现实。玛丽显然没有立刻回来的可能,她哀怨的望了一眼自家紧闭的大门,无奈的去敲对面邻居的门,想去借电话打给房东。 门开了。沈斯晔的脸露出来。 锦书简直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她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沈斯晔皱着眉道:“怎么?几天就不认识我了,意外成这样?” 锦书又退了一步,点点头又连忙摇头:“……” 沈斯晔面无表情的从门口出来,上下打量一眼锦书:“那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向她逼近过来,清冷的眸子里仿佛染着淡淡秋霜:“呵,你以为一直躲着就不用看到我了?” 锦书想再退一步,脊背却已经贴到了自家门口。沈斯晔嘲讽一笑,胳膊撑在她身体两侧,把她紧紧箍在狭小空间里,抬手去碰触她的脸。锦书下意识的偏开头,沈斯晔冷哼道:“脸上有灰,我又不是要非礼你,别乱动。” 他的语气十分恶劣,动作却意外的轻柔。擦去她脸上一道灰痕,沈斯晔顺手挑起她的下颌,轻佻的凑近过来:“不邀请我去你家看看?” 锦书谨慎的说:“……我钥匙忘带了。” 她讶然看见沈斯晔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清淡的笑。锦书不知为何却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真不巧。”他一推眼镜,声线清晰好听,“贵房东去加勒比海度假了,十天之内都不会回来。” “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沈斯晔眉头一扬,“你们对门的人搬走了,我就租下了这套房子。一切程序合法有效,用我的学生证还能享受折扣——怎么你不知道?” 锦书抿了抿嘴:“……阿晔,我想我们也许需要谈谈。” “谈什么?”他反问她,语气里有点讥讽:“你要向我解释这些天的不告而别?” 锦书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他拦腰横抱了起来。沈斯晔冷着脸大步进门一个回旋踢,她的惊呼还没出口,已经一阵天旋地转,脸朝下被扔到了柔软的沙发上。 锦书被这一下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被他抓着腰提起来放好。那人气呼呼瞪着她,终于丢掉了在门外的冷静自制,气急败坏咬牙切齿:“何锦书,你气死我了!” 他还以为她能想清楚,结果她居然一躲就是一个月,知道她迷糊,却没想到能迷糊到这个程度。一腔心意得不到回应,沈斯晔越想越气,素日的冷静自持不由全都抛到了脑后。眼看着锦书还是懵懂不明所以,心头小火苗噌的又窜了起来。 “这一个月!半句话都没有!我忍不住了来看看你,你室友居然说你去纽约玩了!纽约好玩到把我都忘到脑后了是吧!”他紧扣着锦书的肩膀。“何锦书你到底想去干什么?!” 锦书被摔得头晕目眩,迷迷糊糊的认错:“我就是去了次迪斯尼……” “——还敢去迪斯尼!”沈斯晔气的一阵无力,把她狠狠按进柔软的沙发靠背,咬牙切齿。“嫌你的颈椎脚脖子不够结实还是怎的?再扭到脚谁照顾你?你说你躲着我干什么?!” 锦书抬头看着他气到发红的脸,心里的不安忽然如冰消雪融,仅余宁静安然。 “阿晔。”她轻轻的说,“我爱你。” 原来说出这句话,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困难。 仿佛在荒凉的黑夜、从一片孤云背后,明月射出光芒,清辉洋溢宇宙。按住她的手劲慢慢收回。黑曜石般的眼睛逐渐明亮,终至耀眼如璀璨太阳。 似乎一切都不必再多言,他俯身拥住锦书的肩膀。 “我还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这句话。” 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他倾身吻了下去。 窗外已经开始纷纷扬扬的飘起薄雪,风光共流转,惟愿岁岁长相见。 温存过后,是一室的静谧。锦书安静的倚在他怀里,耳畔是尚未全然平稳的心跳。他轻柔地一下下抚着她凌乱的长发,轻声问:“小锦,你在想什么?” “在想去年的这时候。”锦书老实的回答,“那时我可想不到会有今天。” 沈斯晔微微一笑,目光遥遥望向窗外。 去年此时,他还陷在皇储废立之争里,孤独的面对怀疑、质询和不信任。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面如桃花,正要再倾身去攫取柔软双唇,忽然听到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咕低响。沈斯晔微愕之后反倒乐了:“你饿了是吧?” 本来她是打算一回家就做饭,结果被抓了来,好像一眨眼就是半个小时。锦书嗔了他一眼,想支起身子却被沈斯晔按住了。温润眼底一片柔和清光,他低头亲亲她的额头:“我去做饭。” 锦书咳嗽一声,“你的伤还没好……” “差不多了。”沈斯晔危险地捏她一把,语带威胁。“你敢不经我同意动一下试试。” 争不过他,锦书只好抱着膝盖窝在沙发上,看他在厨房里左右逢源。沈斯晔的大衣随意的丢在沙发扶手上,锦书刚想给叠好免得压出褶皱,一个钱包却滑了出来。是最普通的样式,拿到手里就会知道做工精良,倒是物如其主。锦书一时忍不住好奇,翻开看了看。护照、驾驶证、信用卡,大概不到一百刀的零钱,以及……她的一张照片。 那是她上次寄给他的那张,想不到他还真给放进了钱包里。锦书又甜蜜又好笑,抽出那张照片,却意外的发现背后写着一行字: 我的太阳。 热流像是从指尖一路全涌到了脸上,锦书的脸直烧起来,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把照片塞回原处。沈斯晔险险在这时出来招呼她来吃饭。虾仁粉红、西兰花碧绿,是中式的做法,他解释说是用意面煮的,汤里放了蒜蓉香辣酱和蚝油。 “神说,凡吃面条者,及膜拜我的,俱是有福的。”他把筷子摆到桌上。动作娴熟,一望便是个做饭好手。“没办法给你过生日,就当是提前吃长寿面罢。你尝尝味道如何。” 味道意外的很不错,鲜香兼而有之,面条也很筋道。沈斯晔也拿起筷子,莞尔一笑:“我刚出去时每天只有土豆泥,这才慢慢会做饭的。你要是不反对,以后一样样把我的绝活们做给你吃。” “以后?”锦书咬着面条含糊问道。 沈斯晔从容地挑起一筷面条:“小锦,你是否愿意嫁我为妻?” 锦书呛到了。 她僵硬地扭头看着笑的一朵花似的沈斯晔:“……你在开玩笑么?”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我就是开玩笑;你觉得我是认真的,我就是认真的。” 锦书张口结舌地瞪了他半晌,终于理解了嘉音所说“我哥脸皮最厚”是作何解。沈斯晔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答案,含蓄的笑着为她加了一勺汤:“赶紧吃,否则要凉了。” 饭后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聊天。锦书懒懒的靠在他怀里,仰起脸柔声问:“你哪天回国?” “圣诞之后。”沈斯晔好像很喜欢摸她的头发,他似乎热衷于肢体接触。“我这次在家时间不会很长,不过一些礼仪性的场合躲不过去,要回来大概得一月中旬。因为申请了延期答辩,所以可以在这里做我的论文。等我回来。” 锦书点点头:“记得注意休息,你的伤还没完全痊愈之前,别沾到水。” “我知道。”沈斯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亲爱的你呢?哪天回去?” 锦书无言地拿了粒大杏仁塞进他嘴里。“后天的飞机。” 沈斯晔若有所思的咬着杏仁,沉吟道:“那就是二十三号?可惜,我都定了一棵雪松树,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圣诞节……”他的语气里满是遗憾,让锦书反倒内疚起来:“要不我去改签?可现在很难——” “没关系,交给我好了!”沈斯晔不容分说立刻接话,信誓旦旦的保证:“保证有票,一定不会耽误你和父母团聚。实在不行我去帮你借私人飞机!”锦书自然没有异议,注意力很快被电视节目吸引去了。 她没注意到她亲爱的男友镜片下双眸里的光芒一闪。 他们一直聊到夜里十一点,涉及各种诡异又扭曲的话题——例如如何以常规武器对抗外星人入侵地球,居然还能聊的不亦乐乎。直到锦书打了个呵欠起身告辞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钥匙。她焦虑到甚至试图去爬窗子,最终因为恐高而作罢。 沈斯晔噙着一丝笑意,不动声色的旁观到最后才悠然开口:“要是你的室友一直没回来,可以考虑住在这里。” 锦书叹气:“……只能这样了。” 这间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沈斯晔把床让给她,自己十分君子的抱着枕头去睡沙发。他等锦书换好睡衣躺下才推门进来,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还舒服吧?” 锦书盖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点头道:“嗯。” 毕竟是睡在他的房间,她有一丝羞窘,只得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熟睡。就在这时,沈斯晔俯身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他的动作浅尝辄止,全没了此前的热烈缠绵。锦书反倒意外起来,悄悄把一只眼睁开条缝看他,却刚好与他含笑的目光对个正着。 装睡不成,她向被子里缩了缩,闷声说:“别留在这里,我想睡了。” 沈斯晔轻轻叹了口气,帮她掖了掖被角:“我也不敢多做停留。”他托着下颌一笑,语带戏谑:“否则我怕自己忍不住啊……好了,晚安,明早我叫你。” 直到他关上门出去,锦书才反应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甩掉某些念头,把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丝绸枕头上,心里乱纷纷的,终于慢慢睡着。 第二天她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她揉揉眼,发现床头放着一枝半开的长茎玫瑰。 难怪梦里有淡淡的香气,她还以为是梦到了玫瑰园的原因。锦书把花枝拿在手里,忍不住把脸凑上去蹭蹭,心里的柔软也像这朵玫瑰一般几欲盛开。沈斯晔在这时推门进来,俯身自然地亲了亲她的额角:“喜欢么?” 锦书点点头。沈斯晔给她端了早餐过来。他恶劣的时候够恶劣,温柔起来也真温柔。和好如初后的第一个清晨,甜蜜到好像能掐出水来。锦书微微低下头,抿嘴笑了。 咬着红豆吐司,锦书偷眼瞥那个坐在窗下沙发上看报纸的人。从这个角度看去,朝阳似乎把玫瑰色的光华洒到了脸上,他挺秀的眉头微微蹙着,神色专注而安静。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沈斯晔把报纸放低一点,露出半张脸和戏谑的眼: “别光顾着看我,虽然某种意义上我愿意成为你的佳肴,但目前还是先吃饭的好。” 用认真的语气说出恶劣的话,也算他本事。锦书无奈地想。“……你吃过了?” 沈斯晔把报纸折叠起来,轻笑着看她:“如此秀色可餐,我不用吃也能饱了啊。” 油嘴滑舌。不过真好。好像在家里一样,她在他身边全然不觉得拘束,似乎已经这样自然地过了很久,跟她爸爸妈妈相处模式差不多,老夫老妻……在瞎想什么啊? 锦书被这莫名的念头吓到,红着脸埋头喝牛奶,几乎确信自己一定是得了臆想症了。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3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3部分阅读 。 直到玛丽在二十四号那天回来,锦书都住在沈斯晔这边。他订的雪松树在圣诞前送过来,锦书足足用了一天才把它装饰好。沈斯晔虽然号称对艺术毫无兴趣,却一直颐指气使地指挥她干这干那,自己则端着杯茶悠然坐在一边,偶尔把她拖过来亲一亲。 当树梢的星星点亮起来,锦书已累得瘫在了树下。沈斯晔这时拿着一排袜子挂到墙上,小小的公寓里顿时有了过节的气氛。他满意地掸掸灰尘,回头问她:“你想要什么礼物?” 锦书懒懒的摇头:“二十块钱以内随便你好了。” 沈斯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走过来和她并肩坐下,揽住她的腰。锦书便倚到他肩上。“你呢?”避开脖颈里的温热鼻息,她觉得有点痒。“别闹……你想要什么?” 沈斯晔百忙之中咕哝一声:“把你自己扎个蝴蝶结就行……” 不提这之后又是如何旖旎风情,总之,当圣诞夜的时钟走到夜里九点,闲杂人等已经纷纷累得像条死狗。嘉音自发自觉的早早离开,把这边留给那一对,临出门前还窃窃坏笑,被她哥哥赏了一个大爆栗。 喧哗过后是无边的静谧。锦书又喝了不少葡萄酒,这时歪在沙发里,连指头都不想动一动。沈斯晔走过来时,她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看他。 “就累成这样?”沈斯晔大概是唯一一个仍然好整以暇的人,他在沙发边半跪下来,顺手抹去锦书脸颊上一点奶油:“喂,先别睡,还有一个礼物没拆。” 锦书只好勉强撑起黏涩的眼皮,接过他手里的贺卡。 贺卡里夹着两张机票。二十六号,波士顿飞燕京;二十九号,燕京飞阿姆斯特丹。 她迷迷糊糊的想,为什么要中转?没有直飞机票了么?……为什么有三天空隙?! 沈斯晔慢吞吞的站起身,负手而立。他俯视着茫然惊怔的锦书,把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脸上神色平静的让她绝望。 “小锦,我要你送我的礼物是,跟我回燕京。” 59燕京,燕京 梦醒了,锦书睁开眼睛,一时茫然。 眼前不再是家里的起居室,身边窗外是一片云海,穿着漂亮制服的空姐推着小车走来走去,柔美的声音不断广播现在的高度。 怎么会在飞机上?! 她的头是宿醉后的混沌,一时间混乱不已,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中梦。就在这时,身边人放下报纸,目光温润的看过来:“不再睡一会了?到燕京还早。” 像是一道闪电豁然照亮了脑海,锦书慢慢回想起昨夜,霎时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脸颊随时准备自燃。要不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昨夜大概真会发生什么。话说回来,她是怎么到这里的?锦书恍惚想起今早耳边的轻轻呼唤,她困倦的睁不开眼,似乎是被裹上大衣抱下楼去——那么,别人大概,都看到了? 锦书当机立断的决定装睡。才闭上眼,睡意就假戏真做地涌了上来。 再醒来时已经是彻底的清醒。她讶异的看见窗外机场里的椰树和穿着短袖的工作人员,那里一片阳光灿烂,很明显是夏天。像是看穿了她的混乱,沈斯晔在这时清清淡淡的开口:“飞机现在在檀香山加油。” 被戳穿了。锦书索性不再装死,咳嗽一声:“那个……关于昨天的事情……” 沈斯晔从座位上转过脸来,乌黑的瞳仁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锦书在他洞明通达的目光下有点心虚,红着脸解释了几句之后终于恼羞成怒,活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尖的猫,气呼呼的像是打算在哪抓出个五子棋盘。 不再试图踩她的尾巴,沈斯晔不动声色地翻看起报纸,嘴角却不由微微一翘。 衣袖上还有一点昨天染上的酒痕,紫罗兰香气丝丝入怀。那双闪着钻石火彩般的眸子里,虽然气恼,却是不设防的全然信任。即使已经因为酒精作用而朦胧、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昨夜锦书仍试图凭仅存的理智清醒和逻辑思维表达她的不满。本着不与暂时没有民事能力的人辩论的原则,沈斯晔噙着一丝笑意等待她论证完毕,便无视她的挣扎,把醉意朦胧的女孩子抱进了卧房。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斯晔折起无聊的娱乐报纸,余光瞥了一眼锦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飞机抵达燕京国际机场时,这座古都已经华灯初上。从空中俯瞰,入夜的燕京灯光星星点点,汇聚成无数条川流不息的河流,璀璨的金色珠网一直蔓延到天际。锦书探身看向窗下,一时竟为这座千年古都的妩媚与壮丽吸引住。沈斯晔倾身过来,握住她的手,温暖气息在她耳边拂过。锦书没有回头,轻声说:“这是你的国家……” 他把下颌搁在她肩上,微微一笑:“是我们的。” 燕京才下过一场雪,空气清冷干燥。沈斯晔嘱咐了罗杰几句,一回头才发现锦书居然已经开始拨手机叫出租。即使裹着厚厚的玫瑰色羊毛大衣,女孩子的背影消瘦依旧,在雪地映衬下,宛如一枝利落干净的寒梅。 他固然很欣赏锦书独立认真的气质,可这算是什么? 沈斯晔皱着眉头,一脸忍耐地等她打完电话,不由分说便拎起大衣风帽扣上锦书脑袋。只犹豫了一瞬,又摘下自己的墨镜架到她脸上。做完这一切,他不容反抗地拖起锦书的手,大步走向停车场的方向。 左手被牢牢攥住,锦书不得不加快脚步并试图反抗:“我还要去办入境!——” “你现在身份是我的助理。”沈斯晔目不斜视地快步前行,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所以你可以省去这一系列麻烦,想想该去哪里乱逛比较好。”他为这预谋已久的一行早就做好了详细策划,连捏造一个皇室助理官头衔给她以免去入境麻烦都加以了事先安排。想与他斗腹黑玩心计,锦书未免要差很多。 念及此,沈斯晔的唇角微微一勾,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看上去锦书有些沮丧和讶异,更多的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认命,浓密睫毛微微垂着,总算有了一点自觉乖巧的觉悟。 沈斯晔满意了。他的好心情持续到把锦书送到预定好的宾馆都没有结束,以至于当晚又吃了两份红豆烧当夜宵。 晚上他与锦书在上遇见,锦书淡定表示正在查电子地图以便次日出门乱走,或许是自知昨天酒后吵闹的理亏,她心虚的没有多说什么。你侬我侬腻歪了一会,互道了晚安,沈斯晔心满意足地去睡了。 梦中,他与锦书一起去了他很爱的一条美食街。女孩子柔顺地倚在他臂弯里,对他言听计从,墨玉般的眼眸闪着依赖、信任与全心爱慕的辉光。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上,沈斯晔在东宫自己卧室里早早醒来。 他隔着窗子,遥遥看向宫前广场上的钟楼,新年倒计时钟已经架起来,以秒为单位飞速的跳动,指向最后一刻的焰火绽放。天空清蓝高远,钟楼的尖顶上积着白雪,蓝天下有鸽哨轻快地鸣歌。一个干净的冬日早晨,正在新年前冉冉升起。 去年的今日,他被正式册立为皇储。这一年,他没有失去什么,却得到了很多。 上午沈斯晔循例去太极宫谒见皇帝。大概是想到他险些遇刺,皇帝对次子的态度十分温煦慈和,与一年前的不闻不问真是判若天壤。因下午是接见各国使节、以繁琐冗长而著名的仪式,还叮嘱他若不舒服就不必参加,沈斯晔赶紧辞谢了。“恃宠而骄”之类的评价,还是尽量越少越好。 皇帝又与他聊了几句,不经意的问:“你最近和你哥哥联系过没有?” 沈斯晔于座椅中微微欠身:“大概两周之前打过电话。”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一秘会意,带着侍从们退出房间。等沉重的门隔绝了一切窥视的可能,皇帝方慢慢的说:“他们明天回来,准备给佑琨办命名礼,我和你祖母初步是定在一月三号那天。你记得安排一下。” 虽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沈斯晔只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即微笑道:“好。” “祁氏也会随行。”皇帝微微皱起眉,似乎至今仍不能释怀。“你记得这点,她虽然是佑琨的生母,但毕竟没有封号,别僭越了尊卑,平白丢了皇室的颜面。” 沈斯晔欠身答应,又谨慎的问:“大哥一家是否参加新年招待会?” “都参加。”皇帝摆摆手,抿了口红茶。“佑琨毕竟是长孙,不能总是藏着掖着。新年后斯煜也得重新露面参加公务,到时候再议就行。这个度具体你自己斟酌着安排。” 沈斯晔心里叹了口气:“是。”他已经有预感这个新年绝不会风平浪静,而计划也因此全盘打乱了。 皇帝轻轻颔首,起身趿着柔软拖鞋走到书房一角。百宝架上放着几盆莲瓣兰,他爱惜的为兰花松了几下土,沈斯晔觉得好奇,刚想伸手摸一摸玲珑的花蕾就被警惕地一拦:“别乱动,光这一盆花就值一架直升机。” 沈斯晔只好摸摸鼻子,乖乖侍立在一边。皇帝丢下花铲,拿喷壶细致地为兰花湿润着泥土,边查看叶片脉络边淡淡问道:“祁家已经败落了,你不会对你大哥心怀怨怼吧?” 刹那心念百转千回,沈斯晔斟酌着答道:“祁家与大哥既不等同,我自然不会迁怒。何况大哥大嫂都不知情,他们也是受害者——” “可祁冈毕竟是为了把佑琨推上来。” 皇帝转过身,注视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清明锐利。“佑琨的继承顺位仅在你和嘉音之后。倘若你这次真有意外,那么他们的目标已经达到了。——即使是这样,你也不会介意?” 一瞬间,沈斯晔已不打算再把弯子绕下去,稍显无礼的抬起头: “恕儿臣无状,但您是否曾因姑姑拒绝结婚而不悦?” 此话一出,除却珐琅座钟细碎的滴答声,偌大的房间里顿时一片令人窒息的静谧。 “朕果然没看错你。”皇帝沉默了几分钟,终于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两个向来关系不错,不要因这件事生了嫌隙。” 沈斯晔欠身称是。皇帝深深看他一眼,返身回到沙发边坐下,微眯起眼打量着端秀挺拔的儿子,良久方缓缓道:“朕准备在两年内退位。” 沈斯晔愕然抬头,却只看见皇帝不动如山的淡然。大概是第一次,他忘记了在皇帝面前敛起自己的真实表情。皇帝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只淡淡道:“你是个好孩子,而且朕也实在是累了。”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半跪下去。“儿臣不敢忤逆,但您治国经验更为丰富,我只担任了一年的皇储,于公于私都不是合适的时机……”语出是为试探,却也有一分真心。但他的话被皇帝不以为然的摆手打断: “朕继位时,只有十二岁。母后那时也不过而立之年罢了。” 一时间,满室寂静,只有茶香。 “条件是,朕希望你将来的妻子不要出身世家。”皇帝沉声道,“为了稳定,朕退位前你必须已经结婚,或者至少已缔结婚约。” 沈斯晔垂下目光,敛去眼里的波动:“……是。” “今天的谈话内容,暂时只有你知道。”皇帝若有所思的看向壁上先帝手书的“天下为公”,假如谈话的对方此时抬头,就能看见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希望你有心理准备,从今天起,你就不再仅仅只是皇储。”皇帝于座椅中低头注视着跪在身前的青年,以清淡的言辞授予最沉重的责任:“新年时,作为过渡,朕会授予你摄政的称号。” 看出次子眼底的不可置信,皇帝轻轻哼笑一声:“我一意孤行了一辈子,不缺这一件。”他放下杯子,已不欲再言。“你退下吧。” 等在太极宫一楼,罗杰正百无聊赖的看着精致的插花,耳畔已经听到脚步声。抬头却看见皇储正脸色苍白的走下来,他吓一跳,忙迎上去:“……您没事吧?”心里忖度难道是皇帝又发难了?可自从榄城事变至今他们的父子关系已经修复不少,何至于此? 广场的钟楼敲响十二下,惊得一群栖息在楼顶的鸽子呼啦啦飞起来,掠过雪后的蓝天。站在太极宫的大楼梯上,透过镶嵌水晶玻璃的镂空墙壁,游人如织的宽阔广场一览无余。长安宫前的大广场,恰如皇室一直对外营造的形象:宽广、开明、通透。 白雪和荣耀都能掩盖污秽,区别只是融化的时间长短罢了。这一局博弈,他仿佛赢了一步。然而明暗之间步步为营,没有摸清底线前,倘若他就此松懈,都对不起这十几年的韬光养晦。 沈斯晔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迎着罗杰的目光走下楼梯。 “我们去含光殿。” 下午四点钟,皇帝将在含光殿宴会厅接见各国使节,嗣后举行盛大的招待晚宴。他确信一切已经安顿好的时候,已然是下午两点半。重伤方愈劳心劳力之下难免精力不支,沈斯晔只得坐到一边稍作歇息。翻出手机才看见有两条短信,是锦书发来的: “我去滑冰了”以及“豆汁真难喝……” 心情仿佛倏然愉悦,沈斯晔幸灾乐祸地笑了。 “去仿膳了?连蓝纹||乳|酪都吃不了还敢试豆汁,考虑要不要给你颁发一枚勇者勋章啊。” 片刻间她的短信回来:“我太好奇了……现在我在茶社喝茶吃豌豆黄,你呢?” “准备招待会。你记得多穿件衣服,晚上冷。” 她很快回复:“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尽量别喝酒。” 锦书阖上手机,服务生殷勤的过来问她要不要添水。她独占走廊下的一张桌子,廊外就是玉树琼枝的庭院。事实上,为雪绒花所覆盖的园林里并不需要点缀,高洁的银白色足以昭显这里的旧日辉煌:这处位于湖畔的小小楼阁,曾是皇室五百年间的别苑。 ——十九世纪末叶,皇室将包括紫禁城在内的数处园林捐赠给了政府。这些风景如画的亭园如今已是观光胜地,允许如她一样的民众随意游览。大手笔的捐赠仅仅是立宪制政体改革的一个小片段,而前后绵延十年的变革,为后世称为“正兴革新”。 坐在昔日宫苑里,身临其境的回想起那段风云际会的过去,让锦书颇为感慨。虽然她对树石花草的装饰艺术茫然无知,但端着小巧玲珑的瓷杯吟几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也足以让她自觉十分风雅。果然诗情画意这种东西,在国外是不容易找到的。 吃完饭,她很不能免俗的也去长安宫前广场上晃了一圈。大概是快要到新年了的缘故,巡视的警官们都穿着十分华丽正式的制服,远处甚至还有皇家骑警,让锦书看的瞠目结舌。 纵使围巾裹得严严实实,锦书仍然被燕京的冬风吹得两颊冰凉。她咬着酸甜的山楂坐在水池边上,面前就是长安宫的正门。正门非极其重大的仪式不会开启,隔着栅栏铁门,看得见主楼前青翠的灌木,她辨认出其中一种是香忍冬。虽然气温早就低于零度,楼前喷泉依旧随着韵律洒出晶莹珠玉。 这里就是他生长的地方。遵行严格礼仪、作为帝国的象征、每个月三次对公众开放…… 锦书也不清楚自己在这地方是什么心情,但毋庸置疑是个悠闲观光客。有人向她兜售成套的明信片,她本来不欲买,一眼瞄见沈斯晔的照片在上面,瞬间改变了主意。 娴熟地讨价还价之后,锦书以七折价格成功买下。穿着军装的少年一脸严肃,比此时稚嫩些许的面容向着朝阳扬起,眉宇间洗练从容尚未成熟,耀眼程度却不相上下,甚至更为显着。那时候的少年,因为无人注意,并不需要谨慎而刻意的掩盖自己的光芒。 单看这闪闪发光的照片,大概不会有人意识到他那时其实总是倒霉。 全家福也显然不是最近拍摄的,因为沈斯煜也在照片上,而嘉音看上去才不到十岁,还留着乖巧的童花头,一双乌眸比月亮还清圆。那位容貌甜美端庄的蓝衣少女,想必就是他的姐姐永安公主。最高家庭果真是个个好相貌,连年事已高的皇太后也是位气质高雅的慈祥老夫人。 “好神奇。”锦书心想,“这照片上的人我见过一半。” 她仰起头,遥遥望向长安宫。 宗宫主楼穹顶上的国旗迎风傲然飘摇,据旅游手册说这代表着皇帝御驾在宫内。如果他离开,那这面旗帜也会降下来。甚至在四零年燕京遭遇大轰炸时,即使旗帜被炸得粉碎,皇室仍然坚持着这一传统。惊心动魄早已成为过去,但锦书不得不承认,她在凝望那面旗帜时,心里一样涌起了某种混杂着自豪、神圣与庄严的情绪。 难怪即使战后有数次对于继续维持君主制的质疑,这面旗帜还是飘扬到了今天。 广场上有一群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喂鸽子。锦书沉吟一下,从水池边跳下来,手势熟练地抓起一只灰鸽。身边恰好走过一位巡视警官,锦书拦住他问:“请问这些鸽子打过疫苗了么?” 大概没有观光者问过这种问题,警官有几分意外,仍礼貌的回答:“十一月的时候打过。” 鸽子十分温顺地敛着羽翼,锦书安抚着它,并未放弃追问:“是国产的?” 警官迟疑一下,开始用对讲机联系长官,肩章上的镀锡纽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国产。”警官挂了电话,友善的回答。“亚型流感疫苗,燕京大学研制。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女孩子微微笑起来,眸中闪烁着明亮光彩。“谢谢您。” 很好。这支疫苗的研制后期有她一份心血。 锦书很有成就感的吁了口气。她扬起胳膊轻轻一抛,灰鸽子振振羽翎,飞向湛蓝天际。 60未果的推倒 第二天锦书仍在燕京四处游荡。湖滨饭店的早餐很不错,她吃了一份肠粉就奔向故宫,结果险些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被冻死,只好买了杯咖啡权充暖水袋。 沿着中轴线一路走到御花园,风总算小了一些。她绕到古装照相馆门前,很感兴趣地看了半天。店主热情的招呼:“小姐要不要拍张照片?本店什么衣服都有,皇后贵妃宫女太监随便您想打扮成什么都是块钱一张,您这么年轻漂亮来试试怎么样?” 二十块钱一张的确不算贵,而且这里还有火炉。锦书觉得有趣,就走进店门。店主拎出一件桃红色襦裙:“这件怎么样?盛唐风韵长安繁华,最衬您的肤色,而且是低胸装哦” 锦书黑线的摇摇头,目光依旧在逡巡。店主于是又拎出一件:“这件呢?这件可是当年正经的女进士袍服!” 可是怎么看怎么像《女驸马》里的戏装。“有没有考证稍微翔实一点的?”严谨的医学博士问,“嗯……跟过去完全一样的那种,有么?” 店主迟疑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从角落里拿出一套正红的袄裙,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皇后大婚礼服,完全是按照老照片仿制的。”抖开裙子,绸缎上的五彩凤凰似乎能从布料上飞出来。巧舌如簧的店主满足的叹了口气:“我们还有配套的凤冠,怎么样?您这么尊贵的气质也就大礼服才配得上吧?您要不信可以回去查查,当今的皇后当年大婚穿的可就是一模一样的一套衣服——” ……要是给某人看见,误以为自己有什么别的意思就不好了。锦书遗憾的摇摇头,最后还是选了一件普通的鹅黄宫装。店主有点遗憾,不停地劝她穿大礼服也拍一张,旁边占卜摊子上的老头忽然淡淡的插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你将来会穿着这身衣服嫁人,今天不试也罢。” 锦书和店主一同愕然的扭过头盯着他。老头穿着蓝粗布衣裳、黑口布鞋,看起来真是有些道行。他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眼锦书:“小姑娘,好花不常开,要知道惜福。” 锦书哑然的指着自己:“……您是在说我?” 老头高深的轻轻颔首。“来,我给你看上一卦。” 锦书乐了,蹲到他摊子前:“那您看,我明年能顺利通过答辩么?” “我只看命格,不计微末。”老头霍然开眼,目中闪过精光。“魁星刹隐,紫微经天!” “……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老头重新闭上眼,哼哼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锦书只好放弃追问,转念就把这件事忘了。 下午她去什刹海转了一圈,买了些小玩意,又在久负盛名的店里吃了碗奶酪,结果整个下午都胃酸过多。炒肝太膻,豆汁太苦,豆糕凉吃会胃胀—— 那么向她大力吹嘘燕京小吃的某人,实在其心可诛! 回到湖滨饭店已是傍晚。锦书泡了个澡,刚打开电视,房间的门忽然被敲响了。她以为是自己叫的晚餐,连忙光着脚跳下去开门。可是进来的却不是服务生,而是某人。 “在这住的还舒服吧?”裹着一身寒气,沈斯晔笑眯眯地硬挤进来,左右顾盼:“这是什么?”他拿起她今天拍的那张照片,举到眼前端详:“哟,这是你?” 锦书点点头,坐到他身边:“我今天在故宫拍的,你觉得像真的么?” 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转过脸,若有所思的盯着锦书:“你好像很喜欢汉装。” 算是吧?外祖母给她做过不少衣服,因为平常没机会,所以能穿出来时她都会穿上。 沈斯晔托着下颌,满足的轻轻叹息一声。“我记得第二次见你,你就穿了一身青色的深衣,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舞雪。” 锦书的脸有点发热,微微垂下目光:“你都记得?” 那人轻笑:“知道我那时对你什么感觉?是惊艳。” 他的眸光如陈年醇醴般甘纯浓洌,似是带着温柔春风,轻轻抚过锦书的脸颊。又像涨水的桃花堤岸,柔波几乎把她淹没。即使是迟钝星人如何锦书之流,也觉得气氛有些暧昧了。锦书有点莫名的心跳加速,想把话题转向正常向:“我打包了一盒双皮奶……你要不要吃?” 甜润的奶酪滑过咽喉,某个博学多识的无耻之徒漫不经心的开口:“古人曾以奶酪比喻女子的肌肤。” 锦书睁大眼睛看着他。沈斯晔悠然一笑:“可是,再珍贵的||乳|酪也不如你诱人。” 有点无奈的抿了抿嘴,锦书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调戏,别过脸去。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 他曼声吟哦着,清朗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这首词不吉利。”并不解释锦书的疑惑,沈斯晔伸出手抱住她的腰。锦书很瘦,腰身几可一握。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足以感到彼此的体温,他在她耳畔低语,“别再减肥了,这样抱着刚好舒服……” 下一秒,锦书被沈斯晔猛地拉到怀里。眼前一阵旋转,他的脸已经和天花板平行。锦书被他压在身下,有些张皇的看向正上方男人的脸:“你——” “我什么?”那人笑的不怀好意,“小锦,穿着睡衣还毫无防备是你的错。坐怀不乱,我可没有那么清心寡欲。”左肘撑在她身侧,右手挑逗似的解开她的一颗领扣,修长手指好整以暇拂过如玉肌肤。“被我压在身下还毫不反抗,难道你已决心把贞操交付给我?” 锦书沉默了一瞬,安静的看进他的眼睛:“——阿晔,别骗自己了。” 抚过她锁骨的手轻微的一僵。锦书垂下睫毛。“我们都没有准备好。你如果真的想要,我大概也不会反抗。但是现在,你真的觉得合适么?” 他半撑在她身子上方,怔怔的看了她半晌,乌眸里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锦书以为他会幡然悔悟,却只看见他的唇角一分分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如果真的想要你,你不会反抗?” 故意断章取义,他又解开她一粒纽扣,笑的玩味而危险,“真的不会反抗?真不会?” 握过枪的手指慢慢描画着她的眉眼,他饶有兴致的拨弄她额角碎发,故意撩拨着她的反应:“还不反抗么?就这么相信我?” 尽管处在不利的境地,随时有被侵犯的可能,她还是摇摇头:“——是,我相信。” “你太盲目自信了。”手指压在第三颗纽扣上,只要稍稍用力,就看得到无边春光。“小锦,不要试图把我陷进道德逻辑。你在用你自己打赌,一旦赌输了——” 锦书轻声反问:“我会输么?” 良久,他慢慢把她的衣襟掩上,坐起身来,笑容有点淡淡的感慨,“……今天,算你赢了罢。” 她早就知道。他束缚住她,却谨慎的没有多少肢体碰触,甚至解她衣服时都没有触及敏感部位。他恶劣的时候,是她最不需要担心的时候。反倒是温柔体贴时多半已经挖好了陷阱。这么别扭的性格,到底是从哪来的?锦书无奈地想着。 沈斯晔松开手,放松的躺到她身边,伸手漫不经心的玩着她一缕头发。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本来应该在哪里?”不待她猜测,他已主动回答:“大哥一家回来了,今晚本来是家宴。我装作不舒服向父亲告了假,提前离席了。” “你……” 他懒散的笑着,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不为什么,你明天就要走了,想来陪陪你。” 他在隐瞒。 锦书敏感的体会到他的心情。轻描淡写的微笑,通常意味着他不愿说出远为黯淡的事实。能从他掩饰很好的眼底看见一丝倦怠,那么,之前的反常行为也有解释了。 “阿晔,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他沉默良久,挑了挑嘴角。“只是有那么一点……物是人非。我今天有点累,没心情去和稀泥。” 锦书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好去细问,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微微思索了片刻,她支起身子柔声说:“这里有个料理台,我去做杯热饮给你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拿这个来哄我。”沈斯晔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却也没有拒绝。 红茶泡开,牛奶煮沸,加入适量的咖啡粉、砂糖、可可和炼||乳|,所有以上原料搅拌均匀成为牛轧糖似的褐色饮料,倒入精美的茶壶,就是她自己改良过配方的鸳鸯奶茶。她端着茶盘走回起居室一侧,已经挪到了沙发上的沈斯晔正在若有所思地发呆,倒让锦书轻微地松了口气。 “这一杯是你的。” 将弧度柔和的瓷杯递给他,香气瞬间溢满斗室。锦书把装着小点心的碟子依次摆开,又调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让将开未开的一盆水仙对着他。做完这些让她感到新鲜而温暖的一切,才从之前半跪在地毯上的姿势站起来,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端起属于自己的一杯奶茶,锦书满足地轻轻逸出一声叹息。 这时候门铃响了,原来这次才是真正的送餐。鉴于皇储本尊在此,锦书没敢让侍者走进来,颇费了几分钟才把煲仔饭端到茶几上。盖子一揭,烧腊香气四溢,沈斯晔很有兴趣地凑近,而后自然而然拿筷子:“刚好我也饿了。” “……你不是才吃过?” 沈斯晔哼了一声开始动筷:“那种场合怎么可能吃得饱。” 把锦书的晚饭悉数吃光,皇储殿下决定离开宾馆时已经是夜里八点。 “你的伤还没好,记得早点休息。”锦书送他到房间门口,很放心不下地嘱咐。“还有,别吃刺激性食物,别喝含酒精的饮料,最好不要熬夜。如果不舒服千万不要硬撑。” “……我知道。”沈斯晔低头看着锦书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笑笑。“明天我可能没时间来看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他亲亲锦书的额头。 “你本来就不应该到处乱跑,对伤口愈合不利。”不以为然地说着,锦书仰头为他整理一下衣领,并未意识到这个动作代表了多么亲密的关系。“如果是我受了伤,我才——” 她的话被一个吻压住了。仿佛是要在她这里寻求一点温暖和慰藉似的,这个吻很轻。静谧的夜里,好像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本来我是想能借这个机会,带你去见见我母亲。没想到会这么忙,把我的全盘计划都搅乱了。”并未松开拥抱,沈斯晔用下颌抵着她的额头,在她耳畔低声说。“我妈妈连礼物都已经准备好,就等我哪天带你回去。可惜她这次又得失望一次。” 锦书在他怀里沉默着。沈斯晔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我不是没有能力护住你……小锦,相信我。” “我想,不是相信与否的问题吧。” 静了静,锦书终于轻轻开口。她向后仰起头以便看进他的眼睛。“假如让你明天就去见我爸爸,你说你会不会紧张?” 沈斯晔发觉自己竟然无法立即做出否定的回答。 “这不就是了么。连你都会紧张,何况是我?”她推开他的拥抱,眼里带着一点忧虑和更多的微笑,温暖笃定的令人安心。“毕竟你家……我想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慢慢接受这些,好么?”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点点头。锦书此时却笑容一敛,淡淡诘问:“还有,为什么要私自更改我的行程,你能不能解释?” 她静静地站着,眸子里虽然还漾着爱情的光辉,冷静与理智的力量却已占到上风。秋后算账的时间到了。沈斯晔看得呆了一瞬才苦笑道:“之前是想带你见见家人,与你商量你又不同意……不过没机会了,就算了吧。对不起。” “殿下,这种事情以后请不要瞒着我。”锦书退开一步,神色认真地微蹙着眉头。“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沈斯晔直直盯着锦书,惊讶到一时无言以对。似是看出他的大惑不解,锦书微微抿起嘴角。“我最近在背《论语》。刚看到子路第十三,如果理解的不对——” “……很正确。很正确。” 沈斯晔终于笑出声来,边笑边摘下眼镜擦了擦。“小锦,我忽然觉得不必再担心你了。” 柔弱只是表象而已,这样柔中有刚,才应该是真实的何锦书。身在条件恶劣的殖民地还能用无比认真的语气与他讨论限制生育问题,安然淡泊与认真诚挚的两种气质浑然天成,谁说她没有六宫之主的气质风度? “怎么办呢,我实在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顾锦书些微的反抗,沈斯晔伸手重新把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低低地这样说。“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完全占有你的思想、你的身体?” 锦书的脸被迫埋在他胸口,然而低声但清晰地回答他:“这不可能。” 人,倒养出个捣蛋鬼来。” “你以为你小时候就乖巧文静?”皇太后笑了,“文琦倒是个斯文孩子,可不知道你媳妇小时候多能折腾罢。从洛阳移来的姚黄牡丹,才打了苞她就生生摘了来做什么颜料,还捞了人家当国礼送的锦鲤喂猫。要是小远不折腾,那才是怪事一桩。” 柳文琦欠身称是,莞尔道:“她以为她不折腾,只是她自以为罢了。”气的华音轻打了他一下。 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一向是皇室第一模范夫妻。柳文琦虽然是平民出身,从容的诗书气度却胜过多少贵族男子,当年他们的结合一时传为佳话。如此想着,沈斯晔对柳文琦促狭笑道:“真是辛苦姐夫了。姐姐做的菜有没有把你吃进医院过?” “没有。”柳文琦淡然地回答。“家里我做饭,我不想让孩子冒险。” “阿晔六岁时吃他姐姐做的莲子羹吃出了急性肠炎,大半夜的上吐下泻,大概是留下了阴影。”难得团圆,皇太后今天心情颇好,在晚辈们面前一直带着慈和笑容。“后来不管小华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再吃,可把小华气得不轻,也真是难为你了。” 坐在一边吃干果的嘉音这时笑嘻嘻说:“紫气东来,祸水西引,姐夫善莫大焉。” ……笑闹了一番,沈华音倒在沙发里揉着肚子,笑叹道:“也就是在家才能这么热闹,在那边开窗子就是森林,有时候一整天都静悄悄的,要没有小远,闷也闷死了。” “那以后就多回家。小远打生下来,到现在才见过两次。”皇太后怜爱地为怀孕的孙女理了理鬓角。“我老婆子是看不到小远娶媳妇了,阿晔娶媳妇总能看得见罢。” 沈斯晔陪坐在侧,不意话题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微愕。 “去年年底我就对你说过,你该留意下合适的姑娘了。” 推了推老花镜,皇太后目光灼灼盯住沈斯晔。“过完这个年,你虚岁就二十七。成家的事,最好早点考虑。” 沈斯晔微微闭了下眼,很想苦笑。“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太后神情淡然地端起茶杯,让在座的人无法捕捉她眼底的情绪。“还是养姑娘安心。你们一个个的嘴上都说的好听,最后还不是一个赛一个的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再闹腾一次。” 客厅中已然安静下来。沈斯晔和姐姐飞快地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叹息。 皇帝只是生气长子挑战他的权威,对儿媳本人意见反倒不大;皇太后却始终对长孙媳保持着沉默。祁令怡的出身看在太后眼里自然不佳,又挤走了最得太后心意的苏娴,再连上沈斯晔遇刺,素来最看重门庭闺训的皇太后要是能青眼有加才是怪事。华音刚刚回国还不清楚,沈斯晔却是知道的,昨晚的家宴皇太后称病压根就没有参加。 沈华音五年前出嫁,之后很快就随身为外交官的丈夫驻任欧洲,这次回来仍旧是住在未嫁时的住处玉渊阁。从长秋楼告辞出来,沈斯晔便陪着姐姐过去。泽远淘气不肯坐车,柳文琦便好脾气地牵着儿子慢慢在后面步行。好在车开的也不快。 一路上华音都保持着沉默,望着车窗外的雕栏玉砌若有所思。直到听到幼弟“姐姐这次在家停留多久?”的询问时,才倦怠地笑笑:“公共假期结束就回去。” 四个月的身孕已经颇为显眼,沈斯晔要小心才能避免踩到姐姐宽松的衣角。他回头看了眼在雪中漫步的姐夫和外甥:“不用叫小远坐车?这么冷的天……” “他玩雪玩惯了的,不用理他。”沈华音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常绿灌木,疲惫地吁了口气。“阿晔,哥哥他们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大哥暂住在东苑。”顿了顿,沈斯晔善意地建议道:“明天要拍照,姐姐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的好。”长途旅行本来就累,她还要照顾四岁的儿子,而且肚子里还有一个。想到这里,他对导致自家姐姐受累的姐夫几乎要怨念起来,不想想他自己其实也想对锦书做一模一样的事情,可谓律人则严。 “你小瞧我?”虽知道弟弟是好意,华音还是轻轻一哂,正要发话却一阵头晕。不得不倚在宽大的真皮靠背上休息片刻,她无力地恐吓道:“……将来你媳妇怀孕了可得对她好点,否则我饶不了你这小混蛋。” 沈斯晔在姐姐面前是习惯性的装乖,这时只是微笑。 从长秋楼到华音昔年的住处只有五分钟车程,即使步行也用不了十分钟。沈斯晔扶着姐姐小心地下了车、走上薄雪未融的汉白玉台阶,柳文琦牵着儿子也已到达。 “小舅舅!” 刚一转身,小男孩圆滚滚的身子就扑到了他腿上。 泽远睁着一双乌黑清圆的眼睛仰头看他,笑着伸出小手:“舅舅抱”一边开始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沈斯晔去年探望姐姐一家,曾经举着外甥玩过类似飞人游戏,泽远牢牢记在了心里,充满期?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4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4部分阅读 期待地抱着舅舅的腿不肯撒手。 沈斯晔被逗笑了,刚要俯身把小外甥捞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臂如今不但使不上力,连抬起来都有问题。沈华音倚在丈夫肩上,夫妻俩都含笑看着这温馨一幕。在三双目光注视下,沈斯晔觉得自己的鼻尖似乎开始沁出了薄汗。低头看着孩子天真的乌眸,拒绝的话便不那么容易出口。 犹豫了一瞬,他苦笑着看向姐姐:“姐,我最近……呃,颈椎不太好……” 答应了失望的小外甥无数割地赔款的条约,他总算把这件事搪塞了过去。 关于皇储受伤一事直到现在还是机密,只要对殖民地政策一日不变,恐怕亦会如此继续。公布此事,对执政内阁没有半点好处。皇室里除了陪侍在侧的承华公主,只有皇帝、皇太后才得以知道其中隐情,并谨慎地按照内阁的要求三缄其口。 亦无意让姐姐担心,沈斯晔轻描淡写将之解释为案牍劳形所致。安顿下姐姐姐夫一家,嘱咐他们有任何要求只管随意提出,又郑重答应了小外甥给他带轮船模型过来,沈斯晔终于放心地告辞走了。 沈华音在窗前看着幼弟乘车离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后有熟悉的温暖靠近。不需回头,她倚到丈夫胸口,由他轻轻护住自己的小腹。 “三弟真是长大了。”沈华音伸手覆在柳文琦的手上,似悲似喜地轻声说。“小时候他圆乎乎的又聪明又乖,谁见了他都想捏一把,被我欺压的可惨。” 不意世事如烟,当年小尾巴一般粘着她的孩子,如今已是睿智从容的皇位继承人。 生母去世时,当时的华音不到三岁。从有记忆开始父亲便已续弦,继母是个出身大家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人,待他们算的是极好,而她那时养在祖母宫里,亦不必担心会有白雪公主恶毒后母的诅咒降临。直到三月的一天,祖母叫她和哥哥去宗宫。 华音记得那时祖母含蓄而微带担忧的笑容。她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模糊觉得侍从们各个喜气洋洋,偶尔会投来一束异样目光。哥哥牵着她的手踏进宗宫三楼,礼貌地向皇后问安。继母穿着柔软的睡衣倚在枕中,乌发松松挽着,脸色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苍白。看见他们,面颊上才泛起一丝淡淡的温柔笑意。“阿煜,小华,来。” 继母挨个亲吻了两个孩子的额头,她的手毫无血色,让华音担心她会不会慢慢冰消雪融。“这是你们的弟弟。” 一架摇篮被推来床边,华音努力地踮起脚尖。婴儿的脸又红又皱,简直像上林动物园里的猴子。虽然她还小,但她认为自己拥有辨别美丑的能力。弟弟怎么会这么丑?女孩觉得失望,就在这时,摇篮中的婴儿睁开了眼睛。华音清晰地看见自己映在小宝宝的清澈瞳仁里。与姐姐对视几秒,婴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对她甜甜笑了。 好像有一朵茉莉花开在纯白的月亮上,春风拂过了花的海洋。一瞬间,华音忽然升起了作为姐姐的骄傲。从那之后,她一直将自己视作幼弟的保护人。 童年曾那么无忧无虑。但是一切都在那个凄凄阴雨的暮春下午以残酷的速度戛然而止。 谢皇后早产。病弱的幼妹出生。私生女到来。姚氏抱着孩子在长秋楼前苦苦跪求。父亲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决裂。弟弟被送进寄宿学校,从开朗活泼的孩童变成沉静少年,几乎是以拼命的程度奋发努力。以及,自己孤独而漫长的少女时光。 及笄后的永安公主以温雅沉静得到交口称赞,别人似乎都忘记了她还有一段调皮捣蛋的过去。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她以无比决绝的态度坚持下嫁平民男友,令很多人大跌眼镜。此后她消失在公众视野里,成为一个愉快的小主妇、一 个孩子——即将是两个,也许还会更多——的母亲。 “你哭了。”以肯定的语气叙述事实,柳文琦轻轻擦去妻子眼角的湿润。他并不是多言之人,有时甚至有些沉闷,却总是妻子最坚实的依靠。 华音深深吸了一口燕京的空气。 “只是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她轻轻叹息,淡淡一笑。“在这里,回忆实在太多了。” 61姐弟 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锦书独自登上了飞向阿姆斯特丹的航班。 站在东宫书房窗前远眺,耳边隐约能听见飞机轰鸣。抬起头却只见灰白低沉的云层,三万英尺的高度,足以隔绝任何思念的目光。就在他发呆的当儿,有少女娇俏的嗓音在身后唤道:“哥哥?” 伴随着衣料的簌簌细碎声音,嘉音已走到他身边。她身着梅红色折枝玉兰偏襟云锦棉衣,小脸被领口一圈白狐狸毛衬得格外讨喜。小姑娘笑嘻嘻凑过来:“哥哥,嫂子回家去了?” “别瞎说。”回过神,沈斯晔言不由衷地轻斥一句,“你不在家学习,来干什么?” 嘉音悻悻地撇撇嘴:“我不能来么?真小气,我嫁出去之前好歹也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吧……” 沈斯晔闻言上下打量她一眼,报以一哂。 “哟,这是为相思所苦呢?”嘉音笑的更像一朵花了,耳侧的珊瑚珠子随着脑袋滴溜摇晃。“可惜是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啊……好啦,别生气,我从奶奶那里来,请你过去。”她刷地摇开泥金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对他魅惑一笑,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有惊喜哦。” “——姐姐?” 站在皇太后长秋楼二楼会客室门口,沈斯晔是真正的惊喜了。“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他一迭声地问着,不待回答便快步走近。 “我们刚刚到,才不去烦你这大忙人。”永安公主沈华音已经二十九岁,是个美丽而丰润的小妇人了,然而少女时的快言快语并未削减。她笑意盈盈的刚要起身,就被皇太后和她丈夫柳文琦一边一个按住,太后还细心嘱道:“可要小心些。” 沈斯晔只诧异了一瞬,就欣然地舒了口气,微笑道:“恭喜姐姐姐夫。”一壁又欠身与起身相见的柳文琦回礼。等见礼完毕,便就势坐到柳文琦下首。因为并非正式场合,所以座序倒不必讲究。 沈华音的脸颊微微泛红,轻嗔了幼弟一眼,难得地有一丝腼腆。皇太后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呵呵笑道:“都是孩子娘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到时候只管跟阿晔敲一笔厚礼,才不枉了孩子叫他一声舅舅不是。” 满堂哄然大笑,沈斯晔亦笑道:“这是自然。怎么没看见小远?” 言及刚刚四岁的儿子柳泽远,沈华音头疼地叹了口气:“跑出去了。这孩子就没一会能安生,也不知道是随谁。我们俩都不是爱折腾的人,倒养出个捣蛋鬼来。” “你以为你小时候就乖巧文静?”皇太后笑了,“文琦倒是个斯文孩子,可不知道你媳妇小时候多能折腾罢。从洛阳移来的姚黄牡丹,才打了苞她就生生摘了来做什么颜料,还捞了人家当国礼送的锦鲤喂猫。要是小远不折腾,那才是怪事一桩。” 柳文琦欠身称是,莞尔道:“她以为她不折腾,只是她自以为罢了。”气的华音轻打了他一下。 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一向是皇室第一模范夫妻。柳文琦虽然是平民出身,从容的诗书气度却胜过多少贵族男子,当年他们的结合一时传为佳话。如此想着,沈斯晔对柳文琦促狭笑道:“真是辛苦姐夫了。姐姐做的菜有没有把你吃进医院过?” “没有。”柳文琦淡然地回答。“家里我做饭,我不想让孩子冒险。” “阿晔六岁时吃他姐姐做的莲子羹吃出了急性肠炎,大半夜的上吐下泻,大概是留下了阴影。”难得团圆,皇太后今天心情颇好,在晚辈们面前一直带着慈和笑容。“后来不管小华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再吃,可把小华气得不轻,也真是难为你了。” 坐在一边吃干果的嘉音这时笑嘻嘻说:“紫气东来,祸水西引,姐夫善莫大焉。” ……笑闹了一番,沈华音倒在沙发里揉着肚子,笑叹道:“也就是在家才能这么热闹,在那边开窗子就是森林,有时候一整天都静悄悄的,要没有小远,闷也闷死了。” “那以后就多回家。小远打生下来,到现在才见过两次。”皇太后怜爱地为怀孕的孙女理了理鬓角。“我老婆子是看不到小远娶媳妇了,阿晔娶媳妇总能看得见罢。” 沈斯晔陪坐在侧,不意话题忽然扯到了自己身上,一时微愕。 “去年年底我就对你说过,你该留意下合适的姑娘了。” 推了推老花镜,皇太后目光灼灼盯住沈斯晔。“过完这个年,你虚岁就二十七。成家的事,最好早点考虑。” 沈斯晔微微闭了下眼,很想苦笑。“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太后神情淡然地端起茶杯,让在座的人无法捕捉她眼底的情绪。“还是养姑娘安心。你们一个个的嘴上都说的好听,最后还不是一个赛一个的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再闹腾一次。” 客厅中已然安静下来。沈斯晔和姐姐飞快地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叹息。 皇帝只是生气长子挑战他的权威,对儿媳本人意见反倒不大;皇太后却始终对长孙媳保持着沉默。祁令怡的出身看在太后眼里自然不佳,又挤走了最得太后心意的苏娴,再连上沈斯晔遇刺,素来最看重门庭闺训的皇太后要是能青眼有加才是怪事。华音刚刚回国还不清楚,沈斯晔却是知道的,昨晚的家宴皇太后称病压根就没有参加。 沈华音五年前出嫁,之后很快就随身为外交官的丈夫驻任欧洲,这次回来仍旧是住在未嫁时的住处玉渊阁。从长秋楼告辞出来,沈斯晔便陪着姐姐过去。泽远淘气不肯坐车,柳文琦便好脾气地牵着儿子慢慢在后面步行。好在车开的也不快。 一路上华音都保持着沉默,望着车窗外的雕栏玉砌若有所思。直到听到幼弟“姐姐这次在家停留多久?”的询问时,才倦怠地笑笑:“公共假期结束就回去。” 四个月的身孕已经颇为显眼,沈斯晔要小心才能避免踩到姐姐宽松的衣角。他回头看了眼在雪中漫步的姐夫和外甥:“不用叫小远坐车?这么冷的天……” “他玩雪玩惯了的,不用理他。”沈华音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常绿灌木,疲惫地吁了口气。“阿晔,哥哥他们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大哥暂住在东苑。”顿了顿,沈斯晔善意地建议道:“明天要拍照,姐姐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的好。”长途旅行本来就累,她还要照顾四岁的儿子,而且肚子里还有一个。想到这里,他对导致自家姐姐受累的姐夫几乎要怨念起来,不想想他自己其实也想对锦书做一模一样的事情,可谓律人则严。 “你小瞧我?”虽知道弟弟是好意,华音还是轻轻一哂,正要发话却一阵头晕。不得不倚在宽大的真皮靠背上休息片刻,她无力地恐吓道:“……将来你媳妇怀孕了可得对她好点,否则我饶不了你这小混蛋。” 沈斯晔在姐姐面前是习惯性的装乖,这时只是微笑。 从长秋楼到华音昔年的住处只有五分钟车程,即使步行也用不了十分钟。沈斯晔扶着姐姐小心地下了车、走上薄雪未融的汉白玉台阶,柳文琦牵着儿子也已到达。 “小舅舅!” 刚一转身,小男孩圆滚滚的身子就扑到了他腿上。 泽远睁着一双乌黑清圆的眼睛仰头看他,笑着伸出小手:“舅舅抱”一边开始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沈斯晔去年探望姐姐一家,曾经举着外甥玩过类似飞人游戏,泽远牢牢记在了心里,充满期待地抱着舅舅的腿不肯撒手。 沈斯晔被逗笑了,刚要俯身把小外甥捞起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左臂如今不但使不上力,连抬起来都有问题。沈华音倚在丈夫肩上,夫妻俩都含笑看着这温馨一幕。在三双目光注视下,沈斯晔觉得自己的鼻尖似乎开始沁出了薄汗。低头看着孩子天真的乌眸,拒绝的话便不那么容易出口。 犹豫了一瞬,他苦笑着看向姐姐:“姐,我最近……呃,颈椎不太好……” 答应了失望的小外甥无数割地赔款的条约,他总算把这件事搪塞了过去。 关于皇储受伤一事直到现在还是机密,只要对殖民地政策一日不变,恐怕亦会如此继续。公布此事,对执政内阁没有半点好处。皇室里除了陪侍在侧的承华公主,只有皇帝、皇太后才得以知道其中隐情,并谨慎地按照内阁的要求三缄其口。 亦无意让姐姐担心,沈斯晔轻描淡写将之解释为案牍劳形所致。安顿下姐姐姐夫一家,嘱咐他们有任何要求只管随意提出,又郑重答应了小外甥给他带轮船模型过来,沈斯晔终于放心地告辞走了。 沈华音在窗前看着幼弟乘车离去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身后有熟悉的温暖靠近。不需回头,她倚到丈夫胸口,由他轻轻护住自己的小腹。 “三弟真是长大了。”沈华音伸手覆在柳文琦的手上,似悲似喜地轻声说。“小时候他圆乎乎的又聪明又乖,谁见了他都想捏一把,被我欺压的可惨。” 不意世事如烟,当年小尾巴一般粘着她的孩子,如今已是睿智从容的皇位继承人。 生母去世时,当时的华音不到三岁。从有记忆开始父亲便已续弦,继母是个出身大家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雅人,待他们算的是极好,而她那时养在祖母宫里,亦不必担心会有白雪公主恶毒后母的诅咒降临。直到三月的一天,祖母叫她和哥哥去宗宫。 华音记得那时祖母含蓄而微带担忧的笑容。她不懂发生了什么,只模糊觉得侍从们各个喜气洋洋,偶尔会投来一束异样目光。哥哥牵着她的手踏进宗宫三楼,礼貌地向皇后问安。继母穿着柔软的睡衣倚在枕中,乌发松松挽着,脸色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苍白。看见他们,面颊上才泛起一丝淡淡的温柔笑意。“阿煜,小华,来。” 继母挨个亲吻了两个孩子的额头,她的手毫无血色,让华音担心她会不会慢慢冰消雪融。“这是你们的弟弟。” 一架摇篮被推来床边,华音努力地踮起脚尖。婴儿的脸又红又皱,简直像上林动物园里的猴子。虽然她还小,但她认为自己拥有辨别美丑的能力。弟弟怎么会这么丑?女孩觉得失望,就在这时,摇篮中的婴儿睁开了眼睛。华音清晰地看见自己映在小宝宝的清澈瞳仁里。与姐姐对视几秒,婴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对她甜甜笑了。 好像有一朵茉莉花开在纯白的月亮上,春风拂过了花的海洋。一瞬间,华音忽然升起了作为姐姐的骄傲。从那之后,她一直将自己视作幼弟的保护人。 童年曾那么无忧无虑。但是一切都在那个凄凄阴雨的暮春下午以残酷的速度戛然而止。 谢皇后早产。病弱的幼妹出生。私生女到来。姚氏抱着孩子在长秋楼前苦苦跪求。父亲与他的第二任妻子决裂。弟弟被送进寄宿学校,从开朗活泼的孩童变成沉静少年,几乎是以拼命的程度奋发努力。以及,自己孤独而漫长的少女时光。 及笄后的永安公主以温雅沉静得到交口称赞,别人似乎都忘记了她还有一段调皮捣蛋的过去。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她以无比决绝的态度坚持下嫁平民男友,令很多人大跌眼镜。此后她消失在公众视野里,成为一个愉快的小主妇、一 个孩子——即将是两个,也许还会更多——的母亲。 “你哭了。”以肯定的语气叙述事实,柳文琦轻轻擦去妻子眼角的湿润。他并不是多言之人,有时甚至有些沉闷,却总是妻子最坚实的依靠。 华音深深吸了一口燕京的空气。 “只是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她轻轻叹息,淡淡一笑。“在这里,回忆实在太多了。” 62暗流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皇太后抱着曾外孙在膝上,笑眯眯地听泽远背古诗,他每背出一首就能得到一粒糖杏仁作为奖励,是以格外兴奋。软糯的童音回荡着,起居室里其乐融融,长辈们都含笑注视着聪明可爱的小娃娃,可是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流畅地背诵完毕,泽远骄傲地啊呜一口把杏仁吞了。兼具了母亲的容貌和父亲的才气,二十年后的柳泽远小朋友想必也是少女芳心的一大杀手。可是当务之急似乎并非此事。沈斯晔思索了片刻,谨慎地凑近姐姐小声问:“……小远会不会牙疼?” “杏仁是健齿食品。”太后慈爱的目光仍然注视在泽远身上,耳听八方地扬声道,“我特地让厨房做了木糖醇杏仁,就是为了怕他蛀牙,毋须担心。” 沈斯晔摸摸鼻子坐回去,也抓了把杏仁默默地塞进嘴里。 “靖王殿下在宫外请见。” 随着侍从的一声禀报,本来还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的气氛顿时凝固。 皇太后轻轻拍着泽远的手骤然顿住。正在大声背诗的泽远吓了一跳,抿着嘴唇迷惑地看向长辈们。落地座钟在这时悠悠敲响,已是夜里七点半了。沈斯晔知道傍晚就开始下雪,燕京的雪夜寒风刺骨非常人所能忍,不由有些不忍。他只沉吟了一瞬,便问道:“只有兄长一人?” 侍从尴尬地回答:“还有……祁夫人和小公子。” 他疯了?!沈斯晔微微变色,无暇他顾,已起身殷切道:“祖母,大哥固然有错处,可佑琨毕竟才五个月,又从南边来,只怕当不起这么冷,请他进来您再责怪他可好?” 皇太后不语。华音几乎是哀求的目光落在祖母身上,眼圈已浅浅红了。室内窒息般的沉默片刻,嘉音忽然轻声说:“小远乖,你方才背的是什么诗?” 泽远方才像是被大人们吓住了,坐在太后膝上一动不敢动,听到小姨的发问才怯怯回答:“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嘉音不去看周围或惊诧或复杂的各色眼神,柔声道:“小远最聪明,再背一遍好不好?” 皇太后一动未动。华音紧张地咬着下唇。沈斯晔正要迈出去的脚步为之顿住。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泽远得到小姨以目光传来的微笑和鼓励,又见母亲没有反对,便鼓起勇气朗声背诵。“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童音利落干脆地落下,如同一道冰凌划过初春封冻的河流,冰下暗流汹涌。 “……罢了。” 皇太后终于沉沉叹息一声,疲倦地松手,泽远趁机跳到地上。“叫他们进来罢。” 一时间,偌大的会客室竟是陷入了屏息般的安静。除皇太后仍凝然端坐外,诸人均默然起身肃立。只一刻,便有脚步声从走廊由远而近,听得到衣衫的细碎窸窣。侍从再次进来先行通报,沈斯晔见祖母淡然端杯饮茶,便谨慎地代为答应。 绘有梅兰竹菊的隔扇再次推开时,离京一年的皇长子已至门外。 与一年前相比,沈斯煜并无太大变化,忻都的阳光也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印记。他遗传自生母的容貌本就生得极好,如今风采不减,比起年少轻狂时还多了一份流年延宕的沉郁。诸人或欠身或屈膝,若不去看他手臂里抱着的婴儿以及身后的祁令怡,单这一幕,仍旧是昔年弟妹们起身恭迎身为皇储的长兄。所谓时过境迁,莫过于此。 祁令怡还在孝中,衣衫素净。毕竟生产才不足半年,她眉间有一丝远行的憔悴,令人望之便能心生怜惜。她至今未有王妃封号,身份比起这会客室里的所有人都不如,低垂的柔顺眉目下,哪里还有昔年燕京大学辩论社一辩那份卓然风姿? 看着这一幕,沈斯晔的心忽然莫名一颤,明白了锦书为何再三犹豫。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往下沉。 皇太后不喜欢祁令怡,不过看在长孙的面子上没有太过冷淡,只淡淡的问候了几句便推说自己倦了,把小辈们统统赶了出去。泽远赖在小姨怀里挣扎着要去拿杏仁,被嘉音一把捂住嘴抱出门外,连哄带骗地拖走了。 柳文琦沉吟片刻,善解人意地暂时回避。于是廊下便只有兄弟姐妹几个。相对无言了一时,华音终是忍不住红了眼圈珠泪盈盈,吓得沈斯晔连忙把姐姐扶稳。 哥哥在华音心里,曾经是神只一般的人物。他是皇室未来的希望之光,是公众的瞩目焦点,走到哪里都是意气风发交口称赞。可自他辞去皇储一职,处境就尴尬起来。如今落进这等如履薄冰的境地,连她都觉得难堪。华音如此想着,心酸难言,一滴晶泪便滴落在腮上。 “……怎么哭了?乖,别哭,对孩子不好。” 沈斯煜还有心情安慰妹妹;华音咬着下唇瞪他一眼,背过身去拭泪。 这时一只纤纤素手握着帕子送了过来,华音只当是妹妹,不客气地接过散着淡淡柑橘清香的素色绢纱,狠狠地一撸鼻子,哼道:“嘉嘉你算——” 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水波荡漾的美丽凤眼。忧虑之下是浅浅微笑,眸波明动,流光微转,祁令怡自有一种让首次见面的人心折的气度,不愧当日燕京大学第一美人的赞誉。捏着已然毁掉的手绢,华音窘到双颊发红,倒顾不得哭了。 她对于哥哥究竟娶谁并不在乎,却不意他要被逼到如斯境地,是以本是对祁令怡有些怨怼;这下见祁令怡温柔和顺、对哥哥一心一意千里相随,兼之身世经历有几分相似,又念及小侄子未出生便经历了这番跌宕起伏,心底便渐渐生出一种同为人母的相惜之意来。 “可惜弄坏了这手绢。”华音慢慢止了泪,含笑微微欠身,“真对不起……嫂嫂。” “一块手绢而已,公主不用在意。”祁令怡仍旧站在华音身侧,忙伸手将她一扶,善意地笑笑。“公主如今是双身子,要放宽心才是。万事都念着孩子,再大的难处也就过去了。” 她说这番话时轻描淡写,然而在场的人都知道背后的辛苦不易。沈斯煜心疼妻子,忙拦着她不让她说下去,笑道:“你们两个倒是好好聊聊育儿经验,将来三弟娶了媳妇,你们这长姐长嫂不得帮衬着些?”一壁转头向沈斯晔一笑:“大家可都在等你的好消息呢。” 祁令怡心知肚明地抿嘴笑。沈斯晔尴尬地笑了笑,不想多言;华音却不知道,好奇道:“阿晔?” “还早的很,姐姐只要备好礼物就好。”沈斯晔一扬眉,轻巧地转了话题。“——大哥在家准备待到几时?” 沈斯煜安然的眉宇间这才现出一丝倦怠,顿了顿方道:“给佑琨办完命名礼。” 廊下刚刚轻松起来的气氛顿时冰封。 沈斯煜与家里的关系至今仍处在微妙当中。他固然为人温和,其实只是将傲气藏得更好。毕竟在皇储位置上二十年,等闲都不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轻易低头。沈斯晔徒劳地劝说几句,眼见无用,只能心底一叹。 有些话不便当着姐妹说,他待祁令怡、华音姊妹相携离去后,才叹气道:“……是为了嫂子?”若让皇帝知道,一顶红颜祸水的帽子只怕是少不了了。沈斯煜闻言却摇头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转过脸,对着怔忡的弟弟淡淡一笑:“你尚为端王时,为何不愿回国?” “——他还想回去?” 宗宫三楼书房里,皇帝听了次子的回报,当即变色。“我就说娶妻娶贤,他如今倒好!” 他心头火起,不顾面前的人不是长子而是沈斯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待到骂得口干才止了。接过次子奉上的红茶,皇帝恨然道:“早知道就该送他出国!要不在燕大念书,哪会有这些狗屁事体!” 沈斯煜与祁令怡是燕京大学政治系的同学,皇帝一直引以为憾。沈斯晔静候一侧,直到他平静些许才欠身道:“父亲息怒,其实大哥回忻都也未尝不是好事。” 皇帝锐利地一瞥他:“唔?” “大哥如今是昭阳慈善基金总裁,尽职尽责自不必说了。”沈斯晔并未与皇帝对视,半垂着眸子徐徐而言,“从大局说,如今忻都变乱初定,有一位皇室成员常驻想必对民心安定有益,也有利于提升皇室的形象。如今民调总在六成之下,我们不得不警醒。” 皇帝不置可否地一哼。 “倘若大哥留京,外界看到祁夫人,未必不会把她当作发泄不满的靶子。祁夫人固然本性良善,毕竟是出身殖民地,家世亦有不妥之处。将来若再有变故,只怕容留他们的皇室亦难择干系。” 沈斯晔的语气是陈述事实的淡然,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其中利害,尚请父亲三思。” “你倒是能沉住气。”皇帝的话听不出喜怒。“就为了忻都,要让他赔上一辈子的前程?” 并没有回应皇帝的话,沈斯晔淡淡道:“儿臣之伤亦是为忻都事态所致。” 皇帝的眉头一皱。 眼前这孩子,是越来越有不动声色的沉稳。看似散漫,却是心志坚如金石。水晶剔透心肠、八面玲珑手腕,与他母亲大不相同。 皇帝待人冷热一向有些依自己喜好而定,爱憎之间天差地别。与谢皇后的婚姻完全是出自母亲命令,次子的成长,他却都看在眼里。当年将他们母子弃置在一侧之时,他断想不到,这孩子才是真正能挑起重担的那一个。 目视着沈斯晔远去,皇帝方无声地叹息一声,一时竟有些失神。 “尚源。”轻盈脚步自身后而来,身畔有人柔声道,“该吃药了。” 皇帝接过姚夫人手里的温水杯子,抬头看了她一眼:“莲玉啊。宝宝呢?”莲玉是他为姚氏取的字。毕竟“凤凰”这个名字在皇室有些敏感。姚夫人为他揉着肩膀,轻声说道:“在后头练琴。” 因为是新年,她穿的也喜庆了不少。一头乌云上斜斜挽着枝嵌宝孔雀钗,孔雀口中衔着枚翠色欲流的翡翠珠子,弯弯的黛眉间含着柔顺体贴,望之竟如四十岁不到一般。皇帝舒服地享受着妻子的服侍,随口道:“大过年的还不让她歇着,何必那么辛苦。” “宝如这孩子一向是要强,是想着胜过小公主罢。”姚夫人温温柔柔地笑道,“孩子们之间的事,我们就不必管了。倒是你,下午还有家宴,可要记得少喝些酒。” 她句句均是为丈夫着想,皇帝听得很是受用,笑着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不必说了。姚夫人蹲□为他整理衣角,皇帝瞥见她头上的雀钗,赞许地颔首道:“好珠子,可惜这孔雀有些衬不起。” “莲玉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侍妾罢了,哪敢用凤钗呢。” 姚夫人微笑着轻轻一叹,向有些歉意的丈夫投去深情一瞥。“能在你身边这些年,还有了宝如,我已不敢奢望别的了。这么多年聚少离多的,将来宝如嫁了人,我们再好好的过几年日子,那时你别嫌弃我老才是。”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 闭上眼,他似乎仍能看到三十年前桃树下,那个穿着粉红袄儿的小姑娘。 那时候姚氏才十九岁,是他幼年时保姆姚黄氏的女儿。杨皇后彼时刚生下长女华音不久,身体十分虚弱,时常要到西山行宫静养。他埋首公文之间,似乎总能见到那一抹鲜亮粉色。妻子身体时好时坏,不能行夫妻之礼;他寂寥之下,终于有一日与莲玉走到了一起。 似乎这件事是对母亲权威的叛逆,除了皇后名分,能给的他都给她了。他记得娶谢淑匀那一天,她冒着巨大风险从法国逃回来混进宾客里,在人群里含泪痴痴看他的那一眼。大约就是那一眼让他沉沦。新婚之夜,他要在心里想着莲玉才能走进洞房。然后,就是数年痴缠。 莲玉格外的柔顺,事事均以他为先,相形之下,谢淑匀就如同一泓照人孤影的冰水。兼之又是政治婚姻,她背后那个家族从来不是一盏省油灯,这让皇帝格外不快。自十年前与谢皇后彻底决裂,便一直是姚夫人代行妻子之职。就是他那态度强硬的母亲,也不得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年难得的人齐全……”皇帝微微叹道,“莲玉,今年跟着我去参加家宴罢。” 姚夫人一颤:“我……” 皇帝按住她的手,闭上眼睛。“总要有抛头露面的一天。” 63情不情 “这就是今年要发布的合影?” 皇太后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端详起新冲洗出来的照片。嘉音好奇不已,也凑过来看。 二十寸的照片清晰如水明快鲜亮,参加拍照的人也是十几年来最多的一次。自皇太后、皇帝之下,左手是皇储、永安公主一家,右手边靖王夫妇、承华公主,佑琨抱在太后膝上,泽远则坐在父母之间。仿佛是有孩子在场的缘故,大人们的表情都不那么严肃了。 “我的裙摆怎么折了?”嘉音一眼瞧出不妥来,“怎么搞的嘛,折腾那么久还是这样……”因为摆拍太久,穿着那身厚厚的礼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泽远不停地扭来扭去很不耐烦,反倒是佑琨文文静静地不哭不闹直视镜头,半点怯意都没有,让人惊叹不已。 “你这傻丫头。”太后摸摸小孙女的发辫,微微一笑。“拍这照片,又不是为了好看。” 嘉音托着腮轻轻点头。她察言观色一番,见祖母的心情似乎还好,便放了心。又陪祖母聊了一刻多钟,见老太太有了倦色,才告退出来。 长秋楼前有一片苍松翠柏,即使在岁寒之时也青翠凝碧。雪后初霁的天色淡而远,积雪的汉白玉栏杆仿佛带了一顶顶绒帽,洁白之色并无二致。嘉音抱紧了温热的手炉,从厚厚的围巾里望着重重楼宇皑皑白雪,一时有些怔怔的出神。直到听到身后的呼唤,她才醒过神来,回眸一笑:“徐姐姐。” 她的助理徐澄微微欠身,淡青色大衣在雪地映衬下显得格外精神:“霖泉宫方才来了个电话。谢家两位小姐已到京了,皇后陛下问公主何时有时间去见一次姊妹们。另,皇后嘱咐公主保重身体不要熬夜,还有切勿贪吃。” 嘉音怏怏地颔首:“……我知道了。” 徐澄便不再多言,欠身一礼后退下。她做事一贯干脆利落,人也偏冷,从没有罗杰那样的文艺风。嘉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这才叹了口气。 她心里清楚,她的两位表姐是为苏娴的婚事而来。 今年夏初,苏韫做主将侄女许配给了谢家长房次子谢朗臻,婚期便定在了来年一月。算是苏谢两家再一次联姻也罢,至少谢朗臻一表人才,比起她大哥只好不坏。这桩婚事门当户对,不管他人怎么想,面上都是喜气洋洋向两家道喜的。 那么,常年留在榄城的苏慕容一定会回来出席姐姐的婚礼了。 苏慕容是不多的能自然地接受她任性尖酸的人。女孩子都会有的小脾气,她甚至当着哥哥也不敢全然使出。他把嘉音当作妹妹,却并不把她当作可以随意打发的孩子。嘉音自小就被教导要进退有度、温柔和顺,而苏慕容却告诉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就好。 “我都学会做几道菜了,为什么你不回来尝一尝……” 嘉音小小声地自语着,心里既有些期待,亦有茫然。 这时有长秋楼的侍从官走近,询问她可曾见到永安公主夫妇,嘉音想了想,摇头说:“姐姐昨日曾说要去园子里游玩,大姐夫一起跟去了也未可知。”她想到园中玉树琼花的美景,一时淘气心动,抛开了那些心思情怀:“不必你去找啦,我去那里玩,顺便就能看看她在不在。你找姐姐有事?” 少女的脸颊上微微泛起粉色,一双漆黑眸子在雪地里显得分外清亮,眉目如画间均是纯净笑意。天气严寒,侍从官很高兴不必亲自去花园里,笑道:“也没有其他事,只是老太太想大孙女了。公主见到她,记得告诉一声好好休息。”嘉音闻言偏着头想想,如花笑靥便从腮边开出来:“夜里是家宴,那我告诉她要早点来啦。” 她翩然下阶去了,侍从官望着雪地里渐行渐远的一点朱红背影,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泽远是个相当淘气的孩子,佑琨比起小表哥却乖巧安静的多,颇有大家风范。他甜甜笑起来的时候,就连态度一直淡淡的太后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沈斯煜却似不太乐意把儿子送到长秋楼。他如今越发的深居简出,只去拜访了外祖父杨氏和谢皇后,然后安居东苑闭门不出,每日里只照料妻子、给孩子朗诵睡前故事。皇帝对长子的消极怠工很是不快,喜欢佑琨倒是真心实意。他使人来带孩子过去时,沈斯煜皱了皱眉,起身一并去了。 皇帝等在宗宫三楼。室内暖香袭人,沈斯煜一推门进去就开始后悔。皇帝却不管他,径命人将佑琨抱过来放在膝头,逗弄着他呵呵笑道:“这孩子长的真有福分。莲玉你来看看。” “可不是。”姚夫人亦是一脸含笑地附和道,“看这下颌,琨儿将来必定是个有福气的,靖王殿下当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呢。” 她侧坐在皇帝身侧,欲要伸手将佑琨抱过来;沈斯煜却伸手阻挡道:“这孩子不老实,别弄脏了夫人的衣服。”一壁已轻巧却不容分说地将孩子抱回自己胳臂。佑琨趴在父亲怀里咕咕地笑了两声,开始吮自己的手指。皇帝不快道:“怎么这么生分?连看看都不行?” “父亲多虑了。”低头将孩子的手从嘴里拽出来,沈斯煜淡淡地回答,“这孩子有些痴处,不是血亲便不愿意亲近的。” 姚夫人闻言微微变色,低头不语。皇帝斥道:“胡说八道!哪有这种道理!” “这不假。”沈斯煜只是轻微地一耸肩,“他连保姆都不用,这半年都是我和令怡照顾他。像这次回来,他虽然从没见过华音,却是天生的亲近。要说小孩子都有从胎里带来的灵气,恐怕也未尝不是真的。”他这一番话似虚似实真真假假,听得皇帝一阵愕然,回想起来好像的确也是这么回事,便不提了。 沈斯煜便也不说话,只安然自若地坐在沙发上,从花瓶抽一朵鹤望兰,逗着佑琨伸手来抓。这会客室是他以前每日都要来的,他闭着眼也能摸到门口;此时大摇大摆地坐在这里,行止间全无不妥帖之处。这种自然态度看得皇帝直皱眉,咳了一声方道:“听说你准备过完新年就回去?” “昭阳慈善基金还有一堆事等我处理,拖延不得。”沈斯煜的目光依旧落在儿子身上。“回去之前,我想带着令怡和佑琨去祭拜惠陵。母后若在天有灵,想必也是高兴的。” 皇帝反倒一滞,停顿一下方道:“也罢。总归别冻到孩子。” 室内安静了一时,沈斯煜问道:“明年就是母后三十年祭了,父亲不知有何安排?”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内含的意思却毒辣之极,尤其姚夫人还陪侍在侧。“至于佑琨,哪里会这么娇嫩?以前我和妹妹去祭拜惠陵也是在一月,那时也不过四五岁。” “朕没忘,主祭是一定会去的。”言及早逝的结发妻子,皇帝也有一丝怅然。毕竟是少年情分,杨皇后在他心里总有一份特殊的位置。“前些日子还想了些章程,过年一乱便暂搁下了。你怎么个打算?” “母后不是爱热闹的人,不必闹得太大。”沈斯煜一口一个“母后”,神态却是平静的紧。“到时候只把弟弟妹妹们喊回来就好。谢姨这个季节一向多病,就不必麻烦她了。至于夫人…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5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5部分阅读 于夫人……” 他看了一眼姚夫人,挑了挑优美丰泽的唇角。“虽说夫人与父亲形影不离,但死者为上,祭典还是不去的好。” 姚夫人脸色有些发白,点点头勉强笑道:“我省的。” 或许是对亡妻有一份愧疚,皇帝竟没有出言斥责长子,听了这颇为含沙射影的话也只是不悦地冷哼一声,并未发怒;念及长子抛家去国身份尴尬,心里便软了,捡着生活起居问了些,又自抽屉拿出一块羊脂玉给佑琨做玩具。这已是他难得的主动示好,沈斯煜却依旧是淡淡应对,又坐了片刻,瞥一眼座钟便起身告辞。 皇帝默然看着长子愈发消瘦的背影,终于在他隐入门后时,出声唤道:“——阿煜!” 沈斯煜诧异地转过头,佑琨也伏在爸爸肩上好奇地看着祖父。“父亲还有事?” “……罢了。”室内静谧了一刻,皇帝倦然地摆摆手,“……你去罢。” 太极宫内装饰极为奢丽,描金穹顶高悬,长廊一侧安放各种珍奇摆设,另一侧的廊柱外便是能俯瞰花园的玻璃墙。富贵荣华与清冷雪景本是殊途,在这里却奇异地交相辉映。佑琨睁着大眼睛看着四下里散放着的各色玉器字画,十分快乐地哼哼唧唧。但不顾儿子的不满,沈斯煜愈发加快了步伐。直到走过一副以太祖征北海为题材的油画,才驻足静静看了片刻。 “大殿下。” 走廊一侧这时有衣裙窸窣缓缓而来,姚夫人自柱子后款款走近,敛衽一礼:“殿下好雅兴。” 清淡的素馨花香自她衣袂中溢出,沈斯煜微微一皱眉,侧身避让。“夫人不必多礼。”言毕便不再多言,继续上下打量着壁上的画作。 姚夫人却似乎并未被他的冷淡态度所影响。她挽着羊绒披肩走近一步,轻声劝道:“你父亲最近心脏都不舒服,近日来一直脾气不好。毕竟年纪大了,殿下能顺着他的便都顺着他罢。” “父亲心脏一直不太好。”沈斯煜仰望着油画淡淡说道。“母后去世时他痛心良久,大约就是那时落下了心口疼的毛病,不知夫人是否知道。” “……殿下,我知道你恨我鸠占鹊巢。”姚夫人终于黯然一叹,凄声道:“这是我的罪过,我将来进阿鼻地狱也偿还不了的。可你父亲……你父亲毕竟需要人照顾,皇后也不回来,他这样的年纪,怎么能没有个身边人?” 她拿丝绢轻轻拭了拭精心描画过的眼角,姿态婉约,楚楚动人。“如今殿下兄弟姊妹们也都大了,各个都不在他身边。你父亲平日里说起你们小时候的逸事,总是要叹息半天,我也不过是想让他宽心罢了……” “有劳夫人了。”沈斯煜却并未被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打动,不软不硬地说道。“如今小妹一到换季还要吃下几十幅药,前些日子还在咳嗽,却不知父亲知不知道还有这等情形。至于承欢膝下,自有有心人去做。” 见他不为所动,姚夫人微微咬住下唇,银朱色织锦交领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这都是我的罪孽。”她虚弱地靠在墙上,按着心口喘息片刻才哀声道,“你妹妹还小,只求殿下看在你父亲的面上……” 沈斯煜一哂。“妹妹们如今大约都在长秋楼。夫人的心思,自可去请父亲做主。”言罢便不再多语,只拉着佑琨的小手去触碰一挂刺绣挂毯上的珍珠,逗得孩子咯咯大笑。 姚夫人苦笑了片刻,谨慎地看看四周。长廊本就无人,沈斯煜瞧见她这等做派不免皱眉。压低了声音,姚夫人切切地说:“殿下不知道罢,你父亲已经决定过个一两年就逊位给你弟弟。今晚的家宴上,只怕就会宣布让他摄政的消息。” 沈斯煜果然微愕了一瞬。虽然他立即恢复镇静,姚夫人还是心头一松。 “他虽没告诉我,我却能猜得出来。等到那时候我们娘俩的处境怕就要仰仗皇储。”姚夫人低头叹道,“宝如那孩子单纯的紧,又一贯很仰慕大哥哥。若是殿下能照应一二,将来就算……就算你父亲不在了,也能有她的活路不是。” “我已赋闲。”沈斯煜不冷不热地反问,“夫人既知此事,何不直接去求三弟?” “隔着皇后,哪里有那么容易。”姚夫人伤感地笑了,投来哀伤婉约的一瞥。“那样的簪缨世家,哪是我敢去撼动的呢。若无谢家,殿下现今只怕还好好的坐在东宫——” “夫人慎言!” 沈斯煜顿时警觉,眼底泛起一丝隐约冷意。“辞职是出自我本心,与三弟、谢家概无关系。这种无端臆测涉及国本,夫人最好不要再提。告辞。” 不顾姚夫人惊愕的目光,沈斯煜抱住佑琨断然离去。心脏跳的又急又沉,他看见自己唇边一丝冰冷的弧度映在玻璃反光里。佑琨不快地哼唧几声,沈斯煜半低下头,将下颌贴在孩子温软的面颊上,抱紧了那小小的襁褓。 他从未如此想要逃离这一切。 夜里的家宴定在长秋楼。由于次日就是新年,这算是最高家庭难得的私人形式小聚。年轻一辈早早就聚在会客室里陪着老太太谈笑,自然是嘉音说话最多,插科打诨的减了不少静默之间的尴尬。华音似乎有心事,略显寡言;祁令怡依旧是柔顺的陪坐在丈夫身边,看上去在新年到来之前决不打算主动开口。好在有泽远和佑琨这对小兄弟在,给了众人不少谈资。 七点一刻,谢皇后准时抵达。这也是每年唯一一次她会踏足长安宫。她精神还好,只是比起年前愈见清瘦,眉宇间亦有倦色,太后不由问了几句,谢皇后苦笑道:“不碍事,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 她向佑琨伸出手,沈斯煜忙起身把孩子递给她。谢皇后爱怜地将婴儿抱在手里,亲了亲孩子的面颊,方向华音道:“小华你还年轻,千万记得生完孩子的一个月要调理好。”她轻轻咳嗽一声,微蹙起眉笑笑,“在外面什么都不趁手,不如在家里调养好了再回去。” “不用了,您不用太担心。”华音自怔忪里醒来,忙含笑道:“我生小远时什么都不懂,不也过来了?小远还不是好好的能跑能跳——” “你还年轻,懂得什么。”太后端起杯子,淡淡道。“我看阿煜媳妇产后调养的就不错,你到了时候不妨多学学。趁着年轻,该多要几个孩子,免得日后后悔。” 气氛安静了一瞬间,沈斯煜微微皱了下眉头。但太后却似乎并无苛责之意,扶了扶老花镜,细细看了祁令怡一眼,神色不见喜怒。祁令怡半低了头,轻声答道:“我也没有太刻意的调理,只是休息的好。孩子一直是殿下照顾的多一些。” “我就说阿煜肯定是个疼媳妇的,跟他老子不一样。”太后颔首道,“能嫁给他也是你的福气,该惜福才是。” 沈斯煜嘴角一抽,祁令怡乖巧地点头称是,好像对前半句话全无耳闻。太后仿佛对她的态度比较满意,神色温和了几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住着。这是在自己家里,不用过于拘束。你们年岁相仿,闲暇时也和华音多聊聊。” 仿佛没看到几个孩子都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太后扶着罗女史的手起身:“皇帝还不知何时才能忙完,我们先开席吧,不必等他了。” 华音有四个月身孕,祁令怡才生产几个月,几道菜因此格外清淡而营养。何况家宴的目的本来就不在于吃而在于联络感情,一时气氛颇为轻松。嘉音咽下一筷柔滑的白灵菇,看见祁令怡只文雅地小口小口喝汤,不由笑道:“嫂子饭量真小,你都不吃主食么?” 不待妻子说什么,沈斯煜已插嘴道:“在家里她比这吃的还要少,好在佑琨不像她。” “男孩子要是也饭量小就麻烦了,不过我看也未必。”谢皇后一笑,慢条斯理的端起杯子。“我还记得斯煜你带着阿晔吃过的那半只羊,当时可没把我们给吓死。看来你们都没事,还能在这里说你媳妇吃的少。前事不忘,固非小惩可也。” 众人均大笑,说苏武要是如此必不至于长留北海云云。方在谈笑,侍从忽然轻轻敲了敲门,皇帝来了。 房间里轻松的气氛在看见他身后的姚宝如时,陷入了诡谲的安静。姚夫人却并未出现。皇帝携着怯生生的女儿的手,迎着各异目光走进门来,仿佛对这里诡异的气氛并无察觉,在长桌一侧坐下:“加一把椅子。”随即让姚宝如在他左手边坐下。 姚宝如身边就是沈斯晔的位置。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看了眼母亲的神色,于是也不多说什么,倒是嘉音瞬间涨红了脸,被他极严厉的眼神阻止住,才没有立即拂袖而去。 太后在姚宝如出现的第一刻,脸色就变得极为冷淡。冷眼旁观了片刻,她淡淡说道:“这位小姐是谁?看她也有十几岁,我倒是老了,竟想不起来这些年是不是有一次见过。” 她这句话却是暗讽,皇帝微皱眉又松开,笑笑:“也怪我疏忽,一直没带她来见过您。”他看了一眼头快要埋到胸口去的女儿,笑笑:“她和嘉音是一样的,都是您的孙女。” 64玉碎 听见皇帝这句话,嘉音的肩膀猛然一颤,死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女孩儿眼里的愤怒几乎要燃烧起来,险些摔了杯子,却在祖母和兄长的目光阻止下强自按捺住了。太后神色冷淡,唇边带了一丝讥诮,锐利目光看得姚宝如头又低了三分。年轻一辈神态各异,谢皇后打量着眼前杯碟,仿佛全然事不关己。见气氛诡谲,皇帝咳嗽一声道:“母亲……” 太后睨了他一眼。“这里没有外人,你想怎么着就直说。”她端起手边茶盏,轻轻拨着漂浮在上的茶叶:“我帮你打理了半辈子这长安宫,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皇帝神色间就带了一分惭愧:“是儿子考虑不周了。”他看了眼身边的宝如,轻叹了口气,看向长桌另一端的母亲:“儿子早年行止荒唐,数十年来劳母亲费心了。” 太后神色微缓了些:“这里总没有个像样的女主人也不像话,我不过是勉为其劳。” 她向谢皇后的方向微一颔首,目光却并未落在儿媳身上:“难得的人齐全,也算是四世同堂。虽说你和淑匀早年多有恩怨,孩子都在,今晚就不提了,安安分分吃顿饭罢。” 皇帝不由看向前妻,谢皇后回以一个点头微笑,淡淡道:“陛下。” “还有你们几个,都不懂事了不成?”太后眯起眼,看向下手边的孙子孙女。“你们父亲来了,还坐在这里一动不动?” 掩去眼底一丝情绪,沈斯晔率先站起来向皇帝欠身行礼。虽然起身很快,却并不见仓促,气度里自带了三分从容稳重。“父亲。”有他带头,自然别人也不好再坐着。嘉音磨磨蹭蹭的起身,在兄姊的几记眼刀下才勉强屈膝一礼。皇帝微皱起眉,然并不多说什么。 这一顿饭吃得气氛极其诡异,沈斯晔面无表情的喝着面前一盏金菇扇贝菠菜羹,觉得自己的胃好像完全丧失了功能。时针指向八点一刻,眼见宴席行将结束,皇帝终于咳嗽一声道:“母亲,儿子还有一事。” 太后放下银箸,淡淡说道:“你说。” 皇帝看了一眼身边一直垂首不语的宝如,再看向几个孩子,目中流过一丝复杂,终于微叹了口气:“也是儿子早年不知事荒唐所致。这些年,您十分辛苦,儿子的身体也不怎么好,恐怕难以承当重任……因此想是否过两年逊位给阿晔,不知您……” 谢皇后倏然目光一闪,看一眼沉静不语的儿子,重新敛起了神色,漠然端坐。 “我能有什么意见?阿晔自然是个守礼的好孩子。”太后仿佛并不意外。“过两年他娶了媳妇,就是长安宫的女主人。我这副担子也能卸下来了不是。” “我也这么觉得。”皇帝微微一叹。“儿子在冲龄登基,至今也有将近五十年,虽说有负父亲临终前教导,但我实在也是倦了……再恋栈下去于国于家都不好,所幸后继有人。有列祖列宗护佑,有您的抚育,这几个孩子都是极好的。” 太后叹道:“这长安宫毕竟是他临去前交给我,我若不费心,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言及英年早逝的丈夫和父亲,太后母子两个都沉默了一时。其余小辈自然更是屏息静气。片刻后太后自失地笑笑:“这大过年的,怎么说起这些……”仿佛是因为想起了故人,她的神色又温和了些:“这些年,你做的也不算差。” 这句话却并非矫饰。皇帝固然与母亲有所不睦,却并不妨碍他是个十足的孝子;除了私德有亏,他也算是中规中矩地执掌了四十几年长安宫,在政事上并无差错。这一点即使是时常腹诽的沈斯晔也不得不承认。 “人事安排需要慢慢交接,大概要两年左右。”皇帝端起茶杯在手里,却没有喝的意思。“阿晔虽说很好,毕竟还需要历练。” 太后皱了皱眉,颔首道:“太仓促的确不妥,他毕竟还小。” “所以儿子想,先给斯晔一个摄政的名号,让他慢慢熟悉处理国务。”皇帝征询地看向母亲。在重要问题上,他一向信任母亲的判断力。“等他结了婚稳下来,那时候儿子就算逊位也不必担心了。这么安排,您觉得怎样?” “很好。” 太后抬眼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原以为你不会……”她顿住话头,清寒目光落在姚宝如身上,看的少女深深一颤。“我原以为你会为了她们母女,无所不用其极。” 皇帝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沧海遗珠,也是儿子年少荒唐。” “年少荒唐?”太后冷冷一哂,“你从年少时,一直荒唐到了现在!” 语气骤然严厉,她将手中的冰裂纹哥瓷茶盏重重顿在桌上,价值连城的瓷器磕的一声清响,听得众人眉头一颤。“你倒说说看,你这些年所作所为,有哪一件对得起素蘅,对得起淑匀,对得起阿煜几个,对得起我和你父亲?” 席上气氛顿时变得紧绷。室内鸦雀无声,仿佛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是儿子无德。”皇帝神色间有些黯然,息事宁人地说:“……可这毕竟与宝如无干,过错皆由我起。倘若您那年答应了我,她不也是您的嫡孙女了。” “孙女我有小华和嘉嘉,那才是我的子孙,你沈家名正言顺的公主!”太后坐直了身子,素日里总是微阖的眼底此时满是冷意与讥讽。“别以为你娘这里就那么海纳百川,什么脏的烂的都能往里装!” 姚宝如猛然一颤,埋下头去泫然欲泣。 “母亲!”自成年还政后,太后就没对他如此疾言厉色,皇帝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怫然道:“您对儿子有何不满尽管提起,可宝如不过是个孩子,配得上您这么针锋相对?” 太后不可置信地瞪视着他,满目皆是失望之色。 她在皇室的至高无上地位已有半个世纪,虽然近二十年来逐渐隐入幕后,地位仍是不可撼动。这些年,虽然皇帝侍母尽孝,在个人问题上却始终与母亲拧着干。姚氏母女的地位,就是母子二人矛盾的焦点。太后与早逝的丈夫感情甚笃,当年却是出身在一个宠妾灭妻的大宅门里,怨不得她对此态度强硬。 ——顾家三小姐留洋归来,险些被凭着儿子成功上位的二太太嫁给西北草原的商队头领,幸而被册为太子妃才逃过一劫,是以最不喜姚氏母女;她从二战至今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亦不喜年轻女子娇滴滴拿乔的模样,对儿子两任皇后都有些怒其不争。看着姚宝如擦眼抹泪,再看看沉静端庄的华音和可爱灵气的嘉音,更觉得厌弃。 心底刚刚泛起的一丝希冀此时早已暗淡,太后闭上眼,沉沉的叹了口气。再度睁眼时,她仿佛苍老了十岁,眉宇间决然之色却并未消散:“我不管你那女儿是什么金珠宝贝,这与我无关。你要逊位给阿晔,那是国事,跟我老婆子有什么干系?” 她拂袖而起,起身时微微摇晃了一下。推开了罗女史慌忙的搀扶,太后看向姚宝如,淡淡说道:“姚小姐,以后别再让我见到你。” 言罢她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留下皇帝阻拦不得,怔在当地。 宝如忍了这许久的折辱,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少女娇小的双肩显得格外引人爱怜。皇帝心怀不忍,看一眼前妻和几个孩子,只柔声说:“宝如,乖,爸爸还有事,先回去罢。” “我不回去!”宝如忽然猛地一跺脚,泪眼朦胧地瞪着父亲,“我做错了什么?爸爸让我乖乖别说话,我也没说话,怎么就要被赶走?”她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喃喃问道:“爸爸,不是妈妈让你把我——” “宝如!”皇帝立刻打断了女儿没说完的话,神色倏然严厉:“别胡说!” 沈斯晔冷眼旁观到这会儿,终于看了一眼腕表,咳嗽一声:“父亲,我们十点钟还要出发去国家音乐厅。现在已经八点一刻了,是不是需要我提前去安排一下?” “那个怎么用得着你安排,办公厅的人都是吃货了不成!”皇帝接到儿子送来的台阶,心底松了口气,训斥道:“不舒服就好好养着,逞什么强!” “是。” 沈斯晔耸耸肩,一言不发地退后一步,摆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看的皇帝一阵气闷。环视一圈室内,除了谢皇后就是几个孩子,也没人说的上话。他犹豫了一刹那,再看一眼哭哭啼啼的宝如,一时间心底竟涌起一丝倦怠。 “……音乐会咱们都得参加,阿晔去看看你祖母,问她意下如何。” 沈斯晔挑挑眉,欠身答应,一如既往的沉静。皇帝深深看着他,叹息道:“……去罢。” 他推开祖母起居室的门时,太后正闭着眼睛倚在柔软的贵妃椅中,满面皆是疲倦。罗女史和另一位女官正在为她按摩双肩和太阳|岤。听见门扉响,她睁了眼看过来,神色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喃喃道:“……宗清?” “奶奶,是我。” 沈斯晔走近过来,在祖母膝前半跪下。“您感觉怎么样?夜里的音乐会还能去么?” “是阿晔啊。”太后的神色一瞬间疲惫下去,自失地笑了笑,取过老花镜戴上。“你怎么过来了?吃饱了没有?” 沈斯晔于是撒了个小谎:“父亲放不下心,让我来看看您。”他将手覆在祖母的手背上,为老太太指尖的冰凉暗暗心惊。太后微微支起身子,沈斯晔却觉得她的目光像是透过了自己,落在了时间的更远方。他随着祖母的目光看向旁边,顿时明白了她方才那一声低语的含义。 宗清,是他祖父的名讳。毅宗皇帝的照片,就挂在太后房间的墙上。 自他的高祖父那一代开始,遗像为照片所取代。黑白照片上的毅宗皇帝定格在了最为风华正茂的一刻,英气逼人的戎装青年剑眉入鬓、凤目沉静幽深,唇角微微扬起,似在微笑,又含着一丝家国天下的悲悯。这张照片出现在帝国所有中小学的历史课本上,曾让无数人扼腕叹息。沈斯晔看看从未见过的祖父,再看看已是鹤发苍颜的祖母,心里不由有些为她难过:“奶奶,我——” 太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目光重新落在孙子的脸上。沈斯晔半跪在她膝前,仰着脸看她,一双眸子漆黑清亮,掩饰不住的关切担忧之意满满盈了出来。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就如同他尚还是幼童时自己曾做过的一般,太后微微笑了:“阿晔……你和你祖父,真的很像。” 眼底忽然涌起一阵酸涩,沈斯晔不得不低下头去,掩盖住瞬间的失态。要是在以往,他听到这种赞誉都会谦虚一番然后厚颜不惭的收下;可处在此情此景只让他觉得心酸。谦虚之词已无法出口,沈斯晔沉默了一会儿,在清苦的药香里深深吸了口气:“奶奶,我——我想我会比爷爷做的更好。” 果然太后疲倦而欣慰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个争气的孩子。” 她扶着沈斯晔的手站起身,伸手理了理微鬈的银白短发,看向西面墙上的照片。 “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 她吟诵诗句的声音极低,仿佛那句诗是从心底直接流出,并不需也无意让别人听清。 “走罢,我们出去。再怎么着,也不能在今天教天下人看了笑话。” 然而在沈斯晔扶着祖母走回餐厅、推开门的一刹那,他们只看见了华音从台阶上一脚踏空。那一瞬间的画面似乎被时间予以慢动作化了,他甚至看见了每个人脸上惊愕的表情、看见了兄长伸出去拉她的手,而他的怀孕四个月的姐姐仍然跌了下去,落在坚硬光滑的地面上。 雪落无声。 因为皇太后年事已高,长秋楼西配楼配备了相当齐全的急救设施,此时正派上用场。隔着磨砂玻璃门,能隐约看见医护人员在门内出出进进,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如何。太后正拈着迦南串珠闭目喃喃念佛,眉宇间一片凝重忧心。柳文琦却背对人群独自站在急救室门外,紧紧攥着门把手,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沈斯晔紧紧抱着哭得哑了嗓子的小外甥,满心冰冷。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事故缘由。并不像他私自想象的那么内幕阴暗,永安公主是自己不小心踏空了台阶——这将是官方对外发布的说辞,也是事实。当然,她为什么会踏空、为什么有身孕还这么不谨慎、是什么让她心思乱到如此不谨慎,只能任由各大八卦报纸猜测了。至少沈斯晔恶意的想,这恐怕将是他第一次如此欣赏八卦报纸的功力。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怀里的泽远忽然大哭起来,蹬着腿向急救室门口挣扎:“妈妈!妈妈——” 孩子哭得小脸发白,见小舅舅紧抱着自己不松开,便发狠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这一下刚好牵扯到沈斯晔的新伤,他低低抽了口凉气,额上霎时沁出一层冷汗。别人还不甚在意,太后已微微不忍地别开脸,沉声道:“阿晔,把小远抱过来。” 泽远对外曾祖母既信任又畏惧,一时间倒不敢再哭闹。太后把他揽在怀里,极轻柔地抚着孩子的背。泽远慢慢安静下来,泪眼朦胧地看向太后:“太婆,妈妈会死么?” “胡说。”太后抬头示意,侍从忙奉上细软的纸巾。她细细的擦拭着泽远的脸,放柔了语气道,“妈妈一会就好了,好孩子,别怕。” 泽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依偎在太后怀里。沈斯晔默立在旁边,抿紧了唇角。 这一幕,与他所经历的十八年前如烟旧事竟是如此相似。 皇帝满面焦灼的坐在一侧,面上担忧绝非作伪。华音是他颇为疼爱的长女,他一则念着杨皇后的结发之情,二则怜她远嫁海外长年不归,这时候嘴角也起了一串燎泡。谢皇后坐在他对面,偶尔与他目光相触,看见她清冷无波的颜色,皇帝只得将眼神移开。 姚宝如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俏丽的脸上泪痕狼籍,见无人注意,便也不哭了。偶尔看一眼手术室门口,再看看这些平常高不可攀的人个个一脸焦急,看见父亲的满面担忧,少女眼底便浮现出一丝复杂情绪,只能悄悄将目光移开。 这一幕却是全都落在了太后眼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尚不自知的姚宝如,转头问沈斯晔:“去问问廖医生,到底情形如何?若是——” 她一语未竟,恰在此时,急救室的门从里侧被推开。医生被口罩掩住大半张脸的脸上仍能看出疲惫,欠身说:“陛下,公主已无大碍了。” 听得一向信任的皇室首席医生如此禀报,太后长舒了口气,一时倒顾不得别的,拈着念珠直念阿弥陀佛;众人均暗自宽心,祁令怡却有些不安。同样出身于勾心斗角的大家庭,她深知其间的曲折奥妙,踌躇片刻终于轻声问:“孩子的状况……怎样了?” 她感到丈夫扶在自己腰间的手一紧,不免微微苦笑。 没有立即得到肯定抑或是其它回答,太后正默诵的佛号戛然而止。她扶着侍从方能站稳,不可置信地厉声追问:“孩子呢?” 素日冷淡的眉宇间亦露出不忍,首席医生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深深弯下腰去。 “下官无能。” 华音躺在雪白的被单里,秀美的脸颊没有丝毫血色,仿佛是墨汁被稀释到最淡之后一笔画出的影子。她静静地闭着眼,若非还有呼吸,竟似另一种不祥的念头。医生低声解释是麻醉效果还没过去,要到晚上才好。 皇帝站在床边,几乎是颤巍巍地伸手抚上女儿的额头,满面痛悔。太后轻轻抚着孙女沉睡的脸,良久不语。只有站得最近的沈斯晔才看得见,祖母双唇紧绷,为披肩覆盖的肩膀亦在极轻微的颤抖。孙女小产的消息没有击垮她,却仿佛夺去了她对新生命那一丝热望。 因为华音需要休息,铁面无私的医生很快把诸人都赶了出去。皇帝与母亲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痛心。相对无言了片刻,皇帝闭了闭眼睛。 “母后,请随我去一次宗庙。” 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年少时的荒唐都是过去,这座宫廷几乎没有给他留下美好的回忆。在一年之内,经历了长子离家、次子遇刺、女儿小产之后,他原本的刚愎自用已软化了不少,鬓边白发也多了许多。念及此,皇帝心内暗定,叫过自己的秘书低声嘱咐几句。片刻后,裹得严严实实的佑琨已被抱进门槛。佑琨看见爸爸,就咯咯笑着扭动着身子要找他抱。 沈斯煜眉棱一跳,刚要去接过襁褓,皇帝却唤他过去。细细看了长子片刻,皇帝叹息道:“在忻都这一年,实在是委屈了你。” “无碍。”沈斯煜淡淡说道,“我很喜欢在榄城的工作,父亲过虑了。” 皇帝闻言却叹了口气:“还是不肯回帝都生活?”见儿子有反驳的意思,他倦怠地摆手道:“罢了,由你便是。带着你媳妇和孩子,去给祖宗牌位磕个头罢。靖王妃和世子的封号,我会在年后的上院开幕上提出来。” 言罢他不待惊愕的长子有所反应,扬声道:“斯晔,你过来。” 沈斯晔轻轻咳嗽一声,越众而出,礼数周全地欠身道:“父亲。” 皇帝一瞥秘书,秘书立即奉上一个紫檀描金套匣。 那个盒子颇沉,皇帝接过来放在膝上,深深看了沈斯晔一眼:“祖宗在上,倒也不算轻率。”他伸出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按。“去跪在太祖神位前,朕有话说。” 沈斯晔的心脏砰然一跳。避开了众人各异目光,他默不作声地走向宗庙正中的太祖神位。先深深一躬,方退后一步笔直地跪下。皇帝站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一句废话都无,淡淡说道:“这盒子里是朕的玉玺,自今日起,一应内外事务均由你全权处理,不必再来问我的意见了。” 沈斯晔暗暗一惊,立即以自己尚未毕业为由坚辞。皇帝沉吟一时,摇头道:“朕且候你半年也没什么;虽是如此,名分要定。皇储封号加摄政二字,你有意见否?” “……儿臣遵旨。”沈斯晔轻微地闭了下眼,已俯身拜下去。权力交接本不该如此儿戏仓促,但自太后以下,众人均是静静看着,无人异议。 从这一天开始,沈斯晔人生里最壮丽的帷幕徐徐拉开,他身边大部分人的命运因此而变化。后世的传记作者们曾试图找出湮灭在尘埃里的野史,想得知背后的真相,然而他们看见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一句记录。 ——那些人的风采,用一支笔无论如何也描画不出。 65异地恋之缺点所在 锦书从阿姆斯特丹机场出来,转火车到海牙已经是二十九号傍晚,在雪中颇费了一番周折才平安到家。可想而知,又挨了母亲一顿教训。 因为几个月前她在忻都遇险,父亲急火攻心之下犯了心脏病。何夫人一边要牵肠挂肚担心女儿,一边要照顾住进医院的丈夫,还要叮嘱儿子对怀孕的媳妇瞒住消息,那四五天熬煎的人都瘦了几圈;此时见锦书居然还胖了点、脸颊上见肉了,当真是恨得牙痒又打骂不得,狠狠在女儿额上戳了几指头才算了事。如今女儿平安归来,媳妇怀孕五个月身体眼见的变好,也消去了何夫人对于儿子要陪媳妇不能回家过年的一丝遗憾。无论如何,也算是半个团圆节。 锦书还没调好时差,黑白不分睡了一天一夜;到生日那天早上,才被父母一起笑眯眯叫醒,送她一头巨大的泰迪熊。何家爸妈总是把锦书当成要小心宝贝的小女孩儿,对儿子倒从来不溺爱。父亲出去摆餐桌,母亲便坐在床边给睡眼惺忪的女儿梳辫子。 “都二十五岁了啊,是大姑娘了……”长发分成三股,一股压一股绑成松松的麻花辫;何夫人梳理着女儿柔软的头发,有点为人之母特有的伤感。“小时候的模样还在眼前,再过几年等你也嫁了人,谁回来陪爸爸妈妈过年呢……” 锦书就笑嘻嘻黏上母亲:“我不嫁人一直陪着你们不就好了” “别乱动。”何夫人一声令下,锦书立即乖乖顿住。“那怎么行?到时候就由不得你自己。”她叹了口气,“当年我嫁给你爸时也差不多,办完登记就出国,跟逃难也没什么区别……这是什么?”她发现了锦书的红宝石项链。 锦书心里暗暗叫苦,她完全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一时措手不及。她从来没有什么戴首饰的习惯,这一点母亲是知道的;说是男朋友……或者异性朋友的礼物万万不行,说是同性朋友——就更不行了!心念一转,只好避重就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何夫人只拿起宝石对光看了几眼,就如此笃定地说。“你自己买的?这宝石成色很好,就是小了些,不过倒是衬你的肤色。” 锦书心底松了口气,含糊附和;母亲倒来了兴致似的殷殷劝说:“你也不能总是万事图简单,得学着打扮自己。女孩子不会打扮怎么可以?……”锦书只好点头。 倒也不怪何夫人不往别处想,实在是锦书的历史太清白,自己又是个行止极有分寸的乖孩子。她丈夫对于嫁女儿完全不着急,甚至还扬言说养一辈子也没关系;她却是不支持女儿结婚太迟的,毕竟芳华不过数年。但看锦书半点不急地读书写论文,她也不愿先说什么。 把宝石项链放回锦书的衣领,何夫人暗道这倒是个好兆头,决心哪天翻翻自己的嫁妆。 锦书喝了点粥算作早饭,翻看手机时,照例接收了满满一个收件箱的短信。她一一回复了,又算好时差,先悄悄联系了教授的儿子兰迪问得无事,才给师母艾伦打电话拜年。艾伦病情很稳定,让她心情也安定了不少。要打电话问候的人并不多。至于沈斯晔……他今天一定很忙,锦书的短信过去之后还没有得到回复。 母亲在厨房里做八宝饭,锦书流着口水循香气溜过去,被弹了一指头:“去陪你爸看电视,我一会就出来。” 锦书趁机顺手牵羊了一袋话梅,蹭到父亲身边坐下。电视里放着国内晚间新闻,议会改选联合执政汇率涨跌,锦书听得似懂非懂,倒在听到一条关于首相被弹劾的新闻时多听了几耳朵。何夫人在这时端着碗酒酿圆子出来,嘱咐女儿趁热喝掉。一家人围坐在午后的起居室里谈笑,当下一室和乐。 “……下面插播一条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 锦书正用青花调羹舀起一个圆子,偶然听到这句,有些好奇地抬头。 “据皇宫新闻发言人称,永安公主此前因不慎摔倒引发小产,目前正在长安宫内休养;公主本人已无大碍。发言人称,皇室为此深表痛心和遗憾。好,我们继续来关注最新发布的汇率政策……” 一家人都沉默了一时,何夫人最先叹道:“可怜见的,文琦上次还说想要个女孩。”一壁叹惋不已,又向锦书细说自家与他们的因缘。这时电视台把今年皇室发布的全家福也展示出来,两相对比,更让人叹息。 何夫人感叹道:“这皇宫真不是容易待的地方,摊上这种事,还不知对身体有无影响。怎么也没说是怎么摔倒的呢。” “不过是为尊者讳。”何麓衡皱眉道。“其实有什么好‘尊’?君主制存在到今天早就是苟延残喘,只是满足了大众的好奇心理才得以保全。”身为工党成员,他对制度的不满不是一日两日,但锦书今日听来,意味就与往日有些不同;又听父亲批评皇室无才无德,忍不住说:“我想这也未必吧。” 父母一起惊讶地看过来。 “瑞平公主不是在六十年代就拿到博士学位了?还有沈……皇储不也正在读博士?”锦书想举更多例子却发现自己不知道,只好端茶浅饮以示已经讲完。父亲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你见过他们?就在这里瞎猜。” “我在牛津见过瑞平公主。”锦书心虚地回答,“……听哥哥说,皇储为人还好,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啊。” 何麓衡一哂。“路易十四的大臣对他做的诗说什么?‘陛下果真无所不能,想要作一首歪诗也做得到’!人越在高位,吹捧的人就越多。小锦你要切记,分辨他人是要靠自己眼睛来看的。”然后又说了半日的识人处事道理,虽说有些絮叨,倒全是爱护之心,生怕她在人际关系上吃亏受委屈。 看见锦书打了个呵欠,何夫人便白了丈夫一眼,对女儿柔声道:“去楼上睡个午觉,省的下午困。”锦书乐的有个机会逃脱父亲的大道理,立即溜上楼梯去了。 一同目送着女儿消失在楼梯拐角,她才埋怨丈夫:“今天是孩子生日,你有的没的说些什么?她听得懂你这些道理么?” 何麓衡好脾气地笑笑。吴霜一看他这样子就无可奈何,只得说:“哪天记得联系下文琦,那孩子父母双亡性子别扭,估计不容易想开,你的话他总还是肯听的。” 何麓衡叹了口气。“当年我还说他不该往麻烦上凑,这几年我冷眼看着,他们倒是越过越好,也就放了心。跟那么麻烦的一家子打交道,也真难为了他。出了这事谁都不好受,横竖他们夫妻都还年轻,且等等罢。” 吴霜一想也是,便不提了。 锦书自然不知道父母还有这番对白,她正藏在卧室里,给被父亲怀疑不学无术的人发短信。“你还好么?伤势怎样?还有,请代我问候你姐姐。”锦书停了停,才继续写道,“请告诉她,你的一个朋友感到很难过。” 大约十分钟后,她得到回复。“我很好。姐姐已经大安了,不用挂念。也这样代我向伯父伯母问好。” 一时又有一条:“生日快乐。吻你。” 锦书轻轻吁了口气,也不清楚心底的情绪是甜蜜还是别的,倚在泰迪熊怀里朦胧睡去。 再醒来下楼时,看到为皇储加摄政徽号、总领内外事务的新闻,才知道他果然是“很好”。 何麓衡看了新闻只是一哂,倒没再批判些什么,让锦书微微松了口气。她怕父亲再攻击起沈斯晔,自己会忍不住反驳以至于说漏嘴。到那时,麻烦就不是一点半点。尽管面对着沈斯晔时常会很想抽他,但锦书也如同别的女孩子一般,在父母面前对恋人的回护之心并不少。 电视上在播放皇宫晚宴的录像,单看沈斯晔言笑晏晏风度翩翩,哪里像是肩上还有枪伤的人?锦书借此机会稍稍打量皇室成员们,发现除了皇帝和皇太后,所有人她都已经认识。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太后脸色很差,嘉音恹恹的;祁令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6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6部分阅读 还是那么漂亮,可是颜色苍白。她家儿子比两个月时格外可爱了许多,在这冗长的场合居然一直不哭不闹。但锦书的心思很快从观察沈斯晔的家人上转移了。她死盯着电视上频频微笑举杯的那人,心里咬牙不已。 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静养?锦书大怒之下发短信:“别喝酒!” 一会他回复道:“杯子里其实是水。多谢你还特地看新闻盯着我,呵呵。” 锦书心底微微一动,没有回复。 若将来只能从新闻上看到他,隔着电视信号从地球到卫星的距离,自己是否能够毫不心痛的接受? 或许,是该做出选择了。 何夫人吴霜近年来的厨艺已然臻于化境、贯通南北中西,非锦书这等只会煮汤熬粥的废柴可比。生日蛋糕按照女儿的口味格外多加了巧克力杏仁,此外莲藕排骨汤、黑椒牛排、蒜蓉扇贝之类,还在厨房里就飘香四溢,锦书很怀疑邻居闻到后的想法。至少据母亲说,她爸爸偶尔邀请同僚回家做客,一票老外必定是趋之若鹜的。 “女孩子总该学点厨艺,对自己有的是好处。”母亲对她说,“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我和你爸也一直娇惯着你,其实会做饭还不是对自己好?” 锦书把剥好的蒜放进盘子:“我没时间……” “将来毕业工作了就有时间。等你嫁人生了孩子,你就得想着怎么才能做好饭了。”何夫人轻叹了口气,“我才有你哥哥那几年,天天都琢磨着怎么让他多吃点蔬菜。我那小时候……不说也罢。” 她把撒好冰糖屑和松子碎的八宝饭递给锦书端出去,待女儿再回来,才斟酌着说:“小锦,不是妈妈催你,你也该考虑男朋友的事了。你学医比我清楚,结婚太晚……对孩子也不好。” 锦书怔了怔,看着母亲已然微霜的两鬓,几乎就要脱口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母亲,理智却告诉她这不可以。不像何麓衡对儿女都有极高的期望,吴霜只盼着孩子能过得舒心。而沈斯晔的环境怎么看都不容易,锦书目前自己尚且没有多少信心,何况她爹妈? ……所以还是先瞒着吧。 晚餐在下午四点开始。在锦书的强烈要求下,何夫人打开了电视,开始收看燕京青年交响乐团演奏的新年音乐会。母亲在蛋糕上插了蜡烛一一点燃,锦书便闭着眼开始许愿。 希望父母身体健康,嫂子能顺利生下宝宝。 希望明年答辩能过,回国找到合适的工作。 希望……去留与否,结果不要让自己后悔。 她一直不是贪心的人。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也明白,选择的代价即是失去,既然已经是成年人,就不该把自己的人生寄托给别人决定。无论如何,这个选择要由自己做出。 此时已经是燕京的深夜,音乐会接近高嘲。锦书听着弦歌飞扬,吃着母亲特制美食,又是难得的与家人团聚,当下颇为陶然。 音乐会即将结束之时,变故倏生。 ——有个坐在前排的观众忽然跳上指挥台,掏出一把枪厉声喊道:“都不准动!”女士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刺客无暇他顾,一把抓过一个年轻女子用枪抵着头当做人质,疾步往正门而去。电视台的导播大概被吓傻了,画面都忘了切换,把这一幕清清楚楚地转播给了全世界。此时特警们已经抢步进来试着疏散观众,却被持枪男人的一声大吼阻止了。 “谁都不准动!否则我先杀了她!” 被他挟持的年轻女孩神情居然还镇定。男人警惕地走向门口,特警们紧紧相随,一时却也不敢贸然动手。眼见到了门口,男人看看枪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料想她没有反抗的本事;就是这一闪念的松懈,女孩子忽然快如闪电地发难了。 下一秒,男人捂着□痛苦地弯了腰。再下一秒,他被特警们双手反拧按在了地上,被拖走的路上还在高喊“自由万岁!”其背景可想而知。一场危机暂时解除,音乐会却也开不下去了,警方需要对会场进行彻底搜查,以防有炸弹隐匿在内。安保人员们不得不分头去维持秩序,以防出现踩踏。 人群缓慢的蠕动着,直到观众们差不多离席完毕,内阁成员和皇室才得以下楼。一是为了防止有人暗中生乱,二也是为了免得过后被批评。在安保人员的严密保护下,帝国的核心走向楼梯。眼见危机即将解除,巨大的水晶吊灯忽然开始摇摇欲坠!在特警们大喊“闪开”的同时,皇储飞身扑过去,推开了正好站在灯下的父亲。 或许是电源被切断了,镜头在瞬间变得一片黑暗。 66春晖寸草心 经过审理证实,袭击者的确是忻都背景。但令公众意外的是并没有谁宣布对此负责。新年前夜发生的恐怖袭击虽然没有造成多大损失,却造成了巨大的震动和不信任。立刻有在野党议员对执政内阁提出弹劾,直指首相对忻都不作为。民众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变化,民调显示,同意再度使用武力解决事态的百分比已提高了三分之一。一时间朝野哗然,无论如何,新年势必过不安生了。 而对于皇室来说,这个新年可谓格外倒霉。永安公主小产还在观察期,佑琨又不知怎的发起高烧来,皇帝即使被沈斯晔推开了,还是被碎玻璃划伤了胳膊,也入院接受了全套检查。一时间能主事的竟只有皇太后。但她历经无数风浪,在事发后立即镇定下来,有她坐镇,魑魅魍魉们亦不敢造次。 至于沈斯晔本人并没有大碍。他的伤口裂开了,接受了清创和缝合手术后就被送进了病房。他一没伤到脊椎二没伤到骨头,昏迷也只是疼痛性休克所致。好在据医生称,当时的处理和缝合都很到位——至于他身上为什么有旧伤,主治医生被安防司一句“事关国家安全”给吓住了。 而谢皇后得到消息、匆匆从城外霖泉宫赶到医院时,已经是一月一日的凌晨四点。 她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儿子沉睡的脸。温暖的病房有种输液特有的气味,耳边似乎有水滴落进湖面的声响,落到她心里,沿着输液管流进与她相连的血脉之间。谢皇后的目光落到儿子的左肩,像是触了电似的一跳。 她一动不动沉静地坐着,被华服掩盖住的左手却紧紧攥住了被单,攥到掌心刺痛。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因为护士要进来更换输液瓶,谢皇后便起身避让到一侧。静立了一刻,她悄然走出门外,无声地掩上了门。 站在廊下浅喘了几口气,她心下的悲愤惊怒却仍未平息。凌晨她被突兀地叫醒,醒来就得知这晴天霹雳似的消息;直到亲眼看到儿子,强自提着的一股力气才倏然松下来。远远的天空已透出青白色,谢皇后紧皱着眉头按住心口,脸色愈加苍白,忍着不适就温水服了药,脸上方慢慢洇出血色。 见她一脸疲倦,名字是中药的侍女杜蘅上前小心地扶住她,轻声提醒:“夫人,咱们来了这里半日,还没见太后呢……” 谢皇后点点头,淡淡道:“这就过去。” 推开休息室的门,太后正斜倚在沙发里小憩。她脸色亦是极差,大概是一夜未曾合眼的缘故。想是听到动静,太后睁眼看过来。谢皇后欠身为礼,看在太后眼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谢皇后本是太后亲自挑选的儿媳,对她的家世相貌都满意,甚至还觉得这个媳妇配自己已经是续弦的儿子有点可惜了。谢皇后性格虽然清淡了些,不及杨氏的温柔,却也没有不妥之处,尤其待并非亲生的孩子算的是极好。但此后宫闱生变,太后就有些怒其不争——怎么嫡妻还争不过一个||乳|母养的丫头?到了儿媳决绝离宫,太后暗自感叹她宁折不弯,心下却也埋怨她不识大体。一时心情有几分复杂,只推了推在旁边打盹的嘉音:“还不快去扶你娘进来。” 嘉音懵懵懂懂的揉揉眼睛,看见母亲,眼圈登时就红了:“妈妈……” 打发女儿去看看哥哥的情况,谢皇后在婆母对面坐了,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疲倦的脸,倒化解了几分尴尬。太后先自嘲地笑笑:“为了这爷们几个,我非得把这把老骨头折进去不可。佑琨昨夜里突发高烧,皇帝也不安生。你是哪会子过来的?” 谢皇后微微欠身:“刚从阿晔那里出来,我看他肩上又是新伤又是……旧伤,心里实在是……”她哽咽了一下,不忍再说下去。太后心下也是恻然,叹道:“阿晔这孩子不容易,好在他是个有福泽的,不几年就能正位,你当放心才是。” “我宁可他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也别受这些苦。”谢皇后黯然一笑。“去年年底我还在白云观为他打过一醮,求来的签上只说他今年有灾厄,可也命动红鸾;起先还没在意,不料竟成了真。早知如此,我就该提醒他小心……” 太后闻言叹息道:“有些天机,果然还是不要勘破的好。倒是你方才说什么……红鸾星动?”老人家总是对这些更在乎。 谢皇后轻轻揉了揉眉心。“阿晔在美国遇刺,您知不知道是谁救了他?” 太后狐疑地瞄了她一眼:“我只知道是嘉嘉的一个朋友,听说是个学医的姑娘。” 谢皇后叹了口气。“您大概还没听说罢?那姑娘是阿晔的女朋友,咱们谁都不知道。” “当真?”太后大吃一惊,不自觉坐直了身子盯着儿媳:“那是谁家的孩子?” 谢皇后笑了笑。“您先听我给您说段故事。”她方才已被告知了儿子遇刺又得救的过程,对何锦书不由额外的多了几分好感;这时斟酌着组织语言,缓缓把她知道的情况告诉太后,听得老太太连连点头道:“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太后本人绝非贪生之辈,当年踏遍前线的战地医院也不过双十年华,是以一向对有胆识的人青眼有加。谢皇后深知这一点,所述言语听得太后颇为赞赏:“既然性格模样家世都不错,为什么阿晔还要瞒着?很该告诉了来,我才好去细细相看了下聘礼的。他倒装作没事人一样。”虽然何锦书出身平民又生长在国外,但在经历了姚氏母女和祁令怡之后,太后的择媳标准不觉降低了许多下去。 谢皇后苦笑道:“阿晔脾气牛犟。我担心贸然插手反倒要惹恼他。” “等不得了,他今年就二十七,再拖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了?”太后很愉快,一时间眉宇间又有了黯淡了数日的光彩。“等这一阵子忙乱过去,我就托人去相看相看。年前我还去庙里给他求姻缘,没想到应在了这上头。过完年我去还愿,问问佛祖什么时候能抱上重孙。”再如何英明睿智,太后的心思也与寻常老妇无异,提起孙辈的婚嫁便能计划上许久。 “还有一桩,皇帝也受了伤,不管以前恩怨如何,你当去看看他才是。” 谢皇后眉头一跳,淡淡应道:“我省的。” 见太后露出倦色,她便起身告退。 不论谢皇后心里怎么想,她还是走在了去皇帝病房的路上。杜蘅颇为担忧地偷偷看她一眼,却只见皇后面上平静无波,当真是好涵养。恰在此时,迎面有人匆匆而来。急急走来的那美妇人本来是低着头想心事的,看清她们时,不觉露出一惊。 她迟疑了一刹那,终于屈膝下去,低头轻声说:“皇后……陛下。” 这狭路相逢可真是巧。 杜蘅有些不忿地白了姚氏一眼,见她姿容美艳,心里就有些为女主人不平。遇上这种腌臜事,几个女人还能维持好气度?谢皇后一时无言,杜蘅便自作聪明地大声道:“喂,你是谁?怎么挡着我们的去路?” 这还是那个春天之后的第一次重逢,却不料是在此情此景。谢皇后如此想着,又见姚氏礼数周全的恭谨,不觉有点哭笑不得,一时间倒不欲多说什么。 “妾身姚氏,请皇后安。” 姚夫人维持着毕恭毕敬的屈膝姿势,仪态里却全然不见卑下自怜。多年过来,再多的恨意也都消散了,让谢皇后对眼前的女子竟有了几分佩服。若是自己,断然做不到为个男人委曲求全至此。念及此,便淡淡道:“不必多礼。” 姚夫人顺势站直身子,趁机打量了她一眼。谢皇后被她探究的目光看的不甚愉快,点点头便举步离去。走廊尽头只有一间病房,姚夫人心里一颤:“您这是要去——” 不待谢皇后说话,杜蘅早已回头大声说道:“去探病!”然后小声嘀咕:“怎么我们不能去看么?倒要你来管!” 谢皇后几乎笑出声来,轻斥道:“不可无礼。”言罢不再多语,挽起披肩走向回廊尽头。 恰如儿女安危是谢皇后的死|岤,姚夫人的死|岤在女儿之外还要加上一个丈夫,她望着谢皇后即使裹着宽大披肩还是显得窈窕的背影,心下不由有些微酸。 她比皇后还要小一岁,却早已没了那种超凡气度。太多的谋划计算,早就把她消磨成了平凡妇人。平时还不觉得,往谢皇后身边一站只怕会高下立现。想到这里,姚夫人的心里有些发紧,咬咬牙,跟了过去。 皇帝却醒着,正半倚在床头看一份文件。听见推门响,他不以为意地抬起头:“莲玉?” 他的目光愕然落在了姚夫人的身后。谢皇后的脚步极轻,几乎是一阵轻风似的飘进来。相对无言了一时,还是谢皇后先开口:“我从母后那里来,听说你也伤了,过来看看你。”她走近一步,灯下的双眼更显得清澄明净。“你年纪也不轻了,当注意才是。” 皇帝不意性子清冷的妻子能说出如此软和的话,一时倒有些感慨万千,叹了口气道:“这也没法,防不胜防呐。”他招呼道:“坐。” 谢皇后莞尔道:“多谢。” 毕竟过了太多年,再多的恩怨都淡了,离婚手续也办的毫无障碍,到了此时,帝国的最高夫妻倒是能平心静气地说说话。皇帝又想到次子是为救自己才受伤,对谢皇后不由又多了一分愧疚。交谈虽然是你问我答,却也算的是相敬如宾。 谢皇后并不欲在此多加停留,只一刻便要离去:“我还要去看看阿晔,你好好休息。”她略整理一下羊绒披肩,杜蘅很有眼色的扶着她起身。皇帝默然看着妻子在灯下愈发清瘦的身影,终于在那一袭雪青色长裙要拂过门边时,出声唤道:“淑匀!” 谢皇后讶然回头。皇帝一时却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只得选择了与孩子有关的话题。“……阿晔是个好孩子。你把他教养的很好。” “是么?”谢皇后淡淡地笑笑。“或许吧。” 她从皇帝的病房出来,方轻轻吁了口气,侧头对杜蘅说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杜蘅点点头:“不知道殿下醒了没有。”她扶着谢皇后的胳膊,小心地往走廊另一端走,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瞧见那个姚什么就觉得讨厌,一瞧就是‘掩袖工谗、狐媚惑主’,您怎么……”一点不生气?杜蘅眨着乌黑的眼睛看着女主人,却是什么也没能从她脸上看出。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谢皇后轻叹道,“这不是你小孩子该明白的,不要再说了。”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远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近年来她身体渐渐有些不好,时常到庙宇道观走动,这一句谒语早已参透清楚,早年的好胜要强之心也散了九成。心里真正挂念的,也不过是一儿一女罢了。 至于别的,她甚至不愿意去多想。当年既然选择了嫁入宫廷,又何必自怨自怜?心底浮现出一双似乎永远追随在身后的眼睛,谢皇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推开沈斯晔病房的门。 正半跪在哥哥床前的嘉音回头看见母亲,忙要站起来。少女大概是屈膝太久,起身时踉跄了一步。她甩开侍女的搀扶,直到挽住母亲的胳膊才擦了擦眼睛。谢皇后安慰地摸摸女儿的头,柔声说:“你也累了,去隔壁休息一时,这里我守着就好。” 把一步三回头的女儿赶去休息,谢皇后便在床边坐下,安静地想着心事。 沈斯晔忽然迷迷糊糊的嘀咕了两句。他紧紧蹙着眉头,眉间拧出一个川字来。谢皇后不觉叹气,正要拿毛巾为他擦擦额头,耳畔却清清楚楚飞进一声低低呼唤:“小锦……” 谢皇后的手顿住了。她有些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听到病榻上的儿子于昏迷中还在呼唤的那个名字,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似是惊喜,又有几分怅惘。什么时候,他不再在梦中喊妈妈了?她的心里有些微微酸涩,却又很快感到释然。 嘉音正躲在角落里打电话。摆手示意侍女不要声张,谢皇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小女儿身后。嘉音全然无觉,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声讲话,倒像只聒噪的小黄鸟儿。 “嗯,他没事……医生都说是你当时处理得好……网上能有什么准确消息呢?你再守着电脑刷新也不靠谱吧……我知道……心里想哭脸上还要笑是挺难受的,可是哥哥已经没事了,他的麻醉劲儿还没过去……好吧,我这就去看看啊。” 嘉音刚转过身子,就被结实吓了一跳:“……妈妈?” 谢皇后看出了女儿眼底一丝还没掩饰好的大大惊讶,不觉暗自叹了口气。她不用想也知道,儿子和何家姑娘的缘分,至少有一半是因为嘉音在其中牵线。 无声地示意女儿可以离去,谢皇后一时有些出神。没过一会儿,嘉音讪讪地蹭了过来。 “打完电话了?” 嘉音小心地一瞥母亲:“嗯,何姐姐很担心,打电话来问哥哥的情况。” 谢皇后若有所思地颔首。“依你看,他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嘉音有点傻了:“……啊?” “何家姑娘还在读?阿晔平常都在英国,也不容易见面。”谢皇后倒是单纯地为儿子的情路担心起来,“方才你祖母还说等忙完了要让人去相看相看,依我看,她是想尽快给你哥哥办亲事。你看呢?” 嘉音这次真的傻了:“这怎么可以?不等于是给他们添乱么?” 谢皇后疑惑地看了一眼女儿:“什么意思?” 嘉音捂着额头叹气道:“一时也说不清楚,再说我哪知道他们的心思呢……总之他们之间没这么简单,您告诉奶奶千万别插手,免得被哥哥埋怨一辈子。”她再次叹气,看向一片洁净银白的屋顶,少女晶莹的眸子在朝阳下闪动着。 “等何姐姐回国工作之后,大概……能有些进展吧?” 67父母心 燕京大学组建于太祖立国时期,医学院与附属医院也有了几百年的历史。因为当时的城区尚未发展到今日规模,是以旧址仍在离皇宫不远的内环——直至今天。燕京大学早已迁到更开阔的西北区,但医学院的研究生部仍坚守在闹市中取静的旧址,坚决拒绝搬迁。医学院一直号称学术与政治无关,但政府高官、内阁大臣或者皇室成员偶有小恙,总是会选择到这里诊疗,毕竟几百年的信誉摆在这里,不由得人不信服。 沈斯晔这次受伤,也是在第一时间被送到了这里的住院部,虽然仍昏睡未醒,好在他的伤势并不严重。皇帝被碎玻璃擦伤了胳膊,又没耐烦这时候去听内阁关于此事的汇报,便也借口身体不适暂避。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熬了一夜又挂念华音,带着倦怠不堪的嘉音回了长安宫,只嘱咐等孙子一醒就通知自己。 谢皇后执意要留在医院,太后沉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强求她。 朝阳渐升,病房里有个舒适柔软的沙发,她只眯眼小憩了一会儿,就被短信铃声惊醒了。她的目光落在屏幕的“吾爱”字样上,不由摇头一笑。犹豫了一会儿,她拿起儿子的手机。 “阿晔:我已经在订机票了,如果你醒了的话,求你就给我打一个电话好么?” 情至深处却隔着千山万水,她几乎能透过屏幕看见那个让她儿子心心念念的女孩子焦灼的脸。往后翻了翻短信记录,她发现何锦书几乎是在以一分钟一次的频率发来短信,语气从最开始的震惊焦灼到最后绝望的只求他回复。想到儿子遇刺后就是这个姑娘为他做的紧急处理,谢皇后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他已经没有大碍了,谢谢你的关心。” 只研究了一分钟短信如何发送,她按下了发送键。杜蘅在这时为她端来一杯热茶,谢皇后接过茶杯来捧着,随口问道:“杜蘅,你知不知道这手机怎么拍照?” “……啥?哦。”杜蘅呆了呆,接过来摆弄一会儿,“喏,就是这样——” 谢皇后不由笑了。“果然是年轻人的玩意,我是没办法无师自通的。”她正要站起身,手机却再次响了。谢皇后挑了挑眉坐了回去,翻开手机。 何锦书明显小心翼翼的问:“我知道了,谢谢。请问您是……?” 大红袍袅袅茶香里,谢皇后闲闲啜饮了一口,回复道:“我是他母亲。” 好半天短信铃声都没再响起,大概是何锦书被吓到之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了。谢皇后念及此,不觉莞尔,按下了通话键。一段悦耳轻快的钢琴彩铃后,她听见了一个柔和里透着谨慎的声音:“您好?” “你好。”谢皇后微微一笑。“何小姐……锦书,我是斯晔的妈妈。” 锦书失语了一会儿,谢皇后于是听见了电话里传来喊她的声音。“那是——你母亲?” 锦书仿佛微微松了口气。“是我妈妈在叫我……”她似乎忽然反应过来,柔软声线里染上了一丝不知所措。“我……陛下,我——” “叫我阿姨就可以。”谢皇后温声道。“我和你母亲曾经是闺中好友,不用拘束。” “嗯……”锦书显然一时半会儿难以把这个称呼喊出口,含糊的答应了。“他……现在怎样了?” 听出她的忧心,谢皇后转头看了一眼仍然在昏睡未醒的儿子,微微叹了口气。 “他在昏迷当中,曾经喊过你的名字。” 锦书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谢皇后无声地一叹,声音愈发温和:“我知道你很着急,但是不必赶过来了——请听我说,锦书。”打断了女孩子的欲言又止,她站起身,慢慢走到沈斯晔的床边,俯瞰着青年睡梦里因为痛楚而皱起眉毛的脸。“即使这会儿与你说话的是阿晔,他也不会答应的。” 她望向冉冉升起的朝阳,无声一叹。“他……恐怕不会愿意让你掺和到这次的浑水里。” 挂了电话,谢皇后倚在柔软的沙发里,凝望着窗帘在地毯上投下的影子,一时有点出神。心里似悲似喜,却绝非不满意。见她若有所思,杜蘅也不敢打扰她,悄无声息的收拾了茶盏,不一时又轻手轻脚进来:“已经八点了,您要吃早饭么?” 谢皇后看了她一眼,苦笑道:“没胃口。” “总要吃一点。”杜蘅扶着她起身,顺便拎起披肩为她挽上。“早上不吃饭对身体不好,您不老是胃疼么?我看报纸上说还会对心脏——” “好了好了,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唠叨。”谢皇后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我吃就是。” 谢皇后走到休息室的时候,姚夫人也在那里,正端着餐盘要出门。一样是一夜未眠,姚夫人的脸色却并不差,一双美目仿佛能漾出水来的煜煜生辉。谢皇后无意与她多言,沉默着走进去在桌边坐下。杜蘅为她盛了碗素粥,谢皇后方喝了一口就听姚夫人含笑问道:“尚源也醒了,您不去瞧瞧他?” 谢皇后淡淡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姚夫人像是被噎了一下。片刻后她似乎不经意地说:“殿下的伤也得好好照顾。听说被那么沉的灯砸中,说不定会伤到脊椎……万一神经受了伤,这下半辈子……” 谢皇后顿时大怒!她死盯住姚夫人,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直盯得姚夫人一颤。然未等怒极的她说话,杜蘅的小脑袋已探进来,一双眸子闪闪亮:“苏夫人和三公子来了” 她话音刚落,苏夫人略带疲倦的声音已经传来:“慕容你小心着些,别把汤洒了。”谢皇后一怔,刚把怒气稍稍敛起了一些,就见堂姐已经推门踏进来。“淑匀,你——” 苏夫人愕然的目光落在了这个房间里的不速之客身上,神色顿时变得十分不快。姚夫人对皇后没什么敬畏之心,对她姐姐却有些发憷,只得匆匆端了盘子告退离去。 “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不成?”苏夫人皱眉不已,像是要驱散脂粉香气似的连连摇手。她在堂妹对面坐下,不屑地哼了一声。“也亏你脾气好,要是我,直接喊人把她打出去!” “惠姊,我刚刚差点就破了嗔戒。”谢皇后苦笑一声,“其实我早已经不恨她了,我气的是她遮遮掩掩的说阿晔可能治不好……呵,终究是六根不净。” “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苏夫人冷笑。“淑匀你信佛,积德行善,我可是不信的。就算是下地狱,我也得拖着该下去的人一起。姚凤凰这是没落到我手里——”苏慕容在这时抱着一个保温饭盒踏进门,苏夫人便止住了话头。“慕容,来。” 苏慕容微微欠身,与谢皇后打了招呼,随即便在她下手边坐下。青年的肩上尚有细碎雪花,在温暖的房间里很快化成水滴。他的脸颊被冻得有些发红,眼睛却是惊人的既清且亮:“淑姨,他醒了没有?” “医生说总得到下午。”谢皇后涩然一笑。“慕容,你长年在榄城,可也要注意安全。”苏慕容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对这个父母早逝的孩子一直很是关心。“嘉嘉昨天还说要去找你,怕你过完年就走……你有时间,就去哄哄她罢。” “——我知道。”苏慕容微笑,“我知道,您放心。” 苏夫人来此就是为了探望受伤的外甥,是以带来了一份据说十分补血的汤。把苏慕容赶走去看沈斯晔的情况,她深深看进堂妹的眼底,有些迟疑地开口: “今天早上,钟霖打电话来问我你的情况。” 谢皇后无力的笑了笑,显得格外虚弱地倚在椅背里。 “他如今也从国防大臣的位置上退下来了,闲居在家,未必不是……放心不下。”苏夫人隐隐叹息一声,“淑匀,你离婚之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只盼着阿晔和嘉嘉能过的顺心如意,别的早就不敢奢求了,我没那个命。”谢皇后牵了牵苍白的唇角,倦然一笑。“再说阿晔上位之后,我怎么好给他添乱?惠姊,我自有打算,你就不必替他说项了。” 苏夫人仔细看了看堂妹惨淡的脸色,终于微微叹了口气。“……也罢。” 相对无言了一时,苏慕容推门进来,这才打破了房间里窒息似的沉默。谢皇后自失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慕容,去把补血汤盛出一半来。” “你……”苏夫人皱起眉来,“要去给他送去?我这汤是给阿晔喝的。” 谢皇后淡淡道:“那总归是阿晔的父亲。我为他隐忍了这么多年,不差这几天。” 苏夫人自然深知其中利害,只得沉默不语。谢皇后端起汤碗,苏慕容立即上前来接下:“我帮您送过去罢。”青年的一双眸子清亮安宁,透着令人心安的从容。谢皇后微微笑道:“多谢了。” “跟我您还客气什么。”苏慕容含笑道。“我刚去看了看,他没事,顶多中午就醒了。” “我倒忘了你也是个医生。”谢皇后不觉一笑,心下的沉重仿佛散去了几分。杜蘅正在外间沙发里打盹,揉了揉眼睛看见玉树临风的苏三公子,伶牙俐齿的小侍女忽然红着脸结巴起来:“呃,夫人……我、他——” 苏慕容对于女性仰慕者向来来者不拒,只不过风华灿烂的莞尔一笑,就让小侍女晕晕乎乎的不知东南西北了。谢皇后又气又笑,没好气的嗔了他一眼:“连我这里的女孩子你都要下手么?杜蘅是个好姑娘,你那些歪门邪道我可是不准的。” “淑姨,您这回可真冤枉我了。”苏慕容只是笑。“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惟心动耳。” 他这一句无意之语却正正戳中谢皇后的心事,她怔了怔才掩饰的道:“歪理邪说。” 苏慕容无所谓的耸耸肩。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皇帝的病房门前,谢皇后心下微叹,敛起表情示意杜蘅去敲门。杜蘅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刚敲了两声,房门就被哗啦一声打开了,穿着粉红羊绒衣的宝如露出脸来,满面不耐:“谁?” 杜蘅怒道:“你说呢?!” 姚宝如正要反唇相讥,转眼看见了谢皇后,表情一僵。随即她低下头去,勉强屈了屈膝:“……爸爸才刚睡醒一会儿,您要进来么?” “废话!”杜蘅哼道,“没看见我们还端着碗?” “杜蘅。”谢皇后觉得小侍女有点过分了,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她并无意与一个与自己女儿同龄的孩子置气,只淡淡笑道:“他醒了?那刚好。” 皇帝在里间大概也听到了动静,知道是谢皇后,便出声请她进来。宝如咬了咬嘴唇,侧身避开:“爸爸在里间——”少女的眸子在看见苏慕容时瞬间点亮了。微带倦色并不足以破坏苏三公子的风华,相反那为他增添了更多的魅力。他托着碗漫不经心地对宝如莞尔一笑:“麻烦让一让。” 宝如此前从没见过他,这时脸颊都泛起桃花色来,双手绞着衣角细细应了一声。苏慕容随着谢皇后走进去,把汤碗放在桌子上。他没兴趣对皇帝嘘寒问暖,径自转身去打量壁上一副油画。宝如望着他挺拔清隽的背影,一时竟痴痴地楞住了。 这边谢皇后正与皇帝相对无言,只能聊聊还在昏睡中的儿子。姚夫人站在一边插话也不是走开也不是,只得怨怼地盯着窗外,手帕都快绞烂了。皇帝半倚在靠枕里,沉默半晌才缓缓说:“淑匀,我想——” 房门在这时再次被豁然推开,杜蘅喘着气尖声说:“夫人,殿下醒了!” 沈斯晔出乎意料的在上午醒来,而非医生预测的下午;但他精神并不好,脸色也是苍白,与母亲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头晕。谢皇后紧紧握着他的手,好险才没把眼泪滴落下来。沈斯晔似有所感,笑了笑:“妈妈,我没事。” 青年半躺在雪白的被单里,瘦削的脸颊上毫无血色,一双眸子暗沉沉的如同上好的天鹅绒,将光亮全都吸进了深处,全然不见踪影。半掩的窗帘在他脸上投下浅淡阴影,勾勒出愈发鲜明的轮廓和形状优美的唇角。看见母亲喜极而泣的泪眼,他沉默一会儿,微微笑了。 “妈妈,我想喝水,给我块糖好不好?” 这是他十岁以来难得的对母亲撒娇,有点孩子气的拉住母亲的衣角,沈斯晔抬眼看她:“我想吃榛子蛋糕,不是妈妈亲自烤的也没关系。” 谢皇后背过身去,飞快地拭去了眼角湿润。心里宛如打碎了五味瓶一般,她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我这就让人去买,你可得听医生嘱咐,别没好就乱跑。” 沈斯晔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面颊上漾起一个清浅微笑:“嗯。” 结果买蛋糕的活还是丢给了苏慕容。他嘀嘀咕咕的抱怨,却在十五分钟之后就把蛋糕送到了发小病床前。沈斯晔很是斯文的慢慢小口吃着蛋糕,偶尔抱怨一句嗓子痛。那碗补血汤因为添加了名贵药材略带甘苦,他只闻了闻就一脸嫌弃的撇开了。 当闻讯而来的皇帝踏进儿子病房门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的妻子含着温融微笑坐在床边低声说话,他的儿子脸上带着淡然从容的笑,专注地听着母亲嘱咐。上午的阳光透过窗纱映进病房,母子二人的剪影都美好宁静的一如图画。 皇帝微微怔了怔,只得轻轻咳嗽一声。谢皇后和沈斯晔同时看过来,神色各异。皇帝咳了一声走近过来,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只得问道:“阿晔,现在感觉怎样了?” “头晕。”沈斯晔微垂下睫毛,言简意赅的淡淡说。“我没事。谢谢父亲关心。” 谢皇后沉默的坐在另一侧,并没有抬起头来。皇帝心下百感交集,眼前忽然泛起一阵晕眩,不得不扶了扶墙面才能站稳。沈斯晔这才抬起眼睑:“父亲?” “我没事。”皇帝闭眼调息半晌,方才苦笑道,“也是老毛病了,无碍。” 谢皇后微微皱眉道:“你家有心脑血管病史,平时也该多注意些,少喝点酒别熬夜。”她的语气并不如何柔婉,若在二十年前,皇帝只会觉得反感。但此刻听来竟是如有万千滋味在心头,一时间 竟是百感交集。 他迟疑的在床边坐下去,犹豫着伸出手,想去摸摸儿子的头。这种亲近的行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对次子做过。但是并不十分出乎他的意料,沈斯晔神情冷淡的躲过了他的手。皇帝的手尴尬地悬停在半空中,终于颓然落下,无力的握成拳。 “……罢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黯然起身,不再去看儿子冷淡的表情。 “阿晔,特情局刚才通过内阁联系了我,他们想请求你的合作。你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沈斯晔淡淡的回答。“一切为了帝国。” 68春归 新年结束,锦书回到学校,立刻投入了实验室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一如既往的认真,而同实验室的同学们却觉得,她已经与原来有了些不同。她变得更加沉静了,偶有闲暇多半是抱着杯水坐在窗前静静远望。要说是心情不好,却也不甚像。 大概只有玛丽略微懂得她现在的心思,然而也劝不得。锦书看似柔弱文静,其实心志坚定不移,一旦打定了主意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偶尔一起回家,她留意到室友看向对门的眼神,心里都会忍不住叹息。她冷静从容的室友已经完全不可自拔的陷进爱情去了。玛丽觉得忧虑,可也无话可劝,只得增加了烤蛋糕的次数。 到了一月底,因为约瑟夫教授需要一份榄城实习的反馈报告,锦书只好自百忙之中去联系不知在忙什么的辛格。辛格自告奋勇要执笔撰稿,锦书正被论文缠的焦头烂额,自然求之不得。等她几乎要忘掉这事的时候,辛格忽然打来电话:“我在你们学校。” 锦书大为诧异。 然而既然人来了,总要尽地主之谊。她想了想:“我请你吃饭?你要吃咖喱鸡么?” 辛格在电话那头明显的沉默了一下。“不用,随你的口味好了。” 锦书很欣慰,这人原来也会有善解人意的时候!她忽然惊觉自己似乎把心声说出了口。大概是生气于她的态度,辛格的语气有些生硬。“我就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不是你这样的吃货。” “……我说我们别较劲了行么?”锦书无奈的笑道,“七点你来我实验楼下,好吧?” 她收拾了东西走下楼梯时,那个熟悉而沉默的黑衣背影正站在壁画前。一瞬间锦书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在榄城日日同行的时光。不待她出声说话,辛格已转身看过来。四目相对时,锦书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丝暗夜星芒。 不及细想,锦书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我们这里还不错吧?” “不过尔尔,但你的归属感总是莫名其妙。”辛格冷冷回答。“在榄城在这里都是一样。” 锦书也不生气,不动声色的笑着看他:“那么,比起你们学校如何?”她早有准备,如果他回答“不及吾校”,刚好把他方才的话原样奉还;如果他回答“远胜吾校”,她更大可追问?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7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7部分阅读 问“既然如此你还留校工作,岂不证明归属感更强?” 锦书好整以暇的等着,果然辛格沉默了,显然意识到了来者不善。锦书于是总结:“所以说吵架有什么意思,比的还不是谁逻辑思维好。”她叹了口气,主动放软语气:“别跟我辩论了好不好?最近本来就够烦的,脑子忙得不够使。我要去吃墨西哥菜,你去不去?” 大约是看出了她的一丝倦怠,辛格话语间的火药味也淡了,轻哼道:“墨西哥菜能补脑,倒是闻所未闻。” 锦书不予置评。她从实验室出来穿的是平跟鞋,于是身高差颇为惊人,一时间居然生出“会当凌绝顶”的诡异感受。暖气吹得头晕,锦书随口问:“你多高?” 出乎她的意料,辛格坦诚答道:“一米九一。” 锦书哑然了一时。辛格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低头看一眼锦书的头顶,语气里有一丝波动:“你头上居然带了个汉堡。” 锦书恼羞成怒:“那是麦当劳的赠品发夹。” 辛格鄙夷地拎过她的包向外走:“果然是你的品位。” 他们坐在一群操着拉美口音的客人和侍者中间,连空气里都浮着火辣的味道。墨西哥菜辣的锦书泪流满面,抱着杯冰水喝了半日,肚里好像还有座火焰山。辛格吃惯了各色咖喱,这时吃的是神定气闲安之若素;锦书起初还郁闷,后来索性端坐对面看他吃饭,偶尔在他喝水时使坏讲个笑话。后来见辛格爱搭不理,便也没了意思。 辛格咽下一筷辣椒,抬头看了她一眼。 锦书似乎在默默地想心事,她静静地望着窗外,一缕鬓发滑落在腮边,落在灯下的剪影宛如一幅全无瑕疵的画。总是灵动清澈的乌眸里仿佛蒙了一层浅淡雾气,飞蛾羽翼似的睫毛勾勒出上扬的眼角,她的眼睛轮廓似乎被人拿炭笔深深勾勒过,是脸部线条里不那么柔顺的一笔,恰如她婉约外表下并不柔顺依人的灵魂。 因为这双眼睛而格外白皙的皮肤,像是雪花石膏里透出了贝壳粉色。在他的家乡,小姐们若是有这样的肌肤,必定要长袖长裙防护起来,即使只是从名车到豪宅的几步,也绝不让低纬度的烈日侵袭。他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女孩子,心底一时飘飘忽忽不知所踪;然而此时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在家乡,还有从未见过的未婚妻在等你回去完婚。 辛格心思一凛,方升起的一丝绮念霎时跌落尘埃。痛苦随之而起,他自负心冷似铁,从来都相信成大事者不容儿女私情;但在榄城那时,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错的很惨。 上一场雪还没有化干净,天气又阴沉下来,云层为了迎接二月酝酿着下一次降雪。在路灯下仰望夜空,只看得见深深浅浅的墨蓝色。解冻的西南风还没有来临,今年的初春似乎格外寒冷。锦书觉得今天的辛格似乎有些奇怪,却也说不上奇怪在哪里。公寓并不远,他把车停在楼下,沉默着下了车为她拉开车门:“你确定是要回国?” 女孩子站在雪地里点点头,明亮的眼里闪烁着春天般的憧憬:“我才收到了燕大医学院的电话面试通知,将来你去本土我就可以请你吃饭了。倒是你,你为什么不回去?” 辛格冷峻的脸上现出一丝嘲讽:“让我去你们本土?除非我死了再投胎一次。” 还是这样的他比较正常。锦书暗暗想着:“那顾老师的榄城实验室呢?毕竟——” 打断了她的话,辛格冷冷说道:“你这么千方百计让我回去就是给你们帝国效力?” “顾老师那么器重你,你回去总比留在这里对你的家乡有用吧?”锦书也有些生气了。“你随便好了,我为什么要管你?真是……” 她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有些愕然地看着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辛格死死地瞪着她,目中盛满了愤怒、不舍和激动。他跨前一步把锦书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嘴唇微微颤抖着沉声说:“何锦书,我真是瞎了眼才会——” 锦书一言不发,努力试图挣脱他的束缚。辛格的语气忽然悲哀下去,颓然地松手退开一步,声音低沉暗哑:“如果我背弃了……曾经的理想,是不是更没可能?” 锦书不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了。帝国军方强攻榄城总督府那天夜里,她也看到过。他眼底浓重的悲哀似哭似笑,似乎并非全为自身命运。但是她咬着牙没有说话。心里忽然涌现出的念头把她吓到了。往事一幕幕回现在眼前,她不知道这种设想是否正确。 对面的男人低声笑起来,带着浓浓的自嘲与对命运的嘲弄。“这个夏季学期结束,我就会回榄城。” 倚在路灯下,自上而下倾泻的水银灯光在他脸上洒下抹不去的光影暗夜。冬风拂过已经敛去了狂热与悲哀的面颊,他的目光深深地落在锦书脸上,灼热渐渐散去。 “回去从政。” 他并没给惊讶的锦书以追问为什么的机会,转身决然离去。 等到那与黑夜同色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锦书忽然明白了他的异样。那是一丝戾气。 辛格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孤僻焦虑且沉默寡言,会有戾气也不奇怪。比如第一次见面时得知她的身份后;在榄城请他喝粥的那个夜晚;拖着她避开兵乱……但在桑蒂亚家里的那三天,戾气尽洗的辛格对孩子的温和让锦书都很吃惊。还有,在纽约那次通宵滑冰。 那天夜里,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了啤酒,大概是心情不错,他的话也多了一些。锦书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无疑曾经试图以医学挽救故乡,弃医从政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看清了现实?禁欲、殉道主义者、虽千万人吾往矣、为时代洪流裹挟的个人命运、求而不能得的悲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加多少个标签,但这些,似乎都不是真实的他。他把自己紧紧掩藏,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懂。 但她记得,那个坐在葡萄架下给桑蒂亚指导作业的男人,在夕阳下的回首微微一笑。 锦书茫然若失地回到十四楼。玛丽不在。她煮了碗意面 ,就着电视新闻吃了。吃完看看时间还早,索性拿了清洁套装和钥匙去给对门公寓打扫卫生。沈斯晔留给了她一把钥匙。她回来的一个月里,每周都会去清扫一次。 打开门,打开灯。 小小的公寓大概只有五十平米,家具都是宜家出产,相当流水线的风格。仿佛蒙尘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似的,锦书早在回来的第一周就请工人搬走了圣诞树,把房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打开灯时锦书有种错觉,沈斯晔会站在那里对她微笑“你回来了?”但一片明亮之后,光洁的地面还是只倒映出一个影子。 锦书叹了口气,把带来的碟片放进cd机。 耳边,女扮男装的孟丽君正与皇帝同游上林,打机锋一来一往水泼不进。心怀爱慕或说是不轨的皇帝百般暗示:“你看那鸿雁飞过声声鸣,卿可知此鸟乃是恩爱禽?”孟丽君则回以君臣大义:“臣只闻此鸟识礼仪,你看它该后不前排字行。” 想到皇帝大概可能有的表情,锦书不由莞尔,端了喷壶来给窗台上的天竺葵浇水。 皇帝犹不甘心:“信步来到龙池边,见龙池中对对游鱼嬉水中,我与卿水里照影影成双,正好比一龙一凤喜相逢。”孟丽君严正回答:“水里纵有双照影,只见龙来不见凤,如今是红日西沉月东斜,微臣我国事未料先辞君!” 宁可死在丞相任上也不愿被收为后妃,她是真的喜爱追求实现抱负的过程吧?进入后宫,就再也不得自由了。但倘若丽君亦是仰慕皇帝呢?锦书慢慢放下喷壶倚在窗前,嘴里像是咬破了一枚橄榄,甜酸苦涩一并涌上心头。 想追求佳人的皇帝仍未熄灭自己的念头,嬉皮笑脸地念白:“哎!国事不妨明日办理,此刻莫扫寡人之兴。你我同住天香馆,共饮一盅如何呀?”这时大概是要顺势牵上郦卿的官袍袖子了?然后苦口婆心地诱导:“郦卿啊,人言富贵在青春!” 在她微怔的当儿,有人含笑悠然说道:“你我同住天香馆,共饮一盅如何?” 前车之鉴,锦书一时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幻觉;在她加以验证之前,身子已经被温暖的拥住了。她明显的感觉到他左臂活动很不灵活。心里一时又是酸涩又是喜悦,她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回来了?” 不需要其他言语,沈斯晔笃定地点头:“我回来了。” 心间好像被吹了气的气球填满,一时间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清风飘散。锦书踮起脚尖……今天穿的是平跟鞋。脸颊有些发烫,头顶有人在窃笑,锦书没好气的红着脸戳他:“低头。” 沈斯晔从善如流的低头,锦书主动吻了上去。 热恋期间的吻大概可以以一当三,而吻是爱与尊敬的表示,他们之间决不缺少这种感情。但问题是沈 斯晔如今是个病人,擦枪走火即使可以也绝不是现在。锦书很及时地推开他,这才有心情追问此前的事情。沈斯晔虽然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是好的,尤其心情看来极好。他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先坐下使唤她:“孤王累了,爱卿为我端杯水来。若是端的好——” 锦书被磨得半点脾气都不剩了。“赐我什么?白银万两?” “爱卿是脱俗之人,岂可用这身外之物辱没。”沈斯晔笑着睨她,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他像是对这种戏剧式对白上了瘾。“不如,孤王便以身相许如何?” 锦书又气又笑地给他端来热水杯:“你这无道昏君……” “明君要禁欲,昏君才有美人相伴。”沈斯晔于是昏庸了一把,拖她过来揽在身边抱着,懒洋洋嗅着她头发里的橙花香。“六宫粉黛,无限江山,不是去年五月里你对我说的?待孤王正位大宝,封爱卿一个‘寿与天齐侯’可使的?我要吃糖。” “……谢主隆恩。”锦书嘴角轻微地一抽,把酒心巧克力剥开用糖纸托着递给他,促狭说道:“可是大王你真小气,怎么也得什么八百里封地、一字并肩王吧?”她昨天才听了《瓦岗寨》,对程咬金大有好感。“来几道免死金牌,再把你的御厨赐我几个?” 很没形象地斜倚在沙发里,沈斯晔懈怠到连手指都不想动,就着她的手吃了巧克力才懒懒点头:“爱卿劳苦功高,是孤王思虑不周了。” 他黑亮的眸子转过来,定定看她:“既如此,爱卿可愿意正位中宫?” 即使皇帝此前还瞒着众人,昭旨一经明发,谁都看得出来他退位的意图。这意味着,锦书眼前的男人至多再过数年就要登上那个至高的位置。他问出这句话,很明显意有所指。锦书沉默下去,但沈斯晔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紧笼罩住她,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懒懒玩笑神色。 “……可我对它几乎一无所知。”似乎过了许久,锦书终于抿了抿嘴角。“完全陌生,没有半点生活交集……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是什么?” 这个话题其实很容易发散,但沈斯晔在顷刻之间就选择了最简单的一句:“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并简明扼要地解释:“侍奉父母,养育子女。” 然后他看见锦书露出了“怎么这么简单”的惊讶表情,便安慰地握紧她的手。 “具体而言,就是寻常夫妻对社会该尽的义务,只不过多了点象征意义。”他伸手端起杯子,垂眸看向杯中的一泓浅碧,嘴角含义不明的微微扬起来。“逢年过节去祭祀天地祖宗,出席必要的公务场合,陪我见人以及你自己见人,在大部分场合把自己收拾的能看。这些我觉得你能做到完全没问题。” 锦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给我看一眼你的伤。” 沈斯晔忽然呛了一下。他要平稳一下心绪才不至于将没端稳的茶水洒在身上,顿了顿才转过脸来,眸中竟有些许的讶色:“……小锦?” 锦书并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神情,看了一眼腕表,意识到此刻已是深夜,她微微蹙起眉。“你用的是什么药?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并非不知道为他疗伤的必定是顶尖的外科医生,她只是放心不下。“还有当时的病历呢?带来没有?” “……”沈斯晔失语了刹那,身边的女孩子还在微露焦灼的等他回答。他看进锦书满含担忧的清亮眸子,忽然很想无奈的揉一揉眉心。锦书见他没有动作,又催促了一句。沈斯晔微微闭了下眼睛,再度睁眼时已经挑起一个浅淡笑容: “那,我谨尊医嘱就是。” 锦书紧张地盯着他,仿佛试图看出他身体的病痛与不适。她身边的男人慢悠悠的脱了大衣,噙着一丝淡笑低下头,配合地松开了领带,修长手指将衬衣纽扣一粒粒解开。两个月前的旧伤并未完全消退。伤口愈合不久的颜色让她心里一酸,却也放下了心,感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锦书细细端详着他的伤情,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有何不妥。沈斯晔配合地站着,任由她纤细手指在自己肩上小心抚过。终于锦书轻轻吁了一口气:“没事了,害我担了那么久的心。” 她抬眼看他,柔声问:“你当时为什么不让我——” 医学院学生的半句话忽然停滞了。她看见对面的男人扶了扶眼镜,意义不明的莞尔一笑。净洁的衬衣纽扣已经全然散开,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清瘦但不失力量感的肩膀,和胸腹间精壮结实的流畅线条。他慢吞吞的自下而上系着纽扣,仿佛并不打算主动开口。锦书怔了怔,脸颊上忽然火辣辣的烧起来。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愈来愈快的心跳在静极房间里响的可怕。 “小锦。”沈斯晔穿好衣服,平和的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对她的脸色毫无觉察。“我们该休息了。” 锦书几乎是慌乱的点点头,不敢直视他格外明亮的眼睛:“嗯,我明天还有实验……”她此刻万分庆幸能找到合适的逃离借口。抓起钥匙手机,她逃出门口:“明天见——” 锦书的心情在意识到玛丽将公寓门反锁之后,彻底呆滞了。 玛丽的手机关机了。敲门也没有人来开门。反锁之后无法从外面打开。三重悖论之下,锦书觉得粘在自己背后的灼热目光几乎能把自己烧出两个窟窿。她僵硬的站在自家门口,脖子好像已经石化了几个地质时期。脚步声悠闲靠近,她被沈斯晔从背后温柔的拥住。 仿佛对她的僵直有所感觉,他低下头来,将下颌放在她肩上,微微笑了。 “既然回不去,我似乎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最后方案。” 无论如何,他想,提前回来一天并与她的室友达成沟通,他的目的已经实现一半了。 69墙角风云 玛丽拒绝解释那天为何反锁大门,而在沈斯晔的糖衣炮弹攻势下,锦书不久就忘了这件事。好在这套公寓有卧室与书房之分,而书房里也有一张并不宽敞的床。万事开头难,那天之后她面对着罗杰们善意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必在乎住在哪边的问题了。 ……有区别么。锦书确认自己在他们眼里看到的是这条信息。 让锦书颇为吃惊的是,沈斯晔居然在对门摆出了一副常住的架势,还三天两头添置物件回来。她这时才知道十四楼上的另一间公寓也是被他租下,里面住着他的助理。沈斯晔的伤还没全好,于是每天只是看看书写写字,日子十分悠闲。偶尔他会有些奇特的黑衣访客,锦书只当他们是007,于是也不在意。 似乎在诡异的意义上,家庭角色被扭曲了。锦书每天都要去实验室,回家总得夜里十点之后,天天累得像条死狗;而沈斯晔则懒在家里,喂猫听戏浇花看书上网购物,如果赶上他大爷心情好,还会□心午餐给锦书带上。 这天夜里,锦书依旧是将近半夜才回来。她看见对门还透出灯光。推门进去时,男人正裹着毯子在黯淡的光线下看电视,幽幽荧光打在他脸上,锦书差点以为自己见鬼了。事实上真的有鬼,不过是吸血鬼。偏僻的古堡里,英俊的男主角正和美丽的女主角携手探险,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她伸手开灯:“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 这句简单的回答听得锦书心里一软。她脱掉大衣和围巾坐过去,顺势倚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满足地轻轻叹息。似乎很欣赏这部电影,沈斯晔盯着屏幕没有说话,却一言不发地从她腰后伸手过去,牵住了锦书的手。 直到电影结束,演职人员名单冉冉升起,他才懒洋洋叹了口气:“又是一部年度烂片。” 锦书给自己倒了杯牛奶,闻言不由莞尔:“那你还专门买碟收藏?” “谁让我是吸血鬼文化爱好者。”切换成晚间新闻频道,沈斯晔没精打采说道。“我买齐了所有能找到的碟,就没有一个靠谱的。今天饭还好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之下锦书霍然扭头,咬牙切齿地死死看他。 中午她满脑子都塞满了实验内容,心不在焉地端着饭盒去微波炉前加热。她没想到,一掀盒盖,里面赫然摆着颗大大的粉红色桃心,心上还用巧克力酱写着她的姓名首字母缩写……问题是,当时老头正带着一帮低年级学生也在那里! 因为妻子病情见好,这几天约瑟夫教授走路都是用飘的。当着一群学弟学妹,老头笑嘻嘻走过来:“哟亲爱的劳拉,这是家庭爱心餐?”说完还意犹未尽,回头招呼学生们,“大家都来看看你们师姐的饭盒啊,谁跟我辩论过年轻一代的家庭观念淡薄?……” 结果整个下午,她的同学打招呼时脸上都带着诡异笑容。 “哦。”沈斯晔听了她的悲愤叙述,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下次我做两颗心。” 新一年的整个二月,锦书都是在这种扭曲的气氛中度过。不得不说,沈斯晔的神秘式存在给约瑟夫教授领导的实验室提供了不少欢乐。他甚至会把煮熟的鸡蛋削成兔子。嘉音曾为哥哥下过八字评语,“体贴贤惠,心灵手巧”,锦书觉得至少后面半句是事实。至于前半句,有些时候他真不是故意的么?她很怀疑…… 有天早上锦书起床稍晚了些,那人已经站在厨房里了。沈斯晔踩着猫头拖鞋,在深灰色手工毛衣外系着锦书的碎花褶皱围裙,居然莫名的搭配。锦书如今已经见多不怪,可为了配合他的情绪还是凑了过去,踮起脚尖亲亲恋人的脸颊:“早安。” 沈斯晔还以微笑。趁他转身去拿盐瓶,她看了一眼煎锅。锅里正滋滋冒油的煎蛋鲜艳松软,居然是卡通太阳的形状。 “走开,小心烫到。” 沈斯晔熟练地把煎蛋盛进碟子,用果酱勾勒出边缘之后又在盘子空白处抹了颗心。锦书扶着额头轻轻咳嗽一声,无奈道:“阿晔,我想说,你以后真的不用……” 男人在这时端着另一只碟子出来:“什么?”他的碟子里是一只小熊头形状的煎蛋。 “……没什么。”锦书默默地坐下喝水。 两个人吃饭时都没有说话的习惯。锦书咬着焦黄的吐司,一边在心里想着今天的实验,一边端起咖啡杯小口啜饮;拜直觉所赐,她忽然觉得气氛不对。 抬头看时,沈斯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隔着水晶镜片,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唇畔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的笑容无疑意味“危险”,锦书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衣服,又扭头看了眼悬于壁上的镜子,确认不是自己把果酱吃到了脸上或者纽扣系歪了,这才有底气地回视:“有事么?” 优雅地放下刀叉,男人的嘴角扬起不深不浅的弧度:“爱卿,你用的杯子是我的。” 锦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她的左手边,满满一杯咖啡的表面已经凝固,不再散发热气。“……对不起。”她微红着脸站起身,一脸歉意。“我去洗洗杯子再还给你?咖啡应该还有。” “……笨蛋。” 她听见耳边的一句无奈低语。几乎是下一秒,手里的杯子已经被快如闪电地抽走。好整以暇地扶了扶眼镜,沈斯晔举杯到唇边,微微低头,含住她在杯沿上留下的一点痕迹。这个蕴暧昧于正常之中的小动作让锦书脸红了,耳朵火辣辣的。不待那个明显心情很好的男人说话,她跳起身来飞快说道:“我要迟到了先走了中午不回来你慢慢吃!” 她抓起外套和包,迅速地开门奔了出去。直到坐在驾驶座上,锦书系紧安全带深呼吸几次,面颊上的热度才慢慢散了。 摇了摇头甩去脑海中种种令人心跳过速的回忆,锦书踩下发动机油门,把车开上林荫道。葱绿河谷自春天的雨迎来生气,喧哗的西南风一起降临,隔着半开的车窗,她在等红绿灯的时间,看到了路边的玉兰树已经长出花苞。在这座濒临大西洋的城市里,春天似乎总是比内陆来得早。 两个月,足以融化重重积雪,足以让枝头变得新绿,三月里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带着一点温暖的风吹过她的耳边,锦书才恍然发觉,春天几乎就在她的忽视下溜走了。长久以来严谨刻板的实验室生涯并没有埋没她的慧心,但的确占用了她绝大部分时间。“春天三月三,小妹妹望郎换春衫”,车载cd柔媚的民歌调子响起的时候,锦书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劳拉?”刚进实验室,约瑟夫教授就把她叫住。“你快要答辩了,按说不应该再浪费你的时间,不过这位教授是个石头脑袋,非得指定让你为他担任翻译……” 他说了一大通话,锦书才从各种言语攻击里听出有效信息:“……顾院士要来访问?” “没错,就是他。”老头气哼哼地点头,“我看他准是看上了我的巧克力收藏。” 但不论老头怎么腹诽,顾院士要来的事实都是每年一次准时发生。因为早上出门太急,锦书结束了整个上午的恶心工作却只有三明治可吃;大概是低劣的食物容易促进哲理思考,她谨慎地评估风险之后还是未雨绸缪了,去买了降血压药回来。 她可不想再大半夜的到处找全天营业的药房了。 晚上回家,锦书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对沈斯晔讲。“要是成为大师的前提是学会攻击别人,大概我一辈子都学不成。”她把洗净的新鲜草莓装在水晶盘子里,浇上搅打好的奶油端给他,忍不住开个玩笑。“如果是打是亲骂是爱,你说我们老头和顾老师是什么关系呢?” 沈斯晔笑:“你如果叫他舅公,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锦书微红着脸瞪他。 “我说的是真的,舅公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收后宫。”沈斯晔半认真地说,“姑姑那时候就是被他引上学医不归路的,他还曾经想劝我也学医!我告诉他我是动物保护主义者,解剖课这一关就过不了,他还说我又不是不吃肉何必假惺惺虚伪……” 锦书听得很想笑,这话倒的确是顾院士的风格。 “但舅公很好相处是真的。我大概七八岁时,他回燕京休假,悄悄带着我在花园里挖过蚯蚓,还告诉我怎么切蚯蚓能变成好多条。”沈斯晔露出了淡淡追忆的怀念神情,又有点好笑。“那时候我小啊,听了他的话就天天挖虫子放在口袋里,直到把我姐姐吓哭。” 看见锦书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安抚地捏捏她的手:“姐姐已经痊愈了,不用担心。” 锦书轻轻舒了口气,莞尔道,“我只知道他常年在榄城。” “他是常驻那里,但总要回家来看看吧?舅婆婆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也没留下孩子。舅公和祖母关系又很好,每次回来都会来看看我们。” 皇太后和堂兄弟关系很好,前些年堂兄突发心脏病去世,她悲伤的泣不成声以至于数次几乎在灵前晕倒。那时候沈斯晔恰在国内,全程随侍祖母身边,触动很是不浅。 他并不知道,十几岁的顾氏兄弟曾策划着帮三小姐离家出逃,以逃避她继母安排的婚事。为了凑足逃去国外的费用,少年们甚至计划把家里的新式汽车偷开出来卖掉。此后大公子开始从政,二少爷一门心思的往上读书,三小姐顺利嫁进皇宫。那段淹没在故人心底惊心动魄的陈年旧事,尽化作了相视一笑和几十年的互相扶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区别只是,在别人的人生里他们是配角。 过了一个星期,顾院士乘飞机直达波士顿机场,粉嫩师兄被派去开车接机,锦书全程陪同翻译。老先生的口语其实比谁都顺,但他声称讲英语费脑子。等见了约瑟夫教授,两位年龄总和一百四十岁的老先生又是一番互相嘲笑。顾院士熟门熟路地翻出藏在抽屉底层的极品瑞士巧克力,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塞进口袋。老头看得心疼,顾院士哼哼道:“这都是介眉给你的吧?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拿一把怎么了?啊不对,一定是你死皮赖脸敲诈来的……” 锦书默默地扭过脸,憋了半日还是想笑。要是教授有心藏起来,他怎么可能翻得到。 她想起沈斯晔说过的话。顾院士没有子女,一直把外甥女瑞平公主看做自己的孩子。老头当年为外甥女的婚事抗争未果后愤然离京,到榄城建成了如今已是这一领域亚洲最先进的实验室。现在老先生整日里带着一群崇拜他如同神明的研究生,做做项目打打扑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搞点资金给一伙学生改善伙食,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如此逍遥,世上能有几人? 可真正开始干活,锦书就笑不出来了。顾院士此来是为了商讨实验室间下一步合作,他视这个交换项目为毕生心血的延续,处处都想得周全,谈起正事半点都不肯含糊,直把锦书累到要吃润喉糖,晚上回家连半句话都说不动。 沈斯晔心疼她,给锦书泡蜂蜜柠檬茶喝,可惜效果寥寥,锦书还是时不时咳嗽。他把配方换成大麦茶,还是无效;换成金银花茶,还是无效;狠了点换成浓缩川贝枇杷膏,仍然无效……原因无他,就算再猛的下火茶,也架不住锦书从早到晚不停地说说说啊。 沈斯晔虽然有点生气,看在顾院士是长辈的份上,暂时按兵不动忍而未发。直到锦书某天晚上回家说到顾教授试图招揽她的话题,他才觉得这事严重了。 原因是顾院士对锦书的专业素养大为赞赏,知道她今年毕业,就伸出橄榄枝摇啊摇:“怎么样?愿不愿来我们这边继续做研究?我给你报销所有机票,一年还有一个月休假。”约瑟夫教授是早知道她要回国的,酸溜溜地对老朋友哼哼了几声“不劳而获”,暗地里却告诉锦书,跟着顾院士会给她很大提高。锦书在燕京大学医学院电话面试的结果还没出,正为工作而烦恼,当下颇有些心动。她对榄城实验室的气氛确实印象很好。结果晚上回来偶然提及,沈斯晔顿时炸毛了。 舅公把锦书当作劳力使唤,勉强还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但要是人为造成两地分居呢?再出点事他不得后悔死?他咬着牙暗暗打主意,看锦书还颇有点向往,便按捺住自己的不爽,微笑着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终于等一切细节谈妥时,玉兰花都开了。 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落下帷幕,合作协议生效的时候,锦书正陪着顾院士在威尔斯利的慰冰湖畔看山色湖光。身后不时有路过的女孩子笑语嫣然,在春风里听来格外清脆柔媚。老先生走得有些累了,便在湖边坐下。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遥望着湖水缓声吟诵出《岳阳楼记》的名句,顾院士十分感慨。“家姐以前曾在这里念书,那年还是我陪着她来安顿下,一晃就是几十年呐。别的都变了模样,只有这片水还在这里了。”他望着水面叹息几声,转过脸看着站在一边的锦书:“那天我问你的事,考虑的如何?” 锦书犹豫了一下,还没想好该如何回答,身后却有人朗声说道: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一老一小同时愕然回头。沈斯晔正站在一树柳树下,拂开柳枝对他们安然微笑。 “舅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锦书不知道沈斯晔对顾院士说了什么,她不方便偷听,便坐在湖边石凳上吹风。清风把如镜水面拂起一圈圈软痕,倒映着天光云影,当真能令人忘情。 那对舅甥在一边窃窃私语,过了一时,顾院士忽然转过头来愕然地看着她,脸上是锦书从未见过的复杂。不待她说什么,老先生已背过脸去,恼怒地一把揪住了沈斯晔的领口。“挖墙脚”一词在她耳边时隐时现,沈斯晔没有挣扎,急促地抢先说了几句话。片刻后顾院士仿佛有些疲倦地松了手。等他们联袂回来时,两人面上都已一片平静。 锦书起身迎候,却没想到沈斯晔抢步过来,一把挽住她的腰摆出了亲密的占有姿态。 锦书微愕,脸颊上有些微微的发热。顾院士盯着他们相握的手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也罢,总归也是你们自己情愿。” 环住她的手臂力道一紧,沈斯晔从容一笑:“有劳舅公费心。” 顾院士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死小子,也不知是谁挖了谁的墙脚!等我将来修一本医学史,一定不会忘了重重鞭挞你一顿!” “您就尽管写。”沈斯晔可半点都不生气,莞尔道,“我就是为了一己私欲阻碍人类科学进程的目光短浅狭隘之徒,随便您想骂什么都行,我保证没有新闻司去找您的麻烦,如何?” “你这臭小子!”顾院士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要不是看在阿眉的份上,我理你才怪!” 沈斯晔耸耸肩。顾院士想到外甥女的前车之鉴,心头一软。他看向锦书,目光变得温和下来:“他有没有欺负过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锦书含笑摇头。顾院士看着她清澈的双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半认真地骂道:“臭小子,就知道笑!”心头无名火起,老头挥起一拳直向沈斯晔胸口砸将过来:“你这小子就会——” 他的拳头堪堪在锦书身前几公分处刹住车。谁都没想到,锦书在这一瞬间扑过来挡住了沈斯晔。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让两个男人都吃了一惊。锦书看见顾院士愕然的眼,只好微红着脸解释:“顾老师,他肩上还有伤……” 她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沈斯晔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抬眼静静看向顾院士。天空的颜色倒映在他眸子里,显出万里晴空般的深沉洞明。 “舅公,麻烦您了。” 70蔷薇花下 拒绝了锦书陪同的请求,顾院士说他想要在学校里独自走一走。他的脚步毫不蹒跚,显得颇为老而弥坚。沈斯晔紧紧握着锦书的手,与她一同目送头发斑白的老先生离开。春风吹过面颊,锦书仰起脸看向身边的男人:“……你对顾老师说什么了?”把他气成那样。 沈斯晔低头笑起来,像是颇为开心。“我告诉他,他做什么之前,要想想把祖母惹怒的后果。” 倘若顾院士真的出手阻挠,他的婚事势必会被无限期延迟下去。一心要抱重孙的皇太后如果知道是堂弟从中作梗,不把他的皮给揭了才怪。这句话相当有效。沈斯晔又再接再厉地补上一句:“当年什么对姑姑才是最好的,您大概也知道?”顾院士本来就不是心肠硬的人,软硬兼施之下,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自然不会再反对。他所要着重请求的,只是暂时为他们保守秘密。 既然锦书想要安静的生活,那么他在力所能及的时间里,会尽量不让喧嚣侵袭。 既来之则安之,沈斯晔窝在公寓里发了一个月的霉,很不愿意就此打道回府。找了个自然之气便于伤势恢复的借口,他牵着锦书的手,慢悠悠走在春风里。正是仲春时节,湖边的海棠花开得正好,锦书站在一树花枝下细细读着植物名牌。她懂一点植物学皮毛,勉强看得懂纲目科属。 “”轻声念出品种名,锦书皱了皱眉又笑了,“……印第安魔力?这名字可真有意思。” “这种海棠会变色。” 锦书讶然地回头看那正倚在树下抬头望青天的人:“什么?” “从深红变成玫瑰红,盛放后是雪青粉。”沈斯晔伸手握住一枝花枝,言罢微微一笑。“虽然长安宫的建筑很糟糕,但园林还好。我书房窗前就有一株海棠,小时候我常在那里荡秋千,有时候睡着了,就会落一头一脸的花瓣。” 沈斯晔露出了一丝怀念之色,清风把早放的几簇花瓣从枝头拂落,有几片粘在他白衬衣的领口袖间,倒像是有人拿了胭脂轻轻一抹。虽然伤病方愈,但他身上非但没有病容,眉宇间却仿佛被这春风抚平了几分清冷,此时端立在花影下,愈发显得仪容温润、玉树临风。 那人多半时间里气势夺人,少数时间里奄奄一息,总会夺走锦书对于美本身的注意力。如今心头没有挂碍,心境也与昔日迥异,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换来他的回视:“小锦?” 锦书轻轻摇头。没有说话,她主动上前挽起他的手。 此时正是下午三点钟有课的时分,路上人迹寥寥,这一片天地静到极处,竟像是为他们特辟的一般。锦书的手被他握在掌心,温暖有力的安全感从指尖温热传来,似乎在无言地给她以坚实依靠。这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毫无顾忌地牵手。尽管路上没人,锦书心底仍然泛起了某种奇妙难言的新奇感受。 如果能一直这样并肩走下去,似乎也并非一个多坏的选择。 沈斯晔轻轻嘀咕着论语里的句子,并不在意她有没有聆听。“……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锦书打了个呵欠。沈斯晔低头看了她一眼,戏谑地微微翘起嘴角:“子曰宰予昼寝。” “……我要是朽木,根据伴生原理,那你该是什么?” 那人笑的有些不怀好意,不论锦书如何追问都不肯回答。锦书气馁了一会儿,注意力被另一株“as royalty(王族海棠)”引去了。沈斯晔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台数码相机,趁她不注意,私自拍了许多照片。 在深深浅浅的花荫下,女孩子的脸颊似乎也被花影映出了一片粉色。镜头里一树灼灼风华下笑语嫣然,美好一如风光宣传片。沈斯晔心满意足地藏起相机,觉得这才像是正经八百的恋爱约会。没有飞来不测的干扰,没有谁下落不明,没有谁受了重伤,什么都不用多想。 所以当他听见一声怯生生的满含惊讶的“殿下?”时,上述感想顿时加成满格。 暗暗后悔没有事先与嘉音打好招呼,沈斯晔无声地叹了口气,礼数周全地对那黄衫女子微微一笑:“俞小姐。” 俞颖今天是特意来找嘉音的,遇见沈斯晔全然是意外。她心怀仰慕已久,可只有那几面之缘,始终无法与他取得联系。新年时知道他受了伤,心里更是难过不已。夏天她就要毕业回国,与沈斯晔之间的最后一点联系也要斩断,又是不甘又是难过;此刻心里直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混到了一处。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露出最完美的微笑:“殿下怎么也在这?是来找公主?” “我只是来随意走走。”沈斯晔莞尔,“省的辜负了难得的开花季节。” 俞颖点头道:“我也是看这片花好看,这才走过来的。看着这片水,好像自?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8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8部分阅读 自己都小了几岁似的,什么烦心事都抛下了。” 沈斯晔淡淡一笑。“或许吧。” 俞颖紧紧攥着手绢,手心被钻石尾戒硌的生疼。她仰面看着沈斯晔,眼底流溢出小女孩似的紧张与期待。“难得在这里遇见,我们一起去吃顿饭,好么?” 平心而论,沈斯晔对俞颖倒说不出有什么反感,他只是没感觉;比起骄奢的卢晴宜之流,俞颖还算的是本性不错了。但这邀约是万万答应不得的。心念一转,他笑着摇头道:“只怕我没时间。”看向俞颖身后,他对正走过来的锦书伸出手,嗔怪似的说: “怎么去了这么久?害我还以为你走丢了。” 不待她回答什么,沈斯晔已将还没搞清状况的锦书揽紧,对着脸色瞬间惨白的俞颖从容一笑:“俞小姐,这是我女朋友。” 上次在领事馆遇见过的记忆早已被俞颖丢到脑海深处,是以她虽觉得眼前的情敌有一丝眼熟,却是想不起是否见过、在何地见过。她苍白着脸,抬眼无助地看看沈斯晔。看见他一脸的情比金坚,更是刺得心里一痛。 再打量他身边不施粉黛的女子时,俞颖的目光就无意识的尖锐凌厉了几分。在她眼里,情敌也只是有几分姿色,算不上什么丽人,身上更是半件名品都无,哪里配得上他?但俞颖毕竟不傻,不会歇斯底里地问出“我哪里不如她”这种问题,当下愈发心酸难言。 她爱慕的男人沉默地揽着女朋友,足以说明他的态度如何。他微微蹙起了眉头,像是在压抑着某种不悦,让俞颖心里不由得一颤。别过了脸,一滴泪水从她秀美的面颊上划过,滴落到尘埃里,裂成再也无法完整拼起来的碎片。 原来她这一年半的思念、放下自己所有骄傲的筹划,不过是笑话一场。 再抬头时,虽然依旧泪光盈盈,俞颖的纤弱眉间却露出了难得的坚定。她飞快地拭去眼角一点湿润,尽力露出优美微笑:“打扰二位了……” 得不到爱人,至少她还保有自己的最低骄傲。她捂住胸口,含着泪看向沈斯晔。“俞颖告退。” 言毕不待他说话,俞颖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直到这时,沈斯晔才松开挽住锦书的手。锦书沉默着,没有立时说话。他心里一紧,扳过她的身子,看进锦书沉静的眼:“……生气了?” 他只得到一句简单的否定回答:“没有。” 这句回答可一点都不能让人就此放心。 沈斯晔苦笑着低下头,亲了亲锦书的额角。锦书没有反抗,安静地由他紧紧抱住。过了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阿晔,我真的没生气,别那么用力……” 锦书是真的没生气,她只是有点生理上的疲倦,坐下来才觉得双腿清酸。沈斯晔坐到她身侧,好让她倚在自己肩上。锦书的呼吸逐渐变得匀净轻浅,让沈斯晔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梦呓自语似的低低说:“你是不是去拦住了顾老师,不让他招我?” 沈斯晔弯了弯嘴角。“我没拦,是他不敢。” 锦书的睫毛依旧安稳地阖着,轻声说道:“……下不为例。” 沈斯晔没有回答,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柔声说:“累了就睡一会吧。” 他等了许久,锦书都没有回答,看来是真的睡着了。 如今已经是四月初,沈斯晔知道,锦书的答辩期大致是五月中旬。他女朋友最是心高气傲,处处都力求完美,每一处例证都要谨慎又谨慎地检查,唯恐漏下什么给答辩委员会发现。他看过锦书打印出来的修改稿,光是那一连串的数据就让他退避三尺。难为她一个女孩子能把这些学通。 那本厚厚的论文三稿,凝聚着她多年的努力、高洁的理想,以及险些赔进去的命。 以目光示意远处警戒的安全组可以暂时回避,他低下头,看着睡在他膝上的锦书,不由得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拨开被春风吹乱的一缕额发。在迟迟春日的花荫下,她的肌肤愈显莹白,像是自内而外闪着健康的光。 “……你女朋友,一看就不是愿意躲在你身后的女人。” 蓦地想起在榄城时兄长对他说的这句话,沈斯晔不由微微一叹。有几篇海棠花瓣随风落到锦书眉间腮上。他伸出手,轻轻拈去扰人的粉红薄片。锦书的睫毛翕动一下,并没有醒。 有时候,他觉得锦书简直是过于容易诱骗了。她很容易相信别人,也很容易达成谅解宽容。没有为斤斤计较付出一分心力,她把自己的聪慧全都用在了学业上,连他分到的也不过是十之一二。除了在榄城那次对医疗局的抱怨,他甚至没见过她生气。锦书心性天然宁和,她的好脾气并非如他一般需要伪装,而是全然出自本意。 他不怀疑锦书对自己的感情,但同样清楚,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 倘若这种感情的平衡有朝一日被打破,不知道那时崩溃的会是什么。 锦书在他膝上睡了半点钟才睡眼朦胧地醒过来。她伸个懒腰,只觉得心情比暮春的晚风还要舒畅。用手随意地梳理着头发,她回头看充当了半下午枕头的男人,笑道:“谢谢你啊。” 沈斯晔报以微笑:“不敢当,不要说是为爱卿当枕头,就是当被子孤王也是愿意的。” 锦书装作没听见。她站起身来却不见沈斯晔跟上,一秒之后恍然大悟,微红着脸回头看那还坐在原处似笑非笑的男人:“你的腿……血液循环不畅?” “你说呢?被你压了这么久,我又不能乱动。”沈斯晔扶着她起身,趁机说道,“要是我就此半身不遂,你可不能嫌弃我。” 锦书被他噎的简直无言以对。她总觉得他的话有问题,可一时又抓不住把柄。沈斯晔顺势扶上她的腰,侧脸在她腮上亲亲,理直气壮地提要求:“我不能开车,所以你要载我回去。” 看见她抿了抿嘴有反驳的意思,他立刻加一条利诱:“晚上我回去做饭。” 锦书屈从了。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71关山路 送走顾院士,锦书恢复了她正常的加班生涯,正所谓“答辩不过,何以为家”。沈斯晔照旧宅在公寓里不知在干什么,他甚至添置了一台碎纸机。过多介入别人的生活不太好,于是锦书看见了也当作没看见。她经过他没关的电脑时,偶尔还会瞥见文档里密密麻麻的字样。某天夜里锦书回去的早了些,从电梯出来时,恰看见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等在电梯外。 那些人的面容都极平凡,丢进人群里就不会被发现;但以她学过解剖学的眼光来看,那几个家伙肌肉匀称体格健壮,身体比起普通人蕴含着更多训练有素的力量。擦身而过时,她觉得似乎有一丝极为严厉的探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几乎在下一秒,这种杀气就散了。 锦书耸耸肩,真是无可奈何地摇头一笑。 她推开对面公寓的门时,沈斯晔正站在碎纸机前。大约是听到了声音,他敏锐地回过头,目光在看清她的瞬间变得温柔:“这么早就回来了?”他拍拍手上的碎纸屑,向她走来:“你说的礼物我帮你买好了,过来看看合不合适。” 锦书的嫂子唐嫣在去年七月怀孕,这个月正是预产期。她忙到连去挑选礼物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只好全权委托给看似无所事事的沈斯晔,又留给他一张信用卡。他当下慷慨答应,锦书也没精力再去过问,横竖她相信他的品味不会太差。 她的好奇心在拆开包装时变成了哑口无言。 嵌宝长命锁上阳刻着栩栩如生的梅花喜鹊,手镯做工蕴古雅于稚拙,十分别致可爱。一对镯子浮雕着龙凤云纹,各自嵌着一粒桃花潭水般清澈的宝石。锦书盯着它们呆滞了一会儿,不可思议的扭头看着身边人:“你……没用我的卡?” 沈斯晔避而不答:“谁让跨国汇款手续费太高。”对着灯影看看镶嵌的翡翠,他赞叹道:“真是老坑玻璃种,难得苏慕容那j商没坑我。小锦?” 锦书虚弱地扶住额头:“……给我个准确报价。” “是拜托苏慕容帮我订做的,反正他家有专人负责打造首饰。”把镯子放回包装盒,沈斯晔十分从容地顾左右而言他。“翡翠又这么小,能值多少钱?尽管放心。” 受母亲自小教导的影响,即使是和恋人一起生活,但锦书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财政独立,或者说,是人格的独立。沈斯晔在此问题上一直态度体谅,锦书虽然没说过什么,心里对这份尊重其实颇为受用,咖啡之类的必需品总是她去超市买来。她低头看着膝上那对玲珑富贵的手镯,微微抿起嘴唇,心里终究叹了口气。 “……毕竟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能让你花钱。”微蹙起眉头,锦书看向他,眸子里漾着一丝不赞同。“阿晔,下次别这样了好么?” “谁说是你自己的事。”耳畔一声低笑。“你把嘉音当妹妹,我该怎么对令兄才合适?你哥哥的孩子叫你姑姑,叫我什么?” 锦书的脸颊上如他所愿浮起两朵红云。她鼓起腮帮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气恼的模样颇为可爱,一边要起身离开:“少这么不正经,我要回去了!” 天旋地转的下一秒,锦书发觉自己已被他压在了宽大的布艺沙发上,完全动弹不得。牢牢禁锢住她的手腕,沈斯晔好整以暇地俯身下来,干燥的嘴唇与细致耳廓几乎贴合。双手被按压在头顶,半敞的衬衣领口里露出那条红宝石链子,灼热呼吸让女孩子微微瑟缩一下,露出淡淡的受惊和不知所措。 “何锦书,你这模样简直是在邀请我犯罪。” 沈斯晔在她耳边满足地低低叹息。似乎感觉到了怀中人的些许僵硬,他微微支起身子,让自己的前额与她相触,唇间逸出一声淡淡轻叹:“现在不是时候……别怕,我不会做什么。” 嘴唇终被忘情的吻住,手腕不知何时已被放松。是出于信任抑或是别的,锦书没有刻意的反抗,终于闭上眼睛,任由清劲气息把自己深深淹没。 温存的结果是,当晚她没办法回自己公寓见玛丽了。双颊通红嘴唇微肿还可以说是吃辣椒辣的,眼角眉梢里都是“妩媚”(沈斯晔语)算怎么回事?这不等于明摆着把方才的事写在了脸上?结果只能是留在对门凑合一夜,把沈斯晔赶去睡书房。 ……虽然夜不归宿似乎更为糟糕,但总比现在就回去要好。 锦书如此自我安慰地想着,慢慢睡着。 次日早上她寝不安枕地一觉醒来,先揽镜自照确定没事,这才放心地出门去。孰料沈斯晔居然不在。毯子已经整齐叠好,盥洗室里有股淡淡的剃须水味道。没有字条也没有留言,若非他的外套还挂在这里,简直像是人间蒸发般了无踪迹,一点线索都没给她留下。 下意识地看看挂钟,还好没有迟到。 锦书怔了怔,慢慢地洗漱穿衣,去厨房煮了牛奶咖啡,做了两人份的吐司煎蛋。她不知道是时间过得快还是自己今天吃饭格外细嚼慢咽,直到她收拾好餐桌,本该坐在对面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一个上午,锦书都有些心不在焉。她的不在状态被粉嫩师兄看了出来,得到了闺蜜式的同情安慰:“别紧张,我答辩前一天还拉肚子呢,把答辩委员会当做一堆土豆就不害怕了。”他以为锦书是在为迫在眉睫的答辩担忧,特意为她带来了一支柠檬味的棒糖。 虽然忧虑未解,接收到这份心意,锦书还是不由一笑:“谢谢。” 酸味刺激着迷走神经,锦书含着糖果,忍不住翻出手机。 收件箱为零,没有回复。 她知道沈斯晔并不怎么习惯于发短信,发短信似乎只是女性的爱好。他总是用他的全球导航卫星手机直接打电话。但在以往的日子里,到了中午必然会有一条短信过来,或者是嘱咐她准时吃饭,或者是告诉她天气不好,出门要记得带伞。但今天没有。 他似乎突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锦书从来不会过问沈斯晔在干什么。打电话追问男朋友在哪里不是她的风格。她隐约觉得沈斯晔在这里似乎不止是为了陪伴她这么简单,他的工作似乎也不只是程序性的礼仪规定,但她从不会特意去问。在一起就好。 他是多少人外松内紧严密保护的对象,怎么会有事。 尽管这样确信,她的心里还是有种异样的不安。勉强捱过下午,锦书难得一分钟都没多停留地洗手离去;但在实验楼的楼梯转角,她被从下方走来的约瑟夫教授叫住了: “劳拉,我得到了通知,你的答辩安排在下个月第三个周五。” 这个消息让锦书暂时转移了注意力。女孩子睁大了眼睛:“怎么这么早?” 约瑟夫教授无奈地耸耸肩,摊手说道:“你是最早的一批。不过也是好事,早点结束你就不会这么心神不定了吧?爱情的力量还真是强大。”他看见学生骤然涨红的脸颊,宽容地笑了:“我不是说你状态不好,别担心。事实上,我认为你的论文已经达到了通过答辩的要求。” 心事被戳破,锦书红着脸点点头:“谢谢您,我会好好准备的……” 约瑟夫教授投给得意门生一个“我相信你”的眼神,甩着胳膊往上走来。锦书忙侧身避开。老头走到上面两级,忽然恍然大悟地拍着额头转身,叫住正要下走去的锦书:“差点忘了,艾伦今早对我说,她想见见你的男朋友。他最近有没有时间?” 锦书险些左脚绊在右脚上一跤摔下去。她脊背僵硬地转过身,不得不仰头看向高高在楼梯上的导师,有点结巴:“为什么……不,我是说,艾伦她……” “我们要向他表示感谢。”老头认真地说:“他推荐来的那位医生开的处方虽然奇怪,可很有用。艾伦成功地活过了新年,我想应该是吃那些草药的原因。” 是因为沈斯晔帮忙请来的老中医?锦书暗暗松了口气,连忙代为辞谢:“不用了,我想艾伦需要多休息——”“请听我说,何。” 老头语气里忽然带了一分萧索,日光灯照的他脸色有几分苍白。“艾伦很喜欢你,所以也想见见那个小伙子。你马上要毕业回国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所以,请一定要答应。” 话说到这个份上,锦书自然不能再推辞。她安慰的话还没出口,老头宽厚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楼梯转角处。他转身的刹那,锦书似乎在他湖蓝色的眼里看见了一丝水光。 本来就有些凌乱的心思,因为导师一番嘱咐而更加纷乱如麻。锦书开车开的神不守舍,好几次被险险擦过身边的司机猛按喇叭。回到楼下时,她仰起头努力地张望。但十四楼的窗子依然一片黑暗,情况与几个月前如此相似。 锦书叹了口气,无精打采地进了电梯。 玛丽也不在家,她一样是五月里答辩。锦书有点坐立不安,反复几个来回后终于决定去对门看一看。她痛恨这种焦躁不安的心情,但却无法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她又失望了一次。 黑暗侵蚀着她的心,打开灯,房间里空无一人。早上做的煎蛋还放在碟子里。黄油吐司表面早已冷却塌陷,让人一看就失去所有食欲。锦书慢慢坐倒在沙发上,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沈斯晔丢在身边的风衣。她抱起膝盖,用外衣盖住自己的身子,熟悉的淡淡肥皂香让她有种他回来了的安心错觉,稍稍纾解了她的纷乱心绪。 担心,思念。心里越来越浓的不安让她有些发冷。但这份不安却无处宣泄。 直到被阳光耀醒,锦书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盖着他的外衣在沙发上和衣睡了一夜。 颈椎有些酸痛,四肢的骨骼似乎都在无声抗议。锦书用冷水洗漱完,混沌的头脑才勉强清醒。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注意到很不好的脸色和黑眼圈,不由得懊丧的叹了口气。 希望看上去只是没休息好,而不是纵欲过度。 锦书心里冒出了这样一个怪异的念头,唇边随即浮起一丝苦笑。从一月底他回来那时开始,她就时常留宿在这边了。不管再怎么喜欢肢体接触、亲吻拥抱,沈斯晔都一直很谨慎地克制着他自己。恐怕谁都不会相信,到现在他们还没有逾越最后一道藩篱。 收拾好盥洗台,锦书微微叹息一声,走向曾经几乎专属于沈斯晔的厨房。 煎蛋是最简单的早餐,快捷而营养丰富,适合她这种学生族。锦书在做好的鸡蛋上滴了几滴番茄酱,暗红粘稠的液体流到洁白的碟子表面,缓缓蔓延开。这片红色像是一根钢针,刺进了锦书混沌的脑海,让她霍然想起了昨夜的噩梦。 梦里,她看见沈斯晔被乱枪击中。他倚着墙壁跌坐下去,得不到紧急止血救治,血从胸腹之间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坚硬的水泥地面。即使意识已经在慢慢消散,瞳孔也在逐渐散开,他依旧向着她尽力伸出手,渗出血痕的嘴角扬起一个苍白的微笑。梦里她似乎身处一个异空间,他们彼此看得见,却无法相互触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绝望占据了她全部的意识,她在梦里痛哭失声,直到把自己惊醒。 难怪她醒来时,心口憋闷窒息的像是要炸开,大概是梦里的情绪还未散去。 锦书回过神来,碟子里的煎蛋已经冷了。“……该死。”她懊恼地自语一句,把煎蛋送进嘴里,努力忽视掉淡淡的腥膻味道。但那个梦过于真实,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梦境与去年她亲眼目睹的流血场景奇异的吻合,纵使她是从不相信什么预兆之说的无神论者,心底却也泛起一丝寒意。不祥的阴云似乎笼罩了她的额头,在她心上抹出无法消散的阴影。 不敢想象,假如发现那并不是梦,她会如何。 因为找不到沈斯晔,锦书不得不含糊地应对了关心她的约瑟夫教授。结束上午的工作已经是十二点,虽然很没有胃口,她还是理智地去买了个酸黄瓜火腿三明治。酸奶似乎让燕麦面包变得容易下咽了许多,锦书不想浪费午餐时间,打开了电脑。 网上不出意料的没有新的消息。关于皇室,最新的消息是皇太后身体欠安住院治疗。而与沈斯晔相关的最新信息还是他新年时受伤的内容。那次她亲眼看着他被吊灯砸中。隔着千万里之遥,在电脑前拼命地刷新却不得要领,发出的短信得不到任何回复,那种无助感她绝对不想再体验第二次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还有一点时间,锦书顺便搜索了与殖民地相关的新闻。似乎忻都近日来不太安稳,但锦书实在无力从政经新闻里看出要领何在。似乎与她去年在那里时有所不同,依旧是抗议、冲突、各种不满的声音;国内对于执政内阁软弱政策的不满和批评;反对党的弹劾案;对于倒阁的可能性预测;锦书看的似懂非懂,正要关闭页面,目光忽然被角落里一条新闻吸引住。 那是一篇评论忻都未来可能形势的文章。重点不在于形势如何,而是撰稿人对于未来榄城政坛上可能的政治新星的预测。十数张照片下配有国语和当地土语的姓名、年龄,各个未来新秀们都显得意气飞扬。最上面的一条个人简介内容最长,但没有配照片。 卡玛利塞?辛格,二十九岁。就读于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 锦书在电脑屏幕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惊讶的脸。 仔细阅读了这条简介,她只能确认这个辛格就是她认识的那一个。他出身于忻都北部地区的贵族,是家中的长子。她在榄城时,街边灯箱上时常能看到那家公司的名字。再想到桑蒂亚父母对他的毕恭毕敬,想到在半戒严时来接他的高级汽车,想到他曾不经意提及家中要到纽约来谈的生意,锦书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荒谬。 那么他为什么选择弃医从政,似乎有了解释,却也更令她困惑。辛格一贯为人低调,想必很讨厌被挂在新闻报纸上,所以网上甚至没有他的一张照片;这样的孤清性格,如何应对复杂的政坛? 在踏进实验室污染区的瞬间,锦书模糊地想,自己大概真的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下午,锦书很快就从实验室工作区溜了出来,并给自己找了个整理论文的合理借口。或许是为了私心想把手机放在身边,能够随时接受信息;但是没有。她的手机安静的好比喷发前几百年的维苏威火山。 当她得知自己有访客时,顿觉十分意外。平常鲜有人以此途径找她,她的同学总是不客气地直接打她电话。甚至顾不得脱掉白大褂,锦书匆匆跑下楼,用不打扰到别人的最快速度推开了会客室的门,微微喘着气问:“请问是——” 眺望窗外的黑衣女郎缓缓回身。略带探究审视的目光落在锦书脸上,女郎对她微笑着伸出手:“何小姐,幸会。” 纵使心里满是疑惑,锦书也不得不在心底赞叹一声。面前的高挑女郎约莫二十四、五岁,煤玉光泽的波浪长发散在背后,五官轮廓清晰鲜明,线条流畅宛如一尊完美的希腊式雕像。干练潇洒的妩媚,一串璀璨的粉色碎钻从她耳畔夺人眼目地垂下,却不至于夺取外人对她的第一印象。锦书平息了一下呼吸,也伸出手:“幸会。”她确信自己没有见过眼前的女郎,是以态度很是谨慎。 “何小姐想必在疑惑我是谁?”女郎微微一笑,“我叫傅颐之。” 锦书静静看着她,并未多言。傅小姐看了看锦书朴素到极点的打扮,微笑起来:“何小姐自然不知道我是谁。我啊,曾经差点成了皇储的未婚妻。” 锦书倏然睁大了眼睛。傅小姐莞尔道:“何小姐不用紧张,那不过是当年家里长辈的一句玩笑话,那时候我们都小,不算数。”她颇有兴趣地看看锦书身上的白大褂,问道:“你这是——才从实验室出来?” 定下神来,锦书微笑:“去污染系数高的区域要穿正压防护衣,这是在外面穿的衣服。”她瞥了一眼壁上的挂钟。“我下个月博士论文答辩,自由支配时间只怕很紧,请傅小姐见谅。” “原来还是女博士啊。”傅小姐脸上笑意加深,越发显得艳光照人。这一瞬间让锦书觉得傅小姐像是只正玩弄着绒线老鼠的美丽猫儿,既坦率,又危险,又骄傲。“真不简单,我当年也只是拿到了工商管理和经济学两个硕士学位罢了。他那人癖好奇怪,喜欢的总是读书好的职业女性。何小姐可谓正是投其所好,难怪殿下对你非同寻常。” 锦书微微蹙起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见她如此做派,傅小姐终于不再绕圈子,含笑道:“说了这么久,也没有自我介绍。我如今是谢氏家族企业董事长助理,主要负责对外联系,企业的慈善捐赠也归我处理。殿下二舅父渊之先生的夫人,是我的姑母。”挽了挽披肩,傅小姐轻轻叹息一声:“这几天都没见到殿下,何小姐着急了吧?” 她笑着摇了摇头,耳畔的钻石在午后阳光下煜煜生辉:“殿下他,现在在我家。” 72彼之蜜糖 “两杯当日咖啡。” 不一时大大的马克杯端了过来,锦书接过其中一杯。“傅小姐请。” 这是学校附近她常来的一家咖啡馆,自然不会高雅到哪里去。傅颐之看了眼灰色的粗瓷杯子,皱皱眉头,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锦书神色平淡地喝着苦涩的咖啡,到现在都有点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耽误宝贵时间来坐在这里,还能如此淡定。 傅颐之端坐在桌子对面,目中若隐若现有一丝兴趣。“你都不问他在我家做什么?” 锦书放下杯子,摇了摇头:“只要确认他没事。我不会干涉他的工作。” “何小姐果然是口气不小。”傅颐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锦书,唇边溢起微妙笑意。“自古锦衣多薄幸,你知道这个道理吧?远的不说,看看当今两位皇后,还有苏家大小姐――如今她是我表嫂了。前车之鉴在此,何小姐怎么信心就这么足?” 锦书也微笑。“我自信与他的交往比傅小姐要深,对他了解的多了,自然会有这种信心。人说交浅言深,傅小姐与我第一次见面就能提醒我这么多,倒要道一声谢。” 侍者在这时端来她点的一碟||乳|酪蛋糕。锦书拿过刀叉,淡淡地说:“比如傅小姐平常自然不会来这里;我常来是因为他们蛋糕做得好。道理一样,他对我比较特殊,大概也是个人口味原因。傅小姐为什么认为一个人的品味会忽然改变?如果要期待这种可能,不如先逼他去吃一份苦瓜试试,看能不能成功。” 听到她这一口气说完的话,傅颐之反而笑了。大概是看出她眼底一丝惊讶,傅颐之终于笑出声来。“这半天你都没看见我的订婚戒指?还真是关心他啊,别的什么都不注意了?” 果然,她挺秀的中指上已经闪烁着一枚光华灼灼的钻石。所有的敌意在一瞬间落潮般消失,锦书微微松了口气。她实在不喜欢莫名其妙的与人为敌,尤其这位傅小姐的干练气质颇似堂姐何凌波,是她很欣赏的类型。傅颐之笑吟吟坐直身子:“何小姐请见谅,刚才只是试探一下你的虚实。本来还想再吓唬你几句,见你这么可爱,连我都不忍心了。” “……二十五岁的女人被评价是可爱,不算是什么恭维吧?” 傅颐之大笑道:“这话说的,我比你大!我比你家男人都大一岁!”她喝着自带的高级瓶装水,笑的洒脱又狡猾:“至于我是怎么听说你的,就不要再追问了。这跟你家男人没关系。你男人还是比较守口如瓶的。”她一口一个“你男人”的大咧咧称呼,让锦书的腮上有些发热,好像却也不是羞恼。 “放心,你男人他这次没危险,只是先期磋商,为的是给以后的谈判做准备。”傅颐之对镜看了几眼,合上化妆包随口说道:“至于别的,就不是我能说的权限了。不过你放心,他没几天就能回来,现在只是不方便与外界联系而已。” 有了傅颐之的话,锦书莫名的心安了许多。虽然没有足以证实事实的证据,但她直觉觉得傅颐之并没有骗自己。她对于别人的善意与否向来很有直觉。安下心来,工作进度就提高了不少。把提交答辩的论文交给老头之后,她还得到了几天难得的闲暇时光。 接到电话,得知嫂子唐嫣顺利生下一个女婴时,锦书由衷的觉得高兴:“她叫什么名字?” “还没想好。”何江天在大洋那边无奈地咳嗽一声。“对了,小嫣让我谢谢你送的长命锁。做工那么好,花了不少钱吧?” 锦书干笑:“还好,还好。”她迅速转移话题,偷笑着问:“哥哥你有没有休产假?” “……我老板给了我一个月带薪假期,但他让我一恢复上班就来美国出差。”何江天无奈道,“我说妹妹,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刁钻了?我记得你明明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锦书挂电话后默默想,这大概是不变的真理。 唐嫣的家庭虽然早就移居海外,家里却还一丝不苟地遵行着传统习俗。因为孩子是非常健康的顺产儿,洗三和剪胎发的仪式得以在家中举行。锦书事后看了哥哥传来的照片,婴儿软塌塌的眉目中已经隐约可以看出父母的影子,将来必定也是小美人一只。小丫头系着朱红的五毒肚兜,粉嫩手腕上戴着翡翠银手镯,可爱到像是年画娃娃。她哥哥一手抱着闺女一手揽着老婆,笑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何家爹妈如今成功升级成祖父母,自然乐不可支。锦书给母亲打电话道喜,听着她话里话外喜气洋洋、一时这样筹划一时那样安排,细致周到无微不至,简直要嫉妒起小侄女来。 “对了,小锦?”何夫人忽地把锦书叫住,“你送给囡囡的那个长命锁……” 锦书心里一紧:“怎么?”她定了一下神,故意以退为进地问道,“质量有问题?” “不,是我总觉得有几分面熟……”何夫人沉吟着,“是在国内买的?” “美国能买到什么像样的东西?托朋友在国内订做的,具体我也不清楚。”锦书半真半假地说,“也许妈妈你是看见过类似的工艺呢。” “我是觉得那几块翡翠眼熟……像是从你外祖母家出来的。”何夫人的话里有一丝迷惑不解,“我祖姑曾经被选上了王子妃,可还没大婚就病故了,聘礼就留在了我们家。我是记得那里头有些成色好的宝石的……”她微微叹了口气,换了话题。“这些年你外祖母家式微了,有什么流落在外也不稀奇。跟你说你也听不懂,罢了。你论文准备的怎样了?暑假有时间回家么?” 说者无意,锦书却是听出了一身冷汗。沈斯晔是从哪搞到的这份礼物她不得而知,但想必与那几家关系盘根错节的大宅门有关。她只知道母亲对宝石颇有研究,却没想到慧眼如此,险些就露了馅。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式微的大家族想必有不少故事,话说回来,母亲当年为什么要嫁给只是一介白衣书生出身清寒的父亲,父母为什么宁可几十年驻在海外,对锦书而言都是一个未解之谜。如果套用她前些天终于看完的红楼梦,那么吴家似可比之贾府。她也有两位舅父、几位表姐妹、一位据说如宝如玉的表弟,自家爹娘与林如海贾敏夫妻竟然略有相似,那她自己岂非就是黛玉的身份?锦书想到这里,不由哑然失笑。 她既不是失怙孤女,也没有寄人篱下,父母健在还有哥哥,已经比黛玉的境地要强了太多……更何况,又哪里有美玉无瑕的宝二爷和宝姐姐呢。 夏天快要来了,锦书去超市买了新鲜大樱桃回来,还在车里就忍不住吃了几颗。她把樱桃洗干净盛在水晶盘里,留给玛丽一碟子,自己端着剩下的准备去对门。不知为何,在那里她总会觉得稍稍安心。 房间里还是她收拾过的老样子。锦书叹了口气,走到窗前去给沈斯晔养的天竺葵浇水。天竺葵的花朵依旧未谢,半点都没有因为主人不在而萎靡的迹象,生机勃勃的让锦书气馁。锦书慢慢湿润着它根部的泥土,好没意思地轻声自语:“你这没良心的花……” 她在这时听到身后的门锁喀一声轻响。 锦书的脊背一僵。清朗声音在身后响起:“咦?这是你买的樱桃?”她听见他熟门熟路地走近,声音里是如释重负的轻快愉悦。“想我了吧?” 锦书紧紧攥住喷壶手柄,掐的自己掌心刺痛。视野似乎模糊了,她觉得自己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咬着牙没有回头。熟悉的温暖从身后靠近,沈斯晔搂住她的肩膀,亲昵地把下颌放在她肩上:“这几天没回来,你自己一个人没害怕吧?我可是事一了就赶回来了……你怎么不说话?” “――沈斯晔你这个大混蛋!” 仰头瞪着因为此语而有些惊讶的男人,十天来的担忧不安此刻倏然放松,竟似抽干了她的全部力气。“你为什么半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就算告诉我你有事也好!一点消息都没有,害我以为……你……” 锦书哽咽了一下,有水滴从面颊上流过。她觉得腰上的手臂似乎紧了紧。 沉默一会儿,他低声说:“那天我走的太匆忙,你还没睡醒。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担心。” 国内政坛如今风雨飘摇,艰难的磋商之后谈判好不容易才得以重启,这十天他被隔离在一处郊区庄园与忻都几方势力反复扯皮,为防止泄密,所有通信都被切断。他留下了一组安保人员暗地里保护锦书,是以虽然心怀思念,并不担心她会有危险。他却没想到,锦书会为他焦虑担忧至此。 以往他把工作与她完全隔离开,或许也未必那么正确。 因为先期谈判已经结束,温存与安慰过后,沈斯晔便粗略地向锦书解释了他过去的十天。倒不是他不够开诚布公,有些细节,他觉得锦书不知道比较安全。锦书安静地倚在他怀里,听着这些仍可算作机密的话,很聪明地一言不发。眼波交会时,他便知道她懂了。 “你呢?这几天没遇到什么事吧?” 锦书摇摇头:“我哪里都不去的准备答辩,怎么会――”她忽然抿了抿嘴,抬眼似笑非笑看他:“你怎么没告诉过我,你差点有过一位未婚妻?” 沈斯晔反倒一怔,茫然反问:“什么……未婚妻?” 看他表情真诚不似作伪,锦书越发肯定傅颐之说的话不假。“是么?傅小姐也不是?” 沈斯晔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不由啼笑皆非的吐出一口气。“……她逗你玩的。我只让她来告诉你我没事。她还胡说八道些什么了?” 锦书笑:“没有,她只说几乎成了你的未婚妻。” “那时候我们都才八九岁!不过是舅母们开的玩笑,她也拿来逗你……”沈斯晔恼羞成怒,仰天长叹:“好好好!傅颐之,我跟你没完!” 锦书扑哧乐了。她敏感地觉察到了沈斯晔对傅小姐态度的不同,那更像是对待姐姐和损友的态度,轻松且能信任;否则他大概也不会特地请她来传递消息。 “傅姐父母早逝,她在谢家跟着我舅母长大。”沈斯晔哀叹了一时,老实地向锦书解释道,“老太太很喜欢她,一直出资供她念书。现在她在企业里身居高位,也是我外祖母的私人秘书,身份半公半私,做起事来要方便很多。” 傅颐之去年与皇太后的侄孙订婚,婚期定在今年九月。她身后连接着皇太后和皇后的母族,八面玲珑又不失真率,到了成为顾少夫人的那时,她或可成为锦书在宫廷里的一大助力。锦书的背景过于单纯,但单纯之外又颇为复杂,让他不得不为她未雨绸缪。 沈斯晔的大舅父刚刚从陆军部参谋总长的高位上退休荣养,半军方半民间的背景,来先期谈判恰好合适。傅颐之身为企业高管,也参与了基建捐赠环节的谈判,签完定向协议就无所事事。沈斯晔困在谈判所与世隔绝,只好委托傅颐之来看看锦书。那时候他可没想到,傅颐之会在这种关头上也阴他一把。 而未婚妻的说法,其实也未必完全是笑谑。至少三四年前他去探望外祖母,老太太还半开玩笑地要把颐丫头说给他。毕竟傅颐之有着浓厚的谢氏背景,与他又没有血缘关系,对谢家而言是个很不错的计划。一屋子的舅母表嫂们笑着打趣他们,他与傅颐之的目光一碰便各自移开。看似是不好意思,其实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近似于恶心的表情。 ……不管是什么人,大概都很难对从小一路互掐起来的损友有什么意思。事实上直到今天,傅颐之都还不忘随手给他挖个坑。沈斯晔搂着锦书懒洋洋坐着,一时哭笑不得 73昨日今朝 “小锦,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沈斯晔从门外走进来,脚上还踩着兔子拖鞋。锦书从台灯下回头笑笑:“哪来的?” 他把信封递给她,顺势倚在书桌边捧杯浅饮:“不知道,咱们的信箱里一堆账单,我就没仔细看。” “希望是录用通知。”锦书嘀咕着剪开信封,抽出一张淡金色信笺。沈斯晔瞥到某个熟悉的水印徽章标志,眉头隐隐一挑,也凑过来看。锦书看得有点没头绪,他却一眼扫到了关碍。 “你给昭阳慈善基金会捐款了?” “……去年从榄城回来之后捐的。”锦书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我给一家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9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9部分阅读 我给一家杂志写过几个月的科普专栏,当时刚好收到一笔稿酬。居然还会有回信?我都快把这事忘了……” 沈斯晔不答。从锦书手里抽过信笺,翻到下一页再递给她:“这里还有我哥亲笔签名。” 靖王沈斯煜从去年开始担任昭阳慈善基金总裁,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他干的很不错。榄城事变之后的一段日子里,他天天熬夜尽心尽力地处理各种赈灾事项,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新任总裁实行了一项新政策,每笔捐款的感谢信都要亲笔签名回复。 说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也好,至少他能确定,兄长并不负他血脉里的流淌的骄傲。 在新世纪的今天,皇室成员所要承担的绝不仅仅是荣耀。包括社会责任和公共形象在内的义务,恐怕才是更重要的部分。锦书的专业无疑能让她得到民众的接受。她的淡然的邻家女孩气质或许不足以让保守派满意,但是…… 沈斯晔低头看了一眼重新埋首于论文的锦书,她用一支圆珠笔随意挽着头发,沉吟着在纸面上写写画画,灯下的神情专注而安静。他克制住自己想去抱她的冲动,端着杯子悄悄走开。 现在毕竟是一个与过去不同的崭新时代了。 次日锦书依旧是早早起床去实验室。她还有两周时间可以用于准备答辩。她坚称并不紧张,沈斯晔听了只付之一笑。轻描淡写的早安吻后,锦书匆匆走了。 为自己泡了一壶春茶,沈斯晔端着杯子坐到窗下,将一份起草完毕待审阅的文件摊在膝上。上午时光一向能颇为悠闲自在的度过,虽然得到了所谓的摄政头衔,但他的生活与以往并无太多不同。而且因为肩负了秘密任务,需要露面的公众场合反倒少了很多。但九点钟他居然接到了锦书的电话,让他颇为意外。 理论上说,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实验室里。但沈斯晔从来不是理论派:“小锦?” “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可能要回来的晚一点。”锦书平静地说,但他还是听出了一丝慌乱的波澜。“为什么?我都炖上莲藕排骨汤了。” 他听见锦书似乎咽了下口水。“……我哥哥来了,要和他一起出去。阿晔,我……” “那就好好玩。”沈斯晔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汤我给你留着,可以当夜宵,好不好?” 锦书感动的快要哭了。又安慰并勉励了她几句,沈斯晔终于挂了电话。 到这时,他才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的万里云天。 某种意义上来说,锦书甚至比他还要保守。至少如今他的家人大致都知道了他有女朋友,只不过在装不知道;但锦书却把他们的相恋对亲人瞒的严严实实,一滴水都露不出。未来的岳父是位工党成员,沈斯晔熟读过他的著作,自然能从字里行间猜测出来何麓衡对于君主制的看法是怎样的。各种蛛丝马迹前因后果串联起来,不由得让他只想叹气。 办法也不是没有。能否皆大欢喜,就要仔细筹划了。 沈斯晔索然无味地喝了口越洋而来的明前龙井,把目光重新落到枯燥的法律文件上。 这一坐下就是不知几个小时。 直到听到礼貌的敲门声,沈斯晔才恍觉脖子酸痛不已,不得不摘下眼镜捏了捏颈椎。思索着这是哪家网站的送货,他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两个男人一里一外对峙着,大眼瞪小眼。 门外提着几个纸袋的年轻男子呆了一会儿,尴尬地用带着德语口音的英语问:“这是……何锦书的公寓?我想我可能走错了?” “她住在对面。”沈斯晔刚松了口气就警惕起来:“你是……” “真对不起!我把地址记错了,以为她住在这一户。”年轻男子连忙向他道歉。大概是被方才“妹妹家里居然有个男人”的误解震撼不浅,精明气质还没外露就被扼杀了。“我是她哥哥,从德国来出差。她说室友在家,所以带了点东西给她。” 他听见了一卷书掉到地上的声音。 沈斯晔很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弱点,但今天破了例。盯着何江天,他露出一个生硬的微笑:“……何先生,久违了。” 毫无疑问,眼前这个腰圆了不止几寸的人就是去年遇到过的何江天。男人结婚后为什么都会发福?倘若何江天还是去年那样线条利落棱角分明,凭自己良好的记忆力,沈斯晔自信能第一眼认出来;那样的话,他何至于让自己沦落到无法主动的境地。 至今为止,他见过两次大舅子,每一次都比另外一次更尴尬。 何江天茫然的目光透过眼镜片落在沈斯晔脸上,逐渐有了清晰焦距。干练的律师眼底浮起不可置信,像是要打破自己的不好预感似的,他紧紧盯着沈斯晔:“不好意思,以前有幸见过阁下?” 意识到问题所在,沈斯晔无语地把拿在手里的眼镜架回鼻梁,伸指一推。 他不知道自己戴不戴眼镜的气质有何区别,但何江天颇为明显地悚然了一下:“……伦敦?” 沈斯晔好心地提示:“还有苏慕容和物权变动论。”然后他很郁闷地看见何江天低头看了一眼能显示万年历的高级腕表。确认没有时空错乱后,何江天挤出来的微笑比他刚才还要僵硬好几倍:“……真是失礼了,殿下。” 作为同行,沈斯晔绝不相信他还没有某种猜测。两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了一小会儿,沈斯晔建议道:“不如来我这里坐一会?她的室友似乎出门去采购了。” 何江天锐利而狐疑的盯着他。看出他想问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沈斯晔不由叹了口气,再次邀请:“请进来坐一坐。” 把一言不发的何江天请到沙发上坐下,沈斯晔转身去泡茶,借以稍稍缓解自己有些莫名的紧张。果然不负他律师的敏锐,何江天皱着眉头接过茶盏,半点喝茶的意思都没有,毫不客气地开门见山: “殿下,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想我也不需要知道。但我希望了解,您和舍妹是否正处于某种关系状态?” 他大舅子是一位真?律师。沈斯晔一紧张,法言法语就自动冒了出来:“自然人之间以精神利益交换为目的适用无因管理的权利义务关系。” 能冷死人的沉默。 沈斯晔似乎听到有一群乌鸦正分高低声部唱着歌从窗外排队飞过。 何江天露出的表情很复杂,看上去他快要被气笑了,可是他并没有笑。“你在追她?” 考验的时刻到了。这时可不是饶舌的时候。沈斯晔老实的承认道:“……我正在追求永久共同合法生活的目标。” 何江天连茶都忘了喝,他死盯着沈斯晔,几乎是一字一句的问:“你还想把小锦娶回去?” 沈斯晔苦笑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对于入赘并无意见。”又是一次偷换概念,但谈话双方显然都没在意。何江天眉间拧成一个川字,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面前的人,像是在心中扫描对方有无劣迹。彼此沉默了一时,何江天终于启口道:“小锦呢?她怎么想?” 沈斯晔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她对我也持有同样的感情。” “她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们,家父家母也不知道。”何江天颇为不赞同的摇头说,“这样隐瞒,难道你是为了日后摆脱这段关系的方便?” 天上没有六月飞雪,沈斯晔觉得自己要冤死了。“我想她是担心家人的反对。令尊当年有机会参加工党组阁,我又有这种身不由己的身份,她会担忧,也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示弱和示好总是有必要的,他想。“小锦是我希望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我想我也能保护好她……” 可是这种干巴巴的请求真的半点感动作用都没有。沈斯晔发现自己素日的能言善辩似乎失语了,临场状态非常糟糕,他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电锅滴滴响起来,暂时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沈斯晔如逢大赦地匆匆起身去关火。在厨房里,他才觉得自己手心竟然出了点汗。 面对着对宝贝妹妹有非分之想的小子,何江天连敬语都懒得说了。“你会做饭?” 从开放式厨房踱步出来,沈斯晔微微叹了口气。“我在英国八年,不会做饭怎么活得下来。锅里还给小锦煮了汤。她月底答辩,中午经常只啃面包,我怕她会营养不良。” 他已经不期待自己会留下什么好印象了。但很意外地,他看见何江天眼底有一丝触动,再次开口时已经不那么生硬:“那小锦呢?她愿意放弃如今的事业跟你回国?” 这句问话又狠又准地戳中了沈斯晔的痛处。“……除了事业,我会尽我所能的弥补给她。” 他有些疲倦地垂下眼,低声说道。“我大概是要牵累她了。请您和您的家人原谅。” “去年榄城生变后我第一时间赶过去,其实是为了找她。在找到她之后,她答应做我女朋友……我想,我大概也很自私,不顾一切的想把她留住。不知道她将来是否会恨我,但至少我绝不会后悔这样做。” 看着对面露出一丝叹息的青年,何江天终于露出了惊愕神色。 “我到现在一直克制着没有碰她,是因为太珍视她了。”沈斯晔看向惊讶无语的何江天,微微苦笑起来。“何先生,我和小锦目前仍是纯粹的精神恋爱,尚未更进一步。” 或许是终于被触动了心底的某个角落,何江天沉默良久,淡淡说道:“按理说我不该干涉锦书的个人生活,我毕竟只是她哥哥。但小锦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谁都希望她能过得好。” 何江天看了眼严肃端坐的沈斯晔。“――倘若小锦自己心甘情愿,那我无权说什么。但我想亲耳听她确认这一点。” 沈斯晔连忙点头。 “至于将来,她是太子妃也好皇后也好,我都不管。”何江天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底的冷意与他温和外表颇为不衬。“锦书从小环境单纯,她根本不懂怎么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很难成为殿下你的助力。新鲜感过去之后,你可能就会厌倦了她,到那时,你让锦书何以自处?” “人际关系我会处理,我是要娶妻,不是要聘请助理秘书。”沈斯晔无可奈何地笑笑。“小锦是我希望能一生守护的人,至少到我能预见的未来,我绝不会始乱终弃。” 更多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了。何江天用他那双与锦书颇为相似的眼睛定定看住沈斯晔,像是要看出他的话是否出于本心似的;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移开目光。 “我的意见对小锦来说可能并不重要……但家父恐怕会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 “所以我在等待合适的时机。”沈斯晔苦笑道,“令尊的政治观点我很清楚,但那和我喜欢小锦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让锦书留下遗憾,所以恳请您暂时对令尊保守秘密。” 何江天锐利地看了他一眼:“还要保密多久?” “至多到今年年底。”沈斯晔回想起临行前祖母对他说的话,目中就落了一丝无奈。“您大概也能理解,我现在正被家里逼着结婚。到年底已经是我争来的最大空间了。无论如何,我想让她毕业工作后再议婚。” “……那时候,我自然会上门向岳父大人负荆请罪。” 约了与哥哥七点钟在实验楼下见面,锦书打着呵欠准时出门下楼。看清哥哥身边的沈斯晔时,她的半个呵欠被硬生生吓了回去。气流呛得她咳嗽起来,锦书心念一转,立即咳得越发剧烈,借以稍稍化解尴尬,以及为自己争取一点理解现状的时间;但没等她想明白这两人是怎么掺和到一起,已经有人轻柔地拍上了她的背为她顺气。 她抬头看,是哥哥。 何江天左手拍着妹妹的背,右手递来纸巾,埋怨道:“谁让你跑这么快的?咳嗽也是活该。”话是责怪,语气里可半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余光看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的沈斯晔,他从容地笑道:“小嫣让我问候你,说谢谢你的礼物。” 被哥哥不着痕迹的挡在身后,锦书只好顺着他的话问:“……宝宝起名字了么?” “爸给起的小名是田田。”提及宝贝女儿,何江天的眉目间总算柔和了不少。“取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大名是一个‘霖’字。德语名是她外婆选的helena。你觉得怎样?” “都很好啊。”锦书笑了,“很干净的名字,也蛮可爱……我们去哪里呢?” 沈斯晔在一边欲言又止。 “今天我请客。”何江天留意到沈斯晔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笑了,亲密地伸手揉乱妹妹的头发,“市区有家非常不错的法国菜,以前我都在那里请客户。怎么样,想吃火焰薄饼么?” 一路上,锦书都被哥哥的各种话题缠住了。沈斯晔被扔在后座独自坐着,居然一句话也没能说上。他看着前排不断与锦书说笑的何江天,不觉心底里叹气。 这是要隔离他和锦书?何江天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将来去谒见岳父母会是怎样。 正在默默盘算,锦书忽然从前座回过头来看他,明亮的眸子在光影暗淡的车厢里闪烁。她的眉尖微微蹙着,淡淡的忧虑之色溢于言表。沈斯晔心底一软,忍不住想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可没等他触及柔滑肌肤,何江天忽然猛地一踩刹车! 他看向后座上没系安全带以至于撞到了额头的皇储,冷静地微微一笑 74此世 ——教授夫人艾伦的病,恐怕是不太好了。 这样一条秘密的消息在实验室里令人不安地悄悄流传着,没有人敢于去求证。老头在上班时从不多提私事,也没有再把诊断报告带过来。但锦书对气氛总是格外敏感,她几乎可以确认那条消息并非流言蜚语,大概是事实。 虽然是医科生,但锦书从没看透过生离死别。周末她去探望艾伦,看见老太太昔日红润的面颊已然凹陷苍白,几乎就要当场落泪,反倒是艾伦安慰她不必难过。 “不过,怎么没见到你的男朋友?”艾伦开玩笑地说,“难道是他害怕医院?” 锦书狠狠一咬嘴唇,微笑道:“他小时候经常被迫补牙,大概是害怕消毒水味道吧。” 这时医生进来询问情况,锦书便暂且避出门外。她走到走廊一角,立即翻出手机拨号,手指急促的甚至开始颤抖。三声鸣音后,电话被接起来。沈斯晔的声音是让她安心的沉稳:“小锦,怎么了?” “你现在方便么?”锦书顾不得解释,急急说道,“阿晔,你能不能尽快来麻省总医院?” 沈斯晔顿了顿,并没有多加追问。“把详细地址发到我手机里,我马上下楼。” 他在四十五分钟后赶到楼下。似乎得到了额外的力量,锦书拖着他加快脚步,疾速的行走让她的秀丽双颊微微泛起红晕。沈斯晔低头看了锦书一眼,谨慎地问:“是……你师母的病?” 锦书匆匆点头:“艾伦想见见你。”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已经是肝癌晚期。医生都放弃治疗了,全靠杜冷丁才能保持清醒。”她这时才注意到沈斯晔穿的衣服相当得体,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探望病人的事实。他的细心总是比她的想象走的更远一步。沈斯晔闻言沉默下去,只有力的捏了捏她的手。 “到了。” 锦书站在门外深深呼吸一下,用手往两边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命令自己,要笑。 “艾伦你还醒着?太好了!”她轻捷地含笑走进病房。“看,我带他来了。” “哦?”艾伦很有兴致地戴上老花镜,沈斯晔站在锦书身后,礼貌地欠身,由着已经消瘦不堪的老太太端详自己。艾伦仔细看了半日,疑惑道:“我总是觉得你很眼熟。” “我以前曾经来过波士顿,可能在哪里见过您。”沈斯晔走近几步,微笑着用英语回答:“我知道您一直很照顾劳拉,请接受我的谢意。” “一个女孩子独自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上学,很不容易。”艾伦眯起眼看着床前气宇轩昂的青年人,虚弱地微笑:“孩子,你要对她好一些。” “向上帝发誓,我会一生守护她。”沈斯晔微微动容的说。他在病床边半蹲下,好让艾伦能平视自己。“希望您能早日康复……劳拉说,她喜欢吃您做的馅饼和火鸡。” 艾伦笑了。“我已经把菜谱写下来了。下一个感恩节吃到它,也许你们会想起我。” 沈斯晔听到身后的锦书匆匆出门去的声音。他似乎还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抽泣。艾伦伸出枯瘦的手,慢慢放在他的手上,蓝眼睛里充满慈爱:“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斯晔只犹豫了一瞬间,轻声回答。艾伦温和地笑了。恰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沈斯晔以为是锦书,却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位有着典型美国人特征的白发苍苍的老先生。 他立即猜出了来人的身份。锦书的博士论文导师,埃德加约瑟夫教授。 艾伦难得的兴致和精神都很好,笑着招呼丈夫:“埃德加,来看劳拉的男朋友!”沈斯晔忙起身来,却在看清老先生的相貌时怔住了。 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小。 锦书的导师,就是去年他回国险些遇到空难那次,前排那位去中国探望孙子的老先生。 约瑟夫教授虽然年近七十,精准记忆力可半点没出差错。几乎同样是在第一眼认出了他,老头的眼里竟有一瞬间恍惚。笑着解释了事实、听取了艾伦恍然大悟的对上帝的感谢,老头低头吻了吻已面带倦色的妻子的额头:“亲爱的,我想你需要休息了。” 带着沈斯晔走到病房外面,约瑟夫教授终于露出了深深地疲惫。 他阻止了有些欲言又止的年轻人,淡淡说道:“你是不是克拉莉斯博士的侄子?” 沈斯晔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只得点头:“……是的,她是我的姑母。” “我曾在杂志封面上见过你的照片,皇储殿下()。”约瑟夫教授叹道,“我只没想到,飞机上那个勇敢的军人是你。以及,你竟然是我的学生的男朋友。” 沈斯晔一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 “没有必要向你隐瞒什么,我想。”教授疲倦地笑笑,湛蓝目光盈满沉沉的悲伤。“也许你已经知道,我曾经希望与克拉莉斯结婚。但你的家人认为不能把公主嫁给外国人。于是我回到我的祖国,娶妻生子,再也没见过她。我曾经以为我将再也不会见到一个皇室成员。” “……不管怎么样,很感谢你能来看望艾伦。” 他拍拍轻微不安的沈斯晔的肩膀,拖着疲惫步伐缓缓离去。 十天后,艾伦在麻省总医院溘然长逝。临去前,她安详地握着丈夫的手。 约瑟夫教授的学生们全部参加了葬礼。他以前的学生也回来了。葬礼上有一位陌生的女性出现,一身黑衣的她也是白发苍苍,却无损于气度的馥郁高华。全程中她始终坚持站着,未曾与任何人交谈。有几次她像是要晕过去,是传说中的“劳拉的男朋友”扶住了她。葬礼结束后,她默然离去。 沈斯晔将姑母送出墓园门外,才转身慢慢走回来。 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墓地,鸟儿在十字架上跳跃啁啾,油漆有的已然斑驳脱落。阳光很好,是全然不顾人心情的光明灿烂,照耀着迟迟春日的绿草如茵。宾客已逐渐散去,他远远的看见了立于草地里的锦书。 黑色长袖连衣裙,黑色皮鞋,黑色发带,及踝裙装哑光立领排扣的设计,让她几乎像是修道院里发誓终身不嫁的修女,连头发也盘成了略显老气的圆髻。微微红肿的眼睛大概是黑白之外唯一色彩,窈窕的身段和年轻的面庞,却是这沉闷中的一道光。 沈斯晔踩过草地向她走去。阳光明媚到让人有些恍惚。锦书一手提着裙摆,抬手微微遮了遮眼帘。太阳被薄薄的金色云彩捧起来,仰起头连风里漂浮的花粉颗粒都看得清楚。阳光像是连接人间与天国的无形桥梁,指引着通往永恒的方向。 艾伦走的很平静,几乎没有任何痛苦,从新年能活到现在更是一个医学上的奇迹。逝者已矣,像是得到了某种启示或领悟,锦书悲伤之外反觉沉静的安心。微甜清爽的青草香在安眠之壤的空气里浮动,魂灵在宁谧中似乎能得到净化和洗礼。悲痛因平静而略略减少,她半跪下去,小心地捡起一束倾斜的白百合花,放在素净简洁的碑文下。 我的妻子、朋友、支持者和挚爱的人。 锦书不得不深深吸了口气,压住了瞬间的泪意上涌。身后有熟悉的温暖靠近,将她揽在怀里。锦书依旧跪在草地上,只向后微微倚了倚。 不需要回头,她也能够知道他一直在。这种安心让锦书几乎落下泪来。 与教授和他的家人道别,锦书静静走出墓园门外。 身上黑衣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有些发热,她解开一粒领扣。沈斯晔看了她一眼。衣冠不正的嫌疑让锦书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轻声解释:“温度有点高……” 沈斯晔看出她的轻微赧然,莞尔道:“袖子上不也是一排扣子?不如解开卷起来。” 他可以发誓自己这么说是单纯的善意建议;但当他意识到锦书很难以己身之力解开肘后纽扣时,已经晚了。遮蔽肌肤的黑衣象征着保守和禁欲,那解开它呢?锦书有些不敢再想下去。安静而微妙的气氛里似乎漂浮着一层不确定的暧昧和彼此试探,静到连风拂过树叶都清晰耳闻。她微微别过有些发烫的脸,提起长裙尽力快步走开。知道身后有目光一直追着自己的背影,某种渐渐觉醒的觉悟却让她没有勇气坦然回头。 不管心里怎么想,在墓园门口胡思乱想某些东西都太不应该了。 等她接到系秘书传来的书面答辩通知时,锦书总算明白了这几天隐约觉得不对的是什么。她一直在用星期计算时间;但当她查阅日历时才终于意识到,嘉音的生日快要到了。承华公主十八岁的生日,就在她答辩的前二天。 没办法参加了。锦书有点歉意的想。晚上回家她对沈斯晔说起这件事,还是觉得遗憾。 沈斯晔放下报纸,安静地看着有些苦恼烦闷的女孩子,听她抱怨实验室各种麻烦;锦书说的口渴,抢了他一杯锡兰红茶喝,喝完皱着眉毛叹气道:“怎么这么不巧?要不然还能聚一聚。” 沈斯晔笑了,眸子在灯下焕出明亮光彩。“你的室友烤的蛋糕,我记得的确很好。” 你关心的就是这个?锦书瞪他。 玛丽的答辩安排比她还要迟几天,出神入化的蛋糕想都不用想。她喜欢熟悉的人聚在一起的温暖,聊以治愈被艾伦的去世和论文答辩摧残到无比脆弱的神经。可眼下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嘉音是个十分明朗活泼的孩子,精灵古怪聪明伶俐,一贯是他们各种聚会上的开心果;锦书并且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沈斯晔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嘉音至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有很多玩伴,与同学关系也好,可是似乎却没有真正知心的朋友。即使是保持着每周与嘉音一次见面频率的沈斯晔,也抱怨过没法了解妹妹的心思。想到这里,锦书微微叹了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沉默了一会儿,锦书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沈斯晔正在翻看时政报纸,随口说道:“怎么能不记得,你在大使馆对我主动投怀送抱。” 锦书被一口起酥点心噎到了。 “那时候你明明就是崴到了脚还不承认,我怎么好揭穿你?”沈斯晔笑着递来一杯红茶。“再说我当时约了见面,所以就甩下你先走了。放心,没见到令尊,接见我的是第一秘书。” 锦书松了口气。倘若要她选择,她宁可父亲没见过沈斯晔。 “……那时我才从巴厘岛度假回来。”碧海蓝天似乎仍历历在目,竟然已是两年前的过去。“才二十三岁,没开始做论文。我爸还在华盛顿任职,哥哥也没结婚,小侄女更不知在哪里……” 她的声音淡而轻软,含着一丝时光荏苒的怅惘和感触。“都不一样了,好在没有变的更坏……还有,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这个人,真是够迟钝了。” 沈斯晔颔首赞同:“看得出来。” 锦书嗔了他一眼,悻悻地转移话题:“十八岁这么重要,嘉音的生日你打算怎么办?在苇园还是来这里?”她并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对嘉音的生日有了如此长辈似的关心。 沈斯晔并未立即回答。落地灯明亮温暖,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岤,把眼镜带回去。 “嘉嘉的生日要回国办。”他像是有些倦意,倚在沙发靠背上一动不动。“十八岁过去是可以下嫁的年纪了,要开太庙举行一个仪式,象征着长大成|人,从此对家族负有责任。” 他深深看向锦书,微微苦笑一下:“小锦,我必须回去参加。” 一瞬间,锦书有一丝淡淡的失落。答辩的传统之一是该学生的配偶可以旁听,她曾以为自己也能一样。但她很快便释然了。“没关系,我自己参加没问题。”锦书微笑起来,安慰地拉拉他的手。“而且你回去刚好可以详细复查一遍……说不定还能有几场艳遇呢。” 沈斯晔前些天得了普通肺炎,却死都不肯去医院,逼着锦书去找内科的学长开处方药。这几天他不咳嗽了,但锦书很担心会复发。沈斯晔听得哭笑不得,心上负疚一时反倒轻了。 其实这次回去筵无好筵,他真是宁可留在波士顿陪锦书。他父母的离婚协议已经达成,就等着生效前的一个月过去;据他姨母说,姚夫人日前在帝都屡屡出入名门权贵之家,颇有些准皇后的女主人式自觉,他也懒得去想她在图谋什么。以及杨皇后三十年祭日,本该在四月,却因为佑琨出水痘而被迫延迟,于是也被安排在了同期。好在因为他新年在天下人面前受了伤,相亲游园会被光明正大的延期了,否则光烦心也得烦死。 沈斯晔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把锦书搂在臂弯里。果然还是当昏君舒爽。 “艳遇有你就够了。再多了我哪有那个精神。”他懒懒说道。“何锦书,你居然忘了我追你到手花了多少水磨工夫。除了我妈,我从小到大就没对别的女人这么用心过。” 对待几乎没有恋爱自觉的锦书,他若非用了那些极端手段,只怕如今还在纠结不休。反正将来少不了报复回来,让她用身体一一偿还,他面上一片光明内心十分阴暗的想。 75庄周梦 在锦书答辩前一周的周日,沈斯晔带着嘉音一起启程回国。临行前又是凌晨。大概是一夜没睡安稳,听到了他轻手轻脚的走路声,锦书睡眼惺忪的推开卧室门:“……要出发了?” 怕吵到她,他并没有打开起居室的灯。锦书穿着睡衣向他走过来。她踮起脚尖,主动抱了抱他。“一路顺风。记得到家了给我发条短信。” 沈斯晔亲亲她的额头,柔声道:“我知道。晚上我就到了,回去睡吧。” 锦书果然淡定地回去接着睡了,卧室门关上的一点压力都没有。实在不至于有多少离愁别绪,毕竟如今再远的距离都不算远,短信电话邮件都可以顷刻间联系,坐飞机能在一天内见面;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暂时离别。但在走出电梯时,沈斯晔遥望着将明未明的淡青色天际,心底忽然浮现出怪异的感觉。 ——好像这次不是要回家,而是远行。 一路无话,他们在东八区的正午抵达燕京。不巧的是帝都正在刮大风。从蒙古草原吹来的干燥春风将路边杨树刮的劈啪作响,让常年处在温带海洋气候里的沈斯晔略有些不适。他说话有几分沙哑且伴有咳嗽,得到嘉音的担心注视:“哥哥?” 沈斯晔苦笑着摇了摇手,示意不必在意。他需要在明天见到母亲之前养好嗓子。 带着嘉音回到家,他立即先去长秋楼向祖母问安。如今大概有不少人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更是不能大意。自新年几个月后,太后似乎又苍老了些。浓浓的中药清苦香在鼻端萦绕不散,谈话十几分钟之后,沈斯晔终于忍不住问:“……您是在用药?” “无碍,我这个年纪了总该时令进补的。”太后却似不愿回答,淡淡笑着引开了话题:“苏家大姑娘上个月有身子了,你记得去道一声喜,毕竟是咱们家对不住她。” 就算不提苏谢联姻的意义所在,怀孕对苏娴本人大概也是一个安慰。当了母亲之后,以前的伤痕大概就能渐渐淡化。沈斯晔与苏娴一直以姐弟相称,此时不由为她轻轻舒了口气,微笑道:“姨母可该放心了。头几个月正需要进补,赶明我去淘换点什么安胎的中药送去?” 太后闻言不由笑了,指着他对旁边的罗女史笑道:“你瞧瞧他,自己又没娶媳妇,说的还真像懂那么回事一样。”罗女史为太后端来一杯新茶,含笑附和道:“可别说,殿下将来必定是个疼媳妇的。将来的太子妃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大概是前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呢。”太后亦笑叹:“我也不盼他能多么文成武治,就是想早点抱上重孙子。” 听着祖母和宫廷女官的一唱一和,沈斯晔觉得自己好像又开始头疼了。好在太后只是敲打了他几句,并没多提他的婚事问题;罗女史拿来一盒子梨膏糖,太后便让他吃几块压压咳嗽。梨膏糖一样有药味,沈斯晔皱了皱眉,有点犯愁。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却听太后道:“嘉嘉过来,让奶奶仔细瞧瞧你。” 见无人注意,沈斯晔趁机把梨膏糖丢回糖盒里。嘉音忙起身过去,在祖母身边亲密地坐下。太后戴上老花镜,捧着小孙女的脸颊细细端详了半日,为她拢了拢鬓角才叹道:“这日子怎么就这么快,连小嘉嘉都长大成|人了。” “当年你才落地的时候,就这么一点点。”太后比划了一下婴儿的长度,感慨万千。“弱的像只小猫似的,哭声比蚊子声还细。天天在药罐子里培着,没想到能出落得这么个好模样。你娘可不容易,过生日时很该去拜谢生恩的。” 嘉音连忙含笑点头,腮上现出一个浅浅梨涡:“我知道。” “十八岁的大姑娘,过去是该出降的年岁了。”太后端起茶盏,淡淡笑道:“嘉嘉你可不知道罢?都有人来找我提亲了呢,说是年岁小不打紧,先定下来也好。” 沈斯晔倏然抬头!嘉音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摔了,愕然的说不出话。 “别怕,都让我给推了。”太后安抚地拍拍小孙女的手,语气和缓。“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再说咱们家的女孩儿从来都少有被逼着下嫁的,当时我听了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莫说才十八岁,就是二十八也有人排队等着,居然还想先定下来?” 嘉音死死咬住的嘴唇这才回了一丝血色。沈斯晔微皱着眉,若有所思。 “现在咱们家也乱腾,可只要我老婆子在一日,就会护得你们周全。”太后似乎意有所指,慢慢说道。“不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都不必去理会,只想着自己是皇后嫡女、天家最尊贵的公主。别的自有我跟你哥哥,晓得了?” 嘉音若有所悟,轻轻点头道:“嗯,谢谢奶奶提点。” “明儿记得试试衣服,哪里不合适让他们赶紧改。”太后主动转换了话题。“还有生日宴和舞会的安排也看看。难得回家,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做,看你这么瘦,你娘该心疼了不是……” 从长秋楼出来,沿着蔷薇花墙走了好远一段路,嘉音才狠狠跺了跺脚。“怎么都算计到我身上来了?”少女气的眼圈都红了,胸脯剧烈的起伏着。“真是无稽之谈!” 沈斯晔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闻言只安抚地摸摸妹妹的小脑袋。 “我好好一个人自由自在,凭什么要先订婚绑住?我才上大学二年级!大姐姐不也是二十三岁才自己挑的大姐夫么?”嘉音恨声说道,“再不行就学姑姑,一辈子不嫁人又怎么了?谁要强迫我我就死给他看!” “别胡说。”沈斯晔眸中有微光一闪,温声劝道:“别自己吓自己,祖母不也说会护着你?犯不着为那些没脑子的人上火生气。在飞机上也没睡好,早点回去休息吧。慕容也快回来了,别让他为你担心。” “哼。”嘉音揉了揉眼睛,果然掩嘴打了个呵欠。“……那我回去了,哥哥有事记得叫我。” 沈斯晔微笑:“乖,去吧。” 看着少女娇小的背影消失在一架紫藤和太湖石后,他才转身慢慢走向来路。暂时没有困倦睡意,也不想即刻就去拜见父亲,沈斯晔索性便漫无目的的在长安宫里闲走。好在这时风也止了,云彩都被大风吹卷了去,倒显出一点春和景明的意思了。 今日花开又一年,五月下旬正是暮春,花褪残红的时节,除了几株开的火苗般热烈的石榴花,其馀花树多半已是绿树成荫,倒是能教人平心静气。沈斯晔沿着树荫一路走着,暗自忖度方才皇太后一言带过的话题,不觉皱眉。他从不否认自己的护短。这种被算计了的感觉让他十分不悦,而算计到妹妹身上,更加不可饶恕。 去太极宫谒见时,皇帝正在准备用午膳。沈斯晔一进门便见姚夫人和宝如也在座,立即开始后悔没事先打听,但此时退出去颇为无礼。皇帝倒像是很愉快,把他叫到隔壁书房摒退了众人询问谈判情况;问完了很是满意,问道:“还没吃午饭吧?这边刚摆好桌子,一起吃如何?” 沈斯晔刚想推辞,皇帝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才从长秋楼出来,没留饭吧?” “——那么叨扰父亲了。”沈斯晔不动声色地挑了挑一边眉毛,笑着微一欠身。 回到正厅时,姚夫人和姚宝如都坐在桌边没有动筷,见他们父子进来,姚夫人忙起身笑道:“说完了?刚好菜不凉不热容易下箸,快来坐下罢。刚刚我让人又加了一副碗筷,你们爷俩也好好聊聊。”一壁又张罗着先上茶。她这些年养尊处优,容貌保养的如四十许人,又终于心愿得偿,心怀大畅之下,言谈间不觉便流露出了些女主人的风度。 不看僧面看佛面,虽觉刺目刺心,沈斯晔只当没有看出来。姚宝如在这时笑意盈盈的起身对他屈膝行礼,笑道:“三哥哥,你瘦啦。” 沈斯晔瞥了她一眼,神色未变,端起茶杯浅浅啜饮。姚宝如的脸色变了三变,终于在母亲的眼色下咬住了嘴唇,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裙摆。 她在父亲面前一向乖巧甜美,牢牢把住了皇帝心中掌上明珠的地位。年初风波之后,姚宝如从威尔斯利学院退学,回燕京贞仪女子学校就读音美系二年级。她容貌美丽又有一段神秘凄婉的身世,在贞仪十分受追捧,一时风头无两,比起昔日的怯弱更贵气了些。据说她还邀请过几位好奇的女伴私下里来长安宫游玩了一番,虽然有违皇宫访客规定,礼宾处也不好干涉。大概除了皇太后的长秋楼还让她有所忌惮,别的已不够让姚小姐有敬畏思慕之心了。 乌烟瘴气。沈斯晔咬着蟹粉狮子头,漫不经心地想。他有几分惊异于自己心境的漠然,随即自嘲地挑了挑嘴角,拿起勺子。 他坐在皇帝的右手边,对面就是姚宝如。姚夫人坐在女主人位置上,含笑为女儿布菜。她试着为沈斯晔盛汤,被婉拒后便不再尝试了。皇帝却似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了筷子,只看着他和姚宝如吃,又不免问起他的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2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0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0部分阅读 居:“怎么谈判完了,你还留在那边?” “我在写毕业论文。”沈斯晔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唇角才淡淡解释。“嘉嘉那边的条件比我在剑桥的公寓要好,别的都无所谓。我去年申请了延期答辩,总不能再申请第二次。” 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回答出乎了父亲的意料。到了此时,恐怕不会有多少人还记着他的在读身份,皇帝恐怕也不例外。沈斯晔把一筷鸡油菜心放进嘴,懒洋洋地嚼。皇帝沉默下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座钟秒针的轻轻滴答和碗匙的偶尔轻响。 “……你这孩子,从小就要强。” 他深深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次子,看到儿子清冷无波的眼眸,想说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这种疏离而礼貌的冷淡态度不是第一次让皇帝感到黯然。四个出色的孩子都与他疏远,这一直令他感到自责与内疚。幸好还有宝如——皇帝不由得看了乖巧的女儿一眼,心里稍稍感到安慰。到了此刻,掌控国家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所求者,只是天伦之乐——却是咫尺天涯。期盼着退位之后的山居之乐,这让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 “阿晔。”皇帝斟酌了片刻,慢慢地说。“回头你去谢家的时候,我有一封信要带给你外祖母。回头你跟我去一次书房,我写了给你。” 沈斯晔放下筷子,微微欠身。“好。”他并没有追问内容。停顿了一刻,他抬眼看向父亲。“您七月里是否还要按计划南巡?如果确定了,我好去安排。”青年的眸子里是不含个人感情的淡然,仿佛他此刻已然可以摒弃所有负面心绪。皇帝怅然了一时,疲倦地摇摇头。“今年且罢了。到时你代我去走一次就行。” “好的。”沈斯晔不再多话,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先行告退,父亲慢用。” 皇帝倦然颔首。攥紧了玉瓷杯,他看见自己手上岁月的痕迹。初夏的阳光从窗纱里丝丝缕缕照进来,一切都仿佛是庄周一梦。二十六岁的儿子和即将十八岁的女儿。他想起新年时在医院里嘉音红肿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和无措的目光。虽然那些只是为了她同胞的哥哥。 沈斯晔对他微微一躬,转身欲离去,但是他听见父亲把自己叫住。顿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父亲?” “……没事。”皇帝看了一眼有点惴惴的姚夫人和宝如,摆了摆手,闭上眼睛。 “你去罢……告诉你母亲,嘉嘉是个好孩子,定会一生安乐。” 自从太祖立国,女子及笄便由十五岁被近乎强制的后延到了十八岁。对于公主们来说,十八芳华是很重要的一个生日。束发及笄、到太庙祭拜祖宗天地、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最后这一项不是传统。但作为迈入社交圈的第一步,舞会往往能够成为一个好的开始。而嘉音和他的姐姐华音还不同。她的身后是势力强大的谢家。 沈斯晔当年参加过长姐的成年舞会。十二岁的少年被团团围在一群阿姨中间,谁都想捏一把他还有婴儿肥的脸。他从此对此类场合有了阴影,再有舞会也绝不参加;不过嘉音这次却是逃不过去的。身为兄长,他还得肩负起向外界引见自己妹妹的责任,跟她跳第一支舞。 当然,现在大概没人有胆子再来捏脸调戏他了。 “你面无表情可吓人了!”嘉音被摁在镜子前梳头以演习礼仪,一边努力地扭头控诉他。“那一脸的冷气能冻死人哦,你居然不知道?简直就跟地狱门口的看家狗一样嘛……” 伸指从鼻梁一推眼镜,沈斯晔微笑着从镜子里看她:“是么?我的确不知道。” 嘉音差点被吓哭了。“我错了哥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善莫大焉。”沈斯晔一笑,摸摸她的头,迈步走了。 他什么都没有对妹妹说。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妹妹永远不用长大。 76及笄 靖王一家在嘉音的生日前一周抵达燕京。皇帝极喜欢圆润可爱的长孙,硬是不顾长子的劝说,抱在怀里亲热了半日。结果佑琨一把抓住他的眼镜不肯松手,还是祁令怡哄劝了好久才给骗下来。皇太后如今被姚氏母女闹得烦心不堪,再看长孙媳妇也觉得没那么挑眼,待她温和了很多。 因为是生母三十年祭日,永安公主也从国外赶回家,她似乎已从小产的伤痛里走出,精神状态很是不错。一时间父子祖孙间其乐融融一派太平光景,之前乱七八糟的一坨事简直就像没发生过。其实任谁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面子上的好看罢了。但哪个人不是人精?于是依旧是一派言笑晏晏花团锦簇。姚夫人和宝如自靖王返京就深居不出,也没人去过问。 沈斯晔自是懒得去做烂好人。横竖皇帝大概也不想早早把那对母女正式介绍给他们兄弟姊妹。话说回来,他要是真拿姚夫人当成几个孩子的继母,第一个拂袖而去的估计就是沈斯煜了,也不用他出头。 于是沈斯晔依旧悠然地处理着各种琐事,天天给锦书打电话说甜言蜜语,全当诡异气氛不存在。周二他去霖泉宫,谢皇后还收拾出来一尊小白玉观音,嘱咐他带给苏娴。她吃斋茹素已经几年,淡定到让沈斯晔几乎有点心酸。同时也清楚,母亲是彻底把那段恩怨放下了。 “我才从你外婆家回来,就听说了这件喜事。”谢皇后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娴丫头那孩子贞静平和,和臻哥儿倒是绝配。那孩子高堂都不在了,当时送嫁时我还替她难过了一时,如今看来倒是我多心。这才成亲几个月就怀上了?可见你表哥也是个有心的。” “那您还送一尊送子观音去。”沈斯晔就开玩笑的说。“真是事后诸葛亮。” 雕花格子窗外草木熏熏,一枝芍药花从半开的窗子里伸进来,十分清丽可爱。谢皇后拿竹剪绞了来插在越窑青瓷瓶里,闻言不由笑道:“怎么,这是嫌我没给你将来的媳妇留着?” 沈斯晔装作没有听见——这是锦书的习惯。百果馅的青团子他足有几年没吃到了。谢皇后噙着笑意旁观,等他吃完一碟子紫樱才略为谨慎地笑问:“何家姑娘最近还好?” 你跟她怎么样了?谢皇后很想这样问,但她最清楚儿子不喜欢被干涉生活,是以只旁敲侧击,反正不必担心他听不懂。 “也就是那样。她最近在忙着答辩。您慢慢准备聘礼就行,甭着急。”惫懒地盘膝坐在沙发上,沈斯晔吐出一粒樱桃核,有点无赖的笑着看向母亲。“一切尽在我掌控,您不用担心。”谢皇后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没发现不妥之处,遂不再追问。