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茔之花_现代耽美_BL》 伏茔之花 第1节 伏茔之花_现代耽美_BL 作者:闻人谁 伏茔之花 第1节 文案: 1、凉丝丝的少女情怀2、病气组合‘欢乐’多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现代架空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茔,林绊 ┃ 配角:倪念幸,魏海宁 ┃ 其它: ☆、那条生命 这个小镇处在和经济发达沾不上边的郊区一角——它僻静,有着十分宽敞的马路,稀疏的住宅区和互不干扰的单幢房屋,还拥有着占地面积相当广阔的大学城区和娱乐设施场所。比起拥挤昂贵又繁忙的市区中心,各种野生的小动物们理所当然的更青睐这样的生态环境。 苏茔时常在小镇的雨天看到青蛙在道路上蹦跶,在夜晚听见乌鸦叫过屋顶,猫吟狗吠,清晨的鸟儿会聚众在树丫上啼叫,夏日蝉噪和蛙鸣交织连成一片,除此之外,小镇白天还会有蝙蝠莫名其妙的飞进室内,甚至有时会在门前看到像一卷麻绳般盘踞栖息的蛇。 但就是这样一个空旷新鲜,缓慢僻静的小镇,因为一个陌生‘原住民’的到来引发了一场暗流涌动的不安。 那个独来独往的男人于半个月前回到了这个他阔别多年的小镇。男人到来的消息一时间在小镇里如同一场无声刮过的龙卷风,立即便成为了小镇人们茶余饭后不尽的谈资——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人是曾轰动这个小镇的‘名人’,也是一个不久前刑满释放的杀人犯。 这个男人是一颗隐而不发的□□,是一个有前科的人,潜在犯罪者,不良分子,隐患,社会毒瘤,暴戾残忍,凶狠可怕,这所有的标签都无形而悄然的落在那个沉默寡言的yin沉男人身上。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用客套、疏离、冷漠,竭力排斥和抗议着这一个‘改过新生’的‘坏人’的到来。 苏茔提着购物提袋晃荡着向超市的方向走着。天气以人体可感知的热度迅速回暖,若是走正常大路就需多走一个直角的距离,因而她便选择了抄近路走对角线。穿着袒领衬衫和蓝裙的苏茔此刻穿行在青绿一片的田野小径之中,鼻尖是混着水气味道的泥土腥味,落在身上的阳光让她感到薄薄的汗热。 田野中的这条小径算不上窄,她经常和倪念幸并肩一齐走。这一条小径也算不得长,只一眼便望到了头,笔直而去的尽头处连着一条横向的马路,形成一个丁字路口。 此刻,苏茔正在丁字的一竖上走,渐渐走近了小径三分之二处的那一棵长在田野边向小径倾探而出的柿子树。 外婆常叮嘱苏茔经过柿子树时要避着点,更不要在树下久站,因为会有彩色的刺毛花被风吹飘下来。那掉落下来的斑斓花会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扬,可这些看似鲜艳的刺毛花却又根本不是什么花而是一条条艳丽的毛虫——它们周身长着有毒的五彩触须,若是皮肤不小心被其触碰到便会立刻生出刺痛灼痒的大红疙瘩。 幼年的苏茔曾不止一次吃过刺毛花的亏。那些又痛又痒的疙瘩总是令她无比难受,每次都是外婆给她涂上牙膏来止痛镇静,忍个三五天的不适后疙瘩才消了下去。 苏茔拢了拢袒开的领口,抓着领子小快步迈过柿子树的yin影。柿子树被甩在了身后,然而苏茔没走几步却停在了路边,蹲下身来。 那是一条半根手指大小的濒死刺毛虫,肥硕的浅绿色身体侧翻微蜷在地上,身上薄荷绿的柔软触须已不再动弹。 这些为保护自己而无端先行伤人的家伙大多最终被往来这这条小径的人毫无意识的踩死于脚下。没有人会特意注意脚下,就算偶尔注意到了,它们也不值得人们去费心关注。 苏茔蹲在小道上,看到蚂蚁们缓慢而迅速的围聚在蜷缩不动的毛虫旁,觉得有趣和神奇。她安静的看了一会后起身,小心的大步跨过去,避免踩死任何一只忙碌的蚂蚁。 “喀拉——嘎” 车子飞驰的声音里有什么碎裂的声音。苏茔闻声抬头,只见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碾过一只棕毛狗。几乎一个瞬间,又一声“嘎嗒——”响,轿车后轮又碾了过去。 眼前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让苏茔愣住了。 “唔——呜呜——呜”,一串含糊的呜咽声悲戚骤然间绝望响起。那一只棕狗在车后轮下慌不择路的逃生,四肢发软连跪带爬的滚跑到路边,然而刚到那一个小径接入马路的路口处,呜咽声戛然而止。 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那黑色的轿车似乎想停车,然而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后便加速扬长而去。 “汪!汪!汪!”田野边一只卷毛黑狗迅速跑到棕狗旁边,朝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伙伴叫,又朝着轿车远去的方向吠。 它似乎是想叫同伴起来,又似乎在咒骂那个杀死伙伴的凶手。空旷的田野里回响着一声声清脆的吠叫。 身上原本那薄薄的热汗此刻都凉透了,渗入了苏茔的每一寸毛孔。 虽然幼年曾有过迷糊的死亡经历,但她却从未亲眼见过真正的死亡。即便和外婆两人相依为命,她也被保护得很好,从来不知直面死亡的冲击竟是如此的之大。她当下只觉得有些晕眩也有些虚乏,她的思绪还没恢复理智的思考,可下一刻心中某种类似于悲哀的东西让她红了眼眶。 苏茔感到身上的虚冷淡去了,她快步奔到棕狗旁。 死去的棕狗侧躺在地,身上看不出任何伤口,大概是骨头断了扎破了内脏,苏茔这么揣测着,没有去看它死去那一瞬间的表情。她沉默了一下,慢慢的从购物提袋里的翻找出一只白色的塑料袋。 那一只卷毛黑狗戒备而奇怪的盯着苏茔,没有吠叫也没有离开,只是盯着她把那条死去的生命装入一个塑料袋里。 苏茔拎起塑料袋,发觉那一只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棕狗居然比想象中还要轻一些。这也许是一只流浪狗,原本可能要流浪一生,但却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的结束了。 她望了望四周,向着小径的那棵柿子树走去,打算把棕狗埋在树旁的田野里。 塑料袋里装着的是一条刚刚逝去的生命,苏茔拎在手里就仿佛自己拎着一袋垃圾。 田野边的很凑巧的有一把不知谁落下的铁锹,苏茔默默借用了。把棕狗埋好后,她撑着铁锹抹了把额上的又冷又热的汗渍。 头顶的柿子树还没有果子,往年熟透砸落的柿子总是在小径上变成一摊酱汁果r_ou_。苏茔心想今年的柿子应该会特别红,也不知到时候看上去会不会像一滩滩晕开的血渍? 苏茔把铁锹以相同的角度放回原来的位置,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灰尘,回头看向柿子树下那一处松过的不起眼的土壤。 那是她亲眼看到的一条生命的消亡。心底有什么东西像是忽然被打开了封盖——对于一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那件事情,在这一个青色的午后田野中,她忽然对其变得迫切而执着起来。 ——每个人都有做出选择的时候。无聊时要做些什么的时候,晚饭吃些什么的时候,升学填报志愿的时候,开始就业的时候,结婚、生育、衰老,乃至死亡的时候,而这其中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条人生的分支岔路,一个不慎行差踏错后就会失控一般偏离轨道。 苏茔抬起脸,慵懒的阳光让她的瞳孔收缩,眸色变成了微浅的巧克力色。柔软微卷的额发让穿梭田野犹如耳语的细风轻盈撩起。 她听着风声低语,在明晃晃的光照中忍不住眯起眼。是的,她想要知道那时候那件事所传达的意义。一定有某种意义,当时那个不哭不闹的年幼的她脑中便隐约有着这样一个含糊而深刻的念头。 呀——呀—— 一只乌鸦从柿子树的上空飞过。 苏茔望着那一只黑色的乌鸦,忽然想起了那一个路过的男人——方才她把死去的棕狗装入塑料袋的时候,正巧被那个小镇人们避之不及的男人看见了。然而,那个男人只是冷漠的瞥了一眼,便沉默着和她擦肩而过。 她收回视线,看向那个一脸漠然的男人所消失的方向。 ——在一片飒飒青野里,苏茔也做出了选择。 ——而她未曾知道,自己因这个忽然而至的念头所做出的选择最后所到达的那个结局。 ☆、那些花 ——结局一旦被提前知晓,便能被改变么? ——即便苏茔一开始就知道会是那样的结果,她一定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那一个衬衫和半裙的少女在簇拥着灌木月季的路边,伸手把拂到眼前的细长发丝捋到耳后,笑意盈盈侧首问林绊。 温暖的阳光洒下一片金色,轻柔的拢住那个莞尔轻笑的女孩,在她的脚下投s,he出一片浅淡的小小暗影。 林绊心中一沉,只觉那如影随形的黑暗沉寂再度从心底复生。他沉默的看了面前的女孩一眼,不发一言的低下头,竭尽全力似的远离她,踏着小路的边缘从她身侧小心经过。 就在他即将与之擦肩而过的刹那,那一个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了他宽长的衣袖,“别走,我想和你做朋友。” 稍长的额发遮住了林绊眼底的神情。他顿了一下,随即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通常情况下会有正常人忽然来和一个陌生且有前科的杀人犯直接搭话关于杀人的事情么?又会有正常人在询问杀人相关问题的下一秒友好的提出好友申请么? “我叫苏茔。”清脆的声音立刻道。 林绊被牢牢扯住,不得不回头。他这才看清了近在咫尺的这个女孩。她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但却有一双异常漆黑光润的黑眼珠,像猫的眼珠,也像在一张小巴掌脸上的两颗纯黑的玻璃珠。而此刻,她那一个明媚绽放的笑容好似发自内心,看上去单纯而干净,她伸出一只手,等待下一刻林绊和她回握。 即便这个叫苏茔的女孩没有一丁点的恶意,但揭开他想要忘记而拼命埋藏掉的往事已是对他最大的挑衅。 林绊视线从苏茔伸出的右手,落到她扯住自己衣袖的左手,低声。“放手。” 苏茔意识到林绊的拒绝和排斥却依旧没有放手。因为她知道一旦放手,林绊一定会逃开,会对自己不予理睬,于是她索性一股脑的继续道,“我知道你叫林绊,也知道你杀过人坐过牢,不久前才刚放出来。” 林绊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伸手拂去苏茔的手。他根本不想去看这个乖张怪异的女孩一眼,转头提步而走。 “但即便你是个杀人犯,我也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苏茔边说边锲而不舍的追了林绊两步,恳切的瞧着他的侧脸道。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走在前边的林绊脚步一顿,回头。 “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 林绊的声音很冷淡,虽是问句但却没有丝毫的疑惑,让苏茔一瞬间想到了凉透的白开水。然而,终于得到回应的苏茔眼神亮了起来,“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杀人。” 林绊猛然回首,终于再度看住苏茔,他慢慢抿起嘴唇——这并不是个正常的理由,这个女孩在某种程度上巧妙的回避了自己的问题。 眼前的女孩白皙纤瘦,穿着最简单的衬衫和半裙,素净简单得就像一张老照片里的人物。然而,不管她是因为纯粹的好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光是她感兴趣的这个话题便很危险,直觉告诉他不能和苏茔过多接触。 “我想报纸和新闻报导足够详细了,别来问我。”林绊此刻只想尽早结束对话。他冷冰冰的说完,迅速转身,再也不作停留。 “可是我不知道你那时感受到了什么,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是什么感受?在杀人过程中还有杀完人之后,你当时又想过些什么……” 危险,实在太过危险。这个古怪的女孩所好奇和想要探知的那个世界是一个禁忌,根本是不允许任何人踏入的,而他也本应该是绝对不会去触及的。 林绊疾步走近一处铁门。那铁门后有一处小小院落,其间有一座两层平顶的房子,房子很是破旧,墙身上满是爬山虎,二层的窗户玻璃破碎了一大块。 苏茔跟了上去,她看着林绊吱呀一声打开老旧的铁门,在他身后补充道,“还有、你现在的感觉,你后悔过吗?” 走在后边的人几乎穷追不舍,而前边的人则像是夺路而逃。看身形情状,此刻两个人都莫名的狼狈。 林绊走了进去,回身关上铁门,闻言略微一顿,翻起眼皮看了眼苏茔,继而又垂下。“这和你无关。” 还未等怔愣的苏茔回过味来,她已被隔在了铁门外,随后又听得铁门之后这一个惜字如金的男人忽然道,“别随便和陌生成年男人搭话,你该早点回家。” 那一句话是告诫,冷淡的声音里明显有严肃的威吓。 林绊说完,便再也不理睬苏茔,径直转身,向着破落院子里一座低矮的残破平房走去。 苏茔上前抓着铁门的栅栏,注视着那个身着白t恤和长裤的削瘦背影微微佝偻脊背,像是一道映s,he而下的残阳余晖晃晃悠悠的慢慢走向那一座破旧的房子,打开那一扇斜里攀附裂纹的猪肝色木门,又关上。她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仰起头,打量这座院落。 ——她曾经的小学的c,ao场就在这座房屋背后。从前夏日体育课的时候,她们一群坐在树下乘凉的小女生总是望着这座掩在爬山虎下的无人居住的yin森破旧房屋,绘声绘色的编织传递着这座‘鬼屋’各种版本的恐怖故事。 苏茔在那一群小女孩中一向是听得最认真而专注的那个,她也从未怀疑,直至后来很久之后才听闻这个老旧残破的建筑中曾发生过一场凶杀案,因此才变得无人打理和居住,破败至此。 那时候的一群小女孩们早已在成年后各奔东西。她们谁也不会想到,多年后有一天,这一座‘鬼屋’居然会有人再度居住。 苏茔从这座死气沉沉的破旧平顶房上收回视线,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这里的人们忌讳总是太多,关于生,关于死,没有人去思考却所有人都要避讳。 想起林绊嘴唇间的隐隐青黑的胡茬以及他抬起的晦暗眼眸,还有那一对浓重的黑眼圈,苏茔叹了口气——明明只比自己年长七岁,林绊却看上去那般沧桑和削瘦,微微凹陷的眼眶活脱脱显出一副忧郁颓废的模样。 也许是出来后的生活比牢狱中更为煎熬。 苏茔想着,视线不禁落到斑驳掉漆的铁栅栏上。她看到那坑坑洼洼斑秃一般的剥落锈块,随即把手中的书夹在腋下,摊开双手,只见雪白的掌心锈迹斑斑,粘附着小小的铁屑碎片。 她于是把两只手心贴紧用力不断猛搓,末了,啪啪几声脆响中拍打手掌,再摊开,手心里红彤彤的一片。苏茔抿紧了嘴唇,把手掌往身上用力蹭了蹭,同一时刻腋下却是一松,那一只购物拎袋滑下肩膀跌落在地,一本薄薄的绿皮笔记本从里面掉了出来。 苏茔弯腰去捡那绿皮笔记本,刚拎起来,几张纸片便悉数一下洒了出来——那是被裁剪下来的新闻报道,其中一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间嵌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照片里依稀可辨出一个少年低垂着头的单薄背影,他看上去瘦骨嶙峋,孱弱佝偻,就像一页纸被紧紧挤簇在两个警察之间。 她蹲在地上一张张的小心拾起,仔细的重新夹进笔记本内页。 这些新闻报道全是关于林绊的——林绊一家十二年前搬来这个小镇,而镇上接触过他们一家的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幸福和睦的模范家庭。可就在十年前那一个雨夜,一夕之间发生了那件震惊这个小镇乃至整个城市的命案。 那一年,苏茔十岁,林绊十七岁。 如今,自那一起凶杀案发生的十年之后,林绊却不知因什么原因非但没有找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而且居然又再度回到了这个曾经生活的小镇。 十年前,青壮年们为着生机劳碌奔波,即便凶案一出,轰动一时,也很快被抛诸脑后。