沈斯晔想起游园会一档事来,忙向母亲加以确认。 谢皇后摇头道:“本来定在这个月,可你不是受伤了么?推迟了没什么,谁家还真靠游园来相看呢?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沈斯晔便也放了心,从此不提此事,只想着看能否延期到秋高气爽的时节。临走前,谢皇后把白玉观音打了包给他带上,又额外翻出两盒子补品。沈斯晔翻了翻,无非是些人参鹿茸;谢家自然不缺这些,苏娴身体底子并不弱,大概也用不到。不过送去了就是一份人情,沈斯晔倒乐意跑这趟腿。 可等他去拜会姨母苏夫人时,才知道苏娴夫妇已经下江南回谢家在金陵的本宅去了。 “无妨,放在我这里给你一起带去就是。我这里也有一堆东西要送去的。”苏夫人很豪气地揽下外甥的送礼任务,眉目间皆是轻松愉悦。“又是小娴的娘家人,又是出了门的老姑太太,怎么着也得预备下一份厚礼。咱们家总不比俞家吴家要差,不能教小娴被妯娌们比了下去。”苏夫人似乎处于得知喜讯的亢奋状态,拉着外甥说个不住,沈斯晔只好枯坐一边恭听。旁边又没有果盘点心盒,让他好生无聊。 终于苏夫人说的口渴了,端起茶来喝。管家在这时送来礼单,正要退下,她又把管家叫住:“慕容那孩子定了哪天回来?” 管家连备忘录都不用翻,微一躬身:“三公子预备乘坐明天的航班,下午返回燕京。” 待管家退出门外,苏夫人才敛起愉悦笑容,微微叹了口气。 “慕容这个牛犟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年到头守在榄城像什么话?那个什么医院建不成,我看他是安分不下来的。他比你还要大几个月,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么下去,哪家正经的姑娘还敢跟他你和他交情最好,见了面记得劝他收收心。” 因说这话的是姨母,沈斯晔也随意了些,只苦笑道:“他要是听劝,早就不在那里了。” 再何况,他其实一点都没觉得苏慕容的生活状态差。那样肆意飞扬的人生,他一天都未曾经历过。“他交第一个女朋友时是十五岁,交第八个女朋友还是十五岁”,这句谣言即使有所夸大,也并非全部捕风捉影。苏夫人自然也清楚他说的这些,只得叹息良久。 这时佣人端来茶点,沈斯晔喝了两杯碧螺春吃了个蛋奶杏仁酥,想起太后提起过的订婚事件,为谨慎起见,不免又向姨母询问。苏夫人粗粗听了端倪,面色顿时一寒,不由冷笑道:“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还想来算计嘉嘉!不想想自己是哪门子的身份,真当自己是国母了!” 她一贯最瞧不起姚夫人,此时当着外甥的面,更丝毫不避忌地表达出了不满。沈斯晔终于在姨母愤慨不已的叙述中理清了事实,一时不由得很想叹气。 谢皇后身为皇储的生母,离婚后除了交还宝册玺印之外,一应待遇都没有改变,依旧安居霖泉宫等着儿子继位;但夫妻关系毕竟在法律上终止了,只待协议生效期一过,姚夫人就能名正言顺成为皇帝的合法妻子,连带着姚宝如的身份也水涨船高——按照法律规定,私生子女在其父母结婚后,继承权与婚生子是一样的。虽然有沈斯晔在,轮不到姚宝如如何,但她比嘉音大几个月。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先不说继承顺位问题,光是如何为姚宝如改姓沈、要不要录入宗谱玉牒、册封公主,在娱乐业发达的今天就足以让皇室面上无光很久。就算是这些都一一落实,皇室最重长幼尊卑,难道让小几个月的承华公主奉她为姊?若是一般的沧海遗珠也就算了,偏生谢家与姚夫人还是有仇的!当年她害的谢皇后早产一事可从没被忘掉过! 这件事可大可小,端看管事的人怎么想。而皇帝和皇太后均是态度暧昧,都没有公开表态过;于是京中贵族圈子里八卦谣传流言蜚语满天乱飞,姚夫人又善于与人结交,一时堪称新贵;姚宝如在学校也是风头无两。看那母女的言谈举止虽然挑不出大错,可就是能教人感觉到一股子的春风得意。虽说与她们结交的人是真心实意还是预备看笑话无人得知,但在谢皇后缺位、诸王公主无一人常在国内的情况下,这目的还是达到了。 就这样,苏夫人把她知道的事实一股脑告诉外甥,不觉又是气恼不堪,啐了一声道:“真以为穿金戴银满身披挂就能遮住她自己的低贱出身了?书都没读过几天,踩着先头懿慈皇后上位,又硬生生把男人抢过来,有几分手腕了不起了么?淑妹妹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要跟她斗起来,没得辱没了清清静静的人儿!” 沈斯晔咽下一块玉带糕,刚要说这些我知道我只想知道所谓的提亲事件,苏夫人已一哂道:“偏生有人肯陪着她给脸不要脸,认这么一个干女儿,真是可怜他们家的姑娘!” 她看出外甥倏然惊讶的神色,反倒忍俊不禁的乐了:“这事前些天闹得满城风雨,阿晔你没回来是不知道的。先头俞家老太太八十大寿,给姚氏听说了,带了份厚礼上门,不知怎么花言巧语竟就说动了老太太,拜了老太太当干娘。” 苏夫人回想起了当时情景,几乎笑不可遏。“她闹了这一出,直把俞二夫人气了个倒仰。他家不是还有个姑娘跟你相过亲?这下子你大可以放心,太子妃绝不会从俞家出了!都不够膈应的!”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八卦消息果然还要身在此山中才能灵通。沈斯晔听到此处,简直要扶额,心中感受不可以以言喻。 “嘉嘉那事你不必担心。”苏夫人端茶喝了一口,笑意稍稍敛起了一些。“俞老太君有个心爱的小孙子,好像才十八还是十九?老太太是爱如珍珠,养在身边连爹妈都不让管教。说是什么俊秀无双世家公子,依我看,就是个不识疾苦的纨绔。” 她不屑地一哂,把漂浮着的茶叶拨开。“姚氏凑趣说要把嘉音娶来给她当孙子媳妇;老太太也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怎的,竟然真去找太后求亲,自然是落了个大大的没脸。这件事上个月都成了笑柄,只碍着承华公主的闺誉才没传开。” 连生气到好笑的力气都没了,沈斯晔默默地扶住额头,心想这事无论如何要瞒住嘉音。 “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可惜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言及此,苏夫人颇有点幸灾乐祸。“阿晔你身份尊贵,万不可与他们计较自降身份。横竖伤不到你。一动还一静,你只需等着瞧热闹便是。” 沈斯晔不由莞尔,眼底含了一丝微微笑意:“如果有求于姨母,到时还请姨母不吝相助。” 苏夫人端起杯子,也是微笑:“那自然,姨妈什么时候不护着你?” 承华公主的及笄之礼,定在了她十八岁生日当天于宣政殿举行。“宗庙太不严肃”,这是皇太后的原话,可见对水晶宫大概也是怨念已久。皇帝是个撒手不管家事的,谢皇后更是不理俗务;沈斯晔既是宗子又是同胞兄长,只好义不容辞的顶上去。横竖礼服早在几个月前就裁剪好了,凤冠簪钗都是皇室旧藏珍品,虽然式样略嫌陈旧,也没得可挑剔。 只是在正宾人选上,沈斯晔不好自专。要符合“贤而有礼”身份又足够高贵、且能让诸人均无异议的女性长辈,找遍京中大概也没有几个。他苦恼了一天之后只好去请示祖母;太后捏着串念珠瞑目片刻,淡淡指示:“去联系下你姑姑,看她有没有时间。” 沈斯晔醍醐灌顶的安排去了。当天长公主沈介眉就回电,表示近日即将从榄城回京。 五月二十日正日子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且不提天高云淡、和风煦来,单是清晨推窗时的那一天纤云漫卷、奇霞满天,就是个不错的好兆头。嘉音早早被叫醒净身沐浴,素锦制成的采衣和丝履早已备齐了,皇太后派来的宫廷女官先为她梳了双鬟髻,才帮她换上采衣。 鹅蛋粉傅的够厚,嘉音望向镜中仿佛套了一个精美壳儿的自己,一时竟觉得陌生。 一路无话,紫宸殿已近在眼前。嘉音提着衣摆走上台阶,却没有立时进殿去。她站在殿门外,静静地遥遥放眼远望。长安宫里园林甚佳,殿阁错落间遍值花树,站在高处更觉疏朗。一群鸽子在云彩边盘旋飞翔,鸽哨声比风声还要清亮。 小时候她总觉得长安宫实在太大,天空实在太远,躲起来惊动到整个皇宫警卫队都出动来找她;十多年后,她早就不觉得围墙内的这片地宽敞。当然是她长大了,而非长安宫变得狭小;但即使她有如此感慨,时间还是一天天变成泛黄的历史,即使再希望挽留也不会些许停滞。但是长大毕竟意味不同,至少,她有了做某些事的资格了。 微微抿起嘴角,嘉音转身走进殿门,先绕到偏殿的休息室去。 吃了几块糕点,外面仪式似乎开始了。嘉音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竖着耳朵听动静。稍稍缓过抒发了一早上感慨的心情,她好奇爱看热闹的本性随即恢复。这种全员着古风礼服的大典机会难得,不知道哥哥穿衮冕是什么样子? 嘉音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只想起他二十岁行冠礼时那身玄色冠服。那时候她被摁在一边装乖巧,藏在襦裙袖子里的相机都捏出汗了也没用到;不过据说这次是有全程录像的,也许可以做截图?……嘉音越想越兴奋,嘴角就不由自主带了一丝兴奋笑容。不是为自己即将成年,而是为那一众宽袍大袖的美人难得一见。 她却是不知道的,门外正殿的气氛,现在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沈尚源谢淑匀夫妇身为主人,却是已经离了婚的夫妻。离婚了也就罢了,皇帝还马上就要再婚;但谢皇后是皇储生母、未来太后,这种场合仍有资格着饰有翟鸟的袆衣。但不知是故意安排还是别的原因,姚夫人并未出现在殿内。偏生应邀观礼的宾客们还得上前来道贺,只得硬着头皮把称谓含糊过去——若是仍尊称“皇后陛下”,那不是给人找不痛快么? 更有有心人注意到,前最高夫妻连一个眼神互动都没有。皇储、靖王夫妇和担任赞者的永安公主无不挂着优雅微笑端坐,教人想探究点什么都无路可循。宾客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和窃窃私语,帷幄之间的微妙气氛越发不可告人。 就在大家都快崩溃的时候,巳时二刻,傧者终于进来通报,正宾到了。 音乐如释重负的响起,众人无不暗地松了口气,都挤出笑容,齐齐望向门口。 沈介眉此次是特地从榄城为侄女的及笄赶回国内,行色匆匆,不免略有倦意。但她气度温雅高华,立于正门外与迎出来的赞者揖礼,行止间从容大气,倒是洗去了几分尴尬。她进殿来又与主人见礼,礼毕便含笑与兄嫂略谈笑几句,很快看出不谐来,便不再说了。 沈斯晔却遥遥看见,姑母像是微微叹了口气,眉宇间略有黯然。 参加了那场葬礼之后,沈介眉就赶回了榄城,继续她的流行病防治工作。沈斯晔那天是把姑母一路送上车的,深知她那时低落黯然到近乎负值的状态;如今见姑母谈笑如旧,只眉宇间时有一丝倦色,心下不免叹息。尚在胡思乱想,音乐声渐渐变弱,永安公主起身去配殿,他便知道仪式要开始了,便收回了心思,专心看向门口。 嘉音在长姊的引导下,半低着头乖巧地走出殿门。纵使看着地面,她仍能感觉自己瞬间成为瞩目焦点。想着姐姐方才的嘱咐,嘉音尽力忍着自己想要笑场的冲动,乖乖巧巧走到笄者席上,面西跪坐。永安公主拿起梳子,象征性地在妹妹头上梳了梳。 嘉音早就绑好了双鬟髻,倒是与娃娃脸十分相衬。小姑娘板着脸一本正经跪坐着,眼底却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淘气笑意。永安公主年长幼妹十岁,此时看见嘉音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不觉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莞尔。 将梳子放在南侧,永安公主敛裾肃容退下。沈介眉含笑起身与谢皇后揖礼,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她肃然走到侄女身前,看着嘉音与谢皇后极似的容貌神态,心下微叹。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吟诵完祝辞,沈介眉亦跪坐下来,为侄女插上红玉发笄。永安公主待姑母起身,复为妹妹稍作整理。如是,第一加毕。 嘉音在有司搀扶下起身,跪坐时间太久险些压麻了腿,她目不斜视地走回东配殿,这才长出一口气。永安公主亦随后走进来,立时指挥女官为嘉音换衣服。嘉音被簇拥着迅速换下采衣换上襦裙,连水都没能喝一口,间不容发地又被领了出去。 换了襦裙再次踏出殿门,她的容光比起素色采衣时又要焕发许多。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柔美灿烂的红衣衬得少女面如桃花。众人无不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嘉音静静走到父母身前,右手压左手掩于袖中,举手加额,深深躬身。起身时双手再次触额,随即于席上双膝跪下,额头直触到贴于地面的手掌方止。 第一拜,拜父母生养之恩。 谢皇后看着已是亭亭玉立芳华之年的女儿,恍惚间已泪盈于睫,自是感慨万千。皇帝微微向前倾身,看着他十八年来一直有意无意忽视的孩子,深邃目光里似有愧疚。这些情绪变化自是逃不过宾客们的眼,一时间殿中静的鸦雀无声。 沈介眉正要起身,见此情状,只得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夫妻二人自情绪中清醒过来,都收起了略有些失态的神色,敛目静坐。永安公主趁机将妹妹引回笄席。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永安公主为妹妹取下发间玉笄,侧身避让。嘉音垂眸跪坐,由姑母为自己簪上发钗。 如是,为第二加。 回东配殿换衣服,嘉音趁机喝了杯茶,揉了揉膝盖。幸好跪礼被废止了啊……光是今天跪坐一会儿、磕了一个头,她就觉得小腿发酸;要是都像前朝,这腿得粗壮成象腿吧?……嘉音无聊地思考着这种无聊问题,手脚麻利的女官已为她换好曲裾深衣,又在她腰间束带、挂上金缕玉佩。在长姊引领下,嘉音再次从配殿走出。 比起方才的娇俏可爱,这一身银白地冰梅花纹云锦深衣可谓尽显贵气。衣料是外祖母家送来的极品云锦,行动间隐有华彩闪现,喇叭花般一圈圈缠绕下去的曲裾直垂至地,嘉音目光端正亭亭而立,直面满堂宾客的惊艳。随即回到笄席,向姑母行正拜礼。 拜正宾,为第二拜。 嘉音双手齐眉,直起腰来长跪。沈介眉回以揖礼,看向小侄女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爱。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姊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永安公主跪坐下来为妹妹去发钗,眼底满是无言同情。嘉音冲姐姐露出一个苦脸,却被警告地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垂眸静坐。刚接过有司端来的九翚四凤冠,沈介眉的手便明显向下一沉。她有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无奈之色一时尽显。看着小侄女一脸的豁出去慷慨受死,也只得叹了口气,尽量平稳地将凤冠扣在嘉音脑袋上。 这第三加之痛苦非前两加所能比肩。无他,惟太重耳。 这顶凤冠是两百年来公主们及笄时必备的,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女孩子受过折磨。红蓝宝石嵌成大小珠花,盘旋龙凤俱是黄金点翠工艺,或展翅或做飞腾之姿;二博鬓上亦饰以翠叶、缀以珠串,琳琅满目珠光灿烂,加起来足足有两公斤有余。嘉音脑袋上顶着本辞海还得装平静,颤颤悠悠回到东配殿,一进门就差点趴下了。 换翟衣时,永安公主很体贴地命人将凤冠暂时拿下来,自己还亲历亲为地过去给妹妹捏了捏颈椎。嘉音含泪换上最正式的翟衣礼服,再度扣上辞海出门去。三拜三加完毕,有司便撤去笄礼陈设,摆好醴酒席。 头上顶着文物就够教人心惊胆颤了,何况这文物还死重?嘉音在醴席西侧面南梗着脖子跪坐,脖子摇摇欲坠,偏生面上还得一片平静。看姐姐轻舒罗袖在玉杯里斟上酒,“终于能合法喝酒”的兴奋忽然浮现,一时倒把头顶重压的郁闷放下了,满眼期待。 “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嘉音双手接过玉杯,在地上略洒以祭神明。因怕凤冠掉下去,只得将杯子举到唇边。本来象征性沾唇即可,可她实在是好奇不已,不顾姐姐不赞同的目光喝了一口。好辣……好辣! 火烧火燎的热气从喉咙直流进她的胃里,又从胃部蔓延到四肢百骸直冲丹田,身上一下子暖起来,几乎被呛出眼泪。好在这时有司适时奉上小碗米饭,嘉音吃了一口才勉强压了下去,不至于当场失态。她眼泪汪汪地直起身子,向姑母再拜两次,以谢其担当正宾。沈介眉含笑一揖还礼。嘉音随即向长姊拜礼,永安公主同情又好笑地回拜。 “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曰清成。” 援笔蘸墨写下“清成”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沈介眉感慨地微微一叹,将笔掷下。这个字并非她所拟定,虽说意蕴悠远旷达,但毕竟少了女孩的娇柔。宾客们不免左右交头接耳一番,嗡嗡声如浪花般在殿中扩散,忽然又销声匿迹成极度的安静。 沈介眉亲自将侄女引到主位座前。嘉音随即在席上再次安静跪下,准备聆听父母教诲。 望着盛装凤冠盈盈拜下的小女儿,夫妻二人均是一时无言。谁能想到当年的凄风冷雨,终成今朝花团锦簇?皇帝目光尤为深思。幼女神情相貌性格均肖其母,他虽不喜前妻,可对女儿毕竟不同。神色又温和了些,他轻咳一声,仍是端着威严淡淡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嘉音垂着眼眸长跪于地,蔷薇般的脸颊微微泛起粉色,守礼的没有抬头。虽说君父教导女儿的嘉辞,由皇帝说来没有不当之处,沈斯晔还是远远看见了母亲眼底一丝不以为然。谢皇后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女儿,心下百感交集,面上似悲似喜,终究不舍女儿久跪,缓缓言道:“只愿我女一生平安喜乐,万事随心。” 她这一语出来,满堂宾客皆惊。但人家是亲娘,这时说什么外人都管不着。嘉音闻言不由一笑,俏皮神色在脸上一闪即逝,正容下拜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至此,承华公主及笄礼成。 77如此夜 当晚便有盛大宴会举行,以向一众观礼嘉宾致谢。 紫宸殿大厅灯烛辉煌,又是长安宫最繁盛富贵的一间殿堂,荣华光景美不胜收,衣香鬓影之间觥筹交错,气氛比起白天的尴尬要好了太多。宴会虽隆重但简短,随即舞会在楼下大厅里开始。悠扬乐声里,本来端着酒杯谈笑的一众客人渐渐聚拢到殿中。 沈斯晔与人寒暄几句,倒是遇到不少熟人,被拉住打趣了好一会;远远看见苏慕容正倚在柱子上与某位小美人谈笑风生,不由哼了一声。这要是被嘉音看见了就有苏慕容受的了。沈斯晔知道妹妹的小心思,虽然不怎么赞同,却也只当那是小女孩的痴心,并不去如何阻拦;可是这是妹妹的生日,那混蛋就不能忍着些?他冷哼一声正要拔脚过去搅局,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温和的声音即使在嘈杂里也听得清楚。 “殿下。” 沈斯晔连忙回头。看清对方时,他微怔了一瞬间:“钟……叔叔?” 仿佛并不惊讶于他的反应,来人微微苦笑道:“怎么?我这才退休几个月,就老到你都认不出来了么。” “怎么会。”定下心,沈斯晔微笑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变好了。“钟叔叔可比我舅舅要矍铄多了,说起来,舅舅和姨夫都比您还要年轻。不过我一直以为您还在庐州军事学院,怎么会有时间回来?学校那边不忙了?” “不如在内阁忙,也差不多。但这是嘉嘉的生日,再怎么我也要回来参加的……”仿佛听出了他的亲近和信赖之意,钟霖看向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的青年,饱经沧桑的目光里尽是感叹。“一晃眼,连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在念书?” “……是。”沈斯晔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晚生无能。子恒弟近况怎样?” 言及自己的儿子,钟霖扬了扬眉毛。“那小子比不得你出息,现在在空军混。怎么?” “上个月我还收到子恒给我写的邮件,问我几个问题。”沈斯晔不由一笑。“很……有意思。子恒都是最年轻的一批战机驾驶员了,钟叔叔还是这么严厉啊。” 他却没有得到立即的回答。怔了怔,沈斯晔顺着钟霖的目光看向大厅右侧。谢皇后正在那里与人谈笑,灯光下的侧影依旧高贵美好。他心里不由微叹一声,恪守为人子本分地看向自己的脚尖,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仿佛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曾任国防大臣的男子收回了微带怅然的目光,自嘲地摇了摇头。他仍然能维持着从容温和的外表,但沈斯晔想,自己能看出他眼底的一丝岁月沧桑。 直到与钟霖道别走开之后,他才低下头,叹了口气。 钟霖曾经是谢家二小姐的热烈追求者,也是把她伤害到心如死灰点头答应嫁进皇宫的那一个。沈斯晔想,那时的矛盾至多是年少气盛的口不择言;毕竟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但是事实无可弥补,他和嘉音相继出生之后,钟霖便自行请调到了驻帝都的部队。自十年前钟霖夫人去世,他便不再续弦;他与谢皇后保持着朋友关系,但是仅此而已,发乎情而止乎礼。 沈斯晔记得他小时候总是期待着钟叔叔来看望母亲,那样他可以得到诸如夜视镜的玩具。他与钟霖的独子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在陆军历练期间,亦曾蒙钟霖照顾有加。他曾经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未断的情分和念想;现在来看,他是对的。 他并不介意母亲身边有人陪伴,可是……又何曾容易。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四望却不见了嘉音。他猜想妹妹可能会在为年事稍高的贵宾准备的休息室,只好微笑着拨开重重阻挡,一路好不容易才杀出莺声燕语的围城。没想到一推隔扇门,不光太后和谢皇后在,靖王与永安公主两家人亦陪坐在侧,六七双眼睛一齐看过来。沈斯晔摸了摸鼻子,笑问:“你们谁看见嘉嘉了?” “嘉嘉换衣服去了。”太后像是兴致颇好,笑着指指身边的沙发示意小孙子坐下。“舞会不用急,迟些也不打紧的,倒是来陪我们说说话罢。”沈斯晔便顺势坐在姐姐下手。永安公主掩唇笑道:“您当然不用急,有人恐怕急的很呢。”她含笑睨了幼弟一眼。 想到楼下的群花招展,众人均笑。不过靖王夫妇的笑容里别有深意。沈斯晔仰天望着水晶灯,装作事不关己。太后莞尔道:“他倒是不用急。你们年轻人不用在这里拘着,下去疏散疏散也好。难得今日都打扮的这么招人疼的。” 永安公主笑着倚到丈夫肩头,一脸猫儿似的娇慵闲散。祁令怡身为媳妇,闻言只是垂首微笑不语。但是沈斯煜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太后对祁令怡心结既消散的差不多,也不介意小夫妻的亲热,又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 舞会原是西人风俗,在百年前才逐渐流传到东方。当年的敬宗皇帝敢为天下先,头脑一热就举办了第一届宫廷舞会。当然是冷场结局,且被保守派的报刊狠狠挞伐了一顿;但年青一代渐渐长成,年轻女士耐不住这衣香鬓影的诱惑,舞会还是渐渐成为流俗,从宫廷传到了民间。 “到了我年轻那时候,已经没有哪家小姐不会跳舞了,就算再笨,也得学着跳。” 众所周知,太后与毅宗皇帝是在一次宫廷舞会上认识的。虽然有恶毒后母和黑心妹妹,但顾家三小姐绝非柔弱不堪的灰姑娘可比。她懂三种语言,得到了政治学和文学双学位,轻盈灵动又聪明。年轻的皇太子对她一见钟情,那支舞蹈顿时让天下人清楚知道,她就是未来的皇后。这段佳话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次年就爆发战火,从此踏上为国奔走的征程。 并不如烟的往事让诸多小辈都沉默了一下。沈斯晔微叹了口气,低头看一眼腕表。已经八点四十分有余,嘉音也不知鬼隐到了哪里。正在他想要不要再催一遍时,少女的清脆嗓音已在隔扇外响起来。“……哥哥?” 门推开,嘉音站在门外笑盈盈地歪着头,不过一天间,她好像已经长大了许多。站在隔间外,嘉音笑眯眯地屈膝一礼:“裙子太大,我就不进去啦,哥哥准备好了么?” 太后招手道:“急什么,过来让我和你娘瞧瞧。” 嘉音只好拢着裙摆走进来。太后戴上老花镜,细细端详着今夜格外秀美的小孙女,为她理了理胸前一枚红宝石胸针,转头对罗女史笑叹道:“这般好模样,将来也不知被哪家小子得了便宜去,我瞧咱们得紧着预备嫁妆了。”言下颇有打趣之意。但嘉音不是脸皮薄如纸的大小姐,听了这话毫不脸红,反倒笑嘻嘻蹭过来:“嫁妆您不用着急,倒是三哥的聘礼得抓紧预备啦。” 永安公主不明就里,疑惑笑道:“聘礼?给谁?” 沈斯晔正端着杯茶要喝,闻言好险没把水洒在姐姐的裙子上。他瞪了嘉音一眼,但未及开口,太后便一笑道:“聘礼我是早就备好了,不知道何时才是佳期。阿晔?” 沈斯晔扶了扶额头,无奈道:“……容我到年底可好。” 他兄长似笑非笑的瞄了他一眼,眼里既有同情又有嘲笑。沈斯晔只当作没看见,以退为进地向祖母叹气道:“锦书她后天博士论文答辩,我不能在她身边陪着已经心存歉疚了。等她毕业了回国工作,自然能时常见面,到那时您再预备也不迟啊。” “怎么不迟?我可是急着要抱重孙子了。”太后淡淡一笑,倒也不再多言,目光移向另外两对孙辈。“还有阿煜和小华,小两口很该趁着年轻多要几个孩子的。小华的宫寒之症调养的怎样了?在调理好之前不可过于放纵。” 永安公主的双颊顿时浮起两朵红云,神态有些忸怩地轻轻点点头:“……还好。” 看出孙女的腼腆,太后便一笑不提此事,看一眼座钟道:“差不多了,阿晔去说话罢。” 在座的众人均暗自松了口气。沈斯晔设想了一下锦书在这种谈话环境里可能的模样,反倒有点坏心眼的期待之情。但转念他又苦笑着想,说的过于隐晦代指不明的话,锦书都未必能听懂。沈斯煜在这时雪上加霜地问了一句:“我怎么记得你们好上很久了?还没到手?” 怨念地看了一眼你侬我侬的那两对鸳鸯,沈斯晔摸摸嘉音的头,诱哄道:“走,哥哥带你下去,咱不理他们了。” “哥哥你糊涂了不成?”嘉音笑,“我得在上面等你说完话呀。” 沈斯晔一顿足,悻悻地出门去了。兄妹三个各怀心思的相视而笑,谢皇后摇了摇头,但笑不语。太后微叹道:“富贵不能滛,贫贱不能移,倒是个难得的孩子。” 谢皇后笑着附和道:“可不是么。” 这时略有些嘈杂的楼下大厅已然安静下来,沈斯晔清朗的声音随即回响在殿堂内。说完那些欢迎光临的套话,音乐响起时,太后拍了拍略有些紧张的嘉音,微笑道:“别怕,去罢。”随即起身笑道:“大家也一起下去,总归要去散散的好。” “记得注意裙摆,小心别踩到,只要目视前方。”临下楼前,永安公主笑着嘱咐有点不安的妹妹,“别人要想和你跳舞,你如果不想理他们就不用理会。千万别吃东西别喝水。” 嘉音轻轻嘀咕:“可是我饿了哎……” 饿了也没办法。盛装的宫廷卫兵在外面将一扇镶金大门缓缓拉开,沈斯晔正站在前方对她伸出左臂,唇边带着一丝温柔微笑。穹顶悬下的水晶灯将璀璨灯光打在他身上,脊背笔直挺拔,沉黑如墨的清澄眸子里微含笑意,今夜不知有多少颗芳心要碎了呀 嘉音低下头端庄地屈膝行礼,脸上却忍不住偷笑。直起身时,少女面色已恢复沉静。 长发盘在头顶,以一顶钻石发冠固定,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被华美不失飘逸的鹅黄|色礼服裹住,只露出纤瘦净洁的颈项。这张照片大概明天就要上娱乐版头版了,嘉音自然不敢怠慢,尽力维持着优雅笑意,挽着兄长的左臂从大理石阶梯上缓缓而下。 鹅黄裙摆轻盈的像一朵蓬松云彩,或者棉花糖;但是饿了一样要跳舞,格外紧的腰身设计意味着她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当然,作为今夜的主角,不该显得很没淑女修养的大啖,可是她真的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1部分阅读 是她真的好饿。正在嘉音思考着如何在与哥哥跳完舞就溜走并为此设计方案时,柔美的华尔兹音乐前奏已缓缓响起,众人自发自觉地为皇储兄妹让出足够的空地。沈斯晔依旧带着气死人不偿命的迷人微笑对妹妹微微欠身,嘉音只好还以屈膝。 被哥哥带着开始转圈时,嘉音悄悄仰头问他:“哥哥,一会你还会在么?” 沈斯晔微垂下睫毛,眼底略带笑意:“两个小时后,我就要上飞机了,你说呢?” 嘉音一怔,脚下差点因此乱了步法,随即恍然大悟:“你……要去陪何姐姐?” “我说过么?”沈斯晔微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是不是?” 裙摆又一次拂过光滑地面,嘉音微微转了转漆黑的眸子,笑道:“那是自然。” 又跳了两圈,音乐声终于渐渐终止。嘉音的脸颊上泛起浅淡的粉色,晶晶亮的双眸像是落进了一天繁星。但不等宾客们致以掌声,门口处已起了一阵轻微马蚤动。众人纷纷回头张望,顿时均是一怔。是皇帝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姚夫人和一身烈焰般鲜艳红裙的姚宝如。 厅中顿时由轻松愉悦陷进了尴尬的沉默。沈斯晔觉得妹妹还挽在自己胳臂上的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袖口。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少女的嘴角虽然还扬着,呼吸却已明显急促起来,眼底的笑意渐渐消失。厅中鸦雀无声,连衣摆的窸窣声都静止了。最终还是沈斯晔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从容欠身:“父亲。” 见他并没有招呼异母妹妹,仿佛直接忽视了那母女俩,不免有有心人互相交换眼神。 “我只是来看看,诸位不必多礼。” 皇帝与熟识的几位公爵、伯爵点头示意,像是心情不错。“嘉嘉这是才跳完第一支舞?好,以后就是大人了。”环视身旁的年轻贵族们,他面上带了一丝笑意。“你们这些小伙子,谁要想邀请朕的女儿跳舞,可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宾客们配合地发出轻微笑声。当下便颇有几位青年人跃跃欲试。 “陛下是来参加承华公主的成年舞会?”有意无意地换了称呼,沈斯晔在父亲的瞳孔里看见了还能继续微笑的自己。“刚好我陪她跳完第一支舞,陛下是否要训示些什么?” “没事。”皇帝的神色是几个月来难得的舒缓。“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你们继续。”他并没有刻意向一众宾客们介绍那对母女,径自走向休息室的方向。刹那的沉寂后,大厅里重新回荡起了嗡嗡声,音乐也再度响起来,好像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沈斯晔冷笑一声,往相反方向走去。但是没走几步他便站住了脚,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一杯红酒,倚到柱子上。 他倒要等着看看今晚会发生什么。 不远处,姚夫人侧身对女儿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即跟上皇帝,一路上对众人不断微笑颔首。碍于面子或者别的什么,很有不少人礼貌地回以示意——毕竟她将成为皇帝的妻子——虽然不是皇后。姚夫人含着一缕笑意跟在皇帝身后,尽管年华不再,但她的身段仍然窈窕有致,倒是吸引了不少目光。皇帝站住脚与人聊天时,她便也在几步外与身边的人寒暄。自从皇帝宣布了要退位的打算,她在京中就活跃了不少。而刻意营造的贤良名声也让不明就里的人觉得她比谢皇后要顾大体的多。 “宝如?过来。” 姚夫人与一位夫人谈笑了几句,微笑着回头招呼宝如。“来,见见我的女儿。” 那位夫人看着宝如精致的小脸客气地赞叹了几句。宝如站在母亲身边,却是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看向角落的某个方向。这边姚夫人正夸赞着自己女儿的长处,见她如此,不免有些恼了。“宝如!” 宝如吓得一愣,连忙收回了目光,脸上却有些不忿的模样。姚夫人咽了口气,重新换上了优雅笑容。“这孩子就是有点痴气,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也是我一直把她宠坏了。不过她可是对您家二公子很有好感呢,以后是不是能常来往些,也是咱们的情分——” 那位夫人开始还听得微笑,听到这里表情便有点僵硬了。偷眼看了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苏家谢氏夫人,她勉强笑道:“孩子们的事我也不好干涉,外子似乎有些事情,先失陪了……”随即匆匆走开。姚夫人脸色变了变,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依旧心不在焉的宝如,描的细细的眉毛都扭曲了,强自压抑着怒气道:“宝如,你在看什么?” 女孩子扁了扁嘴。姚夫人皱着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看见正与一位小姐含笑聊天的苏慕容时,她的眼睛闪了一闪。一丝未明的光在美妇人眼里闪了一瞬,随即她的表情忽然柔和下来。“带你来就是让你来玩玩的,我和爸爸也不拘着你了,自己玩去罢。”宝如早就巴不得这一句,立即提着华丽裙摆走向相反方向去了。但是这时候皇帝招手让她过去。 “宝如。”温和地唤了一声,皇帝为女孩子理了理海藻般的咖啡色卷发。“乱跑什么?” 宝如撒娇地拉着父亲的手晃了晃,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亲昵之色溢于言表。皇帝随着她的话看向不远处,只看见了正盯着天花板的苏慕容,不由得皱了皱眉。“不妥。” 宝如撅起了嘴,脸上的笑容垮下去了。皇帝看不得女儿撒娇,终于妥协了。宝如微微红了脸,眼角里含着笑,半低了头站在父亲身边。 沈斯晔心下冷笑不已,端起酒杯浅酌了一口,葡萄的芬芳在咽喉处散开。他看见人群后祖母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就连一向沉静淡然的谢皇后眉宇间也难得有一丝情绪的余波。嘉音先是死死咬住下唇,随即皱起眉毛,盯住三尺远的地板。女孩儿轻轻吐了口气,小脸已然敛起了所有情绪。闹这么一出会不会给她留下阴影?沈斯晔并不确定。恶意骤然从心底升起,凝固一般的寂静里,他笑着一字一句清晰说道:“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诸位亲长齐聚一堂,既然以后她们就是父亲的家人,何不请夫人和姚小姐趁此机会拜见皇太后陛下?” 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里,太后眯着眼睛,无波目光往身周一扫,些许的马蚤动登时沉寂,她几十年的气势和余威仍然能压住全场。握着一柄宫扇,太后研究着缎面上的花纹淡淡说道:“淑匀,你随我来。” 看见母亲拂袖而去,皇帝的脸色明显黯然了一下。“母亲——” 太后顿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冷冷说:“她们是你的人,何必拜我?既然不入宗谱,那她们与我老婆子何干。” 皇帝哑声说:“她毕竟是儿子的女儿……” “你女儿?宗谱上你女儿只有永安承华两个,你又何来此言?”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太后终于转过身来,冰冷眼底竟有一丝讥诮。触到她的锐利目光,宝如竟被吓得一颤。“当着满堂贵宾,我还是那句话,她们是你的人不假,可与我沈氏一族概无干系。你也好好管束着你的人,免得连累坏了我家女孩儿的闺誉!” 这句话字字诛心,显见的太后是怒极了。她稳稳执掌了几十年长安宫,不怒尚且能威,何况此刻已然怒极?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甚至包括皇帝。沈斯晔微微低了头,避过祖母的目光,余光看见祖母和母亲的裙摆在地面上依次远去。谢皇后一直保持安静。 直到太后离开房间,殿里才稍稍活泛起来。太后年事已高,近年来都不如何动气,然而余威仍在,足以把所有人压得半句反驳都不敢出。宝如红了眼圈,眼看要哭了。但皇帝并没去安慰她,他只是怔怔望着母亲离去的方向。 沈斯晔确定自己没心情给所有人找台阶。他承认自己方才的话出于恶意——但是他不后悔这么做。龙有逆鳞,他也一样。 “嘉嘉?”他低头看了一眼臂弯里乖乖巧巧的女孩儿。嘉音抬起头看向哥哥,抿嘴笑笑。 “哥哥,我没事。” 她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女孩子以骄傲高贵的姿势端然站着,弯了弯嘴角。这就是长大的代价么?沈斯晔忽然为她觉得难过。但是嘉音摇了摇头。 “哥哥,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只觉得……” 她看向在皇帝身边泫然欲泣的姚宝如。女孩子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目光里不再有赌气,却盈着超然于年龄和阅历的怜悯。那并非出于不分是非的同情,而是终于看懂了复杂人心的通透。 “她们真是……可怜。” 78星辰 第二支舞蹈开始时,嘉音不得不面对被一群热切的青年人围住的尴尬。沈斯晔只能陪她到这里,但是拒绝了势必会得罪人;嘉音左右顾盼,一时不免有些踌躇。虽然被太后给了个没脸,但姚夫人前些天在帝都的活跃起到了作用,很有几位年轻小姐众星捧月地围着姚宝如。如果自己再待在原地就要成为笑话了。嘉音抿了抿嘴,刚要无可奈何地把手递给一位还算顺眼的勋爵,忽然有一个好听的声音插进来:“抱歉阁下,可否让我与小公主跳这一支舞呢?” 全场忽然寂静下来。众目睽睽含着各异情绪看向嘉音和苏慕容。谢家的外孙女、皇储的嫡亲妹妹,以及苏家唯一与谢氏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他们站在一起,政治象征意义远比赏心悦目的视觉效果来的重要。 纵使接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嘉音仍有些轻微的不自在,尽力维持着目不斜视的姿态。她似乎能感觉到姚宝如也在看了过来,那种过于灼热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但是苏慕容一如既往的从容。对着讪讪的勋爵春风拂面地一笑,他随即转向女孩儿,清澈眼底微含温暖笑意。 “殿下,不知在下是否有幸?” 他恪守宫廷礼仪地微弯着腰,春雨般温润的目光却始终温温融融地笼罩着嘉音,一如过去的十几年。嘉音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微笑着屈膝:“……我很高兴,阁下。” 苏慕容的舞技很好,是能足够照顾到女伴的那种好。他虚扶着嘉音的腰,一如既往的礼貌。惯于与帝国名花们调笑的苏三公子,似乎只有在面对这个小妹妹时才会收起所有轻浮习性。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道:“眼睛被沙子迷了?这么高兴的日子里怎么能掉眼泪呢。” 嘉音恶狠狠地瞪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苏慕容好脾气的笑:“好好好,是我不对。”他带着嘉音慢慢向舞池一侧移去,嘉音发现时,睁大了眼睛:“你……” “嘘。”苏慕容眨了眨眼睛:“这里这么闷,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咱们偷偷溜过去。” 他们果然成功地从侧门逃了出来。一出门,嘉音就扶着腰大大喘了几口气。清凉的夜风拂过脸颊,让肌肤感到了轻微寒意。紫宸殿外是一片西洋风格的花园,蔷薇花香在夜风中流动,隐隐约约的音乐声渐行渐远,此时只闻夏虫鸣歌。嘉音被苏慕容牵着手沿着花墙迷宫一路疾行,宽大的裙摆不时被低矮花枝拂过,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 苏慕容回过头来,眸子在星空下闪着明亮光彩:“嘘,别急。” 他带着嘉音三绕两绕,刻意避开了有卫兵巡逻的大道。寂静的夜里,嘉音只听得见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的声响。紫宸殿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也许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失踪了?嘉音觉得有点想笑。可没等她笑出来,苏慕容已经立定站稳:“就是这里了。” 嘉音略带茫然地四顾打量着这里的环境:“这是……” “东苑的南花园。” 东苑是沈斯煜夫妇回京暂住的宫室。这里的园林似乎近年大大修葺过,无怪她一时认不出。嘉音还在好奇地四顾,苏慕容已经蹲□从喷泉边花丛里掏出一包东西忙碌起来。 “这里呢,是长安宫里我所知不多的摄像头盲点。” “……你怎么知道的?” 苏慕容回头笑的无辜:“说了别生气,我侵入了你哥的个人电脑。” 他看见女孩子扶着额头沉默下去,一脸的无可奈何。 “他的电脑安全系数很高,当然也挡不住我。”苏慕容忙忙碌碌地拆着包装纸不知在干什么,笑着说道:“当然他后来发现了是我,恼羞成怒之下一路沿着痕迹追回来,把我收藏的几百部电影几万张图片都永久删除了。后来他过意不去向我赔罪,换给了我一柄军刀。” “……真够幼稚。”嘉音鄙视他,“小孩都没你们这么幼稚的……” “还是你哥比较狠,我可没动他电脑里的一草一木。”苏慕容笑了。“不过没想到啊,他居然也会情意绵绵的说话。没错,我还无意间看到了他的聊天记录,和你们未来皇妃的。别那么生气嘛,想知道内容么?” “我才没有那么邪恶!”嘉音义正词严地宣称。然后她蹲到他身边嘻嘻笑:“喂,本着同一条战线战友的情谊,告诉我好不好?” 苏慕容耸耸肩。“可惜,你哥威胁我说敢透露出去他就杀了我。你觉得这是不是开玩笑?” “我猜……不是。” “那就得了。” 苏慕容不再说话,继续忙碌地拆着包装纸,又掏出打火机。终于在一切都收拾好时,他拍了拍巴掌上的灰尘,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嘉音直到这时才恍然大悟:“……烟花?” 苏慕容摸着下巴微笑:“没错。”他抓起嘉音的手。“我们得躲远一点,免得待会被抓到。” 在足以藏身的灌木丛后,导火线点燃时,嘉音有一瞬间茫然。苏慕容专注地看着一簇逐渐远去的火苗,没有说话,轻轻盖住了嘉音的耳朵。 接连三声能震动耳膜的巨响。空气压力瞬间变大。一星亮光直冲云霄。 下一秒,玫瑰红,电光紫,孔雀蓝,宝石绿,灿烂烟花层叠绽放在夜幕下,拼成一个闪亮圆环,照亮了帝都春暮的夜色。芳华刹那闪现,礼花散成闪烁着荧光的粉末,带着仅剩的余烟,流星般缓缓没入了亘古星空。仿佛有五味瓶在心底摔碎,酸甜苦涩混合成把心填的满满的力量。淡淡的硝烟味儿在风中浮动,视野仿佛因之而模糊,嘉音不愿意错过这一刹那的芳华,努力地仰头睁大眼睛。 苏慕容仰面感叹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稼轩先生果不我欺也。” 嘉音飞快地擦了下眼睛,笑起来:“你居然往皇宫里私自携带爆炸物!” “是,抓到了就是十年以上刑期的重罪,跟一级谋杀一样。”苏慕容负手看着夜空,懒洋洋地回答。“可是公主殿下,你会告发我?” 嘉音瞪着他,一时气结。他却在这时一把抓起她的手,气急败坏:“快跑,警卫队来了!” ……气喘吁吁地回到安全地带,嘉音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呻吟:“我岔气了……” “总比被抓去干苦役强。”苏慕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时间也差不多,我们得赶紧回去,免得被发现就坏了。”他四下张望。 “你的计划真是不周密啊。”嘉音挖苦他。“有这么多的不确定因素,还敢带烟花进来。” 苏慕容无谓的笑笑,下颌的轮廓在夜色里格外柔和:“周密不周密且不说,可你不还是跟着我溜出来了么。”不待有些怔怔的嘉音说些什么,他已压低了声音兴奋道:“嘘!那里有一对偷情的小鸳鸯!” 嘉音望过去,果然,花墙后隐隐有人影晃动。 夜半无人私语时,宫廷舞会本来就是发展j情的好机会,趁乱溜出来也不会特别引人注目。花丛后似乎有少女的细细啜泣声,间杂着青年略带手足无措的安慰。须臾少女的哭泣停下了。年轻人情绪激动的说了几句话,像是在赌咒发誓,女孩子惊呼一声,马上又压低了声音。 花香浮动,苏慕容和嘉音屏息蹑足悄没声儿的溜过去,嘉音拼命咬嘴唇憋住了笑。直到走过去,她才狂笑着捂住肚子,险些腿软跪倒。这一幕如果被拍下来,一定有娱乐报纸愿意出天价来上明天的头条。苏慕容略带无奈地等她笑完才说:“这有什么?我还把莎士比亚所有爱情戏剧都演绎过。我还真用床单爬过窗子呢。” “……不。”嘉音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我只是觉得,这种戏剧化的生活很妙……” 苏慕容莞尔,仰起头看着巍峨的紫宸殿:“是啊。” 他们一前一后回到舞厅时,那里的热烈气氛丝毫未曾减弱。温度似乎比室外要高几度,年事稍高的贵宾们早就端着酒杯坐在一边谈笑,只有年轻人们还在跳舞。裙袂飞扬里,嘉音正在四顾,苏慕容忽然低头看看腕表:“……糟。” 他向大厅一角眺望:“再这么下去,要赶不上飞机了。” 嘉音随着看过去,一时间不知该想笑还是该无可奈何。沈斯晔正被一群韶龄少女团团围住暗送秋波。他不得不挂着微笑礼貌应对,就在嘉音注目的几分钟里,他已看了三次手表。 “从长安宫到燕京国际机场,至少要一个小时车程。” 苏慕容补充道:“现在离飞机起飞只有一小时二十五分钟了。” 嘉音微微咬住嘴唇,紧张地思索着对策。她知道何锦书是后天答辩——这意味着只有今晚这次航班能赶上,才能给哥哥留出一天的相处时间。去波士顿的航班集中在下午,如果现在走不成,就只能等到明天下午六点钟,还不知会不会晚点。 手表的分针又跳了一格,沈斯晔的眉宇间愈见焦灼。眼看他要皱着眉打断一位喋喋不休小姐的话时,嘉音忽然福至心灵的计上心头。仿佛是为眩晕所控制,少女捂着心口呻吟一声,身体向一侧软软的倒了下去。苏慕容心领神会,立即配合地接住她大声惊呼:“公主!你怎么了!快去请医生啊!”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声大喊吓住了,厅中顿时陷入寂静。须臾后,沈斯晔已拨开受惊的人群飞奔过来,一把从苏慕容手里接过嘉音:“嘉嘉?嘉嘉!你怎么样?” 看出哥哥眼里的紧张和担忧并非虚伪,嘉音心底一暖,虚弱地回答:“我……不舒服……” 她弱不胜衣的头一歪,软绵绵的倚在了沈斯晔肩上。苏慕容在这时对发小耳语一阵,嘉音眯着眼睛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哥哥的嘴角忽然一抽搐。但沈斯晔的演戏功力岂是盖的?他眼底的错愕和好笑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抱起妹妹柔声安慰:“别怕,医生马上就来了,啊?” 以传说中的公主抱姿势被抱向最近的沙发,嘉音偏偏还得装病人,只能祭出练舞蹈时的柔软身段,把自己伪装成一条煮过的面条。医生迅速赶来,紧张地望闻问切一番没查出毛病,只得归结于她今天劳累过度。 围观的宾客们纷纷恍然大悟,可不是么。谁从早上折腾到现在还能不累啊?何况承华公主不是一向身体不太好嘛。这时连太后也惊动了。嘉音虚弱地拉着祖母的手,勉强笑道:“没事,就是有点累……休息一会就没事了……打扰大家的兴致了……” “别担心。”太后不知就里,满面心疼之色地伸手摸了摸小孙女的额头,柔声说道,“先回去休息吧,你今天也累了。” 嘉音吃力地半支起身子,边说话边捂着心口喘气:“能让……三哥送我回去么?” 太后心疼她,哪有不答应的:“那当然。阿晔,来送你妹妹回去。” “我想让哥哥……多陪我一会儿……”嘉音咳嗽起来,“让哥哥留在那里陪我好不好……”太后还没说话,沈斯晔已经充满兄妹情的握住了嘉音的手:“别怕,哥哥一直陪着你!”围观宾客纷纷点头,果然是兄妹情深传闻非虚啊 沈斯晔扶着“虚弱不堪”的妹妹,在众人目送下走出正门。刚上车,他就把嘉音丢下了,又好气又好笑地咬牙审问:“说,是谁的主意?” 嘉音瞬间恢复正常,笑嘻嘻道:“当然是我的啊。”她拿起车里的苹果啊呜咬了一口,单看她的食欲,可半点都不像方才还奄奄一息的模样。 “我理解你想把我支开这一片好意,可你也不用这么极端是吧。” 沈斯晔不由扶了扶额,一时间真是无可奈何之至。“你就不能装作过去找我说话,顺便把我从那带出来?” 嘉音把脸颊贴在玻璃上笑了。星空在她晶亮的眸子里洒下一片闪烁辉光。 “因为,戏剧化的生活很妙呀。” 79春风沉醉夜 趁着浓重夜色从花木葱茏的长安宫侧门逃出来时,罗杰看着沈斯晔的目光几乎等同于“你简直疯了”。警卫熟悉他的车牌号码,不疑有他挥手放行;而此时被甩在身后的长安宫,对于他的潜逃还毫不知情。至少在一年前,罗杰都能确认,沈斯晔虽然时而抽风一把,但绝不会在如此微妙的时候逃家而把烂摊子甩在脑后。此刻距离去波士顿的航班起飞只有五十分钟,前方的汽车尾灯几乎一眼望不到边,望着内环路的路况,文学青年罗杰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 沈斯晔在后视镜里微皱着眉头,盯着窗外的车流不语;罗杰窃喜,正要提醒一句可能会赶不上飞机,他却挑了挑眉梢,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了。 “慕容,是我。” “……从直升机上看帝都夜色,也算难得的体验啦。” 巨大的轰鸣声里,助理坐在窗户边上嘟嘟哝哝。他的年轻雇主自登上直升机就明显放松了很多,正负手立在在舷窗边,若有所思地往下看。罗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灯火辉煌的长安宫。整个内环最高的建筑。那有着俯瞰天下气魄的皇宫建筑群,如今正在他们脚下。 看不尽的流光飞舞,数不完的离合悲欢。帝王将相,盛衰兴亡,六宫粉黛,万里河山。 ——也不过是这机翼下的方寸之地罢了。 俯瞰一会儿之后,沈斯晔放松地坐回来,眼睛闪着难以言喻的光。“罗杰,我们这次出境没去上院报备。”他说。“我想我们或许可以不理他们了。你觉得呢?” 用这种祈使语气说出疑问句,是故意的以及故意的。罗杰默默扭头。 好在空中之行一路顺利,也没遇上什么空中管制,没遇上什么飞机晚点、大雾雷暴。但在他们都安坐在头等舱里等待起飞时,罗杰的手机响了。下一秒,沈斯晔的手机也响起了熟悉的《定军山》:“进退俱都听令号,违令项上吃一刀!” “……接不接?”罗杰举着手机,真心地回头问。至少他是没胆子独自面对警卫处长的惊怒交加大发雷霆。沈斯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春风化雨似的微微笑了。 “总之我关机了,你自便。” 然后他心情很好地拉上眼罩插上耳机睡了。 抵达那座公寓楼下时,是傍晚六点。十四楼卧室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没有透出一丝灯光。或许去抱着美人睡个回笼觉也不错?沈斯晔仰面静静看了片刻,打了个呵欠抬脚进楼。罗杰很有眼色地回到隔壁,沈斯晔取钥匙轻轻开门,对他回头一笑:“真是辛苦你了。” 罗杰面无表情的回答:“……一切为了帝国。” 为了帝国的继承人。如果就此立场而言,大概皇太后就不会找他的麻烦。 沈斯晔仿佛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只是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如他所想,锦书果然在睡觉,她的手袋和外衣都丢在沙发上,茶几上有半块新奇士橙子,看刀痕断面还十分新鲜。公寓里与他临行前并无不同,一片幽微安静里,时钟细碎轻微地移动着秒针,天竺葵仍旧悠然地舒展着叶片。沈斯晔轻手轻脚的换上拖鞋,望着紧闭的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忽然赌气似的站起来。 手在门把上停留了一秒后,他无声地推开了门。 卧榻上的人仍然在熟睡的梦中。微微的冷气里,她像是觉得冷,只在毯子里露出了一张脸,在梦中蜷成了一小团。绵密的长发散在枕上,有几缕盖住了眉眼。沈斯晔在床边坐下,凝视着沉睡未醒的锦书,忽然觉得十几个小时、几万公里的奔波都不算什么,心里如同被泉水洗涤过一般,是近乎无尘的满足而宁静。 昨夜出发,今夜到达。跨越国际日期变更线,日期仍是日历上的同一天。 这万水千山只为了看见你安详的睡颜。 心底的柔软促使着他俯□,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这么大的人了,睡相还不老实。”他支起身子,将毯子向她身上拉了几寸,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颊边。“岳母大人一定没少给你盖过被子,我想……也许我可以接替她。” 像是习惯于他掌心的温暖,锦书仍然沉睡未醒。他把下颌贴在她光洁的额头边,体味着肌肤微温,舒服地闭了眼睛。但是他忽然觉得衣服的触感有些熟悉。怔了怔,他忍不住掀开毯子,顿时怔住了。锦书身上穿的,是他的睡衣。 不管她穿他睡衣的动机何在,但那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肩宽、领口手绣的姓名首字母以及熟悉的花纹,无一不昭示着这个事实。锦书在这时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细细的温热呼吸溅落在他的脖颈之间,若有若无地勾引着他的欲望。呼吸霎时变得急促起来,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忽然变得僵硬了。脑海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浮现出某些旖旎的幻觉,还没等他克制住自己的欲望,锦书却向他怀里蹭了蹭,一只胳膊搭在了他身上。 ……也许她只是把他当做是她的大号绒布熊抱枕,但是这诱惑够大了。沈斯晔苦笑着想。连一动都不敢乱动,他小心地想把自己挪开一点,但是他的衣角被她压住了。怀里是温香软玉,气息温热芬芳,他低头就能看见微敞的领口里某些不该看见的东西——几乎是不可避免,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 混蛋。他在心里这样骂自己。但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着了魔一般向她的衣襟伸手过去。锦书依然在梦里,没有一点反抗能力。探手是温热的肌肤,但是在解开第一粒纽扣时,他已经清醒了过来。 欲念仍在心里萦绕不去,深深吸了口气,沈斯晔猛地坐起来,几乎是逃离了这个房间。 等他从浴室回来,夜色愈发浓重。隔着窗帘,看得见路灯下空无一人的小街。热水似乎缓解了长途旅行的疲劳,但也促生了困倦。夜色渐暗,他觉得自己开始困了。睡一觉也许是个好的选择;沈斯晔揉了揉天应|岤,觉得现在的体力估计也不容许他梦中胡作非为,于是安心地挤到锦书身边,分了她半个枕头。所幸他清醒的及时。望着仍旧熟睡的锦书,青年半低了头,微微苦笑起来。但是如果没有呢?他在她身边躺下,在困倦前的一刻迷糊的想。 如果此刻就得到了她,那么也许未来都不需要纠结了……也许正相反。他不知道。 梦境平和安稳。当他醒来时,卧室里的一盏橘色小灯已照亮了床前。 身边已经空了,锦书不在。透过窗帘缝隙,他看见夜色浓重的像是泼了未化开的墨。床垫柔软温暖,他一时懒怠的动,索性闭目养神;但刚闭上眼没几分钟,他听见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了。 从睫毛的缝隙里望出去,是仍旧穿着他的睡衣的锦书。 她端着一杯水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返身半掩上门。宽大的睡衣裹住她娇小的身躯,抹去所有曲线的布料像是块窗帘布。女孩子将水放在床头柜上,轻手轻脚地搬走一条毯子;她出去了一刻又回来,手里已然空了。沈斯晔闭眼装睡,却看见锦书在床边小心地坐下,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几乎没有眨。 这种长时间的凝视让沈斯晔有些发毛。在他想是否需要翻个身以免被识破时,他看见锦书慢慢俯身过来,极轻的吻在了自己的唇上。 柔软的触感轻柔温热,像是害怕把他吵醒,她甚至屏住了呼吸。锦书显然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所以当他使了点坏伸出胳膊抱住她时,他听到了一声惊呼。 “……你醒着?” 他随即用行动证明了这句话。恋人间缠绵的吻与温存的拥抱很快软化了她受到的惊吓,锦书难得热烈的回应了他。当他们都恢复了平静时,锦书甚至忽略了她已经被他压在身下的存在状态。两个人喘息着一上一下的对视,片刻后锦书戳了戳他没受过伤的那边肩膀: “起来啦,你好重。” 沈斯晔很郁闷的支起身子,忽然觉得不该这么轻易离开,索性把自己的全身重量忽然压了下去。锦书喛哟一声笑的险些岔过气,一边推他一边又气又笑:“我明天还要答辩你倒是起来啊!”…… 完全安静之后,沈斯晔支着一边脑袋,懒洋洋看锦书梳头发,问她:“你的作息时间是现在起床?”他觉得此刻似乎还没有天亮。不过“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也是难得的享受,他倒不介意此时就起。锦书对着镜子,灵巧地把马尾辫绑起来。“我三十个小时没睡了……一醒过来发现你在,还吓了我一跳。”她转过身来,脸颊微红,眸子里漾着浅浅摇曳的笑。“阿晔,谢谢你……” 她的恋人微笑起来。锦书俯身吻了吻他的唇角,精神看起来很好。“你饿不饿?” “……我才几天不在,你的作息真就乱成这样了?” 锦书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我要去煮汤圆,你到底吃不吃?吃的话我就煮一整包,不吃我就只煮四个了。”她把台灯光调亮了一些。沈斯晔仔细看了看她眼下的阴影,不免有些心疼,却故意说:“去煮吧,煮完了给孤王端过来,乖乖服侍本王用膳啊。” “……阿晔,你信不信我会在你碗里洒一把白胡椒?” 沈斯晔摘了眼镜,捏着睛明|岤懒洋洋的点头:“我信。” 锦书瞪着他,一时气结。 结果最后还是两个人一起下厨房。 大半夜的,沈斯晔心情异乎寻常的好,边切榨菜边哼哼“猛听的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也不知他怎么就把自己比作了穆桂英。锦书白了他一眼,打着呵欠烧开水,又从冰箱翻出一袋唐人街买来的糯米圆子。水渐渐翻滚起来,她刚抄起包装袋,忽然被人从身后亲密地搂住了。 锦书手一抖,一整袋汤圆都滚进了锅里。身后的人却不容许她反抗,低下头含住了她的耳珠,舌尖极温柔地慢慢吮咬挑弄。 那无耻混蛋对她的敏感区了解的还挺清楚的。双腿有些虚软,锦书不得不一手撑住料理台面,脸颊上渐渐烧起来,咬着牙不肯遂他的意呻吟出声。煮着满满一锅汤团的水已经滚了两开,灼热的呼吸洒在脖颈里,锦书绝望地快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松开手,若无其事地按下了电锅开关。 “怎么煮了这么多。”沈斯晔熟练地盛出两碗,感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锦书倚在料理台边无力的怒视他。沈斯晔笑着自语:“这么多汤圆一时不容易吃完。看我怎么想个办法化腐朽为神奇。橄榄油,糯米粉……面包屑在哪?小锦?” 锦书瞪着那个神色自若的男人,终于叹了口气,闷不做声地丢一袋没拆封的面包屑给他。 结果沈斯晔在厨房忙碌半天,端出来了一盘炸的外酥里嫩金黄油光的汤圆。他在锦书对面坐下,兴致勃勃地拿叉子插起一个胖墩墩的圆子,吹吹热气塞进嘴里,顿时眉飞色舞,还没咽下去已含糊地把自己表扬了一通。 可是大半夜的吃油炸食品,亏他也不怕胖——当然他的确不胖。蘸了厚厚的草莓酱还要蘸一层炼||乳|,这么齁甜的东西他怎么吃下去的?锦书怀疑地想着,一边小口喝着榨菜肉丝汤,被胡椒粉辣的额上沁出了细汗。 沈斯晔似乎非常擅长利用厨房已有材料把家常菜做出好味道。锦书对英国没有太清醒的认识,只记得伦敦的阴雨天,以及那里以食物低劣闻名。但能让这种公子哥儿痛下决心练就一手好厨艺,结论反向可知……酸辣清爽的榨菜汤爽口清淡,格外对她的口味。等她出完神时,锦书才哑口无言地发现,沈斯晔居然独自搞定了那一盘子炸糯米圆。 “我这里有助消化的药。”锦书小心翼翼地说,“阿晔,你……” 沈斯晔正毫不凝滞地把最后一枚汤圆咽下去:“我都二十个小时没吃饭了,爱卿你觉得呢?” 锦书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普洱茶还放在你的书架上。记得吃完了泡一杯喝,不要马上睡觉。”她走向卧室。“毯子我放在沙发上了,待会儿你自己休息,早上别叫我。” 沈斯晔闻言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才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是你要睡沙发。” “我……”锦书语塞了一下,红了脸颊。“……我还有三十二个小时就要答辩了!” 不待他回答什么,她已迅速的溜进去关了门。在如今的感情里,她不敢保证一旦同床共枕之后会不会擦枪走火。锦书对于某些事情倒不排斥,但她不想冒险——在这临战之前。 关上门的刹那,她似乎隐约听到身后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80云间 最后一晚上,锦书自称毫不紧张,吃完晚饭就早早去休息了。于是沈斯晔表现得更加悠然,还泡了杯咖啡准备熬夜。但等他在黑暗里插着耳机看完狮子王全三部、伸个懒腰准备卧倒时,卧室的门忽然悄无声息开了。 好在他看的不是鬼片。长至脚踝的睡裙被风吹起来,锦书惨白着脸长发飘飘的站在门口,小声说:“阿晔,我失眠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五十四分。沈斯晔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常备药,但他素日晚睡,基本不存在失眠的毛病。锦书晃晃悠悠宛如游魂的飘过来,一双眸子却是亮的可怕。看她的脸色,也实在是惨淡的可以。 还说自己不紧张。他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女孩子抱在怀里。 怀中人的脊背是少有的僵硬,他甚至觉得锦书在轻微的颤抖。失眠五个小时,足以让最淡定的人也开始焦虑。沈斯晔一言不发的低下头,细密温柔地吻着她的额头和脸颊。锦书依靠在他的怀里,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地像是放松了些,心跳和呼吸也渐渐平稳匀净了。 最后她是在他怀里睡着的。 沈斯晔把锦书抱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轻轻把她放平在床上。幽暗的灯光下,他看见锦书在梦里还微微蹙着眉头,眉宇间是难得的依赖与柔弱。 终于,她肯在他面前流露出寻常的小女儿态了。锦书平常太过淡然,有些时候她自立冷静到让他气馁,但此时,他想自己对她还是有存在意义的——例如充当人形抱枕。他的一角衣袖被锦书攥在手心,又狠不下心掰她手指,只好在床边将就了一夜。因为曾在军中历练,他对睡眠条件要求极低。沈斯晔交睫小憩了一时,眼皮虽然朦胧,心里却自始至终清亮透彻。他低头看了看沉睡中的锦书。极静的夜里,每一下细微的呼吸都能清晰耳闻。 沈斯晔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好在锦书早上醒来时精神还好。她化了个淡妆,匆匆吃了早饭,神色间已恢复了素日的安然,隐隐还有一丝临场的兴奋感。他开车送她去学校。踩进教室的一刹那,他意识到他的恋人已经不一样了。敛起了平常温软柔和的浅笑,他的姑娘走上讲台,镇定地打开幻灯讲义。敛而不发的锐气和光芒。他似乎不熟悉这样精英的她,但是毫无疑问他很喜欢,他想。 悄悄在最后一排坐下,他隔着前面一群学术界的前辈大牛,静静看着锦书。他自然听不懂那些复杂的术语,但从答辩委员会成员的频频颔首微笑来看,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2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2部分阅读 切顺利。终于锦书合上了本子,身后的屏幕弹出了感谢的感言。父母,导师,同学。他安静地听着。 “在这一刻,我还想感谢……我的男友。感谢他在我攻读博士期间,对我的的支持和无私的爱。” 沈斯晔微微一震。隔着虚空,锦书遥遥看了过来。他看见她眼底纯净的微笑。刻意的加重了语气,她看进他的眼睛,慢慢但清晰地说:“,”其他人并不知道内情,但是沈斯晔看见她的导师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老先生神色复杂地叹息了一声。 毕业典礼定在六月中旬,离此时还早。锦书自开始写论文以来就少有闲暇时光,这时骤然闲置下来,有了大把的自由时间,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看电影也罢吃大餐也罢,总归都无聊得很;玛丽刚刚答辩完就忙着四处面试,至今没定下去哪工作,也没心情陪她。 曾经芳华绚烂的过去结束了。忽然不用早出晚归在实验室里拼命,失落感笼罩着她,让她连续几天心情都有点不好。在家里宅了几天,锦书已然快要把自己的存在价值都抹消了。时间表已经修改了,生物钟却没调整完毕;她每天早早醒来,总会茫然瞬间才意识到不必这么早起。连食欲也变小了,沈斯晔做的爱心餐总要剩下不少,喂猫都不行。终于在她第无数次抱着水杯在窗前叹气时,沈斯晔皱着眉头放下报纸,从沙发上起身回了书房。一阵乒乓作响后,他拎着行李袋走出来。 “走,我开车。” 锦书正在呆状态中,乖乖跟着他下了楼;直到坐在车里才想起来问他要去哪里。沈斯晔目不斜视地开着车,淡淡说道:“机场。” 他打开导航器。“给你两个选择,是去阿姆斯特丹还是黄石公园?” 锦书死死盯着他清隽的侧脸,一瞬间如被雷劈! 要么回家看望爹娘要么出去旅游散心,沈斯晔几天前就提供过这两个选择;然则那时她正忙于长吁短叹,连对他本人都没兴趣,对他的提议更完全提不起兴致。这时猛地听到这么一句,如同一股冷冽的泉水浇遍全身,锦书瞬间清醒了。 她瞪着他,忽然如同泄气皮球一样蔫了回去,恹恹说道:“你说呢?” “你要愿意去拜见伯父伯母,那我自然要陪你回去。”沈斯晔从仪表盘上拿下墨镜,戴上,面无表情的说:“舍命陪君子我还是敢的。” “……可我不敢。”锦书小声嘀咕道。她都不敢想象父亲看见沈斯晔时可能的脸色。 等到沈斯晔在机场里拿出整齐的机票和护照时,锦书越发确定他是有预谋的了。她的右手被他紧紧捏在手心里,想挣脱都不能。沈斯晔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然而锦书的确觉得心虚,也就没敢抗议。 这种淡漠状态直到上了飞机也没得到改善。锦书装作看窗外的云海,余光却看见沈斯晔一动都没动他的飞机餐。他笔直地倚在靠背上盯着前排,眉头有些微微的纠结。 “……阿晔?”锦书试探地唤了他一声,自知理亏地软语问道:“你生气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沈斯晔连一根手指都没动。锦书看着他绷的紧紧的嘴唇,忽然觉得一阵悲哀。望着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的机翼,她一时有些失神。她感觉到沈斯晔微微瞥了自己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终于锦书站起身,默然走向洗手间。 镜中的女郎颜色苍白,眸子却惊心的照人黑亮。锦书沾了点水拍在脸颊,对自己有些气恼。为什么从压力下解脱之后,反而想捂着眼睛逃避现实? 何锦书,你为什么这么悲观怯弱? 飞机忽然颠簸起来。锦书不得不撑住了洗手台面,胃里有些干涩的翻涌。大概是遇到了气流,小客机在云层上下晃晃悠悠。双腿发软头晕目眩,晕机的不适感愈发严重,她只能无力地死死抓住扶手,免得自己被甩到墙上去。 这个反应很像怀孕了啊。她一边弯腰干呕一边苦笑着想。心灵脆弱,胡思乱想,敏感而易呕吐——真要是让熟人看见了,自己跳下五大湖也洗不清了吧?额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还在锦书恍惚想着什么时候才经过湖区时,洗手间的门却被推开了,熟悉的灰色沁入眼帘。 方才大概是没锁门。锦书擦去眼角的一点湿润,略带尴尬地回头:“我有点不舒服……” 沈斯晔堵在门口,漆黑的眸子透过眼镜片死盯着她,像是真的被气的不浅。他伸手握住锦书的肩膀,将虚弱无力的女孩子拽到自己面前。“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以为我还真能狠下心不管你了?”他看着她有些不正常潮红的脸颊,目中怜惜很快被刻意的冷淡掩去。“都这样了还要硬撑,你想一路吐到黄石不成?你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 在不知情人听来,只怕越发感觉她是怀孕了。锦书颇为荒谬的想。“可我觉得还好……” “好个屁!” 一句粗口无意识的爆出来,锦书和沈斯晔都怔了一下。尴尬之色在眉宇间一闪即逝,沈斯晔怒道:“你看看你自己!你看你都成什么模样了?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他扣着锦书的腰,把她强硬地扭向镜子的方向,迫使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 洗手间的门再次被推开,严肃的空姐站在门外。“有乘客向我们举报,这里可能在进行家庭暴力。”她的目光落到男人紧扣在女孩子腰间的手上,皱着眉头说:“先生,您——” 眼看沈斯晔频临炸毛暴走状态,锦书赶紧挤出一分笑容:“您误会了,他是我男朋友,我们只是……在吵架而已。因为不愿吵到其他乘客才……” 沈斯晔阴着脸一句话都不说,锦书费了好半天口舌才把半信半疑的空姐劝走,临去前还得到一张印有抵制家庭暴力公益组织联系方式的卡片。锦书握着那张硬卡,当真是哭笑不得。她想改善一下气氛,低头看着卡片,笑笑:“这是个法律援助组织吧?你们——” 她的半句话被迫咽了回去,被他用强力逼着抬起下颌与他对视。 “只是在吵架?”沈斯晔冷笑。“何锦书,你觉得我就是来跟你吵架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难道我不会体谅?你倒说说看,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锦书有点缺氧,近乎无意识地回答:“……可能是因为生理周期快要到了?” 沈斯晔被她气得险些喉头一甜。真是没救了,他想。无力感忽然从脚后跟涌上来,让他慢慢放松了掐着她下颌的手。这种焦虑之后的冷战,到底还要有几次才是休止?然而这时锦书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被气流冲的咳嗽了几声。晕红涌上面颊,她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淡淡的血色衬得肌肤愈加苍白。沈斯晔有些心疼,终于还是把她抱住,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小锦。”沉默良久,他低声说。“也许我们的确需要谈谈。” 他们抵达黄石湖酒店时,已是傍晚时分。锦书从后视镜里远远看见几位如影随形的安保人员,只得低头苦笑。 沈斯晔去前台办理了入住登记,低头签下姓名。温暖的灯光下,他的眉头淡淡的皱着,却并不妨碍那令人忘怀的英气。前台胖胖的阿姨笑眯眯地来回打量了他们好几眼,锦书被看得有点不自在,沈斯晔却仿佛毫无感觉,拖起她的手径自走向楼梯。 到了房间门口,锦书才算知道了阿姨为什么笑得暧昧了。 沈斯晔这混蛋只定了一间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 锦书尚在门口迟疑,沈斯晔已一马当先走进去,拉开了半掩的窗帘。刹那间,山间落照宛如喝了一杯樱桃酒的颜色已照亮了整个房间。最后一刻灿烂的明辉辉煌壮美,沈斯晔踩着满地碎金向她走来,不由分说便把她拖进了门。 锦书挣扎着说:“喂……” “嘘。”他小声说。“小锦,你看这太阳。” 湖上的落日将整片辽阔水面都镀了一层金辉,微风摇起湖波,漾起一圈圈粼粼的波纹。将落山的太阳愈发红亮,云朵和西面的天空仍透着光明的红。锦书一时为之吸引,倚在他肩头望着窗外,几乎忘记了不久前的争执。沈斯晔亦没再说什么,只静静看着那片暮色。 直到太阳隐入地平线下,房间慢慢陷入昏暗。 锦书微微叹了口气。 “太阳明天还会一模一样的升起来。”沈斯晔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听不出任何感情se彩。“它存在了几十亿年。你若只因落日就觉得伤感,未免太过于悲观了。” 他话中有话,锦书如此确认。犹豫了一会儿,她轻轻问道:“你不是说要谈谈么?” 沈斯晔松开了揽着她的胳膊。他淡淡地说:“也好。” 把她转向自己的方向,沈斯晔看着锦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曾经三次问过你,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锦书没想到他会以此语开始话题,一时竟呆住了,只听他慢慢的说:“你或许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我不想再回忆以前的态度是否认真,在这里,我要问你第四次。” 他满含着感情的眸子深深望着她,清澈而诚挚,仿佛此前的怒气不过是她的错觉。锦书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声说道:“如果只是这样,那么我愿意。” 她飞快地伸手轻轻压住他的嘴唇,阻止他想说的话。“阿晔,你应该也知道,我对于太子妃的地位没有一分兴趣。我想要的只是现在这种生活,能安安稳稳的在一起。”垂下眼眸,女孩子微微翘起嘴角,笑容温柔。“……但那样,我就太自私了。” “可是,虽然我们两个是平等的,但你的家人并不这样认为吧?”她浅浅笑着,却足够让他心惊。“等到我嫁给你,我还能与你并肩走路么?对于皇室而言,我的存在价值只是为你生一个法定继承人,然后呢?”她闭了下眼,心中长久积累的苦涩似乎要流出来,笑容却依旧温婉。“如果这些我都做不到,我坚持要与你比肩,我生不出男孩子,我做不到随时随刻都微笑,那时我该怎么办?” “……阿晔,在山泉水清。”锦书慢慢收回手,笑的自嘲。“十年之后,我所拥有的可能只是一张学位。那时候的我,可能已经不是你喜欢的现在这个我了。” 沈斯晔沉默下去,良久深深吸了口气。 “生不出孩子还有佑琨,不想笑就不笑,你愿意走在我前面都没问题。”他叹气道,“小锦,你总算承认了你是对我没有信心。有我护着你,你觉得谁还能真怎么样你不成?舆论之类的习惯了就行,我敢说你心理素质比我十岁时一定好的多。” 锦书扯了扯嘴角,眼里有点自嘲。“你能护着我一时,能护住我一辈子么?我毕竟……” “——我会的。”他斩钉截铁地说。 锦书猛地一震,抬起眼来看向他,却只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眼里微带茫然的影子。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浅浅笑了笑。 “好。” 81明月光 这个季节,黄石公园的游客很不少,锦书十分期待的熊据说则不见踪影,令她颇为失望。他们吃完晚饭,锦书在纪念品商店里买了一把印第安人的木剑。沈斯晔不予置评,直到回了房间才嘲笑道:“怎么,你想要辟邪?” 锦书浅浅哼了一声,趁他一不留意,剑尖已直指到了他的颈动脉下。 沈斯晔先是一怔,随即若有所思地低头看了一眼。锦书维持着横剑姿势,自以为很帅,忍不住想做恶少状拿剑去挑他的下颌;可在她要更换姿势的一瞬间、疾风闪过的刹那,剑已脱手被夺走;下一秒,她发现形势完全逆转了,她被剑尖逼到了床边。 “三脚猫。”沈斯晔似笑非笑地还剑入鞘,随手把瞪大了眼睛的女孩子拉过来。“就算我再不专业,至少也练过十来年的击剑;你那种起手式算什么?道士驱邪?” 锦书笑了。 她捡起他扔在地上的剑,端端正正放到了圆形大床的正中间。 沈斯晔先是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随即扶着额头,无可奈何地倒在了藤编沙发上。忽然他一跃而起,不容分说将她扑倒。锦书猝不及防,后脑勺砸在了松软的枕头上,又惊又笑的推他:“你——” 他俯身下来,难得不温柔的重重吻住了她。气息灼热而粗重,沈斯晔用力的吮咬着她的唇,让锦书觉得微微的刺痛,但淡淡的血腥味随即被唇舌交缠的热情掩住了。房间已全然陷入黑暗,锦书模糊地看见那人隐在阴影里的眸子像是一束炽烈火焰。 他把点燃起来的热情全然倾洒出来,隔着薄薄的衣服,能感觉到彼此不断攀升的体温。锦书的心跳越来越急,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像是要融化了,呼吸浅而急促,却是无力到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吻着她的男人愈发用力,灼烫的呼吸喷洒在颈间,激起了锦书的一阵战栗。 难道就是今天了么……锦书微微喘息着,艰难地撑开睫毛。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试探,沈斯晔小心地解开了锦书的领扣,落在温热肌肤上的触碰比羽毛还要轻柔。压低身子,他在她耳边暗哑地低声问:“小锦,可以么?” 锦书咬住嘴唇,身体像是要烧起来了,仍带着些许的僵硬。清劲而灼热的气息将她完全围绕,他等不到回答,又低声问了一遍。终于锦书极轻的嗯了一声。 为了你在情动之时还能记得我的意志。 她只觉得膝盖上一凉,长至脚踝的裙子已经被掀起来。吻重新细密地落在她的额头、脸颊、锁骨、每一寸肌肤。迷乱的黑暗里,上衣扣子被一颗颗解开,肌肤上已经微微沁了凉意。在他强握着她的手伸向他腰间皮带时,房间门忽然在这时被咚咚敲响了。 意乱情迷的一对儿都呆滞了下。沈斯晔很是不爽地吐了口气,像是要刻意无视掉似的重新俯身下去。然未等他如何施为,木门再次被不屈不挠地敲响,三长一短极其规律。两人目光相触,锦书红着脸扭过头。终于沈斯晔认命的支起身子,踩上拖鞋下床去开门。 没走几步,他又疾步回来,拿床单把衣衫凌乱的女孩子裹好。门仍在响。沈斯晔扶着额头低低的诅咒一声,无限萧索地走向了门口。 门一开,是罗杰。 现在不过是夜里十点。走廊上灯光明亮,照亮了黑暗的房间。助理一怔,目光随即尴尬地从房间里收回去,低声对沈斯晔急促地说着什么。锦书无力听清,却能看见沈斯晔的肩膀微微一震。随即他走出去,掩上了门,将光亮和声音都隔绝了。 独自躺在黑暗里,锦书有些出神。脸颊的热度并未散去,空气却已冷下来了。心脏砰砰跳的很急,或许是方才的热情导致了大脑缺氧,在等待恋人回来的时间里,锦书索性眯眼小憩。 却真的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是被门推开的声音惊醒的。锦书揉了揉凝涩的眼,看见沈斯晔正向她缓步走来。他紧紧皱着眉头,脸上的潮红和笑容都失去了。锦书心里一跳,顾不得羞涩,支起身子轻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他倚在床头坐下,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沉默控制了这间房间。锦书觉得他的指尖冰冷。 良久,他终于缓缓地低声说:“我刚刚接到电话。我表哥谢朗臻——他才三十四岁——在高速路上驾车出了车祸,当场不治。” 锦书低低的惊呼一声。沈斯晔撑住了额头,也盖住了自己的表情。“苏家表姐才怀孕不到三个月。”深深的叹息从唇边溢出来,他握紧了锦书的手,声音里微带茫然。“她一月才结的婚。” 苏慕容的姐姐?锦书怔了怔,忽然把一切前因后果都明白了。 沈斯晔紧紧握着她的手,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觉得他指尖冰凉。 他沉默下去,低低的叹了口气。锦书静静地听他回忆着,时时觉得心酸。父母一夕之间皆为国捐躯,那时候苏娴不过十岁,大病一场后,少女变得愈发温柔沉静,在年幼的弟弟面前总是格外体贴。沈斯晔那时候也经历了父母婚变,时常流连在苏家,亦得到了苏娴一视同仁的温柔照看。有时天气晴好,她还带着两个小男孩去花园里野餐。 “……我到现在都记得,刚烤出来巧克力小饼干的那种味道。”沈斯晔自失地笑了笑。 二十岁,苏娴成为太子妃的热门人选。等到女孩儿进宫陛见,老太太一眼看中了她,拍板定下了婚约。年轻的皇储品格端方性情温和,兼之才貌兼备,仿佛的确是一门极好的婚事。他们断断续续的约会了几年,温开水一样的清淡情分终于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打破了。 “如果兄长那年没有坚持要娶嫂子,那她就是未来的皇后。” 但现在,那曾经几乎要入主东宫的女子,父母双亡,弟弟远在千里之外,被未婚夫抛弃,丈夫亦猝然去世。唯一与她相伴的,只有肚里三个月的遗腹子。 沈斯晔握紧了锦书的手。世事无常,他低头看着她,感伤之余竟有一丝微微的庆幸。 好在你不必经历这一切。 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断,自然之前的事情也继续不下去了。沈斯晔俯身亲了亲锦书的额头,轻声说:“睡吧,别多想什么。人各有命,我们也强求不得。” “嗯。”锦书沉默了一下。“阿晔,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你。” 然后她看见男人的嘴角扬起一个柔和弧度。“我知道。” 海拔两千多米的夜里,锦书耐不住困意,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时,沈斯晔正倚在床头若有所思。看上去他并不像一夜无眠的模样。锦书怔了怔。他在这时看过来,锦书看见他眼底疲倦之外的一丝如释重负。 “我在四点接到另一个电话。他们弄错了。” 出事的不是谢朗臻苏娴夫妇。他们俩还安居在金陵的梅花山下。在车祸里罹难的是他的舅母娘家的侄子,沈斯晔以前一样随着谢家的孩子喊他表哥。虽然也有人在昨夜心碎,但是……至少不是苏娴和她的丈夫。他顾不得那么多人,却实在无法想象,倘若昨夜的讹传成真,苏娴将如何活下去。不幸中的万幸。 锦书微微松了口气。沈斯晔弯腰吻了吻她的脸颊。“睡得怎样?” 锦书尚有朦胧睡意,揉着眼睛点点头:“挺好……我梦到了灰熊。”她伸手梳理长发,忽然意识到自己衣衫凌乱,只得微红着脸背过身去,飞快的把扣子系好。沈斯晔在她身后低声笑:“好啦,该看的我都看见了,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他咽下一句可能会惹到她的调笑,扔了手里的报纸,起身伸了个懒腰。 “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去吃早饭,吃完了出去走走。” 不论昨夜给人留下了何种观感,至少走出房间时,锦书确认自己还是衣冠楚楚的好女孩形象。罗杰在门外等着与沈斯晔说话,眼珠子直飘,几乎不敢看锦书的眼睛。锦书开始还有点脸红,但看着眼前一米八的高大助理尴尬到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搁,忽然间就无限淡定了。 有所误会就误会好了……她认命地想。 六月正是黄石公园繁衍生息的季节。夏天终于从严寒后到来,带来了葱茏的绿意和无限的生机。解冻的河流奔腾而下,肥壮的鳟鱼正等待着产卵,带着幼崽的河狸和盘旋的鱼鹰则期待着鱼肉大餐。远山层叠,森林、高山草原、高山苔原带逐渐交替,白雪皑皑的峰顶在天顶下闪耀出变幻莫测的光影。漫山遍野都是淡紫金黄的野花,每有风拂过,色彩便宛如飞扬般倾斜流淌。遥遥可见蒸汽在低洼地里升腾,提醒着游客们,其实站在万年沉默的火山口上。 沈斯晔开着车,载锦书沿着山路慢慢前行。轩敞开阔的天地令人心怀一清,锦书摇下车窗,深深呼吸着清新的谷风。沈斯晔虽然话不多,但心情看来并不坏。昨夜他的清冷孤寂似乎不过是她记忆的偏差;太阳升起,又是那个明朗从容的人陪在她身边了。 车开到海登谷,总算有了锦书想看的野生动物。锦书抱着数码相机站在石滩上,对着嬉水的鹿群按快门按到手指发软。风把她的马尾辫扬起来,沈斯晔在这时走到她身后,语气里充满方向意义不明的饶有兴致。 “我说,这鹿肉味道一定不错。” 锦书被他气笑了。“你这焚琴煮鹤的……” 一语未竟,沈斯晔忽然抱住了她的腰,低声笑:“还会用成语了?”身体靠的极近,锦书挣扎一下未果,便倚在他怀里一张张翻看照片,随口刺他一下:“你不是带了烤肉架么?就去打一只鹿来再申请外交豁免权也行啊。” 沈斯晔用嘴唇蹭了蹭她的耳朵。“你是教唆犯,一样没得跑。”他低下头,在她耳后轻轻吹了口气,满足于她的轻微颤抖。“想吃到我烤的肉串,可以用身体来付账哦。” “不。”纵使知道他只是调侃,锦书仍然微红了脸,冷冷的说。“我付现金。” 看完了鹿群和野牛、看过了老忠实喷泉,他们在路边找到一个野餐区。沈斯晔的车载冰箱里有热狗三明治和可乐啤酒,锦书看见烧烤架,大感兴趣,烤了两个热狗却只吃得下一个。她正在发愁,沈斯晔已接过来,毫不在乎地吃了。 锦书说:“喂,我本来想给熊留着的……” “这时候熊在山上捉蛾子。”沈斯晔将一粒杏仁抛给来此觅食的灰松鼠,仰头喝了口啤酒,笑的懒洋洋。“明天我跟罗杰他们去爬雪崩山。也许能遇到野生的熊,所以我们准备带枪防身。怎么样,你要不要一起去?” 叶公好龙的锦书打了个寒颤。“不……还是算了。” 沈斯晔不由莞尔,正要说话,锦书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便顿住了话,静静看着她。 锦书犹疑了一下,按下接听键:“您好。”她捂住听筒,对他眨眨眼。“是燕大的教秘。” “……是这样?好的……我在外面,几天没查邮箱……是七月中旬之前去报到对吧?”女孩子的眸子越来越明亮,脸颊亦透出了淡淡的玫瑰粉色。“好的,谢谢您……再见。” 锦书挂了电话,仿佛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跳起来扑进他怀里,脸上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等了这么久,总算给我等到录用函了,居然一直没看见……”她笑着微微喘了口气,抓住他的肩膀。“阿晔我找到工作了!” 沈斯晔搂着兴奋不已的女孩子,目光投向远山,嘴角微微的扬了起来。 迄今为止,一切似乎都如此顺利。锦书会回到燕京,他得以不用付出惹恼她的代价插手她的工作。她父亲已脱离国内政坛,这桩婚事不至于引起工党的反感。吴家那边虽然麻烦,但他根本就没打算真让她参加选妃。他觉得那对锦书和自己都是个污辱。 幸福的未来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沈斯晔笑着亲一下她的额头:“何老师,恭喜。” “去!少笑话我。”锦书嗔他一眼,兴奋的光仍未从脸颊上散去。“教务秘书告诉我,他们也许会酌情给我安排课程。只是去做几年博士后,将来未必留得下呢……” 沈斯晔没有说话,笑着又把她抱紧了一分。心想你的将来我还不知道?储妃的位置空置几年了都。 82别离之前 六月,锦书正式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从这所她就读了八年的大学顺利毕业。 她从礼堂长长的石阶上走下来,和风扬起了学位服的衣摆。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柔软帽穗时不时被拂到脸上。她看见沈斯晔举着相机站在台阶下,不由笑了,拎起黑色的衣摆加快了脚步。 沈斯晔微笑着伸出手,锦书在最后一步直接跳进了他怀里。 自从黄石公园回来,他们的关系仿佛又进了一步。虽然某些尝试被无情的打断了,至今仍未继续进行,但心境亦因之有所不同。无论如何,锦书都觉得如今的相处模式就很好,倒没必要强求什么,单看沈斯晔的脸色也无异样。兼之她开始忙于收拾东西,倒把胡思乱想的时间都省下了。 “东西居然这么多……要开集贸市场啊你?” 沈斯晔站在锦书与玛丽合租的公寓里,看着满地的纸箱子,本来想不予置评,终于还是没忍住。锦书也觉得发愁,七八年攒下的东西若都托运回国,不说要多少钱,光数量就够可怕了。她拿个本子计划了半天,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书办托运,能送人的就送人,剩下的捐出去——” 沈斯晔挑了挑眉,举起一只巨大的泰迪熊问:“这个也不要了?” 果然锦书脸上流过一丝犹豫。这只熊只有七成新,鼻头的绒毛已有磨损,显见是主人的心爱之物,睡觉也要抱着的。沈斯晔心里酸溜溜地把熊扔回床上,过去坐在苦恼的女孩子身边,口是心非地建议道:“实在不行,先寄存在苇园也可以啊。” 锦书如他所愿地摇摇头。“……那多麻烦,再说这么多东西也占空间。”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用惯了的桌椅橱柜,临别之际愈发觉得不舍。就连只养了几个月的那盆学名天竺葵别名洋绣球的花,她都觉得抛不下,然而植物是不可能带过海关的。沈斯晔这个正主倒是一片轻松的表示不管是卖掉还是送人都没问题,还抱怨她对盆花比对他还好。 锦书嗔了他一眼。“我送给师兄好了,他喜欢养花。”她小心地把花盆装进纸箱。 沈斯晔一扬眉:“师兄?” 锦书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动什么龌龊心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比尔喜欢的是男人。” 沈斯晔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扭头去给箱子填标签了。 她的衣服有一多半带不走,其中不少只穿过一季度就再也没见过天日;还有一些小玩意儿可以拿给本地的慈善组织代买,至于卖出的钱是去了非洲还是本地的少数族裔学校,锦书也没精力再去关心。有点纪念意义的东西,则让她送给了多年来相处甚好的同学。玛丽已经定下来继续留校,还要住在这所公寓里,锦书于是忍痛把大熊送给了她;天竺葵让粉嫩师兄搬走了,许诺说一定每个月拍照上传;杰瑞则蹭走了她的网球拍和滑板。 “劳拉劳拉我会想你的……”感情丰富的红头发小朋友抱着锦书泪眼朦胧。然而锦书比他娇小的多,这种哭诉场景实在有些诡异。锦书哭笑不得的把他拍开:“你是想我做的饭吧?” 杰瑞吸吸鼻子:“……还有,劳拉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他说了半天,锦书才明白了他所求为何。原来杰瑞选修了中文课程,但他这半年忙于与女朋友加深感情,只在考试前通宵了一晚上,自觉状态不佳。想想给教授写求情信如果用汉语想必能事半功倍,于是只好来求她。锦书没干过给导师写求情信的事,对文体文风都把握不准;沈斯晔听了自告奋勇,锦书想他的文辞修养比自己强得多,索性就请他帮忙。 然后她就拎着天竺葵去同学聚餐了。她是实验室今年要离开的唯一一个人。因为老头会来聚会,锦书怕他看见沈斯晔触景伤情想起亡妻,也没敢带“家属”来参加。聚会十分热烈,老头也露出了消失一个多月的笑容。她被灌了好几大杯酒,回公寓的一路上都在担心遇到警察。 好在有惊无险。锦书抱着宜家买来的折叠纸箱走进门厅,吃力地伸手去按电梯按钮。 “我来帮您吧。” 礼貌的男子语声从身后传来,一只手为她扶住了电梯门,是沈斯晔的助理罗杰。 罗杰把锦书抱着的纸箱接过来,结结实实捧了一个满怀。锦书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谢谢……我要把书托运回国,怕一般的箱子不结实。”她有好多全铜版纸的解剖图册之类。 罗杰努力地把头从纸箱后伸出来,微笑:“您真不简单。” 站在电梯箱另一侧的女孩子垂眸嫣然一笑,双颊微微泛着酡红,静美宛如照水桃花。罗杰隔着纸箱子望着她,心底有些感叹。锦书并没有成为王妃的自觉,然而他和同事们私下里已经在以对待太子妃乃至未来皇后的态度看待她。 ……也许自己是目睹了一段现代童话,已婚的文学青年罗杰想。 锦书上得楼去,先把纸板箱丢进了对门。沈斯晔并不在,这间曾经承载了他们无数记忆的小公寓也已基本搬空了,她打好包的行李都丢在起居室里。望着昨天还摆着天竺葵的窗台,锦书微微叹了口气。 反手关上门,她走向自己的公寓。果然,那人正在电脑前看新闻,嘴里还叼着她的薯片。 锦书坐到他身边,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腰身在这时被沈斯晔伸胳膊环住,锦书顺势倚在他肩上,安静地把那半包薯片拿走。腰上被抗议地捏了一把,然而锦书毫不动摇:“不行——你有高血脂。” 沈斯晔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常规体检,体检报告总会落进她手里。其他一切数据都正常,只有俗称的富贵病;虽然都是轻度超标,然而锦书知道他祖父就是死于突发的心肌梗塞,才三十几岁就英年早逝,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她甚至最近都不怎么买蛋糕了。 沈斯晔终于扭过头来,脸上的神情又无奈又有点纵容。“你喝醉了?” 锦书反驳:“才没有。” 他笑了笑,凑过来亲亲她的脸颊,随即把一个信封拿过来:“喏,这是帮你学弟写的信。” 还没拆信封,锦书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她的不好预感在展开信笺时得到证实。八行书起承转合条理清晰,然而锦书在看见“兰实先生左右”时已然败退下来。没心情去看正文,她飞快地扫到最后,果然看见了漂亮的小楷:“弟子再顿首。” 要是杰瑞能用毛笔正楷写出这么一封文情并茂的求情信,估计他就可以直接免试去修phd的课程了。锦书扶住额头,一时间真是好气又好笑:“你这不是帮人,是害人吧……” 沈斯晔无声的莞尔,也不争辩。在看见屏幕上新闻的内容时,锦书脸上轻快的笑容忽然凝滞了。 昨天,皇帝与谢皇后的离婚协议正式生效。 锦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沈斯晔伸手把薯片拿回去,淡淡的继续浏览那些铺天盖地的新闻和八卦,眉宇间平静到让锦书心酸。她怔了一会儿,默然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关掉网页,沈斯晔轻轻吐了口气,仍有心情反过来安慰她。“十几年折腾下来,早就没感觉了。他们分开对谁都好,不用担心。” 被水晶玻璃片掩盖的墨色眸子里一片沉静,锦书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点头:“嗯。” 沈斯晔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机票我已经买好了,后天上午出发。”他站起身,把笔记本合上。“我们可以一起回国。” 回国。这两个字如此简单,被期盼已久的未来马上就要成为现实,仿佛裹挟着巨大而新鲜的洪流扑面而来,竟让她一时有点恍惚。她只在燕京生活过三个多月,然而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已经给十四岁的少女留下了难忘回忆。碧影深深的国槐,倒映着角楼的护城河,秋天高远的蓝天,脆甜的冰糖葫芦,晴空下的声声鸽哨,被层叠的灰色屋脊捧起来的红墙琉璃瓦,太和殿……长安宫。 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项零散意象将锦书瞬间拉回现实。她看向正举杯浅饮的沈斯晔,一时颇有些淡淡的遗憾。回到帝都,他大概就不能再如现在这般毫不避忌的出出入入;这种住对门的美好时光,大概也仅剩下了今明两天。 想到这里,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顿时凸现出来,立刻哗啦一声把恨别鸟惊心赶走了。 “阿晔,你帮我租到公寓了么?” 燕京大学倒是会给年轻教师提供宿舍,然而那是两人合住的套间,没了幽会的空间,不光沈斯晔不爽,锦书也觉得不合适。何家在燕京是有一套公寓,然而那里离燕大太远,锦书不想早起挤公交;听说了内环早晚可怕的拥堵路况之后,她也不想买车。 当然,求助于沈斯晔这种大号地头蛇是没问题的。鉴于此前给小侄女买礼物的经验,锦书特地强调租一套普通的旧房子就可以。他答应的过于爽快,锦书虽然怀疑也无法查证。 “那当然。这种事我怎么会忘。”沈斯晔低头一推眼镜,终于恢复了他略带狡黠的玩味微笑。“那套房子空置了很久没人住,我已经请人提前收拾了。租金每个月一千七,在皇城根上离学校很近,出门走几步就是什刹海,晚上可以在湖边遛弯。如何?” 锦书仔细听也没发现漏洞,于是放下了心。“嗯,谢谢你。” “不客气。”沈斯晔微弯下腰,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嘴唇拂过温软的脸颊,低声调笑:“趁你的室友还没回来,我们做点什么吧……” 灼热呼吸溅落在耳边,锦书红了脸,无力的推他:“别闹……” “为什么?”听了她的拒绝,他反而纠缠上来,从背后撩起锦书散在肩头的柔软长发,低低的语句含混模糊。“小锦,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 他半跪在她身侧,俯身把她拥住。锦书不得不微微后仰身体以迎合他的吻。她的脊背贴在了收纳箱上,金属的凉意透过纤薄衣料与体温冷热相融,一种奇异的感受慢慢从心底升起。在空间狭小而凌乱散放着行李的房间里,热情很容易被点燃起来;就在她以为某些事情会改弦更张时,打扰再次来临——这次是她的手机响了。 沈斯晔的脸色十分之好看,看上去他不知道应该首先诅咒上天还是命运;锦书红着脸推开他,把温存中早已滑落在地的手机捡起来。沈斯晔扶着额头沮丧地问:“……能不能不接?” 锦书看一眼来电显示,忽然下意识地坐直身子还要理一理散乱的衣领和长发,把他吓了一跳。“是谁?”而这时锦书已经接起电话来了:“爸爸,我在。” 沈斯晔立即噤声。 锦书脸上仍有潮红的余韵,她努力地试图调匀呼吸,但声音还是有一丝因为喘息导致的波纹。父亲嘱咐了她几句,不由疑惑道:“你这是在哪里?怎么累成这样?”他知道女儿对运动毫无兴趣。锦书急中生智的回答:“我才办完行李托运,公寓的电梯坏了……” 何麓衡不疑有他,又嘱她上飞机前务必与自己联系,回国后又要如何如何。锦书心虚不已地一一应对,期间沈斯晔一直盘踞在对面的箱子上,撑着下颌可怜巴巴地看她,与某种大型犬科动物的眼神颇有相似。锦书又好气又想笑又无奈,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正想如何主动安慰他一下;外面门锁一响,玛丽回来了:“劳拉?我买了橙子你要不要吃?” “……得了。” 四目相对了几秒,沈斯晔绝望地从箱子上跳下来,径直走向门口,哗的敞开了卧室门。 “小锦,我今年一定是被下诅咒了。 83一夏 六月底的燕京已经是仲夏,他们抵达的正午艳阳高照,仿佛闻得到清澈蓝天的气息。汽车从高速路上下来,逐渐绕进了内城。建筑物的高度明显降低,等到进入中心区,已经很少能看到三层以上的楼房了。上次她离开时这里还是冰天雪地白雪皑皑,锦书看的应接不暇,但沈斯晔一直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显然对生长于斯的地方没有她这么大兴趣。 连绵的灰色屋脊与深深的国槐树荫交错里,锦书瞥见了路边棒冰和酸梅汤的招牌,顿时兴奋起来;她十多年前喝过这种酸甜的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3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3部分阅读 种酸甜的饮品,念念不忘至今。沈斯晔睁开眼,看着眼睛闪闪亮的女孩子,微微扬起了唇角:“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家老店。” 锦书听了大为开心,雀跃道:“好啊!” 沈斯晔嗤笑,重新闭上眼睛。“馋丫头。” 眼前的景色逐渐熟悉起来,正是去年年底她曾走过的地方。锦书看见了燕京国立总医院的正门,不由得抿嘴一笑。她要去的医学院与这地方藕断丝连,虽说燕大在城市西北边,医学院研究生的授课却与主校区是分开的,就依托于这所医院。锦书很有亲切感的看了好几眼那为青藤缠绕的青石外墙,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沈斯晔在这时懒懒的说:“我上次被吊灯砸到,就是在这里做的处理。” 锦书不由对此地又多了不少好感。她的目光随即被巍峨的鼓楼吸引住了。“白记炒肝?” “我打赌你不爱吃。” “……你怎么知道?” 他们这样无意义的聊着天,汽车已缓缓从主路上驶进一处胡同。蝉噪林愈静,方才还充斥着鸣笛的世界仿佛已被抛在脑后,耳畔骤然安静下来,路上只有寥寥人迹。一处一处的四合院都是院门紧闭,石板路边槐荫深深,隐隐可见亭台楼阁的屋脊。锦书默诵着“乌衣巷口夕阳斜”,一边饶有兴致地观望,却愕然发现,车竟在一扇朱红的门前平稳的停下了。 锦书怔了怔,困惑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沈斯晔从容地伸指推了推眼镜,微微一笑: “我们到了。” 原来他所谓的空置很久的旧房子,就是这处位于什刹海边旷朗的大四合院。 “这是我外公家的产业,反正空着也要付维护费用。”沈斯晔托着杯凉茶,悠然地立在中堂花鸟卷轴下。“二战时被炸了个稀烂,完全是在旧址上重建起来的。居然不是董其昌的真迹?……真是。” 他不以为然的摇摇头,随手推窗折了枝栀子花养在官窑水盅里,含笑回头:“喜欢么?” 锦书扶着额头,好一阵无力。“喜欢是挺喜欢……”可与她的设想差别过大,她直到刚才都以为会是一处小区居民楼。想到这里,她抬头看他:“租金是多少?”这地方似可比拟她更熟悉的欧洲古堡;方才她一路走进来,已经数了三进院落,她敢发誓一千七绝对连零头都不到。 沈斯晔闻言一笑,垂下眸子举杯浅浅啜饮:“估计这会儿把你卖了都不够。” 尽管是实话,锦书还是气的想踩他一脚。沈斯晔笑着走过来,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这里就算空着也一样得花钱保养,多你一个不多。走,我带你去看看书房和卧室。” 虽然这是又一次的先斩后奏,但这次锦书却实在生不起气来,难得的没有反抗。沈斯晔侧头微微瞥了她一眼,锦书脸上除了无奈之余,更多的倒是初履斯地的新鲜好奇。每走过一缸荷花她都要看几眼,漆黑清澄的眸子里时时漾着无言的惊叹。 古往今来对心爱的美人儿这么小意细致的储君,他肯定不是第一个;但美人是未来的正室老婆的估计就不多了。他选择了这里,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金屋可藏娇,哪怕只是享受几天、过过眼瘾也好。 沈斯晔微微挑起唇角,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得送件汉服来,无论如何要让她穿上。 回廊饰有彩绘,曲曲折折通向一扇角门。鸽群在头顶掠过,偌大的宅子里仿佛只回响着他们脚步的声音。锦书不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和他挨得近了些。沈斯晔无声地莞尔,愈发放慢了脚步。又过了一处跨院,眼前忽然豁然开朗。席棚阻隔了烈日,遮出一片阴阴清凉,四色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笔直通向上房,廊下正开着满圃的玉簪花,又有一笼婉转啼鸣的画眉鸟、两缸荷花金鱼,是一处极清雅娇柔的所在。老管家正等在照壁前,目光在锦书脸上一停便恭敬地移开,亦步亦趋随着他们进来。 进房门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除了一扇黄花梨木的落地穿衣镜,正房里全部桌椅榻案均是乌木所制,透着微微的水润;半卷湘妃竹帘下,一只碧眼波斯猫儿正盘踞在玫瑰椅里打盹。书案上供着一瓶轻红的绣球花,百宝格里没有香炉鼎瓶,倒是随意的满满垒着书本。站在这处房间里,锦书只觉得恍若是如梦游幻境的爱丽丝,掉进了另一个她不熟悉的世界。 仔细看看,架子上的书籍倒有一多半是她不久前托运回国的那些。那本小羊皮精装的大开本,可不就是她的毕业论文?锦书伸手将它轻轻取下来,一颗心仿佛荡荡悠悠了好半天才落回原处。沈斯晔在这时走到她身边来,低声笑问:“如何?我可没哄你罢。” 锦书嗔了他一眼,眼风一扫见管家正在放竹帘,便踮起脚尖飞快地亲亲他的脸颊。沈斯晔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的亲回去。锦书微红了脸,眼底的笑意却从密密睫毛下漾出来,直看得他心里砰然一跳,好像有酥软春风在心尖上打了个转。 不论原因如何,锦书总归是乖乖跟着他回来了。站在什刹海边湖风习习的旧宅子里,沈斯晔只觉得心念畅快至极,当真是恨不得此刻就把天底下最好的宝贝都捧到她面前。想到这里不由一笑,看来古时那些挖空了心思换美人展颜的皇帝们,倒也未必全是昏了头。 因为他还要回长安宫,只能先行离去。沈斯晔把这处宅子的管家叫来,从头到尾仔细的嘱咐了一番。管家也是谢家用的老人,虽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上心关照,但凭着大宅门里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皇储对这个姑娘很是不同,当即小心恭敬地答应下。 放下心来,沈斯晔走向锦书,揉着睛明|岤打了个呵欠。“这里有个厨房,你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这时候的鲜藕和菱角莲蓬鸡头米都很好。” 锦书正盯着墙上一幅兰亭序摹本默默吟诵,闻言回头一笑:“我知道……哎!……” 她被他一把勾住腰,俯脸吻住了。微凉清苦的药茶味道在唇舌间弥散开,锦书勉强看见管家还垂手立在门边,不由得大为羞窘,推他却也推不动。直到沈斯晔觉得满意了,才放松对她的束缚,锦书立即挣脱开来走到一边去。沈斯晔看着满面嫣红眸中流波的女孩子,心里不觉又是一动,只得强自压抑下,调息好半天才慢慢说:“晚上我再来找你,带你出去走走。” 锦书早就走到书架边翻书去了,只佯作未曾听见。沈斯晔心底暗笑,也不再去招惹她。管家低眉敛目,对方才的动静恍若未闻,练就了一手金钟罩铁布衣的好功夫。轻咳一声恢复了波澜不惊,沈斯晔走到他身边淡淡道:“好好照料何小姐,有事直接联系我那边的罗杰。” 管家恭谨地答应下来,他这才走了。锦书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方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恰好与头发花白的管家四目相对。 管家大概五十岁上下,穿一件洗熨挺括的藏蓝对襟布衫,显得十分精神爽利。锦书对他的职业颇为好奇,又不好仔细打听,便笑了一笑,随手翻阅着书本。直到腿酸了想坐下,她才看见管家还静静地立于原处,倒是吓了一跳。 “……您不用在这里站着了。”管家与她爸爸年纪相仿,锦书觉得很过意不去。“我没什么事。这么热的天,您去歇着就好。” 管家微微欠身,比她想象中更加斯文而有分寸。“何小姐有什么需要,只管按桌上这个铃吩咐。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请示下是否需要摆饭?厨房知道殿下今天过来,已经预备下时鲜蔬果了。” 这就是大家族的排场么?妈妈过去过的是不是也是这种生活?锦书暗暗思忖着,一时间有点想笑又觉得不尊重,忙掩住了笑意:“我是有点饿了,嗯,要清淡些的。才下飞机胃口不好,有没有六必居的酱菜?我一直在国外,以前只在书上看到过这个。” “这容易,在咱们这儿可是要什么有什么。”管家严肃的面上不由露出一丝笑容。“甜酱姜芽正是最嫩的时候,小酱瓜也不差,那就让厨房熬点碧粳米粥,再配点清口的小菜。——我们原还以为小姐留洋回来,一定爱吃西餐。” 锦书不由莞尔一笑,也没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美食才决意回国。管家下去吩咐了,不一时又给她端茶过来,一举一动皆娴熟雅重。锦书道谢接过,不由向他问起此地的传承;她只知道这附近有过不少王府大宅,对其间故事可是一概不知。管家点头道:“这处宅子的原址,原是太祖赐给谢家老相爷的。太祖迁都燕京之后,这里一直就是谢家在燕京的宅邸。老爷子——就是殿下的外祖父——在首相任上时不怎么爱住官邸,每逢假日都要来这边,说是嫌官邸憋气,不如咱们这边透着清爽。” 如数家珍的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看向微带倦色的女孩子:“咱们这处院子也有些渊源,不知小姐知不知道。” 锦书笑笑,端起别致素朴的茶盅:“我上哪去知道呢?麻烦您讲一讲。” 像是满意于她的态度,管家微微颔首道:“这处院子,原是太宗元配敬穆文皇后谢氏未嫁前的住处,这几百年统共住过了十六七位皇后、王妃。咱们家凡是与皇家联姻,从金陵上京送嫁之前都会来这小住,也是取个儿女双全、夫妻美满的好彩头。”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已有些怔住的女孩子,微微笑道:“殿下也是有心人。” 敢情这里还是个风水宝地。锦书抿了抿嘴,一时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何种感受。她本来对太子妃的位置毫无兴趣,甚至还颇为排斥;这半年来不断心理建设,兼之爱情的分量在逐渐加重,好不容易才抹去了抵触心。可如今看来,她和他的世界究竟还是不同。 想到这里,她微微叹了口气,心底似乎是怅惘,却又不甚像。 好在午饭的确清淡爽口,很是唤起了锦书的食欲。粳米粥熬出了浓稠的胶,清香绵软,与她习惯那种粒粒分明的粥并不相同。四色小菜两荤两素,饭后还有她慕名已久的冰碗,里头镇着削皮去核的雪桃、嫩藕、莲实。这顿饭吃的心满意足,不由让她疲乏顿减、食指大动,胃口比起素日大了三成有余。只可惜沈斯晔不在。锦书咬着块嫩藕,盯着对面空置的位置默默地想。 虽说宰予昼寝是为朽木,然而长途旅行过后的困倦,就算是圣人在此也打消不了。锦书看了一会儿书,终于撑不住眼皮的凝涩。热水浴更加重了困乏,她几乎沾枕就入梦了。 梦里似乎有极清淡的香气。待她再醒过来时,拔步床的帐子不知何时已被悄然放下。天色已暗,灯影下海棠红的罗帐静静垂着,安静美好。暖香惹梦鸳鸯锦,清淡的花香里,锦书一时懒怠动弹,渥在柔滑的锦被中伸了个懒腰。这一下却不小心碰到了某个机关,竟从床头弹出一个小小抽屉来。 锦书没防备,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大乐!宛若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她顾不得身上还是睡裙、洗过的头发散乱未梳,踩在卧榻上依次寻觅一番,果然又找出不少暗格。可惜多半空着;然而她还是在枕头后的匣子里找到了一盒彩色玻璃跳棋。 她把手伸进盒子里,抓了把棋子又松开。玻璃珠互相敲击,发出冰雹敲在玻璃窗上的清脆声响。这大概是某位待嫁的小姐的闺中玩具,如果是她,她更愿意在这里藏点话梅之类的零食;醉里挑灯读书吃东西,那是多幸福美好的事啊…… 还在她遐想不已时,静谧的门外忽然响起了人声。隔着帐子,她听见沈斯晔在低声询问她是否还在睡;随即门牖一响,他已举步进来。 锦书一时捉弄心起,便蹑手蹑脚地躲在了床尾,预备他进来时吓唬他。沈斯晔低低的咳嗽一声,无奈道:“小锦,我看见你的影子了。” 锦书泄了气,恹恹地说:“……我其实在表演皮影戏。” 沈斯晔一哂,单手挑起帘幔。在看清睡衣散发的锦书时,他的眸光倏然一闪。 女孩子跪坐在锦衾中间,如瀑青丝略显凌乱的散在肩头,轻薄的藕荷色寝衣勾勒出玲珑曲线。罗帐在娇小脸庞上映出一抹水艳艳的粉色,锦书摆弄着棋子,几缕散发时不时的从耳边坠落,是漫不经心的诱惑;而诱惑的本人并未意识到,还在托着腮微微苦恼。 他想看到的金屋藏娇海棠春睡,竟意外地在此刻就圆满了。嘴里仿佛有些发干,沈斯晔不得不放下帐子背过身去,半天才调匀呼吸。 “起床,我带你出去走走。” 沈斯晔立在外间窗前,远远看着天上一轮明月,只听见内室里有换衣的窸窣细软之声。过了许时,帘幔一掀,锦书走出来,身上是一条及膝的碎花抹胸连衣裙,长发低低束在肩头,望之竟像才二十岁的小女孩了。沈斯晔盯着她光洁纤瘦的肩膀看了几眼,目光闪烁不定。锦书疑惑道:“怎么了?不好看么?” 沈斯晔悻悻回答:“……没事。”他其实还挺爱看的。“晚上凉,不加件外衣?” “不用。”锦书低头理理棉布裙摆。“布料还蛮厚实的,我还担心会热呢。” “为人师表,怎么能穿的这么暴露?”他开始胡搅蛮缠。“赶紧去找件外套穿上。” 锦书被他气乐了:“一国储君,怎么能管国民穿什么衣服?”她踩上镶着蝴蝶结的软底鞋子,“你还走不走?我可要去——” 她被他从背后拥住了,灼热的呼吸随即洒在肩头。嘴唇触及肌肤时,锦书微微颤抖了一下,肩上随即传来一阵湿热的刺痛。锦书咬着牙无声的挣扎,几乎想反手给他小腹上来一个撞肘;但他似乎早有预料,把她的胳膊紧紧困住了。 轻柔的吻从肩上一路向上,逐渐软化了她的反抗。终于沈斯晔满意了,松开手,锦书立即怒嗔他一眼,逃到了镜台前。左肩上一点红痕即使在昏暗灯下也看的清楚,仿佛是欢爱遗留的痕迹一般,暧昧到她的脸颊微微的烧了起来。被气到无力,她只得找一件针织小外套穿在白裙子外。沈斯晔在这时走过来,听声音仿佛在忍笑:“——生气了?” 锦书瞪着他,一时间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却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只得重重一点头。他不以为忤,反而过来牵起她的手:“走,带你去几家老店。” 绕出胡同,耳畔已隐隐有笑语声。沈斯晔戴上墨镜,带她穿过一道小巷;仿佛在刹那间,他们便从宁谧掉进了灯影摇红的世界。路边酒吧里衣香鬓影笑语欢歌,仿佛带着酒香的张力,盛世的另一番风情不过于斯。湖边杨柳如丝,明月倒映在水里,夜风软软拂过她的面颊和头发,不远处,有中年人拉着京胡唱戏: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这就是燕京啊…… 向后倚在他肩膀上,锦书望着湖水里摇曳的月亮,无声地轻轻笑了。 84暮光 在什刹海边住了几天,锦书已然习惯了每天被画眉鸟叫醒的日子了。学校并不要求她现在就入职,炎炎夏日也不好四处游玩,她便安心的在这里住了下来,与玉簪花和几大架书为伴。日暮之后她时常出去走一走,偶尔还会在湖边的酒吧小坐浅酌,看看湖边的莲花灯。兼之这里的厨子手艺极佳,锦书实在找不到搬走的动力,只能任由自己继续此间乐不思蜀下去。 沈斯晔依旧是每天来看望她。他总是在凌晨或是入夜时分才来,几乎次次都是她尚未起身或者即将入寝的时间,让锦书不由怀疑他可能是在谋求什么。好在他的态度依旧明朗从容,举动间也没有多么不规矩,她渐渐放下了心,每每能于他来敲门之时于抬首相视一笑,平静到好像跨越热恋直接进入了老夫老妻阶段。 在回帝都的次日,锦书便去燕大医学院报到了。因为有顾院士的推荐信,入职十分顺利。 “这是你的办公室。”教学秘书带着她参观幽静的学院,言语之间颇多自豪。“虽然旧了点儿,可要知道这里出过好几位格物奖得主!其实要是咱们医学院也搬到西北边,就能宽敞一些了。不过咱们老院长一直不肯点头,说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前辈传下来这块宝地……” 锦书观察着这间小小的房间,觉得很是满意。视野所及是幽静的芳草地和花圃,室内一桌一椅一书架素朴雅静,窗台外还爬着细碎的蔷薇花。而且是独立办公室,更让她开心。夜里她回去与沈斯晔说起此事,他听了懒懒笑道:“那我岂不能去你那里幽会了?” 院子里极宜纳凉,清圆的月亮挂在天上。他从来了这里就倒在躺椅上一动不动,自称累得像条狗,偏生还有力气饶舌。锦书嗔他:“那你要做好跳窗准备。”她可不想让同事惊悚地看见皇储从她办公室衣冠不整地出来,那样她还混不混了? “你不是一直对西山行宫好奇?赶明带你过去住几天如何?”他懒洋洋的笑。“去避暑,还有斋菜可吃,那里的竹笋和蘑菇都是一绝。怎么样,去不去?” 出乎他的意料,锦书笑着摇摇头:“这几天不行,我还有事情。”她起身去倒了杯冰水,丢了两片蜜腌柠檬进去才端给他。“顾老师在燕京主持一个学术会议,让我去做翻译。” 沈斯晔正仰躺在藤椅上看月亮剥毛豆,闻言险些把价值连城的青瓷杯失手砸了。他看向正仰望明月的锦书,怔了怔,慢慢把到嘴边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次日他好不容易在繁重公务之余挤出一点时间,到顾院士的住处登门拜访。凌乱的大客厅里四处散放着白板和书籍,他刚坐下还没说出来意,老头已摊手说:“是我叫她来干活的,怎么?你有意见?” 沈斯晔谦和地摇头:“我只是来拜访舅公,怎么敢干涉您的工作。”他将脚边扎着缎带蝴蝶结的精致礼盒拎上来,笑的又得体又温文。“前些日子姐姐回家,带给了我一些巧克力。我想舅公可能会喜欢,就自作主张都带来了,希望您不要嫌弃。” 果然糖衣炮弹生效了。顾院士哼了一声,但是语气已经软和了:“我可要警告你,何锦书不是能被你操纵的人。她要是知道你来过——” 沈斯晔微笑:“我当然不是要干涉她,只是想问,您下半年还会继续在榄城主持工作?” 顾院士没想到他问这个,怔了怔才颔首道:“那是自然。可我又没打算把她带去。” “舅公。”沈斯晔的笑容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淡淡的疲色。“我只是想以个人名义请求您,如果锦书想让您带她去榄城工作,请答应她。” 他摘下眼镜,在老头惊愕的注目下,唇角挑起一个淡淡苦涩的弧度。 “这是我唯一能……弥补给她的东西了。” 回国之后,沈斯晔几乎在次日就接手了皇帝的几乎所有日常公务。或许是出于对次子的一分愧疚,又或许是为了弥补与谢皇后的离婚,皇帝似乎刻意的低调了,逐渐减少了公众露面次数,许多礼仪性的活动也都由次子代为参加,包括下院的开幕。一时政令皆出于东宫,沈斯晔除了一个头衔与皇帝已所差无几。好在他对这些工作并不陌生。 自从去年八月榄城事变以来,执政的自由党内阁就被严厉的诟病。自那之后,帝国国内的政坛就颇为不稳,谋求连任失败的保守党和大选失败的工党在大选中均未获得多数席位,这时纷纷活动起来,谋求倒阁的议案雪片一样飞进下院。迫于压力,下院已经将不信任议案提上议程。期间沈斯晔代替皇帝在几个党派间进行了无数斡旋。在第无数次糟心到无可奈何劝说到口干舌燥之后,他终于深刻地认识到父亲为何塞给自己一个摄政的称号以及兄长为何对这个位置毫无恋栈了。 但是再憋气也只能忍着,限于身份,他只能劝说和建议而不能做别的。有那么几次,他甚至有种亲自去下院里纵火的冲动。为了平复心情,他不得不尽量多去见锦书;但是锦书要工作,他只有凌晨和深夜才有时间。但是鉴于在那种时段下的诱惑之大,他也不敢多停留。 某天他依旧是深夜才回来,因为得了点锦书主动给的甜头而心情愉悦,远远看见夜幕里的巍峨建筑,此刻竟也觉得没那么难看了。然而踏进东宫的一瞬间,他的目光愕然落在了两位不速之客身上。 不速之客之一站起来,微微欠身:“深夜打扰殿下,真抱歉。”而不速之客之二已经打开了录音设备,面无表情地摊开了记录本。 深呼吸一下以按捺住轻微的不安,沈斯晔点点头,淡淡说:“两位夤夜前来,也辛苦了。” “这是下官的职责。”黑衣的男子拿出一张水印卡片。“我受帝国特别情报局命令,来向您汇报一些情况。这是我的证件和特别调查令。” 沈斯晔礼貌地注目了一眼,随即颔首表示认可。他在两位特工对面坐下,示意有些不安的罗杰离去。直到书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沈斯晔才抬眼静静看向对方,并不打算主动问询。作为也曾参与秘密任务的一员,他深知此刻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我想您大概知道,对忻都的工作是我们很重要的任务之一。”特工平和地开口。“去年榄城事变后我们痛定思痛,成立了榄城安全委员会lsc。一年以来我们多有收获,此前榄城警方预先侦破的几起爆炸案,也有我们协助的一份力量。” 沈斯晔微微一笑:“诸位辛苦。” “当然,亚穆纳河之子是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之一。”特工扶了扶眼镜,看向神色淡然的皇储。“根据我们最近获得的消息,祁复近期一直与靖王妃保持着密切联系。不知道靖王殿下是否曾对您提起过这件事?” “可祁复是嫂子的堂兄。”沈斯晔皱了皱眉说。“除了祁复,她就没有其他亲人了。” 似乎听出了他的回护之意,特工冷静地说道:“殿下,帝国才是靖王妃应当亲近的一方。” 这句话把沈斯晔的所有袒护之词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他自然听得出其中的怀疑与戒备之意,不由得暗暗叹息。纵使已经为皇室诞下长孙并得到承认,祁令怡在特情局眼里恐怕仍属于非我族类的一员。而直到方才,他都不知道这种戒备已经提到了这种程度。无声地叹了口气,沈斯晔看向对面看不出年龄的男子:“兄长并未对我提到过这件事。” 特工轻轻点头:“好的。我们这里有一份文件,请您过目。”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纸,推到沈斯晔面前。一眼瞥见封面上五颗星的密级,沈斯晔不由微怔。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他谨慎地问:“我有这个阅读权限?” “是。”特工像是并不诧异他会有此一问。“殿下尽可以放心。” 心里的警惕和不安越发沉重,沈斯晔没有翻开手里的文件,追问道:“那么,这算是代表了皇室的态度还是我的个人行为?如果是前者,我希望得到你们的一份正式书证。”他不想拿整个皇室冒险。特情局对帝国的无条件忠诚毋庸置疑,皇室因此也能得到最高级别的忠诚;但如果一旦皇室与帝国的利益有了不一致,他也从不怀疑特情局会毫不犹豫地剑指长安宫。特工仿佛很欣赏他的这种谨慎,颔首道:“只是您代表东宫的私人行为。殿下请便。” 得到保证,沈斯晔随即翻开了膝头的文件。特工坐在灯下,状似无意地打量着对面的青年。夜色已深,沈斯晔似乎有些倦意,一边小心地翻阅着文件一边端起了茶杯;但是几乎在下一瞬间,他的手竟微微一颤,所幸并没把茶水溅落。 近乎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沈斯晔的目光雪亮锐利到令人心悸: “——你们在秘密调查靖王?” 特工不置可否地说:“一切可以透露的事实在文件里都有陈述。”他看见皇储的左手紧紧攥了一下拳又松开,但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极度的自制与冷静。面无表情地翻完手里的文件,沈斯晔沉默良久才冷冷说:“贵局仅凭几次通信和电话记录就要证明什么,未免过于草率吧。” “皇储殿下。”特工也冷静地换用了正式称呼。“靖王偏居榄城,王妃又出身当地。忻都最大的反抗组织头领是王妃的哥哥,是目前皇位第三顺位继承人的舅父。祁复派遣特使面见靖王,本来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靖王为何对此保守秘密?” 沈斯晔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他只有沉默下去。 “给您的文件里的确只有事实,以上种种都只是揣测而非定论。”特工放缓了一点语气。“但是殿下必须清楚,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帝国。” 沈斯晔保持着沉默。特工向前倾了倾身,看进青年深不可测的眼睛暗处:“殿下,倘若确认靖王殿下此刻已有异心,我们今夜就不会来见您。但是忻都势力错综复杂,不得不这样做。如果伤害到了皇室的感情,那么请您谅解,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知道。”沈斯晔闭了闭眼,微微苦笑。“你们对帝国的忠诚,从来没有第二人可比。” 他看向对面因为此语而肃然的特工,坐直了身子,目光在瞬间变得端正。“我绝对尊重并无条件支持贵局的工作。但是虽然没有证据,我也绝不相信兄长会意图叛国。我在宣誓就任皇储时发誓为国贡献一生,贵局的调查我绝不会干预。但我以个人名义请求诸位,在调查兄长时,请不要把他预设为叛国者再去寻找相反证据。” “我们仍在继续调查中。没有实据之前,靖王殿下就仍是我们要效忠保护的皇室成员。”特工亦肃然回答。他站起身,对皇储浅浅鞠了一躬。“为了皇帝陛下。” 沈斯晔默然看向窗外。玻璃窗外的星空下是一片暗夜。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心绪: “为了帝国。” 尽管日子过得郁闷,时间还是转眼就到了七月下旬。某天早上,沈斯晔早早起来跑步锻炼冲澡完毕,打着呵欠走进书房才发现今天的日程难得的有一上午空闲,又发现今天是周六,顿时来了精神。从书架上找出帮锦书买的几本书,沈斯晔正施施然向外走,却在门口被更加淡定的罗杰拦住了: “殿下,靖王殿下一家九点抵达,您要在这里迎接他们。” 沈斯晔脚步一顿。随即回头苦笑道:“……这几天事太多,差点忘了。”他把手里的一捆书递给罗杰:“抽时间送到绮园去。”绮园是谢家旧宅的题匾,门第高华的谢家,把旧宅也起了这样风流宛转的名号。罗杰接过书来捧着,看见沈斯晔已经没精打采的坐回书案后,很快开始专注于看文件,心里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九点钟,靖王一家准时抵达长安宫。 沈斯晔出门迎候的时候,恰巧看见兄长正从祁令怡手里接过了佑琨。一家人都穿着旅行装,九点钟还不算烈日当头,但婴儿幼嫩的肌肤不能晒紫外线,于是仍有工作人员为他们打着黑伞。佑琨在爸爸怀里好奇地张望,又伸出小手去捏妈妈与衣服配套的耳坠,把一群人都逗笑了。沈斯晔揉了揉侄子肉嘟嘟的包子脸,有点好奇的笑着看向兄嫂:“他会说话了?” 沈斯煜笑而不答,戳了戳儿子的脸:“乖儿子,叫妈妈。” 佑琨果然咯咯笑起来,软软的唤了一声。祁令怡抿嘴微笑,身为母亲的骄傲光彩愈发让她艳光照人,明丽不可方物。这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画面之美好直可入画,并且丝毫不需修饰。沈斯煜低头轻声嘱咐了妻子几句,这才看向若有所思的弟弟,莞尔道:“你也有这一天,不用眼馋。你和何小姐怎么样了?” 沈斯晔装作未曾听见,他现在学锦书的这一本领学的炉火纯青,只站定了微笑道:“父亲和祖母都在等你们。哥哥先带着嫂子和佑琨去拜见,回头我们再小聚,怎样?” 沈斯煜敏锐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一下,他从容地点头:“让令怡和佑琨先行,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把佑琨递给妻子,又吻了吻她的额头。早有工作人员上前来,毕恭毕敬地引着靖王妃离开。直到门厅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沈斯煜才微微叹了口气: “三弟,这里有给你的一封信。” 沈斯晔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那个并不厚重的信封。封口有完好的火印。他正在思索着这个徽章是谁家的标志,沈斯煜已无声一叹,拍了拍他的肩膀。 “临行前,令怡的堂兄派特使来秘密见过我,托我带给你这封信。” 沈斯晔只愕然了一瞬间。与此同时,忽如其来的轻松感忽然占据了他的心。手里的信忽然变得沉甸甸的,仿佛托付了一份重大的责任。这封信他并不打算拆开,而是立即转交特情局;但是能够借此排除对兄长的无端怀疑,还是让他数日以来的心头阴霾倏然散去了。犹豫了一瞬间,他还是没有把特情局此前的来访告诉沈斯煜——无论如何 这都不令人愉快,他想。 靖王一家回帝都,是为了庆祝佑琨的一周岁生日。沈斯晔没结婚之前,佑琨的继承顺位仅在他与嘉音之后,是以皇帝和太后都对长孙的周岁非常重视,太后还特地去她信任的庙宇里为佑琨打醮祈福。佑琨非但不怕曾祖母,看上去还很乐意坐在她怀里。虽然沈斯晔觉得侄子可能是对太后衣袖上的红宝石纽扣更感兴趣,但是这足以让老太太的眉目柔和了不少。毕竟泽远和佑琨都不是在此出生,长安宫早已经多年未闻婴啼,婴儿带来的不止是欢笑,还有更多的新鲜空气。一时气氛颇为其乐融融,太后这时也不再对祁令怡过分冷淡,虽说还是稍显淡漠,但是他能看出来祖母已经接纳了这个长孙媳妇,这让他对锦书的未来更多了一份信心。 于是沈斯晔也轻松下来,跷了一下午班去了绮园;可等他结束了卿卿我我踩着家宴的时间回去时,才知道在他不在的期间,一贯冷静的兄长居然和皇帝吵了一架。 “书房的门没有关紧。”罗杰含糊地说。“靖王殿下好像很激动,主要是他在说,陛下好像……没怎么反驳。” 据说一开始谈话的气氛还比较和睦。皇帝面对长子总有几分愧疚,兼之近日来身体状况日下,逐渐把以前严厉父亲的形象改了几分。他甚至还过问过嘉音的学习情况。但是话题从嘉音转到皇帝的私生女、又转到姚夫人,继而转到皇帝不久后要举行的再婚上,微妙的父慈子孝终于还是出现了裂痕。 在皇帝的子女里,沈斯煜第一个旗帜鲜明地表示对这件事不能忍受。皇帝想到杨皇后,沉默良久,但却没有其他态度。谈话以一个杯子被砸烂而结束。据说靖王摔门而出,离他最近的侍从官甚至看见了他因为愤怒而咬破的嘴唇。 “靖王殿下现在在东苑……他说他病了。”罗杰尴尬地说。“不能参加家宴,请您谅解。” 沈斯晔微微叹息一声,摘下眼镜捏着睛明|岤。良久的沉默。当罗杰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而转身离去时,他听见沈斯晔的声音低低的从他身后传来。 “我知道了。告诉他的助理,我晚上去探望。” 沈斯煜闭门不出告病的两天以儿子的生日告终。期间沈斯晔去“探病”,也不得不承认兄长的脸色极差。他自然知道哥哥心结何在,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心结?是以连劝说都无法出口。皇帝自与长子争执后就闭门不出,理由一样是称病;但到了佑琨生日的当天,沈斯晔看见苍老疲惫的父亲时,竟有一瞬间的恻然。 比起装病成分居多的沈斯煜来,皇帝怕是真的病了。少年荒唐酿成的苦酒,直到年逾花甲的今日才一一得到苦涩的报复。太后坐在正位上,拈着串念珠神色淡然。皇帝坐在母亲右手边,仿佛疲惫到一句话也不想说;沈斯煜一直回避与父亲目光相触,神色只在看向妻儿时才有几分暖意。沈斯晔立在一边,瞧见这一幕,心下不由得微微叹息。 家宴席间气氛尴尬至极。好不容易捱到抓周环节,才让捏着一把汗的众人松了口气。 