如今十年后,那一批青壮年也已到了生活的倦怠期,林绊的到来势必会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 苏茔把那一本笔记本抱在胸前,决定暂且回家,改日再来拜访。然而刚转身,她忽然想起林绊那一句告诫,便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一座悄无声息的平顶房。 在她转身离去的刹那,一句似乎感慨的轻声嘟囔被掷落,“我也早就成年了,若这个时候犯了什么罪……也是要坐牢的吧。” 林绊站在平顶房二层的那一闪破窗之后,静静注视着铁门外苏茔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慢慢回过身,视线在房间内疲累似的淡淡扫过。 这一个房间房间面北,光线朝向十分不好,四壁乃至顶部地上都只有一层粗糙的水泥,因而此刻整个房间内晦暗幽深,仿若外边正yin雨连绵。 林绊在幽暗之中静静的站了一会,伴随着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身形一动,却是挨着身后那一扇破窗户滑坐在了地上。 头顶的窗户自坏了的那一天起便从未修葺过,此时窗外的阳光和微风试探着攀附上了腐烂的木窗台,却终究止步于窗台前半寸,甚至未触及窗台之下林绊的头顶。 这幢二层平顶房是林绊一家搬来后平地建起的。可是邻里偶有蹿门却只见楼下崭新的装潢,谁也不知道这一幢新装修的房子里居然会有这样一间毛胚房。 但这里就是林绊的房间,曾经他一直想要住进来却不被允许的那个房间。 林绊背靠着水泥墙,闻到了厚重的灰尘味道,鼻尖只觉钻进了细小的砂质颗粒而微微发痒。他垂首,把脸埋在臂膀中,双手按住脑袋,十指狠狠cha入刚长长的头发中。 “哗啦——”这一扇残破脆弱窗户的另一面玻璃终于也碎了。 林绊身子猛然一震,倏忽抬首却不是去看自己头顶,而是一脸惊慌失措的看向身侧,而后看到了什么,闪烁的眼神一定。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头往后仰,后脑勺靠在水泥墙壁之上,一瞬间漆黑眼珠上的那层忧郁愈发转浓了。 在他的身旁,窗台之下有一盆含苞半开的白茶花,那些从黑漆漆的泥土里开出的纯白花骨朵,是那么的纯洁干净,不染纤尘,那么的需要被小心呵护。 那些花,正要开放。 ☆、活着的悲哀 ——因为不对这个世界怀有任何期待 ——所以即便眼前这个世界的人生再凄惶无助,也能够无所谓的忍耐下去 天清气朗的上午,微风和阳光交缠着落下。建筑高楼和耸立的树木把大地抠占出一片片深色的暗影,勾勒出光影交织的界限。而交错的道路仿佛大地斑驳的血脉,在人们的脚下蜿蜒的爬向远方。 苏茔仰头注视着前方的上空,向前走着。在离地面约两米左右高度的地方,轻盈旋舞着许多大蜻蜓,它们就如同一只只小型侦察机,勘察着正在地面上行走的巨人们。 忽然。其中一只蜻蜓脱离了群体队伍,向下猛然俯冲过来。苏茔一愣,那一瞬间耳边骤然掠过翅膀嗡嗡拍打的声音,那一只掉队的蜻蜓迅疾滑过眼前,她看清了它原来有红色的尾巴尖。 苏茔跟着那只蜻蜓的飞行轨迹侧首转过眼珠,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只见它朝着田野越飞越低,最后停留在一处水渠的青稻附近。在那里有众多斑斓色彩的细小蜻蜓,它们像是无数段颜色各异细短线头,半高不低的漂浮在水渠旁的的稻从草簇间。 一阵风拂掠而起,她跟随着发丝扬起的方向抬起视线,从稻青的田野穿视而去,遥远的边际有着一排白色风车状的风力发电机,三片转子叶片正缓慢的转动着。 风声飒飒,四下田野里愈发寂寂,然而就在这静谧之中,苏茔听到身侧一声细小而迟疑的“咦”。 “怎么了?”苏茔向着声源侧首,问一旁正左右张望,疑惑的思索着什么的倪念幸。 倪念幸听得苏茔问,想了想,转回头,“我觉得最近的流浪猫狗似乎少了很多。”正说着,她眼角瞥见路边一只田蛙蹦了一下,扑通一声跃入水渠中,“就连路边的青蛙也少了许多。” 苏茔注意到那只田蛙下水后并未下潜,而是伸露出半个脑袋瞧着她们。苏茔感到新奇,眼睛眨也不眨和它互相对视,那只田蛙也许是觉得苏茔古怪或是感到无趣,望了几秒后便兀自缩回了水中。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不过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我最近都不怎么在夜里听到蛙叫声了,所以睡得特别好。”苏茔满足的张臂伸了个懒腰。 她睡眠浅又一直有些神经衰弱,最近因为难得的睡眠充足而心情轻松,ji,ng神抖擞。而她的心情最近也确实不错,即便是吃了林绊好几次的闭门羹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倪念幸漆黑的齐耳短发被风拂乱了,她把被风吹拂到眼镜前的鬓发捋到耳后。用手贴耳廓轻按住,逆风瞧了瞧路口,继续往下说,“以前三五成群结伴游荡的野狗都不见了。” 听倪念幸这么一说,苏茔陡然想起那一只被车轧死的棕狗,下意识朝田野里望了一眼。只见那颗柿子树的叶子像是一把绿油油的擎天巨伞撑开在野地里,她望了望天际,“也许是到别处逛去了吧。” 倪念幸停顿了一下,求证般看向苏茔,“你说,会不会是被猫狗贩子抓走了,或者被什么人毒死了?” 苏茔脸朝着田野的方向,不知想着什么。逆风吹拂在脸上,凉而软,她忽然莫名的接了一句。“或者被人杀死了。” 身边没有声响,苏茔感到了倪念幸的沉默。她转过头,果不其然见倪念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立刻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因为忽然想到之前电视播报的那则关于学校垃圾桶里发现一具被解刨的猫尸的新闻,就一下联想到了。” 倪念幸慢慢扶正鼻梁上那一副遮了她半张面孔的大框眼镜,点头,慢条斯理的道,“我其实也看到了这条新闻。报道称是学生日常压力太大造成的压力宣泄,不过由于那个当事的学生还未成年,于是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我曾经看到儿童心理的一个说法,孩子拿动物是当人类看待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你说那些虐杀小动物的孩子心里想的会是什么?” 苏茔说着,不禁试着想象了一下画面,只觉得用那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实施残忍行径着实让人觉得怪异和违和。 “可能……也会有一两个特别的孩子。就像狮子不会和羚羊等食物做朋友,在他们眼里的世界也许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倪念幸道。 苏茔认真想了想,像是没有得出答案般晃了晃脑袋,状似不经意的问,“那,你的世界和我的一样么?” 倪念幸犹豫了一下,慢慢摇头,细声细气的道,“我们都已经不是孩子了,三观成型后的成年人可能便只有唯一的一个普通世界。” “看来你之前待在图书馆一定不只看了关于植物的图鉴资料,还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文献,不然这会儿说起话来怎么会这么一套一套的。”苏茔揶揄倪念幸,手搭上面色微微窘迫的倪念幸肩膀,煞有介事的拍了拍。 “没有,我去图书馆只是查看了植物的资料。我无论做什么总是会失败,而这次的植株观察算结课学分,要是被我养死了就要挂科,所以特别的担心。” 早知道结课学分这么麻烦就不选修这门课了,倪念幸心中暗自懊悔却没有说出来,只是腼腆而失落的笑了笑,微微低头把滑落的眼镜再次推上鼻梁。 苏茔着看倪念幸有些无所适从的轻声细语,注意到她一边说着鼻尖上微微渗出汗珠——倪念幸似乎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深刻的双眼皮以及像孩子一般漆黑的滚圆眼珠,只是鼻梁上总是架着的那副眼镜完全遮挡了这一双干净的眼睛。 她又拍了拍倪念幸的肩。“别担心,我们现在不是正要花鸟市场么,到时候好好问一下那里的老板,我们只要按步骤来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成功时的陪衬者和失败时的分担者,两者的成分截然不同。苏茔明白,所以她选择把自己归划到倪念幸担心的成分里,以尽量抵却些许倪念幸的负面和悲观。 倪念幸尽管眉间仍有不安但还是点点头。 苏茔笃信以倪念幸一向内向而悲观的性格,若非自己幼时主动示好,即便她们像如今一样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如今的大学一直都同校同专业也一定不会成为朋友。 小镇的热闹地段并不远,一条路也不崎岖,她们一直走,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 花鸟市场在小镇菜市场的对面,所占面积和菜市场同等大小。一边是ji毛蒜皮的砍价杀熟,一边是安静缓慢的修剪浇花。一条马路隔开了人世和喧嚣,恍若左右两个世界。 “嚏——” 苏茔进了一家植物店没多久就打着喷嚏从里面走出来。店里面参差摆放着各种植株花卉,油绿硕大的叶子和艳丽无瑕疵的花朵即像真的又像假的,混杂的各种花香浓郁扑鼻,让苏茔忍不住鼻子发痒,只得捂搓着鼻子退了出来。 她站在店门口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阳光味道的清新空气,看了一眼店里认真询问老板问题的倪念幸。 倪念幸总是在担心自己什么都做不好,过分的杞人忧天。即便某件事最终做成功了,她也认为是依傍侥幸而从不肯相信是凭借自己努力所得。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追着她不放,死的她对自己太过严苛又深陷顾虑。 “我们招到人了,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旁侧隔着好几簇拥挤花架的店里传出,在寂静的花鸟市场中分外清晰。 “可劳务中介说这里正缺人。”短暂的寂静之后一个低沉的声线平稳缓慢的响起,听上去隐约有些失落和卑微。 苏茔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当即走近花架探头张望。她的视线从的一团无尽夏上面看出去,蓝色的绣球底色之上果然是林绊颀长削瘦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干净,异常宽大不合身的旧t恤和黑裤子,从侧面看去,整个人瘦薄得仿佛一页纸。 “不缺不缺,哎呦我这脑子,是我忘记去撤小广告了。”店门口站着的一个健硕的男人拍了下自己额头,搓了搓自己的脸,急忙强调。 那男人梳着油亮的大背头,围着一条墨绿的园艺围裙。只见他半个身体探出来挡住店门,说话间双手下意识的揩了揩围裙。门阶高出地面五厘米,但林绊个子高,只站在地面便与那阶上的男人一般高度。 “哦,对了,那家店的老板,我估计可能还要个人,你去那里问问。”男人眼神一动,像是驱赶般朝抬手苏茔的方向扬了扬。似乎顾忌着什么,男人没有名目张胆的直言赶走林绊,但这言下的敷衍和逐人之意显而易见。 林绊沉默着,目光顺着男人的指向慢慢看了过来,在看到花架之后的苏茔后,他也只是细微顿了一下,继而面无表情的转回头。 “谢谢。”林绊垂着眼对男人礼貌道谢,转身离开。 那个男人心不在焉的点了下头,见林绊并未朝着自己的指向而是反向离去,他也并未出声提醒,只是盯着林绊的背影看,脸上微微紧绷的神情缓了下来。 苏茔看着林绊寂寞孑然的背影,走出花架,“那个人……” 店门口的男人闻声回头,见是一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年轻小姑娘。他瞧苏茔有些疑惑的望向远去的那个背影,便知晓她是看到了方才那一幕,当即换上了一种讥诮而笃定的语气道,“不会有人愿意用那种人的。” 苏茔转向店门口倚着的那个的男人,见他嘴角微挑,冷着眼,便问道,“因为他坐过牢?” 男人以一副早就知道小姑娘不谙世事的神情看了眼苏茔,摸了摸自己噌亮的大背头,把手cha入围裙的大口袋里,意有所指的笑了笑,“同样都是用工,这世上清白的人多得是,我只要从里面挑一个就行,为什么非要用那种有案底的杀人犯,那不是给自己找事么?而且看看他那副yin沉沉的样子,说不好哪天他心情不好把我宰了。我可不敢让那种人在店里帮工。” “这个世界真不宽容。”苏茔眉头动了动,直言不讳的低语了一句。 男人听着苏茔的嘟囔,微微变了脸色。自尊心和虚荣心让男人觉得苏茔是在指责自己自私。对自己被一个陌生的小姑娘莫名其妙的教训,男人有些恼了,他皱起两条黑而乱的眉毛,态度变得强硬傲慢起来,冷声嗤笑道,“判刑坐牢就已是给过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了。但只要他来我这里,选择权就在我手里。我也只是安安稳稳的做做小本生意而已,总不能让我把命也搭进去吧?” 男人也不要苏茔的回答,说完冷冷瞧了不知所谓的苏茔一眼,再不作理睬转身即没入店内。 苏茔对男人忽然的愠怒感到有些茫然不解,她看向林绊早已消失的方向,明晃晃的阳光把市场外边的水泥地照s,he得发白。她收回视线,端详着身前蓬勃的蓝紫绣球和满室的yin凉的芬芳。 ——明明只存在一个世界,可仅仅是这花鸟市场的里面和外面却又仿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各种世界间的界限分明。 苏茔在这个时候隐隐意识到,不管自己属于哪个世界,林绊一定会被规划为和自己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 ☆、活着的悲哀(2) 倪念幸从一旁的店里出来却不见苏茔,左右找了一下,这才发现苏茔被半掩在一只爬满铁线莲,顶上连绵摆着几大盆无尽夏的花架后,纤瘦娇小的身形几乎被埋没在花簇之间。她走近过去,发现苏茔的样子有些古怪,循着她目光所视之处望去,入目之处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曜日白光。 倪念幸感到奇怪,“苏茔,你怎么了?” 苏茔听得声音的时候,倪念幸已像一只猫一般轻巧的绕到了她的身侧。她转过头,只瞧了一眼便已了解了向来好说话,不懂拒绝的倪念幸是如何被店主半强制的好心建议下推荐了商品。 “问好了?重不重?我帮你拎一袋。”此刻倪念幸一手各提一个大拎袋,左边是盛开的薰衣草,右边是一盆扦cha的栀子。苏茔很自然的伸手,去接那盆薰衣草。 倪念幸没有继续纠缠前边的问题,只是递过手中的袋子。她细碎浅淡的眉毛像两道yin影,睫翳却很深,犹疑了一下,才道,“差不多……我大概知道了。” 她说话一贯是这样模棱两可,就连自己的想法也总是在自我怀疑,不敢轻易肯定,“不过得回去实践一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那我们一起种。”苏茔点点头。 “也不知道随机发给我们的种子长出来会是什么?”倪念幸对此并不好奇,硬要说的话,她觉得索然无谓,因此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怏怏的,似乎还带着点幽怨和疲倦。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明暗的交界处,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 “到时候种出来自然就知道了,要是种出来的是食人花那就可有趣了。”苏茔笑眯眯的耸了耸肩,从包里拿出一把遮阳伞,啪的一下打开。 在当头的日光浇照中,两人各自躲在一把伞下,同色系的伞缘相互挨着,像两朵并开的大丽花,她们踩着自己缩成一小团的影子慢悠悠的向前。 正中午的小镇上没有什么人走动,两人踩着花坛边缘走直线一前一后的挨着道路旁店铺屋檐的yin影走。就在穿过一处十字小道时,苏茔眼角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处街角的廊下yin凉处,林绊靠墙席地坐在一片yin影里。他身形颀长,坐下来后两条细瘦得像竹竿一样的长腿微微弯折半伸起。此刻他一手手腕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只雪白的馒头正慢慢吃着。而就在他对面摆着一只半人高的小木房子,旁边一只花白的狗正啃着蓝色食盆里的r_ou_骨头,食盆旁还有一碗水。 