正厅里的地上早就放了一张极宽大的方桌,依次摆着各色抓周必备的物件。佑琨坐在琳琅满目中间,东看看西瞧瞧,好像有些拿捏不定,圆鼓鼓的包子脸上满是困惑。他爬过一卷六法全书,拿起盒胭脂捏了捏又丢下,一柄没开刃的小军刀也没能引起他的兴趣。忽然他的注意力被一枚小金元宝吸引住了,抓起来便往嘴里塞。还没等紧张的保姆上前拦阻,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这东西不好吃,立即就扔掉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太后亦笑叹道:“这孩子,怎么跟阿煜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一直冥目养神的皇帝这时候亦睁了眼,神情里带了几分复杂。沉默片刻,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弯腰往桌上放了一个小小物件。摸了摸佑琨的脑袋,他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好孩子。” 厅中本来轻松的气氛在看清他放下的东西时,变成了微妙的沉寂。那是皇帝随身携带的一方小印,田黄石上蟠龙纹。大概是用得久了,石质愈见温润。佑琨的小脑袋跟着祖父的手一直转到他把印章放下,有点困惑地闪着睫毛,好奇地伸出小手。太后微皱了眉,还没说什么;沈斯煜已上前一步,默不作声地把印章从儿子手里拿走,走回父亲身边,放下。 满室寂静。清冷的声音在炎热的夏日午后响起,是不含感情到近乎无机质般的澄澈透明。 “父亲,佑琨还小。这方印章,您还是留给阿晔更合适。” 85山风独自凉 推开窗子,清晨的山风立即涌进来。太阳初升不久,露水未干,山间潮气很重。锦书打了个喷嚏,吓得连忙把窗子关好。她知道最近流感肆虐。走到廊下去,锦书采了一朵茉莉花,低头叹了口气。 直到这时候,她都还觉得不可置信。 清晨大概五点多钟,她正在梦里徜徉于精彩不下于电影的血火连天的大时代,忽然被沈斯晔摇醒。她当时几乎以为梦境成真、他要带她乘船出海去逃亡天涯;但事实只是他想带她去吃早点而已。锦书昨夜熬夜看书准备试讲,此刻困得呵欠连天,对据说是“帝都头一份”的口蘑豆腐脑和煎丸子也没多大精神品尝,只勉强吃了几口;然后她被他抱回车上,倚在他肩头睡着。再睁开眼睛时,她的视野里就是云海松涛了。 而此刻,那个习惯性抽风的始作俑者睡的正香。看见他眼睫下的淡淡阴影,锦书本来的恼火终于没忍心发作出来。她给他盖好了薄被,又倒了杯水放在床边。她不清楚最近政坛上有何变化,但沈斯晔的确清减了几分。他在她面前尚且保持乐观,但是锦书看得出来他心情其实并不太好。 微微叹息一声,锦书俯身吻了吻他的脸颊。 “honey,辛苦你了。” 她猜想这里应当是传说中的西山别墅区。锦书从小院落里走出来,尽管是生面孔也未曾遭到任何盘问。触目是拂睫的欲滴翠色,石板路整齐干净,路边的松林里时有灰松鼠在枝头跳跃。锦书起初还谨慎地记着来路,但是走了几次岔路之后,她便发现自己迷路了。 “……” 锦书站在一处指路牌前,茫然地辨认着图标。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那个小院子的名字,是“a17”还是“g06”抑或是“t03”。无言了片刻,她决定先去看上去最近的地方。好在这里?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4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4部分阅读 里风景宜人,明显也看得出经常管理的痕迹,倒不担心会越走越深最后变成tarzan the ape an;她甚至还利用自己浅薄的植物学知识皮毛,在路边的树上摘了一个海棠果吃了。但是尽管如此,走了半个小时后还是开始疲倦。扶着一棵树微微喘息,锦书看见不远处的树梢隐隐露出一角飞檐,只好准备走过去问路。 可等绕过树丛,她才看见那不过是一处凉亭。亭外是一泓清泉石上流,水池里有将开未开的粉白荷花。淡淡的清香拂来,锦书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倾身想去触碰花苞。但是她不小心把一粒石子踢进了水里。咚!一蓬水花溅起来,锦书吓了一跳。 “这水很深。” 直至此刻,锦书才看见凉亭外的树荫下坐着一位半闭目养神的老人。此前她的注意力全被荷花吸引,并未意识到这里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为自己的冒昧微微红了脸,锦书歉意地退开一步:“真抱歉,我刚才没看见您,我……” “无妨。”老人淡淡说道。锦书觉得他似乎有点疲倦和孤僻,看上去不喜欢被打扰,便轻手轻脚地退后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满池莲花,有点留恋。 “你可以摘一朵。” 锦书只好又转回来。“谢谢您……我摘个莲蓬可以么?” 老先生默认了。他淡淡看向穿着t恤牛仔裙的年轻女孩子。“你是哪里人?” 锦书怔了怔。老人看向她。“听你的口音,南方?” “我妈妈是余杭人。”锦书微笑起来。“我觉得我口音不重啊,您怎么能听出来?” 老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锦书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个不令人愉快的问题,不免有点尴尬。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老人在这时淡淡说:“坐。” 虽然眼前的老人穿的只是最简单的老头衫,但只发一句话,锦书还是乖乖坐下了。老人似乎有种久居上位拥而不发的气势,足以把她镇住。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锦书犹豫了一下,轻声说:“我刚刚在散步,迷路了才走过来的……” “你住在哪边?” 锦书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在心里骂了某个人几十遍,她只好承认道:“……我不知道。” 老人不再说话,看向潭水。锦书捧着莲蓬,却莫名地感觉眼前这位老先生十分孤独。看上去在她冒失地闯过来之前,他已经看着一处静谧水面,孤单地独坐了很久。老年人一般都不喜欢孤独;如果有人陪伴,他们大概不会愿意独处——至少她导师约瑟夫教授是如此。她的师母艾伦去世之后,导师的儿子兰迪已经从学校宿舍搬回家去住,他们实验室亦轮流陪着老头。念及此,锦书不由得对眼前的老人有些微微的同情。这样寂寥的暮年…… “你是哪家的?” 锦书呆了一下。她没能领会老人的意思。山风微微的凉。见她一片茫然,老人仿佛叹了口气。疲惫之色在他眉宇间堆积,他看上去十分黯然倦怠。 “我没见过你。” “……我以前一直在国外,暑假才回来。”锦书有些茫然地回答。她觉得越发奇怪了。但是老人只是疲惫地微微颔首,没有再追问。上午的阳光从树荫之间落下来,锦书看见老人鬓边已经是一片灰白。 觉得长时间打扰不好,她迟疑一下,站起来。“我该走了,没有人和您在一起么?”她觉得所有老年人都不应该单独行动。这么憔悴的老先生,他的子女呢? 仿佛看出了她所思所想,老人倦然地闭上眼睛。“他们都忙。” “——小锦!” 就在锦书想要出言安慰老人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沈斯晔的呼喊。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趁我睡着了偷跑?你知不知道这山里地方多大?!”因为奔跑或者是气的,他的脸有些发红。“小心有狼把你叼走了我都不知道!——父亲?” 上一秒还在劈头盖脸训她的男人忽然静下来。他抓住茫然无措的锦书的手,把她向自己身后扯了一步,表情变得清淡无波。眸子里一片清冷,沈斯晔对着皇帝微微一欠身,声音清冷而自制。“父亲早安。” 锦书低低的惊呼一声,然后不安地仰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下去。皇帝讶然的目光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先是复杂,随即变得微微苦涩。看向那个有些不安的女孩子,皇帝沉默了一刻。“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斯晔握紧了锦书的手,淡淡说:“今天早上。父亲如果没有别的事,容儿臣先行告退。” 皇帝抬了抬手,终于疲惫地放下。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沈斯晔已经扯着锦书走开了。 直到这一刻,锦书才从巨大的震惊里清醒过来。难怪她总觉得老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或许是以往在电视报纸上看到的皇帝总是身着一丝不苟的正装,从没有过如此闲散的装束,所以她才未能反应过来;而且……他和沈斯晔并不相像。眉眼里有一丝熟悉感,也能看出是他的儿子,但是沈斯晔的外表明显要更像母亲——她看过谢皇后的照片。 此前锦书对皇帝的印象完全来自于沈斯晔。她只知道他的父亲是抛弃了他们母子另觅新欢的人。可是今天这个寂寞而苍老的男人,完全打破了她的想象。而很显然,沈斯晔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良好。一时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锦书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见皇帝正久久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回到他们的小院落,沈斯晔这才把紧握着她的手松开。锦书听见他逸出低低的一叹。心里有些难过,锦书主动拉住他的手。她觉得他的指尖有点凉。静默了一会儿,沈斯晔扳过锦书的身子,看向她的眼。“父亲有没有对你ap;not;说什么?” “没。”锦书摇了摇头。“我也是迷路了才走过去。而且陛下……他似乎……”她看了恋人一眼,犹豫着不确定应当如何措辞。沈斯晔有点嘲讽地扬了扬嘴角,随即嘲讽为淡淡的苦涩取代。“晚年寂寞?” 他拖着她的手走进房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心绪。“呵……他又不缺人陪。” 锦书抿了抿嘴唇,不好说什么。这对父子之间的裂痕估计已经深到无法弥补了,但她的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却不知从何而起。不忍看他继续皱眉下去,锦书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唇角,柔声说:“阿晔,我去给你做个仙草冻?”她承认自己的思维已经限于用自己和甜品安抚他;但是沈斯晔揉了揉眉心,忽然不怀好意的扬起了嘴角,俯□来。 ……她以后再也不这么干了。锦书在事后郁闷不已地想。 不过这里的确很是美好。锦书窝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边看书边吃新鲜荔枝,身边就是山间流云。沈斯晔的藏书似乎到处都有不少,内容五花八门,足够她在此消磨很久的时光。偶尔他会在书页间隙批注“胡扯”“烂”之类的批语,锦书看了付之一笑。 她的恋人坐在另一面窗下的书桌后看文件,眉头皱的很紧,时而叹一口气。锦书不便去打扰他,想了想,便起身端了一壶茶过去,在他手边轻轻放下。他连头都没抬,接过锦书递到手里的杯子,端起来就喝。锦书抿抿嘴,正要悄无声息的走开,那个人忽然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她吓一跳,回头却见他素来从容的眉宇间竟然浮现出了一丝不知所措。 紧盯着手里的一张简报,沈斯晔慢慢苦笑起来。 简报称,工党拟于本月参加内阁改选。他手里的就是名单。出于工作原因,沈斯晔对这些人——他们的立场观点——都相当熟悉,虽然他与他们并无多少交集;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外务大臣那一栏,是他准岳父的名字。何麓衡。 何麓衡一直担任高级外交官,辞职时沈斯晔还不是皇储,他对准岳父的了解限于他的国际法著作。但是尽管如此,他也知道锦书的父亲对政治兴趣不大,否则大概不会主动辞去大好前程;但是如今何麓衡肯放弃国际法院法官的位置回来参加组阁,倒不令他特别意外……假如何麓衡的女儿不是他女朋友。并且,这段恋情对于她父亲而言,完全是地下的。 想起五月里大舅子何江天对自己的态度,沈斯晔闭了下眼睛,哭笑不得。 “……阿晔?” 他回过神。锦书正担忧地看过来,眼里的关心之意让他心底一暖。犹豫了几秒钟,沈斯晔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锦书微红了脸,“你——” “小锦。”他打断她的话,难得严肃正经地问。“最近伯父有没有联系过你?” 锦书倚在他胳膊上思索了片刻。“前天爸爸给我打过电话,问我工作怎样。”她微蹙了眉,终于叹了口气,摇头。“你知道我爸爸对我有点保护过度,所以我都不敢带你去见他……” 很好,拖到现在,形势比人强了。 “榄城局势不稳。” 看到匆匆踏进书房的儿子,皇帝开门见山地说。他脸色依旧疲惫,但是精力似乎已经集中到公务上了。沈斯晔怔了怔,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接过皇帝推过来的简报。 虽然接管了大部分公务,但有些东西他还是无法直接看到,必须从皇帝这里经转,他因此从居处被急召过来,害得锦书满怀不安地目送他离开。点了点头,沈斯晔翻开纸张,没有多说什么。公事与私人感情无关,他想他父亲大概也默认这一点。一时间,书房里只有纸张被翻动的细微声音,世界仿佛静止了。 良久,沈斯晔抬起头来,眼底有点不可置信:“可是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皇帝摘下眼镜,疲倦地揉着太阳|岤。“倒阁。” 他想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手里,是一份指斥自由党内阁在去年榄城事变里收受政治献金的具文。如果这上面所述的事实不假,无疑又给风雨飘摇的政坛狠狠雪上加霜了一笔。政治献金的行贿人,头一条就是祁冈的名字。下周就是自由党内阁关于忻都税制的一项议案表决,如果通不过,那么政府必须全体辞职。 他之前为稳定局势所做的一切努力,至此全部化为泡影付诸东流。 沈斯晔沉默下去,心里的沮丧几乎溢于言表。看见儿子难得外露的郁闷神情,皇帝默然了片刻。“……事态至此,已经没有拦着的必要。斯晔,这次不必强求了。” 沈斯晔显然仍然未从首次调停矛盾就失败的郁闷中走出来,闻言只是勉强一欠身。皇帝低叹一声,也不再多言,起身走向爬满常青藤的窗边。山间的绿意侵入眼帘,他闭上眼睛。 “——那个女孩子是谁?” 身后静默了一刹那。 “吴敬亭的外孙女,何麓衡的女儿。” 皇帝皱眉。“她是吴家人?” “她姓何。”儿子几乎是立即反驳。“锦书和吴家没有半点关系,她连吴家都没有去过!” “……朕又不是要找她麻烦。”皇帝苦笑起来。“斯晔,我毕竟还是你父亲,总会希望你们都能过得好。可是你知不知道吴家的立场?她父亲万一入阁,你怎么办?” 沉默。 吴家是谢家的追随者或说盟友,无疑立场在保守党一边。沈斯晔对三十几年前的军购弊案的内幕略有所知,仅此一条便让他难以对吴家产生好感。但是锦书流着吴家的血脉是事实,即使是为了锦书未来好,他亦不可能对此全然不顾。出于势力平衡的需要,皇室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居间协调;而锦书之前还对他说过近期要去余杭的外家探亲。他没有理由阻拦,但是却莫名奇妙的觉得不安。吴家并非不好相与,但是要是锦书被卷进去的话…… 直到从皇帝的居处回来,他都没有完全从这种不安里脱离。锦书或许是看出了他眉宇间的忧虑和倦怠,欲言又止了片刻。“阿晔?……” 沈斯晔笑笑:“没事。”他拿起钢笔,重新把自己埋到文件里去。 没事才怪。锦书隔着贵妃榻和书桌的距离望着他,连他微微皱起来的眉毛都看得清楚。她知道他最近过的相当辛苦,心里不由的有一丝难过;犹豫了片刻 ,她轻声问:“阿晔,晚上想吃什么?” 沈斯晔从书桌后抬起头,疲倦地微笑了一下:“随便。我不想吃。”他是真的没胃口。早上的心血来潮亦不过是想逃离最近这种压抑的生活,并非真的对豆腐脑有多大的兴趣。锦书没有说话。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文件之前,他听见她轻轻关了门出去。也许她有一点被忽视的委屈?他模糊地想,但是甚至暂时没有心力追出去哄她了。山间安静到只有声声蝉鸣。 午后三点本该是下午茶时光,他眼前的文字逐渐变得迷糊混乱。预算案,拨款,军备。沈斯晔晃了一下神,强忍着困倦,伸手去拿咖啡杯。已经变凉的苦涩饮料滑入喉咙,他皱了皱眉,终于推开纸笔,决定小憩片刻。 又是混乱的发生在那个未知年代的梦境。 他发现自己已经从天牢里出来了。他已经坐上了含元殿里那个至高的位置,她也从太子妃成了皇后。她生产不久,身体还十分虚弱,只能在他去探望时对他虚弱地笑一笑。但是他不得不把她的家族连根拔起来。那个家族势力已经大到他不能容忍的程度。他严令宫人不准把这件事透露给皇后,但是她还是终于知道了。他看见她一脸泪痕,漆黑的眸子里似乎无声地在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没有为沦为死囚的家人求情。脸色苍白的她只有抱着新生的婴儿时,才会温柔地笑一笑。他在一边看着,愧疚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过来,眼睛里汪着泪水,但是唇角含着一丝凄凉的微笑。勉力扶着桌边站起身,她跪下去,孱弱地好像风中飘落的叶子。他想挽住她,如同旧日,抱她在怀里柔声安慰;但是他仿佛被蛊术定住了,动弹不得,只得看着他心爱的女人跪在他面前,甚至没有抬头。 “陛下……臣妾但求一个恩典。” 一滴泪无声地落在金砖地面上。 乌云青丝上的凤钗颤抖了一下。 “臣妾原来的家……别拿去充公……” 心脏猛地抽疼,沈斯晔恍然惊醒。蝉鸣声刺耳的闹心,无边的死寂。冷气开得很足,他近乎惶然地起身冲到窗边,猛然推开了窗扇,喘了几大口气。盛夏七月的热浪扑面而来,仿佛给他重新注入了一丝生命力。梦境的碎片连缀在一起,随着醒来的分分秒秒而飞速淡化,片刻后他已经忘了那些细节;但是他记得她含泪的眼,以及最珍惜的东西要脱手而去的心痛。 也许真的如母亲所说,一切皆有因果。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 轻柔而有点奇怪的嗓音:“……阿晔?” 他无意识地抓紧了窗户,有点茫然地回过头。 脚步比猫儿还要轻,锦书端着一个白瓷小盖碗站在门口,微微偏着头看他,仿佛对他的行为有些困惑。他这才看见她换了件衣服,是他之前居心叵测预备下的汉装,素色曲裾上隐隐透出白梅花的纹样。沈斯晔一时怔怔无言。锦书走过来,仰面看着他,清浅笑意一如既往的温软柔和:“我去给你做了个布丁,酸的,可以开胃。现在要吃么?” 沈斯晔沉默着,狠狠抹了一把脸。 “我去厨房看了一眼,这次没迷路。”锦书把碗轻轻放下,笑了。“山楂牛奶布丁哦。” 他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把她狠狠抱进怀里。馨香柔软的发丝在他鼻尖拂过。锦书乖巧地靠在他臂弯里,任由他紧紧抱住。良久之后,她轻轻开口。 “阿晔,我只是想说……我不知道你在烦心什么,可能也帮不了你,可是……” 她抬起头来看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 “你有什么心情不好,如果不涉及机密,可以告诉我。我可能帮不上实质性的忙,但是如果你能因此舒服一些的话……” 她看见她的恋人闭了一下眼睛,终于慢慢微笑。 “……好。” 86妹控哥哥的烦恼 似乎是因为锦书的那句保证的原因,虽然现实仍然一样的恶心,沈斯晔得以逐渐平静下来。这是他未来几十年都要过的日子,适应的越早,痛苦就越少。等到嘉音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能淡定端着茶看内阁集体请辞的新闻了。 “哥哥~”小女孩虽然已经及笄,在兄长面前还是爱娇的模样。硬是把他手里的报纸抽走,她蹭在沈斯晔身边坐下。“你都不理我,何姐姐也找不到人……” “锦书她在忙学术会议。”沈斯晔把报纸又抽回来,淡淡瞥她一眼。“前几天我还帮你修改了作业。别这么选择性遗忘。” 嘉音悻悻地扭过头,用柔软的舞鞋鞋尖拨弄着桌布的花穗。她不说话,沈斯晔也不发问。 “……好吧。”半晌之后,女孩儿终于妥协了。“哥哥,苏三最近……会回国么?” “没大没小,他比你大八岁。”沈斯晔翻了一页报纸,淡淡说。“他会回国,最近。” 嘉音的眸子亮了一下,她咬住嘴唇,歪着头默默思索了一小会,显然她没有与哥哥分享心事的打算。沈斯晔看了她一眼,皱了一下眉,没说什么。他觉得这不过是小女孩的痴心,倒也不打算如何拦阻,横竖他觉得这件事不可能——苏慕容比嘉音大了整整八岁,而且他觉得他的朋友只不过把小姑娘当妹妹。 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拦着了。嘉音还小,能多走走看看也是好的,他想。 燕京的七月底十分炎热,锦书却因为一道通知从悠闲度日重新变得焦头烂额——学校要求她提交自己论文的中文版。听到这个通知时,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淡异常,连教学秘书都吓了一大跳,安抚她说不着急十月之前提交就可以;可是那时候她只会更忙。 魂不守舍地回了绮园,锦书看见正悠闲看书的沈斯晔,实在没忍住郁闷地向他哭诉了很久;沈斯晔的嘴角抽了抽,强忍着笑过来给她捏肩膀:“我帮你?” 锦书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有些名词怎么翻译连她都不知道,何况沈斯晔乎?她忧郁地吃了几口酸奶,低低叹了口气:“妈妈今天还给我打电话,说爸爸可能会回国……我也想爸爸了,可是……” 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似乎震了一下。沈斯晔沉默了一刻。“那个规定其实无所谓。我外祖父还不是做过一任首相。”他试图安慰她,俯身把下颌贴在她脸颊上。“如果能入阁,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你以后想爸爸妈妈了能就近去看望,不用赶十三小时的飞机了——” “你在说什么?”锦书微微睁大了眼睛,“爸爸说他想落叶归根了,刚好燕大也在邀请他去当国际法的教授,不过爸爸说他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什么入阁?” “……没什么。”沈斯晔有一丝狼狈地否认。“我搞错了。还要喝么?有冰镇的。” “爸爸要回来参加组阁?怎么可能?”锦书把他的手推开,眉梢微微蹙了起来。“他早就要脱离政坛了,不可能再答应搅进来的——阿晔你哪来的消息?” 她果然不是好蒙骗的。沈斯晔一边感叹一边郁闷于她难得不好骗,只好老实交代了日前看到的简报。锦书听完,怔了片刻,笃定地摇头:“爸爸不可能答应的。” “那毕竟是入阁拜相……”沈斯晔还是觉得事实未必如此。但是锦书轻轻摇了摇头,淡淡说:“要是爸爸真这样,当时就不会辞职。” 或许与政治评论家相比,女儿会更了解父亲。沈斯晔微微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去年此时,他和锦书还在几天一封邮件每天几条短信的联系。他在燕京,她在榄城。那时候恐怕是锦书少有的柔弱,如果不是榄城暴乱的催化,或许到此时他还不能如愿。 抬头看着漫天银河,沈斯晔忽然觉得忻都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第二天锦书半死不活地去学校开始翻译她的论文,沈斯晔瞧得满怀同情,可是他要送午餐的建议被锦书严词拒绝;他原本想买个戒指给她戴上以示主权,同样被锦书驳回了。他气得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直到眼看她要炸毛了这才作罢。因为自由党内阁已经宣布辞职,下院大选开始,一切都按照程序运行,他反而轻松下来,想了想,索性跷班去了霖泉宫。 霖泉宫的夏天永远宁静悠远。偌大的庭院里杳无人迹,碧青的常春藤缠绕在廊柱上,喷泉淙淙里倒映出湛蓝夏天。谢皇后喜欢安静,整个霖泉宫的工作人员还不到长安宫的一成。此刻又是午后,他一路走进来,竟然连半个人都没见。一边发呆一边推开起居室的门,沈斯晔一脚踩进去,在门槛上顿了一下: “妈妈?——钟叔叔?” 他有点尴尬地站在起居室门口,仿佛自己是这一刻安宁的终结者。谢皇后和钟霖本来对坐在相对的沙发上,这时一起回头看过来。起居室里诡谲的安静了一刹那,随即谢皇后微笑着招手让儿子过来坐下:“你怎么来了?热不热?我让厨房做了龟苓膏,这会刚刚好。” 她的容颜依旧宁静祥和,并无仓促之色。沈斯晔暗暗松了口气,不由为自己的揣测暗道惭愧,也有点无赖的笑:“我想您了就来了啊——多放点蜂蜜。钟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在母亲身边坐下,看向但微笑不语的钟霖:“您不是一直在庐州?学校那么忙,还有时间回京?” “我休假。”钟霖莞尔。“顺便来看看你妈妈。刚才还说到了你小时候。” 谢皇后垂头一笑。“他小时候那么胖,谁想到能长这么高。子恒也是,小时候蔫蔫的,现在都能开飞机了。他什么时候回来,让他来我这里吃个饭罢,我也几年没见这孩子了。” “他秋天休假。”钟霖笑了。“他还说要跟斯晔比比掰手腕,说历练了几年总能比得过了。到时候我让他带锡兰的红茶回来,斯晔不是爱喝?我记得你也爱喝的。” 沈斯晔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平和的聊天,不由有点发怔。 钟霖是谢皇后的初恋情人。这件事估计半个帝国都知道。此后劳燕分飞,谢皇后入宫、钟霖担任了皇宫安保主任一职,也是帝国八卦报纸所津津乐道的故事。很多人猜测他们是否在那时候已经超越了朋友关系,但是沈斯晔知道,母亲与钟霖只是发乎情止乎礼。他小时候觉得钟叔叔强大温和又愿意带他玩,比起对他态度冷淡的皇帝,钟霖反而更像父亲的角色。他美丽的母亲偶尔在一边看着,总会露出淡淡的苦涩笑容——那时的小男孩看不懂的笑容。 那时候他不懂这是什么情绪,现在他懂了。 心下微微叹息一声,他笑笑:“妈妈,小锦回国了。我是不是什么时候带她来见见您?” “哦?”母亲果然大感兴趣,“我随时都可以,看她方不方便?” 起居室里的气氛忽然就轻松愉快了。钟霖问:“那是谁?” “儿媳妇。”谢皇后含笑微嗔他一眼,“能把这小子迷得找不着北,读书又好人又乖巧——你还记不记得吴霜?那是她女儿。要是长得像她,可是好模样呢。”钟霖此前还在微笑着聆听,到了这时才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露出“小子你行”的表情。沈斯晔讪笑,把剥好的莲蓬推过去:“小锦现在忙,等她忙过这阵我一定带她来……” 直到他走下楼梯、看见一如二十年前柔软的蓝天白云,才低低叹了口气。 “哥哥,我想学开车。” 他一回到东宫,就看见了乖乖巧巧坐在沙发里的妹妹。果然不出他所料没什么好事。沈斯晔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岤,苦口婆心道:“你学车有什么用?又不是没人给你开车,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开什么车?” “人家想学嘛……”嘉音像条小尾巴似的跟着他进了书房。“哥哥~好哥哥~” 沈斯晔面无表情地在书案后坐下,开始端茶杯看文件:“不行,等你再大几岁再说。” “我已经十八岁了!这是我的合法权利!”嘉音显然有备而来,顶嘴说:“何姐姐也开车!” “锦书都二十五了。”沈斯晔终于拗不过她扭搭,皱着眉叹气道:“你连碰碰车都能开到墙上,让我怎么放心放你上公路去?乖,别闹了,等哥哥忙完这一阵带你去潜水。” “那我能找何姐姐教我么?”嘉音犹不死心,软语说:“她可比你耐心多了——” 沈斯晔开始写字,头也不抬地说:“你知不知道她最近天天夜里一点才睡?” 嘉音有点委屈地咬了咬嘴唇。沈斯晔没理她,等他看完一份财政预算的报告,再抬头时,妹妹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有点头疼地撑住前额,他把钢笔扔回桌面,盯着密密麻麻的字样,恨恨吐了口气。 苏慕容那混蛋! 一口气咽了几次还是没咽下去,他索性推开文件,咬牙切齿地翻出了手机。轻快的风笛声过后,他的朋友用明显慵懒的鼻音说:“三胖?”这时候话筒里传来一个同样慵懒的女子语声,“谁啊这么早就来烦人……”。 一句话卡在嗓子里,沈斯晔咬着牙怒极反笑:“好,好,你继续花,小心嘉嘉在你饭里下泻药!”他不待苏慕容回答就挂了电话,顿了一秒,又按下了关机键。 四十分钟后,罗杰举着电话小心翼翼进来:“殿下,苏公子说他已经上飞机了……” 沈斯晔冷哼一声,金笔尖在纸上重重划了一道坑:“让他滚!” 苏慕容公子果然很快滚回了帝都,据说灰溜溜到家之后还被他伯母迎头训了一顿,并且勒令他这个夏天哪里都不准去,留在国内好好陪陪怀孕的姐姐;苏娴怀孕四个多月,正是需要亲人多加陪伴的时候。谢朗臻倒是很想陪着妻子,但是他不得不满世界飞来飞去处理各种事务。苏夫人担心侄女,索性以“金陵夏天热”的理由,把苏娴接到帝都来住些日子。 虽然沈斯晔丝毫不觉得燕京的夏天有多凉爽,但是这件事能把苏慕容拘在帝都寸步难行,他自然乐见其成,还在姨母跟前不动声色地给发小上了一点眼药;但是等他偶然听说苏慕容在几天之内又交到一个女友的时候,顿时怒了。 罗杰抱着文件在一边,只看见他铁青的脸色;沈斯晔咬牙思索了片刻,偏生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要说苏慕容欠着自己妹妹什么承诺——的确是没有的,但这么拖着小女孩的一片心事算是什么?那混蛋流连花丛跟他无关,可是如果沾惹到了自家娇嫩嫩的小花朵呢? ……打不死他!当哥哥的咬牙切齿的想,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曾得罪过锦书的哥哥。 可是没等他把报复计划付诸实施,他却听说苏慕容开始教嘉音学车了。 “……” 冷冷地抱着胳膊,站在室内训练场地边,沈斯晔冷眼看着那辆缓缓一圈圈开着的教练车,心里诟病了早就不知道多少次,身边还有苏慕容带来的一条黑眼哈士奇在傻乎乎地摇尾巴;若非手边还有碗装冰激凌可以吃,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冲过去把发小的车轮胎给卸了。 隔着挡风玻璃,他看见妹妹微微咬着嘴唇,正在小心翼翼地操作;苏慕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时不时的指点她几句,看上去温柔且有耐心。混蛋。沈斯晔嫌恶地看了眼那条淌着口水的傻狗,走开几步。这种泡妞手段,他怎么敢用到自己妹妹身上? 可是没等他耐心丧失殆尽,车子已在他面前缓缓地停下了。苏慕容下车来,帮嘉音把车门拉开。小女孩双颊粉红眸子亮晶晶的蹦出车门,满眼期待地蹭过来:“哥哥~我开的怎么样?” “不错。”沈斯晔拍拍她的脑袋,微笑。“乖,不急,慢慢来,谁都不是一天两天学会的。” 嘉音嘻嘻一笑,低头玩自己的手机。苏慕容正仰头喝瓶装水,沈斯晔瞥他一眼,淡淡说:“这水好像被你的狗舔过。” 苏慕容把水噗地喷了。沈斯晔从容地抱胳膊看着正呛咳的朋友,微笑的云淡风轻。“不过谢谢你愿意来辅导嘉嘉。纸巾要不要?” “……不客气。”苏慕容狼狈地擦掉水珠,捋了一把额发。“咱俩客气个啥,嘉嘉不也是我妹妹么,你没时间教她,我总有啊。” 嘉音的眸子黯淡了一下。但是须臾,她就恢复了笑靥如花的模样,仿佛全然未曾有过一重心事,仍然撒娇般地磨着苏慕容带她出去玩;苏慕容犹豫了一下,奈何不得从小一直宠着的女孩儿的闪亮眼神,终于点点头:“我八月里要去澳洲处理点铁矿石的事情,那时候虽然是冬天,可也不会多冷。”他没留意到沈斯晔微眯起来的眼睛,只是单纯地为看见女孩子的开心而觉得高兴。“你不是一直想潜水你哥又不带你去么?带你去大堡礁好不好?” 嘉音小心地看了一眼含笑不语的哥哥,见他没反对才点点头,轻轻说:“嗯……不过我有暑期实践要做,到时候我自己去找你就好啦。” 苏慕容笑:“那一言为定。等你去了我带你去看剪羊毛。”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摸摸嘉音的头发,却被沈斯晔不动声色地挡开了。 因为苏慕容还有事要处理,只得先告辞离开。兄妹俩慢慢往回走,嘉音一路上都有一丝心不守舍,看得沈斯晔直皱眉;可是他也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时该如何充当开导的角色。等到把小女孩送回她的寝宫,他终于咳嗽一声,慢慢地说:“嘉嘉,你觉得慕容怎样?” 女孩子的脸颊微微红了,故作镇定地说:“还好吧……他很会教学……”她以为自己掩饰住了心思,可是却不知道落在哥哥眼里,自己完全是情窦初开的模样。“哥哥不是下午还有公务么?我先回去休息了……” 看着小女孩轻盈的背影隐入帘幕后,沈斯晔终于撑住额头,苦恼地叹了口气。 从本心而言,他并无意干涉好友的个人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态度,流连花丛也是苏慕容自己的选择。他也能确认发小只不过把嘉音当作妹妹,可是小女孩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可他又不想 让妹妹难过伤心。郁闷了片刻之后,沈斯晔只好决定去问问别人都是怎么办的。 “华音当年?” 沈斯煜有点奇怪地瞥了一眼弟弟,手势熟练地试着牛奶温度。“文琦当年是直接来见我,直言说了想求娶小华,我觉得他还不错,就应允了。怎么?” 沈斯晔只好摇摇头。他暂时还不想让兄长知道嘉音的事情。被佑琨亲了一脸口水之后,他哭笑不得地离开,转而去了苏家。 “小娴啊……老四对她那么不地道,我看的都生气。”苏夫人轻哼一声,漫不经心地端起一盏明前龙井。“要不是小娴也对他有意,朗臻就是死了也娶不到她。不过阿晔你是不是上火了?最近很忙是不是?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还得让你娘替你担心,怎么这么大了都不懂事?……” 沈斯晔在苏家被迫听了一顿念叨,并且喝了一杯浓洌的苦丁茶。 “妹夫?什么事?” 何江天明显在忙于工作,沈斯晔从电话里几乎能听见电脑键盘被打得劈啪作响。他有点尴尬地说明来意,那边静默了几秒,随即冷笑一声:“你说呢?连一声都不吭就勾走了小锦,我没告诉我爸就不错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有个准信?小锦都跟你回国了!” 沈斯晔被内兄威胁说要把他和锦书的恋情告诉岳父,不得不恳求再多给自己一点时间。 经历了一整天的摧残后,晚上他奄奄一息地去绮园,看见灯下依旧沉静温柔的锦书,简直觉得世界上仅此一处福音之地。锦书给他端来一盏樱桃抹茶冰沙,在他身边坐下:“据说最近几天会下雨呢……” 她刚洗过头发,鬓边带着洗发水的淡淡茉莉花香。沈斯晔满足地呻吟一声,搂住她仰面倒在沙发床里:“下雨正好,哪里都不用去,就在家里看书。你试讲怎么样?” “阿晔你……”锦书低低的惊呼一声,随即安静下来,乖顺地依靠在他臂弯里。“还好,但是暂时没结果,他们放了我半个月的假,我刚好可以去外婆家。可是要下雨,不知道机场会不会封闭……” “这么早?”沈斯晔怔了一下,转过脸看她。“什么时候?” 锦书显然很放松,蹭了蹭他的胸口。“我订了后天的机票,不要下大雨就好。” 他皱起眉来,略微有一丝不悦:“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是妈妈说让我去看看外婆的啊。”锦书对他的态度有点莫名,“我不会去很久的……” “没事。”沈斯晔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得深深吸了口气,“早去早回。” 只是不放心。单纯的不放心。他知道谢家是怎样的,在政治上依附于谢家的吴家如何,他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锦书生长在单纯的环境里,假如有人想对她不利,她连半点防御力都没有。他怎么可能放得下心。但那毕竟是她的外家,他没有拦阻的理由。 “余杭好像有不少好吃的,我在旅游手册上查到过……” 沈斯晔哼笑:“是,除了醋鱼就是莼菜汤,绮园一样能做。不过你外婆家做的说不定更好吃——去吧去吧,到时候记得给我带点新茶叶回来。”他面不改色口是心非地胡扯,“今年春天雨水多,好茶叶都买不到了。你外婆家是余杭世家,看能不能带点茶叶给我。” 锦书怀疑地看了一眼他的杯子:“……你现在喝的是什么?” 是母株大红袍。沈斯晔若无其事地把杯子放回去。“特维宁的袋泡红茶。”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小锦,我有点事情咨询你。关于嘉嘉。” 尽可能简单地把嘉音的事情说了一遍,沈斯晔有点烦恼地摇了摇头:“你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对小男生动心过?你爸爸是怎么办的?也好给我个参考。” 锦书眨眨眼,真的想了想。“好像有过……” 沈斯晔深吸了口气,顿觉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注意力顿时转移,他带着一点威胁地低了低身子,固定住锦书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是谁?” “我那时候在维也纳念七年级。”锦书的眉宇间居然露出了浅浅的似水流年的追忆。“有个男生总是和我一组练琴,做实验也是和他一起。后来我转学走了,他还每年给我寄卡片……喂!”她低低的惊呼一声,用力推他。男人慢慢扬起了唇角。 “我都没听你说过。”他固定住锦书的反抗,追问。“现在还在寄?” “没有!”锦书微微恚怒地回答他,更近似于赌气。“他在我sn里挂着呢!你——唔!” 她的嘴唇被他牢牢封住了。锦书憋着一口气,可也慢慢被软化了。等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支起身子来,她这才哼了一声,故意挤兑他:“你是不是嫉妒了……” “是。” 出乎她意料的坦诚回答。锦书呆了呆,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出自自律极严的他口中。沈斯晔捧住她的脸颊,鼻尖对鼻尖,微微叹了口气。 “小锦,要不是……我早就……” 他再度俯身含住了她的唇,没有再说下去。 87江南好(1) 锦书出发去余杭的头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雨水打在遮阳棚上,竟似千军万马杀来时的擂鼓一般。从窗子里望出去,花园里一片黑漆漆的,时有一道浅蓝闪电划破夜空,是诡谲而奇异的美丽。沈斯晔索性赖在了绮园过夜,借口是怕她害怕;自然他被?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5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5部分阅读 被赶去隔壁房间:锦书不但不怕闪电雷鸣,反而一向是很能欣赏这种“末日之美”的。不过恋人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间,还是让她的心里沉淀下莫名的宁静,想了想,锦书端了一杯柠檬蜂蜜茶过去。茶里滴了一滴白兰地,恰到好处地激发出甜美清香,恰如她此时的心情。 次日早上青天如洗,沈斯晔坚持送锦书去机场,锦书奈何不得他,只得答应,又强迫他戴上墨镜。好在他还算有自制力,没有公然带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隔着车窗玻璃,机场大楼在盛夏朝阳下煜煜闪亮,他从侧座转过身来,黑亮的眸子里满是不舍。 “早去早回。别太轻信,别乱走,还有别忘了我的茶叶。记得到了就给我电话。” 前座他的司机和秘书们见惯了这种架势,早就能视而不见。锦书微红了脸,作势就要开门下车,终究还是心软,回身在他颊上飞快一吻。 只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探亲,偏偏也要虚张声势地搞成楼台相送……她半低下头,头也不回地拖着箱子走进候机厅,悄悄笑了。 “你就是何表妹吧?” 三小时有余的飞行后,锦书正站在余杭的机场大厅里茫然四顾,身后已经响起一个温文礼貌的语声。她连忙转身,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我是你三表姐夫,姜安。老太太让我来接你。”男子自然地接过锦书手里的拉杆箱,微笑道:“车在外面,我开车带你回去。表妹请随我来。”这位表姐夫在大热的天气也穿着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带,一路上问了她不少问题,但是绝不显得冒昧。 余杭早在千年前就是马可波罗所谓的天堂之城,古城风貌未改,这些年又在刻意地维护,自是让锦书看的应接不暇。姜安转眼见她如此,不由一笑:“晚上更漂亮些。表妹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我们可都看厌了。再过一阵还有桂花,不过表妹那时候就回燕京了吧?” 锦书点头,视线仍然粘在玻璃上:“那时候就该开学了,也许会有课。” “表妹真是不简单。”姜安转动着方向盘,感叹一声。“读到博士,还是学医……” 他啧啧两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锦书笑了笑,因为觉得与他不熟,也没刻意的谦虚。汽车很快停在一处深宅门前,锦书小心地踩下地,留意到门口居然还有长着薄薄青苔的下马石,想拍照的习惯不由蠢蠢欲动;但是她总算记得沈斯晔的嘱咐,暂时忍住了,不至于让自己显得过于没见过世面——外祖母家是几百年的世家,本来就有点自视清高。 深深吸了口气,锦书踩上雕着莲花的台阶,走进那个遍布着香樟树荫的院子。 出乎她的意料,她走过几重精致的院落,并没觉得格外惊讶。或许是这些天都在绮园住的缘故,她似乎已经习惯了隔扇窗、太湖石、古雅的题匾与亭台花木;不过绮园的格局要敞亮得多,她最喜欢在角楼上远远地眺望紫禁城边的夕阳。题匾是“润园”的吴家与之相比,反而稍嫌逼仄局促。 这里并没有燕京那样高远的青天。弥漫着氤氲水汽的芭蕉叶下,一重重的湿润青瓦仿佛沉淀着几百年的时光,无言地叙说着宅门里的秘史和流言。 “你外婆家亲戚多,人多口杂,说不定有些什么话。”她临行前一晚,母亲打来电话,锦书觉得她似乎有一丝不安。“总之外婆是疼你的,就当做是去走亲戚,听到别的话也别在乎……”言下之意似乎是颇有担忧,但却又安慰她只管吃好喝好。 当作旅游就好,锦书想。无论如何,见亲戚们总不比当年申请医学院还要艰难吧? 莞尔一笑,锦书踏上正房廊前的台阶。立即有人进去通报,请她稍等片刻。 林黛玉进贾府时不知是什么心情?锦书有点无聊地想着,抬头研究横栏上半旧的工笔彩绘;没等她看出什么,就有人小跑着来,礼貌而恭敬地请她进去。湘妃竹帘挑起来的刹那,一只波斯猫贴着门槛溜了出来。房间里比外头阴暗许多,弥漫着檀香将燃尽的轻缓味道。锦书尚未适应屋里的幽暗,已感觉到瞬间四面八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暗暗定心,浅浅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这间房间不小,两侧都有厢房,满屋子都是旧式的红木家具。上首罗汉床上斜倚着一位两鬓如霜的老夫人,一身半旧的绸衣,腕上悬着串紫檀色念珠,周身气度绝佳。下首几张圈椅里坐着几位贵妇,两个年轻一点的女孩子则坐在杌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二十多年从未谋面的外孙女,吴夫人的眼圈已然红了。 “……小锦?”外祖母向她招手,颤巍巍地说:“过来,外婆看看你……” 锦书也觉得一缕心酸,连忙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下。吴夫人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许久,忍不住又要拭泪。锦书有点无措,但是底下一位夫人已笑着劝道:“侄女难得回家一次,您还不趁着这几天多看看,怎么哭起来了?”一边又嗔怪锦书不懂事,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一次。 不待锦书说话,吴夫人已摆手道:“这不怪她,孩子在国外长大,回来也不容易。我看着她就想起来小霜小时候,这个女儿我就是白养了,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一壁拿手帕擦去眼角泪痕,拍了拍锦书的手背,颤声说:“好孩子,就在外婆家多住几天罢。” 锦书有一丝为难;看着老太太眼角的皱纹,心便软了,含笑点了点头。吴夫人喝了盏茶才收了泪,又一一向她介绍底下诸人:上首的是大舅母孙氏,下首是二舅母安氏;她大表姊吴姝已经嫁进俞家。两位装束相似的年轻女孩子是她的表妹,大一点的叫吴婉,孩子气一点的叫吴婷;以及旁支几房的女眷,表舅母表姨表姊妹。她的两位舅父现下都在京,得几天才能回来。她唯一一位表弟不在家。 原来姜安的妻子也并不是吴家嫡亲的孙女,而是隔房女儿。吴家家大业大,亲戚也能绕上几个弯去。那位表姐的脸色有些缺血,人看上去也是风一吹就倒的文弱。锦书被复杂的亲属关系绕的头晕,只得依次打招呼,还险些习惯成自然地把一句洋人恶习“hi”说出口。落在她身上的那些目光是不是含着探究和隔阂,她也不想仔细深究。 老太太见了外孙女,一时又悲又喜,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才让人带她去早就为她收拾好的房间,又嘱咐她换好衣服就过来一起用午饭。不待老太太召唤侍女,吴婉已笑着敛裾起身,很自然地过来拉起锦书的手:“我带表姐过去吧,奶奶要等我们回来哦。” “去罢。”老太太被她逗笑了。“淘气丫头,记得准时回来。” “母亲,婶婶,那我先带表姐回漪澜园了。”吴婉礼数周全地对孙夫人和安夫人颔首示意,随即对锦书微微一笑:“姐姐请跟我来。” 她带着锦书穿过两重跨院,轻声细语地与锦书寒暄,显得文秀而内敛。她的容貌与锦书有几分相像,都有小巧的鹅蛋脸和精致的眉眼。软语也是悦耳,加上那一身藕荷色裙装,竟像是自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锦书对她颇有好感,再一次听见吴婉称自己“姐姐”的时候忍不住说:“我比你只大一岁,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我该怎么叫你?” 吴婉似乎怔了一下才露出笑容来,凤眼在锦书脸上轻飘飘打了个转:“奶奶她们叫我婉儿。姐姐喊我二妹罢,我在家里行二。大姊已经出嫁了,现在家里只有我和三妹两个女孩。姐姐是最大的了。”她的声音像是被软风细雨浸润久了,娓娓道来时悦耳动人。锦书不由莞尔,心里对这个表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漪澜园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月洞门上缠绕着藤萝,五色的石子镶嵌成福寿字样。吴婉拉着锦书的手走进门,姜安等在这里,潇洒倜傥地立在廊下对她们微笑:“你们来了?何表妹的行李已经放进去了,还没收拾。我让厨房预备了凉茶,表妹自便。” 与锦书所习惯的沈斯晔那种温和并不相同,他的温文尔雅,有点像是奶油慢慢融化进咖啡里,只有一丝热气袅袅浮出,内里烫不烫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锦书笑着道了声谢。吴婉却似对姜安有些忌惮,勉强点点头,扯着锦书快步进了房间。 “奶奶真是……”她低低地抱怨了一句,锦书怔了怔。但是吴婉清秀的脸上随即恢复了浅浅微笑:“奶奶已经给姐姐准备好衣服了,就在里间。姐姐去试试合不合身?” 自然是很合身的。以前每年,吴夫人都会寄衣服给她。锦书把旅行装换下来,对着落地的镜子穿上杏子红裙时,竟有一瞬间恍惚。 不是没穿过这种衣服,但是那不是在海外学校里就是在沈斯晔身边。而站在吴家的古宅里、看着镜中的单衫杏子红,她在某一刻竟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走不出这小小的一方院子了,那些海阔天空、那些实验室里的岁月好像都是恍若隔世,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 晃了一下神,锦书深深吸了口带着草木香的空气,冷静下来。你是你自己,迷失不了。 坐到沉重而古朴的妆台前,锦书想了想,便把本来散在肩头的长发梳成一把松松的辫子。匣子里有精雕细琢的梳子、篦子之类,却没有饰物;锦书犹豫了一下,只好把沈斯晔送她的一根白玉簪子挽到头发上。外祖母家极重视礼数,母亲这样对她说过。 想了想,又把红宝石项链摘下来放进匣子里,这个太过西洋化,与衣服不搭。掀帘出去时,吴婉正坐在窗下翻看一本杂志,听到声响边抬头边笑:“换好了?姐姐可——” 她停顿了一下,眼底竟有一丝遮不住的惊讶。锦书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衣服,没有纰漏。吴婉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姐姐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一点都不像在国外长大的,奶奶见了一定很高兴。她念叨了你很多次。”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眉宇间安然舒展。 “我们回去吧,奶奶该等急了,今天有为姐姐准备的洗尘宴呢。” 锦书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吴婉是来到吴家之后,让她觉得亲近的不多的人之一。 果然老太太一见了她这身柔雅婉约的装束,登时又觉得心酸,拉着她很落了几滴眼泪。锦书二十五岁才第一次回来,她哥哥至少还回来过一次,但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家里,似乎母亲与她的亲眷从无联系,锦书幼年时对于亲戚的概念就是堂哥堂姐。吴家对她而言,只是一个会寄来特产的遥远的存在。但是到了此刻,她才有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半血液属于这里。座上诸位令她有一点陌生的贵妇,也是妈妈的亲人。 锦书遗传母亲的容貌更多一些,此刻换了中式衣衫,与吴婉、吴婷姊妹站在一起,倒是像亲姐妹。老太太看着花朵一般的外孙女,欣慰地深深叹息一声:“这孩子长的可像她娘,招人疼。我就只有一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外孙女,怎么就二十多年见不到面呢……”一壁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底下众人自然不遗余力地纷纷劝慰,锦书反倒似乎成了这一出戏的旁观者。 别人关注的只是老太太的情绪,而不是她。好像身处一出正在上演的荒谬派戏剧当中,别人以为她是演员,但她觉得自己更近似于旁观者,这里没有她说话的余地。锦书低下头,忍不住微微苦笑。她在嘈杂里抬起头,静静看着彩绘浮雕的天花板。 一直觉得自己并非离不开他,然而不过是离开不到一天,她已经开始思念沈斯晔了。 难怪妈妈会选择逃离。 幸好这时候姜安笑吟吟进来,说饭厅里已经摆好饭了。老太太这才收了泪,招呼众人起身。锦书想起女眷里似乎有一位被介绍是姜安的妻子;但是她却没看见他和那位表姐一起走。姜安与她一起走在老太太身边,态度如沐春风地哄着老太太开心,目光时不时落在锦书身上。 “表妹第一次回来,也是难得。”他看见锦书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便微笑起来。“我特地让厨房预备了咱们余杭的名菜,算是给表妹接风。也有奶奶和婶娘爱吃的菜——婷妹妹放心,我没忘了你,鱼头豆腐在锅里呢!”见他如此左右逢源,众人都笑着附和。老太太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我这些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不如他贴心。” 锦书忽然觉得身后有一束凌厉的目光从自己身边掠过,落在了姜安身上。她的第六感一向准确,一凛之下回头去看,照旧是一片花团锦簇;再看恍若无事的姜安,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凉意。 无论如何,谨言慎行就可以。锦书握紧了手袋,微微垂下眼眸。 饭厅里也是一屋子的旧式家具,一件件都擦拭得乌黑水润。乌木餐边柜上摆着宣德炉和元青花缠枝牡丹瓶,不动声色地透着世家高华之风。厅中有几张方桌,锦书尚在犹豫,外祖母已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这一桌上只有吴婉姊妹,她的舅母们和几位表嫂反而没资格在上首桌上用餐。众人都坐定后,佣人才鱼贯而入,把盛在成套碗碟里的菜品端上来。 老太太拿起镶银筷子,微笑道:“今天外孙女来咱们家,本该喝点酒给她接风的,可惜医生不让我沾酒,大家随意罢。” 姜安笑着应道:“连奶奶也不喝酒,我们哪敢僭越?就喝粥代酒好了。” 锦书牢记着沈斯晔的嘱咐,只去夹面前最近的菜。好在菜品实在很好。她尤其喜欢荷叶粉蒸肉,入口即化的口感极妙。小口抿着莼菜汤,她不时悄悄看一眼在外间用饭的舅母,心里有些不安。可是除了她,似乎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大家子的规矩。”老太太大约是看出了锦书的一丝不安,淡淡说。“小锦只管坐着。你大姊姊在俞家也是一样的,做媳妇的本就该侍奉公婆、照料弟妹,你家没这些规矩才让你不懂这些,将来慢慢学就是了。” 这是在变相的说自己不懂规矩么?厅中除了碗匙偶尔相触声,竟是静的无声无息。锦书难得能听懂一次弦外之音,知道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只好乖乖巧巧低头,心里却不由想到了沈斯晔。吴家的规矩尚且如此森严,要是皇室呢? 盯着洁白碟子里的碧绿蔬菜,锦书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倒不是有多丰盛奢华,只是大家都是细嚼慢咽,让习惯了在午间对着电脑啃面包的锦书有点不适应。吴婉依旧是文文静静不动声色的模样。反倒是三表妹吴婷在听见姜安含笑为锦书介绍菜色时,露出了一丝冷笑。那丝冷意转瞬即逝,几乎让锦书怀疑是自己眼花。 那么孩童气的小女孩,哪会有什么心机,她想。 88江南好(2) 午饭后诸人照例回到上房,陪着老太太说话。锦书坐在上手的位置,探询而隔阂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她微微垂下睫毛,颊上仍然保持着浅笑,可是心里已经浮起了倦怠。 偏偏还总是有人问她问题,诸如她嫂子唐嫣嫁妆几何、家里又有些什么产业;锦书只得推说自己也不清楚——她真的不清楚。一时诸人又说起前年嫁到泉州豪商袁氏的谢家大小姐,对袁家价值连城的聘礼啧啧羡妒;复又有人说起苏娴嫁进谢家时不菲的嫁妆。谢家这几年虽然不再如战后那样显赫,可是借助儿女联姻,势力只强不弱。 “以咱们家几个孩子的品貌,要和谢家这种人家嫁娶,也未必使不得。”打量了一眼底下几个年轻的女孩,吴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半闭了眼淡淡笑道,“要是能有这个缘分,也是咱们家福气。可惜谢家今非昔比,咱们只怕也高攀不上了。”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姜安微笑着接口,他为老太太拿来一碟子润津丹。“咱们家向来出美人,二妹三妹都是能去备选太子妃的人才了,表妹也不差啊。” 一瞬间,锦书只觉得几束目光刷的落到自己了脸上身上。她只得装作没有感觉,低着头研究地砖花纹;耳畔似乎听见了一声冷哼。好在老夫人沉默了半响,把话题岔开了,说起何时请亲戚们来,也好让锦书见一见亲友们。姜安当即应承下来,又讲了几个笑话,总算哄得老夫人开心了。 婉拒了大舅母请她去听戏的邀请,锦书只婉言说自己累了,想先回去歇息。不待孙氏夫人说什么,外祖母已经摆手道:“小锦远道过来,不急这一时,先让她歇歇。过个几天咱们把亲戚朋友都请来聚一聚,也让她见见大家。” 她拍了拍锦书的手背,半闭了眼,淡淡道:“我有些乏了,都散了罢。” 不待锦书回应,吴婉已经使了个眼色,无声地示意她不必再说话。一屋子的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上房,锦书直到站到廊下才松了口气。 虽然不必时时留心步步在意,可是这种无力融入的陌生感,实在也不怎么好受。 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是碧青的天色已经阴沉下来,灰白的云彩从西边的天空慢慢遮住了阳光,雨来了。把一杯绿茶端到电脑边,锦书托着腮发了会呆,无声地叹一口气,打开了电脑。 她没给沈斯晔打电话。她清楚他忙,不愿在他可能午睡的时间打扰他。雨水如注倾泻而下,锦书插上耳机,把一张悲惨世界的cd塞进电脑,开始在歌声里翻译自己的毕业论文。只有工作才能让她不胡思乱想。精力随着工作进展而慢慢集中下来,才聚精会神地写了几千字,sn亮了。头像是一朵星云的玛丽隔着一片大洋打招呼:“最近怎样?” 耳机里的芳汀正在悲泣着黑夜撕碎希望。锦书苦笑。“不怎么样,不恰当的说,像是入侵病菌落进了中性粒细胞的包围。” 玛丽没心没肺地笑的死去活来,又发来几张她新烤的蛋糕照片,并且说她年底年初可能会有来燕京做访问学者的机会,嘱咐锦书务必准备好迎接她。锦书又气又笑地与她斗嘴,心情得以轻松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直到玛丽说要去吃饭了,她才不得不结束了与从前室友的交谈。 她并不是黛玉,来这里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投靠亲友。这些亲眷对她而言只是今天才开始熟悉的陌生人。吴家是一个锦书完全陌生的世界。在这里,她像是落入古井水的一滴橄榄油。别人再如何亲近,她都融不进去。 然而来到吴家的第一天,锦书并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终生都不属于这个勾心斗角的世界。 窗外的雨下的渐渐停了,乌云虽还遮住了宇宙,可是已经透出了一缕金边。锦书一日的翻译工作做完,自觉找回了一点丢在大宅子里的信心;眼见雨势渐收,索性拔了耳机,推门出去。庭前一树栀子花在暴雨里被浇的垂头丧气,她本来还担心花随雨落,可是这时候满园的甜香反倒比之前更浓郁了些。她不小心踢到了一粒石子,漪澜园管事的黄妈本来倚在廊下打盹,这时猛然惊醒,瞧见了锦书,忙站起身来道:“表小姐。” 锦书微微一笑:“你好。” 这里的彩绘仿佛是二十四孝故事,她仰着头看的久了,颈椎就有些酸痛。黄妈在这时端了一碟子马蹄糕过来,陪笑道:“表小姐要不要茶点?老太太嘱咐厨房里特意做的,说霜小姐最爱吃的就是这个。” 外祖母毕竟还是疼她的。锦书心里感动,笑着点点头。 糕点软滑霜韧,果然是极可口;她吃了两块,心里本来的些许惑然似乎都被满满填上了。cd是循环播放设定,艾潘妮正如歌如泣地吟咏着单相思的爱;锦书咬了一口马蹄糕,忽然想起没有给沈斯晔打电话,连忙返身回去。果然,手机里已经躺着几条短信了。 这次的鸣音却比已往都长。锦书几乎以为他不会接起来的时候,她听见了沈斯晔的声音,微带着一丝疲倦与令她心安的平稳:“小锦?到了?” 锦书便把时间地点都说了,又小心问:“阿晔你在忙么?我打扰到你了?” 沈斯晔在那边低低一笑。“我在旁听上院会议,你说呢?” 锦书轻轻地啊了一声,一时间很是抱歉:“晚上我再打给你吧?别耽误你的事情……” 耽误和一群老头子挤在一起争辩?他一哂。“有可能的话,我宁可晾着他们去找你。” 下午饭时间,锦书按照母亲的嘱咐,按时去了上房,却得知外祖母还没有回来。吴婉坐在外间椅子里翻书,抬头笑一笑:“奶奶和父亲去公司了。董事会临时开会。” 老夫人是吴家公司凤鸣集团的董事长,自她外祖父吴敬亭过世,就是老夫人担任了这一要职。吴婉搁下书站起来,锦书这才看见她换了条丁香色裙子,显得愈发娇柔。“表姐来给奶奶问安?等一等吧,奶奶去了挺久,该快回来了。” 这一等却就是足足三个小时。期间吴婉不得不和锦书一起吃了点茶点果腹。吴家的规矩,长辈不在就不能摆饭。直到深夜,吴夫人才在长子和姜安的陪同下回了来。 满屋的人大气都不敢出。老夫人一脸的疲倦,额间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坐下喝了盏茶,她的神色才舒缓了些。直到瞥见站在一边的吴婉和锦书,老夫人脸上才露出一丝疲惫笑容,招呼锦书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宗胜,还没见过你外甥女吧?” 锦书忙含笑唤了一声舅舅。她在灯下悄悄打量着大舅父,不由又想到万里之外的母亲。眼前的舅父看去比她母亲要年长的多,虽然鬓边修剪整齐又染了黑,可是身上暮气沉沉,本来英俊的面容也露出一点被色气掏空的虚浮来。吴宗胜本来也是一脸的焦躁不耐,愣了愣才笑道:“好,好。”便没了下文。房间里气氛一时有一丝尴尬,吴老夫人略带不快地皱了皱眉,淡淡道:“我今日也乏了。没别的事,就各自散了吧。” “明天董事会还要接着商议优先股转股的事情,您有个什么章程了没有?”舅父的目光在锦书身上略一停顿才移开,向老夫人小心说道:“再这么分红下去,怕股东们都不答应了……” 满室静谧。良久没有下文。老夫人闭着眼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 珐琅座钟一声声滴滴答答地摆动着秒针,已经指向夜里十一点半。吴宗胜先是不悦,复而颓然,连低声问候的妻子、上前搀扶的女儿都没搭理,径自冷着脸出门去了。大舅母孙氏脸色黯然;吴婉死死咬住了下唇,脸色霎时变得惨淡,一双美目里已经盈起水雾。但是没等恻然的锦书想出如何安慰她,吴婉已经勉强笑了笑,低头离去了。 次日早上,锦书再见到吴婉时,她的脸色已恢复素日的温婉,仿佛昨夜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锦书看得出,女孩子的眼皮微微红肿,但是她的笑容依然内秀而清浅。略有歉意地对锦书道了抱歉,吴婉轻声说:“奶奶今天要带我出去做客,不能陪姐姐去游湖了……” 锦书忙说没关系。她这时才留意到吴婉换了一身衣服。桃皮粉色的一步连衣裙衬出少女亭亭身姿,颈间一串珠链与明眸相映生辉;吴婉确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青春年华并不需要过多珠宝装饰,她本身就是一粒明珠了。锦书对美的事物向来不吝欣赏赞叹,吴婉被看的有点腼腆,低了头笑笑:“不过是去走亲戚,奶奶偏要我穿成这样……” 恰在此时,吴婷玩着手机走过,听见了她的话,只冷笑道:“待价而沽,自然要包装好一些。” 锦书一愣。她听出了弦外之音,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吴婉。吴婉脸色苍白,勉强笑道:“三妹小孩子脾气,表姐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是小孩子?”吴婷本来已经走过去几步,闻言又转回来,小姑娘睁大了眼薄怒道:“二姐,我与你说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咱们家衰败了,可是你连游园会都不想去了么?” 吴婉沉默不语。锦书轻轻咳嗽一声。“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了。”不要掺和到人家姐妹的龃龉里比较好,她想。天色不差,她沿着曲曲折折的花墙离开,脚步轻盈,马尾辫在肩头轻轻摇摆。吴婷抱臂注视着锦书远去,这才不屑地低低冷哼一声:“姑姑私奔出去生的女儿,奶奶还当个宝——” “三妹!” 听她说的不堪,吴婉立即阻止了堂妹继续说下去。她的两腮微微烧起来。“别胡说!” “我怎么胡说了?”吴婷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不少旧事,心底对锦书更是鄙夷。“奔者为妾!要不是奶奶心软,事后补给了姑姑一大笔嫁妆,她这会儿还能这么清高?现在咱们家艰难,我听说董事会正计划要把姑姑手里的优先股转成普通股,呵……”女孩儿冷笑一声,随手扯了一朵栀子花。 “凭什么凤鸣亏损了那么久,她家还能风雨不动的无功受禄?” 这些对话和陈年旧事,锦书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陪外祖母说了会话便告辞出来,回到漪澜园打开电脑,才看见医学院发来的一封邮件,告知她第一个月的工资已经划入账号。 锦书深深吸了口气,心满意足如清泉般漫过四肢百骸。这并非她赚到的第一笔钱,但却是人生第一笔工资。虽然并不算多,但是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与人分享这一成就,拨通了沈斯晔的电话。 “小锦?”他说,“这么早,怎么了?” 锦书听见他的声音都能觉得欢喜,带着一点炫耀说了这件事。他忍不住笑了,揶揄道:“何老师有钱了,别忘了给我买礼物。我要今年的新茶叶,低于一千块钱一两的不要。” 直到放下电话,他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吴婉陪着老太太在外一整天,直到入夜才回来。老太太的眉头间仿佛多了些轻松,却又添了新的忧虑。锦书自然不知道吴婉是被老夫人带去给顾家相看,她踏进正房门槛时,只见满屋子的人都在笑吟吟说话,吴婉低着头坐在老夫人身边,两腮颜色如桃花。锦书留意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个镶金白玉镯子;这其实是顾夫人给吴婉的定礼,吴婉与顾家三公子的婚约初见眉目;当然,这一切锦书也是不知道的。 外祖母见了她,便招手叫锦书过去,戴上老花镜细细看了她半天,没有多说什么。吴婉只低头不语,吴婷满面冰霜气鼓鼓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锦书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了事实;再悄悄看一眼吴婉浅笑下的凄凉颜色,一时心里也是黯然。可是她能说什么? 一室花团锦簇里,锦书只觉得冰冷的荒凉。 直到从外祖母那里告辞出来,她都还觉得心酸,却也为自己微微庆幸。倘若自己也是在这里长大,只怕也躲不过联姻的命运罢?那么当年的母亲呢?关于父母的旧事,她完全不清楚。何麓衡和吴霜都不是会对儿女讲述旧事的性格,锦书和哥哥只要看见他们恩爱和睦也就放心,她以前从未多想过这一切。 皎洁的月色里,锦书一时间有点愣住了。 在她发怔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声低笑,姜安伸手过来,拈去她肩头一片花瓣。 “这么晚了,表妹怎么还不休息?送你回去?” 锦书没看见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只是随便走走。” 老夫人说要带她见亲戚,果然不是虚言。第二天早上,锦书才吃了早饭就被叫到上房,外祖母仿佛很有兴致,拉着她说了会话,方笑道:“咱们家在满陇那边还有一处别墅,我教他们预备好了,也请了诸位亲戚朋友过来,你先去试试衣服罢,试完了就过来。” 试衣服的地方,却是在吴婉的闺房。难得这里有巨大的玻璃窗,阳光透过水色窗纱影影绰绰照进来,在镜子里映出夺目光彩。这是吴家不多的阳光充足的房间,连一室贝壳红色的家具都被映照出柔光,洁白的丝绸床单边上打着匀称褶皱、垂着流苏蕾丝,窗下还卧着一只美国短毛猫。这是一间与主人文秀气质很符合的卧室,但它的主人吴婉变得略为沉默寡言了。那只金镶玉镯仍然带在她细致腕间,富贵里隐隐透出一丝不堪重负。 无声地微微叹了口气,锦书将目光投向另一侧。 老夫人为她准备的竟是全套裙装。柔和的苹果绿色丝质面料轻盈华美,颜色略浅的蕾丝短袖将肩膀巧妙地遮掩住,只露出一点锁骨间的肌肤,裙摆及踝,成熟的诱惑和天真的甜美结合的宛如一只青苹果。连内衣也是配套的设计。这一切都精美的像一个童话里的梦,只是不知道做梦的人何时才会醒。 恐怕连吴夫人都没想到锦书的气质竟与这一身礼服奇妙的契合。她深深看了外孙女几眼,眼底若有若无地有丝复杂之色,却掩住了不多言,只叫她过来,又拿过首饰盒子。不管满屋人的惊愕复杂目光,老夫人拿出一串 金色深海珍珠项链,亲手为锦书戴上。 “这原本是我给婉儿去选妃预备的……好孩子,给你罢。” 锦书起初听见“选妃”两个字,愣了一下还觉得好笑;可是她随即想起去年此时在榄城沈斯煜对她说过的话,就再也笑不出,心里竟然有点微微的醋意和酸涩。到底有多少世家在谋求把女儿送进长安宫?吴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如果将来…… 锦书低低吁了口气,用力赶走心里莫名其妙的念头。不要自己吓唬自己。 因为发型师还要为她梳头发,锦书只得先行离去。出门前,她无意回头,恰与吴婷的目光对上。少女的杏眼里盈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冰冷和敌意,锦书怔了怔。但是这时候吴婷已经回过头去与吴婉说话去了。 三表妹似乎不喜欢她。锦书无奈地垂下眼,提着裙摆踏出门槛。 89江南好(3) 锦书在宴会上并没有大出风头。在被水晶吊灯照亮、被异域鲜花装点的厅堂里,她的身份是“吴家的表小姐”而非dr何锦书本身。被吴夫人含笑介绍给几位贵宾之后,就有人拉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几眼;到了此刻,连迟钝如锦书都隐约开始觉得不对了。吴婉手腕上的玉镯还没有摘下来,前车之鉴尚在,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只怕也没那么简单友好罢? 宴会是自助形式,她没有兴趣与来宾们寒暄说话,在被外祖母放行之后悄然避开也不引人注目。夜的浮华和沉静被一道开放式柱廊隔开,衣香鬓影热闹非凡都被拦在了咫尺之外。可热闹却并不总是愿意放过她。 花园是个密谈的好地方,总有人私下相约,到夜幕下的露台上散布蜚短流长。锦书连大气都不敢出,躲在花丛后不敢动弹,耳畔还被迫听了无数小道消息,一时间哭笑不得,却也渐渐把吴家的现状理清楚了些。大家族荣辱兴衰史、董事会势力分布、控股权争夺纠缠在一起浮浮沉沉,足够八卦报刊大肆渲染一笔,直把锦书听得阵阵哑然。 终于,或许是夜色已深,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窃窃私语静止了。悄无声息地活动一下脚踝,锦书正要蹑足溜走,肩上忽然被人神出鬼没地一拍。险些惊叫出声,锦书惶然地仓促回身,却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眼熟的英俊面容。年轻男人让她觉得一份面熟,一时却记不得在何处见过。见她瞬间茫然,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了洁白整齐的八颗牙。 “你还没给我手机号呢,害我在榄城担心了那么久。” 犹如一道电光石火照亮脑海,锦书倏然惊讶地睁大眼。青年站在露台下也不知偷听了多久,这时轻捷地单手一撑翻过花墙,身手敏捷而矫健。“喂,还记得我吧?” 熟悉感与亲近感一同从心底升起,锦书吁一口气,笑了:“世界真是小,不过你是……” 他看了锦书一眼,笑眯眯。“我姓吴,你说呢?” 锦书沉默着,然后缓缓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说那时候怎么就觉得你眼熟,原来是像姑姑,幸好我没想着要泡你。”顺手牵羊了两个沙翁蛋球,他毫不在乎地把点心咬的咯吱响。“表姐什么时候来的?你毕业了?” “……该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才对。”锦书艰难的说。“表弟你……不是在军队?” “我有两周休假。”吴隽又拿了个焗牛油蛋糕,鼓着腮帮故作深沉地感慨。“谁在玉关劳苦,谁在玉楼歌舞啊……”他把手上的蛋糕渣随风拍走,看了一眼灯火辉煌地柱廊对面,年轻的脸上有点与年龄不相符的神情,在夜色里看不清。终于他把蛋糕咽下去,扭头看着锦书: “去年这时,表姐是怎么逃出来的?平乱之后,我奉命去高师驻防了一段,还去找过你。” 锦书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柔软的山间夜风仿佛唤起了某些旧事,竟让她恍惚了一时。“有朋友愿意帮我……后来我在外面躲了几天,直到戒严解除。” 吴隽了然地点点头。那段戗乱是帝国的一道伤痕,即使身为军人,他也不再多提。锦书默然伫立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她微微一笑:“我要回去看看了,总是躲在这里也不太好。” 她把还是半满的餐盘塞给吴隽,挽起裙摆迈下台阶。方走一步,她表弟咳嗽了一声:“……姐姐。”自动把称呼变得亲密,青年居高临下地坐在栏杆上,轻轻叹了口气。 “——可以的话,别和吴家过于接近了,对姐姐没好处。” 锦书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了。她意外地回头,只看见青年仰望夜空。沉默。室内的乐曲声流淌出来,露台静谧的不似在人间。终于吴隽笑起来,轻轻耸了耸肩。 “我父亲十几年前就癌症去世了。”他满不在乎地说,“伯父和叔叔怕我分家产,一直都把我扔在军校。后来我大学毕业就申请去了忻都,两边都眼不见为净。这些,姐姐不知道吧?” 他有点孩子气的坐在栏杆上,双手支撑着台面,神情不似历经战火的军人,倒像个一般的少年。“姑姑这么多年就只回来过一次,就是我父亲的葬礼。我猜,姑姑就是那次对吴家彻底失望的,所以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吴隽风卷残云吃掉了所有点心,还舔了一下嘴角。锦书沉默许久,终于能低声问出来:“这些年……过的还好么?” “很好啊。”听出她的恻然,他反而朗朗笑起来,眸子里闪烁着星光。“要我困在这地方才是折磨。除了这个姓氏,我和吴家早就无关,也不指望继承多少家产。反正津贴足够,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也只是回来看看奶奶,没想到能遇见姐姐。我没事。反正姐姐小心为上。” “……我知道。”略微放了心,锦书轻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榄城?还有几天假期?” “下周回。”他笑着说。“后天要去燕京看朋友,姐姐不请我吃饭?你现在是我校友了哦。” 一只肥雀飞到他身边,大胆地啄食面包渣。锦书吁了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心情已经舒缓下来。她表弟扬了扬浓密好看的眉头,眸子闪亮。“我年底还会跟着少将阁下回京述职,老是吃压缩饼干也腻了,我也回去看看母校——我要吃涮羊肉!” 微凉的晚风吹过他们中间,他看见他的表姐浅浅微笑起来:“——好。” 吴隽虽然被家族排挤,毕竟是第三代唯一的男孩,就算他伯父叔父再不情愿,也阻碍不了老太太想见孙子。他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亦早早改嫁再无往来,吴老夫人看着他便觉得心酸难抑;看见锦书,复又想起曾经疼爱的女儿,只得无言地叹息良久。 世界仿佛安静了。远远看向正在说话的孙子和外孙女,老夫人半闭了眼,沉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6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6部分阅读 叹息从心底流淌出来,一时心里竟是百感交集,一时又有些恍然不知所踪。然而她下一秒就打了个寒颤,耳边的音乐和鼎沸人声从模糊重新变回清晰。她握紧了上好质地的披巾。 家门将倾,已经没有心软的余地了。 因为宴会结束时已晚,老夫人便没有回城,带着孙辈们住在了山间别墅这边。吴隽本来要连夜回军官宿舍,看了一眼锦书,便也顺从了祖母让他留下的恳求。姜安带着佣人站在山门前与客人依次礼貌道别,直折腾到将近午夜才得消停。 “姐姐要小心这个人。”吴隽在锦书耳边低声说。“我觉得他不简单。” 锦书咬住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嗯。不过我再住几天就要回燕京了……”他能把自己怎样?同样,她亦不认为自己会被吴家操纵。吴隽皱着眉头沉吟了几秒,像是也松了口气。 “也是。”他说。“姑姑和姑父都在,轮不到他们安排你的事情。不过姐姐还是要小心。” 锦书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微笑着点点头。 一夜安眠。山间的空气比城里都要清新,她次日起床,只觉得天地廓然清朗。吴婉的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一些,也许是与顾夫人婆媳相得的缘故。她站在草地边看吴隽和锦书打羽毛球,看了一会觉得羡慕,也要求下场;可是她毕竟是不擅运动,没几下就把球打到了花丛里。她红了脸后退一步,吴隽便笑问锦书:“再来一局?” 锦书把球拍丢进筐子,笑着摇头。“我也累了。”太阳已经渐渐变高,草尖的露水都逐渐烤干,室外开始升温了。与他们道别,锦书回去冲了个凉,心情是来余杭第一次如此舒畅。——也是,总是待在那样幽深的宅子里,怎么会神清气爽? 她上楼去餐室时,吴婉姊妹和吴隽都在,吴夫人见她来了,便叫人摆早饭。锦书垂下眼眸,有意不去看吴婷不太友好的目光,自得其乐地掰开司康饼、抹上草莓玫瑰酱和奶油,却听外祖母说:“吃完早饭,婉儿婷儿就回家,没有总是在外面的理。” 吴婉轻声应是。老夫人半闭了眼,淡淡说。“启官有正事,别耽搁了。小锦跟我去金陵。” 启官是吴隽的小名,锦书觉得有点想笑;可是看了一圈诸人神情,她微抿住唇,把笑容咽了回去。吴婉有点黯然地半低着头,金镶玉镯子衬得手腕愈发苍白;她表弟瞪大了眼睛,本来切开的半只蛋糕也不吃了,紧紧皱了眉毛。年纪最小的吴婷低低冷笑一声,把银制餐刀丢下:“奶奶,要我陪您去么?” “你在家好好待着。”吴夫人近乎冷淡地闭上眼。“有你表姐陪我去就行。” 小姑娘攥紧了叉子,脸颊绷得紧紧的,愤愤地瞪了锦书一眼,气鼓鼓地狠狠咬了一口饼干,但总算没多说。早饭在诡谲的气氛中结束。小女孩再如何不情愿,还是被堂姐拉走了。 看着汽车在山间远去不见,吴夫人瞬间疲惫下去,端详了半日锦书,目中愈见复杂,一时又是怜惜又有些歉意,一时又是犹豫不决。待外孙女略显心神不宁地离开,她这才迟疑地看向姜安:“你表妹……这么软和的性子,能行么?” 姜安为她倒了杯药茶,闻言只一笑。“您说,谢家是想要厉害的还是软和的媳妇呢?” “也罢。”吴夫人闻言,面色愈加黯淡。“小霜只怕要恨死我了,可惜婷儿不成器……” “要是凤鸣不行了,姑姑也得不了好处的。”姜安成竹在胸,说服起老太太来不费吹灰之力。“表妹嫁进谢家,无论如何都是嫁的极好,姑姑去哪里埋怨您?”他补充道,“凤鸣亏损好些年,姑姑还能年年分大笔红利,虽然是嫁妆,可也是无功受禄。以前还好,这几年股东们早已不满了,转股也是大势所趋。”他没有继续说。但是弦外之音让老夫人沉默下去。 “再者,咱们家退隐了这些年,要是表妹能……”姜安双手按在膝盖上,身体前倾,恳切地看着老夫人,眼里全是真诚挚切。“总之谢家但凡肯有所助力,对我们大有裨益。您心疼表妹是一码事,也该对得起老爷子一世心血……您为姑姑好,就该长远着想才是。” “——罢了。”沉默良久,吴夫人决然说。“小霜那里,也顾不得这么些了。横竖到时我多给小锦添笔嫁妆。你去把那个茶园子的地契找出来,有这个也够了。” ——那是一处产贡品龙井的茶园。姜安一震,随即微笑着一欠身,所有的姿态和身体语言都是在无言地说“是”。见老夫人疲倦地阖了眼,他才轻轻掩了门出去。望着窗外开阔的草地,姜安心怀舒畅地舒了口气。 十几年的谋划,成功尽在眼前!他舒展一下胳臂,步伐轻快地下楼。大厅里空荡荡的,昨日举办宴会的痕迹仿佛过眼云烟。姜安一哂,正要出门叫车回公司,一眼瞥见站在窗前远眺的锦书,心念忽而一顿,走了过去。 “表妹?在这看什么?” 锦书像是一惊,立即转身,眼里微微有一丝警惕。“姐夫?” 女郎的脸颊像个鲜嫩的红苹果,在那样明净的眼眸里,姜安竟而晃了一下神。随即他警醒过来,若有所思地嘴角一扬。“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吧?”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姜安微微眯起眼,一笑。“那就好。表妹房里的被单枕头可都是我亲自挑的,表妹要不喜欢,只管告诉我。你在我心里,和姊妹们都是一样亲近的。” 身体挨得过于近了,锦书蹙起眉梢,心里有些不悦,淡淡说:“多谢姐夫费心。”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方迈出一步,就听见了身后已冷静下来的声音,竟与先前和煦判若两人。 “锦书。”他说。“你知不知道,当年姑姑出嫁时的陪嫁是什么?” 锦书没有回头,但是脚步不自主地停滞了。见她沉默不答,姜安笑了一笑。 “是吴氏集团百分之十点七的可转换优先股。老太太最疼的就是姑姑,当年家里也不像现在这样窘迫,姑姑才成了奶奶之后的第二位个人大股东。表妹家的财源,只怕有一大部分是股息分红罢?” 锦书保持着沉默而防御的姿态,纤细的脊背都绷紧了。姜安也不顾锦书听不听得懂,径自说:“现在股权的分布与三十年前又不一样了。集团里争权夺利,奶奶被架空了好些年,可是还牢牢把着董事长的位置不放。凤鸣集团资不抵债,现在吴家已经不是控股股东了,偏偏最近董事会还在商议,把优先股转股成普通股再减持……” 姜安冷冷一笑,他抓住了锦书的胳膊,目光灼灼,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野望。“姑姑如果肯点头答应转股,虽说眼下的收益会锐减,可是吴家就不会完,将来自然能大赚,奶奶也能安度晚年。表妹要是肯美言几句,惠君身体眼看着要坏,若是表妹不嫌弃,我们——” “姜先生!” 锦书冷着脸甩开他的手,强自压抑着过急的心跳,淡淡说:“我不懂这些,也不想知道。妈妈的事情我也干涉不了。”她下意识地把手袋抱在胸前,似是要环护住自己的不安。“我要上楼去了!” 姜安轻笑一声,没有跟上来。“我劝表妹好好想想。——不着急,我等你到今天夜里。” 拼命压抑着自己想拔腿逃离的冲动,锦书快步头也不回地走开,荷叶般的圆形碧色裙摆被带起一阵风。原来那些一团和气之下,是这样的权力斗争,这样的不堪入目。亲情都被利益关系冲淡了,难怪妈妈不肯回家!此前的欲言又止,或许就是怕她知道了这一切会失望罢? 锦书忽然站住脚,疑惑感从心里不可抑制地升起。她一直坚信着母亲关于下嫁是追随爱情的解释;可是在见识到吴家的复杂之后,这一说辞的可信度不由得大打折扣。那么母亲当年离家去国,究竟是因为什么? 一瞬间,锦书几乎心慌脚软到迈不动步。但是她随即想到了自家和睦的气氛——若是结婚只是权宜之计,父母之间就不会那么恩爱。还好还好。她浅浅喘了口气,抬头看见了窗外蓝天。那样幸福的童年少年时光,不可能也不可以是谎言。 只是过去那单纯的二十五年,原来不是像空气一样的自然得来。她一尘不染纯净美好的琉璃世界,亦是父母为她刻意搭建。 “……姐姐?你怎么了?” 她才上了二楼,刚好撞上了吴隽。大男孩被她的脸色唬了一跳,锦书按捺住自己的不安,只温言安抚住他,走开时才觉得自己手心里出了薄汗。落地窗外是连绵的秀丽山色,她微微咬住下唇,在窗边跪坐下,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翻出了手机。 “阿晔?”听见他沉稳平和的声音时,一瞬间,锦书几乎落下泪来。“……你忙不忙?” 在东宫的书房里挂了电话,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攥成拳的掌心微微刺痛。他向来都很护短,而图谋锦书早就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底线。锦书只有他才能欺负。愤怒之情没有溢于言表就沉淀下去,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冷笑一声。 他早就知道吴家不易相与,一旦留心之下,各种信息自然源源不绝。吴家情形艰难他是早就知道,也不关心。那家似乎还有个预备选妃的女儿,也无所谓。大厦将倾,自然抓住块浮木都以为是方舟,只可惜把心思用错了地方。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鶵竟未休,也算是笑话了。他的姑娘是何等样人,岂能容人谋算? 望向洁白窗纱外的夏日午□园,沈斯晔的唇角慢慢浮起一丝冷笑。 “殿下?” 听到按铃声,罗杰推门进来,看见沈斯晔铁青的脸色时吓了一跳。“您……”然后他惊恐地看见沈斯晔一推眼镜,春风过杨柳般的微微一笑。看在熟悉他的罗杰眼里,却比秋风都寒。 “去为我准备一下,我忽然想起来。今年似乎还要代父亲南巡?” 90暗涌 汽车开进谢家在金陵的宅邸路口时,锦书目不转睛看着窗外的景色。金陵与帝都一样保留了中心区旧城面貌,几乎见不到四层以上的楼房。谢家的宅邸就位于清凉山和莫愁湖之间,绿树深深掩映着一带青石墙。谢家近年在政坛上无为而治,门庭仿佛也显出一丝山居隐士的萧肃清举来,在连绵一片的宅邸中间并不起眼。若非司机认识路,锦书觉得单凭自己绝对找不过去。 吴夫人早上就让人来递了拜帖,汽车在前院中庭一停,立刻就有管家出来,恭恭敬敬请两位客人进门,又赔笑道:“我们老太太这几天身体略有不适,没法出来迎候,已经在上房里等着老夫人了,您千万别见怪。” “有劳。”吴夫人微微一笑。谢家的礼貌让她很满意;吴家虽然归隐多年,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念及此,老夫人瞥了一眼身边的外孙女。 锦书微微低着头,侧影清丽动人,女孩子一步步走的十分淑女,连轻柔裙摆都没有摇曳。老夫人略略放了心,开始与恭敬的管家寒暄。 趁着外祖母没留意自己,锦书抬头环顾了一眼。谢家的宅子外头并不豪华,里面也不奢丽,与她的想象并不相同。她不知道这处大宅修建于何时,却留意到了完备的现代设施;屋脊之间杨柳成荫,隐隐透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味,是婉约动人与清规戒律的融合。在一片的青瓦白墙里,锦书偏却留意到了路边的最新式光电灯具,心里不由得一阵惊叹。 能把古意与科学利器融合的如此有趣,谢家只怕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森严吧?这里只是前院,离女眷和孩子居住的后院还有一段距离。锦书带着一点好奇悄悄顾盼,不多时,已随着外祖母走到一处客厅。 客厅很不小,摆设也不俗。厅中一面通向花木成荫的前庭,一面的临水露台以玻璃幕墙相隔,水里看得见摇曳摆尾的锦鲤,十分敞亮别致。谢老夫人正在厅中相侯,见了久不见的客人兼旧友,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陈年旧事里,锦书恪守礼仪地站在外祖母身后,百无聊赖地用目光描摹着地砖图案。耳畔两位老夫人谈得十分愉快,气氛颇为和睦;她正无聊,就听外祖母含笑道:“仪华,来看看我的外孙女。” 谢老夫人出身洛阳名门崔氏,是位极有风度的清癯老太太,被岁月拂过的面庞依稀还看出年轻时的秀丽容颜。她戴上了老花镜,深深看了锦书几眼方微笑道:“这丫头出落得真是讨人喜欢,可把我家的都比下去了。小小年纪如此文秀敏慧,真不愧是你家的孩子。”一面又格外客气地招呼锦书坐下,让人给她端来茶点。 吴夫人微笑颔首:“不小了,她今年才读完书。”一面简单说了说锦书的求学经历,又笑着道:“可巧朗昀不也是从国外博士毕业么?说不定这两个孩子能投缘呢。” “朗昀是个书呆子罢了,配不上何小姐这样人才的。何况他也不在。”谢老夫人不动声色地一笑,“朗臻倒是也在家,前几日才把孙子媳妇从帝都接回来,梓英见过小娴那孩子没有?” 听见正主不在家,吴夫人眼里的失望一瞬即逝:“苏家大小姐?只听说模样品行都极好。” 说到令谢家上下都十分满意的孙媳妇,谢老夫人的微笑也深了几分,摇着扇子道:“小娴有四个多月身孕了,前些日子还在犯恶心,把朗臻心疼的不浅。我让他过来陪着说说话的,这会儿他大概还在后头,一时就能过来了。小夫妻就是这样黏糊,梓英别怪。” 吴夫人忙微笑说无碍。锦书仍然端坐着,闻言微微扬眉,悄悄眨了眨眼睛,低头微笑。那就是苏慕容的姐姐了?她见过那桩举世瞩目退婚事件的另两个当事人;可是让沈斯晔充满眷顾的“姐姐”,她至今没有得见。一年多来,她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说了各种有关苏娴的消息。最近一次,好像是在黄石公园……的夜里…… 坐在谢家清凉雅致的客厅里,锦书脸红了。 早上临行前,她趁外祖母没注意,悄悄给沈斯晔打了个电话。他亦没想到吴夫人会比预定的行程更早一天带她去金陵,怔了怔才微笑着安慰她不必担心,又笑说让她放心看看谢家,免得以后生分。锦书对谢家挺有好感——那毕竟是他的外家,她还住着人家的宅子,而且那里的饭菜非常好吃。听他说的笃定,也就安下了心。 不提锦书如何,那边吴夫人却在暗暗焦急。来谢家的本意就是谋求外孙女与谢家子弟的联姻,提到几次都被谢崔仪华不动声色地给岔开,偏偏主人还在东拉西扯地说些无关的话;奈何此行是求人相助,实在也无他法,只得看了一眼锦书,笑道:“小锦在外国长大的,国文都差强人意。朗昀不是专研敦煌学?要是小锦能跟着进益一番也是好的。” 谢崔仪华只是淡笑不语。吴夫人暗暗焦急,未及多言,门帘挑起,谢四公子朗臻来了。 谢朗臻的眉宇间与沈斯晔有几分相似之处,为人也十分的风趣温和。他进来先向祖母问了安,格外客气地以晚辈礼问候了吴老夫人,行止间尽是世家公子翩翩风度。听到老夫人的含笑介绍,谢朗臻漆黑的眸子在锦书脸上一驻,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何小姐,幸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锦书含笑回握。“幸会。”眼前的年轻男子比起沈斯煜并不差,苏娴嫁给他,也未必就不如入东宫。心里有了感情倾向,再看向他时又多了一份佩服——能十年如一日的等着心爱的女人,这份深情可不多见;何况他又是恋人的表兄。有了这些渊源,神色间就带了一分亲近。 吴夫人一直留意着他们的神色,见谢朗臻待锦书温文有礼,心底又燃起希望来。谢四公子就是谢家未来的继承人,这个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言语间不免对他多有夸赞;谢朗臻却是不骄不躁的人,直看得吴夫人心中暗叹。 陪着客人说了会话,谢老夫人揉了揉两太阳|岤,微笑着叹了口气,起身歉意道:“我这把年纪精神实在不支,得回去服药了,梓英恕罪。朗臻是晚辈,有什么就尽管吩咐他去做罢。”一壁又嘱咐孙子好好陪着客人,又笑言让锦书别拘束。 吴夫人少不得又寒暄几句,说些保重身体的话。谢朗臻把祖母送出门去才折返回来,微笑道:“奶奶每天都要吃药的,老夫人不必挂念了。”他饶有兴致地瞥了一眼锦书,亲手端了一盏茶给她:“何小姐请。这是去年冬天我让人炮制的梅花茶,不妨试试。” “谢谢。”锦书展颜一笑,抬起头却看见男人打量着自己的目光有一丝若有所思;见她露出诧异,他一扬眉头,须臾间就收起了多余神色。“何小姐是——学医?” 不待锦书回答,吴夫人忙笑道:“小锦读了八年的医学院,今年才毕业。” “是么?那可真不容易。”谢朗臻坐回去,懒洋洋笑道,“这么说,倒和昀弟是同年呢。” 吴夫人心里一喜,连忙附和。谢朗臻的意态里虽然有些闲散,但是礼貌是一点不缺的;听到老夫人话里暗暗的联姻意图,也能笑着颔首。他虽然才不过而立之年,身上竟已经隐隐有谢氏族长的气度了。难怪他能娶到苏家小姐!吴夫人心里半含酸意地想。 苏谢两家的联盟总是能让其它世家眼红垂涎,苏家现任族长之妻就是谢家老太太的长女;小女儿嫁进皇宫母仪天下;谢家未来的族长,恐怕八九不离十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的妻子可是苏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儿,受尽了苏家上下宠爱娇惯的…… “昀弟现在不在国内。”吴夫人回过神时,恰巧听到谢朗臻正这样说。“不过快要回来了。” “……他不是搞敦煌学的?” 谢朗臻笑着摇头,端起素净的茶杯浅酌一口方悠然道:“他接受了一个荣誉学位,受邀出去讲学。” 锦书由衷地赞叹了一声。“他才这么年轻!” 谢朗臻笑起来,傲然说道:“我谢家从不出庸才。”看了一眼腕表,他唇角的笑容隐隐加深,将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住锦书:“昀弟也是燕大毕业,不久就和你是同事了。” “那敢情好。”吴夫人连忙插话道,“待朗昀回国来,和锦书肯定能聊到一起的。” “或许吧。”谢朗臻意味深长地笑了。“来,喝茶。” 锦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隐约在对面英俊男人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邪恶。虽然他和沈斯晔长的有几分神似,但是两个人气质绝不相同。在沈斯晔身边时她只觉得安心,即使她与他并不熟悉时就已如此;虽然眼前的谢四公子平易近人,那种慵懒笑容里却仿佛隐隐透出危险气息,陌生人别想接近,接近了只怕只有粉身碎骨一种下场—— “公子!” 还没等她说话,刚才进来通报的佣人忽然气喘吁吁跑进来,一脸的惶然。“公子……皇储和苏三公子来了……已经到前院了……” 落地钟声恰在此刻悠悠敲响了十二响。 “哦?那就请他们进来。”谢朗臻扬了扬眉,目光不经意在略显茫然的锦书脸上一掠,笑容愈发懒散,拂袖起身。“——罢了,既然他亲自来,还是我出去迎迎吧,总得装个样子。” 佣人怔了怔,鞠躬退下。“……是。” 谢老夫人本来就在楼上歇息,这时听到了消息,也在女佣搀扶下走了出来。老夫人神态轻松地微笑道:“阿晔那孩子,可是没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还把小娴的弟弟带了来?也好,免得小娴想家。”看见有些不安的吴夫人,只摆摆手:“梓英不用在意,一起见见罢。” 吴夫人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外孙女。锦书在外祖母面前难得没有半低着头,她凝望着门口的方向,竟是双眸盈盈、粉腮如染,耳畔润泽的珍珠坠子亦在微微颤动。谢朗臻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心底暗笑,不动声色地转身,看向花木掩映的院门。 片刻间,在佣人毕恭毕敬的引领下,那两道英挺身影已经一前一后走近了。 谢家是沈斯晔的外家,不需要如何讲究礼仪;苏慕容算是亲戚。是以谢老夫人和她孙子只是下了一级台阶相迎而已。沈斯晔大概也不敢托大,快步走过来,微微欠身行了晚辈礼:“外祖母。” 吴夫人毕竟见多识广,立即在皇储眉宇间看出了一丝焦灼。谢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含笑介绍;沈斯晔的目光随着落过来,彬彬有礼地伸手:“夫人。” 一瞬间,吴夫人竟在那双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冰冷。她打了个寒颤,心里突地一跳。但沈斯晔已转过身去了。苏慕容向来是自来熟,寥寥几句话就把谢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待孙子媳妇的弟弟比亲孙子还亲。 谢朗臻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含笑旁观,似乎不经意地随手拦住了要越过他的沈斯晔:“三表弟,好久不见啊。近来怎样?我看你似乎比以前瘦了些?” 沈斯晔耐着性子点点头:“表哥。”他推开还要说话的谢朗臻的手,已径直走向站在最后正在浅浅微笑的锦书。不待她含笑的眸子眨一眨,他已将锦书一把搂在了怀里,俯脸吻了下去。 刹那的静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桂花树下一笼画眉的歌声。 谢朗臻负手而立,轻轻一咳,脸上全无意外神情。苏慕容兴致勃勃地积极围观;谢老夫人唇边含笑,金丝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唯一最为惊讶的吴夫人却目瞪口呆地已说不出话,头一阵一阵的晕眩。 谢老夫人微微瞥了她一眼,面上的微笑连一丝都没变。花木成荫的庭院里众人各怀心思,默契地保持着安静,只听那一笼红嘴相思鸟嘀嘀咕咕的叫。 这是一个并不浅尝辄止却又颇为克制的吻。众目睽睽之下,锦书的两颊直烧起来,羞涩却被淡淡的酸楚与甜蜜掩盖住了。呖呖鸟鸣里,紧紧抱着她的胳膊竟然有一丝微微的颤抖,腰身和肩膀被紧紧揽住,此情此景和去年的某天竟然诡异的重合。 终于沈斯晔放松开拥抱。紧紧抓着她的右手,他坦然看向神态各异的众人,淡淡道:“我女朋友,何锦书。” 锦书双颊通红,柔顺地站在他身边,难得乖巧地半低着头。谢朗臻摸了摸鼻尖,咳了一声笑道:“外面太热,诸位都请进去吧,奶奶小心台阶。” “小锦……这……你和……” 目光又狐疑又不可置信地落在锦书被握住的手上,直至此时,吴夫人才从巨大的震惊里清醒过来一点。但她的外孙女已经被皇储牵着手带进房间去了。 阳光从屋檐上洒下来,巨大的惊喜竟让老太太有一丝晕眩。回到客厅,佣人重新端上了茶水,众人又为座次谦让了一番,沈斯晔紧抓着锦书的手没有放松,坐在了谢老夫人下首,又少不得简单地回答了外祖母关于他和锦书如何相识的问题。平心而论,他不认为自己撒了谎;不过去年此时锦书也在榄城的事情,他觉得暂时隐瞒为好。 锦书红着脸乖巧地靠在他身边,为这种骤然的关系公开而略有拘谨。她的眸光始终落在脚尖的位置,然而享受恋人温柔照顾时却无比自然。沈斯晔熟练地剪开一枚菱角,把洁白果肉放回锦书手里,温声说:“这个不好剥,别伤到手。” 自然这番景象落在别人眼里又是不同滋味。谢老夫人冷眼看了片刻,瞥了一眼既惊且喜的吴夫人,这才温和微笑道:“阿晔,打算何时结婚?何小姐这等好人才,可别耽搁人家。” 沈斯晔正为锦书剥菱角的手停顿了一秒,推了推眼镜,抬首莞尔。“不着急。” “怎么能不急?”吴夫人闻言慌忙说道,“小锦年纪也不小了,殿下别嫌弃才是。” 她的一句话竟噎住了。眼前的年轻人抬起眼来,清冽冷静的眸光有如剑光一般。 “有劳夫人多挂念了。”他淡淡说。“这是我与小锦自己的事情,不必老夫人挂心。” 客厅里一时是刹那的静谧。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没有人说话 打破这尴尬。谢朗臻凝视着手机屏幕,面上若有所思。谢老夫人一笑起身,拍了拍沈斯晔的肩膀。“我得回去继续吃药了,你们自便,好好陪着客人。”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谢朗臻说的。“——梓英,失陪了。” 主人一走,刚才还一直端坐的苏慕容就伸了个大懒腰。沈斯晔微微一笑,摸了摸锦书的头发。“你不是一直对江南园林好奇么?让慕容带你出去走走看看?乖,我们有事要谈。” 锦书抿住嘴唇,微笑着轻轻点头。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放手,让苏慕容带着她出门去了。目送着锦书的背影直至隔扇门再次关上,沈斯晔抬头瞥了表兄一眼。 “你们聊。”谢朗臻倚在沙发里凝视他的手机屏幕,只温文无害地一笑。“别管我。” 沈斯晔眯了眯眼,不再理他,转而看向面上且惊且喜的吴老夫人,淡淡道: “老夫人带小锦来金陵,是想着怎么把她待价而沽卖给谢家罢?” 一句直击要害。 吴夫人这才惶然想到,素有护短之名的皇储怎么可能容许别人谋算他的人?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她惴惴地还没解释,谢朗臻已摆手骇笑,把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别别,我们谢家可不想谋反,觊觎皇太子妃的罪名不敢当,殿下多心了多心了。” 沈斯晔轻哼了一声,倚坐回宽大的沙发里,神色平淡,一双眸子里却冷的能结冰。吴夫人只觉得心突突地跳,勉强道:“锦书生长在国外,我带她来见一见亲戚们……” “那么,”沈斯晔把一张纸丢到桌子上,淡淡说,“这个,老夫人怎么解释?” 吴老夫人不明所以地拿起那张纸,看清楚内容时,她的额上顿时沁出了细汗。 那是一份电话记录。内容,则是姜安与她商议如何利用锦书说服谢家助凤鸣一臂之力。可是……这个不是当面谈的么?怎么会有电话记录?吴夫人并不清楚待机的手机一样有监听功能,瞬间下了弃卒保车的决心,强笑道:“姜安并不是我家人,可能也受了蒙骗……” 沈斯晔不动声色的把另一张纸抛到桌上,冷眼看着老太太的脸色变得惨白。 那是姜安与董事会密谈商议如何推翻吴夫人董事长地位的记录。 “另外,我还有件事想要告诉老夫人。” 沈斯晔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前,背对着客厅,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语气平淡,仿佛谈论的不过是午餐有什么菜色一般寻常。 “姜安涉嫌操纵股价、非法买卖内幕信息,已经被地方检察官批准逮捕了。” 身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喘息声。一只黄鹂鸟从玻璃墙外飞过,落在了柳枝上。 “我不能干预政治,不过来之前有所耳闻。”沈斯晔淡淡说,“凤鸣集团的会计核算部已经暂时被审计公署封锁,他们要核查资金来源是否合法。另外据传还有非法募资的指控。” “殿下……殿下!”身后沉寂良久,终于有了一声响动,吴夫人惶然地站起身,脸色惨白。“还求殿下看在吴家是小锦娘家份上……毕竟将来……” 她忽然心里一动,凄然说道:“太子妃娘家要是出了这种事,对殿下声誉也不好……”看皇储如此在意自家外孙女,未尝不会无情罢?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点希望,她一厢情愿地把自己说服了。“小锦总是需要娘家助力,殿下……” “吴夫人。有两件事,希望您记住。” 站在窗前的人终于转过身来,他逆光而立,看不见脸上的任何表情。 “第一,锦书是我的人,她有我就够了。她也不姓吴。不需要吴家多‘关心’。” “第二,老夫人把三十年前的五二六之变都忘了不成?”他淡淡说,“余生也晚,不过外祖父是如何辞职、苏家老爷子又如何郁郁而逝,我想,老夫人当比我清楚才是。” 闻言,谢朗臻微扬眉头,随即继续两耳不闻窗外事。吴夫人却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变得脸色灰败惨然。 能够把这件事翻出来当筹码,就意味着皇储已经亮出了底牌,可她和身后的吴家连半点对抗力都不剩。 ——帝国自立国起就有门阀之风,尤以苏谢两族为巅峰。到二战后的七十年代,经济高速恢复的同时,腐败也在官场和军方盛行。当时首相是沈斯晔的外祖父,军事联席主席则是苏慕容的祖父。或许上位者尚能保持清廉,但如何控制忠心却贪婪的下属?不满苏谢两家的某些贵族在上院串联,一夕之间几乎控制了帝国上下所有媒体,舆论矛头直指谢尔恕和苏江。 彼时正是民主政治谋求出路的前夜,自然,可想而知地,被揭发出的事实引发了帝国长达几个月的政治动荡。就在政治危机向社会危机蔓延的关键时刻,在五月下旬的同一个清晨,谢尔恕率领内阁宣布集体辞职,军方则大换血到下马了所有掌握实权的将领。近乎疯狂的休克疗法之后,动荡结束了。这件事在帝国政治史上,被隐晦地记载为五二六事件。 不可否认的是,自那之后,工党顺利当选并促成了政治改革。门阀政治被渐渐削弱了。如今谢家虽然还在政局中有不可否认的影响力,直系子弟却已无人居于高位;一腔肝胆却被无辜牵连的苏江辞职后赋闲在家,只能偶尔教导孙辈,在不到八十岁就郁郁而逝。苏家如今的族长苏韫虽有将衔,但苏家的重心已移向了忻都;苏娴姐弟父母的殉国,于此也不无关系。在本土,苏家的影响力已远远不如战后十年的如日中天了。 这件事直接或间接地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掺和进来的人已经有不少消失在了历史的洪流里,包括曾经赫赫扬扬的某世家。谢家用了大概六到八年才将此事的后遗症完全消除,但是历史一旦发生,就不可能完全回到原来的轨迹了。 而那时候,吴家也是狠踩了苏谢两家一脚的。这件事,在场的三个人都清楚。 始终一言不发的谢朗臻终于把手机收了起来,揉了揉眉心。 “殿下,吴夫人。”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并不能代表谢家,但我可以代表奶奶和父亲。” 谢四公子站起身来,拂袖走向通向二楼的楼梯。“奶奶这两年身体不好,我不希望她再想起让她难过的某些事情。失陪。” 沈斯晔目送着他表哥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一侧,嘲讽地挑了挑唇角。随即收回了目光。看向脸色惨淡的吴夫人,他甚至笑了笑。“您毕竟是小锦的外祖母,我尊重您和吴家的选择。” 他走向门口,却又驻足回首。“这件事,我希望到此为止。如果小锦哪天知道了这些,我就不得不怀疑是您还想利用她了。” 吴夫人脸色黯淡,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为了小锦的声誉,我也不会完全袖手旁观。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沈斯晔淡淡说道。“吴家绝不能再给小锦添哪怕一点麻烦,即使她未来当上皇后。在我发布订婚消息之前,请您对所有人保守秘密。” 后族的荣耀不属于吴家,重点是锦书又不姓吴,吴家哪来的这种愚蠢信心?他近乎好笑地想着,放缓了一点语气,语气温和到可怕。 “吴家也是几百年的世家了,我想,您也不希望让家声就此终结罢?” 作者有话要说:back~ 先给大家拜个早年嗯……过去的十二月和一月各种忙乱,但无论如何,一切都是要继续下去的。今天就是开始连载这篇文章的半年纪念日了,这半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和变化,但我得到了很多,比如友情和支持,温暖和鼓励,谢谢你们。(忽然煽情了…… 91佳偶(1) 锦书自然不知道,在自己随着苏慕容出去逛花园的时候,房间里有过这样的暗流汹涌。苏慕容是个好导游,谢家的花园也收拾的极好,他一路走一路娓娓道来,只言片语都能让锦书学到了不少建筑学的常识。不过天气实在有些热,他们只好早早的回去了。 见房门还关着,苏慕容笑起来:“里面还聊着呢,我们等着好了。”他抬手叫佣人,回头笑问,“渴了吧?你喝什么?” 雅致的客厅里清凉宜人,锦书回以微微一笑:“谢谢,苏打水加冰。” “跟我别客气,你家那位可从来都不客套。”苏慕容扬了扬好看的眉头,伸出两根手指托住下颌,露出无辜笑容。“这么简单?我还以为你像他一样爱吃糖,夫唱妇随嘛~” 因为佣人还在,锦书只得微红着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水很快送了来。手里冰凉的玻璃杯外沁出蒸气凝成的水珠,望向窗外绿树深深,她沉静下去,良久轻轻吁了一口气。 早上打电话给他时,她知道他还在燕京长安宫他的书房里。她只要听见他的声音就能觉得安心;却没想到,他会千里迢迢赶过来。看见他的一瞬间,她几乎要落下泪,但是多少天的压抑仿佛都因为那个吻而消散了。恋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这让她分外安心。 直到现在,对掌上明珠爱如性命的何麓衡吴霜夫妇对于女儿的际遇都还不知情。父母远在千里之外,何必让他们焦虑挂心?或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并非没有保护人,锦书对父母保持了沉默。即使在母亲打电话来询问时,她也安慰他们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完全属于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外拐了。 客厅里清凉宜人,窗外一笼画眉鸟仿佛也在这夏日的午后疲倦了,鸟儿把喙埋在翅膀里,安静下去。一门之隔的内室静寂无声,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说弟妹啊。” 苏慕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险些把锦书手里的杯子惊掉了。“你见过我淑姨你婆婆没有?” 锦书瞪着他英俊的脸,刹那间有种把杯子丢到他头上的冲动;可是她只能红着脸摇头。苏慕容惋惜地叹了口气。“淑姨人非常好,你不用担心。” 锦书闷头喝水不理他。苏慕容自得其乐地逗着溜到他脚边的的波斯猫。“我记得去年这时候你们在忻都不是就好上了?拖到现在,到底是你没想通还是他有毛病啊?” 有一瞬间,锦书几乎要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了。可是在她看见他狡猾的笑容时,便明白他不过是在打趣看自己的热闹而已。她下定决心不理会他,但苏慕容公子的无耻程度已经超越了她的想象。他大咧咧地盘膝坐在昂贵的沙发上,黑亮的漂亮眼睛弯成新月:“弟妹啊,你知道我为啥和他一起来么?” 锦书怔了怔。“……为什么?” “我早上正在享受回笼觉呢,他一通电话就狂轰滥炸的打进来,害得我还以为榄城又出了什么事。”苏慕容痛心疾首地扶额,为自己被硬生生拖离温柔乡而哀叹不已。“他这清教徒哪里懂得人生乐趣!大早晨的硬生生把我从美人床上挖起来,压着我的头去开飞机……还威胁我说——” 苏慕容猛地顿住了话头,把半句话咽了回来,换回了调侃的语气。“我说他怎么就火烧屁股的要飞金陵,原来是怕别人抢他媳妇啊~” 锦书脸红了,别过脸去不吭声。苏慕容眼睛弯弯地坏笑,“你和那个清教徒在一起久了,连人生基本乐趣都不知道。弟妹适当的时候也主动积极一些,省的让他天天挂着一张死人脸出来吓人。咱们都是学医的,你可别把他憋出相火亢盛来,我淑姨还等着抱孙子呢……” 他对面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脸通红了,半低着头一言不发,羞涩之态?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7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7部分阅读 态看的苏慕容心里直想笑。原来那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喜欢的是这种内秀性格? 阅尽群花的苏三公子觉得好笑死了,连大清早从美人床上被拖起来的郁闷之情都舒缓了不少。可是这种欺负人的大好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记得去年这时候在榄城,还是我送你去见他……别这么不好意思啊,我也算是媒人了,到时候你们的喜酒还有我一份呢。” 苏慕容凑近了一点,一脸诚恳。“我说弟妹啊,看在我真心关怀你们的份上,把你从前的的美女室友介绍给我如何?” “你……”锦书从来没与这种花花公子打过交道,虽然明知道苏慕容没有恶意,被再三调戏下还是有点恼了。她抬起眼来,深深吸了口气。 “你非得想让我把你刚才的话告诉嘉嘉么? 苏慕容忽然被呛到了。他狼狈而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拿这个威胁我……” 看出他的外强中干,锦书无声地松了口气。 果然没猜错。 于是苏慕容蔫了。嘉音之于他总是不同,他甚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只是习惯性的对她最好。郁闷了片刻,他喃喃道:“你怎么好的不学坏的学?连威胁人都跟他一样的……算了。”苏慕容没精打采地说,明显茫然且心不在焉。“对不起……” 锦书轻轻哼了一声,却想起沈斯晔说过嘉音的小心思,再看对面的人时,心里就觉得有点异样。他到底知不知道?可是爱情这种事情,无非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握紧了手里的玻璃杯,锦书注视着渐渐融化的冰块,无声地叹了口气。 隔间门在这时候开了。 沈斯晔站在屏风边,依旧温和沉静的目光立即落在锦书脸上。他注意到了她脸颊的酡红,怔了怔,快步走过来。“小锦……怎么了?” 他伸手轻触她额头,觉得不是发烧才放下心。锦书在他清澈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了一眼装死的苏慕容,她忍不住笑了笑,摇头。“没事。” 仰面看着恋人,她轻声问:“你们聊得还好吧?” 沈斯晔轻轻莞尔。“——当然。” 失魂落魄的吴夫人在这时走了出来,恰看见她的外孙女笑容恬静的对皇储低声说话。沈斯晔正温柔地把锦书一缕头发挽到她耳后,余光看见吴夫人走出来时,他连头都没回。倒是锦书从他的怀里转过脸来,眼睛依旧清澈如水。“外婆?” 一瞬间,巨大的后悔与内疚同时浮现在心里,吴夫人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只得艰难地笑了笑。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提早知道了,会不会有所不同?老太太茫然地想着。沈斯晔却在这时候看过来,冷静地唤了一声:“吴夫人。” “谢谢您这些天的照顾。但小锦就不跟您回余杭了。”他注视着面色苍白的老夫人,微微一笑。“我带她回燕京。另外也麻烦您记住您的承诺。” 吴夫人惨然地点了点头,哑声道:“那是吴家应当的。殿下言重了。” 没有多做停留,吴夫人只说家中有事,不宜久留,尽管谢老夫人再三挽留,她还是匆匆告辞离去了。沈斯晔揽着锦书,礼节做到十分地出门相送。 直到汽车消失在巷角,他才意识到臂弯里的女孩子似乎安静的过久了。 心里紧了紧,他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众人身后。在一架蔷薇边,沈斯晔握住锦书的手。 “小锦。”看着略显沉默的锦书,他小心地试探道,“这些天……在吴家,觉得怎么样?” 不管他如何威胁吴夫人,吴家无论如何都与锦书血脉相连。他不可能不考虑她的感情倾向。在基于利益衡量和交换的谋算之外,他有更珍视的东西。吴家对他来说无非是点缀,但是锦书不是。 他怀里的锦书沉默着,没有立即说话。一只蜜蜂飞过她的鬓边,落在蔷薇花上。夏日午后的庭院里静的仿佛只有他的心跳。终于锦书轻轻摇了摇头。 “阿晔。”她低声说,“我只庆幸,妈妈当年离开了……” 她没有多说下去,秀丽的眉宇间隐隐含着一丝对命运无常的叹息。沈斯晔放下了心,低头吻她。他虽然不介意当着外人作出亲密举动,但是锦书放不开。而且十余天不见,他实在也想她了。 绿树深深的庭院里静谧芬芳,锦书的后背倚在了廊柱上,她攀着他的脖颈,半闭着眼顺从地由他摆布,耳边的珍珠耳坠微微摇晃。锦书来谢家之前似乎被刻意的打扮过,白色荷叶边丝绸衬衫的领口里露出细致锁骨,轻柔裙摆止于膝盖上一寸,衬出清纯又透着隐隐诱惑。沈斯晔方才忙着威胁利诱没多想,这时才恍然发觉这份心思,心里不由得对吴家又冷哼一声。 不过看在的确是赏心悦目的份上,这帐暂时不算。百忙之中,他想。 锦书红着脸被沈斯晔带回客厅时,主人正在等他们。谢朗臻把报纸放下,瞥了锦书一眼,懒懒说:“昀弟下个月回来,我让他联系你?坐。” 吃饱喝足的沈斯晔冷冷道:“表哥。” “不客气。”谢朗臻从容地回答。他站起身,斜了一眼还是有点神不守舍的苏慕容。“不介意的话,我先失陪。后宅有点事情。” “何必这么急?”沈斯晔反倒一哂。“表哥,我想带小锦去看看娴姐姐。劳表哥作陪片刻,当然你没空也没关系。我们自己去就是。” 谢朗臻脸上的清淡笑容不见了。他死盯了沈斯晔一眼。“小娴在午睡!” “我姐姐从来都不午睡。”苏慕容忽然回魂,嚷起来。“她本来夜里就容易失眠!我也好些天没见姐姐了!” 真相了。有一瞬间,锦书觉得谢朗臻几乎想要揍他内弟一拳。或许是情急则乱,他找了一个连锦书都觉得拙劣的借口:“她这几天不太舒服,不方便见客人——”但是立即就被苏慕容堵了回去:“我们又不是客人!她是我姐!” 谢朗臻眯起眼睛。“小娴是我老婆。” “你!” “表哥。”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沈斯晔意态自如地旁观片刻,闲闲道,“娴姐姐既然偶感小恙,我们自然更应该去探望她,在这里宾至如归,也不用姐姐招呼我们。我知道谢家闺门森严,可是姐弟相见总没什么罢。表哥觉得我们打扰了娴姐姐静养,我们不久留就是了。这样,表哥觉得如何?” 他这一番话圆的水泼不进,把谢朗臻能找到的所有推脱借口都堵了回去。谢朗臻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冰冷,沈斯晔毫不在乎地回瞪。终于谢四公子轻哼一声,转身就走。 仿佛意识到他们愣住了没有跟上来,谢朗臻驻足停下,半回过头,淡淡道: “要去就跟上。” 苏娴谢朗臻夫妇住的地方在西园。锦书一路走过来,只觉得四周的花木景色仿佛有了什么不同,一时却也想不明白。男人们之间显得颇为不友好;谢朗臻的脾气大概没有外表那么谦和,心里对他的表弟和内弟也没有脸上那么当回事,即使他表弟过不久就要登基继帝位也不例外。他走在最前面,连招呼都懒得做。 锦书的直觉一向无理由的敏锐,意识到他们不会真的对彼此不利,反而觉得好笑。谢朗臻比沈斯晔和苏慕容都大了好几岁,这种年龄差带来的心理优势感很容易持续终生,即使他们之间早已没有身高差了。抬头悄悄看了一眼脸上带着一点不以为然的恋人,锦书无声地弯起嘴角。 谢朗臻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面,很快在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前停下。午后时分,这里格外宁静,楼前两株繁盛的木兰几乎遮住了楼顶,阶下背阴处玉簪花开的正好。女佣看见男主人回来,连忙出来迎接:“公子。” “小娴呢?”谢朗臻站在门槛外,半点不着急进门,似乎在期待什么;但是令他失望,女佣回答:“少夫人在二楼书房,等您半天了。” “……去通报一声。”谢朗臻扶住门框,没好气地说,“有客人。” 像是愉快于他的懊恼,沈斯晔低低的嗤笑了一声,搂着锦书走进门。 直至此刻,锦书终于看出了一丝不同。与方才谢老夫人待客的客厅不同,这里没有乌木家具、宣德炉和青花瓶,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柔软别致的丝绵抱枕和靠垫,不大的客厅的色调柔和明亮,有许多与男主人气质不符的可爱摆设。沈斯晔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留意到所有桌椅的棱角都被严密的包裹住时,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谢朗臻,眉头舒展了一分,旋即又恢复平淡。 “坐。”谢朗臻神色平淡。“别客气。”又让佣人给他们端来冰水。 锦书坐在沈斯晔身边,忍不住拿起一个小小的玩具布偶来看;这时,楼梯上已隐隐传来衣裙窸窣声。锦书听见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含笑问:“朗臻,有客人?……慕容、阿晔?”那个柔和声音变得惊喜,“你们来了?” 看见那个身着浅橘色裙装的身影时,苏慕容跳了起来:“姐姐!~” 苏娴怀孕五个月,身子已经很重了,小腹已经明显的凸起来。她穿着柔软宽松的孕妇装,不施粉黛,脸色并不是很红润,神色却是宁静安然。她在女佣搀扶下小心走下木质楼梯,清秀的脸上全然是惊喜之情。“你们怎么来了?从燕京来的?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苏娴看见了站在沈斯晔身边的锦书,只略略诧异了一瞬就笑了。“这就是何小姐吧?慕容向我说起过你。”她轻轻推开女佣的手,微笑着向他们走过来。 苏慕容抢在姐夫之前扑过去,大力拥抱了娇小的姐姐一下,只听身后谢朗臻倒抽一口气;他装作没听见,径自对笑盈盈的姐姐撒娇:“姐姐怎么又瘦了啊?我外甥欺负你了?” “怎么会呢。”苏娴微笑,拉过他的手。“宝宝来,和舅舅打个招呼。” 苏慕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姐姐的小腹上,不敢多着力,只觉得手心被触了一下。他睁大了眼睛,为造化而惊叹一声。苏娴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这才走向自己的丈夫。倒吸冷气到仿佛患了牙疼的谢朗臻立即向着妻子迎过去,把她揽住。 “今天感觉怎么样?”准爸爸紧张地问。“有没有不舒服?吃饭了没有?吃的什么?” “没有啦,一切正常。我十点多就加餐过了,喝了一碗粥。”苏娴的笑容恬静温柔。“宝宝很乖,今天还踢了我一脚。我给他读了几个故事,是你挑选的那些哦。你呢?” 谢朗臻轻轻吁了口气,神色这才放缓了。“我在外面和慕容阿晔他们一起用过了。” 沈斯晔站在一边,忽然有点发怔。 他自然知道他四表哥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是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他在谢朗臻脸上无数次看到过冷笑、哂笑、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可是——是他眼花了?他看见谢朗臻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神色如春风过杨柳般温暖柔和,怀里清秀贤淑的妻子仿佛就是他的全部。 或许,他所有的爱都给了怀里的人,所以只留下冷笑给世界。但至少对苏娴来说,没什么不好。倘若当年没有变故,苏娴顺利入东宫为太子妃,只怕就是宫廷里又一段独守空闺的凄凉故事,大约近似于他的母亲。 他还记得,前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在苏家花园里遇到的苏娴是如何苍白脆弱。但是此刻,她与世间千万幸福的小妇人和准妈妈并无不同,身边有体贴的丈夫,腹中还有未出世的孩子。纵使她显得消瘦,脸色因为怀孕也不算红润,但是眼角眉梢满满都是幸福满足。 苏娴小心地坐下,抬头看着弟弟们微笑:“你们怎么忽然跑过来?这么热,辛苦了吧?” 苏慕容带着一点孩子气地哼:“那还不是因为有人要抢他媳妇!” 苏娴友善而惊奇地微笑,带着询问之意注目那一对。锦书脸红了。沈斯晔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说:“小锦难得到南边来,我就带她来见见姐姐。小锦,这就是慕容的姐姐,她在我小时候一直很照顾我。” “那是应该的。”苏娴柔柔一笑,看向脸颊微红的锦书。“你们很般配啊,恭喜哦。慕容对我说到过你,他说你敢在那种时候去榄城,相当有勇气呢。” 锦书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看出她的一丝腼腆,苏娴莞尔。“阿晔和慕容难得过来,我去给你们做点什么吃的吧?想吃什么?” “小娴!”谢朗臻立即皱了眉,顺便横了不速之客们一眼。“别辛苦了,他们又不是外人。” 但是苏娴很坚持。“我随便做点简单的点心,累不到的。朗臻你呢?吃什么?” 她的笑容温柔而平和,谢朗臻拗不过她,只好屈服了。“我随便,有点什么就行。”他扶着妻子起身,又忍不住嘱咐,“随便做点什么给他们就够了,千万别累着自己。” “朗臻……”苏娴有点无奈地微笑。“我不是三岁孩子,会照顾自己的。你们吃什么?” “冰沙。”看见不可一世的谢朗臻吃瘪,沈斯晔有点想笑。“辛苦姐姐了。” 苏慕容随声附和,顺便瞪了一眼他姐夫。苏娴仿佛对男人们之间的不友好恍若未觉,只含笑问锦书:“锦书你呢?也要冰沙?” 锦书觉得自己干坐着等不太好。犹豫了一下,她站起身。“……我去帮你吧。” 谢朗臻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斯晔一眼,仿佛在等着看他怎么办。沈斯晔扬了扬眉毛,对他并不算友善的斜瞥置若罔闻。“也好。”他安慰地握了握锦书的手,温声说。“你们可以聊聊,也有个照应,去吧。” 92佳偶(2) 这幢小楼在西厢有单独的厨房。锦书跟着苏娴走过来,只觉得眼前一亮。显然这不是厨师准备饭菜的地方,而是女主人偶然亲自下厨为丈夫做点心的所在。 厨房里窗明几净,迎面墙壁左边是一整面的大冰箱,隔着玻璃门看得见盒装罐装的淡奶油、黄油、||乳|酪之类;烤箱和微波炉嵌在墙壁里,右面却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花木扶疏。地下正中是和面用的大理石面桌子,上头是亮闪闪的刀叉厨具。这间厨房里的一切,都透出“专业”二字来,直让当年一听罐头应付一周的锦书看的自叹弗如。 她正在目不暇接,苏娴已经系好围裙,柔柔笑道:“我有时在这里烤点小点心,大哥家的几个孩子都爱吃的,怀孕之后做的才少了。这一盒蓝莓,都几天了还没用完。” 锦书回过神,微笑道:“斯晔说他很喜欢姐姐烤的蛋糕,我还在想要不要也学一学。” “我可以教你啊。”苏娴愉快地说,“给自己爱的人做点心,又幸福又不用担心自己发胖。你喜欢哪种蛋糕?从自己最喜欢吃的开始学起比较容易,因为你能知道哪里不足……草莓呢?” “我还是喜欢中式的点心,糖奶都少,比较健康一点。”锦书接过女佣人递来的水果筐,皱了皱鼻子。“有没有高锰酸钾溶液?” 苏娴正在探身找冰块,闻言一怔。锦书走到水池边,拿起洗洁精仔细看配方。“草莓不容易洗干净的,一比五千的高锰酸钾溶液或者淡盐水都行……烷基醇酰胺?”她轻轻嘀咕,又凝神思索。“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游离二乙醇胺……反正都不怎么样。” “我平常不用洗洁精的,那个用来洗水池。”苏娴终于乐不可支地噗嗤笑了,边笑边摇头。“草莓是庄园里自己种的,清水洗就可以,你不会也用烧杯煮过吃的吧?怎么和我弟弟一样呢……” 锦书还用液氮冻过香蕉,不过她没好意思说出来。苏娴一笑,也不再追问,转而娓娓说起旧日的故事,诸如沈斯晔幼时喜欢来苏家蹭马卡龙吃之类。她的声音不高,但是格外温柔,轻缓柔和的仿佛能直润进听者的心里去。锦书在一边打下手,看着她略显臃肿但仍旧端庄秀丽的侧影,心里不由轻轻一叹。 苏娴是标准的贤妻良母,若非如此,她当年大概也不会被皇室挑中。她能安安静静地等候丈夫归来,在遇见厄运时能隐忍,在得到上天眷顾时能沉静。她不会觉得深闺的生活单调,相反能在其中找到乐趣所在。其实她比谁都更适合恢弘庄严的长安宫。 但是自己呢?你做得好么?望着碗里红艳艳的鲜草莓,锦书一时有些微微茫然。 苏娴端着果盘转过身时,恰看见了锦书的刹那出神。她的经历远比锦书丰富,又有过身为皇室准媳妇的经历,自然略一思索就能大致明白了。 未来的太子妃和皇后。 苏娴无声地微笑起来。她觉得自己比谁都能理解锦书在这时的恐惧和茫然。将冰块放进刨冰机,苏娴沉吟了片刻,柔柔一笑:“锦书,请把草莓给我。” “……哦。”锦书自走神里醒过来,连忙端着碗过来。“要切碎?” “对。”苏娴含笑颔首。“阿晔爱吃草莓冰沙,不过外子喜欢抹茶味道。红豆冰是给慕容的。”她看出锦书的一缕惊讶,不由一笑。“我和他们一起长大的,这些都清楚。” 苏娴含笑看着锦书,柔声说:“慕容说你又聪明又勤奋又有勇气,对你赞不绝口呢。” 锦书微微红了脸,草莓殷红的汁液在手下溢出来。“我也没做什么……” “怎么会。”苏娴轻轻叹息,伸手帮她理了一下衣角。“锦书,阿晔很爱你,我能看得出来。”她看见女孩子脸红了,没有否认地低头去切草莓,不由莞尔。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锦书怔了怔。 居然都第三年了?那年他在小店里遇见她,还坏心眼地捣乱;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储,她还没开始做论文;一对年轻人在夏末秋初相遇,两年时光仿佛不过弹指一挥间。如今她都毕业了,而他大概几年内就能登上那个至高的位置,一切都似乎发生在昨天。 那无数个不确定里哪怕缺少一个,她都不会如此爱他,爱到愿意面对一切危险的程度。 直到此刻,锦书才恍然觉得,自己的爱情,曾经走过了一段多么颤巍巍的路。 ——客厅。 随着苏娴和锦书离开,客厅里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假象立即变成了冰凉。苏慕容没好气的瞪着姐夫,沈斯晔冷冷地微眯着眼,但是谢朗臻轻松自若。他回头招呼女佣:“把饼干盒子拿过来。虽然不是小娴亲自烤的,不过给他们吃也够好了。”又对不爽的两个人淡淡道:“下不为例。待会要吃饭自己出去吃,别在小娴面前提。” 虽然知道他是关心妻子,苏慕容还是怒了。姐弟俩相互扶持了十几年,感情极其深厚,忽然有一天姐姐出嫁了成了别人的人,如今连姐姐的照顾都享受不到了,这让他情何以堪?苏公子的心里忽然冒出了近似小男孩的赌气,他哼了一声:“凭什么?” 谢朗臻冷冷把杯子顿回去。“凭她是我媳妇,以及小娴怀孕了。” 于是苏慕容再次蔫了。他转而瞪把他从温柔乡里扯起来的沈斯晔,沈斯晔回瞪他,无声地用口型说“嘉嘉……”威胁之情溢于言表。 谢朗臻见状嗤了一声。沈斯晔于是盯住他,冷冷道:“我以为表哥早就知道小锦的。” 谢四公子懒懒说:“我知道又如何?” “那你还看着吴夫人想卖她?!”沈斯晔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愤怒。“我要是不来,你就一直看笑话?锦书是我的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谢朗臻淡淡端起茶杯。“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来打扰到了小娴怎么不说。” 于是客厅的气氛彻底陷入了僵冷。三个人谁都不再说话,彼此相看两生厌。与之相比,厨房的气氛就好太多了。男人们理应觉得羞愧,不过他们没有。负责端茶倒水的女佣战战兢兢,只得祈祷女主人快点来救场;好在不负期待,没过多久,苏娴和锦书就回来了。 托盘端在锦书手里,她的另一只手还扶着苏娴,看上去两个人已经是闺中好友般的亲近。锦书低声说了句什么,苏娴笑的弯了眼。客厅里的三个男人心思各异了一刹那,立即摆出其乐融融的脸来,仿佛之前的冰冷过去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发生。 “阿晔,我特意多放了草莓酱。” 红艳芳香的果酱浇在冰激凌球上,插着嵌有银质谢家家徽的小匙。