在这样薄热的天气里,馒头干涩而难以下咽,林绊一口一口的啃着馒头,垂眸细缓咀嚼。他总是那样一副郁郁寡欢又心事重重的模样。而他对面那一只狗风卷残涌的嚼碎吞咽了r_ou_骨头后,抬着头端坐下来,它大概以为林绊吃的什么美食,砸吧了一下嘴,两只眼睛巴巴的看住林绊手中残余的馒头。 林绊和狗在yin影里默默对视,慢慢吃完了手里残剩的馒头。而全程目睹这一过程的狗盯着林绊咀嚼的嘴巴,舌头不断舔舐嘴,它眼中那种垂涎欲滴的光亮的吓人。苏茔想要不是被链子栓着,或许它就扑上去抢食了。 倪念幸发现苏茔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见她眼神定定的望着什么,循着苏茔视线的尽头看去,她一下就看到了林绊。镜片的反光遮住了倪念幸眼底那刻的神情,她似乎觉得手里拎着的花有些沉重,浅淡的眉头忍不住一皱。 “苏茔,那种人不值得同情。” 倪念幸细细的声音像一根钢丝。 苏茔愣了一下,不禁诧异一向很少明确发表自己意见的倪念幸会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更惊讶她语气中那种隐隐的恳求——她在担心和告诫自己,哪怕一丁点也不要林绊扯上关系。 倪念幸在镜片之后半垂眼睫,她注视着墙根yin影里那个落魄困窘的林绊,用像是默诵教科书内容一般听不出语气的声音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不过都是迟来早到的罪有应得而已。” “你居然信这些?”苏茔咋舌。 “以前不信,后来渐渐信了。因果善恶终有报,即便再悲惨和不幸都是犯罪的人活该自找的。” 倪念幸转向苏茔,慢慢摇头,“在我看来大多人都会选择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没有人会愿意雇佣有案底前科的人,况且是一个杀人犯。这个小镇会排斥他,他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 苏茔不说话,她想原来倪念幸当时也看到了林绊被拒绝雇佣的一幕。 看着倪念幸镜片之后的眼睛像是玻璃弹珠一般平静而空寂,苏茔一时间走了神——倪念幸那一刻的冷酷,漠然和平静就仿佛暗影藤蔓在阳光下骤然疯狂滋长,将她包裹,将她变成一个苏茔不曾认识的人。 “有罪的人必须一生都带着枷锁。何况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穷凶极恶到杀了自己父亲的杀人犯。”倪念幸像是宣誓一般声音沉郁顿挫,眼中一瞬间似乎有冷锐的荒凉。 是的,林绊之所以如此被镇上的人所忌惮和避之不及,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比起普通杀人犯,他的性质显然更为恶劣,被人们暗自定性为一个十恶不赦,违背伦理道德,没有情感的怪物。 苏茔知道倪念幸此刻反常而激烈的情绪都是因为被触痛了早年伤疤,以至想起了故去的姐姐。她曾听倪念幸简略提到过这个因意外遭遇犯罪事件而早逝的亲姐姐,那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完美却偏偏遭遇了不幸的女孩。 她动了一下眼珠,舔了舔嘴唇,果然又尝到了那种盐粒融化在嘴里的咸苦涩味,她咽了下口水,忽然回过神来。 “我们走吧。”苏茔伸手握住了倪念幸的手,这才发现她手心发凉。 倪念幸被苏茔的手触碰到的刹那神经质的僵了一下,而后她才回握住苏茔的手,露出一个感激和得救的笑容。 苏茔决定不再去看林绊,可就在走过那一个十字小道的斑马线时,她还是忍不住转过眼珠,小木房子旁的侧门里探出了一个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师,伸臂指着林绊不知在说些什么,随后那个yin影中倚靠的削瘦人影便缓缓的站起身。 林绊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推迟了一帧的慢镜头,缓慢,无力,疲惫,倦怠,如同生无可恋,如同了无期待。 苏茔这么想着,已走到了斑马线那一边。视线被建筑物遮挡住,身后隔开了一条道路,她没来由的觉得自己正慢慢从某一个世界中退出。 她被倪念幸牵着,亦步亦趋的朝着骄阳的终点而去。不,是她,是她牵着倪念幸慢慢向着那一片田野中的小径,向着她们熟悉的日常而去。 苏茔抬眼,日光落入她的眼睛,舌尖上的那种腥咸苦涩在忽然之间消失不见,她的瞳孔里也有了隐约的光亮。 ******************************************* “花信回来了。”门被打开的刹那,扑面涌来一片电视机播放的声音,伴随着这些声音的房间里传出一个慈祥缓慢的苍老声音。然而,那个声音只是听着便令人感受到说话之人的那种安心满足和欢快。 在玄关的苏茔抓着包带的手紧了又松,她伸着脖子不厌其烦而又徒劳的扬声纠正道,“外婆,我是花茔。” 褪下外套的苏茔迅速的换上拖鞋。拖鞋底与地板相撞击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她径直往厨房去。 “小茔也回来了。”老人的声音从玄关拐角后和蔼传来。“花信啊,外婆今天烧了你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这不是她最爱吃的东西,这是她的姐姐苏花信最爱吃的东西。那她从前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呢?好像是红烧r_ou_吧——烧煮到辨别不出r_ou_的来源和种类,只见黑乎乎的一块块r_ou_,闻到浓郁酱汁掩盖下的丝丝r_ou_香,咬下去肥美多汁,柔软有弹性,齿颊留香。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r_ou_了? 苏茔拉开厨房半掩起的玻璃门,倚着门向内探入半个身体,“外婆,你上次是不是说我们铺子要找一个新伙计,那现在呢,还缺人手么?” “啪——”锅子的盖子被轻轻盖上,把烟气和噪音都隔绝了好几个度。 微卷的灰白脑袋垂下来,苏茔的外婆把手在身前的围兜上一边擦一边转过身来。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孔却因失去肌r_ou_支撑而变得干瘪凹陷,松弛的脸皮上纹理深刻。 “还在找人,那个原本很不错的老伙计要走了,他要回老家照顾生病的老母亲,大概过几天就走。”老人觉得惋惜,眼中似有不舍的叹息,面孔微微皱紧。 苏茔心中一动,忙问,“既然这样,外婆,我有一个认识的人他正在找工作。能让他过来帮忙么?” 老人双手上沾了不知是水渍还是污油,她揪着围兜不停擦着,点头答应,“可以是可以。只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都眼高手低,心性浮躁,不知道你那个朋友要是一直守在小铺子里做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事情,能不能坚持长期做下去。” “他一定可以的。”——因为他的那个世界和我们的不同,所在意的东西也不一样。苏茔几乎想也不想的脱口,但她没有说出后半句话,只是笃定点头,朝外婆打包票。 外婆瞧着苏茔认真的表情,笑眯眯的道,“那让他随时过来吧。” “明白,谢谢外婆。”苏茔笑着一下跳蹿起来抱住外婆,代替她的姐姐和外婆笑成一团。 老人被自己宠爱的外孙女环抱着,忍不住开怀笑意,脸上的沟壑都挤紧了。她宠溺的轻轻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花信饿了吧,你先去坐,等外婆把锅里的菜盛起来就能吃饭了。” “好。”苏茔长长应声,像一个孩子一样听话乖巧的坐到餐桌旁。 她在桌边双手托住下巴,安静的看着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忙碌着,眼中完全没有须臾之前的欢欣和雀跃,漆黑的眼珠像一片磨砂的玻璃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 ☆、不配存在之人 这个季节的傍晚时分,天还澄亮着。 苏茔晚饭结束后便拎着一个饭盒出了门。她穿过田野小径,遥望层云叆叇间落日西移,瞧着头顶上方飞舞的密密的蜻蜓,作为饭后消食散步朝着孤零零坐落于小学旧校舍后那幢破旧平房而去。 路程不远不近,直到苏茔视野中出现那一幢熟悉平房,她才发现所花的时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少得多。而此前数次上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苏茔这次也根本没有把握林绊会愿意见自己。可她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奇怪而可笑,一个曾经的杀人犯居然会像这样躲着自己。 苏茔微微晃荡着拎袋,眼前那一幢破旧的平房愈来愈大。她抬头看着,注意到那一扇碎裂的窗户之上居然摆着一盆花。那盆花显然是被人花了心思培育,长势十分好,像棉花一样的纯白花朵和茂密的绿叶交相映衬。 “哈哈哈哈……我要再画只乌龟,这里,画在这个地方。”兴奋愉悦的嘈杂声。 滚珠清脆的“嗒嗒”晃动声后,只听得一长串的“呲——”。 “唔——噢——耶”起哄欢呼声。 杀人犯,犯罪者,凶手,人渣,败类,去死,早点死掉……滚出去…… 那一整面暗灰色的水泥墙面上被乱七八糟的涂满了这些不堪入目的字眼。 “你们在做什么?”苏茔环视眼前的状况——地上七零八落者各种喷绘漆瓶,墙面上是鬼画符般各色相间的凌乱文字和图画,四个昼伏夜出的小镇不良青年此刻聚在了平房前,进行着他们自认为充满仪式感的狂欢和破坏。 “做什么?呵——你瞎了,不会自己看啊?” 一个染着张扬的鸦青发色,穿着黑吊带和短裙,脚踩短皮靴的女孩张着她涂了正红色口红的嘴巴朝苏茔大声叫嚣。她嗒嗒嗒的摇着手里的喷漆,挑衅的斜睨了一眼苏茔,和墙边两个发色怪异,脸上穿刺银环的青年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在墙面上嘻嘻哈哈的继续胡乱喷绘一通。 苏茔飞快的瞥了眼那幢毫无动静的房子,想了一下,径直上前站在铁门前,她面朝几人朗声道,“这是别人的家,光天化日的你们凭什么乱涂乱画?” “小妹妹,别多管闲事,哥哥劝你最好赶快回家哦。”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在旁轻佻的响起。 说话的是一旁黑色的摩托车上半蹲半坐着的一个破洞黑裤和骷髅黑t的男人。男人留着及颈的长发,一直在旁不做声的欣赏同伴的涂鸦。此刻,他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故意从头到脚慢慢打量苏茔,而后傲慢的扬起眉梢,嬉皮笑脸的威胁道,“赶紧滚远点,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咯,到时候小妹妹可别哭鼻子。” “你们再不住手,我就报警了。”苏茔对男人的话置若罔闻,她摸出口袋里的手机,视线扫了一圈,认真的示意四人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她清脆的声音在这四野分外清晰,场中的人似是一下没转过思路,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他妈的你算老几,居然敢威胁我们!”那个绿发女孩反应过来后骤然暴怒。嗙的一下狠狠摔了手中的喷漆,踩着皮靴一个箭步冲上来猛然拍掉苏茔的手机。她用力揪住苏茔的领口,半拎着她,大力拍了拍她的脸颊,皮笑r_ou_不笑的低声吼道,“你要报警?报啊,你他妈的倒是快给我报啊。” 苏茔被领口勒住了脖子,觉得有些难受,眼前是猩红张合的口唇,她下意识手一松,拎着的饭盒便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吁——”一旁两个青年嬉笑着对视一眼,嗒嗒嗒的摇晃着手中的喷绘漆瓶,起哄吹起了尖锐的口哨。 “吱嘎——”生了锈的陈旧铁门被开启的声音忽然慢悠悠的响起。 哄笑和口哨声像是被这刺耳的声响所切断似的戛然而止。 那个绿发女孩转过头,顿时愣了楞,继而她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下松开手。她皱眉和两个青年后退到那个靠坐着摩托车的男人旁,几人神色各异的望着苏茔的方向。 “咳咳——”苏茔只觉脖间骤然一松,喘得急了喉咙似痒似呛的爆出一串咳嗽。她低头抚住脖子闷咳,眼角瞥到了一双半就不新的板鞋,苏茔吸了口气用力咳清喉咙里的那种不适感,而后偏首侧目看去。 陈旧锈红的铁门半开着,微沉的天色之下林绊就像一道暗色yin影一声不吭的站在那里。 他高挑削瘦,yin沉漠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默不作声的站在门口看着那几个打扮怪异的小青年。然而,他那赫赫有名的过往事迹和此刻浑身散发出那种了无生趣的倦意已足够震住几个叛逆小青年,让他们在他的一言不发里面面相觑。 苏茔的视线擦过他的发梢朝上,看向破碎的窗户边上那一盆白色的花。纯白干净的硕大花朵在晦暗破败的窗户之上格格不入,而在林绊和破旧房子形成的画面里也分外突兀。 长发男人沉着脸盯住林绊,他压着不耐烦的声音问身旁发愣的青年,“你小子不是说他不在家么?” “老大,这、这我也不知道。人是应该不在的,我确定……唔。”那个青年被摩托车上的黑衣男人猝不及防的踹了一脚,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佝偻着身体捂住被踢踹的位置。 林绊的目光从起内讧的不良青年身上落向旁侧被胡乱图画得一片狼藉的水泥墙面。他沉默的看着,似乎在艰难的辨别那些鬼画符,继而看不出表情的转回了头。 “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林绊的声音不轻不重,但配上他那副不苟言笑的神情和漠然的语气,加之他本身的特殊而敏感的身份,显然十分具有威慑力。 长发男人顿了一下,似在权衡利弊,分析当前的形势。就在下一秒他心有不甘的冷冷瞧一眼林绊,当即转身跨上摩托车。那绿发女孩见了,低低咒骂了一句立即跟着跳上摩托后座。 几辆摩托车的发动机先后迅速发动,而后接连飞驰离开,只有道路上两道灰色的烟尘还在幽幽飘化散开。 苏茔摸了摸自己半边火辣辣的脸颊,弯腰捞起地上的手机,捡起一旁的饭盒,幸好饭盒盖子紧而没有被打翻,至于手机则因为事先被苏茔牢牢扣紧在厚实的保护套里而没有损坏。 “你不该惹事的。”林绊看也不看苏茔,相当冷淡的说了一句便转过身。 “吱嘎——” 身后铁门拖沓的声响骤然响起,听到声响的苏茔瞬间转身。只见林绊正慢慢关上那扇生锈的铁门,她想也没想,几步上前一下伸手抵住铁门。 陈旧脆弱的铁门在里外两股一瞬相持的力道中微微晃了一下。林绊皱了皱眉,抬眼,从生了锈的栏杆后冷冷注视苏茔。 “对,我就是故意的。刚才如果我不那么做,你还会出来么!”苏茔假装没有看见林绊眼中的冰冷和厌烦,昂脸和他对视。 林绊没有否认,他顿了一下,漠然无光的眼睛里继而慢慢透出某种凉意,“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杀人犯……” “正因为你是杀人犯,所以你才一定会出来。”苏茔笃定的打断林绊的话,而后不出所料的看到林绊一瞬间眼底闪过的细微变化。 “有前科的你若是门前再出事,接下来将会更难在这里生活。而你想留在这个小镇,想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是不是?”苏茔原本只是在揣测,但林绊那种过于无动于衷的反应却让她确信了他想要留在这个小镇。 苏茔并不需要林绊去思考,也无需他给出任何回答。她立即又道,“我可以提供给你一份工作,就在镇中心我外婆的茗茶店里工作。明天,你就马上可以来上班。” 林绊眼底像是光线变换一般暗影微动,他默默垂眼,像是纠结不安又像是在仔细斟酌,不发一言的陷入沉吟。须臾之后,他抬起眼睛,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可我是一个不配存在之人。”他用一种提醒的语气问。 就在他说出这样一句无比丧气和卑微的话来否定自己的时候,苏茔已经敏锐的感知到了他的动摇。她弯弯眉眼笑起来,声音轻松的回答,“所以,我介绍给你的也不是什么好工作。” “为什么?”