把玻璃杯递给沈斯晔,苏娴满含深意地微笑。“锦书亲手帮我打的奶油。快点吃,不然爱心冰沙要化了哦。” 谢朗臻斜眼看见沈斯晔手里一看就甜蜜不可当的果酱加奶油,忍不住鄙夷地哼了一声。沈斯晔装作没看见。但是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了锦书脸颊的一丝微红,便扬眉轻声询问:“热了?和姐姐聊天还好吧?” “……嗯。”锦书脸红的更深了,带着一点尴尬地把勺子塞给他。“吃你的冰沙。” 事实是她被好奇的苏娴把恋爱史问了个底儿掉;但是苏娴温柔的让锦书都不忍心拒绝她的问题,只好自我安慰算是照顾孕妇情绪。把那些从未与人分享的故事说出来,既是一种快乐,也让她很害羞。至少,苏娴大概是唯一知道他们还没有越过最后一道藩篱的人……怎么就不知不觉都说出来了呢! 锦书红着脸懊恼地想。 苏娴午后通常需要休息,很快她就有了倦意,谈笑时也有些精力不支。在她打第一个呵欠之后,谢朗臻就坚持要她回房间小睡片刻;苏娴微笑着摇头:“慕容和阿晔难得来一次,我没事。”但这句话出口,她又掩唇打了个呵欠。 “怎么会?!”谢朗臻硬生生把急促语气压下去,“医生不是说要让宝宝休息的么?你累了一中午了,早点回去睡一会,好不好?”他也不去管在一边惊到下巴都要掉了的客人,径自柔声说:“等到九月我带你回燕京,那时候天气也好了,乖娴儿,回去睡一觉吧。” 当着别人被如此关照,苏娴有些不好意思,飞快扫了一眼客人们。她的丈夫还在满脸关切地等她回答。微微嗔了他一眼,苏娴站起来,立即被丈夫扶住。 “那我先失陪一会儿……”她微笑着拢了拢鬓角,眸光清澈柔和。“你们好好玩。我一会再过来。” 或许是出于对姐姐的关心,苏慕容难得没有与姐夫唱反调,尽管谢朗臻该是他最讨厌的人之一;他目送着姐姐离开房间,这才恨恨吐了口气,一屁股砸在昂贵的沙发上。 不待他旧调重弹“伯伯到底看中他哪里好”,沈斯晔已果断说:“你闭嘴。” 苏慕容只好蔫了。 沈斯晔才懒得去关照他发小的郁闷心情,他连卿卿我我都忙不过来;锦书心肠软,看着平常张扬照人的苏慕容此刻堪比霜打茄子,有点看不过去,想了个话题:“榄城的医院……现在怎么样了?” 苏慕容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力,点点头:“三期工程明年春天竣工。我六月才从那边回来。等到投入使用,就能增加八百多个床位。”他如数家珍地把医院情况一一显摆出来,又轻叹了口气:“如果五年之内能做到医院覆盖率70,我的理想就差不多实现了。但是照现在看,可能还需要更久……凭我一己之力,很难把这些都铺开。” 他漆黑的眼睛里光芒一闪即逝,眉宇间也不见了玩笑之色。锦书注视着沉默的苏慕容,想起他的身世,心里不由得轻轻叹息。 一样是学医学出身,苏慕容却没有读完博士学位。他并不像锦书,她学医是因为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而对苏三公子而言,他的执念并不一样。他的父母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离世,那之后,他对自己的定位就不是专研某个细微的学科了。 以他的天资,要读完博士只是轻而易举。锦书想。但是苏慕容没有。他在取得医师执业资格后就放弃了继续深造,从此在榄城守着那家医院,至今已经度过了五个春秋。 可要说他如何高尚,却也说不上——他在那里永远有美人相伴,不管是出席总督府的招待晚宴、抑或是驾车去某山谷越野探险;而每次他的女伴都会换一个美丽的新面孔。风流倜傥四字,仿佛是为苏三公子特设的形容。 这样的男人无疑具有常青的魅力。但是事情若牵扯到嘉音,似乎就不一样了。锦书轻轻瞥了一眼身边皱着眉头的恋人,心里又想叹气又想笑。少女情怀,哪里是容易劝回头的?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沈斯晔终于把目光移回正在发呆的苏慕容脸上。 “我似乎听兄长说过,你拒绝了昭阳慈善基金的资金援助。”他皱着眉问,“有这回事?” 苏慕容无所谓地说:“有啊。” “你……”沈斯晔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忍不住叹气。“你何必这样和大哥置气?他也是好心想要帮你,再说也是职属分内。” 苏慕容不语。安静的客厅里连午后风声都听得清。锦书有点不安地看了恋人一眼。 “我没记错的话,苏家最近投资重心不在医院。”沈斯晔的语气几乎有点无奈了。“慕容,恕我直言,你那边现在现金流也不充裕吧?你和我大哥在榄城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能不能换个角度想想?” “斯晔。” 沉默良久,苏慕容抬起眼睛来看他,神色平淡。“我不是主事者,所以我的态度只代表我自己。”他的眼睛里闪着微微动容的光,出口的言辞却谨慎而克制。“我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伯伯和大哥不会答应,皇室和苏家的关系,也不会因为我而变动。” “如果你是受人之命,那么你不必再担心了。”抬头看了一眼因此语而眉头微皱的发小,苏慕容微微扬起唇角。“我个人的态度,与大局无关。姐姐被伤害的事情,我也不会原谅。”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可是娴姐姐现在毕竟过的很好。我想——” “那不一样。”苏慕容淡淡说:“你知不知道七年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你能不能和伤害你妹妹的人合作?” 死寂。 锦书不安地垂下目光。沈斯晔注视着对面的朋友,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复杂。 “那么,”他说,声音变得清冷。“假如我命令你呢?” 锦书端着水杯的手轻轻一颤。 “我想……我们是以朋友的身份在谈话吧?”用一种近乎儿童的纯净目光看过来,苏慕容微微笑了笑,语气平静温和。“如果不是,那么我会遵从您的命令,殿下。” 这句话可谓诛心。有一瞬间,锦书觉得他们之间几乎要剑拔弩张了。沈斯晔的愤怒之色如暴风雪般卷过,随即只剩一点余烬。他的试探失败了,情感上还得到了威胁。而苏慕容毕竟是他唯一的朋友,被背叛和遗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沉默在男人之间流淌着。锦书担忧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深厚,已经超出她能安慰的范围了。良久,沈斯晔忽然猛地抬头,目光雪亮。 不待她说什么,他已经咬牙切齿地跳起来,不由分说地一拳狠狠砸向他的朋友!苏慕容猝不及防挨了一拳,他亦是反应灵敏,立即能够加以反击。两个人似乎都对对方的招数相当熟悉,显然已经习惯了用打架发泄郁气。 锦书吓得轻呼一声,随即咬住了嘴唇,死死忍住了没有扑过去拉开斗殴,手指却紧紧攥住了身边的丝绸靠垫,直捏的手指失了血色。偌大客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两个男人都是从军校磨练出来,打起架招招直击要害,招式狠厉,绝非只有花架子的武术可比。 锦书把下唇都咬出了一道印子,指尖无意识地狠狠掐住掌心。起先她还能克制自己;终于在看见一记明显违反比赛规则的招数时,她再也忍不住,扑了过去,从后面抱住了沈斯晔的背。 “别打了!”她喊道,声音颤抖。“阿晔……” 忽然被她从身后拥住,沈斯晔一僵,动作慢了一秒;在这个空隙,苏慕容的一掌已经带着风声劈过来。他来不及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锦书尖叫一声扑过来,想要为他挡住;但是在下一个瞬间,苏慕容的拳头在落到他身上之前,硬生生停下了。 沉默。锦书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只听见自己急促的砰砰心跳。 仿佛过了许久,沈斯晔终于轻轻舒了口气。她感觉到他的肩膀不再那么僵硬了。他微笑起来,把她拉进怀里。 “你这傻丫头。”沈斯晔低头吻了吻她,目光温柔。“你拉住我,不是让他揍我么。” 锦书本来几欲落泪,硬是被他气笑了,脸颊红红地嗔他一眼,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沈斯晔搂着她,抬头静静看向对面的朋友,目光里早已没有郁气。 “……慕容。”他的声音比平常轻了些。“我以为你刚才会揍我。我那么说话……对不起。” 苏慕容正在呲牙咧嘴地揉着被击中的胳膊,闻言咧嘴一笑。“好啦。打一架就没事了。”他笑起来,目光清冽明亮。“咱俩还是哥们,再说从小到大一路打起来的,刚才我要是停不下,我才要郁闷呐。” 沈斯晔莞尔。 苏慕容眯着眼睛微笑起来。“你别多心啊,我不介意将来对你宣誓效忠的。”他绕开锦书,拍拍沈斯晔的肩膀。“……比起你哥,你让我放心多了。你老婆也比他的好多了,不是么?” 锦书红着脸瞪了苏慕容一眼,苏慕容回以痞子一样的无赖笑容。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当谢朗臻姗姗来迟的时候,客厅里早已一切如常。他精神颇为不错,笑容也真心实意了些:“奶奶想见见你们,跟我去前边吧?” 苏慕容追问:“姐姐呢?” “小娴睡着了。”谢朗臻轻松愉快地说,“她这些天睡眠都不太好,一旦被吵醒就睡不着。”他掸掸袖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锦书,“请随我来。” 谢老夫人是位极有气质风度的老太太,比起锦书的外祖母又多了份雍容平和。她等在客厅里,翻看一本黄绢装裱的《金刚经》;抬头见了他们,也没有起身,只微微笑道:“我刚让厨房准备了玫瑰饼,记得是阿晔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沈斯晔有些感动,笑了笑:“谢谢外婆。” “你这孩子,总是生分。”谢老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佛经,招手叫锦书过来,“孩子,来,让我看看你。” 沈斯晔悄悄捏了捏锦书的手示意无碍,才松手放她过去。锦书在谢老夫人身边小心坐下,感觉得到女佣们的好奇目光,只好微微垂下眸子,尽力坐的笔直。这大概不算是正式的见面,但却是她第一次以这种身份见他的长辈,不免有些紧张。 谢夫人目光温和地打量着她。女孩子端坐着,眼眸微垂,玉色的肌肤下透出红晕来。是个清秀端正的孩子,也没有媚气,可惜略弱了。老夫人暗暗点头,心里未免又有些可惜。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斯晔,看见外孙脸上掩不住的关心之色,老夫人的目光愈发深思了些。女佣在这时端来一个小小的锦函。谢夫人接过来,揭开盒盖。握住锦书的手,老夫人微笑道:“这见面仓促了些,阿晔那孩子还一直瞒着我们,来,孩子,收下这个。权当外婆送的见面礼。”一壁拿起玉佩放进锦书掌心。 锦书微红了脸颊,抬头悄悄看了眼沈斯晔,用目光求助该怎么婉拒;那块玉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于情于理她都不好收下,何况这是第一次见面…… “外婆。”沈斯晔轻咳一声,“以后还有的是时候见面,这个您先收回去——” “我看到这孩子的品格模样,就觉得喜欢可心,活像是天生该给你当媳妇的。”谢夫人微微笑道,“当年她母亲还在襁褓中我就抱过,哪能想到还能有这种缘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客气。来,好好收着,别瞧不上我这里东西古旧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推辞了。锦书只好再三道谢。好在谢老夫人温和慈祥,让她得以慢慢放松下来。毕竟是恋人的外祖母,她对老夫人天生就有一段好感和敬慕。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慢慢说话,虽然是在询问她的过去,诸如有没有过别的男友之类的问题;但是态度温蔼,却也不让她觉得不舒服。 沈斯晔几次欲言又止。谢朗臻自始至终悠闲地旁观,面带懒洋洋地微笑。 终于在老夫人说到留他们用晚饭时,沈斯晔连忙婉拒了,只说要赶回燕京。在他坚持下,老夫人只得亲自把他们送到二门外。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了。苏娴没有出来送客,想必是谢朗臻不愿惊扰到妻子。老夫人拉着锦书的手,谆谆叮嘱她要保重。 “希望下次见面,你也能跟着阿晔叫我外婆了。”老夫人笑眯眯地说,让锦书又红了脸。 目送着汽车在夕阳下远去,她这才微微叹了口气。 转过身,谢朗臻正站在身后。谢老夫人最是倚重这个孙子,由他扶着自己走回去。 “您知不知道斯晔对我说什么?”谢朗臻小心地扶着祖母走过门槛,语气轻松。“他说吴家怎样他都无所谓,随我怎么处理。吴家这次算是算尽机关了。” “梓英是糊涂了。”谢老夫人淡淡说,“就算那孩子背后没有斯晔,她父母又怎么能答应?如此托大,败落了也不奇怪。” 谢朗臻莞尔:“那是。”他扶着老夫人走上台阶,若无其事地说,“不过何小姐这种身份,恐怕会引得有心人做文章呢。” 桂花树边,老夫人顿住了步子。 “你要做什么?”她蹙起了眉,看向高大的年轻人。“朗臻,这次不要乱来。” 在祖母审视的目光下,谢朗臻依旧是轻松自若。“凤鸣虽然股价低迷,毕竟也是实业出身,底子在那里摆着,不过是经营不善。我看吴夫人的意思,只怕是要把一部分股权给何小姐当嫁妆,我们家本来就是第三大股东了,如果——” “朗臻!”谢老夫人皱了眉,“你这次就少算计些罢!也给小娴肚里的孩子积点德。” 谢朗臻不以为忤地耸耸肩。“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他的嘴角微微翘起来,眼睛在灯下闪着光。“奶奶好像也很喜欢何小姐?我们最好通通气,我好安排下一步怎么做。那块玉佩您珍藏了几十年,连姑姑出嫁您都没拿出来,何小姐固然不错,值得您这么看重?” “朗臻,阿晔是你姑姑的孩子。”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上房灯光,谢老夫人淡淡说。“毕竟也是我的外孙。我疼他和疼你们没有两样。那姑娘既然是他的心上人,你就省些力气罢。” 谢朗臻不以为然地一笑。“这是不错,可是她未必就适合入东宫,这一点您有没有想过?”他亲手为老夫人推开珠帘,笑容清淡。“帝国的皇后该是什么样子,您一定比我要清楚。” 谢老夫人淡淡苦笑。“像你小姑姑那样的,还不是输的一败涂地。她小时候,我和你爷爷是何等的娇惯她,哪知道她会受这些苦。要是按照你大姑姑的秉性来教养,或许还能好些。” 听到祖母提及命运多舛的女儿时的伤怀,年轻人沉默了一下。 “姑姑好在有子嗣,也就有了依仗。”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许多。“表弟也孝顺,眼看要娶妻生子了,您放心。” “也罢。”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好在那姑娘看着是个柔顺懂事的。” “柔顺的女孩子多得是,可是您真觉得她合适?”谢朗臻的眉毛微微皱起来,神色里难得带了不悦。“父亲是工党成员、皇室的坚决反对者,母亲出身吴家,她自己没在国内读过一天书。不是我对她本人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8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8部分阅读 对她本人有成见,斯晔这么坚持,对谁都没好处。懿慈皇后的例子还在眼前摆着,斯晔连这个都忘了,我们难道不能——” 他顿住了,谨慎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谢老夫人沉默良久,终于露出一个淡淡苦涩的笑容。 “朗臻,你以为阿晔肯听谢家摆布?” 谢朗臻不语,眉心有些郁结。 “阿晔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性子又犟。”谢老夫人轻轻叹气。“爹娘那样,也真难为他。别说是跟他不算亲近的我们家,你说谁能左右得了他?何况你还……” 她轻咳一声,将未出口的半句话含混过去,微微苦笑道:“太子妃的位置给谁,对我们无非是锦上添花。你若是再这么冒进,就要伤了咱们家的根本了。朗臻,你还年轻,不懂顺水推舟的道理。阿晔他毕竟不姓谢,姓沈。” 谢朗臻起初的神色还淡淡的,此刻终于扬了扬眉头,握住了祖母的手。 “——既然您这么说,那好。” 93来如春梦几多时 离开谢家的时候是傍晚。沈斯晔婉拒了外祖母,带着锦书告辞离开,却没有立即直奔机场。汽车特意从莫愁湖边的河堤上驶过,此刻落日如金,平滑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一天暮云下偶有鹳雀掠过,久经风霜的柳树倒映在湖水里,却是婀娜动人。 锦书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景色,沈斯晔侧身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没怎么玩好吧?要不要多留一天?” 锦书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摇摇头。“我想……还是快点回去的好。” 他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随着最后一刻的落日将暮云照亮,车厢里愈发黯淡了。锦书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恋人。他的侧影端正平和,眉宇之间略有倦色,或许不是那么神采奕奕,却足够让她安心。感觉到她的偷偷注视,沈斯晔目光温和地看过来:“怎么了?” 然后锦书头脑一热,做了一件让她事后后悔不已的事情。她主动凑过去,吻了他。 沈斯晔怔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投怀送抱。锦书被压在靠背上,两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却不愿如以往一样把他推开;这一刻,她只愿这温暖亲密更多一些。 终于沈斯晔满意了,松开手时,只见她双眸迷离脸颊嫣红,险些把持不住再亲上去。锦书趁机坐回去,红着脸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角。有一瞬间,沈斯晔差点想叫住司机掉头回城,他这会儿只想要独处空间。但是事如愿违,灯火通明的航站楼已在眼前,机场到了。 苏慕容率先跳下车,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要是这会儿有台风就好了……” 沈斯晔正扶着锦书的腰下车,闻言不可置信道:“什么?!” “省的姐姐没有理由留我住下。”苏慕容嘟哝道。“我姐夫就是个大烂人。他攒了几辈子的福气才娶了姐姐,现在还赶我走!”他的智商一沾到与姐姐有关的话题就会直线跌落为幼童水平,又抱怨道,“伯伯一世英名,到底看中他哪点好啊,怎么就把姐姐嫁给他了……” 沈斯晔的嘴角抽了抽,不再理他,径自拉着锦书走上舷梯。 夕阳在他们身后落下去,天色暗了。机舱内却是一片明亮。飞机内舱相当豪华,这是锦书第一次见识到私家飞机的内部装潢。看到餐厅和健身房,纵使她知道苏家实力非凡,还是不由得轻轻惊叹。她以前读书时是打折机票爱好者,在颠簸气流和简陋飞机餐陪伴下几乎走遍了半个地球;这时当真是有点叹为观止了。 “想吃什么就告诉苏三,让他去找。”沈斯晔在她身边坐下,在宽敞的白色沙发里舒适地伸了个懒腰。“让他请我们。我要吃布丁,多加点椰浆和淡奶。”他的后半句话是对着才踏进来的苏慕容说的;说完,随手拿了个雪白的花边抱枕让她倚着。 可真够不客气的。锦书默默想。当然以沈斯晔和苏慕容的交情的确不用客气,但她脸皮可没这么厚,在人家的地盘上还能颐指气使。 飞机很快飞上天空。苏慕容亲手端来一碟子什锦果品,笑嘻嘻欠身说:“殿下请用。蛋糕马上就好。”言行之间很有空姐的风范。锦书怔了怔才发现他是在对自己说话,颊边才褪下的晕红又浮现出来。 沈斯晔瞪了发小一眼,赶紧注目锦书,见她除了脸红之余并无异色,这才放了心随口道:“我听姨母说,等到秋天会接娴姐姐回家住几天,你知不知道?” 苏慕容耸耸肩。“帝都秋天凉爽,本来就该如此。要是姐夫不答应我非揍他不可。” 沈斯晔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在这个话题上,他与苏慕容完全无法也懒得正常交流。锦书本来插着耳机听音乐,被他一把拔了:“一起听不好么。” 锦书微笑,没有抗拒,放松地倚到他肩上。她的话不多,姿态和神情却都透出依赖和柔情来。沈斯晔随手翻着财经版,轻音乐缓缓流淌在他们之间。他看见了凤鸣集团申请破产保护的一篇新闻报道,不由轻轻一哂。 要是吴家够聪明,就会保持沉默。不过那些都与锦书无关了。沈斯晔若无其事地折起报纸,侧身去拉开百页窗。璀璨星光在银河天幕上闪烁着,明天想必是个好天气。 他仰望着牵牛织女星,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回到绮园时刚过夜里八点。苏慕容知趣地早早滚走,把私人空间留给他们。老管家对他们联袂归来毫无异样神色,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窗外的石榴树已经结了青色的小果实,温柔的夜色隐在树梢,知了一声声的叫。房间里摆设一丝未动,连她临行前忘记收起的一本书都还原样摆着,窗下的花瓶却显而易见是天天更换花卉的。 谢家不动声色的体贴,她原来只觉得寻常,到此刻才有了更深的意识。她在金陵反而比在外祖母家更能放松。但是直至此刻她才恍然想到,那种礼遇和照料,是因为她背后的沈斯晔。吴家在他们眼里,似乎并不值什么。 锦书并不笨,猜得出外祖母的意图,尽管可能并不精准。而若非母亲当年的决绝离家以及自己恋人的身份,只怕她也躲不过联姻的安排……锦书正在乱想,沈斯晔恰在这时走过来,不意外地看出了她的神思恍惚。 锦书无意隐瞒,他听见吴隽的名字,有些意外的挑挑眉头,又问了些细节。“我知道他。” 锦书睁大了眼睛。 “在榄城。”沈斯晔简短地解释道。“去年这时候我还去他们的部队视察过。” 去年此时在榄城总督府,吴隽和他的同袍们掩护着文职人员全部安全离开,才最后一批上了撤离的飞机。在军方尚未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他们能做的一切就是死守,在那种惊心动魄的时候,所需的绝不仅仅是勇气。沈斯晔亲笔签署了嘉奖令,对这个斯文的年轻军官印象颇深。 敢在那种时候去忻都,他一直觉得自己女朋友够傻大胆了。难不成连胆量也家族遗传 赶尽杀绝固然是不行了,但是有这样的亲人,对她将来的民望绝没有坏处。心念在瞬间转了好几百圈,沈斯晔若有所思地坐下去。 管家亲手送了一壶茶进来,锦书斟了一杯端给他,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夏摘红茶馥郁清甜的香气里,他忽然想起上周新鲜出炉的民调结果,不由得一阵头疼。 皇帝与姚夫人的婚礼将在九月举行。得益于这种消息,民调支持率直跌到不足三成。尽管这场婚礼并不会带来一位新皇后、也不会举行奢华的公众仪式,一切都是私下进行;有谢家在背后炒作,脏水还是悉数泼向了长安宫。被诋毁的不仅是他的父亲,还包括他已低调许久的兄长,以及才一岁多丝毫不懂事的佑琨。谢家总算还有点自制,没把他也拉下水。 能做的只是尽快结婚。沈斯晔修过政治心理学,明白一场盛大婚礼带来的绝不只是收视率。祖母好几次或明白或隐晦地提点过他,要他赶紧订婚筹备婚事,好树立皇室也有正常家庭的榜样——可是,他怎么能为这种原因逼迫锦书? 看一眼身边安静靠在他肩头的女孩子,沈斯晔无声地叹了口气。 锦书奔波折腾了一天,很快有了倦意,却强撑着装作不困。沈斯晔看出她是不想让他离开,心里不由得一软。这十几天折腾之后唯一的收获,就是锦书似乎变得依赖他了。他很高兴看到这种转变。上苍总算没有彻底对不起他。 “小锦。”他唤着她的名字,低声在她耳边说,“我明天来看你。乖,早点休息吧。” 锦书依偎在他怀里,脸颊靠在他心口,有点赌气地沉默着。她难得有小女儿态,沈斯晔惊喜过望之下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得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抚她。这种机会浪费可惜,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那我明天——带你去见见我妈?” 他手臂里的温软身体一僵。心里暗叹,沈斯晔正要扯开话题,锦书忽然抬起头来,明净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轻声说:“那你明天来接我。” 居然这么容易?沈斯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锦书微微垂下睫毛,脸颊下透出红晕。仿佛此刻才觉得羞涩,她的声音很细,但是在静谧的房间里还是能清晰听见。 “我听外婆说,我妈妈和……”她顿了顿,选择了合适的措辞。“和阿姨以前认识,我总是回避也不好……你要不要先说一声?我贸然去拜访好像……” “没关系!”沈斯晔终于醒过神来,怕她反悔,赶紧说,“妈妈在霖泉宫闲居,见了你不知该多高兴。别的你不用管,我来安排。你好好休息,免得妈妈以为我欺负你了。” 锦书微微嗔了他一眼,眼底却含着笑:“你没欺负过我么?” 仿佛有清泉从心里唱着歌流淌而过,他眼前忽然守得云开见月明,所有的郁闷都烟消云散。眼见怀里的锦书两腮酡红眸光晶莹,沈斯晔想他也不必克制什么了,当下低头吻了下去。 什么叫福祸相依,他现在算是真懂了。若非这次去吴家,锦书也不会对他如此亲热和依赖;而这种亲密的情感依赖,在不久之前他还根本不敢奢望。他喜欢她的从容独立,同样为她的转变窃喜不已。将来闺房之内的乐趣只怕少不了……百忙之中,他这样想。 落地钟声忽然敲响,八点半了。锦书挣扎着清醒了些,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压在了沙发上。钟声后是无尽的静谧。意乱情迷的恋人凝视着彼此,都有瞬间分不清幻象与现实。锦书红了脸,不敢去看他散开了几颗纽扣的衣襟、微敞领口里健康的肤色;她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急的心跳,脸上一阵一阵的烧。 “我……我困了。”她低低地说,满脸红晕。“阿晔……” “小锦,”沈斯晔凝视着她,轻声说:“我今晚……能不能留下?” 锦书的双颊刷地烧透了。无措之色浮现出来,她露出了微微茫然的神情,看上去不知道该点头应允还是坚决地摇头拒绝。沈斯晔反而怔了怔。但瞬间他便意识到,锦书误会了。 又好笑又想叹气,他支起上身,低声调笑:“我只是想在隔壁陪着你,你以为要怎样?想歪到哪里去了——难道你想要来侍寝么。” “你这……”锦书又羞又气地恨恨瞪他,想骂他又红了脸说不出口,终于愤然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下去。 头顶的男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似忍痛的呻吟。锦书以为自己不小心咬到了他的伤,一时间心脏几乎停摆;可在看见他的邪恶微笑后,她才恍然想起来,现在离那时都过了多久了?!这人怎么这么无耻? “我要去睡了。隔壁有房间,明天晚点叫我。” 趁机甩开他,锦书红着脸抽身起来。或许是温暖太多就会舍不得了,她的手仍然被他拉住,这让她的意志力几乎溃散。狠狠心把手指抽走,她俯身亲吻他的面颊: “亲爱的……晚安。” 但是出乎她意料,也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怎么,她居然失眠了。 或许是太多天的紧张在今天集中爆发又归于平静,明明头疼欲裂,脑海里的幻像却是此起彼伏,搅得她心烦意乱。衾被间散发着极淡的茶香,却难让她入梦。她起初还试图数羊,数到一千多只时,终于放弃了。 已经是深夜了。锦书索性伸手把地灯开关打开,朦朦胧胧的橘色灯光便从帐子外映进来。这张拔步床极为宽大,绝无睡梦中掉下地之虞。帐子换成了一顶丁香色绢纱夏帐,层层的藤萝花纹惬意清凉。无边宁静的夜里,锦书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忽然看见身边位置另一个静静空着的枕头,一时竟呆住了。 “孤枕难眠”。这个词忽然从犄角旮旯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虽然冷气开得很足,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烧。但是念头一旦产生就会疯狂的生根发芽,锦书不得不翻过身去,闭上眼睛,好克制自己的某些不该有的念头。慢慢的,心跳平复下来了。 她朦胧地松了口气,正要放任自己落入梦境,脊背后忽然响起一声低笑: “怎么不转过来?” 接着,她被人从背后温暖的搂住了。锦书迷迷糊糊地往他怀抱里蹭了蹭,模糊地想着他不是在书房那边住?怎么会在这里……?没等她想明白,一张樱桃小口已经被深深吻住了。 仲夏时分,她临睡前也只穿了薄薄的丝质睡裙,身体紧紧贴合,体温和心跳都在肌肤之间传递出郎情妾意。锦书有一分茫然,心里更多的仿佛却是说不清楚的一缕期待,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肩膀。 沈斯晔半支起身,阴影里的眸子仿佛有光在燃烧。他伸手拨开锦书额边凌乱的长发,眼里满是柔情和爱意,轻轻呢喃着她的小名,又俯身来咬她的耳朵,舌尖在她耳边慢慢划过。锦书红了脸颊,有些无力地推他。“阿晔……” 他嗯了一声,灼热的唇从她耳朵一路慢慢下移到纤瘦肩膀,在她肩上流连。锦书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烫的快化了。在察觉到他身体的某些变化后,她几乎不敢抬眼。沈斯晔微微喘息着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请求欢愉的许可。锦书又害羞又觉得甜蜜,在他追问第二次时,她轻轻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裂帛之声传入耳膜的瞬间,她猛地醒过来。 帐子外的灯光还亮着,身边却空无一人,枕头仍然平整光洁,没有半点弄乱的痕迹。原来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那无边旖旎的春色,是一个梦。 心跳的比急雨还急,双颊的热度久久未散。锦书怔怔盯着帐子顶上的花纹,终于忍不住转身去看身边,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茫然。在这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里,她慢慢睡着。 她并不知道,在灯亮起来的几分钟后,沈斯晔曾静静站在半掩的门外,许久未动。 锦书再度醒来时已经是早上。窗外阴沉沉的,潮气很重,树叶的含水量仿佛都增加了。天色并不清朗,只在东边的天空透出一片白。她已经把昨夜的梦忘了大半,洗漱完毕梳好头发才懒懒出 门;沈斯晔在外间看报纸,见她出来便抬头一笑:“醒了?” 锦书点点头。他不再多说话,起身过来牵起她的手:“走,去吃早饭。” 早饭简单而精致。锦书早起向来没什么胃口,只慢慢喝着粥,看对面的男人食欲很好地连吃带喝,把一口一个的小笼包当做汉堡般大嚼,忍不住笑:“你怎么回来了还是这样?” 沈斯晔轻轻叹了口气。“小锦。”他说,眸子里光泽温润。“我一直是我。” 锦书忽然释然了,笑着摇头。“使劲吃。我这笼包子给你。” 沈斯晔一笑,不客气地伸手把小笼端了过来:“承让。” 这种感觉很是老夫老妻,不过他没敢说出来,只是内心暗爽。他不知道假如昨夜去了锦书的房间多半能得逞;心绪愉悦之下,胃口格外的好起来。眼看锦书眼底也微含笑意,像是心情不坏,沈斯晔便小心问:“昨天我说过带你去——” 锦书抬起眼睛来,微微一笑。“嗯,我记得。” 沈斯晔舒了口气:“那——吃完早饭就过去?” 锦书反而吓了一跳:“……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了。”他笑,“从这里出城去我母亲那里,至少要一个小时。现在都九点半了。你昨晚做什么美梦了?睡得那么沉,我喊你都没把你叫醒。”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锦书在霎时想起了昨夜那个梦,虽然还是不完整的片段。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不管沈斯晔有些奇怪地追问,锦书找了个要换衣服的拙劣借口仓促逃离,直到回到房间才扶着墙喘了口气。 她对着镜子换好衣服,望着镜中亭亭玉立的身影,一时有一分恍惚。买这条裙子时,她如何能预知一年后的今天?但今日,她的心里并没有浮现出其它情绪,只是想,啊,世事是多么奇妙。 94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果然如沈斯晔所说,从绮园去霖泉宫至少要一个小时车程;他们已经用了四十分钟还没有出城。这会儿并非早高峰时段,但是车仍然开不快。沈斯晔索性一一把路边建筑指给锦书看,这是他生长于斯的地方,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在心里描摹清楚。 天气一直没放晴,云层低低压着,一场大雨呼之欲出。锦书一直表现的很镇定,其实对于这次见面还是有些紧张。她正默默想着开场白,沈斯晔忽然说:“现在方不方便停车?” 得到了司机肯定的回答,他点点头,示意司机将车停在路边。 锦书有些莫名地看他,却只见他从座位底下翻出一顶棒球帽戴上,把帽檐一压,开门就要下车。锦书没来得及拦,沈斯晔已经快步走向了梧桐树后的一排小店。 不好去询问司机,锦书只好安静坐着,不时有人从窗外经过,纷纷好奇地往漆黑的车窗里看。她这时只庆幸这辆车不是皇室公务用车的黑底金字牌照,要不然还不知会不会有狗仔跟随。几分钟后,沈斯晔拎着一个袋子回来。汽车重新汇入车流。 “这家店做的梅干很好,我每次路过都会给我妈带一包。”他笑,“你要不要尝尝?” 锦书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这样不太好吧。” 沈斯晔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 到达霖泉宫时已经足足十一点半。天气阴沉的可以,连大理石上都仿佛渗出水汽。汽车绕过喷泉,在门厅前停下。锦书隔着车窗看那座宏伟不失雅丽的建筑,一时忽然冒出了一丝胆怯——或许是要见的是恋人最重要的亲人的原因。 但是不等她压下心里的紧张,侍卫队长已经亲自过来,欠身拉开车门。 “辛苦。”沈斯晔先下了车,微笑着拍拍队长的肩膀。对母亲身边的工作人员,他一向都抱有最大的好感和尊重。队长和他很熟悉,也就不拘礼,乐呵呵道:“殿下快带着小姐进去吧。夫人等你们很久了。” 锦书浅浅吸了口气,勉强压下砰砰心跳,尽量淑女地扶着他的手,将高跟鞋踩到霖泉宫的地上。她觉得队长有点善意的好奇注目落在自己脸上,只得微微垂下目光。没等她有所回应,沈斯晔已经紧紧抓着她的手,带她走上了雪花大理石的台阶。 这是锦书生平第一次踏进皇宫。谢皇后独居十几年,几乎不在媒体的视野里出现,霖泉宫就是她隐居之处。纵使锦书早已从恋人那里得知这里只是一处离宫,也看过不少他在这里拍的生活照片;但亲眼看到实景之后,还是为所见轻轻感叹了一声。 难怪那么多故事里,造反的人都想当皇帝。锦书边走边悄悄想。 与奢华装潢截然相反,偌大的霖泉宫却是极其安静。一路上遇到的男女侍从也只是无声地欠身或屈膝行礼,长廊里竟是静极无声。锦书挽着沈斯晔的胳膊,一步步走的小心谨慎,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浅了。在一扇门前,沈斯晔驻足停下。 低声询问门前的侍女之后,他回头看向锦书,握紧了她的手:“妈妈在等我们。” 锦书连忙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又忍不住伸手整理并未有一丝凌乱的头发。说不紧张,怎么可能?这才是第一次正式的见家长,尽管在此之前,她已见过他的不少亲人。仿佛对她的心绪有所感知,沈斯晔俯身过来,注视着她的眼睛。 “别害怕。”他说。他在锦书的眼里看见了自己。“有我在。” 锦书微微抿住唇,欲言又止,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因为天色晦暗,房间里亮着灯光。谢皇后侧对他们坐着,正有些出神地看着膝上的册页。锦书只看得见她消瘦而清丽的侧影。侍女想要出声通报,沈斯晔拦住了。 “妈妈?”他轻轻屈指在门上扣了扣,轻声说,“妈妈,我带小锦来见您了。” 谢皇后闻声看过来,侍女立即帮她整理一下裙角。轻轻推开她的搀扶,谢皇后向着他们走过来。她的目光须臾没有离开一对年轻人,眼睛里含着微微的笑。 “眼看要下雨了,我还担心你们会不会堵在路上,刚刚还想告诉罗杰,不方便就改天,没想到你们就来了。”柔和目光落在儿子身边有点拘谨之色的女孩儿脸上,谢皇后极礼貌地轻轻一颔首示意,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何小姐?” 沈斯晔带着点孩子气的骄傲说:“是啊。”他握紧了锦书的右手,摇了摇。 “小锦,这是我妈妈。” 谢皇后微笑着对锦书伸出手,披肩随着她的动作飞扬起来。“我很高兴能见到你,锦书。” 锦书连忙想伸手,沈斯晔那混蛋却死不松开她。锦书的脸颊直发烫,无奈之下,只好尽量试图不失礼的用另外一只手去与谢皇后相握。谢皇后看出她的尴尬,莞尔一笑,也换了左手,这才没让锦书闹出笑话。 她的指尖细腻而凉。锦书正犹豫要不要顺便屈膝行礼,女主人已微笑起来,向儿子揶揄道:“阿晔,把人家的手松开。在我这里,你还怕她丢了么。”一壁招呼他们落座。 趁谢皇后没注意,锦书恨恨瞪了他一眼,又赶在女主人回过身来之前赶紧恢复文静表情。 但出乎她意料,谢皇后并没有询问她什么。她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他们相握的手,还开了个小玩笑,又招呼侍女端来茶水点心,微笑道:“午饭要一会儿才开,先垫一垫罢。” 沈斯晔倒是毫不客气地连吃带喝,须臾间就消灭了半个果盘;锦书可不敢放肆。好在谢皇后绝非不能善解人意,看出她的拘谨,付之一笑后也不再多劝。一边回应着她对自己的问候,锦书稍稍的放松了些,这才慢慢尝出了点心的味道。 锦书知道沈斯晔的眼睛是像谁了。那样温和、清澈而目光专注的眼睛,在母子之间得到了几乎丝毫不差的延续。她不施粉黛,也不佩戴珠宝,衣裙剪裁简约到只剩流线和气质了。虽然已经是知天命之年,或许是内心平静的缘故,谢皇后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世俗尘埃之气,流光岁月和不幸的婚姻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回国一个多月了,各方面都还能习惯吧?毕竟你是在国外长大。燕京这里,和你习惯的环境可能会不太一样呢。” 锦书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小心地说:“我觉得还好……可能天气不太一样?” 她的右手在这时被沈斯晔一捏。他有点惫懒地笑着看向自己的母亲:“习惯什么的可以慢慢来嘛。小锦去过那么多地方,不还是好好的?她的适应性多强我还不知道么。” 锦书感激地飞快瞥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轻轻的捏一下她的手指,以为回应。 谢皇后莞尔一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堵上这么一大篇。”她指了指沙发边的茶几,示意侍女把一个云锦小匣端过来,微微笑道:“去年这时候我就预备好了见面礼,放在那里许久,总算能送出去了。锦书,来。” 她将一个温润凝脂般的白玉镯子拿起来,微笑着对锦书伸出手。锦书纵使不懂赏玉,可看那珍而重之收藏的锦盒,也清楚这个玉镯只怕价格不菲。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推辞;但沈斯晔已经释然地轻轻舒了口气,温声说:“既然是妈妈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锦书仍然觉得不太好,脸颊红红地摇头:“太贵重了……” 沈斯晔索性把玉镯从母亲手里接过来,拉过锦书的手腕。锦书红了脸,想把手抽回来又觉得不妥;她尚在犹豫,他已经将白玉镯戴在了她的腕间,温柔而不容她反抗。微凉润泽的玉质与肌肤相触,锦书怔了怔。 “幸好小锦手腕细。”沈斯晔的眼睛里是得偿所愿的微笑,又隐隐透出一点狡黠;“妈妈把这个镯子珍藏了好多年都没舍得送人,给你也是物得其所,别买椟还珠,收下吧。” 再如何贵重的玉石,能比得上戴它的人?看一眼身边脸颊晕红的女孩子,他愉快地想。 “锦书,我和你母亲是手帕交。”谢皇后一直微笑着看着儿子和准儿媳妇的互动,看到儿子把手放在锦书背后,也只是一笑。“我们曾经是同学,只是后来没有了联系。你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很像呢。” 锦书不由得笑笑:“嗯……我爸爸也这么说过。” 谢皇后失笑:“当父母的,看自己的掌上明珠,哪会有一个不好?何况你这么出色,我都要羡慕你母亲了——嘉嘉比你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还是小孩心性,只怕到现在还没起床。” 沈斯晔正在喝水,闻言好险没一口喷出来,哭笑不得道:“怎么回事?” “你这当哥哥的,也不管管她。”谢皇后说到女儿就有些无奈,又向锦书道:“我听嘉嘉说过,你一直很照顾她,嘉嘉小孩子不懂事,也亏你脾气好,真是麻烦你了。” 锦书不由得微笑,“嘉音很可爱的,我们都很喜欢她,怎么会麻烦。” 她微微放松了一些。谢皇后算的是温厚平和的人,她之所以紧张,全是因为这是恋人的母亲,兼之又怕自己表现不佳;一番谈话之后,她逐渐自在了许多。 “外面天气不太好呢。只怕要下大雨。” 谢皇后看了一眼黑云压城的窗外,揉了揉眉心,苦笑。“我一到这种天气就头疼,也亏得你们来陪我说说话。阿晔去把嘉嘉叫起来,省的她到晚上就嚷着睡不着,又得来烦我。” 沈斯晔的嘴角抽了抽,安抚地握了握锦书的手,走了。 他一走,偌大的房间里忽然安静了许多。锦书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努力不让自己显得过于紧张,犹豫一下:“陛下,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谢皇后已经离婚了,这个称呼显然不合适。但是谢皇后仿佛并不在意,微微笑道:“我和你母亲小时候认识,你叫我阿姨就可以了。” 停顿了一下,谢皇后的笑意变深:“我也希望,能尽早听见你也叫我妈妈。” 锦书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但是幸好,她的紧张之情也因为这句打趣而放松下来。“阿姨。”她微红着脸轻声说,“我以前一直没来拜访您,是我失礼……” “小锦。” 谢皇后轻轻摆手,打断了锦书的歉意。“这不怪你,我能理解。何况,是我要感谢你。” “你愿意接受阿晔,我很感激。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没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她微叹道,“他又不是努力去争取那种性格,自己的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又有这种身份……有了你,他才有了点小时候的随性模样。” “我知道你是个有大志气的孩子,阿晔一直缠着你,也真是难为你了。” 谢皇后看着低头端坐的女孩子,微笑的同时也想叹息。“我是他母亲,也没见过他对别的哪个女孩子这么动心……不管怎么说,你能愿意接受他、接受他的身份,都是阿晔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锦书微微红了脸,轻声说:“他也包容了我很多缺点……” “——总归是你付出的更多啊,小锦。”谢皇后的目光通透而柔和,“你是你父母的掌上明珠,嫁给阿晔,势必要受些委屈。那个家里……”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把乱局一语带过。“有些乱,不过有老太太、有阿晔,当也能护得住你不受欺负。别怕。”她伸出手,无言地握住锦书的手。 锦书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回握。谢皇后的手指有些凉。本该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锦书沉默下去。安静流淌在客厅里,一时间只听得见落地座钟细碎的秒针声。 满室宁谧在这时被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 空气忽然欢快地跳跃流淌起来。人未至声先闻,嘉音已经提着裙摆哒哒奔下楼。少女的长发散在肩头,小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娇慵模样,却是跑的飞快,绣满金线波斯菊的浅草色裙摆跟着步子,纷纷扬扬的飘了起来。 沈斯晔跟在妹妹身后,碍于必须自重的身份不好快步追她,真真一脸的无可奈何。在几步远的地方,小女孩停下脚步,装模作样地拎了裙角屈膝行礼:“妈妈早安~” “这还叫早?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钟。”谢皇后被女儿气笑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嘉音嘻嘻一笑,蹭在锦书身边坐下,熟稔地挽住她的胳膊:“我们熟嘛。”她把下颌贴在锦书肩上,笑眯眯说:“我蹭过何姐姐好多顿饭,熟不拘礼了呗。反正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将来哥哥和何姐姐生的小宝宝还要叫我姑姑呢,客气什么啊~” 锦书的脸腾地红了。沈斯晔又气又笑地想把小女孩拎走,嘉音惨叫一声往锦书身后躲:“哥哥要打我了,姐姐救命——” 沈斯晔索性坐了回去:“你这血口喷人的小坏蛋。”他为母亲倒了一杯茶,“嘉嘉越来越淘气了,您也不管管。” “我哪里管得了她。”谢皇后含笑看着孩子玩闹,闻言只是一笑。“我看现在能制得住她的,也就是慕容那孩子了。可惜他又不怎么沾家。” 一瞬间,锦书觉得嘉音忽然安静了一下。她仿佛在少女的眼眸里看见了一丝黯淡。但是下一刻,嘉音便恢复了笑靥如花,仿佛方才的瞬间黯然只是锦书的错觉。 锦书无声地轻轻叹了口气。 这边嘉音却开始缠磨着沈斯晔,百般撒娇让他回避。沈斯晔无可奈何道:“我在这里碍着你了?”罗杰在这时轻轻敲了下门,他便知道有公务要处理了,只得站起来往外走;嘉音却笑嘻嘻道:“没有没有,可是我们想讲你的坏话,你在这里哪行呀。” “……”沈斯晔在门边叹气,“我将来要是有个女儿,可千万别学你。” 嘉音浑不在乎地朝他做个鬼脸。沈斯晔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妹妹乐滋滋献宝说:“何姐姐知道我哥哥小时候多胖么?妈妈妈妈快把照片找出来~快看团子啊——” 头顶冒出一股青烟,沈斯晔哭笑不得地扶住柱子,用额头顶住了冰凉的大理石。 95心结 午饭后,沈斯晔不得不再次暂时离开去处理公务,谢皇后便让人拿出了相册来,一一给锦书翻看。这般行止,便有了将锦书看做媳妇的善意了;因母亲若对儿媳不满意,是不会把儿子的过去与她分享的。 虽然沈斯晔暂时不在,因着嘉音的在场,锦书不觉便放松了许多。毕竟谢皇后于她而言,既是恋人既爱且敬的母亲,又是帝国曾经的第一夫人;而嘉音纵使有着公主的身份,更多却是每周都来蹭饭的小妹妹。 谢皇后把几大本相册放在身边,微笑着一本本翻给她看。嘉音则是唧唧喳喳拉着锦书看她哥哥的小时候,趁着沈斯晔不在场,连着用了好几个“汤圆”“小猪”之类的形容词,直听得谢皇后哭笑不得,道:“真该把你送去抄十遍弟子规!这是怎么说你哥哥呢?” 嘉音狡辩道:“言不讳,色不媚。我抄过几百遍了。” 她这回答强词夺理,反把谢皇后逗得展颜一笑,转而向锦书道:“嘉嘉年幼无知,口无遮拦的不知天高地厚,我是顾不得她了,你将来多担待一些罢。” 锦书不由笑了,可觉得自己眼下既非名正言顺,贸然做出什么承诺也不妥;好在谢皇后也是一笑而过。嘉音扭来扭去的向母亲撒娇;锦书便低了头,静静翻看膝上那一本相册。 相册里多是沈斯晔幼时的照片,相纸光洁如新,可见是被主人极仔细的保存着;但即使如此,感光还是有些褪色了。小心翼翼地隔着玻璃纸触碰小男孩胖墩墩的腮帮,锦书不由得莞尔:叫他汤圆,恐怕还真不是诋毁。 微笑不由自主地浮上面颊,锦书隔着二十多年注视着沈斯晔,满心都是想捏他脸的冲动。看那样圆鼓鼓的粉嫩腮帮,不论是谁,都会想揉一把的吧?沈斯晔每次不慎提起这段过去都会气急败坏,以致她直至今日也没能真的捏捏他的脸;要真那么做了,恼羞成怒的家伙会怎么报复可不好说。 意识到自己的笑容太过张扬,锦书连忙稍稍收敛了些,继续往下看。 谢皇后是极有心的人,在每张照片一侧都用簪花小楷注明了时间。锦书留心到,母子之间的合影很是不少;相反,皇帝只在为数不多的照片里出现。有一张大概是官方发布的合影,盛装的年轻母亲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坐在沙发里,她同样正装的丈夫则站在身后,右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夫妇之间看似亲密,其实神情里已有了隐隐的疏离。 锦书久久注视着这张照片,一时竟有些出神。谢皇后像是有些不适,蹙眉轻咳一声,端起茶盏。锦书忽地警醒过来,忙掩住了神色,佯装毫不经意地翻了几页,心里仍是暗暗叹息。 二十年不算短,可凝结成影像,也不过是数本相册。到了中学时候,十四五岁的年纪,沈斯晔便已是个眉清目朗的挺拔少年了,与小时候胖乎乎的模样大相径庭。锦书在照片背景里看见了燕京一中的主楼,倒是悠然神往了片刻。可那清雅少年在进入陆军之后,迅速就被忻都的低纬度烈日晒成了黑炭。他变得愈发消瘦,但是消瘦里隐隐藏着勃发的力量,一双眼睛清亮生光。 那两年大概是对他人生影响最为深刻的两年;待进入总是阴雨连绵的大学之后,纵使恢复了斯文儒雅,却能教人看得出来,他和高中毕业时已不一样了。 锦书凝视着站在三一学院门口的青年,由衷地微笑。那里是他们曾经一同散步的地方。往日的彷徨与困惑,此刻回想起来竟全是甜蜜了。她近乎贪婪地浏览着照片,想要在脑海里描摹出相遇之前他的样子。在这时,一张照片忽然跳入她的眼帘。 照片里,沈斯晔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谈笑。 锦书愣了愣,正要翻页的手便慢慢停下了。那是个相当美丽的长发女子,格子衬衣和同色系的长裙,容光知性而自信。或许是拍照角度的原因,让她看上去像是依靠在沈斯晔的肩上。看那照片的周围环境,似乎仍然是在那个大西洋上多雨的岛国。这张照片没有标注时间,但照片上的人比今日要年轻了许多,约莫有六七年了。 这是唯一一张出现了陌生人的照片。其他的合影,无非是与母亲、妹妹或者苏慕容。虽然没有亲昵的举动,沈斯晔与那个女子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有些近。她是谁? 锦书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并非沈斯晔的第一个女朋友。 她发现自己对此还算心平气和,?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9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9部分阅读 ,但是可能的事实摆在面前,女人的直觉还是有一丝不安。锦书记得自己和沈斯晔的合影,那时彼此眼里的情意是怎么都掩不住的;而照片上的一对人尽管郎才女貌,神情似乎都过于冷静了。但是假如他们真的曾经是恋人,他为什么不告诉她?锦书微带醋意地想。她并不会追究已成过去的历史,但直至此刻都一无所知,这让她的自尊心有些受损。 令她稍感安慰的是,那个神秘女性没有在第二张照片里出现了。 谢皇后应付了女儿,又转过脸来与锦书说话,不一时便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要去休息了。年纪大了精神不支,嘉嘉好生陪着锦书。” 嘉音立即笑嘻嘻说:“妈妈放心,我跟何姐姐一起等哥哥回来好啦。” 锦书连忙放下手中的相册,起身将谢皇后送到了房间门口。谢皇后有心要提携她,只让侍女跟在身后,扶着锦书的手走到了回廊尽头,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回去罢,阿晔也该回来了。别为我耽误你们小夫妻在一处。” 霖泉宫的一干人等自然都知道,眼前这清秀女子怕就是未来的太子妃;是以很有人好奇不已地偷眼打量她,听了这话,一个容貌活泼的小侍女没忍住笑出声来。善意的轻微笑声里,锦书微微红了脸,感到些许的尴尬,只得尽力不去与人目光相触。 待谢皇后一行走上楼梯、回廊里只剩下她一人,锦书才微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沿着长廊走回去。 回廊一侧是后花园,开着菱花形状的格窗。此刻外面已经刮起热风,杨树叶子在卷着尘土的风里拍打出令人心悸的弧度。一场大雨迫在眉睫了。一层玻璃之隔的长廊里却依旧清凉干燥,仿佛与窗外全然是两个世界。 锦书越走越慢,终于驻足而立,凝望着远处淡青的燕山山脉,有些轻微的茫然,直到背后有轻巧的脚步声靠近。“……何小姐?” 回过神来,看见是谢皇后身边那个小侍女时,锦书不由微微一笑:“嗯,是我。”她犹豫一下,谨慎地问了一句谢皇后的起居。杜蘅答了,又一本正经地说道:“夫人以往每天都要午睡的,下午三点多才起。夫人说,小姐去三楼殿下的房间等着就好了,累了就歇一会。” 看见她脸颊浮现的晕红,杜蘅腹内偷笑,这才捧出来手里的木盒:“夫人还让我把这个给小姐,说方才是忘了带下来。” 盒子不重,里面似乎是本书;锦书把裹在外头的一层丝绸揭开,顿时睁大了眼睛。 杜蘅本来还恪守本分地挪开了一步,这时再也忍不住好奇,兼之见锦书秉性和气,便也凑过来看,一看之下,轻轻咦了一声:“这是——” 照片以金质相框精心装裱起来。照片上,眼前这位温柔而安静的未来太子妃,正站在学校长长的台阶上笑容灿烂。她的小半个脸颊都被风拂起的长发和流苏遮住,黑红相间的长袍压住了娇小身躯,尽管如此,那股飞扬的神采还是透过照片传出来了。 在学位授予仪式后,沈斯晔帮她拍了这组照片。而这一张她甚至都未曾见过。拍照的人或许是技艺高超,更可能是对画中人熟稔在心,那一瞬间的阳光灿烂抓拍的极为精准。锦书低着头,安静了片刻,终于浅浅的、尘埃落定般地吁了口气。心里似有千百种情绪涌动,忽而汇聚成一股暖流。 小心地合上盒盖,锦书抬起头,对小侍女微微一笑:“谢谢你。” “不客气~”杜蘅笑眯眯地说,一语未竟,已对着锦书身后的方向屈膝下去,神情端正。 锦书只一愣,立即回头去看;果然,沈斯晔和他的助手正从回廊的那一端走来,一边走还一边在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看见她们在,沈斯晔扬了扬眉头,快步甩开了罗杰:“小锦?怎么到这里来了? 锦书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愿挪开目光。杜蘅知趣地告退离开;他听了锦书简单的解释,这才淡淡舒了口气:“那就没事了。罗杰跟我去三楼书房,晚上在这用晚饭。”一壁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 罗杰苦着脸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抓着一个本子。锦书的脸颊有些发热,只好趁着身边男人不注意时悄悄回头,无声地示意他可以继续工作。 于是,霖泉宫的回廊里出现了奇异的一幕。沈斯晔搂着锦书慢悠悠地散步,身后半步远,罗杰在念着某份需要处理的文件。沈斯晔似乎能把自己一心二用;但是锦书和罗杰都有些小尴尬。能够坦然自若的,只有沈斯晔一个。 他们并不知道,在未来的几十年里,这种场面会一直存在下去。历史学家从枯燥的起居注里发现,不论多忙,世宗皇帝都会坚持在下午抽出半个小时,与他的妻子一同散步。有时会有助理随同,有时只有夫妻二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正如在结婚三十周年仪式上,世宗皇帝对何皇后说的那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毫无疑问,他真的做到了。这令千万民众感叹不已。毕竟在皇室,正常、持久而受到祝福的婚姻,到那时为止,仍然只有世宗夫妇符合这一并不苛刻的条件。”——《代序:年轮》 ……但事实上,这时候的气氛还是很正经的。罗杰汇报的事情与忻都有关,沈斯晔很快听的专注,挽在锦书腰上的手不知不觉便放松了些。锦书于是用自己的左手与他相握。她想给他一些自己的支持;果然,沈斯晔侧过头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昭阳慈善基金应当地请求,有在下一财年提高医疗援助的计划。” 正凝神于窗外的黑云压城,无意间却听到这句话,锦书不由得竖起耳朵。 “计划已经经基金会董事会通过,预计分别向殖民司医疗局、红十字会和承天医院捐赠现金、设备或者药品。”罗杰念道,“三方已经分别做出同意的回应。” 沈斯晔一哂,走了几步,若无其事地淡淡道:“苏大少终于还是肯要钱了么。” 锦书轻轻咳嗽了一声。 “计划还通过了向马约拉特、锡兰——”罗杰停顿了一秒,接着说道:“以及向西北两个土邦的无偿捐赠。靖王殿下初步草签了提案,希望征求您的意见。” 西北两个土邦代指为何,沈斯晔和罗杰都心知肚明。但是那两个土邦本就是半自治的领地,如今更是亚穆纳河之子的据点所在,是以帝国反而只能含混带过了。就如这次,虽然昭阳基金会算的是皇室私产,同样每年都有对殖民地的援助,但要是被国内媒体知道了,只怕还要在反抗军头领的身份上大做文章,轩然大波的指责只怕免不了。此事干系不浅,也难怪沈斯煜不好自专。 “理由呢?”沈斯晔皱了皱眉头。“——总不能平白无故,就去给人送钱。” “雨季过后,每年秋天都会爆发传染病疫情,作预防接种的费用。”罗杰回答。“依据是燕京大学榄城研究所出具的年度报告。” 沈斯晔不由得又看了锦书一眼,锦书正微蹙着眉,像是在紧张地思索什么。沉吟了一时,他仍然有些不得要领,只得把罗杰那份文件拿来细看。 靖王在对忻都的态度上更为温和,这并非全然是妻子血统的原因。这一笔巨款打过去,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注意到那个“通过有关途径捐赠”的字眼时,沈斯晔皱起了眉,倒没觉得惊奇。祁复与沈斯煜并非没有联系;这一点,他想特情局一定比他清楚得多。而这笔捐赠既然不可能在账面下进行,那么自然也瞒不住了。 “最后一条暂时搁置。”沉默了一时,沈斯晔看向罗杰,淡淡说。“其他的我没意见,但最后那一笔捐赠,我希望昭阳基金会能提交给我一份详细的计划书。” 罗杰欠身答应。沈斯晔不再说话,示意他可以离开之后,他带着锦书走上楼梯。 沈斯晔的房间在三楼东侧,他带着锦书走过去,一路上都默然沉思,眉宇间有些阴霾。锦书有些微的不安,轻轻拉了拉他的手。“你还好么?” “嗯,没事。”男人苦笑。“……只是我原来还以为,我永远都不会驳回大哥的话。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政治本来就不可能洁白无瑕,他也早有水浊濯足的心理准备,并不在意自己在污泥里染成黑色。但令他真正惶惑的是,经年之后,他是否也会变成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政客? 锦书倚在他的臂弯里,闻言抬头来看着他,轻声说:“你很敬重你哥哥,对么?” 沈斯晔点头,“他比我大七岁。我小时候,把我哥当做神明来崇拜,恨不得一举一动都要学他。”他苦笑一声,“只有我哥才符合父亲的心意,我猜你也知道。” 锦书沉默着,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把那一条给驳回,不过是为了避免可能的攻讦,不是什么高尚干净的理由。”沈斯晔笑了笑,笑容背后隐隐带着自嘲。他伸手推开房间门。“我当了两年皇储,什么草菅人命的手段都学会了。大哥想要救人命,我只能给拦回来。” 锦书仍然沉默,她并不认同他的做法,但能理解他。每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像沈斯晔亦是在恪尽职守,他并没有错。锦书很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苛责他。 “你不用自责的。”犹豫了一刻,锦书轻声说,“也许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沈斯晔苦笑起来,摇了摇头,索性拉着她在窗前桐木地板上席地坐下。这时候天色已经暗的宛如夜空。房间里没有开灯。锦书担忧地看着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慰;犹豫一下,她轻轻唤了一声:“阿晔。” 等他将目光从窗外转回来,锦书没有说话,主动倾身过去吻住了他。 抱着她的手臂起初还有些僵硬,后来逐渐恢复温暖柔韧了。吻或许是用以传达爱意的最好方式;没有打扰,只有窗外的呼啸风声。待锦书微微喘息着挣开时,她的头发都有些散开了。好在沈斯晔的眉宇间已经恢复了安然,那些阴霾已经消散不见,这让她放下了心。 目光落在自己腕间,锦书迟疑了一刻。 “阿晔,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我收下不太好……”有心引得他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锦书把胳膊吊在他脖颈上,抱怨似地软语道:“你当时也不帮我推辞了,还说风凉话。” “这个本来就是给你的。”沈斯晔推了推眼镜,俯身吻吻她的耳朵。“还是妈妈的嫁妆呢。” 锦书吃了一惊。 “妈妈喜欢你才给你的,你放心收着。”沈斯晔微笑起来,伸手帮她理一下雅静的淡紫色裙摆,盖住了光洁膝盖,柔声说:“要是怕摔碎了,就收起来,将来再给咱们的女儿当嫁妆,好不好?” 锦书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却没有多说话,她向他的怀里依偎进来,静静靠在他的胸口。 那些事情,似乎已经没有追问的必要了——至少现在如此。风声渐渐小了,隐隐的闷雷声从天边滚过来。窗外晦暗到不见天色。一道淡蓝闪电从天际划过时,锦书轻轻颤了一下。 “亲爱的,别怕。”他低声说,伸手捂住她的耳朵。“别害怕。我在呢。” 过了许久,他听见怀里的锦书低低的说:“嗯。” 窗外的雨下大了。水珠又急又快地从玻璃上划过,连成一条条雨线。他搂着锦书坐在窗前地板上,听她在雨声间隙里慢慢说话。小时候在伦敦的雨雾总是湿漉漉的。蛇湖里的天鹅咬过她的手指。在冰场上摔的那一跤,让她放弃了当冬奥冠军的念头。妈妈亲手织的帽子和围巾,她一直留着没舍得捐出去。小时候家里门前的樱桃树只开花不结果。哥哥帮她修脚踏车。她得到的唯一一个c是语文课。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终于轻到听不见。她的呼吸匀净而轻软。沈斯晔注视着沉睡的锦书,温柔之色渐渐从眼底扩散到嘴角,慢慢俯身下去,吻了吻她的唇。 这场酝酿已久的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锦书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里,身上盖着薄毯。窗外暗沉沉的看不出时间。雨声比她入睡时小了一些。她有些迷糊到不知身在何处,懒懒伸手去开台灯;看见灯下手腕上的白玉镯时,瞬间吓清醒了。 ——她是来拜见他的母亲的,却在他的卧室里睡了一整个下午?! 顾不得别的,锦书憋着气跳下床,飞快地踩上鞋子,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推门出去。 一门之隔的外间灯光明亮,沈斯晔正坐在书桌后批阅文件。“醒了?”他神定气闲地抬头微笑,随手把钢笔放下。“下雨天是睡觉天,你睡了整整两个钟头。” “你怎么不叫我?”锦书气的简直快要哭了,冲到盥洗室去梳头发,“沈斯晔你——” “这会儿是妈妈的晚课时间啊。”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你去陪着也没用,你会诵经?那玩意我都记不住半句,一听就想犯困。要去佛堂睡觉,那还不如在这里呢。” 锦书色厉内荏地瞪着他,一下子泄了气。沈斯晔之欠扁的本事,仿佛又精进一层了。但有心情欺压嘲笑她,就意味着他已经从不良情绪里走了出来,锦书反而放下了一颗心。 待她硬着头皮跟着沈斯晔下楼时,谢皇后已经坐在客厅里了。一盏灯下她静静翻书,侧影高贵安然。只是锦书却恍惚觉得,她似乎太清淡飘渺了。 谢皇后把手里的书本放下,抬头微微一笑:“我听阿晔说,你昨天才从南边回来,还没休息好。睡醒了么?”她全然未曾提起锦书是睡在儿子卧室这件事,仿佛压根未曾在意。 锦书连忙红着脸点点头。 “醒了就好,我让厨房预备了晚饭。”谢皇后莞尔,“阿晔是个无肉不欢的,我每次都要给他控制脂肪和食糖摄入量。我把他托付给你,将来你要管住他,只怕还得费不少心思。” 沈斯晔难得露出了一丝不那么从容自若的神情。锦书抿嘴微笑起来,偷偷掐了一把他的手心。谢皇后莞尔道:“你别看他像模像样的挺像那么回事,其实还是小孩脾气,吃饭也净挑那些甜点。他吃莴苣和芹菜还容易过敏,也不知道会不会遗传。” “妈妈。”沈斯晔有点尴尬地咳嗽一声,试图顾左右而言他。“……嘉嘉呢?” 出乎他的意料,谢皇后微微叹了口气。“在楼上。下午她给慕容打电话,一会哭一会笑的,也不知这会儿好了没有。晚上我们自己吃,别去叫她了,估计正伤心呢。” 锦书和沈斯晔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的惊讶。沈斯晔皱起了眉头。 “嘉嘉是什么心思,我估计你们也看得明白。”谢皇后揉了揉眉心,透出了一丝疲惫。“慕容是个好孩子,可是跟嘉嘉不合适。嘉嘉不懂事,还以为……”她苦笑一下。 “她以为慕容一直不肯结婚,是在等她长大?” 96弦歌之地 ——沈斯晔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美人春睡的模样。 这是正是午后时分,锦书在沙发里蜷成一团睡得正沉,好在他有她办公室的钥匙。沈斯晔一路蹑足而来,因锦书严令他不得随意在此地出现,他不得不小心。 所幸医学院的楼里一片静悄悄。兼之他为了出门便利,只着牛仔裤和格纹恤衫;以他的脸来装作大学生,乍看之下问题也并不是很大。机会难得,沈斯晔先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这才堂而皇之坐在她桌前,把脚跷在椅子上,偷吃了藏在第二格抽屉里的蜂蜜梅干。 锦书在梦里呢喃了两声,看上去一时半会不会醒。沈斯晔看的蠢蠢欲动,正要再去吃点豆腐,无意间碰到了鼠标,屏保便被取消了。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屏幕,顿时一怔。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可是其中意味却如一枚千斤重的苦橄榄。锦书在邮件里询问教务秘书,秋季学期是否还有去榄城的交流研究。 这下他想不继续偷看下去都不成了。 沈斯晔怔了许久,慢慢扭头去看沙发里的锦书。他知道她这几天都在赶工翻译论文,很是辛苦。女孩子睡得正是沉酣,蔷薇花瓣似的唇角微微翘着,睫毛却连一闪都不闪。看上去,她或许在做一个好梦。 这样宁静可爱的睡颜,本该在深深的香闺里被收藏起来,不该受到一点点风雨的侵袭。锦书固然秉性纯良天然,可那股骨子里的自强是抹不掉的。悖论因此产生。他爱上的是独立聪慧的女人,但是现在他想让她乖乖躲在自己羽翼下了。 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裤兜,沈斯晔握住了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垂下眼睛。 锦书从昼寝中醒来,刚一睁眼就看见了沈斯晔,不得不立刻环顾房间以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坐在桌边的男人无奈道:“别看了,我没把你带走。” 锦书心想那还不是你有前科的原因。她浅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来,伸手梳理长发:“你怎么来了?没事了么?” “怎么会没有。我天天加班。不过能推则推。”她的情人懒洋洋地说着,还屈起食指关节,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敲出节奏。“加班费都没有一分。天气太热了,不耐烦办公。” 锦书正在从饮水机接水洗脸,闻言一哼:“看啊,皇储殿下这种消极怠工的嘴脸——” 他不怒反笑。“寤寐思服,还不是为了你。”一句话就把锦书的讽刺堵回去了。 锦书嗔他一眼,径自走去涂抹防晒霜。她在狭小的房间入口处悬了一面玻璃镜子,方便整理仪容。锦书对镜梳头,留意到沈斯晔在看这边,也不理他。 镜子里的女郎双颊粉润,带着一点午睡未醒的倦态和娇憨;她将乌黑长发梳理整齐,齐齐拨到穿着丝质衬衫的肩后去,愈发衬得一张小脸精精神神,黑白分明的清润眸子似能滴出水来。沈斯晔注视着她,微微一笑。 锦书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心里意滛着闺房画眉之乐;她只是看见恋人眼底的温温笑意,便也觉得开心。意识到时间不早,锦书赶紧抓起本子,把高跟鞋踩上:“我要去听讲座了,你怎么说?下午一起吃饭么?这里的餐厅有几道不错的菜,我猜你会喜欢吃呢。” 他不答,敛了笑意静静看她,片刻方慢慢说:“小锦,我似乎很久没见你这么有活力了。” 锦书正对镜审视,闻言迷惑道:“啊?”她看看自己润泽的脸色,不解:“没有啊。” 沈斯晔凝眸注视她一刻,目光里有些许复杂,而后微微自嘲地摇了摇头。不顾锦书莫名其妙的疑问,他把她搂进怀里。锦书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也就安静下来由他抱着。她将脸颊贴在他心口的地方,胳膊则是十分自觉地搂上了他的腰,搂得沈斯晔心花怒放。 “妈妈非常喜欢你,问我什么时候再带你过去。”不意外地感觉到怀中人肩膀轻微的僵硬,他暗笑。“不是还给你菜谱了?我今天想喝那道汤。你要是不做,下午我们就去霖泉宫蹭饭。学校餐厅不就是排列组合那一套,有什么好吃?” 锦书负隅顽抗了一会儿,终于在不给他做饭、就得去霖泉宫的滛威胁迫下屈服了:“那我回去学一学……你别抱太大期望。” 她虽然对谢皇后很有孺慕之思,但目下状况,她总觉得多多去见谢皇后有些奇怪。她并不知道这种情绪早在一千年前就有人做过诗了,“妾身份未明,何以拜姑嫜?”现在就三天两头去拜访,反而显得她一心想要飞上枝头了。犹豫了一下,她仰面看他,带着点恳求地商量:“阿晔,下午我表弟要来找我……明天再给你做,好么?我也要看看菜谱啊。” “你表弟?你哪个表弟?”沈斯晔大皱眉头,忽而恍然。“是吴隽?” 锦书在他怀里点头,轻声说:“他后天就要回榄城驻地了,说临走之前想来看看我。我让他下午六点直接到前海边那家杭菜餐厅去。”她微微叹了口气,想起那个英朗青年,目光就有些黯然。“外婆家乱七八糟的,他说他已经没有家,就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沈斯晔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露出感同身受表情,心里却大大不以为然。不过这位表弟看来很得锦书心意,他不得不附和她,酸溜溜道:“应该的,你是他姐姐嘛。” 锦书没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轻轻叹气:“他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帮他都帮不上……” 沈斯晔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少校津贴比你的工资可高多了。他年轻又是名校毕业,将来前途一片光明,你别自作主张给他安排上凄惨命运行不行?”他对吴隽本来颇有好印象,这一下大打折扣了。锦书的同情心本来就容易泛滥,他得负责往回拦。 怀着这样的心情,沈斯晔整个下午都在锦书的办公室里,满心不爽。锦书听讲座去了,临走时丢下一句“懒得理你”,然后果然就懒得理他了。他越想越是恼火,又不敢师出无名地向锦书抱怨,只好翻出手机,找人迁怒。 未料这个电话竟无人接听,他耐着性子按了重拨,数到第十下:“苏慕容!” 先灌进听筒的,竟是海潮声。他的朋友听起来很讶异:“斯晔?找我有事?” 波涛声与欢笑声和在一起,听得沈斯晔骤然气不打一处来。他的妹妹怎么就喜欢这么个花花公子?那天在霖泉宫,嘉音最后还是眼圈红红地下来吃晚饭了,偏他还追问不得。只能看着小姑娘强颜欢笑的模样暗暗心疼——而始作俑者居然还在海边玩?!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我问你,嘉嘉的事你知不知道?” “啊?哦。”苏慕容恍然,“她在那边买饮料呢,要我叫她过来?” 沈斯晔缓缓倒吸一口凉气,用了好几秒钟和所有的涵养,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爆出有损皇室形象的粗口。这时候他早已将希望妹妹见识下世事的打算丢到脑后了,满心里都是粗暴的封建家长式念头。 嘉音似乎回来了。他听见少女轻轻惊呼一声,无措地说了句话,苏慕容似乎在安慰她;随即嘉音接过了电话,有点心虚的说:“哥哥,是我……” 胆大包天!是时候摆出长兄如父的派头了。沈斯晔刻意地冷冷问道:“你在哪里?” 嘉音像是被他吓住了,小声说:“在琼州……我跟慕容哥哥出来旅游了,和妈妈说过的。”她不知道兄长此刻早已在心里将苏慕容杀了千百遍,鼓起勇气说:“我学会滑帆船了,这里的海鲜和椰子也很好吃,我过几天就回去了。” 沈斯晔差点把锦书心爱的一个玻璃杯捏碎了。压住心里的咆哮,他温声说:“既然出去了就好好玩,记得游泳之后点眼药水。哪天回来?别玩得连开学都忘了,你何姐姐可还等着见你,奶奶的生辰也快到了。” 嘉音像是松了口气,连忙发誓说一定早去早回注意安全。他安抚下惴惴的妹妹,转而不动声色地问:“慕容是特意带你去的,还是出差顺便?” “我也不知道,”嘉音小心翼翼地说,“他教我学车时答应的……” 沈斯晔几乎要扶头,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妹妹天真单纯,心心念念都是从小到大的大哥哥,苏慕容却是情场老手了,这么做,居心何在?“你记得注意安全。”他咬着后牙龈说,百忙之中还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你还小,可还没到法定婚龄。” 嘉音安静了瞬间,嗤一声笑了:“他是带着女朋友来的啊,他说我是他妹妹,没事了啦~” 沈斯晔怔了怔,忽然开始觉得迷糊了。这种毫不嫉妒的反应,嘉音到底是什么意思?女孩子的百转心思,他实在无力猜透。再三确认,嘉音都表示自己很好很开心,他只好暂且这么相信。 临挂电话前,他仿佛听见了海潮里一声轻轻的叹息。 出乎他的意料,母亲在他打去追问的电话里很平静。“是我答应的。”谢皇后静静说。“你也知道了?我看嘉嘉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就答应了。慕容我还是肯相信的。他既无心,你也不必做什么。” 沈斯晔哑然了一下。“您是想……”他选择了措辞。“以毒攻毒?” 谢皇后没有回答。 怀着莫名复杂的心情,沈斯晔不知不觉把锦书所有藏起来的零食都愤恨的吃了。上次各种厄运还历历在目,他也不敢再四处打听应当如何处理妹妹的感情问题。虽然他大舅子何江天大约也有过类似的情感体验;但这毕竟发生在锦书的二十五岁,而不是刚刚成年、还不通世事的年纪。 他倒没想,七八年前,他若见到了十八岁还迷迷糊糊的何锦书,估计也是擦肩而过、视而不见——事实是那个时候他才离开军营,锦书这种乖巧的女孩子对他没有半点吸引力。 嘉音倒是不迷糊,可她太有自己的主意了。仿佛只是一转身的时间,那个寸步不离粘着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而他早就看不懂妹妹的心思。 比起妹妹,锦书就简单容易的多:至少他一般不用费心猜测锦书在想什么,相反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是知趣的赶紧走开,还是吻、爱抚或是拥抱,还是—— 他正思维跳跃发散的开心,锦书却在这时推门回来了。 沈斯晔不得不立即收拾起各式各样的绮念,装作正在凝神看书。门打开的瞬间,走廊里的人声也灌了进来,听上去是一场讲座散场了。锦书的脸上带着一点被讲座折磨后的疲倦之色,见他仍然在,她的眼睛亮了亮:“你还在?” 沈斯晔莞尔,起身过去接下她的手袋,瞬间定了主意。“我一下午连半句话都没等来,还以为我被抛弃了,哪敢乱走。”他顺手把纤腰搂住,故意在她耳边吹气。 “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才是?嗯?” “别闹……”锦书挣扎起来,在耳朵被咬住的时候微微一颤。“顾老师说——” 吻落了下来。锦书轻轻唔了一声,勉强把他推开:“顾老师可能一会要过来……” 他置之不理,索性把她抱起来放到办公桌上,俯身下去,重新强硬地占有了柔软双唇。房间门虚掩着,走廊里不时有人经过,这种近似偷情的举动是在这里的第一次,够疯狂也够刺激。锦书被迫攀着他的脖颈,双颊滚烫,在吻的间隙挣扎着微微喘息:“别……” 他于是离开了一点,灼烫嘴唇仍然若即若离地触着细腻肌肤,低低应了一声:“嗯?” 别在这里……锦书心想,可是嗓子仿佛被堵住了,一个词都吐不出。沈斯晔松开箍着她的胳膊,转而捧住了她的下颌,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狼狈不安的自己,近乎无所遁形。 落日的余晖从西边建筑的玻璃上又反射回来,将窗前方寸映的明亮。沈斯晔低下头来,与她前额相触,清冽气息在锦书脸上若有若无地拂过,她听见他低低叹息似的吐字:“别怕。我要是克制不住自己,何必等到现在——早就要了你了。” 他觉得抓在自己手臂上的纤细手指隐隐一僵,不由得想叹气。“我愿意把你一直珍藏到新婚夜……虽然我没有什么洞房情结。”沈斯晔忽然觉得想笑,半是期待半是自嘲。“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都不害怕?——行了我知道你懂解剖。别动,我有东西送你。” 那个深红色盒子放在她掌心时,锦书怔住了。而身边男人专注的目光好似使之变得有千斤重,她几乎要托不住它,但她还是强迫着自己,慢慢地打开了盒盖。 许久的安静。 爱情,友情,忠贞。锦书并不热衷于奢侈品,但她恍惚想起了并不遥远的过去,玛丽曾经拿着冰激凌发誓,如果有人送她这戒指,她就嫁给他;那时候她们笑成一团,年轻女孩子的眼里总是有更新奇的未来,她很快把这三种颜色的小东西忘了。 而如今,这个看上去并不闪亮的戒指正静静放在她手上。 只需要点头。古往今来的新娘莫不如此,群体并不需要她们的声音。锦书想点头,但是艰难到无法也无力动弹。这时候不该满心欢喜甜蜜才对么?心情仿佛是甜的,却不是正宗的单糖或者低聚糖的甜。她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其实完全可以用婚前恐惧症来套用。 去霖泉宫的那天晚上,在她的坚持下,他们终究回城了,绮园算是她最后的避风港。尽管看谢皇后的意思,是她大可以留宿在皇宫;但锦书觉得那样做似乎太轻佻。她希望尽可能的让自己在他的亲人面前完美一些。说到底,还是不自信。越是爱、越是负责的为未来思考,她就越是担心…… “这个……”锦书沉默了片刻,故作镇静地问。“是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锦书怕极了他会说“请嫁给我”。那样她不知道该如何婉转地请求推迟。她的心理准备还没有巩固完毕,那些防御工事还零落地散落在心里。仿佛对她的心情有所感应,沈斯晔半低下头,轻轻握住了锦书的左手。 然后他得意洋洋地说:“为了显示你已经名花有主了。我要宣誓我的主权。” 锦书的一口气险些没续上。还真是该死的大男子主义!她是他的领地么?!她正要反唇相讥,转眼看见沈斯晔在睫毛下专注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慢慢咽了回去。 见她没有异议,沈斯晔赶忙将戒指拿起来,套上了锦书左手的中指。锦书没有反抗,乖巧地由他动作。三色的戒指闪烁在她手指上之后,沈斯晔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满心欣慰。 “亲爱的,现在需要你来帮助我了。” 他说。属于他的那一枚戒指在他的另一面口袋里,他期待这一刻已经有许久。锦书沉默地拿起戒指,忽然微微一怔。 她看见自己名字的字母缩写刻在戒指内侧。 眼睛里瞬间涌上一股酸涩,锦书低下头,沉默着依样为恋人戴上戒指。沈斯晔的手指白皙而修长,并不像曾经握枪、现在握着笔、又即将接过国玺的手。锦书安静了许久,终于俯身吻了吻他的手背;她甚至不清楚是什么感情促使她这样做。但她的腰在这时被他挽住了。沈斯晔低下头,深深亲吻她的柔软双唇。 “我们是一对了。”他抱着她低声说,目光里满是柔情,“等到冬天——”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刻意的咳嗽和重重的敲门声。沈斯晔不快地扭头去看,顿时一呆。 堵在门口,双眼圆瞪怒气冲冲的不速之客……是他舅公。 顾院士一手撑着门把手,一手撑着门框,胖墩墩的身子把身后走廊都挡住了。老头痛心疾首捶胸顿足道:“注意影响!不像话,真是不像话!这里是我们医学院,不是你们家!” 他重重挥舞一下手里的纸卷,看着窘到满脸通红的女孩子,重重叹气道:“你也算要为人师表了,至少别带头违反校规!在这里亲热成何体统?” 锦书的脸颊红到像是要滴出血来,连眼都没敢抬。沈斯晔抗议道:“你们有禁止谈情说爱的校规?这都什么年代了?!” 顾院士冷冷说:“校规禁止坐桌子。你不是燕大出身,大概不清楚。” 锦书赶紧想从桌子上滑下来,却被沈斯晔按住了。“别动。”他低声说,随即转过身,神色早已恢复从容平静:“舅公有什么事?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还要继续。” 锦书满脸通红地狠掐了他一把,头都快埋到衣服里了。顾院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又想叹气又无奈,只得哼了一声道:“我来也不是为了你这死小子。”他咳嗽一声,正色道:“锦书,许清如的父母来了燕京,想见一见你。我让他们等在三楼会客室了。” 锦书猛然一震。 沈斯晔怔了一下,立即就想起了这是谁。榄城之变里有不少医护人员伤亡,前些日子,他还代表皇室去英烈祠主持了一周年祭。 到此刻为止,他还没能意识到那场变乱是帝国历史的一个岔路口。那时离这一刻不过一年之久,还没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沉淀思考。许多当时看来微不足道的人与事,在日后看来,都令人感叹历史的偶然性是何等神奇;但这时,连主角之一的何锦书亦名不见经传。 榄城之变在锦书心里留下的伤痕,要比他严重得多。他至少不需要心理疏导,也能接受冷酷的利益交换和血肉横飞;但锦书并非站在他的高度上,她也有自己的观察和选择性记忆。沈斯晔心底微叹一声,正想倾身去安慰她,锦书却轻轻推开了他的手,从桌子上跳下来。 迎上顾院士的目光,她向前走了几步,轻声说:“老师,我这就过去。” 97棠棣之华 此刻正是下课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年轻学生从走廊里说笑着经过,不时有人与顾老头恭敬地打招呼。锦书在此地工作将逾一月,也差不多混了个脸熟。沈斯晔牢牢牵着她的手,走在她身侧;他坚持要一起过去。 会客室到了。 顾院士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们一眼,率先推门而入。他们同时听见了轻声的说话声。锦书的心脏砰砰的跳起来;但已经不容她沉静下来了,老头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复杂地向她招招手,又闪身进了房间。 沈斯晔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安慰地低声说:“我等一下再进去。”他这么做固然有自己的考虑,但怎样对锦书最好,倒未必是能由他决定的了。 或许因他的安慰得到了一些支持,锦书鼓起了些勇气,松开了他的手、迈进门槛。但是顾院士胖胖的身体挡住了视线。等他走开一步时,锦书大吃一惊! 许请如的父亲是一位带着荣誉肩章的老军人,坐在轮椅上,膝盖以下的裤腿空空荡荡。 在许家父母并无苛责的目光里,锦书只觉得心酸难言,一瞬间几乎说不出话。尽管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与许请如的死并无必然关系,但即使是并无责怪之意的目光、一句怀念女儿的话语,都让锦书无地自容。回应着他们的问候,她惭愧到简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苟且偷生的惭愧感再次在她心里蔓延,让她险些再次落泪下来。 沈斯晔在这时从门外毫无预兆地走进来。看见锦书微微红肿的眼睛时,他微微扬了扬眉,不着痕迹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如果放任锦书钻牛角尖,她还不知会把她自己逼到什么地步,这个他是见识过的。 无声地叹息一声,沈斯晔在老军人面前微微弯下腰,握住了那只枯槁的手。 吃惊之余,老夫妇对皇储的意外来访很是感激。他尽可能诚挚地问候了他们,希望能让老夫妇聊以缓解丧女之痛;但是被问及到何时王师才能靖南时,他也只得沉默下去,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更令他诅丧的是无能为力感。 他曾在医院的灵堂里发誓逝者的血不会白流;而时至今日,他仍然看不到足够的希望。 送走了老夫妇,与锦书并肩走在前海边的湖堤上时,沈斯晔才觉得心情放松了些许。 正是初秋时分,温暖与秋凉并存,天空是淡蓝的,湖水是清绿的,湖风仿佛能把愁绪拂走,望着十里湖波,委实能教人心怀一清。“兵器暗吴楚,江汉久凄凉。当年俊杰安在,酌酒酹严光……兰亭胜处,依旧流水绕修篁”,他一边暗暗想着,一边自嘲地笑了笑。 比起日长无声的绮园附近,这里显然更适合散步。路过一家老字号时,锦书闻到香味,忍不住驻足买了袋绿豆饼。锦书挽着他的胳膊,静静走在他身边,偶尔伸手拨开拂面的柳枝。他们像是一对只有下班后才能忙中偷闲在一起的恋人,彼此充满默契,并不需要时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3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0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0部分阅读 交谈。 这种安静与身心放松持续到锦书的手机声响起来为止。好几年没回帝都的吴隽对内环交通拥堵状况理解不深,于是现在还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锦书反而还得婉言安慰他,没事慢慢开不着急。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锦书不由得轻轻抱怨:“总是这么堵,难道不能想想办法么……” 沈斯晔原本在远眺暮云下的湖水夕阳,闻言不由一哂,随手把剩下的饼渣喂了湖面上巡游的野鸭。“走过燕大商学院门口那个立交桥没有?你表弟现在八成就在那里绕,有gps都不顶用。所以我劝你暂时先别买车,这里和波士顿可不一样。” 锦书迷茫地摇了摇头:“……为什么?” “别上那座立交桥,免得我得派人去救你。”沈斯晔言简意赅地说。“风水问题。有人说是因为长安宫把气都压住了,在立交桥那里形成了一股紊乱的气场,所以开车上去就会迷路。不过还有人说,是因为那旁边就是动物园麋鹿馆的原因。” 他的心情好像莫名其妙地开始变佳了。 那家杭菜馆在一个两进的小四合院里,厢房一间间隔成小包间,院子里种着法国梧桐树。是处灯影摇红,锦书第一次来这种格局的馆子,很是好奇地顾盼。沈斯晔当然没这种闲情,端了杯桂花茶站在窗边。听着莫名其妙的苏州评弹,他不由得轻轻皱了皱眉。 按说他对锦书的亲人都该保持必要的尊敬,对何江天是如此,对尚未谋面的未来岳父,简直是敬畏惶恐了。但是吴隽却不一样。吴隽比他小,从锦书那里得到的关注也让沈斯晔觉得轻微的不爽。但这么表达会惹毛锦书,于是他也只好腹诽。 毕竟,锦书肯带她的亲戚与他见面已经不容易,他可不想把大好局面毁掉。 正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推门进来的青年瘦瘦高高,身上罩着件合体的普通衬衫,只有裤子口袋上才印有一个小小的陆军徽标。看见锦书,他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又微微有一丝赧然:“姐姐久等了吧?我在立交桥上堵车堵了一个小时,这里又找不到停车位。” “没有很久,”因为吴隽太高,锦书只好仰头看着他,满心都是再见亲人的欢喜。“我下班从学校走过来,沿着湖边看看风景也很好啊。你好像比上次见面胖了一点?” 沈斯晔在这时从窗边悠闲地走回来,吴隽看他一眼,像是有些惊疑,又强自按捺住了。“……也许吧。”他摸摸脸,笑容有点孩子气的不好意思。“这些天我一直胡吃海喝的,昨天还跟人去吃了一次涮锅。” 站在锦书身后,沈斯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吴隽,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出于礼貌,年轻的军官移开目光,乌黑清澈的瞳仁里隐隐有点迷惑。沈斯晔神定气闲的站着,看见锦书一缕头发乱了,便伸手过去,指尖在她耳边轻轻一抚。锦书有些脸红,可现在还不是合适的介绍时间,只好飞快地嗔他一眼:“你住在哪里?远不远?” “我——我住朋友宿舍,在城南。”吴隽只好把惊讶藏起来,目中还留有困惑。“下午我还跟他们打球打到四点,早知道这么堵车就早点过来了。好几年不回来,还以为哪里都跟榄城一样不堵车呢……” “榄城也会堵车。”沈斯晔以世外高人一般的姿态说。“我就遇到过,不过是差不多八年前了。”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吴隽礼貌地看向沈斯晔,谨慎地问:“请问这位是?……” 随手把眼镜架到鼻梁上,沈斯晔微微一笑,主动对他伸出手:“少校阁下,幸会。” 吴隽倏然睁大了眼睛。 他有些惊怔地看了眼锦书,沈斯晔挂着温文从容的外交式微笑,手伸出来没有收回,仍然悬停在半空中。锦书红着脸轻轻咳嗽一声,有点哭笑不得的尴尬:“他……姓沈……” 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年轻军官几乎立即以军姿标准站直,干净利落地抬手敬礼:“忻都总督府侍从武官陆军少校吴隽。”敬礼完毕才与沈斯晔握手,而后又不卑不亢地欠身一礼。“殿下。” 回礼之后,沈斯晔笑的温文尔雅:“不用多礼了,你叫我姐夫也可以。” 锦书乍听到这句话就恨不得掐死沈斯晔了。吴隽果然被一击即中,欲言又止地震撼了许久,呆呆的看看锦书又看看沈斯晔,终于小心翼翼的说:“姐姐……要结婚了?呃,恭喜……” 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对亲近的姐姐和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说些什么了。 锦书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她刚想试图解释,就被沈斯晔夺了话头:“多谢吉言。”他挽住锦书的腰,先声夺人地摆出男主人的派头,亲切微笑道:“坐。你难得回来一次,我们特地在这里设宴给你洗尘兼送行了。中秋要到了,螃蟹应该不错。爱吃什么?坐吧,不用客气。” 理解力明显还没回来的年轻军官乖乖在他指示下坐下了。 “哪天回去?”给锦书拉出来椅子之后,沈斯晔露出兄长式的友善表情,亲自给吴隽倒了杯茶。“买好机票没有?还没买的话,我可以托朋友带你一程。” 吴隽稍微清醒了些,连忙道谢,而后又小心地说:“后天清早的飞机。机票我在来休假之前就订好了,谢谢殿下挂念了。”他礼貌地端起杯子,忽然赞美道:“好茶。” 沈斯晔莞尔。“一旗一枪的明前狮峰龙井,可惜现在是秋天。你家学渊源,该懂这些?” 吴隽的表情轻松了一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只会觉得好喝。而且忻都产的是红茶和咖啡,在那里反而是红茶喝的更多。其实也不是品茶,图解渴罢了。” 沈斯晔也端起杯子,眉宇间有一丝感慨。“那里的茶叶确实是好。”他忽然不无自嘲地想,帝国之所以不肯同意忻都独立,是否也有舍不得放弃茶叶专卖垄断利润的原因?茶本来是造物之恩赐,于此却成了自由的禁锢了。轻轻摇了摇头,沈斯晔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谈话上。 出乎锦书的意料,这顿饭比她想象的顺利得多。沈斯晔只要有心,是维护气氛的高手;吴隽虽然还有点震惊之后的呆,但他不傻。她偷偷松了口气,这才觉得醋鱼鲜甜、蒓羹清醇。沈斯晔点了一壶米酒,锦书贪它香甜,多喝了几杯,脸颊上便微微泛起潮红来。 夜幕已经降临了。房间里洋溢着宁馨的微醉气氛,两个男人边喝酒边闲聊着忻都的见闻,逐渐聊到了军事上,她便微笑着静静坐在一边,也不多说话,偶尔为他们添点茶,沈斯晔会在她倒茶时目光温润地回头看她。她喜欢这种感觉。 因此在手机铃声响起来时,锦书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匆匆起身出去。 门关上的瞬间,沈斯晔便不着痕迹地顿住了话头,连筷子也放下了。 吴隽像是也意识到了他态度的变化,谨慎地结束了上一个轻松的话题。“殿下?” 沈斯晔倚在椅背里打量他,闻言只淡淡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吴隽已经肃然端坐,肩膀水平脊背笔直,丝毫没有大家公子富贵闲散,却隐隐已有疾风劲草的风骨了。仿佛觉得长坐不妥,他站了起来。“殿下有何指示?” “你这次回来,有没有回家探望?” 刚才还自称姐夫的男人隔着镜片注视他,神色淡漠清冷。吴隽心里一咯噔,犹豫了一瞬,还是诚实回答:“回去看望了家祖母,还见了几位同袍。我也是在家里才见到表姐的。” 皇储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你和锦书似乎很投缘?” “是。”吴隽谨慎地回答:“也许是境遇略有相似……但是姐姐心地纯善,对我很照顾。” 沈斯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所以我才来见你。” 他端着杯子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后,目光如剑辉般直落在吴隽脸上。“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吴家对锦书做了什么;锦书可能不在意那些事情,但我不可能不记得。” 年轻的军官沉默不语,微微低了低头。 “今早上我还看报纸,”沈斯晔于是走到窗边,仰望着初升的秋月。“据说凤鸣集团正面临财务和信誉危机,接近后继无人,令伯父似乎也被带走询问过有关的内幕交易。这些我想你应该知道。当然你早早的离家参军,对家庭的感情可能也淡化到没有了罢。” 身后似乎安静了许久。沈斯晔也不着急,慢悠悠转着杯子看酒里明月。 “家父十七年前离世,母亲也改嫁了,我的确不常在那个家里,对家里的境遇也都是间接得知。”良久之后,吴隽有些暗哑地回答。“但祖母一向对晚辈慈爱,我每次回家都会去看望她。至于伯父的某些做法……我并不十分赞同,但是子不言父过。” 孺子可教。沈斯晔想,面上仍然毫无表情,心里却稍稍点了点头。“假如你伯父也被定罪,吴家满门的希望都要落在你身上了。想过如何复兴家门没有?” 他此时已经对这年轻人有了几分赞许,但还是想继续试探下去,于是微微笑了笑。“等到锦书入主东宫,也许你伯父就不会忽视你了。当然据我所知,你对继承家业的兴趣似乎也不是很大?去年和以前你在榄城的所为,我也是很敬佩的。” 吴隽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说:“那是下官职责所在。至于重振家业……以我一己之力早就难以挽澜,我志不在此,也无意回去分羹,做好自己分内就足矣。” 自从三年前第一次踏上榄城炎热的土地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个阴郁的庭园了,何况今朝?年轻的陆军军官有些苦笑地想着。——即使是为那个疏离他的家族计,也容不得他张扬了。 安静了刹那之后,吴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 出乎他的意料,皇储如此问他。“你今年,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二十四。”吴隽怔了怔,对这个话题的转换有点不得要领。“……我只比表姐小一岁。” “……呵。”皇储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在你这么大时,也和你想法一样。” 他从吴隽身边从容地走开,年轻的军官心头不由得一跳。抬起头来,吴隽看见皇储已经回到了座位上,正打量着他,目光温润深沉。但沈斯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坐吧。锦书该回来了。” 此后的半顿饭,吴隽都吃的食不知味。自锦书一进门,沈斯晔的态度就从秋风扫落叶变成了春风过杨柳,让吴隽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而他表姐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些,她和皇储之间自然的互动与亲密,直看得还没有过女友的大男孩一愣一愣。 这顿饭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沈斯晔刷卡结了帐,看出吴隽的难为情,不由莞尔。 “我们是主人,自然是我们来招待你。下次我去榄城,你请我到你们食堂吃饭好了。”他半调侃半认真地说,“梁总督是个饕餮之徒,你们的伙食真是不差了。放在本土,也未必有哪个军区比得上。” 吴隽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到底该用什么态度回应,是储君还是姐夫?犹豫了一下,他看了看在沈斯晔臂弯里静静微笑的锦书,决定试试。“那一言为定。”他尽可能轻快地回答。“那里的咖喱鸡排饭做的出神入化,希望我能有幸当东道主。” 他成功了。 送走了吴隽,锦书便和沈斯晔一起,慢慢往绮园走。明月倒影在湖水里,已是初秋光景。人行道上,有轮滑的小孩子从他们身边飞快掠过,锦书看着那些活泼的小小身影,不由得晃了一下神。她发现自己对组成家庭已经没有排斥心理了。 能够像这样,在一起慢慢的走下去,或者有个彼此共同的孩子,似乎也不错……她模糊地想着,有点下意识地抬头去看他。沈斯晔似乎有所感知,侧过脸来看她,月光倒映在眸子里:“小锦?” 锦书轻轻摇摇头,笑了笑:“没事。” 他唔了一声。安静了一会之后,又问:“那会儿是谁在电话里找你?” “是顾老师。”锦书拨开一枝柳条,因此没看见沈斯晔皱了皱眉。“他说,格物奖的候选名单已经出来了,问我去不去参加大后天的颁奖观礼仪式,可是我没得到邀请啊。” 沈斯晔这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皇帝最近早就不太管事了,所有事务几乎都落在他手上处理,因此竟忘得一干二净。难道已经开始记忆力衰退了? 他懊丧地想着,伸手把锦书的肩膀搂紧。“舅公是资深评委,带一两个人进去自然不成问题。他是朝你表功罢了。邀请函什么的……你要是想要这个,我就让罗杰送一张给你,要多少有多少。” 锦书似乎有点不高兴,抬头恨恨的瞪他。沈斯晔耸耸肩,不以为意。他可不像锦书,能从心底里把这个颁奖当做学术界至高无上的荣誉来崇拜。不过锦书既然这么想,他从中配合倒也不难。 想到这里,沈斯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地问:“要不要贵宾座?我给你安排最中间的位子,下来之后我就坐在你旁边,还有很好的水果盘可以吃。” 他自然被毫不留情地坚决拒绝了。 98明月夜 “除了世袭的地位和权力,还有什么,值得你享有这一切?” 将一枚印玺握在手里轻轻摩挲着,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年轻皇帝,黑漆漆的眸子含着三分嘲讽、三分狠厉、四分冰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呵,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珍惜,什么又叫做求而不能得。” 随手把玉玺抛给身后的随从,他微微扬起嘴角。“为了维护走向没落的特权,陛下——”恶意地使用了这个在今夜就会被废黜的称呼,“还真是恪尽职守,若非我这十年谋划,恐怕此刻你还在皇宫里安享逸乐!好生拿着。”他回头淡淡说。“这玉玺以后还得在博物馆展览,别摔坏了。” “……朗臻。” 自开始便沉默无言的皇帝终于开口了,暗哑而微带一丝苦笑。“事已至此,我只想知道……你求而不能得的是什么?你想要什么?” 他面前休闲便装的年轻人淡淡笑了,唇畔竟带出一丝冰凉的温柔。 “我要你的未婚妻。” 沈斯煜的瞳孔在瞬间骤然缩小,惊愕攫取了他的面容。手握成拳又松开,他闭上了眼睛,瞬间疲惫下去。谢朗臻站在他书桌对面五步远的位置,神色闲散地负手而立。终于沈斯煜苦笑起来。不顾瞬间对准他的十几支枪口,他站起身。 “苏……小娴仍然是完璧。她也不爱我,你可以放心。” 谢朗臻挑了挑嘴角,不为所动。 “我一身不足惜。”沈斯煜抬起含着苦涩的眼,惨笑着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但是……你会怎么对待我的弟妹们?” “嘉音是我的表妹,她会跟着姨母回我谢家。永安公主早已经嫁人生子,只要她不主动挑起是非,我不会与一介弱女计较。至于端王……” 停顿了一下,他看向竟似露出了一丝紧张的皇帝,淡淡一挑唇角。 “政治驱逐。他这一生都不能再回国。” 皇帝仿佛微微松了一口气。谢朗臻看了一眼腕表。掩唇轻轻咳嗽一声,他竟似饶有兴致地看向皇帝:“事到如今,不知陛下有何打算?”语气的平和,似乎此刻仍然身在十年前的大学校园。 “——朕与国家共存亡。” 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斩钉截铁的回答。虽然自身安危未知,皇帝眉宇间仍然一片坚定。谢朗臻挑了挑眉。 “我倒不得不说,你是个不错的统治者。”他微笑起来,清淡而残忍。“只可惜,你挡在了我的路上。与国家共存亡……呵。” “到了此刻,你以为这还能由你决定么——学长?” 记得作者的话啊……我会回来更新的 格物奖是太祖立国时就设立的科学最高奖项,从设立时起,竞争就极其激烈。而帝国的学派以扬子江为界,燕京大学带与金陵大学明争暗斗了几百年,连在端阳节龙舟赛上都要拼个死活,自然在格物奖花落谁家上也互相不肯示弱。一时间医学院里山雨欲来,顾院士手下颇有几位有望得奖的高徒,因此对得奖与否比锦书关心得多。 颁奖日那天,锦书淡定的去给本科生上课回来,又晃到学院图书馆去,想关心一下自己的毕业论文是否已经入库。馆员从数据库里查了查,回答她:“已经在库里了,不过暂时还没人下载。”言下之意,新人不要过高期待,背景再牛也不例外。 锦书只好忧郁地飘走了。 因为是集体行动,到了下午,锦书便与顾院士一行共同搭乘校车去长安宫。 长安宫的正门仍然没有开启,车从侧门开进去,在一座殿堂前停下。九月的燕京云朗风清,宗宫巨大的穹顶矗立在初秋的傍晚里,庄严安静。这是锦书第一次踏足此地。同行的人忙着拍照留念,锦书无意于此,她站在台阶上,望着远远的钟楼燕语,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初秋的清风拂过她的面颊和头发,让她恢复了理智清醒。低下头,锦书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有如此重大的活动,工作人员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并不见忙乱之色。经历了她经历过的最严格的安检之后,他们被引导到一座明亮宽敞的大殿,依序就坐。短暂的等待后,颁奖仪式在六点钟正式开始。 锦书一无资历二无背景,自然座位没有很靠前,当即淹没于茫茫人海,身边也没有水果盘。某教授的冗长致辞里,锦书有点疲倦,正把自己放空了走神,女性居多的身边忽然一阵兴奋的马蚤动!她一抬头,果不其然,神采奕奕的沈斯晔正在掌声里从容走出来。 格物奖的奖金是皇室资助,惯例由皇帝亲自到场。但近一年来,伴随着皇帝身体欠佳的流言,几乎所有场合都由沈斯晔代为参加。最初的流言蜚语过去后,也就习以为常。 无数盏聚光灯下,皇储从容地简短致辞,清亮真挚的目光似乎将每个人都凝神看过一遍,让所有人都错觉他只对着自己在说话,大殿里竟是静到极致。纵使他的演说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套话,也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锦书远远地看着那站在万人中央、无限荣光里的人,耳畔是被麦克风清晰放大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一瞬间竟有一丝恍惚。 她情感的私藏与他归公众所有的那一部分,原本就不只是她所熟知的那样相似。 低下头看着戒指,有一种似悲似喜的感情在胸臆中涌动着,锦书低低的叹了口气。 宣读完最后的医学与生理学奖得主名单,沈斯晔抬起手来轻 触嘴唇,虔诚而庄重。这是最简单的一个祈祷动作,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但对锦书而言,已经足够传达信息了。 他的目光隔着千山万水地往角落看过来,锦书遥遥看着他,心里柔软酸甜,眼睛似乎有些酸涩,嘴角却忍不住的微微上翘。一个念头在这时忽然浮现——假如未来她能从他手里亲自接过奖杯呢?她始终希望与他分享自己的荣光,而不仅仅是贤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这个念头的诱惑力让她失神许久。 颁奖典礼后的晚宴是自助酒会形式。在被缤纷鲜花装饰的厅堂里、水晶吊灯的璀璨光华里,一众嘉宾端着酒杯言笑晏晏,各个都是风度翩翩,全无昔日在各家实验室里的蓬头垢面。 锦书还在盘算那个念头的可行性,也知道比较渺茫,一时又觉得莫名沮丧,忍不住就想化郁闷为食欲。可在发现所有她爱吃的点心在自助餐点区都找得到之后,有了这些日的经历,锦书心里也猜得出缘由何在,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心里的些许怨念也就慢慢散了。 不过沈斯晔所到之处人共瞩目,此刻正被围着说话,丝毫脱不出身,而她并无意在此刻就把自己暴露。隔着人群,锦书含着一缕笑意远远望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走向一边。 不安感落下之后,她天性里的好奇心与随遇而安就浮起来了。找了个餐盘,锦书装了几块素日爱吃的点心,从人群里曲折穿过,想去看看壁画。 因为几乎不认识什么来宾,锦书也没有刻意的与人寒暄。她咬着水晶虾饺,盯着云雾缭绕的江山如画仔仔细细的看,看的心潮澎湃惊叹不已,直到身后忽然有无机质的声音响起来:“——何锦书?” 锦书正看画看得入神,有点惊吓地回过头,正对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褐色眼睛。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他,嘴边还叼着一个没来得及吞下的虾饺。辛格显然也没想到重逢会是此情此景,与她面面相觑了几秒后,他移开目光,冷冷说:“怎么一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出息。” 锦书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把虾饺吞了。“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么?” 辛格一哂,讥讽道:“总比一天到晚都想着吃的人要好。除了你之外,我没见过第二个这么馋的女人了。” 他以为会把她惹恼;可是没有。女孩子轻轻扬了扬眉,笑容清浅干净,慢悠悠说:“除了我,你还认识别的女人?” 辛格竟被堵得哑口无言。锦书暗笑,不动声色地叉起一块抹茶味道迷你月饼。 不知为何,他们一见面就会重复这种互相贬低的模式,但锦书早就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了。她心情不错地抬头看他,忍不住扬起唇角,眼睛微弯地揶揄道:“喂,谁给你搭配的衣服?比以 前有品味多了啊。”至少打了颜色与外衣相配的领带,头发也不再是根根直竖。她似乎还闻到了女性香水的余韵。 “干洗店。”手插在裤袋里,辛格冷冷地投来一瞥:“别胡思乱想。” 锦书怔了怔,忽然想起他说过的政治联姻,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话了。有了感同身受的经历,她不由得恻然。那个曾经一同度过的枪林弹雨的夏天,让她在心理上形成了微妙的同盟感。压抑的沉默笼罩在大殿的角落里,把衣香鬓影隔绝在外。这时辛格低下头看着她,淡淡地问:“你和你男友怎么样了?” 他面前的女孩子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腮边却溢起了浅浅的甜蜜微笑。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辛格沉默地半低着头注视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却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掌心。锦书犹豫了一刹,终究低头一笑:“还好啦。”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理性和从容,眼眸却是亮晶晶的。“不过也就是在一起……你呢?” “我家在和她家商议结婚。”停顿了几秒,他淡淡地说。“但是一切都还没定。” 说到自己的婚事,却没有丝毫的期待,该是什么感觉?锦书心里微微的替他难过,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讷讷说道:“你见过她了么?” 辛格冷冷看了她一眼,像是懒得回答。锦书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识趣地问了个糟糕的问题。或许是看出她的歉意和不安,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似乎微微柔和了一些。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淡淡道。“我还没自暴自弃到那份上。” 锦书轻轻舒了口气。她并非无法想象政治联姻,但亲耳听到他这话,还是让她稍稍宽心。想起辛格的家族背景,她一时好奇起来:“你女朋友家是——” “她不是我女朋友,是未婚妻。” 辛格神色冷淡地看向远处,嘴角微微有一丝冷笑。“她祖父是个前藩王,坐拥家财万贯。” 锦书轻轻啊了一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怪异的陌生。 她记得在榄城时,辛格似乎是最为厌恶地方藩王势力的,每每说起总是伴随不屑语气。恐怕这个问题,是她、沈斯晔和面前愤世嫉俗的沉默男人唯一的理念共同点。锦书默然许久,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郁郁,只得轻声说:“那你……现在是在燕京工作?” 以后呢?你太太会跟过来?锦书想问他,又不敢如此贸然。似乎猜出了她的所思所想,辛格颇为尖锐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间,他敛起了所有锋芒,坚硬的自我武装下透出深深的疲惫。 “我现在在榄城卫生司供职。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有相关学历,我就被派来负责撑门面了。”他有些自嘲地扬了扬嘴角,眼底的冷意几乎让锦书心惊。“这里面的肮脏,你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忻都的医卫体系是官僚化的完善,尽管质量堪忧,至少也能做些实事。被派驻燕京,在外人看来是极好的美差,与他而言却不异于放逐。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自己能在实验室里过完一生。 锦书默然。在听见这句话后,她觉得自己可以大致想象了。“我十月或许会去交流,在榄城一个月,还去我们去过那个实验室。”犹豫一下,锦书下意识地说。她觉得自己有义务这么做。“你们的工作,会不会涉及学术交流部分?如果有……我想也许——” 辛格闻言点点头,淡淡说道:“这个项目是我经手在做。” 他抬眼一瞥因此语而微怔的女孩子,唇角的弧度微微柔和了一些。“我是官方带队。” 恐怕这次的工作,是他这半年从政生涯里,唯一的一道劈破阴云的明光。 “按照原来的安排,你们除了榄城,还要去南部的沿海两个省。”他甚至没意识到,注视着神情专注听他说话的锦书,本来阴云不散的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期待。 “不过那里现在还没结束雨季,考虑到你们的人身安全问题,行程可能会被临时取消。” 锦书怔了怔。“可我们不应该害怕流行病传染的吧,再说注意安全就好了……” 辛格冷冷说:“我说的是山洪。洪水来了老百姓跑都来不及,还得专门派人去救你们。那地方一出事就是天灾人祸。要不是给你们种茶,那些人何苦挤在那小山沟里。”这句口不择言的话一出口,看见她有点受伤的模样,他就有些后悔了。 锦书眼睛里的光华微微一黯。抿了抿嘴唇,她拼命压制住了自己,没有在他面前失态。“现在你不做技术了,考虑的自然比我们要多。”她克制着心里的血气上涌,淡淡说:“有你在这里忧国忧民的时间,还不如消毒几个水源、多灭几只老鼠——” 辛格哼了一声,讥讽之情溢于言表。“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 锦书心头的小火苗蹭地冒了起来。总是被这样拒人千里之外的刺痛,她又是何苦!想到这里,锦书生生敛起了所有的神色,连看也不看那人,竟是转身就走。 辛格一滞,几乎要抬手去拉住她时,锦书忽然顿住步子,猛地转过身来。 周围大殿里的花团锦簇似乎都淡化成了背景音,他在那双魂牵梦萦的眸子里,清清楚楚看见了手足无措的自己。女孩子气鼓鼓地瞪着他,丝毫不肯退让地与他目光对峙。他心里有无数情感在交战,却沉默着一句话都说不出。终于锦书低低叹了口气,转身拂袖而去。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径自走向衣香鬓影的灯光。 辛格死死攥紧了掌心,没有追过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他这才颓然倚向墙壁,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的左手慢慢的抽了出来。 手心里,是被紧紧攥到潮湿的一枚戒指。克拉钻石惨白的光在灯下一闪。 良久之后,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高大的男人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走向大殿门口。 他没有受到工作人员的什么阻拦。秋夜风凉,辛格站在连绵汉白玉台阶的顶层,冷冷看向不远处太极宫顶迎风飘摇的帝国国旗,满心里都是对那缕绮念的冰冷嘲讽。他知道锦书不会答应、也未曾如此奢望。如今的自己在令人厌恶的路上越走越远,只怕是每见她一面,仅剩的那点同门之谊就要销蚀一分。对这份情谊,他远比锦书要珍重。可他比另一个男人迟了一步。 在警惕的安保人员走来询问之前,辛格再不多看宗宫一眼,挺直了脊背决然离去。 手心不知何时颓然松开。戒指掉在地上,又滚落几级台阶,终究与他的步伐渐行渐远。天际一轮明月挂在宗宫屋顶,钻石映出了清凌凌的白月光。 ——这一夜,是中秋。 后世有不入流的历史小说家就此慨然在其作品的后记写道:“……(总督)遇到何皇后,是何其之幸运,又是何其不幸。终他一生,他恐怕都没能从阴影里走出。他和他的女神都是理想主义者。他理想主义到了极致,就是自我封闭。 “但假如何皇后选择了总督阁下,只怕历史就会改写了,尽管她那时不过籍籍无名。可惜的是,对这位沉默总督的内心,我们所知甚少。而何皇后生前的笔记资料,至今还被皇室以隐私权为由而对公众封锁。” “关于此,已经有无数的历史传记对他们进行了描述,我们不需要再多加猜测,只需要以一首词来作为本书的结语: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夜来处处试新妆,却是人间天上。 “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梦从海底跨枯桑,阅尽银河风浪。” ——大殿里仍旧是灯火通明、言笑晏晏,并不因一人的悲喜而有分毫撼动。 锦书自谈话中拔脚就走,边走边意难平的愤然。她努力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脸颊上却还有些因激烈情绪而泛起的薄红。这份情绪有些莫名其妙,她低低叹了口气,不由对自己有些懊恼,却在深思下去之前就被潜意识阻止了。心有所属之后,她一直下意识地回避某些记忆。非要看清楚对谁都不好。锦书这样自欺欺人地相信着,试图去忽略心里那种荒谬的、被背叛般的失望。 一边沮丧着,她四顾去找沈斯晔,看了一圈却不见人影。正要给自己倒一杯冰镇水以冷静自己,身后却有人礼貌地招呼道:“是何小姐对吗?” 回过头,却是一位佩戴着胸卡的工作人员。她尚未完全从情绪的余波里走出来,点了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请您随我来。” 胸卡男微微欠身,目光并未在锦书脸上多做停留。锦书有些奇怪,转念想起这是在皇宫,便忍住了没有多问。从侧门离开大殿,她随他走进了一道密闭走廊。走廊尽头的门一关,大殿的喧嚣当即被隔绝了。长廊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回响着,安静的诡异。 ……难道自己又被特情局怀疑上了?锦书还没来得及骇笑自己这个想法,胸卡男已经驻足停住。锦书无言地看看他,见他丝毫没有进门通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小声问:“这是……” 胸卡男保持着微笑的沉默,身体姿态却透出无言的不容拒绝来。意识到自己不可能从他嘴里得到有效信息,锦书只好认命地推开了门。 门里面是一个小而精致的客厅,清香袅袅,空无一人。入口处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闭。锦书微微咬住下唇,心跳有些急,已经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就在这时,她对面一扇与壁画浑然一体的门悄无声息地自内侧被推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灰衣女士自套间缓步而出,对着锦书微微一笑,无声地示意她进门。 搞神秘主义有意思么?锦书轻微地腹诽着,人在屋檐下亦无他法,只得乖乖走了过去。她方站定,未曾四顾,已看见上首贵妃榻里、宫灯光下,正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夫人。与那双沉静温蔼的目光相触,锦书愣了一下,心里有一刹那的完全空白。 定了定神,锦书匆匆敛起了散漫神色,垂下目光屈膝行礼。幸而礼仪课的皮毛还记得。 皇太后倚在塌中,微微笑着注视着女孩子,并没有阻止她行礼的意思。待她中规中矩地礼毕,太后才轻轻舒了口气,微笑道:“好孩子,果然是人如其名,来,到这里坐罢。” 稳了稳心神,锦书谨慎地尽力维持着最端正的坐姿。她希望给他的所有亲人都留下良好印象。锦书素日从沈斯晔那里得知了不少太后的脾气秉性,知道老太太喜欢的是苏娴那种大家闺秀,不免有一丝紧张。只这一小会儿,锦书的手心已经有点出汗了。 “阿晔被我支开了。他要是在,非得拦着不让见不可。” 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思所想,太后微微一笑。“要是依他,只怕得到大婚那天才见得上了。我听说你来参加格物奖颁奖,这才想了个围魏救赵的法子,看看我这孙子媳妇的模样——能见见你,我老婆子也就能放心等着抱重孙了不是。” 出乎她意料,太后意外的和蔼,说话声音不疾不徐,总是眯着眼微笑。锦书无暇细想话中深意,只觉得颊上发烫。不待她赔罪,太后已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阿晔那孩子脾气不好,亏了你才能镇得住他,可要把他管好了。” “……”锦书小心地说:“可能是脾气相投,他——” 恰在此时,房门被急急推开。沈斯晔面带焦灼地一脚踏进门来。一眼看见祖母身边脸颊红如晕染的锦书,他才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欠身行礼。太后指着他,直笑叹道:“你看把你急的!是从会场里跑过来?真这么难舍难分,就早点结婚,给我生个重孙子。” “……奶奶。”沈斯晔看一眼满脸通红低下头去的锦书,忍着笑意咳嗽一声。“小锦脸皮薄,您少吓她。” 太后好笑地摇头。“胡闹。吓坏了人家,我上哪赔给你一个好媳妇去?你去端两杯茶过来,这屋子里有点燥热,我看你最近又有点上火了。” 锦书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沈斯晔安慰地以目光回应。太后在一边注目他们,不动声色地含笑不语。待沈斯晔端着两杯茶走回来,太后才看向他:“带她见过你娘了没有?”得到肯定回答,她对锦书庄容说道:“皇后这辈子不容易,你要好好孝敬她。” 锦书连忙应了。太后接过杯子却不急着,先细细看了眼锦书,方缓缓说:“我也不懂医理,瞧着你却有点血气不足的模样。平常在家吃什么补药没有?” 锦书的身体不算多结实,可也不容易生病。日常生活还要进补的模式,离她似乎有些过于遥远了。她还在踌躇,沈斯晔已走过来,在她身边从容坐下。 有点无赖地看向祖母,他懒懒笑道:“小锦以前在国外,哪有那个条件。等以后把您珍藏的人参都拿出来,不就是了么。把她养好,到时候我儿子闺女少不得还得您来教养,那时您就该头疼了,您说是不是?” 锦书窘的满脸通红,心里暗恨他口无遮拦,面上故作平静,却在茶几下狠狠踩了沈斯晔一脚。沈斯晔细微地抽了口气,笑的愈发懒散缱绻,手也挪到了锦书腰间。 太后笑的慈眉善目,仿佛对一切全无耳闻,只温言招呼锦书尝尝点心。“这个是阿晔小时候最爱吃的,你也尝尝,以后做给他。”看着锦书乖巧地点头,太后微微一笑。“你跟着阿晔的时间也不短了,该到见亲家的时候了。我曾听说,你才去过外祖母家?” 锦书正咬着口莲蓉糕,顿时一僵,心脏几乎停了一拍。她咬咬牙,正想招供实情,沈斯晔忽然无声地捏她一下,面色从容地悄悄示意她不要说话。 “何伯父在国外工作,我一直想去拜见,总是抽不出时间。”他淡淡说。“吴家的事,我来处理就行。奶奶,她是我想娶的人,我有分寸。” 青年安静地坐着,清澈的眼瞳漆黑深沉。他揽着娇羞而拘束的女孩子,把恋人完全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太后注视着他,一瞬间竟有一丝恍惚。 将近七十年前,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1部分阅读 十年前,也有人牵着她的手,对着长辈说过这样的狠话。而后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她也儿孙满堂,那个人却早就不在了。 “也罢。”她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你有分寸就行。回头你把何小姐送回去,到我长秋楼来一趟,我有话嘱咐你。天色晚了,你们回去罢。” 锦书还想说话,已经被沈斯晔拖着行了礼,毫不迟缓地拉走了。 注目着一对俪影相偕离去,太后这才若有所思地端起了一口未喝的茶杯。 “你看这孩子如何?” 罗女史正过来给她按摩双肩,闻言一笑:“才见了一面,不好说。” 太后闭着眼,淡淡说:“你说就是。” “是。”罗女史陪伴太后已有十余年,深知其秉性,只婉言说道:“看相貌,是不如您相看过的那几位小姐,可也不差。能跟殿下琴瑟相合,可见脾气也好。方才进门的时候我看着,何小姐那个屈膝礼虽然有点快了,可她在外国长大,能懂礼节,可见家教也是不错的。” 太后微微点头。 “再何况……我听说这位和殿下已经交往一两年了,现在就住在谢家宅子里。”罗女史娓娓说,手上轻柔地为太后按摩着肩膀。“寻常姑娘家只怕早就自荐枕席了。可我仔细看了看,咱们太子妃居然还是眉心未散。听说国外,女孩子才十四五岁就交男友……” 她这句话说的虽隐晦,太后自然能听得明白。老一辈人对贞洁自然是极看重的,她沉思良久,眉头舒缓复又皱起,叹气道:“这么说起来,不该叫嘉嘉出国去念书。” “小公主是您教养大的,自然不一样。” 锦书自然不会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房间里还有一番对自己是否完璧之身的议论。这一天的经历太过起伏,她还在心有余悸里,倚在沈斯晔的臂弯里乖乖走了许久,忽然觉得不对。再定睛一看,身边早就不是来时的路了。 “你……” 沈斯晔搂着她的腰,扬着头目不斜视地说:“跟我走。” 若是以往他这种态度,锦书早就该觉得不爽,可今日却硬气不起来了。她现在只想和他在一起,哪怕需要为此放弃一些独立。他带着她从一处偏僻安静的角门走出大殿,秋夜风凉,锦书看见等候在外的罗杰,怔了怔,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去哪……” 他这才转过脸来,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眸子里映着跳跃活泼的月光。 “东宫离这里不远。”含着淡淡的不明笑意,沈斯晔俯身向她靠近了些。他似乎喝酒了,淡淡的酒香随着呼吸拂在锦书的脸上,“作为未来的女主人,你不想去看看咱们要住的地方?” 夜色的掩盖下,锦书只觉得自己的脸烧得滚烫。身体挨的极近,她又尴尬又羞涩又怕他再借酒装疯,只得作权宜之计,柔声答应了他。 原来东宫是一座不大的三层楼。这里比气魄开阔的宗宫要低调许多。楼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夜幕下看不太清楚景色,只闻得到飘来阵阵桂花香。锦书站在台阶下,心脏不知为何砰砰地跳起来。她抬头看着二楼透出灯光的窗户,有点期待、亦有些茫然。沈斯晔在这时侧头过来,也看向她目光所至的方向。 “那里是我的书房。卧室在三楼。” 锦书正要踏上台阶,闻言险些绊倒。然而不容她反悔,她已经被沈斯晔拖着手拉进去了。 东宫里的装潢简洁大方,并不奢华,与霖泉宫很不一样。一边示意工作人员离去,沈斯晔拉着她的手走上楼梯:“二楼是见自家客人的地方,我平常就在这里办公。其实还有不少房子空着,等过几天我找设计平面图来,咱们看看怎么改。有一间屋子,我早就想给打通了……” 或许是因为只有自己和他的缘故,锦书放松了许多,听着他一句句的说话、计划着将来的生活,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的好起来。沈斯晔在这时为她推开一扇门。锦书一眼看见四壁满满磊着书本的书橱,不由得挑了挑眉,不自觉便走了进去。 “这就是书房。书房和三楼有独立的楼梯连着,外人进不来。”他随手把门关了,笑的略有邪恶。看见锦书茫然的回眸,沈斯晔释然地舒了口气,伸出手指托住了下颌。“红袖添香夜读书啊……” 他纠缠上来,把试图躲开的锦书搂住了。灼热的嘴唇在她脸颊上缱绻流连。手心的滚烫温度从背心传来,锦书红了脸,无力地试图推开他。“我得回去了……” 沈斯晔置之不理地吻了下去,心里得意万分。这是他的地盘,要是再有人打扰才怪。他把锦书抱到书桌上,伸手把落地灯光拉亮。明亮的灯下,他手臂里的女孩子满脸晕红,软绵绵地攀着他的脖颈,眸光因为绵长的吻而都有些迷离了。他看的心里一荡,柔声唤着她的小名,忍不住就想解开那粒讨厌的领扣。锦书僵了一下,挣扎起来:“别……” 他灵活地解开她衬衣的第二粒纽扣,指尖慢慢抚着细致锁骨,咬着她的耳垂低声说:“怎么,怕了?不敢在我家?” 锦书羞得几乎抬不起眼睛,力气却似乎被抽干了。她从不会抗拒人类的天性,对他的求欢也能尽可能满足。可在最后这一道藩篱前,她总是会瑟缩。沈斯晔温柔地安抚着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卧室在三楼,我才让人换了你喜欢的亚麻床单……” 锦书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快自燃起来了。她想拒绝,可看着他分外明亮的眸子,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只得由着他动作。沈斯晔自然看得出她的心理变化,一阵暗喜,正要把她横抱起来往楼上走,怀里的人儿忽然一僵。 趁着他一愣的工夫,锦书挣扎下地,讷讷说:“那是……你爷爷的照片么……” 沈斯晔也怔了怔,顺着锦书的目光看去,当即也有些泄气。西面墙上挂着他祖父毅宗皇帝的照片,他素来景仰祖父,加上看习惯了,从来没觉得异样;这时在祖父遗像的眼皮底下亲热了半天,不免也有点心虚,兀自嘴硬道:“我觉得爷爷看着要我有媳妇了也会高兴吧……我如果不要你,怎么给他传宗接代……” 锦书冷冷道:“你爱用手就用手,我才不管。”