林绊并不想含糊的混过这个问题。 苏茔有些意外于林绊居然是这样认真的性格。她眨了一下眼睛,诚恳的回答,“因为你是无比接近过那个世界的人。” 林绊定定的看住苏茔,看着她睁着的一双眼睛真诚见底,一时间再次从苏茔身上感觉到那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和异常。他顿了一下,目光抬起最后落向别处,慢慢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 苏茔顺着他的注视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的窗台上有一盆白花。比之寻常花要大的许多花朵的在风中微微摇晃,苏茔转向林绊,不确定的询问,“那是……白茶?” 思绪和话语一俱被打断的林绊忽然迅速的回头看了苏茔一眼。那一眼终于不再是空洞而麻木的,而是掺杂了某种复杂至极的情绪,似水色似光亮似不能弥散的茫茫烟雾。 苏茔被看得一愣,她不知道只是一盆花却为何让林绊作出如此反应,但就在那种眼神中,她看到了某种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东西。那一刻,苏茔的心猛然一动,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顿时从心底涌了上来,她似乎感到一种轻飘飘的晕眩感。 就在苏茔这短暂的怔怔出神的刹那,林绊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我明天会来报到的。” “吱——当——”他那一句话就像消散的烟气那般浅淡而虚无,一下便湮没在合上的陈旧铁门声里。 苏茔被推了出去,等铁门落栓声响起,她这才回神记起手里的东西。当即上前两步,胳膊穿过铁门栏杆,“这个,这个算是你的预付定金。里面的食物清空后明天记得带过来。” 林绊如苏茔所料,又是一皱眉头,只不过这次蹙得更紧了。他明显的陷入迟疑,过了须臾才怕烫似的小心接过苏茔递过来的饭盒。他垂眼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而后想说什么一般动了动嘴唇,可是最后只是掀起眼皮多看了苏茔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向破旧的平房走去。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又暗了许多,破旧的平房像一个有着小小的纯白心脏的灰蒙蒙的巨大怪物,林绊的背影和周遭晦暗看上去浑然一色。 那一扇陈旧而遥遥欲坠的铁锈门把林绊关在了那一个苏茔所不知道的世界里。 铁门外的苏茔朝里看去,只见林绊又恢复了他那一种了无兴趣的漠然。他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又像是背负什么重物一般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走。 他的背影光是让人看着就觉得无比的沉重和疲累。 “这样的人居然是个杀人犯?”苏茔疑惑的嘟囔,却是目不转睛的看了好一会。 林绊的性格认真甚至一丝不苟,而且他似乎不想和这个镇上的任何人扯上关系,不愿示好也不愿得罪,因此即便对那些故意挑衅惹事的不良青年也带着疏离的客气。 白日里孑然倚靠在墙根的林绊此刻在苏茔的眼前挥之不去。 回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小镇是需要勇气的,他与这里的日常显然也格格不入,那么是什么让林绊即便如此艰辛难熬也执意要在留在这个小镇生活下去不可? 苏茔思索着,朝着那一栋晦暗的房子看去。破损的黑色窗户之上一盆纯白的花微微晃动,似在低低絮语一些不为认知的事情。 伏茔之花 第1节 伏茔之花 第2节 伏茔之花_现代耽美_BL 作者:闻人谁 伏茔之花 第2节 ☆、没有才能的人(上) 风轻柔,风自由,风吹过青绿的田野,阳光澄明,阳光温暖,阳光洒满广袤的天地。风和日丽的时候看着苍穹中稀疏散去的流云,有时不免能引发人心底与生俱来的虚无和仓皇共鸣。 苏茔家是郊区那种寻常可见的石砖瓦片剔成的房子,附带一个小小的自家后院,而后院之中有一个爬满青色葡萄藤的四角架。 那一个葡萄架在院中辟出一小块yin影地,亮光片从葡萄叶的缝隙之中渗落,细碎的光斑在yin影中犹如粼粼闪烁的水色波光。此刻架子下的yin影里半蹲着两个凑在一起低语的身影,两人被斑驳亮色铺了满身。 两人面前摆着一只碗口大小的朱褐色培养盆,里面铺着的黑色土壤,蓬松shi润,表面干净平整没有一丝杂草。 “明明是寻常的步骤和方法。土壤有好好的松弛,水也按时浇了,甚至温度我也小心控制和关注了,可是偏偏就是种不好。不光是这件事,其他事情也是。我明明和大家做的是同样的事却总是什么也做不好。到底是运气的关系还是什么原因,为什么总是只有我无论做什么都总是会失败。” 倪念幸嚅嗫着。可越说似乎越觉得幸委屈难过,抿起的嘴角无意识的下垂。她沮丧的垂落眼睑,心中却忍不住哂笑自己居然表现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可悲和可怜,可她也隐约意识到其实除了心中那种真实不能逆转的无奈和无力外,还有对自己一无是处的不甘和懊恼。 苏茔注视着她神情间的细微变化,安静聆听着倪念幸的宣泄,若有所思的低头看向除了土壤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的培养盆,伸手拍上倪念幸的肩膀。 “你先不要焦虑。人嘛,所拥有的才能本来就不一样,有擅长的也一定会有不能够做到的事情。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我想在别的什么地方一定会有只有你能做而别人没办法做的事情,只是现在你还没发觉而已。” 听着苏茔乐观且轻松的侃侃而谈,倪念幸的心情还是很失落。但她需要苏茔递伸而来的这个台阶,让自己能够变得不那么自怨自艾,难以接近和惹人厌烦,于是终究还是听进去了一点。 她抬起满是迷惘而灰心丧气的脸,怀疑道,“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 不如别人就意味着和别人不一样,才华出众的人和一无是处的人同样都异于常人。可只是和别人不一样而已,为什么就要对此感到不安和害怕?为什么就一定要做普通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寻求从普通中诞生的那份安全感?苏茔牙疼似的捂着自己的脸颊,手肘撑在膝盖上,她仔细思索了一下,对此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你会这么问至少就代表有一点相信或赞同我的话。”当然,苏茔并没有说出心底想着的那个真实想法。因为她有一种才能,就是安慰别人远比开解自己来得擅长。 她认真的看了眼沉默的倪念幸,“其实不是不如别人吧,只是你一直把你的姐姐作为普通程度的标准作比较。可若如你所说那样,你姐姐并非常人可比,那你这样下去会很辛苦的。” 倪念幸被说中了,眼神掩饰不住的黯然。她扭头避开苏茔的目光,自责而羞愧的小声说,“我知道……印象中姐姐她一直很厉害,成绩好,人缘好,性格好,样貌好,做什么都几乎完美,而我明明是她的亲妹妹却什么都做不好,即使努力了最多也只能达到勉强的程度……” 这么说着,倪念幸忽然瞥了眼苏茔,继而抿起唇角。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猛然记起苏茔和自己的情况是何其的相似,但她却只顾着自己的心情而一直在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吐苦水,硬是把苏茔推到了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位置。 苏茔似乎没有察觉到倪念幸的心思,但也没有再接话,只是一心打量着培养盆里的植株。她把耳边垂落的鬓发捋到耳后,“你看,你这棵起码比我的要好,只是不发芽而已,我的已经死掉了。” “死掉了?”倪念幸立即道。 “对,就是你理解的字面意思。