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心里的一股气血涌动。“何锦书。”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何锦书,你不过是仗着还没结婚我就不敢欺负你!” 看见他燃着火焰的漆黑眸子,锦书忽然一哆嗦,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 ——她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她为自己这句话后悔了一辈子。 99秋蝉 虽然差点就要扑倒成功,最后沈斯晔还是不得不克制下来。冷静之后,他也知道这个时间地点都不对。周围暗处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双窥伺的眼睛,一旦有流言蜚语散布出来,将来锦书要在皇室顺利立足就更艰难。为长久计,他宁可再等一段时间。 他要的是让恋人在天下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嫁给他,不是背着人的一晌贪欢。 锦书梳洗整齐从东宫离开时,已经过了夜里十点。怕她觉得拘束,沈斯晔没用司机,亲自驾车送她回去。车窗半开,熏染着桂花香的夜风便吹进来。他随手调整一下后视镜,侧脸瞥了眼锦书。她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他心底一笑,也不去催她。 女孩子静静坐在副驾驶位置里,凝视前方神游天外,耳边的肌肤似乎还泛着酡红。沈斯晔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直到锦书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他这才悠悠然地踩下油门。 一路上锦书都异乎寻常地安静,只在汽车经过标志性的水晶宫时才飞快地抬头一瞥,露出一点哭笑不得。沈斯晔有意带她一览皇宫全貌,不动声色地开车沿中轴线走了一圈。这时颁奖仪式和晚宴早已结束,长安宫恢复了肃穆与沉静,静悄悄的只听得见虫鸣声。祥和的宁谧月色里,他轻轻打了个呵欠。 “——小心!!!” 忽然闪现的强烈灯光攫取了他的视线,伴随着锦书失声尖叫,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已经穿透了耳膜。但多年训练出的反应速度仍然敏锐,沈斯晔在千钧一发之际踩住了刹车。锦书的安全带没系紧,差点因为惯性而撞到额头。她惊魂甫定地直起身子,立即死死抓住沈斯晔的胳膊:“怎么了?有没有伤到——” 她的半句话咽了回去。沈斯晔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那辆大红到嚣张的兰宝基尼,唇畔慢慢浮起一缕冷笑。这份冷意并不明显,锦书却知道他这已是怒极了。她还知道他越生气就越冷静的可怕,不由得一阵心惊,便握住了他的手。“……阿晔?” 然后她听见他咬着后牙槽挤出了一句冰冷的“混蛋”。 这是唯一一次,锦书听到他说脏话。她愣愣地看着那个满身散发煞气的人,又看看对面那辆没有丝毫悔改之意的车,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待她把凌乱的思绪理清,沈斯晔已经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开始翻手机打电话。 “罗杰?”他淡淡说,她却听出了其间的火气。“我在丽正门这里。帮我接警卫办公室。” 于是,不到半分钟之后,他们的车已经被明晃晃的警用灯光团团围住。再拉上黄|色警戒线,就是活生生的交通事故现场。锦书恍惚了一下。她的手却在这时被按住了。沈斯晔倾身过来,漆黑的眸子闪着莫测光彩,压低了声音。“乖,别怕。在车里等我。”锦书只能困坐在车里,不安地看着他与穿着制服的一群人交涉。对面的车主一直没有下车。过了几分钟,沈斯晔拉开车门坐回来,眉宇间已经恢复沉静,甚至还多了一丝愉悦。“解决了。”他系上安全带,拍了拍锦书的脑袋,对她微微一笑。“走,去夜市还来得及。” 都不用测刹车痕么?汽车发动时,锦书悄悄探头看了看窗外,只看见伫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的那群人。大红兰博基尼还停在原地,看样子事态并未彻底平息。汽车在这时平稳地缓缓驶出长安宫大门,犹豫一下,锦书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 操纵着方向盘的男人翘起了一边嘴角,月光下的笑容有点阴险。“小事一桩。”他懒洋洋说。“连块油漆都没蹭掉,亏了我技术好。你额头没碰到吧?” 锦书没心情听他的自吹自擂,蹙起眉头放不下心地追问:“那……对面那车呢?” “那与我无关。” 锦书一怔。 注视着前方依旧密集的车流,沈斯晔淡淡地开口。“我叫警卫处的人来,是为了到时候有个对证。大晚上的开远光灯还急转弯,也就我那异母妹妹才干得出来。我是见得多了。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反正不会经常见面,我就当她们是脑残。” 听见他不咸不淡地叙述,锦书倏然睁大了眼睛。皇帝即将缔结他的第三次婚姻,这个她是早就知道的。可这个初秋过于风平浪静,沈斯晔亦一切如常,而爱情如此甜蜜,让她几乎把此事忘在了脑后。然而在这个宁谧的秋夜里,她才有点苦涩地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在如常发生。 “别担心我。”似是看出她的隐隐担忧,沈斯晔轻轻一哂。“国法家法都摆在那里,我不过是给她个教训。” 这些天是平静不假,他却清楚地知道,平静不过是暗流汹涌的表象。太后对儿子的再婚失望已极,一直对皇帝的问安避而不见。姚宝如虽不得老太太欢心,但出于宗族的考虑,太后对这个孙女仍然维持着微妙的严加管教的态度。她的强势和负责任,让她终究无法做到眼不见心不烦。今夜太后会突然叫了锦书去相看,只怕也是聊以慰老怀罢了。 最讽刺的是,明天本来就是他父亲秘密登记结婚的时间。没有邀请任何宾客,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一切只是签下名字。为了这张法律文件,毁了一家人的足足二十年。 沈斯晔随手一推滑落的眼镜,嘴角边上浮起一点冷笑。 他连动手都不用,只要静等着看,那对母女还能风光招摇到什么时候。 第二天早上阴云密布。沈斯晔起床就心情不爽,只得开了窗子以驱走头疼。他盯着玫红的蔷薇细碎花朵看了半天,愈发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偏偏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时候锦书必定还没起床,他也不忍心去打扰她。 下楼时,他阴沉烦躁的脸色把罗杰吓了一跳。沈斯晔懒得说话,边听汇报常规事务边摘了眼镜狂捏睛明|岤,只觉得头疼的似要炸开。正事说完,助理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建议道:“您去喝点热茶,也许会好一点……我这里还有阿司匹林。” “我知道。”把眼镜带回去,沈斯晔苦笑着摇了摇头。“……谢了。” 虽然宁可一整天都禁足不出东宫,他还是不得不去长秋楼问安。太后看见他倦怠消沉的模样,本来想问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微微叹息一声,让侍女给他端来一杯热奶茶。 沈斯晔的心情不好半真半假,不过形诸于外的脸色倒是有意为之,或者说没有刻意掩饰。多加的两勺幼砂糖在奶茶里慢慢溶解,他正在端详杯子的花纹,就听太后缓缓说:“阿晔,你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在祖母面前,沈斯晔也懒得掩饰了,喝了半杯茶才点点头。他以为自己并不在意,但真到了这一天,心里还是堵着化不去的沉郁。室内一时沉默无言,只听见落地座钟细碎的秒针滴答声。太后注视着神情清冷的孙子,目光里略有一份难言的复杂,只缓缓说道:“子不言父过,这个你晓得就好。再怎么样,那也是你父亲。” 沈斯晔无言了片刻。他一日还在东宫,就一日不得不谨慎,快意恩仇早就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一阵倦怠忽然涌上心头,他存了点负气的心,淡淡说:“是号泣随,挞无怨?弟子规是奶奶亲授,孙儿自然不敢忘。” “不。”太后倚在柔软的沙发里,只自眼角投来平静一瞥。“你要是愚孝,就不是你了。” 青年微微动容,眸光闪了闪,终究维持着沉默。 “阿晔,这种事将来只会多不会少。”看出他的些许动摇,太后温言道。“为人君者当摒弃七情六欲,往大了说,就是时刻心怀天下。譬如说今日,已经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你若看不透,就是白白把自己也拉到泥淖里了,还平白自降了身份。你偏偏又是个念旧重情的孩子,也就是这一点,我才放心不下你。” 点到为止地结束这个话题,老太太微微一笑,意态从容地端起茶盅。“赶明去霖泉宫,跟你娘说上次送来的药我已经用了,代我谢谢你外祖母。” 提到自己的外家,沈斯晔不好再不说话,忙应承下来。太后顺便说起预产期在年底的苏娴,不免又有些遗憾。沈斯晔面上恭敬地听着,心里却不由得苦笑。在老太太的心里,纵使靖王妃已经诞育长子,只怕还是不过尔尔。皇长孙的血缘搀了一半的忻都血统,这是皇帝和太后的最大遗憾,与沈斯煜是如何爱护妻儿无关。 皇室虽是天下共主,其实一则为法律严格限权,二则对世家也没有多少控制力。温婉贞静的苏娴身后是军方背景极为深厚的苏家,这份婚约本是绝好的结盟机会,却因为沈斯煜移情别恋而错失了。而皇室一直在致力于修补与苏家的关系。因为金陵初秋溽热,苏娴被接回了娘家待产,太后还亲自去看望过她。 将目光从墙上挂的毅宗皇帝手书“敬事以信,节用爱人”移开,沈斯晔轻微地叹了口气。 “你昨晚把何小姐送回去了?几时回来的?” 冷不丁地,太后忽然问他。“你们小夫妻怎么亲热都成,只别闹的太过分。像你哥哥那样胡闹,连累的妻子名节都有亏了。你比阿煜多了前车之鉴,可要警醒一些。” 又是一宗罪。沈斯晔无声地叹气,连忙表示自己和锦书一定谨遵教导,心里却是腹诽不已。他到现在都没碰锦书,只能期待不知在何时的大婚之夜了,还说什么警醒?正这么想着,就听太后说道:“早点去何家下定吧。六礼真要走完还得不短时间,别再拖了。” 沈斯晔静了刹那,欠身一笑:“是。” 又陪着老太太说了几句闲话,见太后露出淡淡倦色,沈斯晔便微笑着告退出来。 这时不过是上午十点钟。天色还是没有放晴,不远处,宗宫的穹顶被压在云层下,有几分阴郁。他一出门就敛起了所有笑容,正要面无表情地迈步下台阶,罗杰已经苦着脸迎上来,把手机递给他:“……靖王殿下的电话。” 沈斯晔怔了怔,伸手接了。“大哥?”听见兄长温和的答应,他忍不住说:“怎么不直接打我电话找我?最近还好吧?嫂子和小侄子怎样?” “你手机关机。令怡和佑琨都好,我们昨天还说到你。”沈斯煜在遥远的榄城那边一笑,揶揄道:“说吧,昨晚上干什么勾当去了?春宵苦短?” 沈斯晔郁闷地深深吸一口气。“什么也没有!”他面无表情地从台阶上走下去。“皇兄您真有闲心,还来关心弟弟的私事。我看您在榄城日子过的挺开心啊。” “前些日子天天下大暴雨,闷得要长毛,开心什么。”沈斯煜一笑。“带着弟妹来吧,招待你们吃水果。我这个夏天都在研究适合忻都的生态农业,略有心得。顺便说,佑琨被我教会狗刨游泳了。说不定哪天水就淹到这里来了呢。” 沈斯晔莫名地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多想,冷冷说:“皇兄深谋远虑,臣弟佩服——” 这句明显欠考虑的话蹦出口,他和电话那边的人都安静了一下。片刻后,沈斯煜轻笑起来,带着一点宽容和无奈。“阿晔,记住你是储君。”他慢慢说,声音在电波里显得分外温和。“这句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当弟弟的沉默许久,硬是转移了话题。“大哥。”他淡淡说,“你还没说你有什么事。” 沈斯煜莞尔,却反问道:“我猜你还磨蹭着没去宗宫贺喜?” 他弟弟报以一声冷冷的嗤之以鼻。 “无论如何,帮我向父亲带一句问候。”沈斯煜轻叹道,“我们为家室所累回不去,只留你一个人应付这局面,其实是我们做兄姐的失职了。阿晔,千万别钻牛角尖,多去陪陪谢姨,好好待何小姐,听到没有?” 电流沉寂无声。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安静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嗯……我知道。” 沈斯晔踏进宗宫大门的时候,皇帝的一秘正在宗宫一楼打转转,焦灼的好像热锅蚂蚁。扭头正看才进门的沈斯晔,顿时如逢大赦地快步过来,想求他拿个主意。可乍一看见那双清冷漆黑的眼睛,竟如有一盆冰雪当头浇下。一秘忽然想起,对皇储说这件事似乎有一点不合适……但已经来不及挽回了。沈斯晔瞥过来,淡淡问:“怎么?” 一秘横横心,尴尬地欠身下去。“陈院长刚刚打来电话,说他今天不过来……” 元老院院长拒绝为皇帝证婚。 “这种媚上之事,恕老朽做不出来。” 想起二十分钟前元老院长在电话里撂下的狠话,一秘悄悄抹了把冷汗。 院长出身世家德高望重,是政坛里数一数二的元老耆宿,在七十年代还曾任一任首相。老先生连昔年沈斯晔的外祖父见了都得恭敬,自然对于交好姚氏毫无兴趣。姚氏在他眼里不过是一跳梁小丑,要国之重臣主持皇帝宠妾扶正的仪式,简直是污辱! 当时老头子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说不来,还冷笑道:“为陛下尽忠是义务,但要是正经的迎娶皇后,就该走我这里的程序,批准册封公布一样样走过来。既然擅自跳过法定程序,那就是皇室私事,与我元老院何干?如此国器私用,难道将来皇室有条狗死了,也得我去主持葬礼了?”他这番话说的畅快淋漓,竟是毫无顾忌。说罢气的咳嗽了几声,又冷冷道:“若是陛下觉得不快,尽管签字撤了我这院长之职,把我赶去给先帝守陵就是。” 一秘硬着头皮复述完,只听见窗外风声呼啸、身边静的可怕。 罗杰跟在沈斯晔身后,盯着地面数莫须有的蚂蚁,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圈,宗宫的一班人虽然在日常制服外都打了色泽鲜艳的领巾,眼底却无不流露出深以为然。助理正觉得大快人心,就听沈斯晔淡淡说:“我知道了。”一壁举步就要上楼。 “……殿下!”一秘顿时急了,也不顾得礼节了,“陛下还在等,您看是不是——” 沈斯晔轻轻扬了扬眉毛,抬头看了看装饰着艳丽鲜花的楼梯。纵使无法大肆庆祝,姚氏还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住了进来。 一丝讥诮从眼底浮起,一言不发地,他径直举步走上二楼。推开书房正门,花香立即扑鼻而来。坐在窗下沙发里的皇帝正在看报纸,闻声连头也不抬地问:“陈阁老来了?” “父亲,是我。” 抬头看见门口站着的是神情清淡的儿子,皇帝先是一怔,面上就有一点细微地尴尬。“是阿晔啊……”他放下报纸,招手叫儿子过去。“昨天给你那份报告,看完了没有?” 沈斯晔便在皇帝对面沙发里坐下。“我看过了。加注答复的副本今早送了过来,不知道您是否已经过目。”他留意到父亲气色比往日要好不少,不由得微哂。 皇帝神色微缓,颔首道:“我抽空看了看。你那么批阅很合适,发回榄城总督府就可以。”看见儿子欠身应下,举手投足间尽显沉稳从容,不由十分欣慰。“这两年你历练了不少,行事越来越有你哥哥的模样。等你真懂了为政之道,我也就能放心退休了。”或许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已经称病多日的皇帝今日的气色格外佳。他对权位并无恋栈之意,说起禅位也是一派自在,似乎对田园山居期待久矣。 沈斯晔半低着头恭聆圣训,心里却有些自嘲。无论如何,皇帝对他仍然持以信任的态度,他至少还没因为储位而被怀疑中伤。假如被那样内外攻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只庆幸,自己还有感情上能够完全放松和依赖的去处。 含笑的柔媚声音飞来时,沈斯晔正拿起茶杯,当即又把杯子顿了回去。 伴随着清淡的香风,一袭红衣的姚夫人自帷幕后款款而来,容光焕发地微嗔道:“都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来——”蓦然看见丈夫身边面无表情的皇储,姚夫人春花般的面容微微一僵,随即从容笑道:“殿下是来给你父亲道喜的?宝如那孩子还说好些天没见她三哥了,想你了呢。这可能聚聚了。” 沈斯晔淡淡说:“哦。” 他并没有站起来。姚夫人对他冷淡的态度不以为意,轻盈地踩过地毯走到丈夫身后,一双保养极好的素手便放到了皇帝肩上,为他轻轻按摩肩膀。“宝宝在小厨房,说要给你亲手做一道养生汤呢。也是一片孝心,咱们只管等着就成。”她抿了抿鬓角,倩然一笑。“我看过了生日,她也越来越懂事了,有空也不出去玩,就在你身边陪着。现在的年轻人能记着老人的,可不那么多了。” 皇帝收回似有些恍惚的神思,莞尔道:“女孩子家学点厨艺总是好的,不用怕嫁不出去。” 姚夫人含笑应道:“可不是么。我瞧她好像是有点心事,偏生问也不肯说。横竖是小女孩的事,也就不必管了。”她在皇帝身边侧坐下来,耳畔红宝石坠子随着动作微微摇晃,连精心描画的眉眼里都透出了煜煜神采。那一身张扬的大红色过于刺眼,半晌都保持着安静的沈斯晔只把目光移向窗外。 姚夫人见他沉默不语,只当自己成功压住了皇储,不由得暗自得意。屈居妾室二十余年,她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座太极宫里,如今她也是那几个王子公主的继母了,谁还敢对她和她的女儿不敬?她一厢情愿地如此相信着,心情畅快地看了眼座钟,不由得蹙起了秀眉。“这会又不堵车,那什么阁老怎么还不来?”她抱怨道,“应付事都应付到皇宫来了。” “莲玉。”皇帝微微皱眉,阻止了她。“那是元老院院长,不可对他不敬。” 姚夫人觑了眼他的神色,没敢再说下去,心里却是十分不以为然。在她心里,此刻已经把自己等同于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了,一切达官贵人都是座下之宾,不值一提,是以只催皇帝再去催一次。皇帝却犹豫了一下。他知道元老院对此的态度,因此并不是十分的有底气。 他尚在踌躇,又有些架不住姚氏的催促,正要按铃叫一秘,对面的儿子已经从窗外秋荫转回了目光,神情沉静清冷。“父亲。”他淡淡说。“我进来之前,枢机秘书接到了陈院长的电话。陈院长说他不会过来了。” 姚夫人尚在懵懂,皇帝先一震,瞬间黯然消沉下去,疲惫地深深叹息一声。“……我知道了。”他倦然挥挥手,眼中一时又失落又自嘲。“你见过他了?他是怎么说的?” 无视于震惊到失语的姚夫人,沈斯晔站起来,连一丝情绪都没有从眼底流露。“请恕儿臣难以复述。”那些话从元老院长嘴里说出来是刚正不阿,从他嘴里重述一遍就有大不敬之嫌,他才不去自找这个麻烦。 皇帝听出他的意思,神色愈发苦涩。再看一眼身边神情淡漠的儿子,只觉得心灰意懒。姚夫人在这时似乎才清醒过来,艳丽的面庞顿时涨的通红。她带着一点怨恨地盯了皇储一眼,转头却看见皇帝满脸灰败之色,眉头紧皱地按着胸口,不由得吓了一跳:“尚源……尚源?” 她慌乱地抓住他的肩膀,声音里已带了一点哭腔。“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我……宝如都快要到嫁人的年纪了,没名没分的怎么找个好人家……”她腿一软滑坐在地,一双美目里已是水光盈盈。“你我相伴一场,我也不敢自居你的正室,只是今天签不了字,宝如可怎么办……” “夫人。”沈斯晔本来事不关己的冷眼旁观,这时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起了锦书嘱咐过他的话。“父亲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平常服什么药?” 姚夫人一滞,这才从手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她拭去了眼角泪痕,虽然年华不再,举手投足间还有一分楚楚风致流露,理好头发,又按铃叫人送温水。 沈斯晔一言不发地静立片刻,不顾姚氏惊愕的神色,径自去了楼梯拐角的开水间。皇帝从儿子手里接过杯子服了药,调息许久,面上才稍微回了一丝血色。 不待他稍稍缓神,姚夫人已伏在他膝头啜泣起来,涕泪俱下地倾诉着自己多年的委屈。皇帝才舒展的眉头又皱紧了,终究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哭。” 姚氏依旧伏在他膝上,肩膀还在轻微地抖动。皇帝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疲惫地抬起头来。“阿晔,你代我去元老院见一下陈珉。” 安静的僵持了片刻,沈斯晔淡淡问:“去劝说陈院长回心转意?这个儿臣未必做得到。” “……不。”皇帝苦涩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朕只要你去见见他,你也不用多说什么。” ——告诉那个政坛上一呼百应的人,这江山不久后就会易主。这条讯息的传递甚至都不需要语言,只要他民声渐高的儿子亲自出现在元老院。他相信陈珉有这个理解力。 从此之后,东宫就是天下。然而这种考虑,他却无法对儿子说出口。 沈斯晔神情淡然地欠了欠身。仿佛用尽了所有的耐性,告退之后便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他迎着光线站着,皇帝眯起眼,却只能看清楚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 抬起头,沈斯晔无悲无喜地注视着那个与自己血缘最近的人,姚氏乍一触到那目光,竟被震的一缩。父子隔着虚空对视着,以往二十多年的光阴岁月,仿佛在此刻终于画上了了结。 “儿臣恭贺父皇,”他一字字清清楚楚地开口。“新婚之喜,夙愿得偿。” 100尽人事 把最后一件换洗衣服压进旅行箱,锦书半跪下来,用尽全力拉上拉链。箱子体积不大但格外沉重,塞满了为这次榄城之行带的书,从教科书到儿童读物。她想了想,又把此前买的一堆常用药塞进外层。做完这一切才觉得疲倦,锦书索性没有起身,就势坐到木质地板上,反正现在的她无法从事任何创造性工作,只能勉力收拾一下行装。 昨天在夜市,沈斯晔谈笑如常,她却看出了他眼里的淡淡落寞。游览因此也没了兴致。等到回到夜阑人静的绮园,两个人在灯下默默相对,她只觉得为他心酸。踌躇许久,锦书好不容易积攒起软弱的勇气、想要开口留下他时,沈斯晔紧紧抱了抱她,独自离去了。 而后锦书失眠了许久,到临近中午才挣扎着从噩梦里醒来。 她发觉,自己的心情似乎已与去年时有所不同。那时候,她对去千山万水之外毫不犹疑,对启程满怀期待。情感的牵绊并不足以阻止她的脚步,但让她软弱了些许。把下颌搁在膝盖上,锦书凝望着手上的戒指,发了半天呆,终于低低叹了口气。 “阿晔……”她低声对自己喃喃,“等我从榄城回来好么?我一定嫁给你……” ——然后不请自来的男主角就从从容容地推门进来了。 锦书张口结舌地仰视着他,精神恍惚地想着,谢家是不是绑定了召唤灵?沈斯晔随手关了门,有点嘲笑地居高临下俯瞰她:“不行啊你,都多少回怎么还吓着了?”一边伸手就来拉她。“怎么坐在地上?” 锦书有点羞恼地甩开他的手,撑着地面起身,眼前却猛地一阵晕眩。沈斯晔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住,免她五体投地之苦。这一幕倒是颇如初见,不过两个人各怀心思,都没想到这层罢了。倚在他怀里,锦书揉揉眼睛随口轻嗔:“我昨晚没睡好,都怪你……” 沈斯晔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微笑了。锦书怔了一下,忽然看懂他的不怀好意,脸颊立时烧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此刻无论做什么都只会遂他的意,只得若无其事地理了理头发。“你怎么来了?”停顿一下,锦书有点小心地看了一眼他。“……那边,结束了?” 松开揽着她的手臂,沈斯晔轻轻一推眼镜,神色从容。“没。小锦,跟我去见一个人。” 他要带着他将要迎娶的意中人,去非正式的拜会元老院院长陈珉。 把稍显困惑的锦书轻轻推进更衣室,沈斯晔看向窗外蕊珠碎玉般的桂花,神情淡淡。这个决定虽属临时起意,却也算得是思虑已久。适逢保守派控制的元老院对皇帝失望之极,机会稍纵即逝,却只需要他从负面情绪走出来的一点时间。 如何将不利的局势转化为对自己最有利,他跌跌撞撞地领悟了二十多年。 被沈斯晔抓着手腕踏出院门,锦书蓦然看见,铮亮的黑色汽车正静静停在前院柳树荫下。 方正的车头一侧飘扬着国旗,连牌照亦是专用的黑底金色。与司机一样制服笔挺的罗杰沉静地欠身行礼,为她拉开一侧车门。锦书一时失语。这无疑是皇室公务用车,她在电视报纸上都见过。正在犹豫,似乎看出她心里所想,沈斯晔貌似好心地拍拍她的背。“不用怕,这车窗从外往里看不透明。” ……不透明是很好的,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车里钻出来,感觉就不太好了。站在元老院气势恢宏的几十层台阶下,面对保持“我什么也没看见”表情的侍从官们,锦书颇有点无奈地想。 其实还在路上时,沈斯晔就简短地为她解释了现状。他的婚事想要得到批准,元老院是必经的一道关口。到了需要彼此扶持的此刻,他已经不希望对她隐瞒什么。锦书深深吸了口气,冷静了一会,狠掐了他一把也就算了。 昨天才毫无准备地觐见了皇太后,现在她神经坚韧如钢。与他们狭路相逢的人无不表情镇定,即使偶有惊愕之色流露,也能迅速遮掩起来行礼。沈斯晔表情和善地一一颔首示意,微笑真诚又温和,直让锦书看的腹诽不已。 对门边举手敬礼的警卫轻轻颔首示意,沈斯晔握紧了锦书的手,镇定地走了进去。 虽然天气阴霾,室内的百页窗却仍旧垂下了一半,室内光线因此并不充足。地中间摆着一圈硬木座椅,淡淡的茶香飘过来。看清与陈珉对坐的座中人面容时,沈斯晔不由一怔。触到那双熟悉的目光时,他瞬间清醒过来。 “院长阁下。”沈斯晔微微一笑。“姨夫好。”他觉得手心里的纤指一僵,便不动声色地加了一分力气。 元老院院长陈珉和官居中将的苏韫同时看过来,两人都没有太动容的表情,苏韫只对他轻轻颔首示意。片刻后,陈珉垂下眼皮,淡淡道:“殿下如果是来当说客的,就请回去。陈某不为五斗米折腰。” “先生多虑了。”沈斯晔莞尔。“我是奉命来的不错,但绝没有劝您违心的意思。” 陈珉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请坐。这位小姐是?” 拉着略显拘谨的锦书坐下,沈斯晔淡淡一笑,神情却是异常坚定。“是我想要娶的人。” 锦书脸颊上有些发烫,只得微微垂下目光,悄悄在坚硬的椅子上坐的更端正一些。沈斯晔握紧了锦书的手,礼仪周全地为她介绍了座中两位重要人物——礼尚往来,他相信陈珉不可能不明白。 头发全白的清癯老人是元老院院长,那么另一位严肃不失平和的中年男子,就是他的姨夫了?似乎的确颇有运筹帷幄的气度,与苏慕容并不很像……锦书偷偷在心里品评着,尽可能的温雅浅笑,轻声道:“您好,我叫何锦书。”又对苏韫微笑。 苏韫回以温和的笑容。陈珉却不置可否。被他如鹰锐利的眼一扫,锦书便有点如坐针毡,只得装作羞涩地垂下目光。被他一瞥,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看清楚了。这种感觉,她只在靖王沈斯煜那里体验过。 “小锦今年夏天博士毕业,现在在燕大医学院工作,跟着舅公的小组。舅公那个脾气您知道,小锦过两天也会跟着他去榄城。”沈斯晔对陈珉的审视目光恍若未见,只一笑。“她去年就在那里做了一暑假的实验,光复之后又在承天给人做手术,累到发了高烧,还亏了慕容把她救下。我怕再有什么意外,才赶在她临行前来拜见您。” 这平平淡淡的话如同一块石头丢进清池,连两位久经风浪的人都有些动容。再打量皇储身边文静清秀的女孩子时,陈珉的神情就有了些不同,终于感慨地颔首道:“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像瑞平公主那么有胆识的女性,现在已经不多了。何小姐,你今年多大?” 锦书按捺下心跳,微笑道:“过了新年二十六岁。我在榄城见过长公主,一直很敬佩她。” 陈珉的目光愈发温和,甚至可以算慈爱了。“你和我小孙女同岁,小小年纪,难得这么有志气。”他转头看沈斯晔,不动声色地问:“殿下决意要迎娶何小姐为太子妃了?” 沈斯晔谦和微笑着,心里骂一句老狐狸又把球踢回去:“假如您批准的话。” “殿下说笑。”白发苍苍的院长轻轻颔首,目光满怀欣慰。“殿下得妇如此,是帝国之福。我等只须静候佳音,焉有不准之理。季庄觉得呢?” 苏韫的嘴角细微地抽了一下,微笑着点头道:“内子如果知道了,必定会欣喜万分。” 三人相顾而笑,气氛顿时缓和。苏韫虽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2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2部分阅读 皇帝的连襟,但一则家世高华二则性格方正,对妻妹的一对子女虽然关心,却多是以礼相待,难得这次心情好到拿出长辈身份关照了几句。沈斯晔趁机把锦书吹捧一通,又不经意提到太后皇帝谢皇后都已见过她,顺便说了一句她导师和瑞平公主的旧交情,只字不提何麓衡吴霜夫妇。好在座中两位均是身居高位,自不会八卦到未来太子妃的家世——心里怎么想就不一定了。 聊了一时,沈斯晔看了眼腕表,神情恳切地看向陈珉。“小锦第一次来这里,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一位工作人员带她四处看看?恐怕以后也没多少机会了。”锦书自始至终微笑着端坐在他身边,眸光一动,并没有多说什么。 太子妃的身份只能用来供民众八卦娱乐,而懿慈杨氏皇后和谢皇后都从未踏足此地。陈珉了解地点头,当下按铃叫了助手进来。沈斯晔把锦书送到门口,抱了抱她才放她离开。锦书出门前回头含笑致意,陈珉还慈祥地挥了挥手。 门在他身后关上。一瞬间,方才春天般和煦的气氛就消散了。 在沉默的压力下,沈斯晔镇定地坐回去,还是忍不住微微苦笑。陈珉于他亦师亦长,兼之老j巨猾,就算是看谢家的面子也不会刻意为难他。他带锦书过来,一则主动示好,二则别有用心。果然,沉默了片刻,陈珉慢慢把老花镜摘下来,淡淡说:“有什么不方便当着小姑娘说的,殿下这会就说罢。我老眼昏花,也快糊涂了。” “是。”沈斯晔苦笑,在座中欠一欠身。“先生,我确实是奉旨前来。我知道您不可能自降身份去主持婚礼,也不强求您违心。但事已至此,能否委派他人前往?级别并不需要太高。” “稍后我会咨询议员们的意见。”陈珉的回答意外爽快。“我会派答应的人过去。” 沈斯晔微笑。这句话看似与他此前的坚决态度违背,实则微妙而高明。元老院毕竟不能和皇帝真正闹翻,强硬的表态后还是要服一下软。但这个机构向来标榜少数人的意见也应被尊重,一时间找不出愿意去主婚的议员,也未必不可能——如果被派去的人心怀怨气,这怨气决计波及不到他;如果最后皆大欢喜,那么就是他孝顺而且不计前嫌。 果然,陈珉看了他一眼,表情已有些松动。“比宣誓就职那时候,殿下长进多了。” “那之前我绝无为东宫之心,我想您也知道。”心里如闪电般转了几百个弯,沈斯晔露出无奈地一笑。“兄长辞职去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合格的皇储,是摸索着自己——” “殿下。”陈珉打断了他的话,淡淡说:“你做的比靖王要好。你至少比他负责任。” 在自封道德捍卫者的元老院议员们看来,前任皇储为红颜抛弃江山的行为简直是大逆不道,靖王妃也就比姚氏要强那么一点,以致连年初的王妃册封都语焉不详,没用上什么暗讽的辞藻已经是给面子了。苏韫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仿佛此事与他全然无干。沈斯晔听了这话,苦笑不由从三分真变成了十足。 多亏了锦书肯嫁他。他哥哥有退路,他却没有。谈话短暂间隙里,沈斯晔不无庆幸地想。 机要秘书在这时推门进来。苏韫温和地看了一眼妻子的外甥,起身告辞,全无谈话被打断的不悦之色,仿佛他真是来找陈珉喝茶闲聊的。眼看要清场,沈斯晔不好多留,也随着起身。正要出门,陈珉忽然咳嗽一声。“殿下请稍留步。” 沈斯晔一怔,驻足停下了。“……先生?” 会客室的门开着,任何路过者都能看见皇储与院长在交谈,但房间的纵深却使窥听成为不可能。白发清癯的元老院院长缓缓站起身,盯着愣住的沈斯晔,目光深沉。 “过几天,元老院会发布一份通告。”他面无表情地说。“对皇室成员的责任与义务再次重申。殿下放心,这与你没关系。我们不会针对你。” 沈斯晔并没有松了口气的表情;相反,他注视着陈珉,目光中微带震惊。不待他说话,陈珉已淡淡道:“我与几位同僚也聊过,陛□体状况已日渐衰弱,一旦缔结婚姻,恐怕容易受到某些蛊惑。为帝国计,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希望殿下早日成婚,为帝国诞育继承人。” 他对面的年轻皇储安静了许久,欲言又止。陈珉注视着他,神情淡然无波。 能坦荡至此的逼宫,阴谋也变成阳谋了。沈斯晔硬着头皮半晌无语,却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自己不是没想过某些可能,但那只是想一想;官居元老院院长的陈珉肯把这层意思透露给他,却是大不一样。沉默着深深吸了口气,他终于接过了这枝橄榄枝。 “殿下勿重蹈覆辙。”陈珉颔首。“希望殿下大婚之日,结婚文件还能由我经手通过。” “我也希望如此。”沈斯晔苦笑。“……多事之秋,先生还请多保重。” 101倾情(一) 临行去忻都前一晚,锦书被沈斯晔强拉去共进了一顿晚餐。他似乎总觉得彼此之间浪漫情调不足。锦书听的大为无奈,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只好答应了。 ——可是,在枪林弹雨的榄城一吻定情之后,下一次见面这人就被枪打的要死不活,累她献血操刀还照料了半年,而后从死亡边缘直接跳跃到了伪同居状态,连热恋期都没有,怎么会有时间浪漫?锦书听着沈斯晔抱怨,只是笑,并不回答,由他牵着手慢慢往回走。 皇城区治安极好,警察巡逻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这一带是古建筑保护区,所有亭台楼阁仍旧保存着雅致的古色古香,路边花草葱茏整洁,时有看上去位高权重的人擦肩而过。沈斯晔不厌其烦地颔首微笑致意,留意到人们看见锦书时眼底的惊愕,然并不多解释什么。 反正女主角明日就会离开帝都、过不多久就要昭告天下,这时候稍稍透点风出去也好。 等他们慢悠悠地晃回绮园,已超过深夜十点钟。锦书不免有些困倦,正在盘算明日行程,沈斯晔却开始弯腰换拖鞋了,自然到仿佛他就是男主人。“书房还没动吧?让人给我送个枕头过去。你先去冲凉。” 锦书哑口无言!沈斯晔站在原地无辜地看了她一眼:“那,我先冲澡也成,你先进门好么?” 而后,听着浴室里的水声,锦书后悔不迭、坐立难安。 不待她平定纷乱思绪,玻璃门一开,松松裹着浴袍的沈斯晔施施然出现在她面前。他拿毛巾随意擦拭着头发上的水珠,面色因为热水与蒸汽共同作用而比素日红润许多。“新的沐浴液那个味道不衬你,下次还是换原来那种。” 锦书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忽然领悟到什么,脸颊一霎那烧熟了。沈斯晔随手将毛巾丢进洗衣篮,冲她露出洁白牙齿,从容微笑:“另外谢谢你,还给我准备了浴袍。” 那那那根本就不是她预备的!从她入住时起,浴室里就常年预备男女两套沐浴用具了!锦书缩在沙发里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越解释越觉得尴尬。他向她俯身过来时,她甚至闻到了熟悉的、自己身上常有的玫瑰香。 沉默。似乎终于端详够了美景,沈斯晔悠然退开一步,给她留出呼吸的余地。“去洗吧,我把水温都调好了。别用那个沐浴露。”他闻不惯。 锦书如逢大赦,立即逃进了浴室。但在还弥漫着芬芳味道的空间里,她越来越觉得古怪。尽可能迅速洗完,锦书侧耳听了听才裹紧衣服悄悄推门。令她庆幸的是外间空无一人。 虽然松了口气,锦书不觉有些奇怪,试探地唤了一声。“……阿晔?”他走了? 一片夜深沉的安静。 ……有点反常。 锦书蹙起眉,思索着他可能的去向,不知不觉便走进了主卧室。目光落到床榻上时,她低低的逸出一声呻吟:“沈斯晔你——” 那个家伙正淡定地倚在床头,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睡裤。看见僵在门口蒸汽沸腾的锦书,沈斯晔懒懒一勾唇角。“我今晚在这睡。管家说书房这几天在灭蟑,让我换个地方住。你应该还不至于心狠到把我赶到跨院去?” 看了一眼时间,斜倚在床榻中的男人轻抬下颌:“明天不还得早起?早点睡吧。” 忍下对这种轻浮浪荡态度的薄恼,锦书深深吸了口气,慢慢走近过去,安静地和衣躺下。其实绮园并非仅此一间卧室,但她亦不愿把恋人当色狼来防范。她的爱情只需要水到渠成,从来不会矫揉造作。或许是心有灵犀,沈斯晔伸手关了床头灯。 她忽然奇异地平静下来,身体放松,心跳恢复了七十五次每分钟。因为羞涩而生的晕眩感消失了。感官变得无比真实,每一寸肌肤似乎都有了灵性。黑夜遮住了一切颜色,但她能感觉到身边人靠近了自己。他倾身过来,在黑暗里凝视着她,目光灼灼。锦书几乎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藏在被子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床单。到了肌肤相亲的此刻,说不紧张,怎么可能? 但是温暖的嘴唇在这时轻轻印在她额头。缱绻流连的吻,仿佛又蕴含着无尽的克制。“安心睡吧。”声音温柔低沉。“明天还要远行。别乱想了。我会等你回来。” 锦书微微怔了一下。 她以为……他是打算在今夜要了她的……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一丝淡淡的失落,锦书极轻的嗯了一声,只庆幸这一刻没有灯。睡意渐渐困倦到朦胧,她慢慢落进了无尽的梦境。 抱着怀里安心沉睡的姑娘,沈斯晔轻轻叹了口气,也闭上眼睛。 天色微白时,锦书便悄然起身。熹微晨光里,她的枕边人仍然在梦中,熟睡的脸上带着点孩童般的天真。她满含爱恋地凝视他许久,终究不愿吵醒他的安眠,只半撑起身子,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仿佛是贪恋温柔、不舍远行,这个吻比以往都要久。“阿晔……谢谢。” 而后,无声无息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推门离去。 她转身的刹那,卧榻上的人就睁开了眼,目光清明地凝视着轻盈背影,直至门无声关闭。沈斯晔无声地微笑,复又叹口气,终于伸了个懒腰抄起床边电话。“舅公?”他不客气地说,“是我。” 老头沉默一秒,爆发出咆哮:“……临了临了你小子又要干什么!” “没事,给您问个早安。”沈斯晔微笑。“这个月,小锦就麻烦您多加照顾了。” “废话!”提到心头大憾,顾老头冷冷说:“她也算我学生,我难道会虐待她不成?” “是是,我多心了。”瞥见枕边一根纤秀发丝,沈斯晔愈发觉得自己神定气闲。“另外,我可能很快就要结婚,大概您带队回来之后,就能收到请柬。具体的话,大概应该是在年底年初。您是我们的长辈,我们都希望您能赶回来参加仪式。” 电话那边安静了数秒。沈斯晔也不着急,安静地听着电流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你们……”老头数度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我知道了。你要不要跟她说句话?上了飞机,得下午才能恢复联系。你们俩娃娃,也真是……” “不用了。您也不必告诉她我打过电话。”别让她分心。沈斯晔微微摇了摇头,倒是真心地说:“舅公,一路顺风。” 燕京直航榄城的t0218次航班已经飞行了五小时。即使有身着鲜艳服饰的空乘服务周全,这仍是一次乏善可陈的冗长旅行。锦书绑好安全带,立刻没出息地睡了过去;待她被后座婴儿尖叫吵醒时,机翼下的风景已经变了。 雪域之山。 阻挡了西伯利亚的寒冷气流,却没能阻止入侵者的脚步。锦书默默地俯视着银白山峦,心情有些许复杂。但当飞机进入更南的纬度,浓云便把大地遮住了;与此同时飞机开始上下颠簸。机长立即通报榄城附近正在降雨。 ……似乎整个六月到九月,忻都都被夏季风环绕着。锦书皱着眉杞人忧天许久,终于叹了口气,头疼地放弃了洪水会带来什么后果的考量。 云彩偶有缝隙,露出机翼下平原青翠、一望千里。过了不久,飞机便缓缓降落在榄城国际机场。从机场去市区的路上,锦书坐在顾老头身边,窗外大雨滂沱。老头看见路边污水横溢的阴沟,眉毛不由皱的愈来愈紧,终于长叹一声,牢马蚤道:“总督府里全是一群废物点心!我们再怎么苦心孤诣,有什么屁用?我说,大家不如都去制药公司得了,卖药不省心的多!” 锦书没敢接话。老头有点意兴阑珊地移回了目光。微微黯淡的光线下,他闭上眼,皱纹里透出几许怅然和疲倦。再怎么精力充沛、斗志昂扬,他毕竟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了。怕光线影响他休息,锦书悄然把窗帘拉上。 “锦书啊。”忽然,顾院士梦呓般地说,“……你想没想过,将来接我的班?” 锦书呆了呆,但她没等到回答。颠簸的车里,老头子眯缝着眼像一尊弥勒佛也似,好像真的睡着了。 但是一切失望和愤慨,都在到达榄城校区实验室时变成了混不吝。顾老头乐呵呵地慰劳了留守的几个博士,许诺过几天带他们去吃榄城最贵的餐厅,又分发了大包糖果零食,还扭头问锦书要不要吃。锦书有点哭笑不得:“……我不吃,您留着吧。”还得在榄城住几个月呢。沈家的人多半能把身材控制的很好,顾院士却是个例外。也许是因为爱吃甜食的原因? 锦书悚然而惊,立即暗自下决心,回去就给沈斯晔下禁令。她无聊地四处张望,转头看见正无声退出门外的辛格,犹豫一下,悄悄跟了出去。 辛格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是越走越快。追到一楼门厅,锦书见他没有驻足的意思,不得已出声喊住他。“外面雨这么大,你……” 辛格淡淡说:“回卫生司报到。”他弯腰穿上塑胶雨鞋。雨鞋是雨季的榄城居民必备物件,穿着它便可以在低洼地畅行无阻。锦书默默看着他萧索背影,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又有点难过。“顾老师说,下午请大家聚餐,你不参加了么?” “我得回去工作。”辛格苦涩地挑了挑嘴角,把脸转向窗外暴雨滂沱的校园,不让锦书看见他的脸。“况且我现在,和你不一样了。” 锦书默然。辛格拿起厅边公用的黑色雨伞,默然推开玻璃门,走下水花四溅的台阶。 “……等一下!” 锦书一横心,也抓起一把伞追出门外。瞬间,斜风便裹着冰冷的雨丝打湿了她的脸颊。她隔着雨幕轻喊:“等你过几天闲了,能不能陪我去一次桑蒂亚家里?” 男人微微诧异地驻足,转身来看她:“——谁?” 锦书狼狈地擦了擦眼睫上沾的水珠。只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已全身湿透了。“就是我们避难的那家啊……你不记得了?那家的大女儿说过想念书,我担心她也许没法继续上学,又没钱买书,就带了一套中学教材过来。过几天你陪我去一次,好不好?” 隔着惊风密雨,辛格微微苦笑了一笑。“好的。” 那家人的先辈是他家族的佃户,他偶尔会记起来他们,也令人去送过贴补。他需要忙碌的杂事太繁芜,那一段烽火连天也慢慢淡化在了记忆里。隔了一年,锦书却记得那孩子的愿望,还千里迢迢带了沉重的书本过来。她真是傻。她难道以为榄城没有书店? 锦书明亮的眼睛湿漉漉的,脸颊冷的发白,红润的嘴唇却像是初开的樱花。他怔怔地看着她,雨声里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锦书在凉风里哆嗦一下,吸了吸鼻子:“好冷,我得进去了,别感冒了进不了实验——咦?” 女孩子诧异地掏出手机,然后眸光一亮,抬头笑笑:“帮我打一会儿伞好么?” 辛格默然地点头。锦书冲他感激地一笑,接起电话,声音在雨里断断续续:“嗯,我到了……”她的语气不自觉带了一点爱娇。“我会照顾自己啊,你不准趁我不在吃糖,听见没有?……” 辛格觉得撑着伞的手有点冷。锦书很快挂了电话,接过雨伞对他仰面微笑:“谢谢啦。” 拜另一个男人所赐,他才看得见这样的言笑晏晏?辛格攥紧了掌心,沉默不语。锦书跺了跺脚,骇笑:“冷死了……我要回去了,到时候联系?你方便的时间就好——” 她忽然被人抱进怀里去了。锦书怔了怔,有点茫然地抬起头。高大的男人单手撑着伞,另一只胳膊紧紧搂住了她,她从来不知道另一个人也会有这种禁锢般的拥抱。心里许久以来的猜测都得到了无言的证实,裹着记忆的滚滚潮水奔腾而来。她惊的几乎说不出话。 冰凉雨水被斜风吹到他们的身体之间,愈发显出了怀中的柔暖。锦书不动,也不说话。辛格慢慢地低下头,带着一丝绝望地寻觅她的唇。锦书只将脸转到一侧避过。但他的唇还是触到了柔软脸颊。那种细腻温软让他心里一荡,但下一瞬间,他便清醒了。 他看见锦书的眉尖微微蹙着,带着一点忍耐地低垂着眼睫,脸上有震惊、有戒备,或许还有被非礼的愤怒,唯独没有因情而生的红晕。她的一颦一笑,喜怒哀乐,嘴唇、脸颊和身体,原本就属于另外一个男人。不是他。 心里似有惊涛洪流涌过,终究化作尘灰。 相遇以来的一幕幕浮现在心里,锦书愈想愈是迷糊,也觉得心惊。以至于夜里与沈斯晔通电话,他都听出了她的心神不宁。她犹豫一下,终于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男人大概都是介意自己领地的,还是别惹得天下大乱了罢。 沈斯晔信以为真,只当她受了凉,柔声安慰她要她早点去休息。锦书挂了电话,想到此时已经是燕京的深夜,微笑的时候又低低叹了口气。 她的心神不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直至临下班时,一身训练服的吴隽出现在她面前。 “姐姐!” 青年比起在燕京时晒黑了一些,一双眼睛却亮的像晨星。他拍打着发梢上的水珠,样子活像一只抖毛的牧羊犬。锦书不由得抿嘴微笑,心情一瞬间变得极好。“你怎么进来的?”她递给他纸巾。“擦擦脸,外面还在下雨?” “我一直负责给你们实验室护送设备。”她表弟笑着说,“顾老师和我也熟。姐姐下午有时间没有?我在湖上王宫定了位置,好久不吃了,有点犯馋。去嘛去嘛。” 迷彩服马丁靴的帅气军官,却能对比自己矮两个头的女生流畅地撒娇,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锦书放下笔,似笑非笑地说,“沈斯晔要见了你这样,下巴都该掉了。” 大男孩摸了摸脑袋,讪笑。“姐夫和姐姐怎么能一样呢……”尤其他姐姐的确是姐姐,姐夫却不止是姐夫。锦书微微瞪了他一眼,倒不得不承认,这孩子这句话够贴心。 好在这个下午雨势渐收,天边甚至透出了一丝明光。坐在吴隽那辆破烂的二手吉普车里,锦书抓紧了安全扶手,有点哭笑不得。能看出来这辆车曾经是军用车,但明显经过了深度改装。青年炫耀地说着自己如何提高这车的性能,轻车熟路地蛇行,敏捷地避开了狭窄巷子里出售芒果的小摊。显然,他已经对这里的路况烂熟在心了。 “呃,对了,姐姐。”他忽然缩了缩脖子,试探地说:“……我还要去接一个人。” 锦书正饶有兴致地翻看车里的报纸,闻言抬头一瞥:“嗯?” “是我好朋友,我约了他一起。”吴隽小心地说,“姐姐不介意吧?一起吃个饭。” 锦书莞尔。吴隽很快把车开到一处没有标识的军事设施前,停在路边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一个穿夹克衫的高个子青年从院落里飞奔出来,东张西望。吴隽摇下车窗,对他的朋友招手高喊:“子恒!” 被唤作子恒的朋友立即看过来,眸子在雨后阳光下煜煜生光。他大步跑过来,拉门上车。 “这就是你姐姐?”他从副驾驶座上回头看着锦书,礼貌的微笑。她看见青年的外套上印着一个皇家空军徽标。“——何小姐对吗?我叫钟子恒。” 锦书微微一笑。“你好。” “你跟我一起叫姐姐好了。”吴隽说着,发动了车,在无人的大道上潇洒地做出一个漂移。锦书猝不及防,吓得差点尖叫起来。钟子恒有点责怪地瞪了他一眼。吴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才熄了炫耀车技的心思,专心开车。 湖上王宫还是记忆里的富丽堂皇。大厅里依旧是仕女往来、衣香鬓影,连日的暴雨并没有消减这里的奢华安宁。侍从把他们引领到桌前,拿来了菜单。给锦书的那一份菜单并没有标注价格,但她大致能想象到可能的价格。北极的冰块要运到位于回归线上的榄城,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锦书翻看着精美的册页,目光掠过那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快看,那边是不是帕蒂尔?夏玛?!” 吴隽忽然捅了捅身边的朋友,兴奋地小声说。“你说我要不要去找她要签名?” 锦书和钟子恒一起讶然看过去,果然,大厅的另一头,一位带着墨镜的窈窕淑女正在与人交谈。原来这是本地一位极有名气的电影新星,才拿到了一个国际大奖,正是名气如日中天,在驻军里亦有为数不少的拥趸。吴隽如数家珍地说着,锦书听的有趣,钟子恒却耸耸肩,“别做梦了,你制服都没换,过去让风纪处抓你?” 他喝了一口水,忽然莞尔。“再说人家名花有主,有苏慕容在,也轮不到你。” 吴隽蔫了下去。锦书拿着筷子的手僵了一下,哭笑不得。 若有感应,帕蒂尔?夏玛忽然遥遥投来目光。吴隽兴奋地高高挥手,却被钟子恒一把按住了。两个人彼此瞪视较劲,谁都不肯屈服。或许是觉得有趣,美人隐约挑了挑眉,唇角浮起一丝笑容,竟不顾经纪人的劝说婷婷走近。 近看时,那双绿宝石般的碧色猫眼竟是夺人心魄,连锦书亦为之惊艳,却又隐隐觉得有点奇怪。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美人微微一笑,用极标准的国语说:“你好。” 锦书醒过神,连忙微笑:“你好。”这时吴隽已经在厚着脸皮求签名了。淡淡的日光下,帕蒂尔?夏玛的五官显得分外立体而清晰。她看向锦书,在明星的矜持里不失好奇:“你是不是慕容的朋友?我好像见过你的照片。” 原来她才是招蜂引蝶的源头? 钟子恒诧异地看向素颜的锦书,满目不解。吴隽被水呛了一下,咳嗽的惊天动地恨不欲生。锦书虽有点尴尬,还是若无其事地笑笑。“或许吧,我男朋友是他的朋友,可能有合影照片。”一边在心里把苏慕容骂了好几句。 夏玛思索一刹,忽然恍然大悟,一双猫眼睁的溜圆:“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皇——” 不待她吐出下一个字,锦书立即起身,微笑着打断她的话:“苏先生现在还在榄城?”她抓起手袋,笑的嘴角有点僵硬。“我曾蒙他救命之恩,方便的话,可否见他一面?” 夏玛被她搅得找不到重点,晕乎乎地点点头。“他这些天都住在三街宅邸里。你要见他?” 锦书笑。“那就好,夏玛小姐,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劳你向贵友通报一声。”她抓过吴隽的签名本,刷刷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和地址,又写了一个“何”字,扯下来递还给夏玛。 “请告诉苏先生,我和嘉嘉对他致以真挚的问候。”希望他早日滚蛋,越远越好。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吴隽才怏怏地哼了一声,遗憾之情昭然若揭。钟子恒不动声色地为他端了杯水,这才看向锦书,难得露出好奇:“你也认识苏慕容?” 锦书不欲多解释,只淡淡笑道:“一面之缘。去年八月我也在榄城,在医院见过他。” 钟子恒恍然。转念想到锦书与吴隽是表姐弟,世家之间盘根错节,认识也不奇怪。见锦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便引开了话,与她聊起燕京此时的景色。 因为沈斯晔亦曾在此服役的缘故,锦书对整个榄城的军事体系都颇有好感,而眼前就有一位靠谱的军人(她表弟不算在内)。钟子恒谨慎地回答着她,只言片语就勾画出了过去的几年。 原来钟子恒也是燕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又在皇家军事学院念了工程学硕士。吴家是书香世家,从没出过军人;吴隽能弃笔从军,多半是对面这个稳重年轻人影响的缘故。钟子恒才二十四岁,已经是经验丰富的歼击机驾驶员,军衔中校;去年榄城暴乱,他亦奉命执行过任务。 锦书忽然安静下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握紧了手里的白瓷果汁杯。 “何小姐?” “嗯。”锦书沉默了几秒,抬起眼睛,微微一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去年夏天,她藏在桑迪亚家的小院里,惶恐不安的等待命运判决,满载炸弹的飞机在头顶呼啸而过。现在其中一位驾机飞过巷战区的军人正坐在她对面,而他当时的举动,无不是受命保护包括她在内的国民。这种感情……还真是微妙而复杂。她轻声问:“如果方便,能否透露一下,当时你们有没有……接到上级投弹的命令?” 钟子恒沉吟了一刻。就在锦书稍稍感到失望时,他点点头。“准确的说,既有,也没有。” “——子恒!” 钟子恒却摇摇头。“不……我想这不算什么军事机密,她有权知道。”他看向微露紧张之色的锦书。“我们在起飞前,的确携带了空地导弹弹头。” 锦书的脸色有点发白。吴隽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微微摇了摇头,也不说话。 “不过我们那次执行任务更多的是威慑作用。”钟子恒说。他语气平静,仿佛回忆里的并非一段烽火连天。“敌人没有空中力量,但地面叛军也不是不堪一击。当时局势混乱,陷入巷战之后,我们不能置地面战友于不顾,所以我也很庆幸,最终那些弹头没用上。受家父影响,我不喜欢杀人,哪怕是为了执行命令。” “其实我后来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陆军元帅出名的强硬,”钟子恒终于笑起来,清冷眉宇顿时阳光了许多,“……和暴躁。后来也有人说,是皇储拦住了他。据说还爆发了争执,不过这只是传言。——何小姐?” 锦书低低埋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雕花瓷杯。吴隽投给友人一个阻止的眼色。 过了几秒,她才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隐隐有水光闪耀:“……谢谢。” 她今天还能活着坐在这里,是因为沈斯晔。他救了她的命,让她不至于死于炸弹冲击波。但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一切。现在想来,除了后怕,更多的是惭愧。她何德何能,竟能幸运避过死神,又得到了不离不弃的爱情?她甚至曾经不敢正视感情,却又自诩为坚强勇敢,又是何等可笑!…… “嘘。”吴隽灵机一动,对有点不知所措的朋友小声说。“……别打扰她,我姐姐好像心情不好。女人都会这样,你给她点杯雪糕。” 他错的南辕北辙。 锦书此次重返榄城,还是住在榄城高等师范学校,正是旧地重行。她上次的身份属于交换生,这次却算是访问学者,一些实验室的基本工作就不需要她亲自做。因此她反而清闲了些。不过连日暴雨,也不便去城里寻访古迹;好在燕大这边的图书馆里虽然人烟几稀,藏书却不少,锦书便搬了些忻都历史地理的书回来。 总要对丈夫可能一生都要面对的最大挑战有所了解。看书间隙,她苦中作乐地想。 而这些书的作者的观点也南辕北辙。锦书看了几天针锋相对的论文集,对于“学术霸权”不感兴趣(这是一篇论文作者的话),只想知道事实——不过几百年前的事实到底能够被主观叙述还原到何种程度,就要看自己的判断力了。比如,两个世纪前,帝国就在忻都腹地修建了当时世界上最长的铁路,用以运出资源;以及为何帝国殖民止于忻都不再西进,是因为热病传染。再比如,首任总督其实并非好战嗜杀之徒,而是满心装着贸易公司股东利益的商人,种种此类。 掩卷时,锦书对这里的基本情形已经了解了大概。她还看到了不少八卦。 比如有一本书讨论婚姻交流。太祖立国时十户九空,为了恢复人口而没有废除一夫多妻制。直到十九世纪,随着女性地位提高,这一制度才在法律上被禁止。但有趣的是,太祖立国时就为后世子孙立下规矩,绝不可纳海外女子入宫;而百年后征服忻都时,将士争相以当地女子为妻妾,让人不得不感叹太祖有先见之明。至少皇帝们虽然对美貌的异族女人垂涎三尺,还真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对抗祖宗家法,风流韵事除外,直到上任皇储、如今的靖王为止。祁令怡也成为几百年来忻都地位最高的女性——之前最多不过有人成为总督继室。 写作这本书的老先生已去世十几年,否则不知该痛心疾首成什么样。 休息时,端着一杯热咖啡站在三楼窗边,锦书看着雨幕忽然想,似乎应该去拜访靖王一家?她与沈斯煜唯一一次接触还是在去年。锦书对他没有太多了解,却很喜欢他家胖胖的宝宝。沈斯晔的手机里,有好些张佑琨的照片。或许是因为有混血的原因,孩子像是个小天使。 他似乎是真的很喜欢孩子呢…… 锦书把额头抵在图书馆雾气淋漓的玻璃上,闭上眼睛,微笑了起来。 102倾情(二) 自从那天在暴雨里失态,辛格就一直有些刻意避着锦书。她知道他需要经常往来于实验室这边,便也知趣地主动避开。但是送书的事情拖不得。眼看离开榄城、前往南部省份的日程步步逼近,锦书只能硬着头皮主动联系他。她好像足足有十天没见到他了。 “……锦书?” 辛格听去竟是怔了一怔,一时才说得出话。锦书没想到一个电话就让他如此失态,心里微微歉意,小心地说了来意打算。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答应了,只说等他过些日子忙完。 锦书于是放了心,安心看书做实验。榄城这些日子雨水稍少,气候也没那么潮湿了。她心情愉快,工作效率也高了许多。 辛格还算信守承诺,到了约定的日子就开车过来。锦书在窗子里看见他的车,忙拖着一箱书下楼,结果险些把脚趾砸到。辛格皱了皱眉,起身接过她手里沉重的纸箱。他的脸色有一些阴沉疲惫,眉宇紧锁,神态却还好。 “没力气就别逞能。”辛格把纸箱放进后备箱,并没有多看她一眼。“上车。” 淡淡的尴尬和安静笼罩在空间宽敞的车里,锦书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有点无聊地东张西望。她看见抽屉里有盐霜乌梅,忍不住拿了一颗。 辛格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锦书立即把梅子塞进嘴,此地无银地狡辩道:“我晕车。”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眉宇稍微柔和些许,没有说话。汽车一时就从宽敞干净的新城驶出。 只是一个街区的距离,窗外的景象就变了。不再有水银路灯、街边花园和红绿灯,路边是低矮密集的铺子门面,只是因为连日暴雨的原因,大约一半关门停业,路上显得有些萧条。汽车驶过洼地时,溅起的污水让锦书微微皱了眉。直到汽车停到那个小院门前,她还在不知所终的发呆。这些小巷千篇一律,她实在无力区分清楚。 看见墙上犹存的子弹痕时,锦书轻轻打了个寒噤。 可是出来应门的,却不是桑蒂亚或是她的母亲。新住进来的房客一脸茫然,只说搬进来时,上一家已经搬走了。房客看见辛格泊在巷口的车,又看见锦书的黑发黑眼,当下觉得这对男女非富即贵,回答的愈发殷勤,可也实在不得要领。这时才有看热闹的邻居出来说,这一家人去年底就卖了房产,据说投奔亲戚去了南边。 一腔好意都被泼了凉水,锦书失望不已。辛格今日比以往更加沉默,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连看热闹的邻居女人都不敢与他对视。自从回到榄城,他就有些隐隐的不一样了。锦书留意到了这一微妙的变化,却又说不清楚变化在何处。人生际遇如此不同,她也不能干涉。 沮丧了片刻,锦书只能看向不知所措的房客:“你们家,有上学的孩子么?” “我说你未免也太容易满足了。” 在回程的车里,辛格淡淡地说。他把汽车开上主干道。“送不出去就随手给人,你不会觉得自己虚伪?” 坐在副驾驶的锦书扭过脸来看他。“为什么?”她认真地反诘,但显然并不生气。“难道找不到人,我就要把书背回燕京?再说这家一样有十岁的孩子,给他们也是物尽其用。你这样坚持形式主义,难道不是更大的虚伪?何况——” 她话音未落,阴沉低矮的天边忽然响起一声炸雷,震耳欲聋!锦书惊的一颤。这时疾风又起,街面上的行人纷纷神色惊慌地躲进店面,一时连哭带喊颇为混乱。锦书看着这一切,神色有点不安。似是想起了旧事,她的脸色有些发白。 暴乱在她心里刻下的阴影,恐怕终此一生都难以淡化了。辛格想到这里,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一丝迟疑在目中只是一闪而过。“一会又要下暴雨,恐怕来不及送你回去了。我家就在附近,去暂避一会怎么样?” 锦书微微不忍地将目光从街边一个小乞丐身上移开。“……嗯。” 他独住的宅邸其实离燕大并不很远,但尚未开到家,暴雨已经劈头盖脸浇了下来。雨刷器都来不及擦干雨水了,他只能慢慢开车,砸在车上的雨点堪比机枪扫射。锦书有点紧张,她并不适应这种极端天气,又沾染了美国人的恶习,思维总会往世界末日发散。看出她的不安,辛格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一场雨而已。别怕。” 锦书颤了一下,咬着嘴唇默然无语,片刻后才说:“每年都会下这么大的雨? “忻都只有旱雨两季。”他淡淡说。“每年都不一样。去年偏旱今年就多雨,没什么规律。” 锦书微微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又轻声嘱咐:“小心侧滑。” 他微微扬了扬唇角,没有回答。这一方车内的小天地宛如洪荒里的方舟,载着驶向新世界的乘客通向希望。好在创世纪的洪水只持续了四十天,不多时,那座华丽的白色住宅就从雨幕里缓缓显露出来。 虽然暴雨滂沱,排水设计良好的地面上竟几乎没有积水。早有佣人列队在门外等候,态度恭敬谦卑,对主人带回来的的陌生女子宛如无睹。辛格大步走进去,并不理会恭敬相询的管家。锦书轻轻皱了皱眉,提起一些裙角,安静地跟着他登上台阶。 一进门,她就被震得睁大了眼睛。 门里面,竟是类似天方夜谭的世界!圆形大厅由八根柱子挑起,连同藻井全部是白大理石浮雕而成,墙壁用彩色大理石和宝石嵌成花朵纹样,透雕的窗棂轻灵通透,一只镶金孔雀立在窗子上骄傲地梳着羽毛。这个房间里甚至没有现代式样的灯。灯光从柱子上的无数朵银色莲花里照出来,一只小型白象托着熏香盘,淡淡的香气袅袅飘散。锦书忽然觉得头晕。这一切美的像一千零一夜里的皇宫,唯独不似现实…… “这是我祖上的一处别院。”辛格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我住进来的时候就没动。” “真美。”锦书?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3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3部分阅读 书轻轻摇摇头,由衷地说。“我没想到,现在还会有这样的艺术品。” 她去去凡尔赛,去过天鹅堡,去过世界不少地方的宫殿,却都无法与这间房间的奢丽梦幻相比,沈斯晔的东宫亦现代化到毫无艺术感。辛格莞尔,走过五彩镶嵌的大厅地面,推开一扇饰有孔雀尾羽的门。“你是不是累了?里面有休息的地方。” 锦书唔了一声,随着他走过去。“坐在价值连城的椅子上,我还不如站着放松……” 穿过一条阴暗而华丽的走廊,便到了一处稍小的房间。锦书眨了眨眼,“这是?” 辛格已经进了门,只对她扬了扬下颌,淡淡说:“你先换了鞋。” 锦书低头才看见,门边还半跪着一个做女佣装束的少女。她谦卑地缩着肩膀,见锦书注意到了自己,便低眉顺目地俯□来为客人脱鞋。锦书一震,嘴唇方动了一下就被辛格按住肩膀。“别动。” 蓦然想起忻都森严的等级制度,锦书只得安静下来,微微叹口气。小女佣将她的高跟鞋放到门外,又拿着一双丝绸拖鞋过来,小心地为她穿上,这才谦卑地弯腰退出。拖鞋尖嵌着指肚大的黑珍珠,每走一步都是煜煜生辉,却不怎么合脚。锦书走了几步有点泄气,索性赤了脚走过被地毯覆盖的房间。 这里的装饰只比圆厅更奢华。沙发前放了个镂花的象牙色脚凳,丝绸短幔垂在茶几四围,几上放着一套镶金珐琅瓷茶具,件件玲珑华美。在沙发里坐下,纵使灯光阴暗,她还是满眼惊艳。“我能拍照么?” 辛格正在桌边摆弄一套茶壶,闻言一哂。“随你。” 锦书揉了揉太阳|岤,摇头笑笑:“算了啦,不泄露你的隐私权了。”她掩唇打了个呵欠,轻轻疑惑道:“我好像感冒了,有点犯困。” “尝一下。”他不答,递给她一个核桃大的金色小茶杯,“榄城的饮料。” 锦书微笑,接了过来:“谢谢。” 这种平和而友善的气氛,让她感到了些许满足,他和她之间还是这种相处模式比较好。锦书小心地啜饮一口,芬芳的甜味立时弥漫在唇齿间,牛奶和奇异的香气融合。“这是什么?”她心里转过无数念头,连一千零一夜里的传说都想起来了。 他抬起头来,在豪华温暖的小房间里,素日冷峻的眉目看去竟柔和些许。“喜欢?” 锦书笑着点点头。她倚进深深的沙发靠背里,抱住了一个丝绸抱枕。“女人都会喜欢。”这些美丽别致的昂贵小物件,没有多少使用价值,偏偏能讨女人的欢心。古往今来,所有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大约都是为了取悦女人。她也不例外。 辛格倚在门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女孩子陷在松软低矮的天鹅绒沙发里,身形显得愈发娇小。或许是室内温暖,她的脸颊上泛起红晕来。提花长绒地毯衬得一双纤细脚踝和小腿洁白如玉,秀气的足弓若隐若现。她并不在意自己在外人面前光着脚,也不知道此地的闺中风俗,正左右好奇地顾盼。 她永远都这么不知人间愁苦,无忧无虑。 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把她呵护成这样? 安静幽微的室内,他看见锦书掩唇打了个呵欠,露出淡淡的困倦。她一向随遇而安,对异样的安静一样能怡然自得,并不主动打破这沉默。 辛格凝视她许久,忽然下定决心般站起身。他走到她身前,半跪下来,抓住她的左手。目光落在戒指上时,微微黯淡了一下。他低声唤她的名字:“锦书。” 女孩子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娇慵之态看得他心内一软。“你,愿不愿意……留下来?” 看见他几近祈求紧张的目光时,锦书的意识渐渐清明。她轻轻咬住唇,心脏跳得有些急。措辞片刻,委婉地说:“可我更喜欢燕京。” 他眼中蓦然一伤,攥紧了她想抽回去的手指,哑声问:“连一个机会,你也不肯给我?” 锦书轻轻摇了摇头,歉意地低低说:“对不起。” 男人半跪在她身前,眼中的热望逐渐冷却了。锦书忽然觉得心里一颤,升起些许不安,便想把手指抽回来。他没有起身,亦未松手,近乎绝望地问:“你男朋友,究竟是怎样的人?” 锦书迟疑了一会儿。面前冰冷绝望的辛格已经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她的手腕被他攥着,挣扎不开。犹豫了些许时候,她轻声说:“他愿意包容我,也尊重我的人格和选择。我回国来,也是为了和他在一起。也许这次回去,我们就要结婚了。” 攥在她手腕的力道忽然一紧! 锦书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挣脱。他却死死不松手。拉扯争夺之下,锦书衣袋里的手机滑落在地。她伸手来抢,辛格抢先捡起,无意一瞥桌面,忽然呆住了。 桌面上的背景照片是锦书,站在一树海棠花下笑语嫣然。而搂着她的英朗男子,竟是十二万分的眼熟,比起常见的照片却多了怜爱呵护。仿佛有一桶冰水迎头泼来,他震惊到几乎不能言语,心里一片空白。意识不自觉地反驳这一荒谬想法,但视觉没有骗他。 他喜欢的女孩子不爱他,爱上的男人竟然是那个阴暗古老宫廷的继承人。 辛格一字一句地说:“锦书,你男友是沈斯晔?” 锦书咬着嘴唇不语,想要抢回手机,他却没有松手。她看着辛格冰冷讥讽的目光,忽然遍体生凉。他那么厌恶帝国,沈斯晔也该列在他最恨的人之一罢? “你要嫁的人,竟然是是皇帝的儿子?!”他笑出声来,越笑越是悲愤。“我这时候是不是该跪下求你赦免?啊?太子妃殿下?” 锦书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他,眼底却藏着淡淡惊惶。一年多的相思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嫉妒之火从冰冷的心底烧出来,烧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他一直以为,她会嫁给一位疼爱她的青年才俊,她会和未来夫婿在学术上占据一席之地,他甚至愿意祝福他们,哪怕需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但,为什么那个得到她的人,竟然是沈斯晔? 锦书只觉得手腕像是要被捏碎了。她的眼圈淡淡泛红,仍是倔强地一语不发。辛格只觉得绝望,心中愈发悲愤难当。为什么沈斯晔就行,他却不可以?!为什么一切美好事物都要被殖民者剥夺?辛格死死攥住了锦书的手腕,倾身按住了她的肩膀,近乎咬牙切齿地低声咆哮:“为什么?” 锦书疼的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声音却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因为我爱他。” 她趁他因此语而失神的刹那,猛地甩开他,站起身往外逃迈出一步,她的脚踝忽然被死死钳住!锦书重心不稳,直直跌了下去,在地毯上摔的眼前一阵晕眩。她勉强要支起身子,辛格却俯□来,一把将她按回地上。 他的理智已经完全因嫉妒和愤怒而丧失了。 辛格俯身下来,无情地亲吻她的嘴唇。锦书勉强别开头,又哪里躲得过去?她被他按在地上深深吻住,唇舌被肆意攫取,却连扇他一个耳光都做不到。屈辱和愤怒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当她终于得到新鲜空气时,她拼尽全力去拿自己的手机。 手机却被辛格一掌挥到了墙角。他冷冷说:“何苦。” 锦书被气流呛得咳嗽一声,只觉得连胸腔都开始嗡鸣。她从小被父母兄长老师爱护着长大,即使沈斯晔亦算的是百依百顺,又何曾落到过这种境地?心里惊怒气急之下,她的眼圈已经红了。“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小锦,人是会变的。”他一手按压着她的反抗,嘲讽地说,“可惜天高皇帝远,他也救不了你——唔!” 他的胳膊被锦书重重咬了一口,当即见了血痕。辛格的眸光骤然深沉,一把将锦书扯了起来。唇齿间的血腥味让锦书一阵恶心,但她的唇在这时被再次吻住了。 这次的吻温柔了些许,不再令她窒息,却令她加倍痛苦。挣扎之间,她的衬衣领扣被扯开,纽扣滚落在地,锁骨处的肌肤已经露出一片如玉莹然。锦书尚未意识到什么,却惊恐地看见,压制着她的男人眸光忽然变的灼烫。他喘着气把她拦腰横抱起来,径自往一侧铺陈华美的的低矮床榻走去。锦书猛地一惊,在他胳膊里剧烈地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他脚下不停,只冷冷问:“为什么?” 锦书几乎要气哭了。“因为我不愿意!你是公务人员,你不能这么做!放开我!” “我辞职了。”辛格冷笑:“皇帝的儿子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我怎么不行?” 锦书死死抓住自己被扯裂的领子,犹在试图反抗。但这时她被放在了狭窄的小榻上。锦书挣扎着坐起身,头发已经凌乱不堪地披在了肩后,因为愤怒而双颊通红。辛格俯身来吻她时,她拼尽全力挥了他一巴掌! 手腕立时被抓住,衣领也因为这一下而被扯到了胸前,露出了半边秀丽的肩膀。抓着她的男人已经听不进她的话了。她被他扣在身下,怕的脸色发白,全身颤抖,可哪里逃得开? 就在锦书满心绝望到几乎要放弃时,铿锵一声,榻边一只水晶瓶掉到了地上。 而狂怒地压制着她的男人忽然恍惚了一下。 他眼前的景象有瞬间的重叠。华丽的房间,柔软的床榻,身下女孩子的泪水和挣扎。锦书含泪的惨淡面容和十多年前那个少女的绝望在模糊中重合。十多年前,还是一个纨绔子弟的他曾经强迫过家里的一个婢女。那个少女后来不堪社会压力,自尽了。 他喜欢过那个婢女。她挣扎与惊惶的样子,和锦书那么像。 榄城的上流社会本就骄奢滛逸。没有父兄引导的少年,自然会被狐朋狗友带去胡混。少年很快学会了一夜情,他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得不到。就算是高傲的贵族小姐,也在金钱攻势下很快屈服。这样一夜一夜狂欢,直到他被那位比他出身显赫得多的老先生当头棒喝。然后他远渡重洋,离开了这一切。他几乎变成了一个好人,却终究放不下过去。 他得不到的女孩子,唯有眼前的这一个。 辛格慢慢地松了手。 直到他一言不发地关了门离开,锦书才艰难地支起身子,惊魂未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逃过了一劫。她咬紧了嘴唇,拼命忍着想哭的冲动,低头把仅存的几颗扣子一粒粒系好。 门在这时咯吱一响。锦书猛然一颤,全身紧绷起来。进来的却不是辛格,是那个小女佣。她胆怯地走近,头也不敢抬,跪下来收拾地面的碎水晶。锦书推开了她的搀扶,只觉得身心疲惫。看见沈斯晔发来的日常问候短信时,她几乎痛哭失声。 阿晔,阿晔,你知不知道我几乎被人欺负? 满室华美,方才还是妍丽温暖,此刻她只觉蚀骨的冷。忍住泪,锦书拨通了表弟的电话。 “姐姐?”吴隽很诧异,“姐,怎么了?有事么?——你好像生病了?姐姐?” “别嚷嚷。”锦书无力地说。“阿隽,你马上开车来接我一下。我告诉你地址。” 等她挂了电话,小女佣才怯生生地小声说:“少爷让我说,他对不起小姐……” 少爷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他摔门出去的时候,看上去像是要杀人。小女佣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衣衫凌乱的女人。好像很面熟……是不是少爷写字台上放的那张照片?小女佣张开了嘴合不拢。原来这就是少爷的意中人?可为什么少爷又不要她?明明那个金相框谁都不许碰,少爷每天早晚都要亲手用丝绒擦干净。 小女佣是世代出身,对少爷一家极是忠心。她看看锦书惨淡的脸色,小心地说:“小姐,少爷这几天心里都不舒服,您不能……劝劝他?老爷夫人没了一个星期,他——” 锦书即便一个字都不想说,还是惊得扭过脸来。“他……”她这才发觉自己嗓子发堵,声音沙哑的像是在哭。“他母亲去世了?” “嗯,少爷难过了好几天,今天和小姐回来时才好了点。”小女佣怯怯地说,“小姐……” 锦书闭上了眼睛。 她告诉自己,这不是可以原谅的理由。 “姐姐!这地方好难找——姐姐你怎么了?” 她拒绝了小女佣的搀扶,独自走到门厅外时,吴隽的二手车刚好开进来。他看见锦书凌乱的衣衫和惨白脸色,瞳孔倏然紧缩,下意识地就按住了配枪。大男孩抢步过来扶住了她,看见她被扯裂的衣领和手腕青痕,满目怒火刹那燃烧起来:“姐姐,有人欺负你?!是谁?!” 锦书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她无力地低声说。“阿隽,我们快点走。” 吴隽狠狠咬了咬嘴唇,一言不发地脱下军装外套,把锦书裹了起来。他把她安顿到后座上,这才发动了油门,一脚就飙到了70迈。没有人来拦阻。直到此刻,锦书才觉得自己双腿酸软,脊背上沁出了虚汗。她死死捏着手机,手指抖到几乎失去了握力。吴隽从后视镜看了魂不守舍的锦书一眼,担忧地唤道:“姐姐……” 难道,他纯净聪慧的姐姐,竟被本地哪个愚蠢如猪的贵族给欺负了?年轻的军官把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几乎想拔枪对着市集一阵扫射。 “……阿隽。我没受到实质伤害。” 他正在愤怒地设计报复计划,锦书却苦涩地低低说:“答应我,别告诉沈斯晔。” 别让他难过,别让他担心,别让他为了她冲冠一怒。那时候,她才真的是情难自处。 吴隽不吭声。锦书虚弱地说:“阿隽,答应我。” 吴隽只得不情不愿点点头,几乎捏碎了排挡。而沈斯晔的电话却恰巧在这一刻打进来了。 “小锦?怎么不回我短信?” 听见他温和的声音时,锦书几乎当场哭出来。她拼命忍住了泪。仿佛没听出来她的颤音,沈斯晔放柔了声音。“太累了就休息一会,别强撑着。你哪天去锡兰?” “我知道。”鼻头一酸,锦书低声说。“后天早上的短途航班。阿晔,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宝贝。”他柔声说,“乖,安心工作,我过些日子说不定会去看你。等你回来,我们就去看新居的设计图,好不好?” 因为见锦书的精神状态很是不好,吴隽放心不下她,索性带她去了钟子恒的宿舍。他的朋友军衔比他高,因此有相对独立和安静的住处。看见锦书惨淡的脸色,钟子恒也不多问,帮他把困顿的锦书安顿在行军床上,又回避出门外。吴隽拿了体温计给她测过,这才放心。看见姐姐被撕裂的衣领,青年咬紧了牙关,轻轻掩了门出来。 他的朋友静静站在门外,投来问询的目光。吴隽发狠说:“等老子查出来是谁,非踩死他不可——” 钟子恒叹了口气。“我们在榄城这么久,这种事见得还少?”他叹息道,“这地方,真不适合单身的女孩子来……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吴隽点点头:“我猜是哪个本地的贵族,那房子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他咬牙切齿地愤愤说,“以为自己有点臭钱就了不起?要是撞到我手里,我一枪爆了他!” 钟子恒轻轻皱了皱眉。本地的王公虽然没有直接的政治权力,却能因雄厚的财产而在帝国决策时占有一席之地。哪怕他们都是中级军官,也是无力直接与贵族们抗衡的。他微微摇了摇头。“你谨慎行事。那些人骄奢滛逸久了,不好惹。而且我看,令姐只是受了点惊吓,就算报案,只怕也不易举证。” 吴隽默然。他懂这个道理。但假如行为都能由理智控制,世界上就不会有复仇了。 看了眼窗外阴沉晦暗的天空,他厌恶地皱起眉头。榄城从没有燕京那样清朗高远的天气,这里总是阴沉到令人烦心。他伸出手。“子恒,把皇储的联系方式给我。” 钟子恒哑然地看着他:“……为什么?你知道我不能私自泄密——” 吴隽冷冷说。“假如他是我姐夫呢?” 钟子恒一下子闭了嘴,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他。吴隽摊手。“别问我,我也才知道不久。”他耸耸肩,复又冷笑。“就算没有殿下,我也会去给姐姐报仇。姐姐怕他担心难受,还嘱咐我瞒着……以你对皇储的了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我觉得没有。”钟子恒叹气。“所以你还是别知情不报了。” 103倾情(三) 顾院士在百忙之中觉得,他从老朋友那里接收过来的得意门生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他印象里,何锦书脾气好让他私自叹气。他知道这女孩子从小被遮蔽在风雨之外,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才养成了用最大的善意推测一切的单纯。 但是,自从某一天开始,她变得沉默了。她的眼睛变得清深沉静,总是浅淡温婉的笑容也消失的不见踪影。顾院士好几天没有听到她说一句工作之外的话,也没看见哪怕是勉强的微笑。她独自坐在工作台边忙碌时,防护衣下削瘦寂寥的背影,让老头看的有点心惊。 ……跟那个小子吵架了? 顾院士用他智慧绝顶的脑袋想。 但是就算他老糊涂了,也知道这话不能直接问女方;于是这一天下午,他把实验血清放进冰箱里,顺手往燕京挂了个电话,一接通就劈头盖脸训斥: “女孩子本来就容易想家,你不护着她,还吵什么架!我们这里累死累活,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看着她难过的那模样,连我都替她爹妈难过,姑娘怎么就跟了你小子?我们明早就出发去锡兰了,小女孩容易胡思乱想,赶紧的,好好去哄着点,说点软和的不就得了——” “舅公。” 年轻人沉默了许久,轻轻打断他的话。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我明天早上飞榄城。” 顾院士一愣。“你要来?来做什么?” “跟您没关系,舅公。”沈斯晔淡淡说,心里一阵疲惫。“您不用知道。” 按下挂断键,沈斯晔盯着窗上薄纱外影影绰绰的血色残阳,唇角嘲讽地挑了挑。书房门在这时被轻轻敲响,罗杰站在虚掩的门边轻声说:“特情局派人过来了。您现在见不见?” 目光落在桌面一页文件上,沈斯晔头也没抬,淡淡说:“有请。” 罗杰欠身退出,没敢多说话。沈斯晔这两天一直处于低气压,谁都不敢招惹他。片刻后,那位勉强算作熟悉的特工便走了进来,面色严肃,欠了欠身:“殿下。” 他在对面坐下来,主动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膝头。沈斯晔纵使表面再平静,还是不自主地抓紧了钢笔:“有新的调查结果?” “事实在我们上次的报告中都已经齐备。”特工扶了扶眼镜,平静地说。“我们有自己的分内工作。如果您是想知道更多事实,那么请原谅。” 沈斯晔微微皱了皱眉。“那这次是——” “我们对辛格做了一些其他调查。”特工微微一笑。他看上去心情不坏。“如果不是何小姐遇险,我们竟忽视了这个人。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掌控下了。另外我们还发现,他在瑞银的账户与亚穆纳河之子有大额的资金往来,想必这位辛格先生是祁复的支持者之一。要知道最近祁复有不少购入武器的行为。我们局长让我转达对殿下提供这条线索的谢意。”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如果不是自制力还在,他早就拍案而起了。“所以呢?” 特工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说:“请您为帝国考虑,不要在私下里有所报复。” 他并不意外地看见,对面的年轻人几乎在瞬间被愤怒点燃。沈斯晔死死攥紧了金笔,身体前倾,看上去恨不得戳穿他的脑袋。特工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何小姐并非正式的皇室成员,殿下。”他提醒道。“保护公民人身权利是警察署的职责。如果特情局要为每一桩人身伤害立案调查,每年的年度预算就不止区区两个亿了。” “所以呢?”沈斯晔冷冷道,“贵局盯上嫌疑人,要付出一个弱女子受伤害的代价?我从来不知道自诩无所不能的特别情报局也会这么有能耐。假如明天我遇刺,你们会不会首先庆幸又能锁定一个怀疑目标?” “殿下。”特工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您认为祁岗为什么会突然暴毙?” 沈斯晔竟失语了一瞬。 “谋害皇储,性质上是谋大逆。”见他沉默,特工替他回答了。“但是这次的事情至多算作暴力未遂。我想您必须注意的是,何小姐只是一位普通公民。尽管您认为何小姐无比重要,但她本人的安危还不能让我们付出对待您上次遇刺那样的工作。但是假如诉至法院,榄城法院没有刑事终审权,她的帝国护照可能会为她获得更有利的判——” “——你给我住嘴!” 沈斯晔终于大怒,拍案而起。“长安宫门外三百米就是高等法院,你说我去不去起诉?!能公开解决我为什么找你们?”他逼视着仍旧平静的特工,咬牙切齿说,“你们这群冷血动物眼里,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正常的人类感情?!如果我这就去宣布我的订婚消息呢?你们管不管?” “我们会的。”特工镇定地说,“前提是有证据显示,有人借此对您不利。” 沈斯晔冷笑:“好,如果我执意要自己报复呢?” “请您不要这样做。”特工淡淡说,“特情局是为帝国利益而存在的,不是为了皇室的私人感情,否则我们与东厂之流还有什么区别。殿下,我们当时处理祁岗,之后用了很久才让榄城贵族不再人人自危。我说过,何小姐与您无法相比。这口气不是那么好咽,但现在不是您任性妄为的时候,请您谨记这一点。” “另外我听说您近期拟前往榄城。”特工注视着他,缓缓地说,“如果您真的执意要做什么,我们也无法阻止,希望您为大局考虑,有所克制。” 特工看了一眼腕表,起身告辞。皇储站在他身后,一个字都没有说。 而后沈斯晔照常工作,批阅全部文件并转宗宫。跑步锻炼。陪皇太后用晚餐。比平常迟两小时休息。 次日中午,飞机抵达榄城。 汽车从榄城机场高速上飞驰而过,窗外是一片青翠原野,罗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没心思看这亚热带风光,满心只觉得疑惑。沈斯晔这次执意要来榄城,实在没有什么借口;好在近期没有太多政局变故,才让他如愿。靖王亦一切安好,也不是来探望的理由。 ……那么,只剩一个原因了。 沈斯晔见特情局的人时,罗杰并不在场,因此对具体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但是能让他放下一切不顾从燕京赶来的,除了何锦书,大约也没有别人。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 罗杰正感慨想着,位于新城郊区的靖王府邸就到了。 阴云密布的天上还在下雨,沈斯煜仍撑了把伞站在庭院里等候。他比夏天时要更清瘦了些,眉宇间亦有倦色,却是一片平和安然。待汽车停稳,他便撑着伞走近,踩起一路水痕。 “这班飞机倒是准时。”他微笑道,顺便为下车的弟弟遮了雨。“父亲和奶奶都还好?” 沈斯晔嗯了一声,没拒绝兄长的照顾。兄弟俩并肩沿着甬道往门厅走去,“我昨天去父亲那里,他还要我把你叫回去,害得我又挨一顿教训。” 沈斯煜听了这话只是莞尔,并不回应。穿过门厅就是起居室,祁令怡正抱着婴儿等在房间里。沈斯晔与嫂子见礼之后,佑琨就伸出小手要他抱,流着口水咯咯直笑。饶是沈斯晔满心心事,也招架不住这样的笑容,把小胖包子接了过来。刚抱到手里就惊叹一声:“怎么这么重了?” “他一天要吃六七顿饭,牛奶就要喝好些瓶,哪能不胖呢。”祁令怡微微一笑,神情温柔宁静。“三弟一路辛苦了。中午想吃什么?” 沈斯晔自然不敢当着兄长乱报菜单,只笑了笑:“随意就行,嫂子别麻烦。” “那我就自己斟酌了。我猜你们兄弟俩口味也差不多。”祁令怡含笑起身,拢了拢脸颊边栗色长发。她比少女时少了几分夺人明艳,却多了为人母的柔和温厚。走到门边,又回身微笑道:“何小姐是不是也在榄城?要不要请她来一起,你们也好见个面?” 沈斯晔微微僵了一下,垂下眼睛,遮住了风起云涌。“小锦今早上启程去锡兰了。” “那真可惜。”祁令怡没看出端倪,有点遗憾。“我一年多不见她,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好啦,你们俩慢慢聊,我去给你们做些点心。阿煜,别忘了一会儿让保姆抱着宝宝去透气。” 丈夫答应下来,她这才放心离开。沈斯晔对兄长眨了眨眼。佑琨坐在他胳臂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忽然看中了他的眼镜。 ……原来小肉巴掌挠在脸上还挺疼。 这座府邸原来是一座旧殖民时代的王公旧宅,沈斯煜夫妇住进来时,只稍微修葺了一点。三层房被椰风蕉雨的庭园环绕,房间构架格外的高,二的视野更是极佳。午饭后,几人便到上小客厅去休息。祁令怡坐在沙发里,低声逗怀中的儿子牙牙学语,不时俯身吻一吻婴儿胖胖的面颊。佑琨伸出小手抓住母亲的一缕头发,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傻笑起来。 沈斯晔与兄长站在廊柱外的露台上闲聊,偶然看见这一幕,竟有瞬间轻微恍惚。 什么时候,锦书也能为他生一个他们的孩子,母子俩安安静静地等着爸爸回家? ……她现在在做什么? ——自从那天之后,锦书就没有主动联系过他。她大约是觉得愧疚自责,愈发躲着他了。沈斯晔知道内情的一刹那,在暴怒之外,不是不想叹气的。他的姑娘被他宠得太单纯了,以为世上都是好男人;她如果知道他有多少次企图推倒她,大概就会警惕一点。可是没有。 即使如此,他也不认为她有错。 如果女性需要为男人的和罪行负责,被指责惹祸上身,那么这个世界是可悲的。 他不愿让锦书觉得愧疚,就只能装作不知道这一切。他亦不愿让彼此之间生出嫌隙,只为一次她并不需要自责的意外。虽然征服欲不低,但他没有狭隘到这个地步。催逼太紧,只怕也会给此刻的锦书增添不少心理负担,所以他这次忻都之行,锦书仍然被蒙在鼓里。 细细的雨丝飘到他的脸上,在衬衣上留下淡淡水痕。沈斯晔叹了口气,一时无言。 祁令怡在这时抱着已经睡着的佑琨去婴儿房,于是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兄弟两个。雨幕环绕的阳台上,天地静谧,芒果树叶在雨中沙沙轻响。等妻子依旧轻盈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沈斯煜才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老实,你是不是为了你老婆才来的?” “大哥!”沈斯晔皱眉。“别乱说,她现在还不是。”……名义上和实质上都不是。 沈斯煜乐了,起身去推开百页窗,让光线透进有点阴暗的房间。“哦,原来你是千山万水专程来看我的?为兄真是受宠若惊。那好,晚上有个小型的招待晚宴,人不会很多,不过规格够高,算作给你接风了。”他把一杯果汁递给表情郁闷、想出言拒绝的弟弟,意有所指道:“有些人,我觉得你不妨见一见。” 沈斯晔的目光闪了闪,接过椰子汁,眉宇间若有所思,忽然问:“辛格会不会参加?” “哪个?”沈斯煜诧异道,“本地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少。” 沈斯晔不自觉地皱了皱眉,露出厌恶神情。“……医生那个。” “哦。你说他。”他哥哥恍然大悟道。“我没发邀请函。那是个有名的抵抗派,我觉得没必要。”反正也拉拢不过来。“听说他一向不参加这种场合。所以大家一般也不请他。怎么了?” 沈斯晔的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冷笑,仰头把果汁一饮而尽。“把他叫上。我想见见他。” 并不在意弟弟时而的恶劣态度,沈斯煜颔首道:“那我让管家去办好了。”他扶了扶眼镜,探询地看向弟弟。“怎么想到要见他?” 沈斯晔扭头去看下,摆明了不想多谈,脸都皱了起来。“大哥你别问,反正我有事情。” 这时雨下的逐渐大了。沈斯煜耸耸肩,不以为意地一笑。二十年前他就没办法从弟弟那里套话了,但小家伙心情好的话,会主动把事情告诉他。“那好。你进来些,小心感冒。” 招待晚宴在湖上王宫最豪华的花厅举行。靖王亲自邀请,打的又是皇储莅临的大旗,自然受邀者无不与有荣焉。好在主人地位实在太尊贵,没必要站在门口迎候,倒是省了不少心。晚宴是榄城近年流行的自助酒会形式,靖王致过辞,表达了对弟弟的欢迎之后,客人们便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笑。主宾气氛十分和谐,单看这一幕,简直要教人感叹天下大同了。 大厅正中是一座巨大的鲜花水果山,喷泉从其中汩汩流下。不时有衣衫笔挺的本地侍者端来新的菜点,或为客人奉上斟满的杯杯美酒。虽然酒会安排得仓促,前后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处。女主人是否有主内的手段和家教,全在细节里一一展现出来。 沈斯晔站在水果山边,却有些没精神,只偶尔与位高权重的客人寒暄。不时有盛装的女宾经过抛来几多眼波,留下一阵香风。榄城本来就是养人的水土,这一切其实还颇为养眼。不过她们打错了主意。榄城这么几百年也不过出了一位王妃,传奇不可能被复刻。 他哥哥在这时走近。“阿晔,怎么不吃东西?令怡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你喜欢的几种蛋糕。” 沈斯晔心不在焉地说:“辛苦嫂子了,大哥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少来。”沈斯煜不由得笑了,亲手切下一块蓝莓慕斯递给他。“别无病呻吟。还是你自己不肯低头,否则何至于孤家寡人到现在?行了,别跟我争,快吃点东西是正经。” 沈斯晔倒是很乖地接过碟子,吃了一口,忽然又感叹道:“直把榄城做燕京啊。” 沈斯煜一哂。他们兄弟俩站在一处窃窃私语,自然颇为显眼,不由得吸引了半场目光。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音乐声清晰入耳。沈斯煜扬了扬眉,不动声色地举杯,环顾周围宾客微笑道:“大家不用拘束,请。”他一向平易近人、形象亲切,当下来宾们又活跃起来,重新响起了嗡嗡声。 “大哥你总是比我会维护气氛。” 沈斯晔端着酒杯冷眼看着,忽然低声说。“刚才要是我说话,现在就冷场了你信不信?” 信,当然信。沈斯煜想。他弟弟明显心情不怎么好,跟人说话都是扯一扯嘴角了事,还有谁不识相?身为储君的生活,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两年多来,他在弟弟脸上看见的真心的笑容越来越少。想到这里,沈斯煜有些歉疚。“阿晔,我说你——” 沈斯晔本来心不在焉、四处张望,忽然神色微微一凛,敷衍地说:“……嗯,我知道。我知道。”他把碟子塞回沈斯煜手里。“我有点事情,大哥你先忙,我过会儿回来啊。”一壁拔脚就走。沈斯煜莫名其妙地唤道:“阿晔?”而这时青年已经走到人群中去了。 一路有人屈膝行礼。沈斯晔不暇他顾,径自穿过人群,缓步走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男人。 这才是他今夜出席这个招待会的目的。 辛格靠在墙上,冷冷看着皇储朝自己走近,一言不发。四目相对时,沈斯晔轻轻举了举杯子,众目睽睽之下,他发觉自己竟然还能颔首微笑。“辛格先生。”他直视着辛格的眼睛,没给对方一丝逃避的空间。“方便的话,可否到一边说几句话?” 冷餐会的厨房离此不远。带着整洁白帽的厨师们正在忙碌,被忽然驾临的皇储吓了一跳。听到他的微笑请求,忙不迭一一退出,最后一个厨师还带上了厨房门。站在层叠的蛋糕山和水果料理台中间,耳边还有龙头没关紧的水响,沈斯晔不由得有点苦笑。 先辈们为了恋人而与情敌决斗,都是在城堡里、白马上,至少也有西风荒野做悲壮的陪衬。他倒好。身边除了案板,就是是半只片好的明炉||乳|猪,最趁手的武器大约就是那根烤钎。不过倒勉强也可一用…… 有点不情愿地收回各种暴力联想,沈斯晔点一点头,淡淡道:“辛格先生。”他忍住了没有直接一拳砸过去。“我不想听你辩解。你对小锦的伤害有多么恶劣,想必你比我清楚的多。” 辛格硬声说:“我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不需要殿下您来插手。” 沈斯晔气极反笑!“夫妻一体,你知不知道?你以为我这次为何来榄城?来看雨景?” 辛格目光一黯,右手狠狠握成了拳头。他压抑着愤怒说:“我对不起她,宁愿用命来向她赔罪,但这跟你无关!” 沈斯晔冷冷一笑。“你口口声声说她和我没关系,好,那你知不知道她爱吃的水果是什么?她熬夜都熬到几点?你知道她小侄女的生日是哪天?” 辛格张了张嘴,又合上了,竟是怔怔地反驳不出话。 “你恨的是我,却要报复到我女朋友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反抗!”注视着瞬间面色惨淡的辛格,沈斯晔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淡淡的语气充满恶意。“我没有见过太多你们的人。但是今天,我才相信帝国还能继续统治这里很久。祁复毕竟只有一个,也幸好只有一个。” “无论如何,你救过小锦的命,所以我不杀你。”沈斯晔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敢动我老婆,我却要百倍奉还。” 下一刻,猝不及防的辛格已经捂着脸,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一击即中,沈斯晔收回拳头,冷冷说道:“格斗术之类的防身,我劝您还是学一学的好,免得只能欺负女人。” 懒得再说下去,沈斯晔厌恶地擦了擦手,径直走出厨房,摔上了门。 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大厅里仍然允乐祥和,没有人留意到皇储短暂的消失。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厨房里曾经有过怎样的剑拔弩张。事情的后遗症不可能就这样料理干净。不过一拳下去能出胸中一口恶气,也算勉强有结果。至于其它的,特情局大概恨不得立即接手。 沈斯晔心中冷笑,面无表情地走向水果山。他甚至觉得有点饿了。 皇储这次来榄城完全是私人行为,是以行动还算自由。他可以住在兄长家里,而不必去应付总督府的各色礼仪。为他准备的卧室在三走廊尽头,另一端则是沈斯煜夫妇的主卧室。佑琨早就被||乳|母哄睡了。无心闲谈,与兄嫂道过晚安,沈斯晔便回了房间。 窗外夜雨淋漓,浇在一大片芭蕉林上,榄城郊外的夜,安静到有些寂寥。沈斯晔在宽敞的床上躺下,关了灯。黑暗中,雨声愈发明晰,他却殊无困意。身体起初还有些燥热,但他既无意去冲冷水,也没兴致用别的方法解决。犹豫了一时,沈斯晔从外套衣袋里翻出了手机。 熟悉而悦耳的钢琴彩铃。叮、叮、咚、咚。他静静地等着。 接通了。刹那的沉默。他听见了电话那头细细而有点颤抖的呼吸声。“……阿晔?“ “嗯,是我。”沈斯晔翻了个身,面对着夜雨敲击的玻璃窗。“还没休息?在珠岛习不习惯?”珠岛是那个热带小岛的官方名称。这里因出产香料和宝石、红茶而闻名世界,是帝国版图上不折不扣的一粒明珠。“那边热不热?” “我已经躺下了。晚上还有点凉?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4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4部分阅读 凉。”锦书小声说。“你还不休息?燕京都快两点了……” “不晚。”沈斯晔微笑,也不解释。“求而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你说呢?” 锦书轻笑出声,愉悦忽然低落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她低低说,“阿晔……”他嗯了一声。锦书不自主地抓紧了被单。“如果我……我做错了一件事,你会怪我么?” 宛如等待命运的审判一般,锦书紧张地等着他的回答,心脏跳得又急又快。电话那边安静了刹那。她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了。被侵犯的时候,她只觉得惊恐害怕;事后退了烧、心智也清醒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如果真的因为不谨慎而被夺走了身体的童贞,她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现在她已经无法原谅自己了。 “你做错了什么,让你怕成这样?”安静许久,那边终于有了声音。他仿佛在微笑。“你的错再怎么严重,也不会比我差点纵火烧了宗庙要糟。小锦,人非圣贤,谨记教训就可以了。我也犯过错,但是我现在不也好好的?所以别胡思乱想了,乖。早点休息,保护好自己,我还等着你回来好娶你呢。” 锦书几乎要哽咽了。她拼命地镇静着自己,尽可能平静地应了一声,与恋人互道了晚安。挂了电话,她才发觉自己颊上湿湿的,泪水沾湿了枕头。 在接近赤道的南国度过的第一个温暖夜晚,锦书把自己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哭了。 104倾情(四) 挣扎着醒来时,天色已明。 锦书陷在枕头里,疲倦地揉了揉眼睛。接近赤道的珠岛的白昼,要比她长大的北温带城市长得多。果然,看时间才不到七点。可是天已经完全明亮。勉强坐起身,她困意未消地慢吞吞穿着衣服,心知自己的眼睛一定肿了。 昨夜挂了沈斯晔的电话,她伏在枕上哭的泣不成声,心潮激荡,渐渐累的入睡才罢。哭着入睡的结果就是此刻的眼皮凝涩,脑袋也宿醉似的疼。这样的烦乱不宁,已经许多年没有过了。下意识地握住颈间红宝石,锦书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里酸甜微涩。一时鼻头又有点酸,一时又想含着泪微笑。 原来,愿将终身相托付,并不是一句泛泛的情话…… 她懂了。 燕京大学的热带医学研究中心位于榄城,几个实验室散落在忻都各地,珠岛就是其中之一。从接近赤道的岛屿到极北严寒的雪原,帝国的疆域在地球仪上跨越五十纬度。而这里,几乎就是版图的最南端。这里的白昼与黑夜等长,夜色眧|乳|腔挂玻挥屑负跤啦煌o5挠晟3趵词保跏槠挠行┎幌肮摺?br / 其实这里固然距离帝都千山万水、僻居帝国角落,却交汇了通衢两大洋的航线,沟通着东方文明与阿拉伯和欧洲世界。在大航海时代,这里才是地缘政治的焦点。只是时过境迁,昔日的光荣已被遗忘了,靠向世界输出茶叶与宝石,才能维持着昔日荣光。 至于工作倒是不繁重。顾老头带着她和自己的两个博士生,每天都去居民区走走看看。虽然炎热潮湿,幸而没有疾病爆发。他的威望倒是能把当局震住,于是药品的发放也很顺利。老头在省府坐不住,又不耐烦和官吏打交道,索性拉上一群学生,登上了去山区的火车。 铁皮火车油漆成鲜亮的橙红色,在碧绿如染的山间穿行。头等铺的乘客本就不多,锦书又是同行唯一一个女生,得以独占一间洁净的包厢。窗外风光算得上赏心悦目,草木欣欣生机盎然;路基下常伴着一道河水,只是连日下雨,奔流的水质有些浑浊。 铁路边连绵几百里种茶园,农人正在茶树间冒雨劳作,拼命地除去杂草。远处山谷石壁上还能看见残破的石刻佛像。这里曾经盛行佛教,但是昔日的鼎盛香火与虔诚信仰,在产业化链条的末端,早就为全球化的需求熄灭大半了。 目光拂过桌上一壶还散发着袅袅热气的茶,锦书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车轮驶过铁轨的声音在耳边隆隆响着,一如两百年来不变的节奏。她静下心读了一会儿书,火车驶出山谷,视野立即开阔起来。巨大的水泥堤坝拦住了河水,形成一个水库。一座小型水电站在树梢上露出一角。水位已经逼近红色警戒线了,雨还是淅淅沥沥下着。 “锦书?” 回过神来,锦书赶紧给推门而入的顾老头让出位置。老头在铺上坐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喘了口气。“咱们再过半个多小时就要到了。你怎么样?” 锦书不答,起身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含笑给老头倒了杯茶。“您的茶还是放两块方糖?” “正是。”顾老头满意道:“真乖。” 锦书手抖了一下,有点哭笑不得。老头抿了一口茶水,舒服地叹口气:“多亏带上了你,那几个皮小子不顶用……难怪人家都想要女儿,还是女孩子细心啊。” 锦书的眼睛狡黠地微弯起来。“抱歉让您失望了……这茶是火车供应的。” 老头摆摆手,一哂。“我说,沈斯晔那小子究竟有什么好,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锦书一怔,没敢立即接话。老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这也是个机会,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下。”他放下杯子。“你导师把你交给我,我就得对你负责。有些话没人告诉你,我来说。” “我也算跟皇家的人打过不少交道。那不是你能随心所欲的地方。你这孩子心性简单,步步为营看人脸色的日子,你受得了?”逼视着脸色有些苍白的女孩子,老头一脸严肃。 “你嫁给皇储,世人对你的期望就是给他诞育子嗣。等你将来再有了儿女,你就再也走不出长安宫了!我知道你很聪明,可是你不懂人情世故。太子妃又是个受气的位子。真到了那一天,你后悔都晚了!我是你导师的老朋友,他为什么不好开口劝你,只怕你还不清楚?” 锦书唯有沉默。 “当年他和瑞平公主在一起,面对的是整个帝国的阻力。”顾院士叹气。“他俩都是理智高过情感的人。锦书,你是个好孩子,阿晔也是。可我真要劝你仔细想想,到底值不值得。” 姑娘沉默了许久。火车单调地驶过铁轨,雨势渐渐大了。 “顾老师,您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想过。”过了许久,她轻声说。“要付出那么多的代价,还要放弃事业,假如我不爱他,确实划不来……可是我已经想清楚了。有得有失,我可能会遗憾,但是不会后悔。我应该能平衡好自己。您放心。” 顾院士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 “原来你跟阿眉一样——不,比她还犟……”他叹息着起身,胖胖的身躯在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笨拙。“好。哪天你后悔了嫁人,就回来。我给你留着位置。” 锦书低头微笑,睫毛有些湿了。“谢谢您。我想,也许用不上了。” 浡林是个很小的城市,在本土,或许连城市都算不上。算上周围小镇,常住居民只有十万人,几乎所有的经济来源就是种茶园。连这所医院也是方圆几百里唯一一家,设施陈旧让锦书看的只想叹息。 到达的第二天上午,锦书冒雨跟顾老头去医院,驻扎收集病例。一直忙到午后,老头毕竟年事已高,只能伏案小憩。锦书轻手轻脚给他披上件外衣,蹑足出了门。 午后来问诊的病人并不多。大厅里弥漫着潮气,连墙壁的灰泥都氤出了水印。锦书从候诊室病人里穿过,去走廊一端的药房敲窗户。药房的女孩这些天和她混的相熟,嘻嘻笑着递给她创可贴:“又把手划破了?” 锦书笑,低头掏钱包:“是啊。”其实是她想吃刺猬果。 那种深红外壳、钢针直立的果子学名叫什么,锦书至今没搞明白。但是剖开外壳之后淡黄|色的果肉足以媲美鲜荔枝。在第一次不得要领地割破手指之后,她就学会把十指裹满橡皮膏了。 “让一下让一下!” 她拎着刺猬果施施然走回门厅,身后忽然有人吆喝起来。锦书赶紧侧身避开。一个粗壮的中年妇人搀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肤色黧黑的小姑娘。小女孩抱着个网兜,吃力地走着。经过锦书身边时,差点在滑溜的地面上摔倒。锦书赶紧把袋子一丢,一把拉住她胳膊。“当心!” 四目相对,小女孩忽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欢喜道:“……姐姐?!” “——是你?”锦书也认出了那张小脸,一时又惊又喜。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然在这个偏居帝国一隅的医院偶遇故人,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她这时也想起了这家女主人曾说的话,便知道这家人大概是来珠岛做茶叶生意了。“那是你妈妈?” 桑蒂亚点了点头,亲热地拉住锦书的手。“妈妈要生小弟弟了,婶婶陪她来看病。” 锦书微笑,摸了摸她的脸。“你先去照顾你妈妈,我过会儿去看你们。”孩子虽然还有些依恋,但是很懂事地答应了,脚步匆匆地追了上去。 回去的时候,老头正睡眼惺忪地揉眼睛,光秃秃的额头印满了布料花纹。锦书仔细贴好创可贴,剥了一饭盒的果肉出来。老头尝了几块,幸福之余抚摸着肚皮哀叹:“要是我腰围能减一寸,我就请大家吃烤肉。” 锦书笑而不答,递给他叉子,免得皇家医学会终身名誉会长需要不雅观地动用手指。老头指天发毒誓:“要是减两寸我就请四顿烤肉,三寸就八顿——” “老师您又陷进循环逻辑了。”锦书说。“那样吃完,您的腰围也得平方了。” “……你这臭丫头!”老头恼羞成怒地咆哮。“敢嘲笑舅爷爷!” 挺好。她已经从“外甥媳妇”升格成“臭丫头”了,与沈斯晔待遇相同。顾老头或许是接受了她必将嫁给沈斯晔的事实,这些天也想开了,开始以舅公自居,不再端严师教诲的架子,一老一少倒相处的极融洽。锦书笑着在顾老头对面坐下来:“我哪里敢。” “行了,别跟我客气,你哪有什么害怕的东西?”老头哼哼,“看你娇滴滴的弱不禁风,胆子可不小。人家女孩子这种天气都不肯出门,你倒好,撒丫子就跑到山沟沟来了。这点上到是跟阿晔没差。这么看你俩是挺般配的,就不知道将来的小孩会啥样。” 锦书装做没听见,低了头偷偷微笑。 下午她忙完工作,挤出时间去看望了桑蒂亚和她怀孕的母亲。与她同龄的女主人比起去年在榄城时要丰润了些,看来生活还不错。病房里十分嘈杂,气味不佳,加上那个胖妇人总是时不时地觑她,目光毫不掩饰地□。锦书有些坐不住,叮嘱了几句便告辞出来。 桑蒂亚咬了咬嘴唇,也跟出门,轻轻扯了扯锦书的衣角:“姐姐……” 锦书摸摸她的脑袋。这孩子比去年长高了,已经隐隐有少女发育的样子。她方才细心端详过,女孩虽然晒得黝黑,但手脚并无劳作划伤的痕迹。她轻声问:“你该上中学了?” 孩子点了点头,露出笑意。锦书轻轻松了口气。看来事情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桑蒂亚平时少有机会与受过高等教育的温柔女性接触,孺慕之情溢于言表。看出她的不舍,锦书索性去买了两支冰激凌——不过是冰棍而已;于是一大一小就躲到了露台边,看着雨吃冰。 “姐姐,去年在我家那个哥哥去哪里了?”桑蒂亚吮着冰棒,仰头来看锦书。“他怎么没和姐姐在一起?他教我的数学题我都会做了。” 锦书微微僵了一下,勉强笑了笑。“……他在榄城有工作。” “哦。”桑蒂亚有点失望,低头舔冰棒,含糊地说:“姐姐,那个哥哥喜欢你?” 锦书一下子被呛到了。擦去咳嗽出来的泪,她微微苦笑。“……你还小,不明白。” “我都十岁了。”孩子有点不满,“我妈妈说她这么大都订婚了。” 原来连十岁的孩子,都能看出来那一切;她却一直懵懂不知,直到那个梦魇般的雨天…… 桑蒂亚有点不安地看见,方才还温柔微笑的大姐姐此刻微微颤抖起来,满眼痛楚。她不安地唤了一声。锦书勉强微笑一下,不愿让天真的孩子看出自己的痛苦,问起她的念书情况。 “我每次都考第一。”桑蒂亚骄傲道,“爸爸说我会有出息。还说要我上大学呢。” 锦书沉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你爸爸妈妈都是好人,你可要听他们的话。”她拉起孩子的小手,走向大厅,苦笑着抬头看了看钟表:“回去,你妈妈该等急了。” ——第二天早上,锦书再去看望时,病床边已经放了一个小小襁褓。 女主人在深夜开始阵痛,一点多被送进产房,只用半小时就顺产下一个女婴。这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她的脸色已经恢复红润,显然临盆并未给她带来元气的伤害。胖妇人在旁边张罗着收拾行李,准备出院。女主人看见锦书进门,连忙要坐起身:“小姐怎么又来了?地方不干净,别弄脏您的衣服。” 锦书含笑道:“听说了喜讯,就来看看你们。”她走近过来。女主人抱起身边的小小襁褓,爱怜地摸了摸婴儿红红皱皱的小脸蛋:“这孩子不折腾我,生的也顺。” 婴儿在这时哭起来。她连忙解开衣襟给女儿喂奶。一面低声说:“可惜是个女孩……唉,总归是自己生的。”她爱怜地轻轻拍着婴儿,呢喃:“乖乖,乖乖。” 原来所有的女人,都会在做了母亲之后变得温暖。 锦书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悄悄离去。早晨难得没有下雨,空气里飘出泥土的味道来。一切都似乎正在变得好转。桑蒂亚坐在窗台上看书,冲她扬起一个可爱的笑容。锦书含笑点头,推门出去,想着去吃什么早餐。 但她并不知道,这时距离灾难的开始,只有十六个小时。 她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房间里一片漆黑。锦书惊坐起身,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清晰地砸门声告诉她这不是错觉。顾老头在门外大声吼她的名字,声音嘶哑:“锦书!何锦书!起床!” 锦书头疼欲裂,睡眼惺忪地跑过去开门:“顾老师……”她打了个呵欠,“怎么了……” 顾老头不顾的解释,一把拽住她,拉着她往梯跑去:“怎么了?!——发洪水了!” 半夜三点钟被大呼小叫的叫醒,锦书压根还在半睡半醒的迷糊着,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老头拉着她一路小跑,爬上了宾馆顶。被凉风冷雨一激、看见宾馆下已经看不见地面的积水时,锦书一激灵,顿时醒了。 这时候顶上已经聚集了更多人,一个个慌得乱窜。锦书只穿了睡衣,斜风冷雨一刮,顿时冻得脸色发白,困得头要炸开,全身哆嗦着恨不得纵身一跳。顾老头走到屋顶边缘,探头看了看,一脸担忧地走回来:“都淹到二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旁边就有人插嘴:“八成是水库溃坝了!我看那个坝就不结实,早晚得出事!”这句话得到了很多赞同。“修那个水库,也不知道被昧了多少钱,修好了也没有屁用,城里还是天天限电!”众人更加赞同,这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就有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直到有个人怯生生地说:“水库塌了的话……那西边的城区是不是保不住了?” 屋顶上忽然安静下来了。 然后,一直到六点钟天亮,顶上的气氛都压抑的让人喘不上来气。 锦书裹着一个师兄给她的外衣,在烟筒边角落里抱着膝盖坐着,头疼欲裂,脸颊被吹的冰凉,但是这一次,她并不像去年那样害怕了。身边有师长同伴,一时半会儿似乎没有太大的危险。只要不塌,总能等得到救援。沈斯晔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拨通了顾老头的手机,听到了他们一行平安无事的消息。父母不知道她来了珠岛,也不会因此担惊受怕。 但是这种半夜三点起来逃难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 天渐渐亮了。 被困在宾馆顶的人们,这时才看清下惨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浑黄的泥水已经淹到了二窗户。水里漂浮着木板、家具、淹死的禽畜。唯独没有人。 青白色的阴沉天空下,昨天的小镇已经成了死的泽国。 锦书抱紧了肩膀,试图留住一些热量。在饥饿与寒冷双重夹击下,每一秒钟都变得漫长。每一声声响都能让人们充满希冀地看向街角,期待那里会出现救援队。但他们等来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有饥饿的幼童在母亲怀里抽噎着。大人们一片沉默。 这时候,被困水中的他们还不知道,通向浡林的三条公路一条铁路,已全数被冲断了。 太阳升起来了,湿漉漉地挂在天上。下了几个月暴雨之后,晴空终于姗姗来迟,却已经来不及了。阳光明亮的有些刺眼。积水打着漩涡,卷着锅碗瓢盆载浮载沉。 “丫头,你怕不怕?” 顾院士也疲惫的不行,在锦书身边撑着地面坐下来,连胖胖的面容都失去了昔日光彩。他的袖子卷起了一截,与普通老人无异。锦书轻轻摇头,笑笑:“我没事,就有点低血糖。” “你不早说!” 老头嗐了一声,在裤兜里掏啊掏,掏出一块巧克力糖来。看见锦书的讶然,他不好意思地讪笑:“这不是昨天忘了吃完嘛……就你一个女孩子,吃了。” 眼底忽然一热。锦书借着低头的功夫,飞快地擦去了一滴泪。“您吃,我年轻。” “你这孩子,跟我客气什么!”顾老头不满道,“我当年可是长跑健将,比你——” “飞机!是飞机!有人来救我们了!” 忽然,有人大声欢呼! 伴随着狂喜的人们欢呼雀跃,一架,不,一群直升机从远处列队飞过来!空军的金色标志在机翼上闪闪发光,每一座顶上,都有人拼命地喊叫求援。但恐惧感已经从他们的心里消散了。劫后余生,有人放声大哭,更多的人腿一软瘫到了地上。发动机引擎声一向被批判到不值一文,此刻却是带来无限生机的纶音! 堤坝倒塌后第四个小时,救援队搭乘空军的直升机,冒险飞进了受灾区。 飞机在每一个能降落的地方降落。他们带来了食物、瓶装水、药品和帐篷。宾馆顶由于宽阔,成为了一处暂时的直升机起降地。印着红十字标志的包裹被有序地卸下飞机。首先发放给每个人的是饮用水和压缩饼干。带孩子的妇女可以得到额外的分量。人群开始自发地工作,帮救援队分发物品、维持秩序。 一架直升机卸下所有救援物资,轰鸣着飞走了。顶暂时恢复安静。 “也就是这种时候,我才会对当局产生敬意……或者说是军方才对。” 顾老头注视着成吨裹着雨布的包裹,自语似地说。“——也才让我觉得,我们的努力没白费。”他从边走回来,步伐有些蹒跚。锦书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免得他滑倒。“事情总会变好……虽然在变好之前,可能会更烂。你说是不是?” 锦书微笑起来。老头儿哲理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嗯。” 大约一小时之后,冲锋舟终于驶进了曾经的街道。老弱病残和孩子被首先救走。体力好的年轻人被留在最后,但是没有人抱怨。顾老头不肯首批离去,锦书和几个博士生苦劝了他半日,也只好由着他。 救援队的效率相当的高。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她才知道东城的高地并没有被淹;而西面的低洼处遭遇了灭顶之灾。宾馆好死不死地位于城中心过渡地带,所以被淹了一半——按照一个小伙子的说法,他们运气不错。锦书与他攀谈一会儿,直听的心惊胆战。 “我过来之前到那边去过,那真是,人间地狱……”小伙子不忍地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有飞机来了。这次你们几个都能上去,别再磨蹭了,这说不定会被泡塌的。” 锦书骇然说:“不会……” 小伙子耸耸肩。“不好说。” 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盘旋,很快裹着巨大的风力降落。锦书的头发被刮的直直向后飘,风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停稳之后,舱门映着朝阳打开了。穿着迷彩服的矫健身影出现在舱门,漆黑的眸子在朝阳下光华一闪。他弯下腰,轻捷地跳下飞机,大步向她走来。 身后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人不可思议地轻呼:“殿下?” 锦书颤抖着站在原处,眼睛忽然模糊了,再也看不清他的脸。她被一把搂进怀里,她的腰被紧紧箍住,他的手捏的她肩头生疼。隔着朦胧的泪眼,她看见了他眉宇间的坚毅之色。似乎在不久的过去,他也曾这样心有余悸地死死抱着她,久久不愿松开……时过境迁,也变成了天灾,可是最重要的没有变。 也永远不会变。 105倾情(五) 第二批救援队与皇储一起到来,到了中午,城区的灾民已经转移到东边高地一所学校的操场。临时安置点安装了厕所和垃圾收集站。灾民们领到了第一顿热饭。用于淋浴的净水装置还在调试。连片的救灾帐篷已经搭起。红十字的旗帜开始飘扬。 而顾院士只是稍事休息,随即带着几个学生,义不容辞地加入了临时医院。 午后时分,锦书弯腰从临时医院的帐篷里钻出来,勉强透一口气。潮湿的空气里飘散着消毒水的味道。她轻轻皱了皱鼻子,抬头看了看天色。 阴云未散的天上,隐隐透着白光。不时有直升机低空飞过。气候愈发潮湿闷热了,空气里的水分几近饱和。锦书揉了揉太阳|岤,有些头晕,不得不敞开一粒领扣。 指尖不经意地拂过悬在项链上的戒指,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它,眼睛忽然有些酸涩了。 清晨,沈斯晔在顶从天而降,当着顾老头、全部同门和在场救援队的面,把她狠狠抱进怀里。而后他甚至顾不得多加解释,便匆匆去处理更为紧急的公务了,留下她一个人被好奇的目光包围。偏偏她那时看起来颇为狼狈,睡衣外面裹着卡其布外套,没休息好的脸色也是无比惨淡;与英姿焕发的皇储站在一起,她就是那个不折不扣的灰姑娘—— ……现在她身上的白大褂的确也灰了。 午饭只有简单的压缩饼干。锦书喝了口水,才没被饼干噎到喉咙。她回头看了看没有立足之地的帐篷,轻轻叹了口气,索性往灾民安置区走去。 地面颇为潮湿。帐篷里的灾民们守着仅存的家当,多半蓬头垢面、双目失神;哭泣声不绝于耳,更多的却是沉默。不时看得到背着消毒喷雾器的医疗队员在工作。 每一个路口都有持枪士兵把守。有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在警惕敏锐地环顾,四目相对时,锦书对他善意地笑了笑。士兵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过了一秒才回以颔首。锦书不由得微笑,莫名地有些心安。 知道自己处于被保护的状态,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下午又是整整四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随着城中倒塌建筑陆续被发掘,充作病房的帐篷迅速挤满了。有些人的伤势过于严重,严重到顾院士都束手无策的程度——他毕竟不是外科医生。眼看着生命在点点流逝,却无计可施。锦书给一个男孩子做了简单的消毒包扎,她清楚他需要截肢,但是即使是这样残忍的事情,也需要无望地等待。 天上又开始下雨了。 雨滴敲击在帐篷顶上。只是一场雨,却等于又把生命线切断了一分。帐篷里闷热之极,锦书头疼的要炸开,连缝合针都拿不稳,只得出去喘一口气。 她在这时听见了直升机的引擎声响,却已疲倦到几乎无力去看了。人群在她眼前来来往往,没有一个人停下来询问。坐在一个充当地桩的木箱子上,锦书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无意识地抬起头来时,一张熟悉的脸却跳进了眼帘。 她看见,军装的苏慕容正快步冒雨走过来! 苏慕容皱着眉头,正神色担忧地与同事低声说话。一行人在细雨里行色匆匆,甚至没有打伞。或许是感觉到了异性的注视,他敏锐地侧过头来。 四目相对,微微的惊愕过后,苏慕容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眉头舒展,桃花眼里流溢出温柔光彩。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在行走中飞快地抬手加额,以一个军礼向她示意。 与苏慕容同行的,还有十几位军医。看见他的动作,众人纷纷投去目光。女孩子坐在木头箱子上,白衣上已经沾染了血痕,身形娇小到与那件白大褂几乎不相称。见自己忽然成为目光中心,她有一丝窘迫,苍白的脸颊泛起浅浅晕。她轻声打了个招呼,声音意外的轻柔悦耳。仔细看看,竟然还是个颇为美丽的姑娘—— 同事们与苏慕容很熟,了解他的脾性,就有人噗嗤一乐。气氛顿时从沉重变得活跃,几个年轻一点的医生使劲忍住了笑,有人在吹口哨。苏慕容一怔,立即哭笑不得,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回头得跟兄弟好好解释一下了。半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苏慕容走进了帐篷。 第二批医疗队里,有一大半是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他们的到来立即解了医院的燃眉之急;到了下午,情况虽然还严峻,却已经大大好转。顾老头从赶鸭子上架里解脱出来,气都不顾得喘,立即去调查难民营里流行病的情况。 洪灾后的瘟疫如同赶不走的阴影,如果有一个处理不当,接下来的就是噩梦。好在老头经验丰富,这种灾害见过不止一次,深谙如何化解;他一改往日随和,雷厉风行到了严苛的程度,但他祖师爷德高望重,没有任何医生敢在这时候违反他的指示。有个博士生无意说错了一个常识,还挨了老头一顿臭骂。 偏生当局有些行动不利,老头越发恼火,众学生战战兢兢,话也不敢多说,各自埋头工作;锦书是唯一的女生,这时候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救场:“老师您喝水么……” 老头大概也渴了,没拒绝。无视男生们投来的感激目光,锦书端了杯子过去。这时候的热水也是稀缺物资,老头喝了几口,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看见手里的统计表,脸又阴沉了。 锦书逃跑不迭,只得乖乖听他教训,心里却止不住担忧。老人毕竟年纪大了,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下去,心情又差,身体就未必受得住。万一在这里心脏病犯了,连急救的地方都没有…… 她一晃,猛地回过神来,暗自警醒。 临时医院的一侧就是药品仓库,种类颇为齐全,只有拿了医生的处方才能取药,是为了防着有人囤集居奇。从顾老头那里回来,锦书去拿了两瓶速效救心丸,小心地放在口袋里。老头子不只是她的师长,还是沈斯晔的尊亲,他不在这里,她自然有责任。 心里暖暖的,锦书低头微微笑了笑,走进医院的帐篷。 结果就被临时医院负责人——一位中校军衔的军医——抓去手术室打下手了。 医院不光是医生奇缺,助理麻醉师和护士一样严重不足。这间临时搭建的简陋帐篷甚至还在滴水,却担负了救治几百人的责任。她默默洗了手,穿好手术衣。 “你去四号台。”没有自动装置,负责人亲自为她推开门。“做完这一台就出来吃晚饭。” 锦书莞尔。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她眨了眨眼,有些不适应雪亮的灯光。小心地绕过器械台,锦书向最左侧的四号台走去。神情专注的医生转过脸来,口罩后的眼睛清冷明亮。“弟妹?” 锦书可没想到这么巧,睁大了眼睛,有些讶然。“……是你?” 苏慕容似乎笑了笑,随即敛起笑容、移回目光,没有再说话。锦书屏住呼吸,静静站到他身边。无影灯下,主刀医生的手势精准娴熟,全神贯注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退缩与恐惧。手术顺利地进行,他的指示也简化到了“止血钳”“组织剪”的程度。手术台边的苏慕容熟悉而陌生。他微微俯身,握着手术剪的右手灵活而稳重,静寂的手术室里,只听得见刀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音。 终于缝合完最后一针。他直起腰,轻轻舒了口气,摘下半边口罩。 转过身来,苏慕容看向露出倦意的锦书,眉宇柔和:“——多谢了,弟妹。” “我勉强也算医生。”锦书郁闷道,“这也是我的责任……另外你能别这样叫我么。” 英俊的军医笑了起来,戏谑道:“是,下官知道了,太子妃殿下。” 锦书气的差点一脚踩过去!好在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在忙,没听见这个小插曲。她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护士把病人推出去,苏慕容与锦书从另一个出口走出手术间。他把手术衣脱下来,露出里面整洁的迷彩t恤。即使在这山穷水尽的地方,苏三公子照旧保持着他一丝不苟的马蚤包作风,引得灰头土脸的众人纷纷侧目。“我说弟妹啊,你怎么在这里?” 锦书只好解释了一番。苏慕容听的扬起眉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老爷子也在了?” 锦书点点头,低声说:“老师在外面。我劝他去休息一下,他也不听——” 苏慕容啧了一声。“老爷子犟的很。你也甭费劲了,待会儿我去找他。老头子就是老骥伏枥,可是也不管自己尚能饭否,还天天的东奔西跑。闲不住的人呐。”他坏笑。“我说啊,你想劝住他,就别叫他顾老师。直接叫舅公来的更管用。” 锦书已经懒得跟他计较了。苏慕容抬起头,看着帐篷边雪亮的应急灯,微微一笑。 “走。”他说,“我送你去北边市政厅。救援队都住在那边。我猜你不认识路?” 锦书哑口无言。她的确不辨方向。天色已暗,而所有的帐篷都长得一样。苏慕容微笑,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估计皇储也住在那里。不过他现在或许还没回去。尊贵的小姐,请随我来。护送落难女性是绅士的义务,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 他笑吟吟地伸出胳臂,示意她挽上来。锦书红着脸哼了一声,昂着头拔脚走了。 过了半分钟,她灰溜溜地转回来:“……哪边是北?” 除了主要道路,安置区的灯光并不明亮。锦书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心惊胆战,最后还是不得不抓住了苏慕容的胳膊,把他当护栏。苏慕容却仿佛对恶劣条件并不在意,娓娓说着他知道的一些情况,他的语调轻快而平稳,仿佛一切都在往乐观的方向发展。 “……我是搭直升机过的海峡。估计等我们救完灾回去,就得坐轮船了。” 锦书轻轻叹气:“我们当时是飞机到省府,然后转的火车……” “铁路线冲断了。”苏慕容说。“现在抢修也来不及,才只能靠直升机。你还没坐过?” 她坐过的。 从舷窗里俯瞰浑浊的泽国,让她下了飞机还晕眩了好久。一直到中午,她走路都有些晕。沈斯晔并没有和她一起登上那架飞机。他留在原地。 从早上到现在,她都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锦书低下头,轻轻抿了抿唇,心里有些担心。 “前边就是临时修的直升机起降场了,”苏慕容边走边说,语气里是淡淡的赞叹。“后生可畏啊……这样的天气也能起飞,连导航系统都没用,敢这么做的还不是一个两个,是一整个编队。要不是他们,现在浡林还是一座孤城。看见那边的灯塔台了没有?下午我们抵达时还没有建好,现在已经能用了——” 他的话猛然咽了回去。死死盯着塔台灯架垂下的一段黑纱,苏慕容好半天没能说出话。 淡淡的不祥预感升起来,锦书不安地低声问:“那是……” 苏慕容没有回答。拉起她的胳膊,他飞快地往起降场里跑去。螺旋桨带起的风在他们头顶刮过,起降场里灯火通明,十几架直升机整整齐齐停放着,机舱里却都没有人。苏慕容咬着牙跑向塔台。但是在距离十几米的地方,他忽然停下了,呆呆地看着前面。 那里,二十多个年轻的飞行员正默默站成一列,低头默哀,头盔都摘了下来。起降场上,灯火通明,鸦雀无声。没有人解释,没有鸣枪,没有哀乐。凝重沉默的悲伤,却足以把黑夜都染出痛楚的颜色。 “这是空军几十年的习惯。每有一架飞机失事,剩下的人就会挂一段黑纱。”苏慕容嘶哑地低声说。“……这才是第一天。” 折戟沉沙。 默哀只简短地持续了大概三分钟。军人们沉默地散去。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浡林从没有过机场,逝者已矣,在不能起飞的夜晚,他们还要负责指挥台的调试与安装。这是军人的天职,也是宿命。锦书沉默着,深深弯下腰,一躬到地。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苏慕容低声吟诵着国殇,神情庄重肃穆,缓缓抬起了手,是为军礼,亦为告别。 “战死沙场,死得其所。兄弟,一路走好。” 只是两个人都没想到,几年之后,他竟是一语成谶。 市政厅里灯光明亮。出出进进的,尽是忙碌的救援人员。苏慕容正要把她送上梯就被人叫住了说话,还有崇拜的小女生眼睛闪亮。目睹了方才的致哀,两个人都没了谈天的心思。与有一丝恍惚的苏慕容告辞,锦书默默爬上了梯。 “……何小姐?” 她爬到四,罗杰神情严肃地匆匆走下来,看见锦书时一怔。“您——自己来的?” 锦书疲倦到无意解释,无言点了点头。罗杰无声一叹,也不再多问。“殿下住在七。您随我来。”他带着她走到一处房间门口,掏钥匙开了门便告辞离去。锦书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一缕担忧,轻声叫住他:“斯晔他……还好么?” 助理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犹疑,终于点了点头。“我想,也没必要瞒着您。”他叹息道,“有一架直升机在去重灾区的途中坠毁。殿下已经赶去善后了。我现在赶过去。他本人一切都好,您放心。” 锦书死死抓住了门框,虚弱地点了点头。“……你们,注意安全。” 罗杰欲言又止,终究苦笑。“我会尽力而为。” 皇储独居的房间里,有灯光、书桌、沙发和简单但松软的床铺,还有独立卫浴——对于此刻一公里外的灾民来说,这大概就是天堂。此刻冒雨回到泥泞营地需要比她此时多一万倍的勇气。况且,她也实在没有体力了。 温暖干燥的木质地板上,一个设计简洁的行李袋丢在角落。锦书认识这个袋子。初夏他们一起去黄石公园,她还给他收拾过东西。 那时候她还在读书,她还对未知的未来心怀犹疑。 把袋子里凌乱的干净衣服一件件拿出来,锦书看着那些熟悉的颜色,眼底忽然湿润了。微微咬住了嘴唇,锦书压住了泪意,把衣服上的每一根褶皱都压平,整整齐齐的一件件叠好。仿佛这样做,他就能很快回来;又或许,只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有时间思考他的安危。 把一叠衣服放到床边,锦书寻来电水壶烧上开水,又洗干净了一只瓷茶杯。这个房间不大。她迟疑了一会儿,试着推开淋浴间的门。 居然有热水。 温热的水流冲过肌肤,仿佛洗去了几分疲惫。精神紧绷了一天,终于在此刻舒缓下来,身体亦恢复了柔软。收拾好浴室,她裹着毛巾走出来。窗外雨下的极大,冷冷的敲击着玻璃窗。房间里温暖干燥。墙边悬着一面半身镜子,锦书慢慢梳着潮湿的长发,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镜子里的女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5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5部分阅读 子里的女郎双颊红润,却与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细看又没有不同。 看一眼时钟,已经将近夜里十点了。在这样黑暗的雨夜,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从未如此刻般迫切地希望投进恋人的怀抱,却又心怀怯弱。开水在这时烧好了,茶壶蜂鸣,锦书连忙跑过去,裹住了身体的毛巾却不识时务,在途中滑到了地上。 ……呃。 锦书一边庆幸着“幸好没有别人”,一边有点发愁。她的脏衣服还泡在盆子里,这下该穿什么?她总不能裹着毛巾在房间里等他。迟疑了一下,她只好抓起沈斯晔一件衬衣。虽然过于宽松肥大、几乎可以当连衣裙,可是总比不穿要好啊。 收拾好一切,锦书才微微松了口气,在沙发里倦然坐下。 从凌晨三点钟开始,她一直处于高度的精神紧张之中。乍然舒缓之后就是格外疲倦。锦书闭着眼,只觉得杂乱的层层思绪凌乱上涌。 虽不至于对恋人无颜以对,但早上,在见到沈斯晔那一刻,锦书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敢与他直视——她让他千里跋涉,提心吊胆,但她又回报了他什么? 一丝丝光忽然照进了她混沌的脑海。 早上那会儿她又累又困,沈斯晔又必须去执行公务,只是亲了亲她就匆匆离开,也没有多加解释。此后一整天,锦书都在医院里为人做手术,累到无暇他顾;到了这一刻她才忽然想起,即使是乘坐最快的大飞机,从燕京到榄城尚且需要五小时。灾难在瞬间发生后,帝国做出反应也需要时间。那么……他是从哪里出发过来的? 她有些不敢再想下去。那时的伤痕深深埋在心里,并没有淡化多少。 幽微的温暖里,锦书有些困,头疼得无力再思考。 在沙发里再睁开眼睛时,她是被门外的说话声吵醒的。 锦书揉着惺忪的睡眼,还有些恍惚。钟面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她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心里还在想着是谁。有人在拿钥匙开门,喧嚣声立即灌进了房间。 沈斯晔只往里一注目,立刻不动声色地挡住房门。罗杰不明所以地瞥了一眼,赶紧移开目光,有点尴尬地退开一步。“……殿下早点休息,下官告退。” 沈斯晔唔了一声,嘱咐道:“你记得回去吃点感冒药。”说完这句话,他打了个喷嚏,关了门进来。锦书被凉风吹醒时还有些迷糊,此刻在灯下才看见他全身滴水,不由得吓了一大跳:“阿晔?——” 看见她身上自己的衬衣时,他的眸光忽然一深,抿住嘴唇没有说话。 锦书压下羞涩和疑问,赶紧上前帮他换下湿衣服。沈斯晔被雨水浇的透湿,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样子颇为狼狈,眼睛却异乎寻常的亮。他解开袖扣,把湿漉漉的外衣脱下来。锦书赶忙递给他毛巾:“你……怎么了?” “路上车抛锚了。雨实在太大。”沈斯晔有点狼狈地擦去流到眼镜上的水,脸颊这才泛起淡淡血色。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小锦你——几点钟过来的?” 锦书敷衍他:“嗯,有一会儿了……你快去冲澡,会感冒的。”她推他,“快点,我给你拿换洗衣服。” 沈斯晔的嘴角微微扬了扬,顺从地走进淋浴间去了。锦书把湿衣服搭在椅子背上,又小快步跑去倒了一杯热开水。她没有感冒冲剂,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试着赶走盘旋在恋人头顶的疾病阴影。正在忙碌,沈斯晔已经走出来,拿毛巾擦拭着头上水珠轻声唤她:“小锦。” 久别重逢的恋人注视着彼此,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却仿佛地老天荒般的漫长。沈斯晔向她张开手臂。锦书咬住嘴唇,慢慢走过去,把脸贴在他心口。 静静的拥抱。锦书闭着眼睛伏在温暖的怀里,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整天乃至许多天的思念与担惊受怕,直至此刻才在温暖怀抱里倾泻出来。泪水再也忍不住。沈斯晔没有问她为什么,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把她搂得更紧,低声喃喃。“别哭了。我在呢。乖,别哭。” 没有效果。 沈斯晔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心里无声叹息。她对那件事还是有内疚自责。不过现在看来倒未必是坏事;至少锦书对他愈发依恋顺从,而她一向要强,这样在他怀里无声落泪还是第一回。他抚着她柔软丝缎般的长发,几乎不舍得放手。只柔声说:“我明天晚上可能回不来了,你自己早点休息,别硬撑着等我,知不知道?” 锦书忽然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像只小白兔,低低的哑声问:“你要去哪?” “东边有个城镇被泥石流冲了。我明天跟他们去那边,估计得到深夜才回得来。”沈斯晔微微叹了口气,亦有些消沉。“陆上进不去,得靠直升机救人。” 锦书靠在他怀里,指尖一点点泛起冰凉。“可……才有飞机坠毁……” 沈斯晔吻了吻她的额头,没有回答。这等于默认,锦书慢慢颤抖起来,抓紧了他的袖子。 暴雨如注的天气里要强飞没有一处平整的灾区,没有gps没有地图没有导航引航,会有多么危险,她几乎不敢想象。几个小时之前,她才目睹了一场默哀,万一他也……不!不要想了! 锦书满心惊恐,全身几乎都在颤抖。她一直以为自己独立坚强,可是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为征战在外的恋人担惊受怕的、软弱的小女人罢了。 沈斯晔把她抱在怀里,沉默着没有立即说话。他怀里的姑娘无措地抓紧了他的袖子,眸子里泪光盈盈,看得他心里一软。他温柔地吻她的额头,试图劝慰她。“别怕……有子恒亲自伴驾,他可是王牌飞行员,飞机也没那么容易掉下来——” 锦书踮起脚尖,含着眼泪吻住了他的唇。搂着她的男人身体微微一震。 温柔的吻逐渐变得灼热。 沈斯晔很少有这样霸道的时候。他几乎没给她留下呼吸的余地。仿佛有感情积聚了许久,浓浓的化不开,只能被动地倾洒出来。锦书几乎要窒息,徒劳地抓着他的肩膀,身体慢慢从内向外烧的滚烫。恍惚之中,她的领扣似乎被有些粗暴地解开……肌肤上透了凉……身体下面已经是柔软的床垫…… 沈斯晔猛地松开了锦书的身体,喘了一大口气。 一个多月不见,温香软玉在怀,他竟有些把持不住了。暗骂自己一句,沈斯晔定了定神,低头去看身下臂弯里的锦书。“我去隔壁睡,你早点休息。”他俯身吻她的额头,喘息着低声发狠说。“等我们回了燕京,我就娶你——” 锦书不语,只怔怔地看着他,眸子里泛起微微泪光。沈斯晔狠了狠心,坐起身来。 正要离开,他的衣襟却被拉住了。沈斯晔一怔,回头看她:“小锦?” 锦书的双颊已经红得要滴血,纤细手指却执拗地没有松开。“别走……” 声如蚊蚋,却被他清清楚楚的听进耳朵。她低声请求。“可不可以……留下……” 半晌没有回答。房间里静静的,连她自己的心跳都清清楚楚。 她红着脸悄悄抬起头,正对上沈斯晔温柔深沉的黑眼睛。目光相对,或许只是几秒,她已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深深看着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要流露,终于咽了回去。 他俯身把她的身体放平,吻了下来。 她的身体被柔软温暖裹住。他搂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探进毯子里,在黑暗中慢慢解她的衣服。锦书闭着眼睛,顺从地由他动作,迎合他的安抚的吻。沈斯晔喘息着扯开她最后一粒纽扣,想要探手入怀,又有瞬间犹疑。 “小锦,小锦……”他低声请求,温存而怜惜。“我——可以么?” 他等待了一会儿。身下的锦书紧闭着眼,双颊在枕上青丝映衬下愈发温润晕红。她轻软地嗯了一声,羞得连眼睛都没敢睁开。他在她耳边低低唤着她的小名,俯身下来,却没急着求欢。炽热的唇落在她的身上,额头,脸颊,锁骨,每一寸光洁肌肤,慢慢除去了她的僵硬。她的长发凌乱地散在枕上,似是怕她压到头发会不舒服,他抬起她的肩膀,把一握柔软青丝握在手里。她是他的女人,是他要一辈子呵护的珍宝。 锦书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沈斯晔。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 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 …… 她疼的轻轻呻吟出声。 沈斯晔立即停下了动作,有些懊悔于自己克制不住的鲁莽。“……是不是很疼?” 锦书咬住下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努力没让眼泪疼得掉下来。从少女成长成真正的女人,疼痛会是一道洗礼,就如同疼痛的分娩会使女人成为母亲。何况,她是心甘情愿。她的身体是他的了,心也一样。北大西洋的风,燕京的雪,榄城的炎炎夏日,珠岛的风雨夜晚……相识相知相爱相随的三年。他们曾经吵架,曾经冷战,曾经朝夕相对。 艰难地伸出胳膊,锦书抱住了身上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的肩膀,闭上眼睛。 ……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106过去,开始 梦境断断续续、一片凌乱。朦胧之中,锦书半睡半醒,眼皮却怎么都撑不开。仿佛有吹过湖水的清风温柔地拂过耳畔,若近若远。“小锦……小锦?” 是谁在耳边呢喃?她勉强睁开眼睛,沈斯晔的脸立时映入眼帘。锦书犹在疑心这是梦,他见她沉默不语,目光竟有一丝紧张。“小锦你醒了?还疼不疼?” 梦境消散了。朦胧心智恢复清醒的同时,身体的酸疼也愈发清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伏在沈斯晔的臂弯里,未着寸缕,身子酸软到毫无气力。锦书羞不可抑地缩进被窝,红着脸不敢与他对视。沈斯晔仿佛怔了怔,忽然俯身下来,捧住了她的脸颊。 “小锦,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昨夜的欢好情浓一幕幕浮现,锦书羞得脸颊滚烫,脸埋进毯子里,在毛毯下细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沈斯晔心上一块石头落地,这才松了口气,清楚她是答应了。 昨夜他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她在他身下含泪咬唇屏着呻吟的模样,宛如一剂最佳的催|情药,直逼得他血脉贲张、气血沸腾,再也顾不得更多;心满意足地一觉睡醒,才恐慌起来。他在这样仓促草率的时间地点要了她,却连一个用于求婚的戒指都找不到!但现在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心神一片畅美,沈斯晔不由把她蒙在脸上的毯子拽开,迫她露出脸来。锦书低低惊呼一声,双颊宛如桃花:“阿晔……” 他用前额抵着她的额头,咬着她的耳朵低低说:“小锦,我们回去就结婚,好不好?” 灼热的唇在腮上若有若无地触碰,挑逗着她的感官。锦书红着脸点点头:“嗯,可是得我父母同意。”她不安地咬了咬唇,低声说,“爸爸还不知道你,我怕他会很生气……” 她父母至今不知道她恋爱了。因为恋人的身份,锦书从没敢对父母说起过,总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如今却是再也无法躲了。她已经是他的了。可是…… “别怕。” 沈斯晔俯身下来,把她环护在自己臂弯里,漆黑清澈的眼睛里一片认真。“我们的事情,我去和岳父大人说。别怕。”反正丈人和女婿天生敌对,他也清楚锦书的父亲对自己八成印象不佳。到时候何麓衡还不知会多么惊怒;沈斯晔的确有些心虚,但是决不能当着锦书露出来。他拨开她额角一缕碎发,半开玩笑道,“求娶他的宝贝女儿,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揍我一顿我也认了,谁让我想娶你呢。” 锦书被他逗得扑哧一笑,眸子里水波流转。“你这……” 她没有说下去,把发烫的脸颊埋在他的怀里。沈斯晔搂着她的腰。两个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细细的雨声冲刷着玻璃窗,房里一片甜美的宁谧。天光渐渐明亮起来。 仿佛过了许久,锦书在他怀里低声问:“阿晔,你今天……还要去重灾区么?” 抱着她的男人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却问她:“你想不想让我去?” 锦书微微咬住唇,忍着不让泪水涌上眼眶。不想!几乎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忍住。她低声说:“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她哀求道,“阿晔,千万注意安全……” 沈斯晔沉默许久,终于俯身吻住她的唇。他不怕在风雨中强飞灾区,却放心不下锦书。 “等我回来。” 他狠狠抱了抱她的肩膀,坐起身来,却又放不下心的叮咛。“照顾好自己。不舒服就别去工作。老爷子那边,我去跟他请假——” 锦书牢牢裹在毯子里,眸子一眨不眨地偏头看他,听到这句话顿时一僵:“……你别!” 在她决然坚持下,沈斯晔总算屈服了。锦书足够乖巧地答应了他会卧床休息,又强撑着精神,笑语嫣然地把他送下床,回应了他恋恋不舍的回头吻;直到目送他轻轻关了门出去,她才喘了口气,倦然倒回枕头里。 虽然清楚一切原理,昨夜她仍旧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像一朵被迫开放的花,没办法在他怀里自然地舒展。沈斯晔够温柔体贴,也不过是缓解一些她的疼痛。她没记错的话,他要了两次……在这山穷水尽的地方,她能给他的安慰,也只有自己了。 枕边的被衾犹有余温,锦书把脸颊贴在沈斯晔的枕头上,怔怔发了会呆。良久,她才有点自嘲地苦笑一下,勉强起身下床。走路很不适,她皱着眉,轻轻揉了揉腰。 不管怎样,昨夜他看来还算满足,早上也是神采奕奕。还好。 她的脸皮还没厚到能把初夜凌乱的被褥留给外人收拾的地步。折起毯子,床单上的血迹赫然在目,这张床上发生过什么,简直显而易见……锦书只觉得两腮发热,默默把床单撤下来,揉成一团丢在椅子上。“……记得去洗。” 收拾完房间,已经接近八点。侧耳听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何小姐?” 锦书猝不及防,被等候在门外的家伙惊得一哆嗦。罗杰那张善良的脸就在对面:“殿下已经去普拉瓦镇了,让我留下处理些别的事情。”他看着斜下方地面,语速很快地说,“刚才我接到卫星电话,殿下乘坐的直升机已经安全降落,请您放心。” 锦书微微松了口气,心脏顿时稳妥了许多,浅笑道:“谢谢。” “……下官分内之事,请不用客气。” 沈斯晔的房间外自然有三班倒的护卫。早上七点,罗杰按照昨天定的行程上来敲门,却被近卫有点不自然地拦住了:“……何小姐昨晚上来过。” 罗杰没当回事。何锦书与皇储的密切关系,在服务于皇室的核心人员里早就不是秘密了。近卫无语,只好委婉说:“呃,这个,恐怕她还没走……” 罗杰差点跌了个跟头,赶紧退后一步。自己无心之中亲手破坏过沈斯晔的好事,这次再贸然敲门非被砍死不可!但是行程既定不能变动,他再焦急也只能等。好在沈斯晔及时出来了。看脸色和心情,大概已经得偿所愿,倒让已婚的罗杰对何锦书又生出三分敬佩来。毕竟不是哪个女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想到这里,他善意地问:“您要不要用早餐?我去帮您取过来。哦,下还有热牛奶。” 在这些与沈斯晔关系密切的人看来,她早就是他的女人,没必要矫情了。罗杰受命留在指挥部,其实是沈斯晔的意思。他陪着她下,坚持看着她吃了早餐。锦书犹豫一时,抬头看向桌子对面的助理,有些小心地确认:“一切都还顺利么?” 助理点点头,眉宇间的诚恳绝非伪装。“您放心。殿下来这里是安定民心,具体的事情自然有人做。现在我们的工作基本结束,估计明天就可以撤回榄城。”他为她拿来面包片。“殿下的意思似乎是要带您一起回去。您今天如果有时间,可以事先安排一下。” 锦书端杯的手轻轻一颤。她垂下睫毛沉静了许久,淡淡一笑。“嗯,我今天去交接。” 与过去告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白天的工作依旧繁重。锦书强撑着跟了几台手术之后,实在精力不支,只得出来帮忙写病历。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今天就降了温,小号帐篷里冷风嗖嗖。她皱着眉头飞快地写字,觉得头有些晕,也没在意。直升机在头顶飞来飞去。她不由得放下笔,有些出神。 “弟妹你在笑什么?” 帐帘一挑,那张英俊的脸硬是挤进来。锦书怔了怔。她在微笑么?苏慕容眉宇间亦有倦色,眼底隐有沉郁,精神却还好。“怎么躲在这里?你们老头子开会呢。” 锦书一怔,下意识便要起身,不料扶住桌子才能站稳。“在哪?”怎么没人通知她? “医院三号帐篷。”苏慕容在她对面坐下来,伸了个懒腰,半真半假地说,“弟妹你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感冒了?记得要保暖。这里温差大。我去药房给你拿点风寒的药?” 锦书莞尔。“不用了,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苏慕容眼睁睁看着对面姑娘的脸色瞬间变幻莫测。锦书心乱如麻地咬了一下嘴唇,却很快恢复了冷静。“没……事。” 她红着脸抓起纸笔和工作牌,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回头联系啊”就匆匆出去,步履还有点踉跄。苏慕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娇小背影,若有所思了几秒,忽然恍然大悟,微笑浮上了他的面颊。 “我说兄弟,”他轻声自语,忍不住笑。“昨天才来……这效率,可以的啊。” 锦书自然不知道身经百战的苏慕容已经看出了猫腻,急匆匆赶到了药房。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难怪总觉得忽视了什么事情!她是医生,不需要排队;立刻有人招呼她:“小何医生?拿什么药?” 锦书语塞了一下:“……风寒感冒。”然后定定神,尽可能无辜地说,“有紧急避孕的药?那个也给我一点好了。” “好。”药剂师回头看架子,随口说,“记住,只对二十四小时之内的有用啊。” 锦书清楚自己脸红了。“我知道。” 她抓着两小盒药片,逃出了药房。幸而药剂师并没有多问。锦书从医院找了杯热水,把感冒药丢在一边。那个不过是幌子罢了。盯着手里的淡黄|色小药片,她有些发怔,指尖有些颤抖。药片几次放到唇边又犹豫地放下。 昨夜的欢好没有什么防护,她也不在安全期。就此怀孕的几率虽然不大,但是如果成真,事情就越发无法操控了。先不论皇室会怎么想;她父母对她向来放心,如果猛然知道女儿不仅擅自答应了求婚,并且那个人还是沈斯晔,家教保守的父母会有什么反应,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些还都可以瞒过去,但假如她怀孕了…… 父亲大概会永远拒绝承认有这样的女婿的。锦书盯着药片,苦笑着想。 因为怀着“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天工作”的念头,锦书的下午过得有些匆忙。 她忍着身体的不适,陪顾老头忙到了五点钟。老头对锦书要离开并没表示出吃惊,说他其实早就知道沈斯晔会这么做,女孩子还是要有个好归宿;又说以后还是一家人,虽然不是学生了,却多了一个外甥媳妇,将来的小娃娃要让他参加起名。锦书听的含泪微笑,还想说什么,老头已经疲惫地摆了摆手,有些蹒跚地走开了…… 离开营地前,苏慕容在百忙之中陪着锦书慢慢走了一圈。 安置营地已经秩序井然,卫生防疫也做得很好,让锦书微微放下了心。天色将暗未暗,苏慕容不动声色地扶着她,免得她失足落进路边沟渠里。南国深秋的风拂过她的发梢,锦书轻轻叹了口气:“明天以后,可能再也来不了了……” 苏慕容单手背在身后,姿态从容到仿佛在沙龙舞会上,闻言微笑:“那可不一定。” “为什么?” 他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反问道:“几年前,你可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嫁给皇储?” 锦书一时无言。苏慕容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又道:“你放心。以我对他二十几年的了解,我兄弟绝对不会沾花惹草,跟我不一样。他千辛万苦才追到你,你是没见过他去年为了你郁闷的寝食难安那模样……呵,不瞒你说,我当时也给他出谋划策过。到现在总算要修成正果,将来你俩大婚的喜酒,可记得有我的一份。” 这些话却是肺腑之言了。锦书听的有些感动,苏慕容虽然风流不羁,人却是赤子之心。她轻声道了谢,眼前却浮现起嘉音娇俏的小脸,忍不住问道:“你呢?……爱慕你的人那么多,你没有打算?” 苏慕容一笑:“我没你家三胖那么幸运,在合适的时间找到了合适的人。再说,谁家姑娘能容忍我在外面浪荡?伯父能忍我招蜂引蝶,我要是婚后出轨,非得给伯伯打死不可。权衡一下我还是维持现状好了。反正家里也不需要我传宗接代——你不是独生女?” ……她要是独生女,基本就不用指望父母能答应她嫁沈斯晔了。 锦书郁闷的一时说不出话。或许是看出了她的片刻茫然,苏慕容微微扬了扬眉,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问下去,伴着她一路走回市政大。才踏上水泥路,两辆军用吉普已风驰电掣地飞奔过来,在大门厅前猛然刹车。从前面那辆车里跳下来的,却赫然是眉宇紧锁的皇储,他大步踏上台阶,形色匆匆向里走去。锦书目不转睛地遥望着他,无声地舒了口气;苏慕容却不管不顾地喊了起来:“沈三胖!这边!” 众人哗然,纷纷侧目,沈斯晔敏锐地回头,一眼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苏慕容拉着有些迟疑的锦书快步走向灯光明亮的门厅,把锦书轻轻推过去。皇储身后的官僚们纷纷面露讶异,却也不敢质疑什么;等到他们看见沈斯晔跳下台阶、把那个姿色只是中上的女孩子紧紧抱进怀里时,才大跌眼镜。锦书在沈斯晔怀里红了脸颊,小声说:“阿晔,还有外人……” 沈斯晔无声地一笑,转而抓住她的右手,牵着她走上台阶,还从容地对一位老者颔首示意:“阁下。”没有更多的亲昵,他吻了吻锦书的额头,轻声说:“我开完会就回去,等我一会。”随即冷静地回头吩咐罗杰,“你带她回房间,然后下来会议室。记得带文件。” 这样的他,似乎有一点陌生。锦书轻轻点了点头,顺从地随罗杰离去。进入电梯前,她忍不住回首,只看见沈斯晔被簇拥着的挺拔背影,他正与那位瘦削老者交谈。锦书怔怔地望着他们,背后却有人说:“那位是忻都殖民地总督梁文远阁下。” 有名的鹰派人物?锦书一惊,不由得回头看罗杰,罗杰无言地点头。 难怪……自己的出现,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别人看见她会怎么想?皇储沉溺于女色、过于儿女情长?他是在她耳边低声许诺永不相负的恋人,却也是冷静从容、几乎没有情感外露的未来的一国之君。锦书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是安静的等待。 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挂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孤单地走着,窗外又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夜。欢好遗留的酸疼还在,昨夜的旖旎香艳却好像已隔了很久。 房间的门锁在这时一响。 她有点茫然地抬起头,还没看清逆光的面容,熟悉的气息已经包围了她。下一刻,她的唇被贪婪地吻住,强硬地攫取。沈斯晔喘着气把她狠狠搂在怀里,几乎弄疼了她。锦书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他仿佛触电一般,立即松开了手,紧张道:“小锦你……还是不舒服?” 锦书脸一红,没有否认。沈斯晔怔了怔,忽然把她抱到沙发里,安安稳稳地放好。握住她的手,他深深凝视着她,单膝跪下。锦书瞬间睁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倾身过来,“阿晔——” “小锦,让我说。”他坚持。“坐好别乱动。” 锦书抿住唇,有浅浅笑意从明净眸子里微微绽放出来,“……嗯。好。” “何锦书小姐。请容许我向您求婚。”他低声而清晰地说着,深情目光须臾没有离开她。“我爱你。我愿以一生守护你,你是否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 睫毛已经被泪水沾湿了,锦书微笑着轻声喃喃:“我愿意。” 沈斯晔虔诚而庄重地轻吻她的手背,锦书有些害羞,更多的是甜蜜,纵身扑进他怀里。他顺势起身把她横抱起来,就势转了个圈,锦书怕高,吓得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又惊又笑。沈斯晔大笑起来,抱着她大步走向铺陈整齐的床,不期然地感觉怀里人儿微微一僵。 他把她放在床上,极有耐心地一点点解她的衣服。锦书羞得僵直躺着,任人宰割地闭着眼睛。沈斯晔却没有压过来。他和衣躺下,安抚地轻吻她的额头。 “今晚不要了。乖,安心睡。”他贴着她温热的脸颊,低声说。“我以后会注意,不会再伤到你……昨夜也是我太情急了,其实咱俩还有一辈子呢,等你养好一点我再——” “……阿晔!” 锦书羞得满脸通红,怕他再说出什么话,赶紧打断。“我困了……” “嗯,不说了。”他低笑。“睡,宝贝。” 107归 离开浡林的早上没有下雨。这是半年以来,这个小岛的第一个晴天。沈斯晔牵着锦书的手从救灾营地中走过,执意让她与他在臣民面前一同出现。锦书拗不过他,只得顺着他了。 惊异讶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集中过来,前面还有摄像机亦步亦趋,锦书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还是颇难适应。沈斯晔倒是沉着的很,游刃有余地扮演着完美储君的角色。温和、真挚、关心贫苦臣民,民众对于皇室的所有期待都在他身上得以实现;即使是在最有敌意的殖民地,皇储的举动还是为他赢得了感激的涕零眼泪。能走动的人纷纷涌过来,想要一睹未来君主的风采;负责安保的便衣保安们不得不使尽全身解数,尽可能的拦下。 在人群兴高采烈的密集包围中,锦书忽然感觉到一种无可奈何的世事无常。 几年前,她曾在大洋彼岸身陷一场包围领事馆的抗议。那时候她与沈斯晔只有几面之缘,她差不多还是一个坚定的科学原教旨主义者。而命运仿佛要证实其威力,将这些都予以改变的差不多。她没有再受到敌视,可也不只是那个心思单纯的研究生——她甚至快要结婚了。 心绪有些纷乱,锦书在无意一瞥时,忽然看见了路边帐篷里熟悉的孩子的脸。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发觉她细微的颤抖,沈斯晔不动声色地松开手。锦书顾不得各异的目光,排开人群,几步抢过去,伸出手试了试桑蒂亚额头的温度,顿时心里一沉。 这时沈斯晔走过来,关切地低声询问。锦书心乱如麻,只得略略说了这家人的救命之恩。他听的一怔,看着小病人的目光里霎时多了些深沉之色。 “……阿晔,我不能丢下她不顾。”锦书有些暗哑地说。“她的父母呢?” 没有回答。连负责这一片区的护工也说不上。场面刹时有些尴尬。沈斯晔沉吟一下,紧紧一攥她的手,低声安慰道:“别怕,我来想办法。” 他随即站直了身体,从容回头看向身后表情平淡的老者。“梁总督?” 头发花白的殖民地最高行政长官站在人群后面,淡淡应道:“殿下。” 锦书还在不明所以,只看见他们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就仿佛达成了某些微妙合意。沈斯晔不经意地微微侧身,让摄像师得以拍摄到锦书的关注与担忧。总督走过来,在昏睡的土著女孩身边弯腰,温和地轻抚她的头发。 这个自然的小插曲里,没有任何人说话。 而后,一直到踏上离开珠岛的直升机,锦书才有机会跟沈斯晔单独交谈。在那之前,她不得不在一众送行的官僚面前,被沈斯晔挽在臂弯里,保持温婉表情。 飞机顺利起飞,很快将受灾的小城抛在身后。锦书沉默地靠在恋人的怀抱里,任他扣住自己的腰。半晌,她终于开口问:“阿晔……你那样做,是为了让她被官方重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理由了。“可是这样真的好么?……会不会被利用?” 锦书蹙起秀丽的眉尖,忧思重重的脸上全无笑容。沈斯晔难得叹了口气,第一次露出些许疲惫。“可是小锦,你得明白,我们没办法现在就把她带回去。”那样无疑是扇在本地救灾体系脸上的一个耳光,他不能给当局添麻烦。知道锦书心软又念旧,他放软了语气。“等事情淡化一点,我再派人来接她,好不好?” 锦书沉默不语。片刻后才低声说:“她父母或许都不在了。” 即使真的父母双亡,这个孩子以后也不会寂寂无名了。沈斯晔透过对面的舷窗俯瞰着泽国,不以为然地想。因为刚才那段影像,必然会有数不清心软的中产阶级捐来钱物,官方也不会任由曾经代表救灾形象的儿童重新沦入贫困。这个孩子的未来,其实已经铺好了平整大道。但总督愿意配合,的确是不大不小一个人情。或许有必要在年终国会的殖民地预算审议上,谨慎地表达一下支持态度? “——阿晔?” 他猛地回过神,锦书正疑惑地看着他。“你在听我说话么?” 沈斯晔一怔。她没有计较他的走神,低低叹了口气,瞬间有些消沉。“我知道你不方便……我是想,如果她父母真的不在了,能不能找到合适的监护人?至少让她在榄城受教育。我记得她说过,她想当医生。我也没办法帮她太多了……” “没问题。”沈斯晔立即笃定地说。“别担心。我回去就安排。” 要是没有这孩子,锦书人生地不熟,只怕早就遭到了叛军的毒手。那些乌合之众对一个年轻女性会如何作为,沈斯晔光是想一下就觉得不寒而栗,转念却想到那个与她一起逃亡的人,不由得哼出一声冷笑。 或许对刹那间的凛冽寒意有所感觉,锦书惊讶地抬起头,小心地看着他,“阿晔?” 寒意顷刻消失。沈斯晔若无其事地把她拉进怀里搂着,低头轻吻小巧的耳朵,心旷神怡地看着柔美脸颊涨成娇羞的酡红。脑海中忽然浮现这样一个念头,他媳妇这么容易害羞,以后闺房之乐可少不了。沈斯晔这样想着,心情大好,面上一本正经说:“我是说,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寄养家庭,似乎可以先委托我大哥。” 锦书眸光流转,把脸颊埋在他胸口,闻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在港口城市换了民航后,下午三点四十分,他们搭乘的飞机抵达榄城。 汽车缓缓驶进靖王府邸门前的甬道,卫兵举手敬礼。那一对神仙眷侣正携手站在蕉叶下等候,望之一如图画。锦书隔着车窗远远看着他们,心情很难以平静来形容。沈斯晔倒是饶有兴致地注目兄嫂,还评论道:“大哥气色不错,比嫂子好多了。怎么不见小家伙?” 他这个旅程莫名其妙的心情愉快。锦书轻笑,有点感慨地没有作答。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沈斯晔与他哥哥的关系绝非外界报道的那样微妙。他们下了车,立即得到那夫妻两个的热情欢迎。沈斯煜满含深意地笑着,与弟弟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神;随即看向锦书,微笑道:“何小姐,又见面了。准备什么时候大婚?” 沈斯晔搂紧锦书的腰,在兄长面前收起了所有冷冽锋芒,笑的有些惫懒无赖:“那个得问钦天监。反正佑琨要给我坐床,我先预定下来,嫂子可不要忘了。到时候弟弟的事情,还要大哥和嫂子多费心。”他得意地笑。“你们去年就见过小锦,不过我还是正式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未来的媳妇何锦书。小锦,这是大哥和大嫂。待会进去看咱小侄儿。不过这次太匆忙,没准备见面礼,下次补啊。”说着故意一收手臂里的纤腰。锦书恼他说话没遮没拦,红着脸微微嗔了他一眼。 进了二架构高挑的客厅,几个人分宾主坐下。西面的窗外,夕阳在芒果树叶间洒下瑰丽金辉,榄城在滛雨霏霏半年后,终于展露出了她美丽的一面。 保姆抱来刚睡醒的佑琨。小胖子还记得叔叔的模样,伸手要抱。沈斯晔掂了掂睡眼惺忪的小胖子,惊叹道:“这小子可真够压秤的啊。几天又胖了不少。都吃什么好东西了?”佑琨在他怀里也不认生,无忧无虑地挥舞着手臂咯咯直笑。他就分外耐心地诱哄:“小胖,小胖,来,亲我一下。” 沈斯煜正在亲手倒茶,闻言微哂:“得了,你小时候可比我儿子胖得多。”又抬头对锦书莞尔,“你不知道,阿晔这么大时就是个肉球,小短腿能爬就绝对不站起来走。回头我给你找找旧照片,一准还有。”言罢又笑叹,“幸好没一直这么胖。” 沈斯晔瞬间炸毛,恼羞成怒道:“大哥!” 他哥哥沉静地说:“怎么?”若无其事递给他一杯加了双倍糖奶的红茶。 锦书拼命忍着笑,余光看见那临风玉树的人居然有点脸红了。沈斯晔气呼呼地瞪着兄长,又说不出辩驳的话,只好把佑琨塞进锦书怀里,颇有求证的意思。婴儿身上带着奶香,软软的小身子不安生地扭来扭去。锦书缺乏经验,小心翼翼地抱着傻笑的小胖子,忍不住亲了亲柔嫩腮帮,柔声说:“乖,叫姐姐。” 女主人本来端庄坐在一边,带着一丝淡淡心事安静聆听的,笑的呛了茶。沈斯晔不由得扶额,无力道:“小锦,咱乱辈分了……” 锦书的脸烧得飞烫,窘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沈斯晔觑一眼她的神色,便没敢把“该叫小婶婶”说出口。亏得这时候佑琨看中了她的红宝石项链,引发一阵小小的混乱,这才遮掩过去。好不容易哄下来,小家伙又饿了,哼唧起来。 锦书正在尴尬,连忙起身帮忙,余光看见沈斯晔在笑看自己,只佯装视而不见。有孩子的家庭,总是显得不那么清净。沈斯煜含笑旁观片刻,这才悠然起身道:“阿晔,你跟我去书房,有些事要交代给你。”祁令怡抬眼看着丈夫,欲言又止。沈斯晔怔了一下,没有多问,听话地起身。沈斯煜对锦书微微一笑。“何小姐,失陪。”言罢上去了。 男人们一离开,起居室里顿时安静空旷了了许多。锦书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小胖佑琨正双手抱着玻璃奶瓶奋力吸吮,咕咚咕咚地大快朵颐。祁令怡时时轻柔地给孩子顺气,安静的想着心事。锦书看的好玩,凑过去捏捏婴儿的小胖脚:“这是牛奶么?一天要喝几次?” 祁令怡抬头看了锦书一眼,低笑道:“怎么,也想要一个了?” 锦书涨红了脸,一时哑口无言。祁令怡笑看着她,悠悠说:“去年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会在一起,我可没说错?现在你们都快结婚了。要孩子也就是一两年里的事。”她把空奶瓶放到一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脊背,美丽的眼睛里闪现着善意的好奇。“三弟说了没有,什么时候大婚?” 锦书红着脸小声说:“……他说明年初。” 祁令怡有些诧异地重复:“明年初?现在都十一月了,来不来得及?” 锦书怔了一下。祁令怡拢了一下头发,轻声说:“皇储纳妃是国之盛事,没有大半年都预备不完。阿煜要迎娶苏小姐之前,宫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6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6部分阅读 就忙了有一年多……”她有些自嘲地笑笑,低头逗一逗胖儿子。“最后白忙一场,宫内厅大概要恨死我了。不说这些了。你量过结婚礼服没有?” 自然没有。锦书看着婴儿黑亮清圆的眼睛,心里苦笑。他连她的父母都没见过,这时讨论结婚礼服未免太早。一件件烦心事摆在眼前,反而债多不愁了。 佑琨吃饱了,伏在母亲怀里开始犯困。一岁多的婴儿除了吃也就是睡,锦书勉强收起担忧,忍不住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脸颊。她与祁令怡只有几面之缘,即使要成为妯娌,也还没熟稔到能谈天说地的地步,两人的话题便尽围绕着养育婴儿打转。锦书听的十分有兴趣,到最后也有点不好意思,讷讷解释:“我哥哥的女儿,也才六个月大……” 祁令怡微笑。片刻后,她似是不经意地问:“苏家大小姐,是不是也快生了?” 锦书一怔。祁令怡没有抬头,身体的姿态却无言地显露出她在不安地等待回答。锦书迟疑一下,点点头:“我七月时见过她,那时她似乎就有四五个月身孕了。他们夫妻很恩爱的。”虽然谢朗臻吝于向外人展现他的这种温情。“她过的很好。” 锦书说着,心内一震,忽然想起眼前的靖王妃和苏娴那一段三角恩怨,当即谨慎地住了口。祁令怡听的有些失神,片刻后才笑笑,似是松了口气:“哦……那就好。” 她转过脸来,看着茫然的锦书,“你觉得,苏小姐是怎样的人呢?” 锦书想了想。“我想,她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了。” 祁令怡怅然若失地一笑。 苏娴真正的性格是柔中有刚,但锦书并不知道。她与苏娴那一面之缘,留下了彼此的良好印象。苏娴像是一朵空谷的百合,温柔是她的天性,真能把人都醉倒在美人膝。那样的女子必定会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一生安心于室,永远为丈夫敞开温暖的家庭。 皇室对媳妇的要求,其实也不过于此。苏娴是准确的践行者。锦书清楚这些却不太情愿,但为了沈斯晔她愿意试一试。祁令怡不一样。她的家庭让她叛逆又孤单,出色又自卑,她抓住了爱情,付出了巨大代价后得到了。她为了得来不易的幸福小心翼翼,为了丈夫敛起所有光华锐利,为了他学着去做曾被自己看不起的一切。但她在贤妻良母的路上每迈出一步,心里就越恐慌。丈夫爱的本不是温顺的羔羊,可他需要贤惠的妻子相伴。这个悖论让她不自觉地往苏娴的性格靠拢,两难的境地里,她悲哀的发现自己迷失了。 锦书呆呆地盯着祁令怡,等她明白祁令怡并非因为自己的言语而怅然时,她安静了许久。想到苏娴,心里也猜到了大约的缘故。困的迷迷糊糊的佑琨握住她的一根手指,牢牢抓在小手心。锦书含着怜爱凝视着小胖子,无声叹了口气。 ——后世的史学家在研究忻都独立运动史时,靖王夫妇是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中年后,她重新成为了活跃在政坛的耀眼女性。她把独子送到京城,在丈夫担任忻都独立前最后一任总督时,为了政权的平稳交接费尽心力。再严谨刻板的老学究也会感叹一声命运的讽刺,却无法不满含敬意地书写祁令怡在此间的居间调和。“若没有祁王妃,建国(指忻都独立日)还要后拖十年。”……她本可以成为一位政治家。她的名字成为了一段举国传诵的传奇,只是那一段惊世之恋,在偏居一隅的平淡婚姻里,在不甘与挣扎中,终究慢慢走向了黯淡。中年之后,空|岤来风的绯闻传言也让皇室十分难堪。 在未来还没有发生之时,未来的历史也只是此刻的担忧罢了。 晚饭是燕京风味和榄城本地美食的组合,沈斯煜开了一瓶昂贵的红酒,当下宾主尽欢,锦书留意片刻,觉得沈斯煜夫妇之间一切如常,这才稍稍安心。席间沈斯晔想起锦书的小救命恩人,忙向兄长提了此事;他哥哥听了前因后果,感叹不已,当即慨然答应。又说:“这小姑娘日后必成大器。” 锦书笑着一举杯,真心道:“借您吉言。” 沈斯煜微笑,轻轻一推眼镜:“不敢。弟妹你也是有情有义的好姑娘,三弟得了你,是他的福气。见过泰山了没有?我是没什么经验教你了。”他转头看弟弟,很愉快地问,“我记得世伯是有名的国际法专家?想必跟你合得来了。” 沈斯晔手一抖,一块排骨就掉了回去。锦书自欺欺人地埋头吃布丁。 “是。”沈斯晔捞起排骨,若无其事地说。“我让罗杰给我订了后天飞荷兰的两张机票。大哥这里有没有好茶叶?我给伯父带一点。” 锦书蓦地睁大了眼睛,惊骇不已地盯着他,却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后半顿饭,锦书吃的索然无味,满心都在盘旋着“后天就要见爹娘”的绝唱。 她知道这件事逃不过去,可事到临头还是会怕。过不了父亲这一关,即使她执意要嫁,也是得不到祝福的婚姻。可是父亲那一关,哪是容易过的?父母对嫁进门的儿媳妇唐嫣温和宽厚,对要带走女儿的未来的女婿可未必——这个人还是未来的皇帝! 就这么味同嚼蜡地吃完饭,几个人便到起居室聊天。锦书神思恍惚,一心都在想如何应对,比起当年答辩前还要紧张得多;耳边却听祁令怡含笑问:“给你们——准备几个房间呢?”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两……”沈斯晔已经厚颜无耻道:“一个就行,谢谢嫂子了。” 饶是沈斯煜持重,也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笑了。锦书羞得满脸飞红,趁人不注意在沈斯晔腰上狠掐了一把。祁令怡在他们脸上来回看了一下,一直温婉沉静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促狭:“你说两个,三弟说一个,那到底几个呢?记得去年你们还是住两间房?” 锦书的脸颊一阵阵的飞烫,无地自容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沈斯煜的笑容颇为欣慰,端着茶杯慢慢说道:“何小姐,我弟弟有时候很是任性,以后就请你多担待他了。”言罢把茶水一饮而尽,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这话却是长兄如父的语气,锦书不好不答,只得红着脸轻声应下。然后又小声说:“两个房间就可以了。” ……可是这两个看上去是隔壁的房间,原来跟二战时的法国一样不设防。 锦书有点傻眼,靠在奢华的博古架上,一阵无力。沈斯煜明明答应了她安排两间房,却明显更偏向他弟弟的利益。熟悉的气息在这时从背后靠近。沈斯晔心情明显比她要好,搂着她低声下气地哄:“怎么了?不高兴?大哥也是好心——” 算了,不计较了。锦书无奈地摇摇头。“我在想,怎么跟爸爸说……我们的事情……” 沈斯晔愣了愣。“岳父大人——都不知道你恋爱了?”锦书低头不语。他呆了一下,把她的身体硬扳过来,盯着她的眼睛低声绝望说:“他知道世上有我这号人存在么?” 锦书好像要哭了,无措地摇了摇头。“我要是告诉爸爸了,他怎么会不想方设法查你……” “……他是外交官还是秘密警察?”沈斯晔一口气几乎没续上,差点和锦书抱头痛哭。本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忽然变成了泰山顶的海市蜃。锦书的父亲连女儿有男友了都不知道,自己忽然登门,自我介绍说是他女儿已经有了实质关系的未婚夫…… 不被乱棍打出去才怪。 “小锦,你现在打电话。”沈斯晔绝望了一会儿,毅然说。“告诉你父亲,你要带男友回家。先别告诉他我的身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锦书也清楚不能再拖下去,没有再推托,默默拿出了手机。现在正是东二区的下午,电话几乎立即就被接通,正是何麓衡接的电话:“小锦?什么事?” “爸爸……”锦书听了父亲温和的声音,却只觉得心虚,讷讷道:“妈妈在家么?” “你妈妈出门采购去了。”何官说,“我们下午包饺子过周末。燕大什么时候放寒假?” “……一月。”锦书小心地说,试图先旁敲侧击。“哥哥嫂子最近好么?田田呢?” 父亲微笑:“都很好。昨天我们还收到了录像带,田田都会爬了。可惜你不在家。哦对了,今年你堂哥他们一家还要来,你不是很喜欢他家的双胞胎?” ……不能再东拉西扯下去了。 锦书捂住听筒,有点无助地看了看沈斯晔。他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温暖。 “爸爸,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锦书闭上眼,一横心。“——我有男朋友了。” 电话那边果然安静了。锦书的心脏几乎停摆。沈斯晔紧紧抱着她,无声地唇语:“别怕。” “这样啊。”何麓衡的声音淡淡的,仿佛还没从震惊里缓过来,“他是干什么的?” “他在剑桥读博士……学法律的。比我大两岁,家是燕京的。”锦书避重就轻地心虚道,“他对我很好,爸爸,我们想去看看你们……” “这还差不多。”父亲仿佛松了口气,“听你那么期期艾艾的,还以为他是个小混混。不过也得妈妈和我见见才行。你们什么时候来荷兰?——后天?好,到时候我们去机场接机。” 锦书吓了一跳:“……不不不不用!他说我们自己回家就好,这么冷了……” 听女儿坚持,何官也就没再执意要接机。虽然对女儿恋爱的消息有所震惊,但他已经开始觉得这小伙子还算懂事知礼了。又嘱咐了两句,父亲忽然问:“你现在在哪里?” 榄城和燕京有三小时时差!锦书吓出冷汗,急中生智说:“还在实验室……” “唔。”父亲不置可否,只嘱咐她早睡早起,又说:“女孩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锦书唯唯答应,清楚这一关算是勉强过了。 挂了电话,她长出一口气,几乎脱力瘫倒。沈斯晔早有警醒,一把把她接住,不言语地抱到床上。他俯□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锦书有气无力地推了推他的胸膛。“怎么了?” 沈斯晔轻笑。“好演技啊,何小锦。我在想,以后是不是不能相信你的电话了?” 锦书一怔,下意识地咬了咬唇,脸色有些发白:“……阿晔?” 他笑着俯身吻下来,手探进去解她的纽扣,压制住她半推半就的软弱挣扎,关了灯。 “我看,还是亲自检查一下比较放心。” 一朵雨云悠悠遮住了下弦月,把春色旖旎的房间与卧榻都笼罩在阴影之中。有亚热带的夜风经过窗外的芭蕉林,萧萧飒飒的秋声里,秋意渐起。 夜深了。 108火花 “阿尔卑斯山,自然的宫殿,白雪皑皑的峰顶耸入云端。” 机翼掠过欧洲大陆的连绵山峦,造物神秀尽现眼底,锦书看得出神,暂时忘却了一腔心事。沈斯晔给她理了理围巾,顺着她目光看向舷窗下,也为胜景折服,念了一句拜伦又期待地问:“小锦你想不想滑雪?见完伯父伯母,说不定还能有几天来度个假。” 锦书端过热咖啡,抱歉地摇了摇头:“我不行,站在山顶我会发晕。”她怕高。沈斯晔若有所思地颔首。锦书以为他在沉思,谁知那人忽然说:“要不,我们到这里来度蜜月?” 锦书差点把咖啡洒在了米白色大衣上。似乎对这个话题大有兴趣,他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对蜜月地点的兴趣所在;锦书的脸颊烧的飞烫,拿了块||乳|酪饼干堵住他的嘴,却只是徒劳。他含含糊糊地说:“找个私家小岛也不错,我好像还没见过你穿泳衣?虽然你瘦的没胸没屁股只有小细腰了,不过我不介意搂啊。你的肤色最衬鲜嫩点的颜色,橙色怎样?” 锦书抬起一双水润的眸子定定看着他,脸颊飞红,呸了一口扭过头:“……流氓。” 沈斯晔闷笑,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吃点牛轧糖。咱们也快到了。” 这次的旅程,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下了飞机,沈斯晔嘱她原地等候,一时就拖了一大一小的行李箱过来,肩上还挂着他的旅行袋。锦书习惯独自旅行,也清楚沈斯晔习惯被人陪伴,这时又好笑又有点心疼,跑过去接下袋子,惊讶地啊了一声:“这么重?你带什么了?” 沈斯晔一笑,展开一幅地图扫了几眼。有人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礼貌地谢绝了,拉起她戴着兔毛手套的手。 “我们先坐火车去海牙。” 沈斯晔定好的出租车等在火车站外,接上他们便往纸条上的地址去。母亲刚刚还打电话来,问他们几时到家,还说煲好了她爱喝的汤;父亲原说要来接站,也被锦书婉言推辞了。 她实在没胆这么做。眼看驶过这个白雪覆盖的街区就是自家,锦书的心不由砰砰直跳。两人都有些沉默。沈斯晔抓着她的手,手心意外的潮湿。她不由抬头看他,居然发现沈斯晔正直直盯着车窗外,紧张忐忑到脸部线条都有些僵硬了。 原来镇定老练如他,也会害怕见家长? 万般的担忧思虑里,锦书忽然觉得有点想笑。她拉了拉他的手,轻唤:“阿晔?” 沈斯晔低头看着她。锦书小声说:“阿晔,爸爸心脏不好,他要是骂你,你千万别和他硬碰硬……他很心疼我,总不会不答应的。” 沈斯晔微笑,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不少:“放心,我知道。” 正说着话,何麓衡官的宅邸就到了。 十一月底的西欧已经寒意凛冽,锦书打了个喷嚏。沈斯晔付了车费,伸手推开花园的前门。一只觅食的松鼠站在雪地里,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睛看着两个不速之客。直到沈斯晔作势要拿雪球丢它,才吓得吱吱喳喳的跑了。锦书噗地一笑,揶揄道:“小心让爸爸看见。” 再多一条罪名也不多。沈斯晔冲她耸耸肩,无声地笑着示意她去敲门。锦书才放下的心又紧起来。她有家里的钥匙,但为了以示尊重,犹豫一下还是按了门铃。 须臾,脚步声在门后由远而近,锦书死死抓着沈斯晔的左手,大气都不敢出。门开了,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门内,熟稔地招呼:“小锦冷不冷?快进来。” 他转身看向在侧微笑的沈斯晔,敛起了大半笑容,伸手与他相握:“殿下,一路辛苦了。” 沈斯晔微笑着欠身:“兄长大人。近来可好?”他一眼看见何家四口人的合影悬在壁炉架子上,照片上的锦书还是个小姑娘。何家并不奢华,却格外温暖舒适。他们走进门来,沈斯晔便帮锦书脱了大衣。何江天看见他们亲密的举动,只是一哂。这时,木质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扬声问:“……阿天?” 何江天轻咳一声,悄声说:“下来了。你俩分开一点,省的惹得我爹心烦。”锦书自打进屋就显得沉默,这时候不但没听从哥哥的忠告,反倒向沈斯晔身边靠过来,抓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何江天看了一眼惴惴的妹妹,暗自叹了口气,大声说:“爸,妈,小锦带着妹夫来了!” 沈斯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他未来的岳父母就一前一后走下了梯。 在看清女儿身边年轻男人的脸时,母亲愣了一下,父亲不可置信地盯着沈斯晔,脸色变得颇为难看。做主人的没有开口欢迎,客厅里的气氛一时比窗外还要僵冷。锦书眼见事情要糟,只得硬着头皮说:“爸爸,妈妈,这是我男友。阿晔,这是我爸妈和哥哥……” 何麓衡锐利的目光扫过沈斯晔的脸,落在女儿与他相握的手上。沈斯晔心里暗叫不好,迈前一步主动伸手,诚恳道:“伯父,伯母,我叫沈斯晔。幸会。” 何麓衡皱了皱眉,碍于礼节勉强与他握了握手,目光中的戒备之情越发浓厚。倒是吴霜温和的多,冷静下来就打圆场道:“孩子大老远赶来,别站着了,到起居室说话。江天你去烧热水。”又对沈斯晔微微一笑,“殿下喜欢红茶还是绿茶?” 沈斯晔哪里敢挑拣,跟着主人去起居室落座。他岳父明显又惊又怒敌意浓厚,他要再不知好歹,简直就是找死了。何江天大约也没想到父亲如此冷淡,也不敢招认早就见过,脚底抹油遁走厨房而去,背影比春天时已经消瘦了很多……莫非是养孩子累的? 他正在胡乱想着,吴霜已经亲手端了一盏琥珀色红茶来,微笑道:“殿下请用。” 沈斯晔慌忙收回心思,赶紧说:“伯母太客气了,请叫我斯晔就好。” 吴霜看了一眼丈夫,见他仍旧皱眉不语,只得缓缓说:“殿下贵为皇储,我们家只是平头百姓,殿下能驾临已经是蓬荜生辉,说客气是僭越了。小锦说要带男友来给我们看看,我和外子都很高兴,只是没想到会是您,礼节上不周到的地方,请殿下见谅。”说着看向目光盈盈的女儿,暗暗叹息了一声才道:“我们女儿虽然生在寒门小户,也是我和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娇惯了这些年。小锦要是不识礼数,还请您多看顾一些。” 他岳母姿态放的很低,一字一句都是生疏里透着客气。沈斯晔哪里敢说一个不字。锦书忽然抬起头,低声清晰地说:“妈妈,我们在一起快要第三年了。他对我很好。” 何麓衡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吴霜笑了一笑,温言说:“那是你的福气。”她话头一转,淡淡道,“只是不知道,殿下这次是特地来见见我们呢,还是顺便?小锦似乎还没有到假期?” 吴霜看似温和淡然,却是洞如观火。她若是简单的人,也就养不出两个好孩子了。锦书欲言又止地挣扎了一下。沈斯晔牢牢按住她的手,目光诚挚地看向未来的岳父母: “伯父,伯母,我和小锦已经交往了一段时间,我深深觉得她就是我在寻觅的人。这次我特地来登门拜访,一是向二老道歉,之前一直忙于公务,没能来拜见,二也是想请求伯父伯母答应,择一吉日把令嫒下嫁给我——” 哐啷一声,何麓衡把手里的茶杯顿在了茶几上,脸色已变得铁青!“小锦你和妈妈先聊,我有话问他。”他拂袖起身往梯走去,见沈斯晔还有点发愣,冷冷说:“殿下?” 锦书一颤,眼睛里泛起雾气。沈斯晔定了定神,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吴霜对他微微一笑,目光沉静优雅。这夫妻两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灯,偏偏养出了水晶似的女儿。沈斯晔心里暗自叹气,弯腰亲亲锦书的额头:“等着我。” 他对有些讶然的岳母歉意地笑笑,跟上了何麓衡的脚步。 父亲和恋人相继离开起居室,锦书有些不安,蹭到母亲身边坐下。父亲该不会气的要与他决斗?她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见母亲惊异地问:“无名指上……这是殿下送你的戒指?” 锦书不想对母亲隐瞒,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吴霜看见女儿娇羞的表情,便知道她已经无法自拔,不由得暗暗叹息。女儿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打定主意之后就百折不挠,做父母的已经体会过;可是与嫁进皇室相比,读哪个专业算得上什么问题? ——吴霜当年,也是被列在皇后人选名单首选的。吴家大小姐用自毁前程的私奔换来了一世幸福自由,从此夫妻和顺儿女双全;她的手帕交谢淑匀,从前的皇后、如今的皇储生母,却是一辈子凄清孤苦。莫非这是宿命不成?吴霜苦涩地想。她逃离了进入皇宫的命运,她的女儿却回到了这条轨道上。但至少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很爱女儿……可是宫墙深深,只有爱情远远不够。爱情不是皇室的必需品,强大的家世是。为什么杨皇后就要郁郁而逝,谢皇后可以安居在离宫静等着儿子登基,谁也奈何不得她?就连杨皇后的长子也不再是储君了。帝王之爱,从来都浅薄的像上弦月。连那位笑到最后的姚夫人,不也没有正妻名分,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 “……妈妈?” 听见女儿担心的呼唤,吴霜揉了揉眉心,这才觉得头疼欲裂。想得愈多,就愈为女儿担心。她无言地握住女儿的手,低声说:“小锦,你想没想过嫁给他可能的风险?我和爸爸实在是不舍得送你进宫,那要受多少苦楚?咱们家也不图富贵,好好考虑考虑,好么?” 出乎她意料,一向听话的女儿摇了摇头。“妈妈,我想过了。” 锦书抬起清澈的眼睛,水光盈盈里是不悔和坚定。“我如果放手,会后悔一辈子。我爱他。”她轻声说,“妈妈,我不害怕。” 何江天不知何时溜了回来,赞许地对妹妹点点头。吴霜抚着女儿的长发叹息良久,转眼看见若无其事要溜走的儿子,目光一沉,喝住了他:“阿天!” 何江天苦着脸转回来,拼命用目光向妹妹求援。母亲心细如发,必定发觉了他与准妹夫的熟悉。这其中的勾当不那么光彩,母亲才不会对妹妹生气,对皮糙肉厚的儿子就不会手软了。他苦兮兮地蹭回来,锦书扑哧一笑,眸子里波光流转。小女孩已经长成了妩媚的姑娘,一颦一笑都动人嫣然。当哥哥的看的一呆,这才觉得妹妹长大了。 长大到可以嫁人了……妹控的哥哥不无醋意地想,不由对被带走的沈斯晔幸灾乐祸起来。 而这时,在上有一面大窗子的书房里,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沈斯晔跟着未来的岳父进了门,才道了一声“伯父”就被冷冷打断,让他叫“何先生”。他清楚岳父不喜欢他,也吃了下马威,索性不再试图刻意讨好。对于干了一辈子的外交的老狐狸而言,理性的条件列举要比赌咒发誓有效得多。 “方才小锦说,你们已经交往了三年?”何麓衡盯着他问,“这是真的?” 沈斯晔持重地点头。然后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凶险,果然不等他找补,何麓衡已冷笑一声:“小女秉性单纯,殿下你不会不懂罢?都要谈婚论嫁了才让我们当爹妈的知道,算是什么尊重!”他逼视着露出愧疚之色的沈斯晔,冷冷道,“还是说,你就是看上她单纯,将来不会拦着你置外室?娶一个没有助力的正妻,在你家也不是没有先例?” 沈斯晔立即矢口否认。这个大帽子他可不敢戴上。又恳切道:“伯父,小锦于我早已不可或缺,我是想等她更适应一些再来见您,只是家里催的紧——” 他岳父冷冷说:“选妃时有大把的女孩子等着你挑选,我女儿却不是你能挑挑拣拣的。” 沈斯晔哑然。何麓衡冷然说:“要不是你家逼你结婚,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才来见我们?拖到小锦已经年华不再,你好另觅新欢?!”他越说越来气,也不给沈斯晔辩驳的机会。“逼婚,好啊,要逼着你才肯来娶我女儿?你把小锦当成什么,又把我家当成什么了?!我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会为了虚头八脑的东西献女求荣!” “伯父此言差矣。”沈斯晔淡淡说,“我要娶小锦,是因为我爱她。” 何麓衡反而一滞,随即怒道:“那又如何?我女儿不嫁给你,她还有的是机会!” 你还想把女儿嫁给谁?沈斯晔注视着怒火熊熊的岳父,平静地端起杯子。 “伯父,小锦已经是我的人了。” 这句话可以称之为挑衅了。盛满滚烫茶水的杯子被狠狠砸在地上,何麓衡出离愤怒地指着他,嘴唇哆嗦着拍案而起,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若非克制,这个杯子就该砸在他头上了。“那又怎样?!我女儿还非要嫁给你不成?” 沈斯晔也站起身,平视着未来的岳父,缓缓说道:“不怎么样。但是,她也爱我。” 何麓衡死死瞪着他,目光里的愤恨能在沈斯晔身上戳出窟窿。沈斯晔在这一回合里占尽上风,眼看岳父憋屈的脸色发青,便放低了态度好言道:“伯父,刚才是我无礼,只是也请您为小锦的未来多考虑考虑——” “她的未来该在燕京大学!”何麓衡愤然说,“她的事业,就因为你要断送了!” 沈斯晔仿佛被无形猛击了一下,默然垂头。“……请原谅。” “我不是上帝,不来原谅救赎那一套。”何麓衡冷冷地瞪着他,“为什么我女儿就要放弃事业嫁给你,你就不能不做皇储来娶小锦?”他冷笑一声,不让沈斯晔有机会开口反驳。“别跟我说责任那一套,皇室不是有这个传统么?” 沈斯晔在今天第一次沉默了。青年坐在光线黯淡的窗下,脊背像一把绷紧的弦。何麓衡看着他冷笑。一盏茶的热度散去多半时,他终于涩然开口:“伯父,请恕我做不到这一点。” “我并非利欲熏心,也愿意和小锦携手天涯,只是我如果再退,要承担责任的,就是我幼妹。她从小病弱,我不能让她背负这个担子。”沈斯晔苦涩地笑了笑。“……伯父,请原谅。” 何麓衡听得一怔,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沈斯晔正望着窗外,清朗的眉宇间隐有落寞。做父亲的忽然想到,眼前的皇储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小。放在他肩上的,不是一个家庭,而是未来的整个帝国。他明知道这样回答可能会激怒自己,还是没有撒谎,没有承诺无法做到的事情。 这小子还算有点担当。他不知不觉的放软了语气。“你能保证不干预她的选择?” 沈斯晔点头,慎重地回答:“小锦在结婚后还可以继续参与公务。您和伯母随时可以来看望我们。” 何麓衡一哂。“那我问你,你现在有很重的子嗣压力,万一小锦迟迟不能有孕怎么办?”他又有点生气,不过忍住了。“你家想要的,不过是能给你生孩子的女人罢了!” “伯父,我不是为了子嗣才想要娶她。那样我早就结婚了。”沈斯晔恳切地说,“再说,我和小锦两个人就够了,我们不需要孩子来维持家庭。” “如果只有女儿呢?”何麓衡反问,“她没法给你生能继承你的儿子,怎么办?” 沈斯晔第一次微笑起来:“要是能有像她的女儿,我还怎么会不知足。”他顺手送上一记马屁,“伯父是一位成功的父亲啊。” 何麓衡冷冷地说:“先少奉承我,我还没答应。你说的这些,无非凭借的是你爱她。万一哪天你不爱她了,你让小锦在皇室何以自处?” 沈斯晔张口结舌了一刹那,登时明白自己是被一环套一环的设计了。何麓衡从事外交工作三十年,设起圈套轻而易举,不动声色就把他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角落。这时候说什么都是苍白的,都是在钢丝上晃悠。他不能真的假设锦书秋扇见捐后的保障,可是要说爱情永不变,何麓衡会信这个才有鬼。沈斯晔无可奈何,只得赌咒发誓。何麓衡一脸不以为然,冷冷道:“你发再多的誓言又怎样?谁能监督你不成?” 沈斯晔一横心,推桌起身。他利落地单膝跪下来,反倒吓了何麓衡一跳。 “——伯父,我向您保证,将来我若敢有负小锦,不论我那时身份怎样,都随您教训。”他垂头道。“这次是我做得不对,应该早早来拜见您;您若想揍我,现在就可以了。” 何麓衡几乎被他气笑了!“好好的我揍你干什么?不成体统,快起来!” 沈斯晔不动。何麓衡瞠目看着他良久,终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答应你。” 沈斯晔猛地一抬头,眼睛里盛着惊喜的光。“您是说——” “回去准备六礼,我女儿必须堂堂正正进你家门。”何麓衡冷冷道,“我把小锦嫁给你。你要是敢对她有一点不好,我死了还有她哥哥!听到没有?” 沈斯晔深深吸了口气,慎重地弯下腰去。“是,小婿知道。” 何麓衡一哂,扶着桌面起身。经过他身边时,他拍了拍沈斯晔的肩膀,没好气道: “起来,还不下去看看小锦?” 109王妃出炉(一) 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日,沈斯晔一清早就敲响了何家的大门。这一天,是预定的返程日。 何家父母虽不情愿也无法,只得把掌上明珠郑重托付给这死小子。饶是一向习惯独自旅行又孤身在外读书多年,面对这一次与父母的分别,锦书还是微微红了眼圈。之前还满心都是如何让父母答应,这时候仿佛跨出自己家的门槛就要嫁为人凄了。她与母亲拥抱时差点掉了眼泪,亏得哥哥在一边插科打诨,才让离别的气氛没那么凄凄惨惨戚戚。 何麓衡在沈斯晔肩上充满威胁的拍了一掌,语气还是颇不善:“记住我说过的话。我处理完手头这几个案子就回国。”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沈斯晔心知肚明地谦恭微笑道:“是,小婿在京恭候岳父大人。” 他大概是今天心情最好的一个人了。 因为临近圣诞节,飞机餐里都特别派发了包装可爱的糖果。锦书有点恹恹的,只吃了块点心就闭目养神。沈斯晔优雅地喝完最后一口汤,目光就粘在巧克力上动弹不得。按照他的心情,这时候该吃一个10寸||乳|酪蛋糕庆祝才是。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找个借口,锦书已经闭着眼轻轻说:“阿晔,不准吃。” 沈斯晔先是泄了气,又觉得好笑,抓住她的手放在手掌里握着。“喂,你是我的未婚妻。”他晃了晃她白皙纤瘦的手,危险道:“你爸都把你给我了,这是怎么跟夫君说话呢?嗯?” 锦书把漂亮的眼睛睁开一半,懒懒地似笑非笑看他:“请问尊贵的殿下您想怎样?” 明明是慵懒柔和的语气和表情,沈斯晔忽然一阵寒:“……凯撒,我吃饱了!” 锦书被他逗得展颜,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离开家后,她就有点没精神,却也不是心情不好的模样。沈斯晔大致懂得她此刻的心事,犹豫了一下,没打扰她。他知道她这时候大概更需要安静。这时,锦书闭着眼摸索了几下,软软拉住了他的左手。 她的声音轻到刚好够他听见。“阿晔,就当做为了我,少吃一点糖,好么?” 即使闭着眼睛,她也感觉到身边的人笑了。有人俯身吻吻她的额头。安心与困倦一同涌起,她很快陷入了沉沉的梦境。梦里花海灿烂,有微笑的人站在玫瑰花田的另一端。 确认锦书入睡后,沈斯晔低头翻开皇宫新闻发言人电传来的简报。这是皇宫新闻办拟的订婚通稿,开头还正常,他一路看下去,嘴角不由得渐渐抽搐起来。 这种措辞,真的不是简历风格?“……何锦书小姐于宣化五十年起就读于美国哈佛大学,主修生物学。五十四年进入研究生院深造,五十八年获得博士学位。现就职于燕京大学医学院博士后中心……”沈斯晔看不下去了,想摔上文件夹又轻轻放手,回头小声叫了一声罗杰。头发有点凌乱的助理立即探身过来:“殿下?” “这是谁写的稿子?”他没好气地抖了抖手里的简报,“乍一看,还以为我们要招聘!” “……据我所知,那好像就是用何小姐的简历为基础写的。我今早上才收到。”罗杰小心翼翼道,“还是您从她那里拿到的简历啊。”只是未来太子妃的学习背景过于惊世骇俗,英文版本甚至都直呼drhejshu(har)了。稍显尴尬的是皇储本人还没有phd头衔。“这只是发布订婚消息的初稿,您不满意可以让新闻厅继续修改。” 沈斯晔倚在座椅里沉默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看向对面锦书恬静的睡颜。“不必了。” 她越不像世家出身的女孩子,就越好。 ……直到他把还是迷迷糊糊的锦书送回绮园,回了长安宫去长秋给祖母问安时,太后还笑眯眯道:“怎么不见我那个博士孙媳妇啊。” 嘉音抱着个手炉坐在一边,小脸还有些病中的苍白,笑嘻嘻的德行依然不改:“人家好久不见何姐姐,怪想她的,哥哥莫非是金屋藏娇了?别这么小气嘛。” 沈斯晔没好气地轻轻敲一下妹妹的小脑袋,亲手给祖母端来气味浓烈的药茶,而后才解释道:“她没倒过来时差,长途跋涉又劳累,我让她先休息了,改天再来问安。”别说锦书,连他都有点困了,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嘉音咯咯地笑:“知道啦,你就是在金屋藏娇。”她仗着祖母撑腰,冲哥哥挤眉弄眼。“只是哥哥你不赶紧娶了何姐姐,奶奶可着急了呢。云鬓花颜金步摇~啊~” 沈斯晔脸一黑,嘉音吓得赶紧埋头,松鼠似的啃点心。连太后都被她气笑了。“傻丫头,我还不是替你哥哥着急?亏得总算是有门好姻缘罢了。”她端起药碗,温蔼神情在瞬间闪过淡淡狠厉肃杀。“何况咱们家,也真得有喜事来冲一冲晦气了。” 沈斯晔微微一怔。 太后却点到为止,温声说:“你大婚时要去天寿山祭祖,还有巡游那些礼节,当着全天下人,一点都错不得。你媳妇虽然学问好,估计也不明白这些。我已经找好了教她礼仪的人,你跟她商量一下,是来宫里学还是在她自己家?毕竟学了这些,将来对她也有好处。” 沈斯晔还在踌躇,嘉音眼睛一亮,立刻撒娇说:“我也要去!”她晃了晃祖母的衣袖,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就去何姐姐那里好么?我正好出去散散心……再说何姐姐订婚了,也不好总在咱们家。您说呢?”她冲哥哥眨了眨左眼。“要不,我现在就去找她?” “胡闹。你自己的病还没好,不准出去。”太后轻斥,“——嘉嘉说的倒也有理。阿晔?” 祖母这样说,就是不容否决。沈斯晔无声地叹了口气,欠身答应。又聊了一会,他起身告退,嘉音眼巴巴地看着哥哥,努力发射可爱电波,就盼着他发话带她出去;沈斯晔暗笑,若无其事地走了。 孰知刚一出门,就被太后的女官悄悄拦了下来。 “殿下,您去见陛下可要小心些,别受了夹心气……” 原来还真的有最新事态。 沈斯晔静静地听着女官小声说着皇家的秘辛,毫不感到意外。将近半个月不在燕京,他满心里都是挂念锦书和如何打动岳父,就在这期间,姚宝如在某夜醉酒开车撞到了警亭上,幸而没人受伤。她在警察局一个小时,被放出来时警局门口几乎蹲守了全帝都的娱记—— 整整一周,最大的几家八卦报纸销售量上涨百分之三百!相应的是民调下降了七个百分点,一落为三年来的最低值,堪比沈斯煜被爆恋上祁令怡那次。 “……陛下其实也气得不浅,可也没办法。”罗女史悄声说,“殿下还没去宗宫?待会儿可千万别触了陛下的霉头。上次长秋和宗宫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了……太后气的心口疼了好几天,昨儿才好了些。陛下来问安时,老太太也没见。” 面对着阶下白雪覆盖的苍松翠柏,沈斯晔讥诮地挑了下唇角,浮起一个极淡的冷笑。 果然他的婚事,还是要用于弥补皇室在姚氏扶正上失去的民意。有这样的家庭,也难怪何麓衡不愿把女儿托付给自己。有一瞬间,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 与好心的女官告辞,他离开长秋,抬腕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午饭点。这时候去宗宫,恐怕需要和姚氏母女同桌进餐;但是就此回东宫也不妥,绮园就更去不得,再说锦书还在睡觉。不让她休息好,晚上他都不忍心做点别的。 这样,竟然无处可去了。 站在洁净的雪地里,沈斯晔拢紧了大衣领口,面无表情地盯着远方的宗宫。就在罗杰以为他要化身石雕时,他听见了一声低低的、以第六个字母为开头的诅咒。皇储一向温文尔雅、最注重社交礼仪,罗杰跟在他身边工作三年,这种脏话真是第一次听见,愕然地不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7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7部分阅读 然地不知如何回答。沈斯晔意识到自己失言,轻轻咳嗽一声,板着脸说:“走。蹭饭去。” 罗杰连忙快步跟上。“……去宗宫?”……蹭饭? 沈斯晔一哂,毫不留情地在雪地里踩出脚印。“你不是说那里的工作餐好吃么。” 沈斯晔毫无阻拦地闯进了宗宫,如今今非昔比,早就没人拿先通报的规矩卡他了,所有人都是客客气气。他和宗宫一班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过去碍于避嫌少有来往。这半年来,他接收到的善意却越来越多。有时他来请见正赶上皇帝心情不好时,还会得到提醒。 罗杰在一拐了个弯,自去想办法觅食。从太祖时开始,皇宫就在为公务员们提供免费午餐了。沈斯晔饿着肚子到了二,与门口的一秘打了个招呼。一秘通报之后示意皇储可以进去,然后又期待地低声说:“殿下,定下婚期了没有?” 沈斯晔一怔,随即微微一笑,也低声回答:“还没定,我是希望越早越好。” “那就事先恭贺殿下了。” 他走进门时,皇帝与姚夫人一起看过来,宝如却在摆弄手机,不情愿地起身一屈膝。沈斯晔当做没看见,避开皇帝的目光躬身一礼,淡淡道:“父亲。” “阿晔回来了?一起吃饭,刚好有你爱吃的菜。”皇帝见到儿子显然不是不高兴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快,加把椅子。怎么样?和你岳父商定了?” 侍者赶紧为皇储加了一套餐具。沈斯晔边坐下边回答道:“是。现在请父亲钦定一下婚期。”他看了一眼菜色,侍者立即为他盛了一碗汤。“我手边还有公务,等稍闲之后再带锦书来拜见父亲。您觉得二月中旬怎样?” 皇帝沉吟道:“刚好是农历年附近,是否太仓促?” 沈斯晔的目光漆黑沉静,也不动筷。“不会。仪程可以参照大哥和苏小姐那次。” 他看见皇帝不觉皱了皱眉,只淡淡说:“至于六礼,时间也足够了。邀请各国贵宾可能是仓促了些。不过有我们的那些商业订单,该来的人不会不来的。您觉得如何?” “你自己都考虑好了,我还说什么?”皇帝摆摆手,并不生气。“下午我去签署同意文件,等国会同意之后再发布消息。”他转脸看向仍在玩手机的宝如,皱了皱眉,温和地说,“宝宝,你这位未来的嫂子可是个大才女,你得向她学习才是。” 宝如轻轻撇撇嘴。姚夫人忙道:“宝如听见没有?以后少出去跟你那些狐朋狗友玩,多看些书练练琴!”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殿下,你妹妹年幼无知不懂事,你尽管教训她就是,别让她抹了黑。” 沈斯晔一哂,还没说什么,宝如已呼地站起来,涨红了脸含着泪颤音道:“我哪里不懂事了?我抹谁的黑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爱谁,跟你们没关系!我偏要去找他!”言罢也不行礼,竟蹬蹬蹬的跑走了,留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的皇帝。 姚夫人面色讪讪,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神色,劝慰道:“尚源,她还是小孩子脾气——” “她十九了!”皇帝气的一掌拍在餐桌上,怒吼道,“朕这个年纪时,都当了七年皇帝了!什么爱不爱的,小姑娘就天天想着这些?你这个娘怎么管教的?” 姚夫人一颤,美目里立刻漫起了水光,委屈的几乎说不出话。皇帝发过火,怅然地长叹一声,竟似瞬间老了几岁。沈斯晔实在是坐不住,起身道:“父亲,容儿臣先行告退。上次珠岛水灾的简报已经发给您了,您是否有什么批示?” 皇帝眉头紧锁,闭目调息半晌才疲惫道:“没有。你处理得很好。”他睁了眼,看着挺拔俊秀的儿子,眼前不由得浮现前妻清冷疏离的容颜,这时只觉得世事讽刺。“……告诉一声梁存道,年底回京述职时来见朕。去。” 沈斯晔心底如逢大赦,神色沉静地欠一欠身,转身走了。 下时,他的助理已经在等候,脸色颇为良好。沈斯晔瞥他一眼:“吃的怎么样?” 罗杰与他共事这几年,也有胆子开玩笑:“光是为了这里的盒饭,我就在期待您入主的那一天了。”宗宫的盒饭美味新鲜量又大,还有十几种可供挑选。“殿下呢?” 沈斯晔站住脚,面无表情地侧着头想了想。“你去给我拿一份鳗鱼饭,酱汁要双份。” 罗杰诧异道:“啊?……哦我懂了,是,我马上去。”他同情地看了看皇储,小跑而去。沈斯晔揉了揉睛明|岤,胃里已经浮起狞笑着的饥饿感。他看着头顶的巨幅西洋风格太祖画像,轻轻苦笑起来。 “祖爷爷,你当年起兵篡位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反饥饿?” 没有回答。 110王妃出炉(二) ……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梦境消散,刺绣帐顶在眼帘里慢慢聚焦,锦书用了半分钟才想起这里是绮园。再一扭头,果然该在的人也在。那家伙一条胳膊箍在她腰上,陷在枕头里睡得人事不知,头发都乱了。 锦书不想吵醒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被压住的衣袖;数次未果之后,她只好无奈地躺回他怀里。沈斯晔的体温比她高,在冬天抱着其实还颇为舒服。无论如何,是回来了。 这样静静相守的下午,或许不该想太多。 等到她把帐子上所有花鸟都数了两遍时,男人才懒洋洋地醒过来,偏着头看她,笑了笑,没说话。锦书趁机抽出衣袖,把几粒散开的扣子系好。沈斯晔心不在焉地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发,懒懒道:“小美人,不再陪本王躺一会?本王重重有赏。” 锦书气得想笑,抬脚在被子下轻踹他肌肉结实的小腿:“你敢强抢民女!……赏什么?” 沈斯晔想了想。没了镜片遮挡,眼里的光芒锋毫毕现。“唔。侍寝一次如何?”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锦书又好气又好笑,脸颊却开始发热,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沈斯晔终于笑了,半撑起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灼烫的吻,叹息似的低语。“还好,还有你……” 他甚至没有给她思考与权衡的机会。意识到羞涩之前,锦书已经下意识地回应了他。 长途旅行的疲惫被一下午好眠拂去,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与清明神智一并苏醒。沈斯晔只伸手轻轻一扯,柔软的睡衣就到了床下。那白玉般的撞入眼帘时,饶是此前已经品尝过了甜美滋味,他的血液流动还是突地奔涌起来,灼热目光竟是再舍不得离开。用尽最后一点克制,他伸手探到自己和她之间。 锦书低声惊呼一声,僵住了动也不敢动,脸颊烧的飞红。他安抚地用唇轻轻摩挲她的额头,一只手压住了她的小腹,让她无力挣扎;另一只手寻到那一处,半是怜惜半是恶质地轻轻揉捻。他存了心使坏,锦书就颤了一下,泪水从眼角盈出来。起初还咬着唇,终是耐不住,只得低声哀求地软语唤了他一声:“阿晔……” 那个寡廉鲜耻的人这才笑出声,一把便把她搂紧,翻身压住。“——何小锦,你也有求我这一天!” ……帐子让日光飘忽而幽暗,锦书微微喘息着,清楚地看见了沈斯晔眼睛里明亮的□,近乎午夜的梦幻颜色。他端正清朗的脸庞在里变得温柔而热烈,每一丝细微的情绪都缘起于肌肤相接。肢体的交缠与律动超出她的预想,一阵阵轻微地颤抖拂过身体,残存的道德感逼迫她压抑着呼吸。沈斯晔搂住她的肩膀,深深吻下来,竭力把欢乐压进她的嘴唇。唇舌分开的偶然时刻,他便低声的呼唤她的闺名,嘶哑的嗓音里按捺着热烈的爱情与□,毫不温柔地啃咬着她的唇,揽着她双肩的胳臂越收越紧。 有一滴汗水落在她的肩上,隔着氤氲的目光,她看见恋人的呼吸已经失去了节奏。锦书闭上眼睛,颤抖着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与此同时,灼热从身体内激荡迸发,在短暂的时间里,她的一切清醒与理智仿佛都被融化。 世俗的一切变得遥远而模糊。身体与嘴唇上的温热,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长久的安静之后,沈斯晔终于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他温柔地把她放平,低头用唇轻触她的脸颊,掌心在柔软肌肤上爱怜地游走。锦书累的没一丝力气,只把发烫的脸埋进他怀里。两个人安静的相拥,听得见彼此的心脏搏动。 等到心跳稍稍平息,锦书才想起问他为何白天过来——按她的印象,他在今天该是很忙。沈斯晔抚着她脊背的手一顿。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从床头的柜子上拿了一个牛皮纸袋。 “小锦,父亲今天中午签署了文件。我来之前去了一次元老院。陈院长刚好在。”沈斯晔注视着那张薄薄的纸,声音有点淡淡的复杂与感慨。“他同意了。” 他回头看裹在锦被里双颊嫣红的女孩子,微微一笑。“现在,你是我合法的妻子了。” 锦书好像还在巨大的震惊里,茫然地与他对视着,半晌说不出话。沈斯晔叹了口气,把那张纸在她面前展开。锦书裹着被子勉强坐起来,怔怔地看着白纸黑字,朱唇微启又抿住,最后目光落在血色的玺印上,心乱如麻地低声问:“你父亲……怎么说?” 沈斯晔轻轻一哂。“他没说什么。放心。” 皇帝只是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空白的纸,随手写下了结婚文件,盖了章便交给他。儿子要娶妻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例行公事,儿媳的人选不出格就够了。沈斯晔嘲讽地淡淡一笑,把那张纸放回去,仰面倒下。 锦书死死盯着他。他立即主动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就问。” 他的姑娘思索了一下,严肃地问:“这是原件?” “……复印件。像真的对不对?”沈斯晔苦笑。“原件锁在陈珉的抽屉里了。到我们结婚那天,他会带来让你也签字。这期间我可不敢得罪他了。” 锦书轻轻点点头,若有所思。她记得那次与元老院院长的会面,老人对她还挺温和,但沈斯晔似乎一直对他颇有忌惮。帝国的皇室受到无数限制,元老院甚至有权决定储君的去留,决定太子妃的人选是否符合帝国的意志。而如今,她却轻而易举过关了。 锦书抬起头,恰与沈斯晔清澈深邃的目光相对。他静静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先开口。 她没有说话,抬起手轻轻触碰他汗湿的左肩,倾身在那个伤痕上亲了亲。万圣节的噩梦已经过了一年之久,直到那个深秋,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沈斯晔把手覆在她手背上,心情澎湃地刚要发表感慨,却被锦书轻轻打断了。 “你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她轻柔地说。“阿晔,我救过你,你要怎么报答我?” 沈斯晔的肩头抖了抖,憋着笑道:“姑娘救命之恩,小生蒲柳之姿无以为报,只好自荐枕席了。”他俯身狠狠亲了她一口,动作又开始不老实了。锦书怕痒,笑的几乎要岔气,连挠带踹的咳嗽着戳了戳他:“别闹……大白天的……” 《定军山》的旋律忽然遥遥响起,有电话打进来了。锦书怀着得救的侥幸心,裹紧睡衣从他身下逃开。沈斯晔懊丧地下了床,顶着凌乱的头发光脚走去柜子边。看清楚来电显示,他的表情忽然微微一凛,当即接了起来:“——是我。” 他听着电话,表情一变再变,嗯嗯啊啊的应和着,最后轻轻舒了口气。“帮我向娴姐姐问个好。我过几天去府上看她。” 挂了电话,沈斯晔的脸色才变得有些奇异了。顿了一下,他看向床上紧张的锦书,似笑非笑道:“是我表哥谢朗臻。你还记得他?就那个笑面虎。” 锦书无语。他坐回被子里,倚在床头上摸摸她的脸,笑容里总算有了点真心。“他打电话来说,娴姐姐今上午十点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顺产,母子平安。” “那很好啊!”锦书想起温柔的苏娴,由衷地为她高兴。“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她?” “等过几天。现在人还在医院,咱们过去也不方便。反正苏家不远。”沈斯晔伸了个懒腰躺下,忽然结巴了一下。“那个……小锦,我还有件事得告诉你。” 他看着她的脸色,小心地把礼仪训练告诉了她。锦书听的微微皱眉,只点点头。沈斯晔小心翼翼道:“就在绮园怎么样?我每天都过来。嘉嘉也在家,正好陪着你。” 锦书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亲了亲他的唇角。该来的,怎样都逃不掉。 “你先陪我去学校。” 他们赶在日落之前去了燕大医学院。燕京才下了一场雪,清扫过的淡灰色路面上,不时有枝头雪粉扑簇簇落下,在地面留下团团粉痕。这会正是下课的时分,校园里时有年轻的大学生嘻嘻哈哈的经过,不时有人奇怪地回头看沈斯晔。 皇储的个人生活干净到无趣,这个全国都知道。但他如今居然会和一个陌生女子手拉手的半公开亮相,直惹得小孩们窃窃私语,回头率高达九成九。锦书有些尴尬,把墨镜往上推了推。沈斯晔攥着她的手一紧。“……小锦,你得试着习惯。” 锦书点点头,无声地轻轻叹了口气。 为了和他在一起,自己放弃了多少?踏进办公室大门前,她恍惚地想。 这个念头犹如蜻蜓点水,只在脑海里一瞬便散去了。里灯光明亮,不时有熟悉或陌生的同事迎面走来。沈斯晔面对谁的惊异都能安然处之,锦书深深埋着头,恨不得就地自埋算了。偏生有个小孩抱着一大摞实验报告急匆匆地跑过来,在她面前啪一个立正:“何老师!您回来了?” 锦书几乎绝倒,只好把围巾拉下来,定定神才想起这是自己担任助教那个班的班长。小孩儿看看她身边的沈斯晔,嘴张大了半天,听见锦书无奈的喊自己,才慌忙收回目光:“这是我们班解剖课最近一次的作业,我正要去交给教授,要不我给您拿到办公室去?” 锦书不由得伸手翻了翻他怀里的一叠实验报告,挑了挑眉,随口道:“我要去院长那里,你先放我——”她顿了顿,张口结舌! 沈斯晔安静地看着他们。小孩手足无措地站着,鼻尖都开始冒汗了。 “……放在林教授的信箱。” 锦书微微自嘲地摇摇头,几乎不敢和小班长对视。她拉着沈斯晔,脚步仓促地逃开,却是越走越慢,在最后一个梯转角处,她垂下头,软弱彷徨地停了下来。 沈斯晔无声地沉默着,把她拥进怀抱里。窗外一轮雪月将校园映成淡淡的银白,隔着积雪的白桦林,远远的看得见宗宫入云的塔。锦书伏在他臂弯里,胸口忽然憋闷的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最后一步。踏出这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这时,有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小锦,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他半低下头,轻声在她耳边说。“记住——我爱你。” 她的眼睛忽然模糊了。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最后一道心结也溃不成军。 这场较量,终究还是她心甘情愿的败了。 同一天,燕京所有大型报纸的主编都接到了皇宫新闻局的电话,连夜召开新闻发布会。 此前,在网上最大的公共论坛里,皇储与陌生女子牵手照片的话题已在一小时内超过百万点击。这个发布会时机如此微妙,记者们不由得倍加好奇,纷纷猜测是不是皇宫要对此辟谣;有些人甚至已经拟好了稿子,只能确认就立刻付印。可惜的是皇宫里不允许通讯。 宣政殿记者招待大厅。 新闻发言人走到台上,与此同时,她身后大屏幕上投影了一张清晰的大照片——正是绯闻里的两个主角!海棠花下笑语嫣然,倒是十分郎才女貌。照片右下角还有时间,显示正是今春。记者们愣了一下,立刻开始疯狂拍照。 “各位,请安静。”发言人拍了拍掌。“我有更重要的喜事通报诸位。” 她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了淡淡笑容,缓缓说:“皇储殿下已经与这位何小姐正式订婚。” 台下轰然一声炸开了锅,好些人露出了“我肯定是幻听”的表情。有几个人手一抖,差点摔了昂贵的镜头。 “订婚属于皇室的私事,因此没有事前公布。何小姐与皇储的婚事已经得到皇帝陛下认可,即将报请议会批准。”发言人微笑道,“皇室对何小姐感到极为满意,期待她加入这个家庭。目前我们还无法确定具体的结婚时间,但我相信,那会是在明年二月附近。我们已经授权国家广播公司全球独家转播婚礼全程,文字和图片报道则对获得银河奖的十六家媒体开放。请注意,婚礼不接受个人采访。具体事宜,请和长安宫新闻办公室联系。” 全场屏息静气聚精会神,只听见疯狂敲击键盘和摄像机的细碎运作声音。 发言人话头一转。“目前网络上有些不实报道,严重扭曲了殿下与何小姐的个人形象,因此,我想有必要向诸位说明一下我们未来太子妃的个人情况。这也是大家最关心的?” 台下的人简直兴奋地一个个都要脑溢血! 发言人拿起一张纸,轻轻扫了一眼便放下。“何锦书小姐生于宣化三十三年,现年二十五岁。她的父亲何麓衡先生是帝国上一任驻美大使,现任海牙国际法庭法官。她的母亲曾经是一位高级翻译。她还有一位哥哥,现在并不定居在国内。以上是她的亲属情况。” 她不得不再次看了眼稿件。“何小姐出生在伦敦切尔西区。她随父母在英国生活八年,而后何先生出任帝国驻奥使馆参赞,何小姐与家人随行。她在十三岁回国,就读于国立燕京第一中学。宣化四十七年,何麓衡先生被任命为帝国驻美大使,何小姐随父母前往,就读于华盛顿西德威尔友谊中学,以sat1570分优秀成绩得到了哈佛大学细胞生物学系录取。四年后她继续选择了母校,就在今年夏天,何小姐的博士论文被答辩委员会接受,如期获得博士学位。现在她是燕京大学医学院分子病毒实验室的助教,在那里继续她的研究。” ……一片错愕的安静。 发言人怀着差不多与目瞪口呆的记者们同样的心情,抬头看了看下面。有人虽然还在光速打字,但明显已经陷入思维呆滞状态了。太子妃的背景就是这么不可置信。她忽然很想扶额苦笑,维持着面瘫状说道:“以上这些情况,我们都在皇室的官方网站做了介绍,已经发了通稿。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就到这里,谢谢诸位。” 台下众人还是一脸痴呆。 她抬腕看了看表,微微一笑。“——如果紧急换稿,现在还赶得上明早的晨报印刷。” 话音刚落,有几个人立即跳起来夺门而出! 一宵之内,未来的太子妃何锦书成为了帝国上下万众瞩目的焦点。 当晚,整个帝都的大街小巷都被各大报纸紧急印刷的号外占领。三家最大的电视台亦不堪示弱,纷纷推出临时节目,由王室专家分析这一婚约对帝国可能的影响。帝国的娱乐节目发挥了其不可小觑的实力,几乎以光速把何锦书的身家背景八卦的淋漓尽致,从兄嫂家人到大学室友,从考试成绩到教育经历。甚至连她发表的那些文章也被悉数找到——当然,能看懂的人不多。等到署名是“沈斯晔何锦书”的一篇论文也被找到时,帝国的娱乐业简直要陷入了疯狂!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主角现在身在何处,没有一个人知道。狗仔队们甚至奋勇的冲进了燕大医学院,得到的只是办公门卫的白眼。 深夜,绮园。 嘉音盘膝坐在贵妃榻里,有点好奇地看着正在泡奶茶的锦书。她未来的嫂子穿着家居服背对着她站在茶几边,一头乌黑长发盈盈披在身后,背影纤瘦美好。嘉音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心想这时候,大概全国都知道何锦书的名字了? 等锦书端着茶杯回来,嘉音连忙踩着拖鞋下来双手接:“谢谢何姐姐~” “不用这么客气,公主。”锦书微微一笑,“你在我们那蹭饭的时候可不这样。” 嘉音捧着茶杯,厚着脸皮说:“……现在你是嫂子了嘛。要不哥哥会生气的。” 锦书的脸颊微微红了。她在嘉音对面的沙发里坐下,状似无事地捧起一杯茶,低下头小口啜饮,凤眼在水汽氤氲里妩媚朦胧。她越来越好看了。嘉音想。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么? “哥哥让我来陪着你。他被奶奶叫去了,好像有事嘱咐他。” 锦书轻轻点点头:“他对我说过。他还说最近要开始礼仪训练。你知不知道具体内容?” 嘉音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了,满怀同情地看着锦书,小心地说:“……很辛苦的。” 锦书只能无奈地笑。 111治愈系番外(有剧透) “小锦,你看没看今天的报纸?” 清晨,皇帝陛下坐在窗下的沙发上,抬起头这样问着正向自己走来的妻子。锦书摇摇头,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没有。怎么了?”她把一杯加好了脱脂奶的红茶递给他,同时明察秋毫地阻止他:“不许放糖!” 沈斯晔悻悻地把报纸递给她,端起茶杯。锦书顺势在他身边坐下,靠到他肩上。这个时间,宁之还没起床,是年轻父母难得的独处时光。“……新建游乐园周游客量突破二十万?” 轻声读出标题,锦书有点疑惑。但是在看见丈夫的表情时,她立即明白了。 “阿晔你——想去玩?” 沈斯晔耸耸肩,不予正面回答。“宁宁都三岁半了,从来没去过公园。这么难得的机会……”他正视着一瞬间有点茫然的妻子,慢慢扬起嘴角。 “也许,我们还来得及弥补上。” “哇~~~~~~” 仰望着游乐园高大的正门,除了发出惊叹,宁之已经顾不得说话了。小女孩被爸爸抱在臂弯里,开心到脸颊都泛起了可爱的粉红色。从父母一起把她叫醒、在早餐桌上告诉她这个消息之后,小公主就一直处于兴奋不已的状态。无论如何,出来玩比上礼仪课有趣的多。 看了一眼眼睛晶晶亮的孩子,沈斯晔微笑起来。单手抱紧了女儿,他牵起妻子的手,随着人潮踏进了游乐园的大门。 正是帝都一年里最好的秋光。天空清蓝高远,阳光比钻石还璀璨,连风中好像都弥漫着清爽的芬芳。不冷不热的风里,身边不时有身着牛仔热裤的年轻女孩子嬉笑着成群结队走过。年轻的活力,真让人羡慕啊…… 锦书把双肩包向上拉了一点,看一眼身边人,还是有点轻微的无奈。沈斯晔看来是真的要下定决心度过休闲一日,连衣着都变得很不严肃——他从不曾穿着休闲裤出门。柔软的藏蓝色polo衫。米色休闲裤子。休闲鞋。棒球帽,大墨镜。锦书半低了头,苦笑起来。要是让狗仔队拍去了,又有一阵烦了…… 沈斯晔正乐不可支地让娃娃看这看那,他愉快地舒展一□体。“宁宁想不想吃雪糕?” 锦书正半蹲着给孩子整理衣服,闻言几乎不可置信:“现在都九月了!你——” “小锦。”他也蹲下来,随手把她一缕散发掖到耳朵后。“我们说好了,今天不限制她。” 锦书怔了怔。 “好……”她不情愿地说。“但是不能多吃,她怕凉。她不喜欢香草和香蕉口味,也别给她——” “小锦。”沈斯晔终于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他的眼睛在帽檐下闪着温润笃定的光。“放轻松点。一支冰淇淋而已。今天也是我们的假期,把那些职责义务责任都忘了,好么?” 锦书轻轻嗤了一声,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温暖从心底一点点泛起来。灿烂的阳光从棒球帽檐和墨镜缝隙里照进眼底,仿佛把青春活力重新注入了年轻母亲的心。她觉得自己的脚步仿佛忽然轻快了许多。普通而幸福的一家三口。自嫁入最高家庭以来,她不曾奢望自己能得到,但是她的丈夫努力地把这种幸福给了她。尽管可能只是一天,但她已经满足了。 “阿晔。”锦书深深吸了口气,笑了。“把她放下来,让她自己走一走。” “也好。” 沈斯晔于是把孩子放下地,牵住了她的手,在锦书腮边落下一个吻。 “我们先去旋转木马。” 玩了几个项目之后,锦书不得不承认,沈斯晔这个在她看来临时起意的决定是对的。她从来没见过女儿这么快乐的模样。宁之是个非常端庄稳重的孩子,才丁点大就会在镜头前露出最标准而可爱的微笑。她懂事到让锦书甚至有点微微心酸。但是在这里——今天,她终于露出了幼童该有的快乐笑容,不需要任何克制的笑容。小公主在爸爸怀里乘坐碰碰车,不时尖声大笑,兴奋到双颊通红。她手里的冰糖葫芦都滴到爸爸衣服上了。 “爸爸~” 宁之坐在爸爸肩膀上,小手遥遥指向远方。她已经有点玩疯了。“我要玩那个~” “好啊。”沈斯晔一口答应。他看向身边带着棒球帽墨镜以至于只露出了下颌的妻子。“妈妈意下如何?”他伸手把她的帽檐正过来。锦书犹豫了一下。但是架不住那父女两个都眼巴巴看着自己,终于心下叹了口气,点点头。 但是直到开始排队、马上要轮到他们时,沈斯晔才意识到他的妻子安静的异常。在踏进舱的时候,锦书死死抓着他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心甚至出汗了。 “小锦……你怕高?” 他不可置信地问。实在是锦书太没有弱点了,他所知的一切能让嘉音尖叫的东西,在锦书那里都不值一提。光是死在她解剖刀下的老鼠就有一个加强排了……但是她居然怕高? “我才没有。”锦书硬着头皮否认。“快把她的安全带系好。” “你居然怕高?”沈斯晔忽然很想抚额。结婚四年认识七年,他居然直至此刻才找出了她的弱点,真不知是他过于粗心还是她过于淡定。“你行不行?要不我带着宁宁玩也好。” 一瞬间,锦书很想点头说那我先下去、然后立即逃离;但是看见丈夫怀里女儿不解的眸子时,为人母的勇气忽然从脚跟涌上来。尽管不多,但够她这次用了。听到她的矢口否认,沈斯晔沉默了一秒,微笑慢慢浮上唇角。 “宁宁乖,坐在爸爸对面。” 他把锦书拉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俯身给她系上安全带。“别害怕——” 他一语未落,摩天轮就开始上行了。锦书起初还强作平静,只是死死抓住他的手,还能佯作无事的说话;等到摩天轮在最高点停留几秒后俯冲下去时,她终于丢了所有为人之母该有的淡定,尖叫一声把脸埋在了他衣服里。 轻轻安抚着她,沈斯晔咬住嘴唇,拼命忍住了没笑出声。宁之比母亲要勇敢的多,父女两个对视一眼,都耸了耸肩,很有默契地看向窗外的云天。 ……要是惹得妈妈恼羞成怒后果就不妙了。父亲和女儿心有灵犀地想着,相视而笑。 等到从摩天轮上下来,锦书扶着沈斯晔喘了几口气,再也不肯玩大型娱乐项目了。坚决拒绝了他要一起玩过山车的邀请——她觉得他不怀好意,锦书喝了几口瓶装水才勉强镇定下来,没把为人之母的脸丢光。但是宁之也露出了有点疲倦的模样,于是沈斯晔便也罢了。 此刻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气温比中午低了些。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锦书从背包里翻出一件薄外套,给孩子穿上。沈斯晔在她身边坐下来。“小锦你冷不冷?” 他看了一眼妻子。她穿了件格外柔和的浅玫瑰紫色开衫,愈发显得其人犹如一枝盛开的玉兰。锦书本来就秉性温软,当了妈妈之后,气质愈发柔和。她的身形依旧保持着少女时的瘦削,戴上棒球帽和墨镜之后,说是只有二十五岁估计也不成问题。 “我不冷。”锦书摇摇头。她站起身。“你带她玩去,我去给你们买点吃的。宁宁想吃什么?”她这句话是看着沈斯晔问的。他想了想,笑开。“去买点爆米花,我们一起吃。” 锦书轻哼:“假公济私的家伙。”虽然这么说,她还是起身向服务区走去,但是才迈出一步,她的衣摆就被牵住了。宁之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小手紧抓着她:“我要和妈妈一起去~” 锦书回头看沈斯晔,沈斯晔倚在长椅椅背上,跷着二郎腿从容微笑。 “……好。”锦书耸耸肩,拉起了女儿的手。“宁宁要乖啊。” 卖爆米花的摊位前排着不短的队。锦书把帽檐向下拉了拉,握紧了女儿的小手。宁之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活动,很是新鲜好奇,倒没有如她担心的那样会乱跑。她乖乖地站在妈妈身边,好奇地左右顾盼。锦书正要站到队尾,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在这时急急走过来。锦书便拉着宁之后退一步,让她先排上。 年轻的母亲感激道:“谢谢您啊。孩子他爸在那边排队,我怕赶不及——” 锦书微笑:“我的孩子比您的大一点,没事。”她确认自己没被认出来,很得意。宁之忽然欢呼一声,用力摇了摇妈妈的手:“妈妈,妈妈,看~” 锦书顺着女儿的小手指看过去,不由得笑了。是每天都会有的巡演,米奇高飞白雪公主,小孩子的美梦,成年人的怀旧摇篮。宁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专注的表情让锦书忍不住想捏捏她的脸颊和鼻头。可是还没等她把这一邪恶念头付诸行动,一只米奇忽然走了过来。 身边的小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米奇走到她身边,先摸了摸宁之的脑袋,随即伸爪子过来触摸她的脸颊。锦书愣了愣,后退了半步,那只米奇却不依不饶地蹭过来,另一只手要环住她的腰。 锦书不悦地转过身。但是没有如她所愿,米奇反倒绕过来到了她面前,巨大的鼻子几乎要顶到她的脸。身边爆发出一阵笑声。隐约还有几声快门声。 虽然一向以温和好脾气著称,锦书终于还是生气了。且不说她身为皇后的立场,即使是身为一个普通的女性,遇到这种马蚤扰都会生气的?正在心里埋怨沈斯晔为什么还不过来,宁之忽然欢呼一声扑到了米奇身上,开始手脚并用往上爬:“papa~”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的时候,锦书险些当着一群人的面晕过去。但是不容她说什么,“米奇”已经牵起了宁之的手,把她带进了巡游队伍。出于母亲的谨慎,锦书一直紧紧拉着女儿的小手……于是,现在,她也被拉进巡游队列了。 周边的游客慢慢集中过来,纷纷拿出手机拍照。高飞手里也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锦书自欺欺人地想,自己和宁之也许并不显眼——但是她错了。 纵然棒球帽墨镜的掩盖让她并不容易被一眼认出,身上的衣服也过于平民化,但是宁之没有伪装。而她的可爱吸引了无数目光,很快就有人疑惑地交头接耳起来。 无论如何,宁之让他们觉得很面熟;再看可爱小女孩身边的母亲,虽然墨镜遮盖下只露出了小巧秀致的尖尖下颌,并不如何好认,但是在八卦业发达的今天,这已经足够了。欢呼声几乎立即爆发出来,相机的闪光灯刹那间连成一片,镜头争相对准了何皇后和小公主。这种牛仔裤双肩包的打扮可不常见啊~ 何皇后一向以平民亲和的形象出现,本人又温文秀雅,深得年青一代民心。这一次带着深得帝后夫妇喜爱的独生女一起游园,母女俩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引得路边的大人和孩子竞相欢呼拍照,估计明天就能成为报纸的头版。有狗仔拍足了照片还不舍得走开,直跟着游行队伍走到广场,等何皇后带着女儿再一次微笑致意后离开,这才意犹未尽的散去了。 …… 好不容易从镜头下脱身,锦书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着某个人从米奇衣服里出来,额头鼻尖都是细汗。仿佛对自己的行为非常满意,他长舒了一口气,把女儿举到头顶:“宁宁~” 他举着女儿转了一圈,小女孩咯咯大笑。锦书在一边对天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微笑却从心底一点点浮到嘴角。装作没看见近卫们抽搐的表情,她把女儿接过来。宁之在母亲怀里努力地伸出小手,给爸爸擦去了额头的汗:“爸爸热么?宁宁给你擦擦~” 对视一眼,锦书在沈斯晔眼里看见了一样的笑意。她低下头,终究忍不住,笑了。 ……尾声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存在。” 次日清晨,沈斯晔端着报纸面无表情地说。 “皇后亲民领小公主游玩”“公主可爱无敌萌~”“皇后态度温柔和蔼,超亲民!”“啊啊啊太激动了我昨天看到皇后和小公主了!上图片”等等各种帖子充斥了各大论坛,他常看的报纸甚至用头版做了一个报道,锦书牵着女儿对着镜头微笑,背后就是美好的夕阳。但是,那只米奇被无情地忽视了。他只露出了半个身子和一只耳朵。 锦书照旧为他端茶过来,表情比他淡定得多:“活该。” 等到沈斯晔看见更加劲爆的报道,脸色就变得更加好看了。比如某外文报纸——“情侣装(加粗)年轻男子与皇后公主一同出入游乐园疑是皇室保镖”。而嘉音还举着报纸跑过来,满眼不解:“哥哥不是也去了么?你怎么没被拍到?”而明显猜出了内情的苏慕容的憋笑,差点让沈斯晔摔桌。 “亏得我没被拍到。”他郁闷地咬了一口饼干。“要不然元老院又该说‘陛下你这样成何体统要自重!’……烦也得烦死。” “可是宁宁很高兴。” 沈斯晔怔了怔。锦书顺势在他身边坐下来。她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柔声说。“阿晔,宁宁还没睡醒。她昨天玩的太累了。” 她倚到他肩头,笑了。“你扮成米奇,她都要开心死了。宁宁一直都安静乖巧,我们谁也没见过她还能笑到尖叫……阿晔,你是个好爸爸。” 她倾身吻了吻他,得到了一样充满爱的回应,在女儿还没起床的清晨,难得的相处时光。 后记 直到宁之后来长大了,这件事情都没被帝国万能的八卦报纸爆出来。谁也不知道那只米奇里就是他们英明伟大冷静温和的皇帝陛下……她的亲爱的爸爸。 112雪之华 这个冬天,皇储即将大婚,殖民地的税收改革亦缓缓拉开序幕。后者虽不如前者引人注目,却是当年帝国决策核心关注的焦点。长居榄城的靖王因此返京,为咨询委员会提供意见。然而,毕竟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报纸的政经版,而一家报纸想要热卖,只需要在头版刊载未来皇妃的照片就够了。 何锦书出身中产家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却没有任何贵族头衔,这无疑给人们注射了一剂强劲的兴奋剂。她穿着白大褂的照片被几十家报纸转载,她的博士论文的下载量跃升到了数据库的首位,甚至超越了这年的诺奖得主。之前皇室的种种负面新闻被忘记了,皇宫在源源不断地收到民众自发寄来的礼物。还没有嫁入皇室,她已经在那个暗流湍急的家里稳稳立住了脚跟。 绝大多数主流舆论很喜欢她,认为她和皇储是天作之合,有媒体甚至称未来的太子妃为“吹入皇室的一阵清风”。尽管后者被反对派斥责为宫廷弄臣,但这其实是民意的主流。 清新,美丽,有聪明的头脑,何锦书像是一朵含苞已久的百合花,在宣化五十八年底的媒体上,在亿万目光狂热的注视下,静静地开放了。 刚刚公布婚讯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8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8部分阅读 的几天,锦书足不出户,很体会了一把大家闺秀的感觉。 在绮园为白雪覆盖的小小院落里,她只要打开电视,几乎在每个频道都能看到对自己淋漓尽致的各种评论分析。她出身平民,却把储君迷恋的非卿不娶,这件事本身就够八卦杂志养活一批人了。起初她还看得愤愤然,后来便连电视都懒得开。有这个时间,她宁可去泡一壶茶。 至于沈斯煜和祁令怡当年经历的是怎样的煎熬,她倒是明白了。 嘉音白天基本都在绮园,除了看自己的书,就是陪着锦书进行各种训练。她放寒假了,闲极无聊,和锦书的共同语言还多一些。沈斯晔忙于公务,只有晚上才能来看她们一眼,顺带接妹妹回家。在皇太后派来的女官全程陪同监督下,他能安慰她的,只是一个发乎情、止乎礼的吻。 虽然嘉音会帮他们打马虎眼、把女官支开,但小伎俩用几次也会不灵光,肌肤相亲就更不可能。好在锦书是初尝,并不很想;沈斯晔就郁闷的多。 有一次他在无人的角落,把她压在墙上狠狠的亲。锦书有点恼他不知体贴,冷如冰霜了两天;后来忽然意识到,她要示威的人每天只有宝贵的半小时能来探望,这气赌给谁看? 采用案例教学法的礼仪课一般在午饭后开始。 “屈膝礼是宫廷里最常用的礼节。今天您做这一练习。宫中最首要的就是尊卑贵贱之分,定分才能止争。”女官看着穿着及地长裙、端坐在高背椅子上的何锦书,暗暗点了点头。“当然,您日后是皇储妃,需要您去行礼的人并不多。如果是觐见太后和陛下,他们没有主动说话,您只需要行屈膝礼即可。如果只是在路上遇见,行礼之后侧身让开。等陛下走过去看不见了,您再离开。” “殿下虽然是您的丈夫,但更是您的主君。正夫妇之道,才能交天之正气,润地之物生,感民之教化,树国之根本,垂范于天下,昭示于万民……”女官看向一脸茫然的何锦书,知道她没听懂,只好说,“总之,您见到殿下也需要行礼,并且要格外恭敬。” 锦书听的一阵头晕,默默的记下来。女官看向在一边犯困的嘉音,严肃的面上难得露出了淡淡笑容。“公主,可否来做个示范?” 嘉音打了个呵欠,依言而行。女官满意地颔首:“非常标准。小姐请起身练习一下——站起来时身体不要前倾。眼睛不要乱瞟——背挺直!很好,再练一遍。下颌稍微低一点。肩膀放平。” “对,不要动。假如陛下没有回答,您就需要保持这个姿势不动。” “陛下让您退下的时候,切记您不能直接转身,要倒退到门边。后退的时候注意一点,别撞到什么。眼睛看着地面。不管陛下有没有注意到,您出门前都需要再屈膝一次。现在假设陛下坐在这里与殿下交谈,您要告退离开,但是陛下没有注意到您,该怎么做?” 这时候,门边忽然有人冷冷说:“那就走。” “殿下!” 女官连忙行礼如仪。沈斯晔大步走进来,脸颊因为室外严寒有些发红,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听见女官警示的咳嗽,锦书无奈地站起身。不过是放低姿态,她还可以忍。 沈斯晔眉头一跳,疾步走近,把刚屈膝下去的锦书一把拖起来。“你不用给我行礼!” 他的声音有些生硬,显然是生气了。锦书还没想明白他这是发哪门子邪火,想抽走手,沈斯晔却像螃蟹钳子似的抓着她不放。女官们面对皇储的怒气有些畏惧,锦书讶然地软语唤了他一声:“……阿晔?” 沈斯晔不动,眉头隐隐含着沉沉乌云。锦书默默地咀嚼着他方才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心里升起微微的酸楚。微微定了定神,她环视了一眼房间。嘉音睁大了眼睛,紧张地看着兄长;两位女官面色变幻,沈斯晔还像一尊石像似的杵着,谁也不敢说话。 那么,就只有靠自己了。 锦书抱歉地看了看无辜受气的女官,轻轻摇晃着沈斯晔的手,柔声唤他:“阿晔,阿晔。” 沈斯晔只是收紧了攥着她的手掌。锦书无奈,只好踮起脚尖,往他唇角送上自己的吻。 她的主动示好向来是利器,沈斯晔略低了头回应她,眉宇间的沉郁渐渐化开。锦书很不习惯在外人面前亲热,脸全红了。未婚夫妇这样亲密,已经有违礼法。两位女官面面相觑尴尬不已,却也清楚锦书这回是“舍身解围”,一时间很是纠结。沈斯晔可不管这些,把锦书往臂弯里一夹,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殿下!”恪尽职守的女官追了出来,“何小姐还要……” 她看见皇储镜片上的冷冽光芒一闪而逝,屈服了。“……她还没换大衣!” 这是好些天来,锦书第一次出绮园。她被沈斯晔裹上大衣挟持出门带到他的车上,那辆性能极好的车悄无声息驶出雪地,把玉树琼枝渐次展现在她面前。锦书却无心去赏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拉了拉沈斯晔的手,与他十指柔柔的交缠,静静等他说话。 沈斯晔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他其实极少对人发火,因为地位而生的克制更阻止他动气。但他站在绮园的窗外看着她,听到那些繁文缛节、看出她的一点无措,无名火气却蹭地窜了上来,掺杂着一点淡淡的悲哀。那一瞬间,他对敬重的祖母竟也生出了一丝怨气。沈斯晔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 “小锦,伯父伯母明天就要回国了。” 锦书怔了一下,“嗯,妈妈也给我打过电话。”她的脸颊有些泛红,轻轻说,“我妈妈说,我总不能在你家准备出嫁,还是要回自己家里去。我家在春明门外那里有套房子,也不远。” 沈斯晔只能苦笑。“好,我以后去你家看你。” 不远处,苏家大宅积雪的巍峨屋顶已在树梢后闪闪发着银光。 这是锦书第一次来到战功赫赫的铁血苏家。苏家没有绮园那些精致的山石树木,两行白杨树直直引出笔直的路,通向朴实无华的主。早有佣人出来接应,毕恭毕敬地把皇储和他未婚妻引进去。锦书在朔风瑟瑟里下了车,雪花飞卷起来迷了眼睛。她不由得抓紧了身边人的手。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桃花眼的苏慕容。他和他的姐姐,与雄浑凝重的苏家似乎太不一致了。比之古都燕京,似乎还是炎热的榄城更适合他一些……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苏慕容就转出来了。 “三胖,弟妹,好久不见!”桃花眼笑嘻嘻地说,“愚兄先预祝二位大婚之喜啊。” 锦书不提防他上来就冒这句话,脸红了。沈斯晔瞪了发小一眼,没好气地说:“娴姐姐怎样了?我带小锦来看看她。” 苏慕容闻言微笑。“姐姐恢复得很好,已经能自己下了。”他顿了顿,恨恨说,“不过姐夫不让。” 谢朗臻在苏家住了半个多月,几乎是昼夜不停地陪护着产后虚弱的妻子,让苏家人对这个毛脚女婿改观了许多。但苏慕容与姐夫天生就八字不合,连带着对外甥都有点儿心情复杂。“伯母和嫂子都在后面忙,弘安有点腹泻,她们没法出来迎接,正在后宅迎候。”他装模作样地欠身。“请殿下见谅。” “姨母家务缠身,我哪敢乱打扰她。还有你少来这一套。”沈斯晔警告他,不轻不重地砸了发小一拳,随即一轩眉。“——弘安?那大胖小子都起好名字了?” 谢弘安。锦书在心里慢慢咀嚼着这个初看平淡的名字,心生好感。苏慕容的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跟我来。” “……大胖小子?” 沈斯晔盯着桃花心木摇篮里瘦小的男婴,一瞬间真是哭笑不得。 谢朗臻得了儿子大喜过望,到处宣扬他得了个大胖小子,弄的人人信以为真,谁也想不到因为苏娴孕期反应严重、孩子又早产了半个月,这个凝结了苏谢两家血脉的孩子刚出生时,瘦弱的像是活不成了。 当然以现代医学观点来看,这个孩子属于健康范围,但距离“大胖小子”实在有点远。沈斯晔俯身摸了摸婴儿皱巴巴的丑脸蛋,心里有点不厚道的嫌弃。 偏偏这时谢朗臻得意洋洋过来,还一脸臭显摆,逼问皇储对他儿子的赞美。沈斯晔词穷了好一会,才讽刺道:“唔,是个小胖子。谢小胖。” 然后,这个带着点讽刺意味的绰号“谢小胖”,就伴随了小小的弘安一辈子。沈斯晔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女儿会和这个男孩子有一段缘。 因为血缘过近,谢小公子最终也没有娶公主为妻。但他和未来女皇一家的友情,一直持续到让后世的史学家都觉得惊叹。 在历史的那个关卡,弘安后退了一步,却守护了他的公主一生。 卧室里,苏娴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谢朗臻不让她起身,她只好坐在卧榻里见客人。她笑盈盈地看着沈斯晔和锦书,问了些婚礼的准备,又让女仆把孩子抱过来。苏娴含笑把小小的襁褓递给锦书:“来,抱一抱。” 锦缎襁褓刚落到怀里,就觉得异乎寻常的轻。锦书小心翼翼地抱着初生的婴儿,一时有点难以适应。她抱过沈斯煜的儿子佑琨,那是个真正的大胖小子,她抱着佑琨一会儿都觉得吃力。但弘安是那么轻。她低头吻了吻婴孩的脑袋,心底有点软软的悸动。她并不知道那是母性。 谢朗臻一直小心地监视着她,这时微微一笑。“何小姐,觉得怎么样?” “宝宝很可爱。”差点把“似乎不如佑琨胖”说出口,锦书心虚地笑了笑。“谢先生喜得贵子,一定很高兴。” 沈斯晔有点惊讶地看见,犹如被一束阳光照亮,谢朗臻竟然发自内心地微笑了。 他忽然嫉妒起来。 锦书与苏娴聊了一会,又被沈斯晔带去见了苏韫夫妇,离开苏家时已经将近夜晚。苏夫人留他们用晚饭,被沈斯晔婉拒了。苏家正人人忙碌,他不想添乱。 锦书得了苏夫人送的一件沉香做见面礼,这时正安静地走在他身边,把有点凉的小手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他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锦书悄悄笑了,向他靠近过来。 苏慕容反正也闲赋在家,便把他们送出中门,刚推开玻璃门就赞叹了一声:“燕山雪花大如席啊——我说你们留在我家过夜,内环这会儿非堵死不可。要不你俩恐怕就得走回去了。”他啧啧赞叹,“要不是有约会,我就请你们吃涮羊肉火锅。再喝点小酒,该多好?” 沈斯晔倒是想夜不归宿,但他得顾虑锦书。苏慕容善解人意道:“或者去我那边休息一会,等雪小一点再走,这样也不用惊动伯母她们。怎么样?” 沈斯晔看看弱不禁风的锦书,只好同意了。 苏慕容的住处是半独立的一座三层小。风雪夜里只看的清宇轮廓,但锦书恍惚觉得,这座比东宫还要高大许多。一进门,风格明显与清正严肃的本宅不一样了。这是一个花花公子的房间。 有趣的是房间穹顶刷成蓝色,用绳子高高低低垂下来各式各样的飞机模型。这里的主人似乎还留着未泯童心。锦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忽然听见沈斯晔说:“这个你还留着?” 他拿起了一架显得稚拙的铁皮飞机,托在手肘上,指腹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机翼的灰尘。苏慕容正在酒柜边挑酒,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笑了。“当年一起做的嘛。” 他终于挑好了一瓶酒,拿出了三个杯子。“来,我敬你们一杯。” 沈斯晔也笑了,为锦书拿起她那杯酒。苏慕容平举着杯子,微笑道:“伉俪情深,百年好合。”言罢一饮而尽,眼睛愈发晶亮。锦书嫣然一笑,轻轻说:“谢谢。”也将酒喝了。 沈斯晔不太放心地看了眼锦书,见她只是脸颊酡红,才放了心。苏慕容又为自己倒了酒,与发小一碰。这次不待他说话,沈斯晔已主动道:“慕容,给我当伴郎。” 苏慕容眼睛一亮。“伴娘是谁?是不是弟妹念书时的室友?可以可以!” 沈斯晔不冷不热道:“梅特夫斯基小姐比她高,比她身材好,比她金发碧眼,你说呢?” 锦书恨得掐了他一下。苏慕容笑的几乎呛咳起来,连连摆手道:“弟妹啊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你们自己的矛盾自己解决。我今晚不回来了,还有美人等着我跋涉风雪去相会呢。上有客房,保证绝没人打扰。” 他刚出门一步又转回来,指了指上。“上那些婚纱别介意啊,我女友是婚纱设计师,暂时把她的作品放在我这里准备义卖。弟妹不介意的话可以试试,我觉得都不错。三胖你今晚上有眼福了——” 沈斯晔暴躁地冷冷道:“不想死就滚。” 苏慕容立即奉旨从自己房间滚了。 像八哥一样聒噪的苏三公子一走,房间里霎时安静了。沈斯晔也不是真心生气,端着杯酒,有点感慨地把飞机模型一架架看过来。 十几年的时光在这个风雪夜缓缓拂去风烟,他仔细地看着那些铆钉、铜扣、笨拙的油漆划痕,眼睛竟然有些潮湿了。胸中淡淡喜悦的情绪翕动着,把回忆之河填的很满。他有至交,有女人,杯中有好酒,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听见身后的梯有脚步声,沈斯晔也没回头,招手道:“小锦快来看,我十岁的伟大作品!” 半晌没听到回答。奇怪地回过头,沈斯晔的呼吸忽然顿住了。 锦书穿着洁白的纱质婚礼服,鬓边别了一朵小小的银色玫瑰,静静地站在梯上。 她双颊酡红,眼里微微带着一点迷离,提着云雾般的雪白裙摆晃晃悠悠地走下来。这竟是新娘的装束了。她要做什么?沈斯晔呆站在原地傻看着她,脑子一片空白。 锦书向他走近。走了几步,像是觉得不舒服,她索性把高跟鞋也甩了,赤着脚走过光洁的石材地面,一缕碎发在鬓边飞起来又悠悠落下。她依到他胸口,乌黑的眼眸仰望着他,有点梦呓似的低语:“阿晔,我好看么?” “好看……小锦你喝醉了。” 沈斯晔叹了口气,想起了锦书当年糟糕的酒量,怕她腿软跌倒,赶紧把她搂在怀里。 婚纱是抹胸式样,白纱和刺绣没有遮盖起玉瓷般的肩膀。沈斯晔觉得自己的心跳怦怦急促起来。偏生锦书有点不安分,在他怀里蹭了蹭。“阿晔,我嫁给你要穿大红衣服,对么?” 沈斯晔一愣,点点头。凤冠吉服是多少少女的梦想,他亲自去看过完工的礼服,大红云锦上凤凰于飞,耀眼的似乎能展翅飞翔。他暗自期待着锦书穿上这一身很久了。 “可是那样你就不能给我揭面纱了,我们也不能交换戒指……”锦书忽然气恼起来。“阿晔,我不喜欢大红色,我压不住,粉红都好看一点!” 沈斯晔无言以对,心想真是粉红色就糟了。 明显喝醉了的锦书还在他怀里咕哝。“我喜欢白婚纱,白的,白的,我要抱着一捧风信子,我还要你对我说你愿意!……” 沈斯晔抱着醉态可掬念念有词的锦书,又好笑又有点难过。果然是每个女孩子都会憧憬自己的婚礼,满脑子医学的何锦书也不例外。她从没对他说过她梦中的婚礼是怎样的。现在看来,该是充满圣洁色彩的那种——来宾不多,只有最亲密的家人和朋友,她的裙子像云朵一样蓬松洁白。双方的父母都慈祥地笑眯眯看着孩子们,他们交换了刻着名字的戒指,在管风琴的悠扬伴奏里,甜蜜的接吻。 但事实是,她得在三千多名贵宾的注视下,顶着沉重的凤冠走进皇宫。那天唯一的颜色就是代表正室尊贵地位的大红。先国礼后家礼,新婚翌日她要作为新媳妇给公婆跪下敬茶,三天后还得去太庙,把她的姓氏正式添在沈斯晔的名字之后。在家谱上,她只是“何氏”。 这一切都与锦书的憧憬背道而驰。 锦书细细的胳膊缠绕在沈斯晔的脖颈上,藤萝一般柔软缠绵。她用有点迷蒙但还清亮的眸子盯着他,轻轻说:“阿晔,你要不是你,该有多好……我爱你啊……” 她把脸埋在他心口,落了几滴泪。于她而言,这只是醉酒后无意的情绪展现;但对清醒的人,这些话像钝刀子一般,磨得他心上一阵阵的痛。 但锦书似乎没有这些痛苦,她的泪水还在眼角,却已经很快乐地把温热的唇贴在他面颊上,“阿晔,阿晔,你猜我是谁?” 沈斯晔再心酸也忍不住笑了。这是酒精开始二次作用了么?“你是谁啊?” 她嘻嘻笑起来,眉眼里满满都是娇俏动人。“我是你的新娘啊!”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沈斯晔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朵挽住长发的玫瑰掉到了地上,柔软洁白的裙摆散了开来。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翌日的清晨六点。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锦书还乖乖睡在他臂弯里,颊上的嫣红仍未褪尽。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在自己额上狠狠砸了一拳。或许是有所感应,锦书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看清上方他的脸时,她吓了一跳:“阿晔?” 很好,总算酒醒了。 沈斯晔舒了口气,不知怎的,又有点遗憾。锦书还没彻底清醒,喃喃道:“这是在哪里?我怎么……”她忽然低低的惊呼了一声,两腮红的像是能滴血出来。 没力气起身,锦书只得窘迫的别过脸去,低声说:“阿晔,帮我穿衣服。” 沈斯晔觉得有愧,老实照办了。锦书默不作声地让他伺候着穿戴整齐,由他搂着下。苏慕容还没回来,果然如他所说,一夜都没人来打扰。他们悄无声息地出了苏家,雪早就停了,朝阳从云层后探出半张脸来。 锦书上了车就闭目养神,脸色有点苍白,也不说话。沈斯晔战战兢兢扭头看她,锦书苍白的脸上黛眉微微蹙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他犹豫了三番五次,想到“再不道歉她要悔婚了”之后,终于鼓足勇气说:“小锦,你听我解释好么?” 他满含羞愧的为自己的荒唐讷讷解释着,正要发毒誓说以后没有她同意绝不碰她,锦书忽然有点讶异地睁开眼,还揉了揉太阳|岤:“阿晔,我刚刚好像睡着了……你在说什么?” 沈斯晔一愣。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宿醉之后头痛。”她半是撒娇地说,“阿晔,我饿了。” 然后,沈斯晔犹如被上了发条一般,老老实实让司机停车,下车去路边老字号买了一碗小馄饨,带回车里,一匙一匙喂给锦书。馄饨是三鲜馅,||乳|白的高汤里漂浮着蛋皮丝和虾皮葱花,很烫。冒着香味的热气袅袅飘散,锦书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然后推开他的手:“不要啦,饱了。” “比猫吃的都少。” 沈斯晔看了眼碗里剩下的半碗馄饨,嘀咕了一声。再抬头时,锦书漆黑灵活的眼珠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轻言细语地问:“你那会儿对我说,你在后悔什么?阿晔?” 本想蒙混过关的沈斯晔傻了。 他的手忽然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握住。芬芳温热扑进耳朵,是锦书在他耳边软软的呢喃了一句。他看见她的眼睛里盛着爱情和淡淡的笑意。 “傻瓜。” 113芳辰 圣诞过后,皇室的新年庆祝仪式按照惯例进行,但今年却有点不同。首先是靖王一家在暌违两年后,重新出现在皇室的合影上;然后,是皇储即将要结婚,娶的是个可爱的平民姑娘。这两件事仿佛预兆着皇室正由凋零里走出来,重新带领帝国走向新的一年。 令民众有些不满的是,除了应邀参加一次严肃的访谈之外,何锦书始终没有官方的露面。 她没有出现在皇宫的接见露台上,也让很多人不满意,并不去想她现在还不是正式的皇室成员。沈斯晔每次参加记者招待会,都会被追问锦书在哪、为何不与他同行。帝国的娱乐媒体一向擅长大做文章,这时当真是写出了一出爱恨情仇的大戏;把何锦书被皇室歧视的气氛渲染到了极处时,皇宫方面屈服了。 新闻厅连夜给皇储和他的未婚妻拍了一组照片,发布在皇室的官方网页。第二天就有一家大报在头版叫嚷“太子妃遭话语控制,皇室重蹈东瀛覆辙”,新闻厅很生气,声称要保留起诉诽谤的权利;而后更多的媒体开始议论言论自由,一直到焦头烂额的新闻发言人亲自出面,保证何锦书会参加新年夜音乐会,喧嚣才渐渐低了。 而后,本来在娘家深居简出待嫁的何锦书迫于舆论,不得不在自己的生日那天,与未婚夫和他的家庭一起露面。 “呵,都疯了。” 年轻的男子站在窗前,俯瞰着帝都夜色的灯光闪闪,低声地一笑。远远地似乎传来了新年颂歌,宽敞的顶办公室里没有开大灯,不时有直升机在窗外掠过,男人的面容在光线里明明暗暗,削瘦的身影越发孤傲了。只是斯人独立,在万家团圆的时刻,未免稍显凄凉。 “帝都的报纸还真是厉害呢……不用你亲自写文章,就能把水都搅浑了。” 他似是在怡然自语,身后的下属却把腰弯的更低了些。“公子,是不是还……” “呵呵,这次先不用。偶尔让人承情也不错。”年轻的男人走到宽大的办公桌边,凝视着照片上美丽的女人和她怀里的婴儿,自语。“我有时真不明白了,皇室有什么好。” 身后面目模糊的下属不敢回答,额上微微的沁出了汗。男人的漆黑眼眸与夜色融在了一起。他背着手,缓缓走开,唇畔浮起了一抹微妙笑容。 ※ 与此同时,在国家音乐厅外,等待的激动气氛已经浓厚到了极点。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们不停地跺着脚,抵御燕京冬夜的严寒。他们是报道皇室成员出席新年音乐会的记者,分别隶属不同的媒体,但目的却只有一个:拍到皇储的未婚妻,立即传回社里,赶上明早的晨报。 八点二十分时,大批皇家骑警开始清场。通向音乐厅的通道被暂时封闭了。今年的安全检查格外严格,大约是因为去年出了行刺案的缘故。闪光灯此起彼伏的闪烁着,将夜幕下的白色音乐厅衬托的有些浮躁。 八点半,安检人员最后检查了一遍记者们的特别许可。八点四十分,街道的另一端忽然响起了欢呼与喧闹。那里是夹道等候的民众。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来了!” 伴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一列车队从夜幕里缓缓地驶近,在大厅门前依次停稳。闪光灯几乎将夜色映成雪亮白昼。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卫上前拉开车门。皇帝首先下车,微笑着对人群挥手示意。然后是精神矍铄的皇太后。她获得的热烈反应甚至比皇帝还要多一些。 令记者们极度失望的是,年轻的皇储没有与未婚妻一同出现。他是从祖母的车上下来的。“皇室在节约汽油钱。”有个记者低头写道。“可惜效果并不好。” 靖王一家和永安公主一家各自乘一辆车。永安公主手里牵着五岁的长子,笑容依旧如少女时甜美,丈夫挽着她的腰。记者们很快发现她穿着平底鞋,再看公主宽松的衣裙,顿时猜测到她有孕在身。华音并不在意记者们对自己的追拍,大大方方地微微一笑。相比之下,靖王夫妇就低调很多,佑琨也没有抱来。 只剩最后两辆车了。最后一辆是押尾的安全人员,记者们不约而同地将镜头对准了那辆正在等候停车的“瑞雪”,很多人手心里捏着冷汗。 如果皇室临时变卦,他们也无可奈何。何锦书的活动实在太少,被保护的也太严密,一张独家照片就是价值连城!本来略显嘈杂的媒体区甚至不安地静了下来,呼吸都屏住了。 就在这时,皇储忽然从台阶下快步走了过来。 沈斯晔边走边对镜头微微颔首示意,却站到了刚停稳的倒数第二辆车前,竟是要亲自为里面的人开车门!如此,车里坐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掌声与欢呼声顿时扬起来,车门开启的同时,潮水般的快门声几乎淹没了汽车引擎。沈斯晔却侧了一□,有意无意地挡住了拍摄。 “小锦,别怕。都不要紧。” 背对着镜头,沈斯晔微微弯下腰,低声说。“别怕。来,拉住我的手。” 那一对璧人终于并肩站在明如白昼的灯光下时,咫尺外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 “嫂子吃不吃蓝莓派?热的哦。” 音乐会中场休息,面对着嘉音笑眯眯的脸,锦书只能尽力微笑着摇头。事实上,刚刚那些美妙的曲子她都是在发呆中听完的,哪还有胃口吃东西。 从晚上准备出发时开始,一直到第一首波尔卡的旋律奏响,整整三个小时,锦书都是在高度紧张中捱过去,小心翼翼地生恐出了纰漏。她的位置在最侧,与沈斯晔并不挨在一处,好在太后脸色温煦,她想自己的表现大约已经过关了。 保持微笑到现在,她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开始变得僵硬,而这时,二包厢的贵族们已经纷纷起身离座,在谈笑风生地交际了。 跟从小生长在贵胄之家的人,真是不能比啊…… 她这样感慨着,一边明知道应该谨言慎行,一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借着喝茶悄悄张望。这个音乐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形制似乎是仿造维也纳的那一座,但要更开阔一些。不知道在这里的舞台上演奏,会是什么感觉? 锦书想到这里,不由得回头去找最近很有舞台经验的嘉音。但小姑娘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是中场休息的时间,足足有半小时。整个皇室包厢里都空了,连沈斯晔都被皇帝叫了出去,正在与一位老将军说话。锦书却不想在这个圈子里冒风险,而且她也笑累了。独自一人坐在包厢的角落里,淡淡的倦怠之情从心里漫上来,她觉得自己有点想家。 不知道爸爸妈妈这会儿在不在电视前…… 以后的生日,大概也永远不能和父母一起过了。锦书有些心酸,抬头看了看,想寻觅沈斯晔的踪影,却刚好在斜对面包厢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在波士顿见过的俞小姐。 四目相对时,锦书愣了一下。俞颖的美丽眼睛里闪耀着妒意,冷冷地扭过头去了。 “咦,你怎么自己在这里?陪着你的人呢?” 轻快的嗓音忽从耳边飞来,锦书忙回头,永安公主正笑盈盈地进门,身后跟着一脸不情愿的儿子。“你不出去散散么?这里还是挺闷的——小远!不准吃小舅妈的派!” 锦书为这个称呼脸红了一下。“我也不吃,给他。这里还有水果盘。” “再吃再吃就要肥成小猪了。”华音笑捏一把儿子的脸。泽远反抗不了,只能抗议地哼哼。“别跟阿晔一样。” 锦书失笑。泽远看看妈妈,大声说:“阿晔?是小舅的名字么?小舅不肥,一点都不肥!” 华音笑的几乎绝倒,慌忙站稳了。锦书笑着摸摸小男孩的脑袋:“真乖,我代他谢谢你仗义执言啊。”一边拿了一块火龙果给他。泽远咬着水果,含糊不清地说:“你是小舅妈,那你认不认识我小舅舅?我小舅可好了,你也很好,你跟他结婚好不好?” “妙,妙,绝妙好辞啊!” 沈斯晔从包厢外拍着手走进来,大笑道:“好小子!小远你这句话一出,我非送你一架船模不可。看这小脑瓜,简直聪明的让你小舅我无话可说了。小锦你说是不是?”他走到锦书身边,也不管此地视野开阔,低头就亲一下。华音一把盖住儿子的眼,怒道:“别教坏我儿子!” 这时候靖王夫妇也走回来,沈斯煜听了一半对话,失笑道:“谁要教坏小远了?” 锦书红着脸不说话,只管把签子上穿上一块块的水果,递给泽远吃,又用节目单给他折了艘纸飞机。泽远吃得高兴,在锦书身边转来转去的等。沈斯晔和姐姐拌嘴完毕,就听泽远说道:“我吃不下了。”锦书含笑道:“去给你小舅舅吃。他吃高兴了还要送你飞机模型。”泽远说:“真的?”锦书说:“真的。” 泽远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大声说:“小舅,请你吃水果。”沈斯晔接过来吃了,故意不说话。泽远眼巴巴地看着他,又回头看锦书。沈斯晔这才说:“想不想要飞机?” 小男孩点头。沈斯晔一摊手:“我的飞机也是你小舅妈的,你去问她,看她答不答应?” 大家都笑看着泽远,等他如何说话。小家伙使劲想了一下,走过去拉着锦书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小舅妈,你和我结婚好不好?这样飞机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众人大笑起来,泽远才丁点大,居然想明白夫妻共同财产了。沈斯晔笑叹道:“了不得,我们家出了个五岁的小登徒子,都学会挖墙脚了。姐你好好管着小远,说不定十几岁就给你带小姑娘回家。” 华音笑的指着他说不出话。锦书又好气又好笑,心情却因为这一阵笑谑而轻松了许多。这时皇帝回到了包厢,几个人便不再笑闹,各自回位置坐下。 须臾,下半场音乐会也开始了。 锦书身边的位置却一直空着,直到第二首曲子开始,嘉音才悄悄从侧门回来。她盯着乐队,全神贯注地听音乐,手里翻来覆去地玩着一朵白玫瑰。玫瑰茎上扎着深蓝色丝带,烫印着小小的金色家徽。 沈斯晔向这边看了一眼。嘉音冲哥哥眨了眨眼睛。 下半场的曲子,都是锦书很喜欢的名作。观众们的掌声一曲比一曲热烈。锦书随着鼓掌,无意间看见对面有个人正抱臂而立,十分明显,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居然是苏慕容。 下一首曲子的前奏响起时,锦书忽然想起来,丝带上那个眼熟的的家徽属于苏家。 苏慕容站的位置是苏家人的包厢,他看见锦书,便以手按肩微微一欠身,行了一个属于音乐会的贵族礼仪。锦书莞尔,冲他遥遥颔首示意。嘉音在这时拉着她低声说话。过一会她偶然再看过去时,苏慕容已经不见了。 音乐会进行的十分顺利,很快就到了尾声。这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拉德斯基进行曲欢快旋律落下的一刻,通常就是新一年的开始,计算十分精确。但今夜演出太过精彩,很少有人记得去看表,也就没人注意到这次的音乐会竟提早了十分钟。 最后一首曲子之前,是指挥致辞的时间。观众们正在翘首以待,忽然惊讶地发现,台上的指挥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苏慕容。他穿着燕尾服,站在指挥台上并不显得突兀,笑眯眯地任由观众们的惊讶稍落,才转过身,面对着右前方欠身一礼。“殿下。” 首席大提琴扶着他的乐器起身,彬彬有礼地致意,大厅里安静了刹那,欢呼倏起! 锦书的心脏砰地一跳,有点不敢相信地扭头,果然沈斯晔的位置已经空了。包厢里,沈斯煜与华音都是一脸惊讶,显然事先不知情。皇帝微皱了眉。而太后正在摇头微笑,并不发话,像是慈祥的祖母正在宽容地放纵孙辈胡闹。 台上,苏慕容含笑扬起了指挥棒,乐团全体起立。等那个娇小身影翩然直走上台,他才走下来,极绅士地在小提琴首席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嘉音微颤了一下。这时灯光极明亮,打在她和他身上,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处有光。锦书遥遥看着,竟看出了一分惊心动魄。那火花只迸溅了瞬间,但她忽然有了一种淡淡预感。 这两个人,苏慕容和沈嘉音,是再也不可能属于对方之外的人了。 苏慕容示意他的乐团坐下,默默走下指挥台,站在嘉音身边。只有大提琴手还站着。全场屏息静气地等待。片刻后,清冽如泉水的声音传遍了音乐厅。 “就要到新的一年了,大家心里应该都充满期待。过去这一年,不论是对帝国,对人民,还是对我个人,都是重要的一年。在等待新年来临的最后十分钟,请容我向大家送上最真挚的祝愿。”他的语气十分平和,也没有辞藻修饰,并不像是作为皇储在致辞。“也请大家在心里,对最珍视的人默默祝福。我想,这就是要庆祝新年的真谛所在了。” “其实明天才是真正的新年,但今天对我来说更为不同。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我的未婚妻降生。今天,是她二十六岁的生日。我公务在身,没办法与她一起庆祝,只能在这里送她一首音乐。” 沈斯晔抬起头,遥遥看向包厢。尽管他在明她在暗,他没办法看见她的脸。 “小锦,生日快乐。” 小提琴的曲调悠悠奏响,简单却明快,是这座音乐厅建成以来,从未在台上演奏过的生日歌。台下一片寂静,只有嘉音的独奏在流淌。沈斯晔沉默着坐下,握住了弓弦。 还是弄巧成拙了么…… 在这时,第一个人开始缓慢坚定地鼓掌。然后,潮水般地掌声渐渐连成了一片。苏慕容站回指挥台,指挥乐团开始合奏。许多人站起身来,回头去望皇室所在的包厢。锦书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红着脸,眼睛里噙着激动的泪花,有点不知所措。这时华音悄悄推了她一下,示意她看太后。锦书看过去,恰好与老太太沉静、慈爱又有些许疲惫的目光相对。 “孩子,去。”太后缓缓说,“去朝他们挥挥手。他们在等你。” 当清丽羞涩的女孩子终于站到阳台前时,她堪称完美地完成了第一次露面。“短短的两分钟比一百篇通稿还有效。”有个记者事后在日记里写道,这篇日记在几十年后被发表。“不知为何,皇室似乎很少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情况有所改观,我想,改革大概也快要开始了。” 宣化五十九年的第一分钟,就在悠扬的旋律里悄然来临了。 114鱼雁集 (编者注1:以下信件摘自《鱼雁往来——世宗夫妇通信录》,第二卷(宣化五十八年至六十年)。注2:由于在婚前一个月,未来的何皇后不被允许与世宗陛下见面,因此他们通过写信的方式交谈。再次鸣谢皇室档案局的协助。) (一、宣化五十九年一月十七日) 阿晔: 收到你送来的新鲜草莓和芒果。我用它们做了布丁和鲜奶草莓塔,因为想到你,所以做起来格外用心,大获家里好评,我的侄女尤其喜欢。妈妈笑着说,想不到我也有安心研究菜谱的一天。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相信我有一天会结婚呢。 上次你说到去年秋天的事情,那么我想知道,万圣节你那么冷冰冰的对我,是不是故意的?这个问题不可以逃避,我希望在你的回信里看到回答。我承诺我绝不生气,我只是好奇。即使真的要生气,也是成为你的妻子之后了。 说到这里,东宫是不是几十年来就没有过女主人? 我很期待为你红袖添香夜读书,但你那里的装潢太压抑了,破坏我充贤妻的心情……我并不是一定要把卧室变成一个糖果盒子,在现有的基础上改变装潢很困难,那么至少增加一些绿植好么?冬天到了,你的书桌上可以放盆水仙,那么大的桌子空空荡荡,真是很糟糕啊。你看,我还没有嫁给你,已经开始操心这些了。 吻你。 锦书 (二、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日) 阿晔: 之前小感冒了一场,没来得及回信,但现在已经痊愈了,请不用过于挂念。 关于去年冬天的事情,鉴于你这么严肃的解释,我再次重申,我没生气。我相信你是为了我们的未来,而我那时的确太软弱了。虽然你当时的态度实?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9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9部分阅读 实在很恶劣,但我好欺负,居然只觉得难过伤心;我承认我那时的确有了一点犹豫的心,但我不是老老实实回波士顿了么?而且那之后你还把我骗回了燕京! 亲爱的,我如果想和你分手,就不会在新年之后和你住在一起了。那五个月,是我最珍贵的一段记忆。阿晔,我没有告诉过你,那次你从燕京连夜飞回来陪我答辩,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发誓,你会是我一生都不离不弃的人。在那之后,我的心意就再也没有动摇过了。 所以,请放心。再说你即使想要上门来安抚我,也是进不了我家门的…… 菜谱是妈妈给我的,属于家传,以后做给你。说到这里,东宫里的小厨房改造完成了么?我从平面图上发现,书房和卧室之间有梯相连,那么这间书房也有半私人的功能了?如果是的话,给我留一个书架。 附一张今天的照片,是最新送来试尺寸的宴会礼服。(编者注:照片见书后彩色附录。) 看到你的新闻了。又熬夜了对么?阿晔,好好休息,我会每晚思念你的。 爱你的小锦一月二十日 (三、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四日) 阿晔: 今天终于第一次试了吉服。很美,但你知道,我一直对复杂的衣服束手无策,多亏有人施以援手,我才勉强把衣服穿上。幸好婚礼那天也会有女官帮忙。 我是穿好衣服才化妆梳头的。妆画得很重,等到把头发也盘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金灿灿的红辣椒。我不太确定,这身衣服是只穿到那天上午为止么? 不管怎么说,衣服是一件高明的艺术品,我查了一下百科全书,才知道这是什么材质。只穿婚礼一天就要被锁进保险箱,实在是太浪费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放到博物馆里也许会更好?我记得看过介绍,皇家历史博物馆里的确会存放这些。 顺便,谢谢你送来的玫瑰。我很喜欢,把花束插在了卧室里。希望能在花香里梦见你。 锦书 (编者注3:在内阁常务秘书罗杰阁下的工作日志里,编者找到了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四日的记录: 奉殿下的要求出去买花。玫瑰比以往我买给妻子时价格昂贵,我想也有这场婚礼的原因。何家出来开门的竟然是何小姐,但连殿下都见不到她,似乎这条不能会面的禁令只是在限制未婚夫妻而已。她看到花,似乎感到有点奇怪。于是我解释说是殿下送来的。她很高兴。 编者注4:据何皇后的回忆录,世宗陛下此后每天都送来鲜花。) (四、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七日) 阿晔: 傍晚你来我家的时候,我站在屏风后面,看见你向这边看了一眼,尽管不确定你是不是在看我,我还是脸红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不是在电视上看到你。有点好笑,我居然也会这么娇羞了,可见人都是可以改造的。 你手写的那把扇子我很喜欢。连爸爸都觉得你的字很好看。阿晔,我当时为你骄傲极了! 阿晔,你似乎对伴娘的人选感到不太满意,但由我的表妹来做伴娘是我做出的决定,我并不是随意为之。你还记得我在暑假里住在外祖母家的事情么?那次的经历不是很愉快,表妹是让我有好感的少数几个人。我想帮助她。 另,爸爸出于各种原因不想接受贵族封爵,如果有可能,你能从中协助一下么?爸爸一生以法学和外交立身,到了晚年,我真的不愿意他违心做什么。我不在乎是平民的女儿。被称为是平民皇妃(我在报纸看到这个词),对我来说更多的像是赞誉而不是轻视。 吻你。 锦书 (五、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七日) 殿下: 什么是“农夫与蛇”?什么又是“卧榻之侧”?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l?h (编者注:l?h是何皇后英文名字的简称。) (六、宣化五十九年一月二十八日) 阿晔: 先要对你说对不起,我之前在电话里的语气太急了。 阿晔,我很理解你为我担心的心情。吴家的确对我不太友好,但同样,我对那里也没有很深的归属感,与其说是骨肉,说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更合适。这样,我又怎么可能受到伤害呢?我会想到由表妹来当伴娘,是因为我和她有一点像。我们都不是性格坚强的人,但有一点温柔就能坚持下来。她为家族的错误承担了代价,必须接受联姻,光是想一下这种可能,我都要不寒而栗了。如果妈妈当年没有离开家庭,她的境遇,就是我的今天。遇不到你的我,是不是也要遭遇同样的命运? 但是阿晔,如果我也生长在这样的大家庭,家族犯下了愚蠢的错误,你会为此而迁怒我么?我想答案大概是不会。但我有你,我表妹的未婚夫却几乎要和她退婚。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吴家已经败落了,看不到复兴的希望。但我想,如果给我当伴娘能让她重新得到一些重视的话,我愿意帮助她。举手之劳而已,改变的可能就是她的一辈子了。 说到这里,谢谢你昨天的温柔和耐心。我爱你。 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是我被家族要求联姻,我必须嫁给还不认识我的你,我们会怎样?这个可能,留待以后慢慢思考。 你的小锦 (七、宣化五十九年二月二日) 阿晔: 我无法告诉你我今天是多么欣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阿晔,你还记得我的室友arietrovosky吗?她提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了! 我想我当时在惊喜的尖叫,把之前学到的所有娴静优雅都抛在了脑后。她也是一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毕业离开时我还哭了,是你安慰的我;我只是没想到,她会给我这么大的一个惊喜!她现在在实验室做博后,来燕京是争取到的交流机会,否则我想,即使她要结婚的朋友是银河帝国的执政官,大概也请不到这么多天假?阿晔,在排座位时,能把她尽可能往前排么?只要不排在他们王室之前就可以了。 玛丽告诉我,杰瑞要到我们婚礼的前一天才能赶过来。她还带来了杰瑞送给我们的一件礼物,是他用毛笔写的一副条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晔,我猜你大概会觉得那字写的很丑,但这一片心意,是我无论如何也报答不了的啊。 我的导师也会来我们的婚礼,但他主要是参加一次学术会议。他送给我的是一台小型离心机,已经在国际邮政的路上了。你能不能猜得到,这台机器是干什么用的?如果猜对了,可以换到结婚那天一个吻哟。 锦书 (编者注:这台离心机于当年二月十日抵达。) (八、宣化五十九年二月三日) 阿晔: 你的答案接近正确答案了,但是还有点差距。只要用离心机粉碎食材,即使是我,也可以做出比米其林三颗星餐馆还要清醇的西红柿浓汤了,我们以前在实验室就经常这么做。知我者,还是我导师啊。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对给你做饭那么有信心了。我有高科技利器。 离我们的婚礼只有十天了,我没办法出门,但看电视、看报纸还有听家人的描述,现在整个帝都都在为此忙碌起来了。罗杰昨天来给我送那把扇子,我就发现他看上去有点疲倦。 只为我们的事情,要动用那么多资源,所以能节约就尽量节约一些好么?比如那天晚上的宴会,就没必要太奢侈了。菜单我看过,被吓了一跳。现在经济也不是很好,还是应该共济时艰。再说,至少也能节约你的预算啊。 下午我想要出去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锦书 (九、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四日) 阿晔: 我成功的出去了。 常在我家的女官非常不愿意让我出门,但我想,禁令似乎只针对和你见面,而没有对我的禁足;我在家里待了足足一个半月,上一次出门还是新年夜。这样下去,我就要婚前忧郁了。开个玩笑,但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限制,我只是想和arie一起出去逛个街,买点东西喝杯咖啡,所以我看着女官的眼睛,很认真地对她说:“请让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出去走走好吗?殿下今天在元老院开会,我遇不到他。”然后她就同意了。 我和玛丽去了好几个地方,天气很冷,所以我们很快回到了室内。我尽可能的把自己遮盖住,但在超市里还是被认出来了,当时我们想买一盒冰激凌。阿晔,我很吃惊,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却能得到那么多的欢迎。我不敢用爱戴这个词,但我遇到的人都非常友好,还有人问我婚礼准备的怎么样了,有个阿姨对我说,她十三岁的女儿非常喜欢我们。阿晔,我第一次意识到,要成为王妃,还要承担这样的信任的重担。 只是不知道,买了好几件折扣衣服的我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但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节约习惯了。幸好有玛丽在,这样我才不至于公然买男士内衣,可以请她代劳,否则大概又会有报纸议论了。你最近应该没有体重变化? 没有什么其它意思,只是想给你买点东西。虽然我辞职后就没有了经济来源,但以前的稿费还有一些。我会请罗杰把东西带给你的。 吻你。 小锦 (十、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日) 阿晔: 紧急,我想我遇到严重的问题了……你方便的话,能打个电话给我吗? 今天宫里派了两位医生过来,说要给我确认一□体状况,为四天后的婚礼做准备。问题是,昨天女官才跟我强调了贞操的重要性,她原来还想给我讲授房中术,我当时很不好意思,就把话题岔开了,但原因原来是这个吗…… 锦书 (编者注:这封信发出的当天下午,据起居注和报纸记载,时为皇储的世宗陛下就扔下公务赶去了医院。他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难看,何皇后被裹在他的大衣里。知情人士回忆,他冲进检查室,阻止了医生检查未婚妻的身体。这似乎能佐证,他们在婚前就拥有彼此了。) (十一、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一日) 阿晔: 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虽然有点损害人格,但我能理解。 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感慨,在皇室,妻子与丈夫真的是不平等的。阿晔,我在婚礼上要宣誓一生尊敬、服从和忠于你,但你只需要保护我。我还应该是处子,这样才能为你生育血统最纯正的后代。我要放弃我的工作,好让你有一个温暖稳定的家,我要全心照顾孩子、侍奉公婆,但我爸爸妈妈只是你的臣民罢了。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长久?请原谅我不恰当的举例,但你的父母不正是失败的一对么? 所以阿晔,你要好好对我。至少我要做你唯一的女人,只有我才能生下你的孩子。即使我死得早,你也不准娶其他人了。阿晔,答应我。答应我。 (十二、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二日) 阿晔: 原谅我昨天有点情绪不稳,还不接你电话。大概是最近各种压力恰好到了临界值,不用管我也会好的。其实我现在已经很平静了。昨天给你写完信,我痛哭了一场,把妈妈吓得要死。她大概以为我后悔了想逃婚,但我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我是有点受害妄想了。 阿晔,谢谢你的承诺。你的信我差点看哭了。其实那不全是气话,我昨天在最崩溃的时候想,如果在我之后你娶了别人,也会那么温柔的哄她、爱她的孩子,只是想一下这种可能,我都觉得无法忍受。为了不让这种可能发生,我也会活到八十岁的。 下午的时候,永安公主带着泽远和一个可爱的四岁小女孩来了我家,他们是我们婚礼的花童,姐姐(我很喜欢这样称呼她)让我和两个孩子先熟悉一下。我发现我真的很有孩子缘。我有一对双胞胎侄子,你还记得么?他们跟着父母也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们的滑冰还是我教的。比起你家的几个孩子,我侄子真是太顽劣了……惭愧。 今天哥哥告诉我,城中心的主干道上已经全部装饰了红玫瑰。这么冷的天,不会结冰么? 你的小锦 (十三、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三日) 阿晔: 一直到傍晚才能有时间给你写信,现在我头上还梳着复杂的发髻。我觉得,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似乎都紧张的要歇斯底里了。我们的邻居大概很无奈,这几天一直有大队人马出入,试马车和仪仗。希望今年春天,门前的草地不要寸草不生才好。 今天女官让我最后试一下礼服。她劝我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我没有同意。那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希望带着它结婚。尽管那粒小小的红宝石和我身上其它的首饰相比,太小,太轻,也太不值钱了。 阿晔,我们明天就要结婚了。有时候,我都不太敢相信这是真实。仿佛闭上眼,这就是一个梦,我还是波士顿的一个普通学生。在遇到你之前,我永远想不到我有朝一日会嫁进皇宫,正如你恐怕也不曾想过,你的妻子会是个平民出身的理科生。缘分很神奇。我们相隔了两个月,终于能够在明天见面,你见到盛装的我,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这根辣椒有点陌生? 所以你会在扇面上写李太白的久别离,我懂了。 通信了两个月,就此暂时搁笔。我要去为明天的婚礼做最后一点准备了,然后尽可能的早点入睡,让气色好一些。明天的气温很低,你记得骑马时注意保暖。阿晔,明天见。 你的未婚妻,锦书 二月十三日夜,于家中书房 (编者注:李太白《久别离》: 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 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 至此肠断彼心绝。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雪。 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催。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 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115明月白,秋露圆 “至若秋露入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沈斯晔握着女儿的小手,慢慢教她在雪白的宣纸上运笔。宁之踩在黄花梨木的椅面上,努力地在爸爸帮助下扶稳了狼毫。虽然字迹尚嫌稚嫩,但念及小公主还不如桌子高,才刚刚发蒙的年纪,能有模有样的描红已然不易。至少何皇后在同一年龄时是连汉字都不会写的。这个孩子健康、可爱而聪慧,已经远远超出了夫妻俩的想象。 “今天就写这些,乖。” 眼看着最后一笔斜斜落下,沈斯晔轻轻舒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女儿柔软的腮帮,把笔从她手里拿走。“宁宁写的真好,妈妈都要被你气哭了。”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父女二人常以嘲笑妈妈为乐,是最高家庭的保留娱乐节目之一。 沈斯晔单手抱住女儿,腾出一只手推开了书案前的花格窗。刹那间,如水月华已从九天上照亮了这个房间。宁之伸出小手,像是想去抓住圆圆的秋月。秋风微凉,小小的温热柔软的身躯伏在他肩头,小女孩脑后刷子似的羊角辫拂在沈斯晔脸上,他深深吸了口中秋月夜的清风,心情倏然舒畅。此时此刻,整个人生都像这个圆满的月亮。 “走,我们去看看妈妈在干什么。” 锦书正在厨房里忙。沈斯晔扛着孩子走进去时,刚好看见她拉开才“叮”了一声的烤箱门。一瞬间,能让他魂牵梦萦的甜香已溢满了不大的小厨房。 这是锦书第一次尝试着自己烤制月饼,有她从前室友远程指导,丝毫不出他意料的大获成功。宁之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口水都要流出来——她也像父亲一样爱吃甜食,但因为年龄小而得到了多得多的宽容。 锦书塞了一小块莲蓉蛋黄馅的月饼到女儿嘴里,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今天乖不乖?” 宁之含着月饼使劲点头,话都不顾得说了。 “她怎么这么像你?”锦书抱怨了一句。“……你也别笑!不准偷吃!” “她不像我还能像谁?宁宁可是我亲闺女。”沈斯晔理所当然的回答,一面厚着脸皮觍颜凑过来。“孩儿他妈,也让我吃一口如何?” “你这个月的甜食定量,已经在上上个月用完了。”锦书神定气闲听完他的无理要求,这才抬眼看向丈夫,伸出一根纤细手指晃了晃。“身为父亲就该以身作则,非得要宁宁替你算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么?” 言罢她开始忙着调整最后一炉月饼的烤箱温度,那个人却从身后靠近过来,低声笑语: “谁说我想吃月饼?——我想吃的是你。” 温暖的气息拂在耳后,锦书微微红了脸,嗔了他一眼:“宁宁还在,你少胡说……” 沈斯晔立即伸手拿了一个小号月饼塞在女儿手里,把小女孩放下地去:“宁宁乖,自己去找表哥玩。”他为孩子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女儿有模有样的轻轻一击掌,这才放她走了。 这一切发生在锦书端着调料碗的半分钟之内,她看得瞠目结舌却阻拦不得:“你——” “我什么?” 沈斯晔反手锁上厨房门,嘴角挑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他向她走过来。“自从有了宁之,小锦,你就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也不反思是为什么?” 悠然走近,他把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和料理台之间,俯下脸来。锦书低低的唔了一声,手里的调料碗掉落在地。一声清脆的声音在中秋夜里响彻,小厨房随即陷入了沉沉的安静。 最高家庭的赏月聚会在露台上举行。天幕上悬着一枚鹅黄|色的月亮,微凉的风里飘渺着桂花香。供桌上早就摆好了月饼、西瓜等一应时令瓜果,宁之和佑琨一人抢占一把椅子,都把腮帮塞的活像是小仓鼠。太后笑眯眯的,时不时嘱咐一句不要噎到;已经是美少年的泽远不屑于掺和到孩子当中,坐在一边懒洋洋拿扇子逗着翡翠鹦鹉,教它用机器声说话。倒是嘉音靠在苏慕容怀里,两个人你侬我侬的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什么。 “妈妈!妈妈抱~~” 锦书倚在沈斯晔臂弯里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宁之一转头看见他们,立即欢呼一声扑了过来要抱抱。锦书本就做贼心虚,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腿一软被小女孩扑倒,幸好有沈斯晔眼明手快的一扶。太后含笑招呼道:“怎么来得这么迟?快来坐着,难为小锦做了这么些。” 她让人在自己身边加了两个位置,让儿子儿媳都坐下,仔细看了看锦书:“累了?赶紧歇着,早就说你不用亲自动手的。”一边亲自倒了杯热茶给她。 锦书微红了脸,连忙道谢。沈斯晔神清气爽的坐在一边,看见苏慕容正搂着嘉音咬耳朵说小话,不由哼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现在很喜欢摆封建家长的架子。嘉音不由得怒视他,苏慕容却懒懒笑了: “陛下,非要我问你们为啥来这么晚么?” 他一语未落,正端杯喝茶的锦书忽然呛到了。沈斯晔瞪了眼笑容懒散的苏慕容,转身给锦书拍背顺气,一眼瞥见她睫毛低垂满脸绯红,心里不由一动。趁着众人均不注意,他在她耳边低声逗她:“腰还酸不酸了?给你捏捏?” 锦书恨恨的剜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懒得理他。宁之在这时颠颠的跑过来:“妈妈~” 小女孩柔软馨香的身体在锦书怀里扭来扭去,不停地叽叽喳喳说话,锦书简直要招架不住了。沈斯晔大笑着把女儿从老婆怀里拎出来:“宁宁乖,妈妈很累了,让她休息就好。” 宁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坐在父亲膝盖上剥葡萄,剥好一颗就塞到沈斯晔唇边。沈斯晔一粒一粒吃的乐不可支,还要作势咬住她的手指,直把小女孩逗得咯咯大笑。锦书在一边看得又气又笑又有点心酸,对沈斯晔不告而取忽然袭击的恼怒慢慢淡了下去。 他是真的喜欢孩子…… 月色极好,偶尔有一朵云彩在天上遮出淡淡花纹。泽远培训的鹦鹉似乎已经学成了,扯着嗓子叫的人头晕。太后皱着眉苦笑道:“谁去把我养的猫抱来?再这么叫下去,我今晚又得吃头疼药了。” 宁之抢先举手:“我去!” 泽远哼:“没良心的宁宁。”他终于松开了手,鹦鹉哗啦啦拍了拍翅膀,拍的柳小帅哥灰头土脸;众人均笑,佑琨大笑到险些从椅子上倒栽下去。宁之从父亲怀里跳下地,过去亲热地挽住锦书:“妈妈,我今天跟哥哥学了一句——妈妈,你脖子上怎么被人咬了?” 稚嫩清脆的话掷地有声落下,露台上忽然陷入了安静。 锦书的脸颊火辣辣的直烧起来,尴尬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困惑的宁之凑近过来,莫名奇妙的很担心:“妈妈,痛么?要不要我给你吹一吹?” 沈斯晔嘴角抽了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孩子抱过来,好不容易才把女儿的嘴巴用月饼塞住。 环顾四周,太后摇着纨扇笑的意味深长,苏慕容揽着嘉音挑了挑好看的眉头,一脸“我早就知道”的暧昧笑容。泽远已经是大孩子,闻言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舅父舅母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扭过脸去,与不明就里的佑琨说话。 锦书红着脸瞪了沈斯晔一眼,埋头吃月饼。好在月色极好,花香袭人,慢慢消去了她的尴尬。那边宁之和佑琨在祖母的指点下背古诗,清脆的童声娇娇嫩嫩,令人忘情。祖孙天伦,并不因是皇家而淡化几分。这是她嫁入这个家庭的第五年。孩子四岁。 这个八月,一切都美好的让人恍惚。 夜色渐深,太后先撑不住去休息了,几个孩子也陆续离开,他们明天还有课程。苏慕容早就不知带着嘉音去了哪里,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露台此时只有安静的虫鸣。蟋蟀和纺织娘躲在草丛里,为明月歌唱着代代相传的颂歌。桂花香在深夜的薄雾里变得愈发飘渺。沈斯晔不知在什么时候坐到她身后,锦书习惯性的倚在他肩头,仰头看向夜空。“……阿晔。” 他低头吻一下她的额头。怀中人的肌肤从薄薄的布料下透出温热,他安静的笑着。 起雾了。 116凤于飞 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天气晴好,宜嫁娶、远游。这一天,正是皇储纳妃的吉日。 “礼贵夫妇,易叙乾坤,配阳成化,比月居尊,河洲降淑,天曜垂轩,”这一天庄重繁复的仪式典礼,不只是关雎之思,更多的却是要上承宗庙、下继后世,是要迎娶家世品貌都相当的太子妃。因此皇室并不过于注重寻常人家看重的喜庆,一切仪式都已庄重为准。 庄重有余,喜气就真的不太足了。沈斯晔前几日特意翻阅了《会典》,才讶然发现自己的婚礼在六百年前就定下了规矩,连锦书头上要戴几支簪子都有成例。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现在出现了新闻记者;但这么久以来,难道所有的新娘都是同一个装束标准?! “——可不就是这样么。” 上午去祭祖之前,他换好了衮冕,趁闲到母亲的坤宁宫辞行。谢皇后气色比往日好了不少,听了他的轻微怨言,莞尔道:“六百年没怎么改过。你媳妇的那顶凤冠似乎还是仁宗孝文皇后传下来的,反正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顶。现在翠鸟成了保护动物,点翠也没得点了,且看将来几十年罢。” 沈斯晔苦笑,就着茶把一盘子蜜饯青梅都吃了。 他若没有看过母亲大婚时的影像记录,也就不会来多此一问了。蒙上红盖头,个个新娘都是云袖飘飘、袅袅婷婷;他若不是熟悉锦书的身形和小习惯,只怕新娘被掉了包也看不出来!但传统之所以能维持,还是赖于愿意维持传统的人。 或许正如母亲不经意所说,下去几十年,一切都会改变。 谢皇后看了陷入沉思、连点心都不再吃的儿子一眼,心下一笑,招手示意杜蘅。穿了喜庆服色的小侍女忙上前来,侧耳听了女主人低语,连忙去了。不一时去而复返,抱着一个蓝府绸包裹。谢皇后这才抬眼看向莫名其妙的儿子,眼底浮现打趣的笑意:“阿晔来,试试这个。” “你今天要起来跪下不少次数,带着这个丝绵垫,腿上能舒服一些。”谢皇后笑看着目瞪口呆的儿子,接过了杜蘅端来的一盏清茶。“也省的把膝盖都磕青了,到了洞房里让你媳妇看着心疼。——这还是你舅母上次来提醒的我,他们家的礼数,不比你今天少呢。” 沈斯晔哑然半晌,终于失笑。“……我不用。您代我谢谢舅母。”在自己的婚礼上这样投机取巧,他会有负罪心。听了他坚定的回答,谢皇后有一丝意外。看见儿子眉宇间的坚决,只一沉思就明白过来,心下不由微微叹息。 “哥哥!你怎么躲到这里了?奶奶那边还在找你呢~” 母子二人正在各自沉思,殿门一开,嘉音裹着玫红的披风,一朵火苗似的跑进来。小姑娘因为兄长要迎娶新妇,特意穿了鲜妍明媚的衣裳,双颊因为寒冷和兴奋而一片嫣红。“哥哥你几点去嫂子家迎亲?带上我好不好?”又蹭到沈斯晔身边坐下,喋喋说话。她还是孩子心性,最喜欢热闹,“我刚刚去东宫,嫂子她们还在抱着佑琨坐床呢,佑琨抓着我的衣服就不放手——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她安静下来,小心地看看母亲和兄长,清圆的眼睛里微微疑惑。“……哥哥?” “你在这里喋喋不休,谁插得进嘴?都及笄了还这么淘气,看你嫂子进门之后不笑话你。”听母亲这样笑着说,嘉音自然撒娇不依。沈斯晔看着妹妹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只是微笑。她向母亲撒了会娇,忽然好奇道:“不知道何姐姐这会在做什么?哥哥你有没有心灵感应啊?” 谢皇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脑袋,看了眼座钟,沉吟道:“十一点……现在大约在册封。” 沈斯晔颔首表示同意。锦书要先被册为太子妃,才有资格穿戴凤冠吉服,才有后面的醮戒亲迎。想到她穿上大红衣裳的样子,心里一热。嘉音大感兴趣,便撺掇沈斯晔给锦书打个电话:“这是你们结婚前最后一次说话,再不打电话,就再也没机会了~” 谢皇后轻斥道:“胡闹!” 还没等沈斯晔笑着说话,一位太后宫里的女官匆匆进来,先向皇后一礼才躬身道:“殿下,醮戒吉时已至,请您即刻去奉天殿!” 方才还在聒噪的嘉音忽然静下来了。母女俩都有些说不出话,看着沈斯晔沉静地站起身,略正衣冠,在谢皇后身前长身跪下。嘉音不敢继续坐着,慌忙敛裾起身避开。 青年玄衣纁裳,眉目清朗,屈身而跪也毫无卑下之态。他向母亲拜了三拜,方直起身,那双与她如此相似的眼睛里,是一片清澈坚定。“母后养育之恩,教导之德,儿永世不敢忘。” 谢皇后心下悲欣交集,一股酸涩热流从胸臆间直涌上来。十几年的光阴一闪而过,纵使她素日柔和沉静,此时也已是泪盈于睫。轻轻拭了拭眼角,眼前却仍是模糊的。谢皇后扶起儿子,抬头为早已比自己高很多的孩子理了理冕冠,轻轻整好五色旒珠。 “好孩子,妈妈知道。” 巳时末,奉天殿。 早已备好的皇太子仪仗在殿前广场里列队,预备稍后的亲迎。殿前侍从官和近卫们来来往往,偌大的地方却是鸦雀无声。黄钟大吕的庄重旋律里,沈斯晔站在丹陛下,眉宇间从容沉静,一任寒风把冕服吹乱。内阁成员与上下两院议员代表已经进殿,他安静地等了一会,赞礼匆匆自殿内出来,躬身道:“殿下请随下臣来。”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默然看着次子随着赞礼进殿。一众元老高官们屏息静气,注视着青年挺拔秀逸的身影。他们中不少人第一次见到皇储着衮冕,竟有几位三朝元老激动的老泪纵横。元老院院长陈珉一直神色平静,此刻也多了几分动容。当年意气风发的毅宗陛下,终于又回来了! 皇帝把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下愈发疲倦。司爵斟上酒来。沈斯晔在醮戒位振衣跪下,静静等待,脊背笔挺如松。他的这个孩子永远都是充满耐心的样子,不温不火地得到了最好的一切,只是不知道,对皇位他能耐心到几时? 皇帝在心下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说:“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勗帅以敬。” 沈斯晔长拜道:“臣谨受命。” 他恪守礼仪,并没有抬头看君父。赞礼行礼后上前引导,带皇储从奉天殿左门出去。这样,便算是完成了亲迎前的醮戒之礼。殿外乐官正在静候,见他走出大殿,忙奏响了麾竿箎柷、琴瑟笛箫,寒风中清越之声扶风直上,正是诗?小雅?天保。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背对奉天殿,沈斯晔站在汉玉石阶上,淡淡一笑。 而此刻预备嫁女儿的何家,却是另一番光景。 何家所在是一栋古典主义的洋房,不是四合院。为了布置停当,宫内省大费了一番心思。头一天已经在门外的小庭院里扎了彩棚,正厅里设了正副使幕次、香案制案节案册案玉帛案,处处张灯结彩,收拾的焕然一新;正日子这天早上,又是一阵大忙,除了锦书按照习俗吃了碗酒酿汤圆,别人压根连吃早饭都没顾上。 前些日子,纳彩问名之礼时,皇家送来的礼物就堆在一间空屋子里,无人理会;而纳徵时的另一批礼物已经不得不放在后车库了。幸而皇室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没有真的送来猪二十口、鹅四十只、酒二百四十瓶,让一家人都松了口气。至于那些金玉首饰绫罗绸缎,迟早还要跟着锦书重新进宫,更加没人去管。 皇室送来的礼物里,还有祝福婚姻甜蜜蜜的响糖、缠糖、蜜饯、葡萄干,倒是被拿出来不少,招待了客人、分送了邻居。幸而何家所在的小区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们临时占用道路;邻居家也慷慨地表示不嫌喧闹,这才省去了不少不便。只是来年春天,前的一片草地势必被踩得寸草不生了,让何夫人心疼不已。 但大婚当天早上,面对着浩浩荡荡来发册催妆的队伍,何家人就是再淡定也淡定不能了——草坪上那些迎风招展的清道旗、絳引旛、戟氅、仪刀、大红绣伞、青绣团扇是怎么回事?! “这些啊,都是为令嫒准备的皇太子妃仪仗。” 先行到达的礼官笑眯眯地说。“奉制册妃的正副使稍后便到,请贵府主人出中门迎候。” 一家之主听了礼官这席话,神色仍是淡淡的,只点一点头。“多谢。” 何麓衡已经从帝国政府退休。尽管他在国际法院就职,在国内来看仍然不是正经职位。他答应了女儿的婚事已经不易,却绝不接受爵位,可皇储的岳父怎么能是白丁?最后终于有人灵机一动,利用他读书人的心理,找到了“鸿胪寺少卿”的虚衔,风雅而不突兀,鸿胪寺且是外交部的旧称,这才把他说服;也好在涉及礼制时,皇室一向有用旧典制的习惯。 礼官又笑道:“夫人请与女官们知会一声。令嫒出阁在即,不妨趁此空隙小憩。” 吴霜站在丈夫身后,欲言又止,闻言勉强笑着答应,嘱咐了丈夫两句才匆匆回去。到了二,锦书正被女官按在梳妆台前画眉,方才她下时女儿还是素衣散发,此刻却已经梳起了发髻,画上了盛妆。姑娘似乎有点困倦的模样,恹恹地倚着椅背,任由女官们在她脸上描画涂抹。从镜子里看到了母亲,刚唤了一声“妈妈”,外头鼓乐声就响了。 ——仔细听时,奏的却是《关雎》。 锦书犹在懵懂,吴霜却清楚,下来的是册妃使者。方才她下时,已经看到了玉帛册案。金册翟衣、凤冠霞披都是这回送来,等到外面丈夫接旨完毕,女儿就该穿上嫁衣了。她心里一酸,只得勉强笑道:“渴不渴?妈妈给你倒杯水。要不再吃点东西,今天一整天都未必吃得上饭了。” 锦书没胃口,轻轻摇了摇头,眼圈也微微红了。女官在这时总算完成了她的妆容,侧身退下。何夫人走上前去,端详着盛装的女儿,心下万般不舍。 当年在斜风冷雨的伦敦,她和丈夫万般宝爱的小丫头,一朝就要嫁人,嫁的还是她当年宁死不肯从的皇室……她满心担忧酸楚,又不舍得露出来让女儿难过,便微笑道:“画的可真好看。只是今天要一整天,不会花了?” 女官连忙保证说绝不会花妆,准能稳稳妥妥地撑到晚上洞房花烛夜,让皇储揭盖头时满心惊艳。一屋子人都笑了。锦书微红了脸,轻嗔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无意看见镜中人眉如远黛、目如秋水,已经是盛妆的娇羞小媳妇模样,脸上愈发热起来。 幸而电话忽然铃铃作响,她便扭过头去了。这些天,何家的电话几乎被打爆,都是过去的旧友亲朋。唐嫣站的最近,不以为意地随手接了起来:“您好,这里是——”她忽然一顿,满目惊讶,结巴道:“……她在。您……好的。” 她捂住话筒,表情奇怪地小声说:“……小锦,殿下请你接电话。” 满屋的人目瞪口呆! 锦书也怔了一下,心跳倏然急促,但她是这个房间里最了解沈斯晔德性的人,很清楚他干得出多么糟糕的事来。顾不得向母亲解释,连忙提着裙裾快步过去。听筒贴到耳朵时,她微红了脸,轻轻说:“阿晔?” 那边是含笑的声音,温润平和。“小锦,是我。” 何夫人便和儿媳、侄女、外甥女和女官们,一起哑口无言地看着这对未婚夫妇在这个节骨眼上通电话。锦书的脸颊泛着晕红,眸子里笑意温软,认真地倾听着,只偶尔说几句话,不自觉地便流露出了小女儿情态,手指在裙摆一枚玉佩上绕来绕去。 何夫人有些想笑,却又稍微放下了悬着的心。毕竟,天家的夫妇能琴瑟和鸣,也是福分……她正要走到窗边观望,门外已经有人走来。 来者是一位面容陌生的中年女官。她身后跟着四名手捧衣裳首饰的从者,当前那位的托盘里,赫然就是一顶宝鈿九箇、翠云博鬓的九翬四凤冠,而后是翟衣,蔽膝,中单,霞帔。 “夫人。”女官先向怔住了的吴霜敛裾一礼,然后温声道:“吉时已至,请小姐具服更衣。” 下正厅一片肃穆安静。两位奉制册妃的正副使站在香案边,等了良久,才听见走廊里衣摆窸窣声动。须臾,环佩声里,已穿戴了凤冠吉服的何锦书在女官簇拥下缓缓走进来。许多人不由得眼前一亮,素日里只是清丽的女孩子盛装之后,竟是光华璀璨、宝光流转! 一时间满堂屏息,大气也不敢出。锦书轻轻看了眼父兄,在香案前盈盈站定。赞礼女官先拜了四拜,方请出了诏书。 锦书敛裾跪倒。一室寂静,连风声吹过窗棂都能清晰耳闻。典礼官展开诏书,朗声宣读: “维宣化五十九年二月十四日,册命曰: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惟尔清河郡何公麓衡长女,地胄高华,质性婉顺,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寔惟朝典。可册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锦书此刻还不知道,这封令她不知所云的诏书其实就是出自沈斯晔笔下,听到上边念完了,只得盈盈下拜,脖子被凤冠压的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4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0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0部分阅读 凤冠压的僵硬酸疼。俯身时,翠云博鬓上的珠串都碰到了地面,她很怕凤冠会掉下去——幸好这种糟糕的可能也只是种可能。 接过了女官毕恭毕敬捧来的制书,再拜之后,册封之礼已成。 锦书在女官扶持下起身回内室,轻轻舒了口气。父亲出去送正副使了,母亲和家人都紧张地等在里面,看见她轻松地回来,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 锦书此刻心情轻快,眉眼之间不觉光彩动人;何夫人深深看着女儿,表情又欣慰又伤感。锦书笑起来,正要如以往般凑过去和妈妈说话,身边伴着的女官忽然朗声说:“见礼——” 看着母亲和嫂子对自己屈膝行礼,锦书彻底呆住了。她想说话,嗓子里却哽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妈妈腰椎不好,怎么能这样?幸而这个礼只是屈膝,时间很短。锦书怔怔地站着,指尖冰凉,忽然心里一震,猛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接了那封诏书,她就已经是太子妃了。有一堵无形的墙竖了起来,隔开了她和家人。这堵墙的名字,叫“权力”。 她忽然很想哭。 何家世代书香,庭训乃是那副流传甚广但其中深意很少有人真正明白的“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祖上并没有高官显宦,自然也没有世家才有的祠堂。锦书的祖父生前曾在燕京大学教书,但去世甚早,家境也清寒,留下的只有一张获得博士学位时的黑白照片。这张照片被供奉在中堂壁上,下面燃着一炉清香。 不知道一辈子清风两袖的逻辑学教授,会怎么看待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今天? 何麓衡送走了册封使者,返身回来,在父亲遗像下默然伫立,良久不语。女官知道亲迎的时辰要到了,只得上前小声提醒。他又默祷片刻,才疲惫地点了点头。 女官忙进了内室,引何夫人和锦书出来。一家人目光相对,不须说话便能明了彼此心意。锦书随着父母兄长在祖父神位前跪下,心里有些酸楚。她此刻已经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作为未嫁女给自家祖上行礼。今天之后,她的姓名前就要冠以夫姓了。 照片上文质彬彬的书生从容地微笑着,拍这张照片时,谁也不知道,他已患上了肺结核。锦书仰头看着从没见过的祖父,有些难过。在这时,她听见父亲对照片低声说: “爸,您的孙女锦书今天要出嫁了。她也拿到了博士学位,也在燕大教了一阵书,她是我们家的骄傲。今天她要嫁人了,以后或许就是帝国的皇后。请您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 锦书的鼻头倏然一酸,眼泪再也没忍住,滴落到了冰冷的地面。然后她听见母亲的声音。 “爸爸,我是吴霜。”她轻声虔诚地说,“您还记的,那年小锦刚出生不久,我和她爸爸抱着她,带着阿天,到西山去给您扫墓。那天有只蝴蝶从您碑上飞下来,落在您孙女头上不肯走,小锦在那里一点都没害怕,虽然她不记得这些。现在她长大要嫁人了,嫁的是皇储。那孩子人品很好,求您保佑孙女能一辈子顺顺遂遂,跟夫婿能和睦相处。您的重孙女也半岁了,等到春天,我们全家再去看您。”然后她俯身拜下去。 “爷爷,我是阿天。”何江天挠了挠头,“嗯……我也已经结婚了,您孙媳妇给我生了个小丫头。我现在是律师,不过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赚钱也还够多。您放心。” 听到他的浑说八道,何麓衡警告地咳嗽一声,锦书在后面含着泪几乎笑出声来。“妹妹要出嫁了,到时候未来的皇族就是您的后代,所以麻烦爷爷保佑她夫妻和睦,儿女双——嘶!”锦书红着脸,在哥哥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现在全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锦书这里。她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该说的,父母都已经说过,该祝愿的,也都祝愿过。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抬起眼睛看向祖父的照片,轻轻说:“谢谢您遗传给我的逻辑思维,爷爷。考试的时候很有用。如果可以,请把这种天赋再传下去好么?” 全家哑然! 祭祀完毕,醮戒还只进行了一半,从皇宫那边得到的消息却是亲迎的队伍已经出了承天门,不时就将到达。女官忙着收拾了正厅,请太子妃的父母上坐,才重新引着锦书出来。女孩子重新理过妆,愈发风姿明艳。夫妻俩对视一眼,暗暗叹息。 锦书微微红着眼圈,在父亲膝前跪下,俯身四拜。这一拜,是在出嫁前拜别父母,听从父母的训诫。何麓衡久久看着娇宠的女儿,良久方缓缓说:“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毋违。”到了皇宫,要日夜勤谨,孝顺公婆,不要违背长辈。 锦书忍着泪,俯身再拜答应。而后盈盈起身,在母亲膝下也是四拜。何夫人微微哽咽道:“尔父有训,尔当敬承。”而后终于忍不住,也不顾得什么礼节、什么身份,径把女儿搂在怀里,失声恸哭! 事出突然,正厅的侍从女官们都愣了一下。母女俩哭成一团,负责太子妃妆容的女官头皮发麻,正要去劝,却被上司无声地阻止了。总务女官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同僚们暂且背过目光。毕竟,本来哭嫁也不算失礼,如果新娘毫无悲戚之色,反倒才是不合时宜。 好在半晌,何夫人先止了泪,才把锦书劝住了。见女儿哭得双眼红肿,又后悔起来。女官赶紧拿了冰袋给锦书冷敷眼睛,又补了妆,扑了粉,折腾了好一会才收拾停当,只是眼尾一抹红、眼皮的粉光微融,哭过的痕迹却是遮不住了。她暗自叫苦,却又无计可施。 锦书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泪眼汪汪地不愿松手。反倒是父亲叹息一声,劝道:“爸爸过一阵就退休回燕京来,你想回家也方便了,好不好?别哭了,乖。”他本想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手伸到半空中,才意识到锦书头上是凤冠,只得黯然地收了回去。 锦书含着泪点点头。这时已经有个气喘吁吁的礼官疾步进来,请主人出去,预备迎接皇储。何麓衡答应了一声,脚下且不动。旁边早有一位女官捧着漆盘上前,里面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大红盖头。 连一辈子老谋深算的外交官,在拿起那条大红绸布时,手指也有些颤抖。女官再次催促,何麓衡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绣着并蒂莲的丝绸展开,亲自为女儿轻轻盖上。锦书留恋地最后含泪看了一眼双亲,盖头放下的瞬间,她看见父亲眼里也有泪光。 大红盖头放下来,就此隔绝了视野和少女时代。 女官暂时引导太子妃去内室休息,蒙上了盖头的锦书完全没了方向感,若没有女官扶着她,她非得一头直直撞在门上不可。女孩子纤细的背影在云锦吉服下显得愈发娇小,那片红色浓重鲜亮的教人几乎喘不上来气。何夫人看着女儿走进了内室,擦了擦眼睛,勉强笑道:“……殿下他们快来了?” 女官连忙回道:“还要一刻钟,夫人可以先看一会电视直播。” 吴霜哪里有心情看电视?正要拒绝,身边的丈夫却一言不发地把壁挂电视打开了。 喧天的鼓乐声顿时从电视的方寸之间充满了房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皇储亲迎的场面在几大电视台上都有直播,从画面上看,那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到了二战纪念广场。镜头拉远,拍摄到了广场上兴奋欢呼的民众,皇储亲迎的队伍每到一处,就引得一处欢呼声直冲云霄。主播稍显辛辣地说:“连广场的鸽子都吵得飞远了……” 吴霜恍惚想起在国外看到的新闻。这个年轻人在帝国的声望,已经隐隐超过了他的父亲。 长焦镜头拉近,对准了正策马缓缓而行的皇储。皇太子纳妃之礼要服皮弁,他也不例外。镜头从沈斯晔头顶拉到脚下,主播为观众一一讲解着什么是中单,什么是蔽膝,引经据典,给观众上了一堂礼仪课。骏马上的青年气宇轩昂,剑眉星目,连女官们也看得出了神,好半晌,不知是谁轻轻一叹:“……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吴霜与丈夫相视苦笑。 大约一炷线香之后,室外的鼓乐声渐渐与电视里重合。众人忙都散了,各司其位。等到冰雹般的马蹄声在庭前静下来时,一位礼官疾步走进了正厅,在东侧面西站定,朗声说:“皇太子奉制行亲迎礼!” 何麓衡微微叹了口气,跟着两位赞礼迎了出去。吴霜有些惴惴地等候着,度秒如年。仿佛过了许久,那个要成为她女婿的年轻人终于庄重地走进了前院。 或许是因为严寒,他的脸颊有些红,眼睛却是沉静明亮。侍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捧着一对装饰锦缎朱缨的大雁。“用雁者,取其随时而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相逾越也。”亲迎之礼的礼物只有这一对大雁,与此前那些奢华的金银珠玉大相径庭。其中祝福的深意,却比珠玉深远多了。 礼官上前,请主婚人和太子妃生母东西相向而立。沈斯晔对岳父母微微欠身。 此刻已交申时,阳光透过中堂的大玻璃窗,把一房间映的温暖光亮。青年的眼睛清亮仿佛一汪冰雪融成的泉水,辉蕴含光。两位女官引着盛装的太子妃从内室里缓缓出来,在何夫人位置之下盈盈站定。礼乐已止,满室屏息静气,沈斯晔却目不斜视,庄重地接过礼官奉上的大雁,缓步上前,把那美丽的鸟儿安放在堂中的案上。 锦书蒙着盖头静静站着,等了好久,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清朗声音。“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而后便是衣摆窸窣。父亲似乎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他平和温润的声音向这边转了过来,却不是对她说话。“岳母大人,容小婿代内子拜谢您生养之恩。” 刹那的安静。锦书几乎能感觉到他热烈的目光透过了丝绸,落在她脸上。虽然有盖头的遮挡,她的脸颊还是直烧起来,心脏一下下跳的酸甜无力。拜谢了父母,他就要带她走了! 耳畔寂静了刹那,她听到一个恭敬地声音说:“车驾在中门外,殿下请先行一步。” 锦书稍稍有点失落。但也早已被告知,他是不能对她说话的。只得由着女官扶着自己,一步步小心地走出中堂,脚下好像踩着云彩。寒风凛冽,她不由得一颤,立即有人拿来一条厚重的披风为她披上。一路下了台阶。 庭院里挤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静静看着她走到中庭,却又回头去望父母的方向。可隔着盖头,能看到什么呢?皇储亲手挑起绣着丹凤朝阳的车帘。大红吉服的太子妃小心翼翼地敛裾上了凤车,似乎知道夫君就在身侧。然后,车帘放下了。 沈斯晔对阶下依依不舍的岳父母再次长揖为礼,而后大步走到中门外,翻身上马。乐官奏响古曲《凤于飞》,仪仗在不宽的路上仿佛绵延到了天边。身后凤车轧轧,缓缓驶出中门。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117洞房昨夜停红烛 亲迎之后的同牢合卺直到薄暮时分才结束,天色暗沉,云彩沉沉地压了过来,快下雪了。 拜过天地,沈斯晔却只能把锦书送到洞房。设在谨身殿的盛宴虽然是他们两个的结婚宴会,锦书作为新娘却没有份。沈斯晔满心歉意,觉得自己独自去吃喝作乐,抛下她不顾;看着明亮灯下大红吉服的娇小身影,心神俱醉,私心里反而不愿被别人分享这金屋藏娇的美景。他走的依依不舍,惹得一群好事者在背后窃窃发笑。 皇储一走,洞房里就只剩了新娘和女官们。锦书静静坐着,努力在维持端正坐姿同时放松颈椎。隔着大红盖头,洞房里明亮的光线并不刺眼。熏香的味道轻轻袅袅,熏人欲醉。耳边女官们在低声说话,不知是谁小声说:“那边已经开宴了……挡酒的人有没有……” 说到这里,女官们不由纷纷回头,悄悄打量坐在床边的太子妃。何锦书蒙着绣并蒂莲的盖头,微低着头坐着,一身大红吉服厚重富贵,反倒显得人纤秀文静,袖口外的一点指尖像是白玉雕成。看到新娘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茫然四顾,忙有人过去道:“殿下?” 太子妃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停顿了一下才轻声说:“……能给我杯水么?” 女官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于是有人去斟了一盏茶,递到她手上。锦书轻轻说了声“谢谢”,松了口气,捧着核桃大的茶杯小口喝了。茶很香,极开胃。她刚放下手,立即有人来把杯子拿走。 不知道提出吃点东西的要求,会不会被当做得寸进尺呢…… 锦书终究没好意思这么厚脸皮,默默忍下了饥饿感。洞房里相当安静,但她知道自己绝不是独处,否则——她暗暗捏了捏袖子里的两块糖,犹豫不决。剥糖纸需要时间,动作也不小。锦书惨淡地想着,想到沈斯晔此刻大约正在朵颐,不由得稍稍有点郁闷。可怜婚宴的菜单还是她最后敲定的,却落得个不知其所的下场。 她倒不像别的新娘那样对将来满怀忐忑。她了解丈夫的品行和爱情,有良人陪伴在侧,未来可能的坎坷算得什么? 胃在这时咕地一响。或许是幻觉,锦书还觉得眼底一黑。低血糖的前兆开始出现,脊背出了薄薄的冷汗。攥紧了手指,她百忙之中还心想,如果新娘饿晕在洞房里,不知道这种习俗会不会改?…… “三嫂!”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个娇俏清脆的女孩儿声音飘进来了。衣摆窸窣声近,只听那清脆的声音笑眯眯道:“这里好暖和!外面都下雪了呢。”女官忙笑问道:“公主怎么出来了?” “我吃饱了啊,坐着好无聊。”声音娇柔,让人不忍心苛责她的逃席,“那边都在灌哥哥的酒,闹哄哄的讨厌,我才懒得在那里。我今天本来想求哥哥带我去亲迎的,他不理我,哼,何姐姐——嫂子你——替我教训他好么?” “公主!”女官见承华公主居然想和锦书说话,赶忙来阻拦,“……太子妃是新妇,不好多说话的。那边还有些小点心,比酒席上的精致,公主要不要去吃一点?” 嘉音眼珠滴溜溜一转,巧笑道:“我不饿啦。”言罢凑近来看锦书的盖头。 锦书只觉得手心一暖,有东西被飞快地塞了进来。嘉音直起腰,若无其事地倾身去看床边悬挂的香囊,然后施施然走开去,笑吟吟道:“对了,我在这里歇一会好么?” “知道,我不躺在床上,这里不是有个美人榻嘛。” “头好晕……早知道就不喝酒了……” “可是……当着别人的面睡下太失礼了……拜托了……” 女孩儿弱不胜衣地斜倚在榻上,一只手还按着太阳|岤,笑眯眯地目送女官们暂时回避。等到最后一位女官把门轻轻掩上,她才一跃而起,含着点得意之情轻快地低声说:“嫂子你快吃点东西,要不一会她们会回来的。你喝水么?栗子糕会噎嗓子,我给你倒杯茶?” 锦书起初还以为嘉音真是喝醉了,颇为担心;听到后来明白她要调虎离山,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声。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与她令兄比,真不知道谁诡计更多。想到她冒着寒夜溜出来就是为了给自己送吃的,心下很是感激。 点心用油纸抱着,还没拿出来就香味扑鼻。锦书倦怠的精神忽然惊醒,食指大动,觉得盖头是个麻烦,就想暂时揭起来。嘉音赶紧阻止她:“不不还是留给哥哥来揭……快吃,我怕露马脚,特意挑的不容易掉渣的点心呢。” 锦书脸一红,轻轻说:“麻烦你了……嘉嘉。” 嘉音笑眯眯地大有深意道:“不麻烦,都是一家人嘛。”她原想开个玩笑,说“饿到我小侄儿怎么办?”然后又觉得这么说太不端庄,做妹妹的不该这样窥探兄嫂,就罢了。 倒是有不少不入流的小报这样猜测过皇储大婚如此赶时间的原因,甚至惊动过太后;据说沈斯晔还被叫去盘问过一顿,详情不为人知。这些风波并没有影响到锦书,嘉音却相信自己哥哥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让心爱的姑娘为此难堪。兄长在妹妹的心里一向都是完美无缺,在爱情和婚姻上也不例外。 嘉音托着腮坐在床边,看锦书小心地吃着软糯香甜的糕点,想到大西洋岸边那些春风化雨的日子,孩童般清澈的眸子里就有些感慨。那个温柔又淡定的姑娘如今成了哥哥的妻子,琴瑟在御,她可是第一个媒人!她十分得意,不知为何,又有点羡慕和寂寞。 “三哥喝的酒其实不多。”她想了想,这样软语安慰,“我哥自制力最好了,嫂子放心。” 锦书在盖头下莞尔微笑。嘉音也笑,心想还有苏慕容陪在后面,双重保险呢。 嘉音只在此盘桓片刻,就被太后派来寻人的女官领走了。洞房里重归寂静,时而有红烛爆出灯花的细微响声。锦书填饱了肚子,心神舒畅,身上力气仿佛也多了些,头顶的凤冠也没那么重了。这样静静的坐了不知多久,门外廊上忽然喧嚣声动,脚步杂沓,欢声笑语里有人嚷道:“新郎官来了!” 锦书的心脏猛地一跳,两腮直烧上来,一时间竟有些惴惴。哐啷一声,门被大力的推开了,脚步声凌乱的进门,淡淡酒香随之侵入鼻端。女官们行礼的行礼、找醒酒汤的找醒酒汤,忙得不可开交。不远处有人窃窃发笑。锦书的心跳几乎能冲出胸腔,呼吸短促,手指微微颤抖。那个喝醉的家伙却直冲过来,带着一身芬芳酒气喃喃道:“小锦,是你么?” “殿下!” 女官们见他竟有伸手揭盖头的意思,大惊失色,冲上前来把他拖开了。新媳妇的脸在洞房之夜不该被丈夫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可门外还挤着一堆看热闹的贵胄子弟呢!当下分头赶人,又半强制地强迫皇储喝下一碗早已备好的醒酒汤。 沈斯晔醉后酒品还好,被灌下醒酒汤后,萎靡片刻就清醒过来,女官忙又奉上一块热毛巾。他擦了把脸,眼珠子黑亮的惊人。虽然行动间还有酒气,步伐已经平稳如昔。为首的女官放了心,又抱怨道:“怎么就喝成这样了?苏公子没挡酒么?” 沈斯晔苦笑。 这片刻间,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已经被不情愿地疏散了。沈斯晔目不转睛地看着锦书,眼光发直。新娘子羞恼地微低着头,从凤冠的摇晃程度来看,估计也支撑不了多久。撒帐之后,女官谆谆嘱咐着新婚夜注意事项,沈斯晔唯唯答应,看表情就知道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耽误人家良辰美景,是罪过!女官们再不放心也无法,只得检查一遍烛火后悄然退下。 终于,洞房里重归寂静。红烛燃的正旺,一片宁谧里,沈斯晔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锦?” 穿着云锦吉服的新娘静静地坐着,大红衣裳在灯下愈发明艳。在盖头要挑开的这一刻,她还是怯了。沈斯晔竟也升起一丝紧张,定了定神,轻轻把那块红绸揭了。 酒香扑鼻,骤然明亮的灯光刺进眼睛,锦书微微眯了眯眼才睁开。抬起脸,才看见那人微带醉意的脸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嵌宝点翠的珠冠下,清丽的新娘一双明眸如盛秋水,因为是盛妆,唇上一抹胭脂娇艳,粉颊有如桃花晕染,凤冠上的珠串摇动的厉害,大有弱不胜衣的羞怯之态。这是沈斯晔第一次见她盛装,一时间竟呆呆地挪不开眼。锦书羞得脸颊滚烫,却还比他冷静。 “阿晔,”她悄声说,知道窗外大概有人窃听。“帮我把凤冠摘了好么?” 他一愣,眼神这才变回清明。沉重的桎梏一摘,锦书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的简直能平地飞升。一个多月的时间把热烈的情感酿成一碗喷薄欲出的佳酿,锦书红着脸,眼里心里尽是柔情。彼此贪恋地凝视了片刻,沈斯晔忽然笑着轻轻叹了口气。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锦书一挑眉。不等她含笑说话,他已经吻下来了。 久违的温热体温透过了衣衫,把尘封一个多月的热情尽数勾引起来。锦书勾住沈斯晔的肩膀,仰面回应他的亲吻。她的目光随着热情而愈发迷离,眸子也渐渐失去了清明。被松开时,她只能软弱地伏在丈夫胸口。沈斯晔亦十分动情,定了定神才稍匀了气息,在她耳边低声笑说:“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美……你这狡猾的女人!” 锦书没做声,但沈斯晔知道她在微笑,又悄声说:“玫瑰味?” 他怀里的新娘茫然了一下,忽然羞恼的红晕直透过皮肤,耳朵红的几乎透明。沈斯晔大笑,抱起锦书丢到床上。锦书惊笑一声,薄怒道:“沈斯晔!” 沈斯晔笑着俯身下来,重重吻她。锦书任由他摆布,在吻的间隙细细喘息着,勾引的他越发动情。他呼吸越来越急促,忍不住就去扯她腰间衣带。锦书拼尽全力推开他,恳求道:“先不要……我还要梳头卸妆……还有你一身酒味!” ……沈斯晔只好暂且收起□,老老实实去冲了澡。等他回来,锦书勉强掩住领口,红着脸起身下床。沈斯晔原想叫女官进来帮忙,锦书害羞,死也不肯答应,坐到燃着一对红烛的妆台前,拿了柄梳子。沈斯晔心里一动,便说:“我来给你梳。” 锦书便对着镜子,一件件摘下簪珥钗环。沈斯晔站在她身后,慢慢梳着她滑不留手的长发。锦书的头发乌黑绵密,因为有小半年没剪的缘故,几乎垂到了腰间。他很喜欢。房间里静静的,他握着一缕青丝,不由得绾在指间,想到杜工部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浑然天成地应景,会心地微笑。转念却想到那首诗不太吉利,心里一凛。 “……阿晔?” 沈斯晔一警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过于严肃,连忙若无其事地岔开。锦书目不转睛地看了他片刻,似是放了心,移开目光。他把象牙梳子丢回去,双手放在她肩上,看她侧头摘下最后一枚耳坠,目光专注地让她耳根发热。暧昧的气氛在洞房里悄悄流淌,锦书只觉得心跳越来越急,想了想,低声说:“阿晔,帮我把项链摘了好么?” 沈斯晔一笑道:“好。”说着便去她脖颈上寻那枚锁扣。 锦书在婚礼上戴的唯一自己的首饰,仍是他在病中送她那条红宝石项链,她珍视它到了外人不能理解的程度。她把乌黑长发尽数拨到身前,露出了大红衣领上一痕粉颈,沈斯晔解了两次,才把那枚锁扣解开。她小心地把项链收到首饰盒里,抬头轻轻唤了一声“阿晔”。 他笑着回应道:“老婆。”锦书抿嘴微笑,主动投到了他怀抱里。 华丽的洞房并不大,除了一张架子床,就是被屏风隔开的博古架和梳妆台。沈斯晔嫌在梳妆台这里吻不尽兴,当下把她拦腰抱起来,径自向卧榻大步走去。锦书怕掉下去,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又喘息又笑。沈斯晔挥手把帐子放下,这才把他的新娘轻轻放到卧榻上。锦书脸颊微红,向床内侧挪了挪,忽然蹙着眉头抱怨道:“满床的花生……你去找个盒子好么?” 沈斯晔哂道:“找什么盒子!”一边抓住锦被两角一抖,把那些莲子、桂圆、花生、红枣一股脑倒到了地下。锦书啐他一口道:“讨厌,谁踩到了怎么办?” 沈斯晔笑而不语,转身去系上帐钩。锦书嫌冷,自发自觉地钻进锦被里,忽又郁闷道:“……怎么还有啊。”一边索性掀起被子,彻底收拾那些花生。她尽管不是豌豆公主,可也不想被硌的明早腰疼。大红锦被一揭开,她就呆住了。 桃红色绣穿心莲的丝绸床单上,赫然铺了一块白布。 那块布就铺在枕下三十厘米的地方,锦书就是再不懂这些老规矩,也猜到这块白布的用处了。她呆了一会儿,双颊腾地烧起来。沈斯晔这时兴冲冲上了卧榻,才看到这里的别有洞天。两个人面面相觑,锦书悻悻然地扭过头去:“……你怎么交代?” 沈斯晔也呆了:“……说实话?”他真把这一层忘了。她的处子身的确是他得到了,不是新婚夜也没关系? “不行!”锦书又羞又气的简直想哭,“你不准说!” “那我把手划破。”他灵机一动道,“就说我打碎了花瓶——” 锦书抓起一个枕头扔了过去,说不出话,眼泪已经气出来了。那次贞操检查之后,居然还有这样的续集!珠岛初夜后弄脏的那条床单,她第二天就拿去洗了,明天白布上要是没有血,她难道就不活了?再复杂的礼仪她都能一一遵守,可这个算是什么? 沈斯晔见她真哭了,也慌了神,凑过来细细哄她。锦书满心委屈,正找不到出气的地方,一口重重咬住了他的肩膀。沈斯晔只闷哼了一声,竟然也没反抗,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锦书气犹未消,想到这是他做的孽,恨得又加了点劲。直到一丝血腥味在唇舌间蔓延开,她才猛地清醒过来。 她怔怔地看着丈夫已经被她咬出血的结实肩头,泪眼朦胧地喃喃道:“……阿晔,你为什么不躲开?”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低笑。“傻姑娘。我躲开了,你难道要在床头上磨牙出气么。” 锦书含着泪噗嗤一声笑,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半晌小声说:“我去给你拿酒精消消毒……都出血了……” 他忽然一顿,说:“先不要。”低头看了看伤痕,倒抽一口凉气:“小锦你咬的可真狠。再深一点就赶上我被打的那一枪了好么?”见锦书双颊通红,低下头揉搓衣带,方才张牙舞爪的狠劲都化成了羞怯,不觉心尖一荡,伸手将白布扯过来。 锦书低低的惊呼一声,却见他拿了白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肩上的血珠子,当即呆住了。 “你……” 沈斯晔把白布丢到一边。他原本就没打算明天把这块布送出去,那样不光锦书得崩溃,他也受不了私生活被这样窥探。只是婚礼前越来越忙,把这一层忙忘了,才惹出花烛夜这一段公案来。刚想安慰她不必担心,一抬眼,想说的话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闹了一场,锦书的衣裳都乱了,杏子红的抹胸从中衣里露了一痕出来。肌肤一层层透出晕红,长发散乱,比起平日的淡雅素净,此刻竟是别有万种风情了!再也克制不住,他胡乱地关了灯,倾身过去把她压到了身下。肌肤相亲,锦书像只小白羊羔似的躺在他怀里,羞得抬不起眼,低低嘤咛了一声。“阿晔,蜡烛还没……” “那个本来就要点一晚上。”他尽可能言简意赅地说,然后不让她有机会再说话了。 龙凤红烛静静地燃着,在黯淡的洞房里映出一圈温暖的光晕。这一刻,万籁无声。卧榻上情意正浓的人不知道窗外已经下了场鹅毛大雪,大红帐子遮住了无边春色。红烛静静地燃着。喁喁情话从帐子里逸出一句半句,又被低低的似喜似泣的喘息掩住。 夜深了。 118之子于归 梦里,锦书发现自己走在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依旧是天蓝树青,夏末的光景。她穿着细高跟的鞋子翩然走在大使馆的长廊里,轻巧的像只鸟儿。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简单而舒适,却总像是忘了什么。重心不稳跌下去的一刹那,一切相遇后的甜蜜缠绵电光石火浮现起来,惊惶被先知般的期待覆盖,她安心地等着那坚实的胳膊来接住自己,开始几年的甜蜜情缘;直到身体重重摔在地面天旋地转的瞬间。 痛感传到中枢神经之前,锦书惊醒了。 心口仍旧在钝痛,她甚至有几秒不敢睁开眼睛,只怕一切都是自己的黄粱一梦。这时耳边忽然锵然一声脆响,在黎明的黯淡里响的惊心动魄余韵悠长。锦书猝不及防,吓得小尖叫一声,彻底醒过来了。 她发现自己孤独地躺在拔步床里。身上绫罗堆积,枕边空无一人,眼前是潮水般的大红铺天盖地。略动一下,身体就酸疼难堪,抬起一根手指都需要积攒力气。锦书茫然了刹那,这时帐子被揭开了。沈斯晔走进来,正看见她怔怔出神的模样。“……把你吵醒了?”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懒散笑容有点孩子气,“我起来喝了点水,把蜡烛弄倒了一根……没失火。点着了一点,不过我扑灭了,没事。你再睡一会吧,到点我叫你。” 锦书死死盯着他。沈斯晔见她表情定定的不似以往,这才觉得奇怪,凑近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小锦?”他摸摸她的额头,“小锦?做噩梦了?我在这里,别害怕。” 他的姑娘忽然扑进了他怀里,身体微微颤抖。他只得把她搂住,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不得要领。半晌,锦书才把埋在他心口的脸抬起来,恢复清明的眸子满含依恋,害羞地嫣然一笑,眼角有些淡淡的晶莹水色。 “阿晔,我……”她微红了脸颊,小声说,“亲我一下,好么?” 沈斯晔注视了她一会,终于确认她没事,这才放了心。他刚喝了一杯茶,是以在吻住柔软微凉的樱唇时,大脑仍得以保证最低限度清醒。锦书半闭着眼睛回应他的热情,紧紧抓着他不愿意松开,甚至于八爪鱼一样缠了上来。沈斯晔觉得奇怪,但送上来的秀色可餐自然不会放走。等到被吻得几乎窒息时,锦书终于安心地躺下了,心满意足。 想起来今天还要打起精神应对夫家人,越发懒在被子里,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她红着脸,柔声和丈夫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他也温柔地回答她。芬芳温热的呼吸丝丝入怀,沈斯晔心念微动,不由觉得浪费这美好的早上太过可惜,俯身吻下去,一只手探进了被底。锦书羞得满脸红晕,垂着眼睛小声说:“嗳,大早上的……” 他恳求地深深吻她。锦书被纠缠的无奈,看此刻还早,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了。 天光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明亮,锦书情知自己脸上每一丝红晕都会给他看在眼里,只得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拼命咬着下唇不肯呻吟出声。沈斯晔的欲望从一开始就极热烈,随着律动而喘息愈见重浊,被欲望逼迫着加倍用力;锦书几乎要陷入昏乱,手指死死攥着身下被单,只想着“就好了”,就好了的时刻却悬在浪尖上,总不肯轻易放过她。终于,欢愉的浪潮越涌越高,眼看就要漫过那道堤岸—— 就在这紧要关头,紧闭的洞房门忽然被敲了敲,从外侧轻轻推开了。 锦书瞬间僵住。沈斯晔一怔,强自压抑着胸中几欲爆发的欲念,艰难地停了下来。两人都不敢做声,只听那穿软底鞋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帐子外停下。 “殿下,辰时三刻,该起身了。今天您两位还要去奉慈殿敬茶。”原来是负责叫他们起床的女官。她说完这句话,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事关重大,请殿下不要贪睡了。殿下?您醒了么?” 锦书吓得连气也不敢出,手脚一片冰冷。沈斯晔紧紧咬着牙关,手指关节在枕头上死捏的泛白,咬着牙没有回应,一脸想杀人的表情。锦书不敢出声,咬着唇轻轻推他的胸膛。他有点茫然地低头看了她一眼,或许是看见了她眼底的惊慌,他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一点,紧紧皱了一下,终于又松开。 久久等不到回应,着急的女官开始催促:“殿下?您醒——” 锦书惊得一颤,满眼哀求。沈斯晔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低声吼道:“这就醒!!!” ……结果最后自然迟了,而且让沈斯晔很不爽。幸而太后的奉慈殿隔得不远。他带着梳洗好却连早饭也没顾得吃的锦书匆匆赶过去时,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锦书还在腿软乏力,怕沈斯晔担心,只能勉强忍着不在脸上露出来。 房间里暖香拂面,笑语已随着侍从的一声通报而安静。华音姊妹见他们进门,纷纷起身见礼。嘉音目光担忧,屈膝之余冲哥哥拼命使眼色,却也不敢多说。锦书站在沈斯晔身边,微微有些不安。她的第六感异常敏锐,这个房间里,此前恐怕不是其乐融融。沈斯晔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是从容平和:“奶奶,父皇,母后。” 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并不去看别人的表情。“儿臣在路上耽误了片刻,请陛下恕罪。” 穿着樱桃红衣裙的太子妃低头站在丈夫身边,睫毛低低垂着,娇羞安静,只是屈膝一礼。她的右手一直被沈斯晔握着。太后眯着眼睛打量了小夫妻一眼,意味深长地微笑道:“不怪你,外头的雪确实大了些。快别站着了,看你媳妇那么娇弱秀气,你也不怕累着她。”一边招手叫新婚夫妇过来。 沈斯晔暗暗握了一下锦书的手,带着她走上前。太后拍拍身边的位置,“来。”沈斯晔一笑,顺势坐在祖母下手。锦书正要挨着他坐下,太后却轻咳了一声,示意她到自己另一侧:“阿晔媳妇来这边。那边还坐着嘉嘉呢。” 锦书不敢违背太后的意思,虽然心里不情愿和丈夫分开,还是乖乖坐下了,屁股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这位清癯的老太太在家里极有威信,说的话连皇帝都不能轻易违抗,何况是自己?仿佛洞明一切的目光在打量她,锦书只能半低着头,默默无语,手心里沁出了薄汗。 太后端详了孙媳妇片刻,和蔼地问:“觉得燕京冷不冷?” “还好。”锦书下意识地说,然后赶紧含笑补充,“谢谢陛下关心。我在欧洲长大,习惯寒冬了。” “那就好。”太后拉住她的手,莞尔一笑,把沈斯晔的手拉过来,一同叠放在自己膝上。“别生分,叫奶奶罢。你毕竟不是在国内长大的,可能有些地方住不惯。阿晔是个体贴的孩子,让他多顾着你便是。奶奶我年纪大了,也照顾不到你们小的了。”又看着沈斯晔,淡淡说:“别欺负人家。既然娶了回来,就好好过日子。折腾来折腾去,最后闹的一家人不得安生。” 沈斯晔轻轻捏一下锦书的手,示意她起身听祖母说话。他一站起来,平辈的人都不好再坐下去了。衣摆窸窣轻响后一片安静,锦书暗暗屏着呼吸,悄悄看一眼丈夫。满屋子鸦雀无声,太后接过侍女端来的茶盏,喝了口才淡淡说:“都坐下吧。我年纪也大了,说不定哪天就去见了列祖列宗,可不想在地下都不安生。” 太后的话说的尖锐,一时间屋子里寂静的难堪。公主们看着脚尖,沈斯煜的目光落在中堂赵孟頫真迹上,漠然出神,祁令怡的颊上有些不正常的血色,神情黯淡。锦书刚嫁进门就见识到了这种阵势,微微有些发慌,亏得有沈斯晔握着她的手。沈斯晔看了眼枯坐的皇帝,挑了挑唇角,扭过头去了。一时只闻珐琅座钟一声声规律的钟摆摇动。 华音微微咬了咬唇,笑道:“奶奶说的是哪里话,阿晔刚刚娶了媳妇,过了年您还得抱重孙子呢。” 她常年不在国内,又是出嫁的长女,反而颇有发言权。有些话她的兄弟们说出来就是诛心,公主们却没有关系。永安公主柔和的声音在屋里流淌着,温柔动人。“您还要抱重孙,嘉嘉还要出嫁,过几年佑琨和小远也大了,要上学,哥哥嫂子也还年轻。” 她有些羞涩地一笑,低头看了一眼隆起的小腹。“我这次要是能平安生个女儿,还要请奶奶给她起名字。” 沈斯晔感激地看了姐姐一眼。太后的神色慢慢缓和了许多,看着孙女已经臃肿的身材,叫她坐过来,?br /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1部分阅读 ,握着手细细嘱咐道:“好不容易要给小远添个妹妹,可别再出什么岔子。这次千万要小心,索性就在家安胎,别跟着文琦回去了,啊?” 华音勉强一笑,眼圈微微红了。上次小产对她打击颇大,所幸身体保养及时才没受阴损。太后温言安慰了伤感的孙女,这才转向锦书道:“等回了长安宫,华音跟着我在长秋楼住,小远就暂时跟着阿晔和你,你正好也学学怎么照顾孩子,可好?” 锦书听的正在发呆,被沈斯晔摇了一下手才反应过来,忙轻声说:“是。”并不推辞。 太后微微一笑。“好,有点女主人的模样了。小远来。” 泽远对严肃的外曾祖母又信任又畏惧,磨磨蹭蹭地走过来了。太后拉起他的小手,温声说:“妈妈生小宝宝之前,小远住在小舅舅那里,好不好?” 泽远被刚才大人们的严肃吓到了,扁了扁嘴有点想哭,回头看看苍白地微笑着的母亲,像是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太后颔首微笑,把他的小手交给锦书:“阿晔媳妇,辛苦你了。” 锦书握着热乎乎软绵绵的小胖手,心里一软,连忙含笑说不会。太后的神情愈发温煦,微笑道:“我这里给你送几个保姆过去,日常起居有保姆照顾,也吵不到你们小夫妻亲热。” “阿晔为了你拖着好几年不结婚,现在既然进了门,就好好过日子。什么时候你给阿晔生几个大胖小子,奶奶这辈子也就知足了。”锦书听的满脸晕红,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座中有善意的轻笑声,她正不知所措,幸而侍女把奉茶用的垫子搬过来了。 她执新妇礼跪了三次,分别给太后、皇帝和谢皇后端了茶。好在皇室人丁稀薄,靖王与永安公主都是平辈,锦书作为弟媳只需要敛裾屈膝。沈斯煜夫妇与华音夫妇都站起来侧身半避,以示不敢受她作为太子妃的全礼。君臣之分,越在细微处越谨慎。沈斯晔颇有些不以为然,沈斯煜拍拍弟弟的肩膀,微笑道:“嘉礼既成,益绵景福。” 他弟弟感激地捏了一把佑琨胖嘟嘟的脸,兄弟俩相视一笑,默契的并不需要多说话。锦书安心地低头逗佑琨,太后远远看着两个孙子的互动,淡淡微笑。皇帝表情有些复杂,看了眼正在跌跌撞撞学走路的长孙,又瞥了一眼清丽恬静的小儿媳妇,眉宇间有些怅然,默默端起了茶杯。 锦书正低着头逗佑琨,没有留心。沈斯晔不动声色地冷笑一下,只装作没看见。 家宴设在侧面的书房兼餐厅里,到了泽远喊饿的时候,太后就笑着招呼晚辈们去吃饭了。沈斯晔与兄长在大队伍后面低声通了气,带着点冷笑不动声色地赶上来。 锦书看见了熟悉的坚实肩膀,自然而然往他臂弯里一靠,沈斯晔的眼睛里有温暖有歉疚,握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低声问:“还好么?” 锦书顺手摸摸他的脸,回以一笑。“嗯。”她趁人不注意,踮起脚尖亲亲他的脸颊,顺手给他整理一下领带。“我没事,你多吃一点,记得把我的那份吃回来啊。” 所谓妇馈舅姑,锦书早就知道这是规矩,所以无从伤怀,看见丈夫的内疚,反倒有点不忍心。反正三天一过就搬回现代建筑长安宫,到时候就能跟心上人一起关着门在东宫过小日子,只怕互相喂饭也没人干涉。那么今天演一出戏又如何? 一整顿饭,锦书都依足了礼节站在公婆身后布菜。她把自己幻想成高级酒店的服务生,回忆着婚前培训内容,不停地游走观察。太后只当她恭敬谨慎,对新媳妇又满意了几分。沈斯晔时不时抬头关注地看她,锦书偷闲站在太后椅子后喘口气,冲他嫣然一笑。 菜色的确很好,考虑到桌上有孕妇有孩子,丰盛又不失清淡。锦书有点犯馋,只好死忍住口水,用观察来转移注意力——太后年事已高,吃的都是软烂易消化的菜,谢皇后茹素,皇帝胃口不好,唯独一道茉莉竹笙汤还能入口。沈斯煜奇异地对一道柠檬咖喱烤鲈鱼有兴趣,锦书偷偷想他大概是在忻都住久了,口味受了影响。似乎这家人都偏爱清淡,冒出了沈斯晔这种爱吃甜食的肉食动物,也真是诡异。 她心下暗笑,于是以公谋私给丈夫夹了个最大的凤梨虾球,并奉送一枚妩媚秋波。沈斯晔哭笑不得,还没说话,泽远忽然眼巴巴地瞅着她说:“小舅妈,我也想吃虾……” 锦书一笑,从善如流地夹了一只给他。华音抱歉地冲她微笑,拍了儿子一把。理论上她说要伺候夫家全家人,其实也只是老太太和翁姑需要她照应,沈斯煜兄妹客气得很。锦书乐得清闲,就多多照应夫君,又给泽远夹了一块金丝糖糯藕,微笑道:“小远还要吃什么?” 沈斯晔在对面虎视眈眈。华音忙含笑说:“弟妹别麻烦,我照顾他就好。”又让儿子对她道谢。锦书笑着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看见太后面前的碗空了,连忙过去为她盛了燕窝粥。 她放松下来,反倒能把太后当作寻常老祖母来敬爱,想到她年事已高,对老太太照应的格外细致温文。太后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难得的胃口好,比往日多用了碗粥。她的心情是全家气氛的晴雨表,于是一顿饭吃得春风化雨皆大欢喜。 用过午膳,皇帝就告辞了。锦书隐约觉得他心神不宁。太后也不留他,只让孙子孙女陪着说话。 锦书站在一边老老实实负责端茶送水,脸上的疲倦渐渐掩不住了。谢皇后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侧身向太后低声说了句话。太后恍然,这才笑眯眯地向沈斯晔说:“你们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别在这陪着奶奶聊天了,赶紧回去吧,抓紧生个胖小子是正经,啊?” 公主们装作听不懂。沈斯晔被祖母急着抱重孙的心情吓了一跳,锦书羞得一脸红晕。直到告辞出来,两人相视苦笑,彼此都有点松了口气的庆幸。沈斯晔忙问锦书饿不饿,累不累,亲自给她裹好披风,锦书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他:“阿晔,先回去好么?” 他一愣,朗朗笑了起来,漆黑的眼眸映着雪地澄明的华彩:“嗯,回家。” 回到端本宫,沈斯晔只让人把今天收获的见面礼送进来就关了门。锦书歇了半天才养回精神,换了家常的半旧衣服,洗去胭脂水粉,摘了满头珠玉,这才觉得喘了口气,好像身心都脱了层壳儿。 沈斯晔在一边饶有兴致看她理妆,捡了一根玉簪递过来。锦书微红着脸粲然一笑,一边挽起头发,一边小心地看着他:“阿晔,奶奶一直这么……严肃么?” 沈斯晔的嘴角又浮起了那种冷笑,片刻后才意识到面前并非仇人,而是自己老婆,赶紧揉了揉脸。“其实她老人家就是看重规矩……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看见锦书惴惴的表情,他笑起来,一瞬间冷气化成春暖花开:“别怕,那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杀鸡儆猴罢了,况且我们还不是猴呢。”沈斯晔舒服地往暖炕上一倒,眯着眼睛说:“有人要倒霉了,呵呵呵。” “……你好像很高兴?”锦书有点儿无语,“殿下,不要这么明显的幸灾乐祸吧……” 沈斯晔乌黑的眸子懒洋洋地扫过来:“是姚夫人。” 锦书不说话了,半晌才轻声说:“阿晔,怎么了?” “无非是贪心不足。”沈斯晔冷笑一声,“蚍蜉撼树蛇吞象。你知道姚夫人曾经想当皇后么?”看见锦书震惊的表情,他自嘲地翘了翘嘴角,摘下了眼镜。“我以前不好告诉你而已。去年她还想把她女儿活动成公主,父亲把封号都拟好了,是奶奶坚决不答应。现在她又想让父亲立遗嘱,把那丫头立成第一顺位继承人。——不是皇位继承,是家产。大概能在皇宫旁边买十顷地的一笔钱。” 姚夫人闹腾了这些年,他习惯的近于麻木了。他动怒不是为了遗嘱怎么写,怒的是这个挑事的时机。在他结婚前夕这么挑唆,是要把他和他的新婚妻子置于何地?沈斯晔冷笑一声,没有看满目担忧的锦书,淡淡道:“这件事就是这几天闹出来的,不过奶奶看在我们要结婚的份上,一直忍而未发,今天借机发作罢了。这些龌龊事你不用在意,我会处理。” 锦书默然许久,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阿晔,你还有我。” 沈斯晔眼里闪过一丝动容,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半晌沉默。锦书默然看着丈夫在午后阳光下挺秀清朗的五官,很是心疼与不平。他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浮起一丝温暖,并不说话。锦书有心让他分神,别再为小人动气,便柔声问:“今天的礼物你都点清了么?” 这句话果然有用。沈斯晔坏笑道:“嗯,大丰收。将来给咱俩的闺女当嫁妆。” 锦书红着脸不肯回答,也坐到暖炕边,随手拿起一个锦盒打开来看。沈斯晔摘了眼镜,正色嘱咐道:“记住,这些礼物都会造册,是咱们自己的私人收入,跟国会给的钱没关系。千万要收好。咱俩爹不疼娘不爱的——我只是为了对仗,别瞪我。不自己好好过日子,就得喝西北风了。哪天要是帝制崩溃了,还得用这笔钱给孩子买奶粉呢。” 锦书猛地回头,薄怒道:“沈斯晔!” 他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小锦,要是哪天真的革命了,你会陪着我逃亡么?” 锦书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紧紧盯了沈斯晔半天才确定他只是在开玩笑。他把她的手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眸子里的光深沉温柔,隐隐有一丝灰心。锦书沉默半晌,轻轻说:“我自然会陪着你。但是那么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不知道能坚持多久。”能坚持活多久。 “我相信你不会让局面走到那一步,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阿晔,我绝不会离开你。” 沈斯晔安静了半天才说得出话。“我只是随口一说……” 他腾地坐起来,咬牙切齿道,“何锦书,你和孩子一辈子都不会颠沛流离,我发誓!” 锦书嫣然一笑。“嗯,我知道。——那盆梅花是谁送的?” 此刻正是午后时分,绸布结成的红花仍然挂在门楣上方,花格窗上贴着喜字,静悄悄的安静温暖。暖炕就在雕花玻璃窗下,白雪映着阳光,照的一室明亮。苏慕容送的两盆红梅开的正艳,丹霞朱砂一般。沈斯晔毫不怜香惜玉,咔嚓剪下最娇艳的一支花朵,为锦书簪到鬓角,自言自语道:“慕容就会借花献佛,娴姐姐也真会养花……大哥怎么就没娶她?唉,现在两边都生娃了,唉。” 锦书瞥了他一眼。沈斯晔苦笑道:“怎么了?我确实这么想。嫂子人很好,我很敬重她,但还是和娴姐姐亲近一些,毕竟是一起长大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锦书不好评论什么,只能微微摇头道:“可当时你哥哥更爱祁小姐。” 沈斯晔思索了一会,忽然笑了,眉宇间多了一份释然。 “议论大哥干什么?他们自家的事自家管去,我管好咱俩的事就行。” 锦书微微一怔。“……什么事?” 沈斯晔忽然抽出了她发间的玉簪。瀑布般的乌黑长发倾泻而下,他满满抓了一把青丝在手里,慢条斯理地边解她前襟的蝴蝶盘扣边说:“早上那会的帐还没算呢。奶奶为什么放我们早早离开,你不记得了?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奉旨亲热?” 锦书还未曾说话,已经被压倒在了窄窄的暖炕上。背后就是玻璃窗外的白雪庭院。空无一人,阳光灿烂。 一时旖旎事毕,座钟刚敲了两点。沈斯晔心满意足地挤在暖炕上休息,呼吸落在她颈间,透着满满的满足和懒散。大白天的被袭击,锦书害羞之余有点恼火,一时不想理他,偏偏地方逼仄的翻身不得,只能由他一只手在自己衣服里流连忘返。 虽然衣服没有怎么弄乱,只裙角留下了些可疑痕迹,锦书还是恨得牙痒,眯着眼睛端详他的胳膊。心想昨夜咬的还不够狠。沈斯晔看她脸色不善,偷笑一下,赶紧低声下气地哄的她心意回转,小心地帮她清理了身子,笨手笨脚盘了一个鸡窝似的发髻。锦书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拆了头发重新绾住。沈斯晔看的心旌飘摇,正要调戏一句,忽然听到她轻轻唤他一声:“阿晔。” 她脸红红地说:“我饿了……” 所谓食色性也,饱暖欲念,人之常情。沈斯晔从善如流,不一时就有侍女端进来一个雕漆食盒。他迷恋二人世界的感觉,并不让人在一边照应。那个清秀的女孩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退出去了。 沈斯晔一回头,正对上锦书似笑非笑的目光。她一脸慵懒地抱着暖炉窝在炕角,酸溜溜说:“宫怨啊殿下……徒向君前作歌舞,殿下你也不周郎回顾一眼?” 沈斯晔从食盒里把精致的粥菜一一摆到炕桌上,随口说:“行啊,你给我找小乔来。” 锦书笑的咳嗽了一声,有点撒娇地说:“阿晔,你喂我好不好?” 沈斯晔大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锦书抱在腿上,搂着腰一勺勺的喂莲子银耳粥。锦书依偎在他怀里,乖巧得很,红着脸小声许诺以后为他洗手作羹汤。沈斯晔忍着笑道:“恕我直言,小锦你除了会煮汤,还会做什么?” 锦书恼羞成怒道:“你还想不想吃?昨天是情人节我可饿了一天!”这句话强词夺理,沈斯晔大笑道:“为夫失言了,夫人息怒。以后人家在这天追女孩,咱俩直接庆祝结婚。这样情人节也过了,纪念日也过了,又省钱又省心。如何?” 锦书笑着啐了他一口。过了会,又轻轻说:“阿晔,你想要孩子吧?” “想啊。”沈斯晔说。“最好是一男一女,一个哥哥一个妹妹,男孩像我女孩像你。这样儿子就不会被姐姐欺负了,到时候儿子扔出去摔打,女儿在家里娇惯,你教女儿弹琴,我教儿子阴谋诡计,到了上学的年纪也不用担心了,反正哥哥会护着妹妹。咱俩还可以再接再厉要个小的。” 锦书听的目瞪口呆!“呃。我是说……”她微微红了脸,“……你着急要孩子么?” 沈斯晔笑。“奶奶比我着急。我也挺想要孩子的,可这也急不来啊。再喝一口?” “……我饱了。” 锦书推开他送到唇边的勺子,正色道,“阿晔,我有话跟你说。” 他从容地把勺子放回去,“嗯,我听着。” 锦书反倒犹豫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终于还是责任感比较强烈地超过了羞涩。“阿晔,昨晚上,今早……还有刚才,我们都没避孕,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安全期么?” 沈斯晔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重重点了点头。锦书浅浅吸了口气,脸颊烫的能煮鸡蛋。“我这几天不会怀孕,但我们以后用哪种……”她顿了一下,尽可能地保持科学工作者的冷静。“用哪种避孕方式,还有什么时候要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沈斯晔沉默了一会。“这件事我得想想。咱俩蜜月还没开始,孩子总得那之后再说。”他安抚地吻了吻她的额角。“你先适应这个家,等一切都习惯了,再要孩子也稳妥一点。” 锦书微微松了口气。“嗯,我也是这么想。”和他交往的经验告诉她,自己的心事最好讲清楚,他还没心思细致到猜得出她一颦一笑的地步。她也不矫情,觉得生儿育女是身为已婚人士的义务,但要为深爱的男人怀他的孩子,还是等到一切都安顿好比较稳妥。 沈斯晔有心不让她再胡思乱想,拉着她去看今天收到的礼物。夫妻俩都不是不理俗务的清高人,今日小发一笔财,两个人翻检半天,很是愉快。沈斯晔还罢,锦书脸上的笑容就没消过。他看她一眼,无声地一笑。 “这是……法贝热的彩蛋?”她小小的惊呼一声,“我只在博物馆见过!” 沈斯晔看了一眼,随口说:“嗯,姐姐送的。杨老爷子父亲的连襟干过驻俄公使。”锦书还没想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沈斯晔已递过来一个淡青绸面的盒子,嘱咐道:“记得回门的时候带上这块端砚。岳父大人估计会喜欢。我还有块程君房墨,回头去库房找一找。” “你能别叫爸爸‘岳父大人’么。”锦书无语地说,“哪有这么生分啊……” 沈斯晔苦笑道:“我倒是想叫他爸爸,爹地,papa——可是老人家会搭理我?” 锦书默默扭头。“……还是接着看礼物吧。” 两人把礼物翻检了一遍,沈斯晔熟悉这些东西的拍卖价,神色颇为淡定。锦书心算片刻,眼睛顿时闪闪发光。光是今天的收入,就能把东宫财务赤字扭亏为盈了!谁知沈斯晔听了她的话却摇摇头。“小锦,这些礼物只能自用或者送人,是没法变现的啊。” 锦书一怔,顿时明白过来,叹了口气。 他苦笑起来,叹着气扶了扶眼镜,站起身。“我很穷的,小锦。我当端王的时候没有年薪,全靠奶奶和父亲按季度供应,这两年国会才给拨款。我又不像大哥和姐姐,他们的母亲是杨家独生女儿,万贯家产都能动用。我继承的财产大多是不动产,一年到头也未必去住一次。”他苦笑着说。“小锦,嫁给我要辛苦你了。” 锦书看着他清澈坦诚的眼睛,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低头看了看腕上镶嵌钻石和祖母绿的手链。宝石被嵌成花朵的形状,是沈斯晔送给她的订婚礼物。她很喜欢,当时不觉得多么昂贵——和他交往之后,她对珠宝的价值都没概念了,现在忽然有点汗颜。这……不会是他一年的辛苦钱吧…… 沈斯晔但笑不语。其实他哭穷是真,多半还是吓唬她好玩。锦书越来越紧张,猜出来一个天文数字。他看见她心惊胆战的模样,这才没绷住笑了起来。原来这是他继承的一笔财产,分文不花。锦书长舒一口气,谆谆嘱咐他不用送这么昂贵的礼物给她。沈斯晔笑着答应,又感动道:“小锦,也就是你会这么说。” 谁知锦书摇头说:“我也喜欢珠宝,女人都会喜欢。但是我们还要过日子啊。” 沈斯晔握住她的手,半晌无言。两个人相对静默了一会儿,锦书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他。沈斯晔颔首道:“除了我和父亲,国会是不给别人钱的。当然我结婚了,所以年金从今年起涨了一半。但是结了婚应酬也变多,估计还是不够。将来有了孩子,大概能好一点吧。” 皇帝的身体日渐衰弱,这种人在屋檐下的日子,她至多要陪着他过两年。他没有说出来这句话,戏谑道:“为了攒奶粉钱,看来我们得过一阵穷日子了啊。” 锦书脸一红,微嗔了他一眼,对国会控制皇室之严格暗暗惊讶,也有些明白皇室为何要与世家联姻了。出身平民还没有丰厚嫁妆的自己能如愿嫁给心上人,恐怕还真是史无前例。他为了娶自己,放弃了多少本来唾手可得的利益?她泛起一阵微微心酸,一时没有说话。 “吓到了?” 沈斯晔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自有我的办法,总过得下去,别担心。” 锦书惊讶地看着他。这家伙莫非有私房钱? 沈斯晔高深莫测地一笑。“——这么多年,我自然会有些私下的投资。等回了长安宫我把账目给你,以后家里就要你来主内了。现在可动用的部分虽然不多,买不起跑车,出去玩个蜜月大概还不成问题……小锦?” “……我在想,我是不是继续给报纸写科普专栏,赚点稿费好给你买甜点。” 锦书半认真地说,然后笑着叹了口气。沈斯晔大笑着对她张开手臂,锦书嫣然微笑,扑到他怀抱里,送给丈夫一个免费的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有时候连阳光和空气都要花钱,但毕竟还有珍贵而无价的东西……比如爱情。 “哐当”一声,一个雪球砸到了玻璃窗上。夫妻俩一惊,同时回头,却看见了趴在窗台上眼巴巴瞅着他们的泽远。沈斯晔一愣,然后轻轻舒了口气,微笑起来,整了一下领带。 “老婆,小灯泡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艰难的决定就此完结了 很不舍得这篇文,它——阿晔和小锦——陪着我度过了将近整整两年的时间,他和她的故事在我心里已经鲜活的如同真实存在,我也很珍视这篇文。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完结了。目前正在我这辈子里可能是最忙的时刻,论文的压力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 我无力继续维持写文的心情和状态,尽管心里还有很多故事想写出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这篇文的完结不意味这个故事的完结。我会在隔壁专栏里继续把第四卷写下去。专栏地址:xx 但如果维持现在这种拖延而无力更新的状态,对读者们也是不公平的。如果重新恢复到没有入v的轻松状态,或许我能把从前的状态恢复过来也不一定……那样对我、对文中的人物,对读者们,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再次感谢大家喜欢阿晔和小锦,喜欢这篇文╭(╯3╰)╮ 2011108,被开题报告整疯了的柳岸 2011914,修改版 后面还有第四部,但是更新频率要变慢了,因为这个学期柳岸她要准备出国,考公务员,还要找工作…… 但是绝不会堕落到月更嗯,也绝不会坑。 下一章可能会是三朝回门番外,不过至今没写出来,请不要抱太大希望…… 鞠躬,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耐心,谢谢大家喜欢三胖和小锦 如果还有机会继续读博士,那期间会写第二篇文的…… 写论文去了嘤嘤嘤嘤 —————— (正文午夜场相关感慨) 24小时之内,到底船了几次啊,望天 小锦还没有坏掉,真不容易= = 119无责任番外·黄粱 1 nightare梦魇 沈斯晔从睡梦中挣扎着醒来。 黑暗的深夜,浓的像化不开的墨。阴影落在厚重的窗帘下,那里仿佛有一双窥伺的眼睛。他的心跳一下下无力而沉痛。身边的半边床榻依然是没有人体温度的漠然的凉。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又睁开。 那个漫长的梦。 他在梦里结了婚,妻子为他生了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叫他爸爸。三个孩子都有着一样的眼睛,那双让他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的眼睛。在梦里,她最终选择了嫁给他。他亲手给她戴上皇冠,她与他一起看着这天下。 梦魇漫长而甜蜜。一旦挣扎着醒来,就是万劫不复的悲伤。 他的枕边仍然空无一人,他的膝下仍然没有子嗣。那些永结同心、举案齐眉、携手并肩、儿女绕膝,不过是他的一个漫长而悲伤的梦。黄粱梦醒之时,清晨开始前的半个夜晚就是为他特设的炼狱,让他在荒凉的现实里冷笑着检视自己的伤口。梦里的妻子会对他温温柔柔的浅笑,而今天——他惨笑着看向床头边的电子日历。 那唯一的一次欢好之后,他们分离已经有四年多了。 2 fragile heart 碎心 “陛下,这是您今天的日程安排。” 一叠整齐的文件被放在了桌面上。最上面一张纸是打印好的表格。听到秘书的话,沈斯晔点了点头。梦魇带来的困惑与痛苦早就在年轻的皇帝脸上消弭无形。执政两年多,他以勤政节俭而获得了很好的民声。但是熟知过去的人,没有一个忍心深深地凝视他的眼睛。 看了一眼日程表,沈斯晔在书桌后坐下,淡淡说:“我知道了。” 秘书无言地叹息了一声,鞠了一躬。正要走出门外,他忽然听到瓷器跌落在地的一声碎裂声音!咖啡的污渍在地面蔓延开,而皇帝仿佛仍未知觉。秘书觉得自己从未看见过皇帝如此失态的表情。他死死地凝视着桌上的一份文件,修长的手指甚至开始颤抖。 放在最上面的那张纸,是今年格物奖的颁奖名单。 ——生理与生物学奖,美国国家生物科学实验室,何锦书。 在与他分别四年之后,她终于完成了她的夙愿。那甚至是她还不是他的恋人时就已树立的梦想。在牛津的小咖啡馆里,年轻的女孩子笑容温暖眼睛明亮。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如果我有幸获奖,希望那时颁奖者已经是你。”那句春风里的嫣然笑语从心灵的最深处涌上来,沈斯晔不得不闭了闭眼睛,掩饰住眼底的瞬间酸涩。 她说,祝殿下成为一代明君,享六宫粉黛,拥无限江山。 一语成谶。 万里江山,无边孤单。 在时光之河的彼岸,他们都没有想象到实现了愿景的未来会如此残酷。 3 reisce旧事 那年深秋,他们之间爆发了最激烈的一场争执。他想要娶她;而她尽管一样爱他,但她不想当皇后。她放弃不了自己的事业,也无法忍受从此在华丽监狱里消磨一生。痛苦的抉择之后,事业在天平上终于缓缓超过了爱情的重量。他同样爱她,所以他终于也绝望地放弃了这段无望的爱,黯然松手离去。 最后一个夜晚,她以一个流泪的吻开始,最终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他得到了她的身体。那是绝望而疯狂的一个暗夜。痛楚与迷乱并存,与他曾经设想过的——甚至是梦里的初夜完全不同。晨曦初露之时,他听见她起床穿衣的声音。他想抬起胳膊把她抱住;但是他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了。锦书看过来,一瞬间他似乎在她眼里看见了一丝泪光。 但是她很快平静下去。昨夜欢好的痕迹仍然留在她身上,但她仿佛已经将之从心里抹去了,只有肌肤上凌乱的吻痕提醒着他们这一切都不是幻觉。俯□子,她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她的嘴唇温凉柔软。而他仿佛被咒语定格,即使是公主的吻也未能将封印解脱。 “阿晔,再见。” 他的血液在她关上卧室门的瞬间变得冰凉。他听见花园里汽车发动的声音。枕边衾被里尤有余温,她的几根断裂的长发还留在洁白的床单上。那点刺目的红色刺痛了他。但是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她自己开车离去,忍受着身体的不适,甚至没有要求恋人的温柔抚慰。而他知道,他可能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他再也不可能陷入一场这样的爱恋了。 那之后他回到国内,很快他的父亲退位,他登上了至高的权力巅峰。围绕着他的女性变得更多,她们的美貌不一而足,无疑都比锦书要娇艳;但是他没有结婚,一直没有。他也不再听取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不熟悉他们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他们的决裂,以为他出于冷漠而不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但是只有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不敢。不敢知道她是否重新开始了生活、是否又有一个体贴的男人陪伴在她身边。他怕自己无法克制住将她带回来的欲望。他不愿意强迫她——任何时候——从那时到现在。 而此刻,她的名字正静静摆在他的书桌上。 4 glory and drea 光荣与梦想 层层簇拥之下,沈斯晔站在大厅门口,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了锦书。 锦书正与身边的几位青年学者低声的谈笑,自信而智慧的光华将她打磨成一粒珍珠,随着岁月流转而越发煜煜生光。她变了许多,却仿佛仍是二十三岁初见时的模样。然而终究是不同。昔年的如瀑青丝已经剪短成精练的齐耳短发,笑容也不再是当年那样温软里总带着对他的一点无奈。他隔着重重人影望着她,忽然一阵心酸难抑。 沧海桑田也不过于此。他仍然是他,而她已经不一样了。 “——陛下?” 沈斯晔骤然清醒过来。他抬起手遮盖了一下眼睛。要冷静。 音乐声里,年轻的皇帝从装饰着鲜花的侧门微笑着走出来。所有目光瞬间投射到他脸上。他走到台前致词,却恍惚地看见她正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她似乎仍然喜欢在重要的场合走神,这一点没有变。这让他心酸之余稍稍感到一丝安慰。 他的致词很快结束。大厅上方的皇家乐团演奏起悠扬而优美的音乐,全场起立,在掌声里欢迎六位获奖的年轻科学家走上台。锦书是唯一一位女性,她娇小的身躯在人群里并不起眼,然而此刻他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 耳畔,评奖委员会主席在流畅地宣读着她近年的成就和贡献,无数台摄像机对准了她,把她温雅柔和的浅笑播送给世界。她与世界分享着这一刻的荣光。 “何锦书女士。请从皇帝陛下手中接过您的奖杯和奖章。” 掌声随后是屏息的安静。她向他走过来。陌生又熟悉的脸庞,目光对视的刹那,他仿佛看见她浅浅微笑了一下。她的目光依旧清澈而美好。他们站的很近,几乎能彼此呼吸相闻。有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见了她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此刻他们同时为亿万人所瞩目,他从没想到,第一次与她一起的公众露面会是这样的阴差阳错。他曾以为会是他们的订婚。 苦涩地在心里笑着,沈斯晔与她伸手相握。熟悉的指尖温热仿佛直击进心里。 “祝贺您。我代表帝国,对您致以最高的敬意和感谢。” 魂牵梦萦午夜梦回的悲伤,此刻万千瞩目的光荣与梦想。 你的梦想实现了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谢谢您,陛下。” 她的笑容依旧温婉。微微欠身一礼,接过他手里的奖杯和奖章。在那一瞬间,沈斯晔仿佛看见她眼底漾起了一丝情感的波澜。几乎在下一秒,她便恢复了正常,转过身对着台下的观众和摄像机从容的致谢辞。她变得更加成熟而洗练了,风采动人却又年轻有为,她的人生灿烂而美好;而他不得不苦笑着承认,她当年的选择,的确对她更好。 如果当年她嫁给了他呢? 但是历史没有假设。 颁奖仪式简短而辉煌。此后皇室将会在紫宸殿举办晚宴。这是惯例。但是沈斯晔实在无心捱过这期间的一个小时。当他知道锦书婉拒了出席晚宴的邀请之后,他没怎么犹豫地跟出了皇宫。 只是多看几眼也好。他不无自嘲地想。 她神色匆匆,在等待计程车期间不时看一眼腕表,眉宇间有难得的焦灼。这让他有些困惑。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他开着车跟在她乘坐的计程车后。除了中途停下来在一家路边店里买了一袋点心,计程车一直开到了湖滨饭店,在客房部门外才停下,他远远地看见她踏上台阶。仿佛被攫取了理智和心神一般,沈斯晔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锦书似乎是真的很着急,步履匆匆,甚至没有回过一次头。在走廊中间的一间房间门口停下,她从手袋里拿出房卡。他远远看见她被燕京的寒风吹红的鼻尖和耳朵。这给了他一种走过去用手心温热护住她的冲动,但是他已经呆住了。他看见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从房间里跑出来,扑进了她的怀里。锦书笑着蹲下去亲了亲孩子的面颊。那是个粉雕玉琢可爱的小女孩,正用娇嫩的声音喊着妈妈。 血液在刹那间变得凝固,他要扶住墙壁才能不因巨大的晕眩而跌倒。一种荒谬的可能性从他心底浮现出来。而那个小女孩儿的眉眼,与嘉音小时候足足有七分相似。 ——他都做了什么?! 5 anguish night痛楚之夜 夜色下的朝天门广场。华灯初上,游人如织。这时候正是十月,帝都最美的时光。路灯下的影子深深浅浅,宜人的夜风像是情人的手,轻轻拂过人们的脸庞。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中间,那一对母女并不显眼,与万千最普通的母亲和孩子也无不同。 仿佛说到了什么令人快乐的事情,小女孩儿咯咯笑起来,羊角辫在夜风里软软摇摆。年轻的母亲亦换下了参加颁奖的正装,她们穿着一样款式一样颜色的桃红色卫衣。可爱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摇摇晃晃,另一只手里捏着块煎饼,把面颊塞得鼓鼓囊囊。愉悦的母女两个慢慢走着,不时有游客充满羡慕地看她们一眼。 但仔细听就能意识到异样了。小女孩的汉语说得并不非常流利标准,而且时不时混杂着几句英文。每当这时候,年轻的母亲就会略含无奈地轻轻捏捏她的鼻头,把她的话纠正过来。小女孩儿皱了皱鼻子,开始撒娇。“妈咪~” “不可以。”母亲温柔而肯定的回答。“在自己家里,瑞比要说中文。” “aunt ary……”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看得旁边几个游客几乎瞬间被萌至死;“……为什么?我们家的neighbor都不是这样呀,teddy、loc也不……” 年轻的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小会儿,她站起身,摇了摇女儿的手。“瑞比,你看那面旗。” 小女孩咬着煎饼,顺着妈妈的目光看向广场正中的国旗。“妈咪,为什么它不是条纹的?” “波士顿只是teddy和loc的家,我们家要坐飞机才能回来。”母亲笑了。“星条旗不是我们的国旗……虽然它也很伟大,但是我们的国家要更伟大一些。所以妈妈和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田田姐姐都说中文,为什么你不可以?” “田田姐姐也说得不好。”小女孩儿很聪明,立刻提出了反驳。“而且她有爸爸,我没有。” 这句童言无忌的话语瞬间让年轻的母亲脸色变得苍白。她咬住了嘴唇,过了几秒才恍若无事的笑一笑。“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你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 这个回答让已经初晓世事的孩子有点不满意。但是她很乖巧地没有继续问下去。自从那次把妈妈追问到抱着自己默默地流了很久的眼泪之后,她就不再多询问关于爸爸的事了。夜里有点点凉,仿佛感知到她有点冷,锦书蹲下来把孩子抱住。“瑞比冷不冷?要不要回宾馆?” “再玩一会嘛。”小女孩抗议道。于是母亲妥协了。“……也好。” 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五步远的身后正有一个几乎在全身颤抖的男人。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她们的所有对话,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眼角的湿润被秋风吹的冰冷,他略带茫然地想,也许此夜之后,他都不会再感觉到清晰地心痛了。 他跟着她们从宾馆来到这里。每一步,他都像是踩着刀尖走在自己的心脏上。 6 repudiate st否认过去 一夜无眠。 次日他起床时脸色糟糕的可怕。秘书吓了一跳,主动建议他是否休病假;沈斯晔正要习惯性地拒绝,忽然沉默下去。秘书看不见他的眼睛。他只是忽然觉得皇帝似乎憔悴了很多。 “……好。” 他摘下眼镜揉着太阳|岤。声音是近乎沙哑的低沉。“另外把我今天上午的日程全部取消。” 这时候时间还早。年轻的皇帝一向以极度的自制力而为人称道,毫无疑问他也没有赖床不起的癖好。精美的早餐摆在桌子上,一杯红茶袅袅冒着温香。沈斯晔在桌前坐下,无精打采地拿起刀叉。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那个漫长的梦。梦里他为了一块饼干与妻子斗智斗勇,她会为了一块被偷吃的糖而对他嗔怒,那种家常而琐碎的生活是何等温暖人心?而此刻,抹着厚厚奶油的蛋糕正陈列在他面前,他却忽然没了胃口。 生亦何欢。 在湖滨饭店的花园里反复踱步,沈斯晔好不容易才捱到了八点半。这是四年前她会起床的时间。他并不知道她的生活作息是否有所更改。他站在她的房门外,手抬起又落下,反复了几次,迟疑着迟迟不敢按下门铃;然而粉团一般的小女孩儿的脸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2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作者:未知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2部分阅读 忽然浮现出来,他的心猛然一恸,手指便按了下去。 门打开了。锦书探出半个身子,柔和的眼神在看清楚他时瞬间清明。 小女孩的诘诘笑语从背后传来,她仿佛不愿意让他看见房间内的情况,闪出了门外,反手便把房门带上。沈斯晔不由得有点想要苦笑,只得低声说:“小锦……那个孩子,我看到了……” 锦书淡淡说:“她不是你的孩子。” “……你还在生气?”沈斯晔的心一沉。“小锦,我……” 他从没有如此懦弱的拙于言辞过。锦书仿佛微微叹了口气,终于抬眼看他。她娇小的脸庞依旧年轻,只是少了几分血色。他试图在她脸上寻找他们共同的过去,却只看到了她冷静的眼眸,倒映着他的影子,形单影只。 “阿晔。”时隔四年,她再次如此亲密地称呼他。“我仍然……爱你。” 她面前的男人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锦书忽然觉得一丝微微心酸。“但是那时候我没有放弃事业,所以现在也不可能。所以,阿晔,别再等着我了。” 男人的眸子黯淡下去了。 “还有我的女儿。”她慢慢地说。“她现在三岁零一个月,o型血。她不是你的。” 他们分手已有四年,他们的血型分别是o和ab,不可能有a或者b之外任何血型的孩子。他沉默下去,黯然后退一步,颓废地斜倚到墙上。仿佛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悲哀,沈斯晔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低声苦笑。一声低低的苦涩叹息从心底溢出。 “好,好,都随你……小锦,我随你。”他哑声说。“别害怕。你愿意,我随你。” 锦书静了静。她抬起头看向他,乌黑清亮的眼睛里一片清明。 “嗯,没事。”她甚至笑了笑。“我还要喂她吃早饭,那么再见了,陛下。” 门关上了。 沈斯晔终于把手放了下来。厚实的橡木门遮挡了视线,也阻隔了声音;房间里安静的不像有人,只是偶尔才能听到小女孩儿的笑声。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喃喃低声说: “可是,小锦,我们还相爱啊……”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飒飒的秋风。 7 abivalent syntheses矛盾体 他站在门外走廊里,沉默着。心脏因为过度的疼痛而几近麻木,每一声细碎笑语都是凌迟般伤上加伤。这间房间在走廊尽头,没有人经过,一如几年前她曾经被他骗回来后住的那间房间。静谧没有差别,但此刻与那时的甜蜜相比,岂止云泥之别? 那是从天堂到炼狱的一步步坠落。 他看得见整个过程,可是无力阻止。她放弃不了,他无路可退。再退一步,就只能把万钧重担压在妹妹稚嫩的肩膀上。何必再造成一个人的悲剧?他偶尔会苦涩地想。 不过是几十年。就让这一切,都由自己承担罢了。 那么如此,或许不能也不应该打扰她了。沈斯晔把一直紧紧按着太阳|岤的手放下,最后深深凝视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微微苦笑一下。该不该说一声再见? 那个孩子…… 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一步。 至少再看一眼。 或许这就是此生的最后一回首了……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门忽然打开了。从重逢起就沉静到近乎无情的眸子里,竟满满盛着仓皇惊慌。目光对视的刹那,他看见锦书一样呆了一下。孩子虚弱地趴在她的臂弯里,紧紧抱着妈妈纤弱的肩膀。她的眼睛里几乎闪烁着泪光,脸色有些发白。对视了一瞬间,锦书紧紧一咬嘴唇。 “阿晔,帮帮我……” 冷静在急病的孩子面前变得无所遁形。她只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年轻母亲。沈斯晔茫然了一刹那,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地向着她伸出手。 他在她眼底看见了一晃神的犹豫。但是她似乎下定了决心,把孩子柔软的小小身体交给了他。柔嫩的脸颊贴在他脖颈间,滚烫。孩子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服,喃喃低语:“妈妈,妈妈……”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流淌着,锦书顾不得别的,已经开始拨打急救电话。但是她的手被他拉住了。抬起头,是熟悉又陌生的、夜空般的眼睛。 “我送你们去医院。跟我来。” 一路沉默。他亲自开车,疾驰到燕京国立总医院。高烧的孩子躺在妈妈怀里喃喃呻吟,让他几乎不忍去听。锦书几乎没有对他说话,她一直在柔声安抚着女儿,有几次,他觉得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流泪前一刹那的颤抖。但是一直没有。 那样温软柔和的她,是怎么度过单亲母亲这些年的…… 他几乎不敢去想象。 他在车里就给秘书打了电话,当他们飞奔上楼时,常年与皇室合作的首席医生已经等候在急诊科里。医生对皇帝陛下的面色苍白有些诧异,但是出于职业道德,他没有多问,目光已经落在皇帝臂弯里的小女孩身上。详尽而迅速的检查后,他看向年轻的女人。 “只是普通的炎症。这个孩子多大?血型是什么?我需要给她做皮试。” 医生的笔尖停留在处方笺上。死寂。他面前的年轻女性僵了僵。医生诧异地重复了一遍,解释说:“孩子太小,我必须确定用药量。” 张了张嘴又闭上,锦书深深吸了口气。嘴唇被下意识地咬紧,她看见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心里倏然一酸。绝望地闭了闭眼睛,她的声音是能为医生听清的最低。 “她三岁四个月……a型血。” 说完这句话,她的力气似乎在瞬间被抽干。几乎不敢去看身边男人的眼。 他和她的孩子。 仿佛有无数台钟声在耳畔同时鸣响,沈斯晔在刹那间几乎觉得一丝晕眩。 8 no redy无可弥补 孩子沉沉的睡着了,手背上挂着点滴。锦书半低着头坐在床边,脸色苍白,所有的冷静、骄傲与倔强都为惊吓后沉沉的疲惫取代。病床上的娃娃在这时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她立即惊吓地回身,用脸颊去试孩子额头的温度。 沉默攫取了这间病房。她支起身子,避开他的目光。一缕额发滑落,遮住了她的眼睛。 良久,近乎梦呓般的低语。“……谢谢你。” 他只得生疏而礼貌地回答:“不客气。” 他似乎看见锦书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一点点上移到他脸上。相距不过咫尺,却仿佛隔着天涯之遥。他在他眼里看见了瞬间的迷茫。但是她随即苦涩地弯了弯唇角,把脸转向另外的方向。 “锦书。” 沈斯晔沉默了许久,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锦书倦怠已极,没有动。 “她……是我的孩子?” 凝固般的死寂。上午的阳光从窗帘缝隙落进来,照亮了一室荒凉。锦书没有否认。她伸出手,握住了孩子幼嫩微凉的小手。水滴声一滴滴落下,落进他们共同的血脉里。锦书轻轻苦笑了一下。她并没有看着他,但他知道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叫何宛。” 宛如初见。 身后的男人猛地一震。沉默着,他慢慢抬起胳膊,终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膀,一如几年前的亲昵;但是此刻,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够得到哪怕是百中之一的亲近了。或许更多的是想藉以温暖彼此的苍凉,他慢慢地俯身过去。 吻轻轻落在额头,锦书没有反抗。他的嘴唇干燥而凉,带着一点破碎而无望的试探,慢慢移向她的唇角。她能够确信其中并不含有□的色彩,更多的是愧疚、心碎与百感交集。彼此都是伤痕累累,已经不足以支撑下一次破坏性的打击。 唇瓣相触的刹那,病榻上的孩子忽然抽搐了一下。锦书几乎是立刻脱离了他的怀抱,紧张地回头,紧绷的精神在片刻后恢复了苍白倦怠。 “……她一岁九个月时,有一天晚上发了高烧。对门的邻居开车送我们去了医院。可是路上车胎坏了。等我们到了医院,她已经昏厥了好几次。那次差点并发脑炎。”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她对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只是淡然的叙述,并无责备,可是他能听出浓浓的后怕。目光落在小女孩的稚嫩脸上,看得出他和她融合的痕迹。孩子的眼睛像他,嘴巴和耳朵像锦书。她在昏睡中紧紧抓着锦书的一根手指,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 “妈妈……要妈妈……” 锦书虚弱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终于从睫毛下缓缓滑落。 9 little heart孩子的心 “妈妈,我要喝水……” 没等母亲起身去倒水,那位从她一睡醒就陪伴在侧的男人已经端了一杯水过来,深深怜爱的目光像是一刻也不愿从她脸上移开。妈妈抬头对他笑了笑。“谢谢。” “宛宛毕竟是我……”他咽了回去,苦笑。“我把她抱起来,你喂她?” “她已经四岁了,这些要自己做。” 妈妈淡淡地把杯子接过来,美丽的眼睛里闪耀着一如既往的爱和温柔,只是多了一丝小女孩看不懂的感情。宛宛小口小口地抿着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时不时偷偷看男人一眼。 软软地唤了一声妈妈,锦书立即关心地看过来:“宛宛?” “妈妈,他是谁?” 面对孩子直白的问题,两个人却都沉默了。锦书勉强笑了笑,“他……是——” 身后沉默了一刻。“我姓沈,叫我……沈叔叔就好。” 宛宛咯咯笑起来,软绵绵的唤了一声。不知人世间忧愁的孩子嗓音稚嫩清甜,好奇心似乎已经全被沈叔叔勾起来了:“叔叔,我以前没见过你哎~” 沈斯晔略带苦涩地微笑了一下:“宛宛,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小女孩睁圆了眼睛。“那叔叔以前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沈斯晔被孩子问的哑口无言,锦书盯着窗外,似乎对于救场毫无感觉。他只得尴尬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我和妈妈都有工作……不过叔叔很喜欢你。” “妈妈也喜欢我,外公外婆也喜欢我,舅舅舅妈也喜欢我。”小女孩非常聪明,圆眼睛清澈无尘,可是问出的问题让大人们无地自容。“为什么我没见过叔叔呢?好奇怪……” 相视无言。 在沈斯晔的请求和女儿的缠磨下,锦书不得不答应在燕京多留一个月。孩子的病还没完全养好,长途飞行对她的身体不利,锦书这样自我安慰地想。 可是,他是真的爱这个孩子。从震惊醒来之后,沈斯晔似乎是为了弥补这四年的光阴,每天都要过来看望她们,每次都要带着女儿爱吃的点心。宛宛很快和“沈叔叔”玩的非常亲近。他每天都来。每天孩子回到宾馆房间,都会缠着妈妈,兴奋地描述着今天看了空竹、放了风筝、吃了糖葫芦驴打滚炒年糕——看见女儿眼睛里的期待和光彩,锦书总会微微觉得心酸。 他到底是怎样以皇帝之尊,没有被围观地带着孩子行走在那些小巷古厝的?锦书并不反对女儿和他接近,但是她从不参与到那一大一小的温暖中去,即使是女儿拼命撒娇也不例外。她移开眼神,有点不敢去看那两双相似的眼睛里一样的失落。 远远地看着足矣。 喜欢柔软温暖的物品,喜欢被温柔的爱着,渴望被拥抱亲吻,向恋人真心微笑会感到由衷的快乐,全是人类根深蒂固的本性。可是如果贪恋沉溺于这种温暖,终有一日她会迷失,再也找不到自己。 end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52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