生命太脆弱了,它已经不会再升生长了。”——苏茔原想摸一下那颗幼小却蓬勃的嫩花芽,但它实在脆弱,不知怎的就在自己的指间断了。 倪念幸知道苏茔为了安慰自己故意岔开了话题,她也就顺着话题往下说了。可一想到这个观察结果要当做结课学分,她又不免替苏茔担心起来,“那你的幼苗观察记录怎么办?老师还要附照片。” “只能想想其它办法了。”苏茔两手一摊,耸了耸,两根上扬的眉毛在述说她的无可奈何。 虽然苏茔在表达着自己的无奈,但她的神情却完全看不出一丝担忧和焦躁。仔细想想,她认识苏茔这么久,苏茔一直便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惯常的不急不躁,仿佛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没有任何值得她在意的事情。 倪念幸一直觉得自己和苏茔虽然是朋友,但以共同伤疤为基础的友谊让她觉得她们从未真正了解过彼此。 “老师故意发给每个人不同的种子,只有到成株才能知道是什么。要是能知道是什么种子一切就好办了。”倪念幸怏怏叹息,忽的想到什么,眼中亮光一闪,抬起眼睫,“我原先怎么就没想到,其实我们可以让花鸟市场的老板辨别一下……” 苏茔狡黠的眨了两下眼睛,未语先笑,“其实……我不小心看到了老师纸上的备注。我的好像是马鞭草。你那个像土豆块一样的东西,估计是络新妇。” 倪念幸顿时傻了眼,回过神后立刻故作生气的蹙眉,抱怨的推搡了一下苏茔,不忿的小声,“你既然早知道还不说,害我白白担心那么久。” 苏茔像个不倒翁似的晃了一下。她不说话,只是摇头晃脑的微笑,笑得本就佯装怒气的倪念幸也跟着没了脾气,终于展开了一直蹙起的眉眼。 就在两人小打小闹的时候,苏茔瞥见远处有一个熟悉的颀瘦人影。她伸长脖子眺望,转头对倪念幸伸手指了指,俏皮的笑道,“那个,好像是你帅气的暗恋对象。” 倪念幸怔了一下,瞬间回头。在看清那一抹人影后,她神情微微松动,像是放心一般无声吁了口气,而后转回头来,一本正经的道,“别胡说,我没有暗恋魏海宁也并不觉得他有哪里帅气。” “那你怎么不否认他是你的?”苏茔笑眯眯的看着倪念幸。 “你再胡说。”倪念幸板着脸,恐吓似的掐住苏茔的脖颈,抓着她摇晃了两下。 “咳咳——” 听得两声轻咳,倪念幸触电似的猛然缩回手,惊慌失措的望向苏茔,眼中一瞬间有细密刺痛,“苏茔,你没事吧” 苏茔抬手摸了摸脖子,看到倪念幸一脸惶恐的样子,摆了摆手摇头的同时,她的玩笑也适可而止。 倪念幸看着苏茔的神情,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异色,半蹲着的她把环抱的双臂夹在在腹部与大腿之间,蜷成一团。而后听得苏茔道,“他前段时间似乎代表学校去参加市里的什么竞赛了,这会儿就回来了?” “可能……是竞赛结束了吧。”倪念幸心不在焉的小声接话。 魏海宁是倪念幸邻居,也是她们学校里出了名的优秀人物。他聪明帅气,温和有礼,是无数莘莘学子无可挑剔的表率——这是她们辅导员的原话。但两人对关于魏海宁的话题都有些兴致缺缺,没有兴趣的话题很快便自然而然的归于终结。 葡萄架上手掌大小的叶子被风呼啦啦的拨动,大片的光斑从掀起的叶子空隙洒落下来,落到苏茔的脸颊上。她若有所思的托着腮帮,脸颊上的手指点了两下,“念幸,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尚自心有余悸的倪念幸猝不及防的被问了一个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她怔了一下,陷入沉默,而眼前忽然跳出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倪念幸有些心烦意乱,她细微皱眉,用一种听上去矛盾而挣扎的语气,慢声细气道,“要是个男的。” “……这个要求很低。”苏茔对此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参考意见。 倪念幸转向苏茔,慢慢补充,“要比你高一个脑袋,瘦一点,安静一点。还有,手一定要好看。” 说着,倪念幸举起手正反比划了一下。不可否认的倪念幸有一双漂亮的手,指甲小巧红润,皮肤白皙又因为是r_ou_手背而看上去相当柔软,不过这也有部分归功于她母亲在失去一个孩子后对倪念幸的过分宠爱。 苏茔哦了一声,想想却有些不对,“我是女的,你为什么要看着我做参考?” “因为我凭空想象,根本想不到任何类型。”倪念幸异常认真的摇头。 苏茔偏过脸。“也不是一定要回答,你说不知道不就好了。” 倪念幸似乎没想到这茬,愣了一下,“因为你问我,所以就回答了。” “你真老实,但这样做人很容易吃亏的。”苏茔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 “那你不老实,难道就没有吃过亏吗?”倪念幸反唇相讥。 倪念幸回答的很快,几乎下意识的脱口。苏茔捧住自己的脸,不解的歪头,微笑,“我哪里不老实了?” “人都是会撒谎的,你难道没有对我说过谎话么?”倪念幸原本想说她一贯露出的这副笑脸就显得十分的狡猾,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是严肃到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毕竟她一开始并不打算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没有才能的人(下) “你这是抬杠。既然人都是会撒谎的,我又怎么可能没说过。而且……老实人也不是一定不会撒谎。”苏茔不满的嘟囔。 倪念幸忽然安静下来,她犹豫了一下,“你指的是那个人吧。” 苏茔不禁打量倪念幸一眼,只觉倪念幸有时心思敏锐到让人觉得她会读心术。 “我看到你和他在一起。苏茔,为什么那个人会在你家的店铺里帮工?我不是说过他很危险了么?”倪念幸放缓了语速低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像质问。 苏茔瞧着倪念幸的神情,心中暗忖这恐怕是倪念幸今天见到自己开始心中便一直想问却因为犹豫而没有立刻问出口的事情。 林绊已来到店里一个多月,虽不苟言笑,有些难以接近但各方面都做得很好,让苏茔的外婆很是满意。苏茔也知道镇上的人在背后窃窃私语,不过她们外祖孙俩人都不在意就是了,而她的外婆因为人缘一向好,所以邻居熟客总是明里暗里提醒她不要雇佣林绊,然而这个老人居然很擅长和人打太极,总是能笑呵呵的四两拨千斤,不着痕迹的扯开话题。 “因为碰巧有点想知道的事,而他又在找工作,所以就这样了。”苏茔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在追逐地上闪晃的大块光斑。 倪念幸听了,脸色一下变了,她用一种克制着什么的僵硬语调问,“你想知道什么事?” 内向自卑,悲观敏感的倪念幸还是头一次如此态度强硬而执着的追根究底,这让苏茔感到微微诧异。就在这时地上那一块白色的光影一晃,从苏茔眼前消失了。“我想知道杀人的经历。”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种事情?”倪念幸愣了一下,她像是实在无法理解似的紧紧皱眉,深深的注视苏茔。 尽管倪念幸说话的语气里都是抱怨和不解,但苏茔却不知怎的听出了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苏茔平淡的神情让倪念幸咬住了嘴唇,而后嘴唇一动,强调道。“当心,别被他表现出来的东西给骗了。那个人是杀人犯,那样的人绝对不会是什么老实人,会撒谎想当然的也是他的技能之一,没什么好意外的。” 苏茔在倪念幸那似乎带着排斥,贬低和唾弃的忠告里不禁又想起了店里的林绊。默不作声的他就像一道影子,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他总是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惹来麻烦,同时也竭尽全力的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苏茔默默观察了一些日子,发现自己很难从林绊的身上找到任何关于暴戾杀人者的相关特点。 ‘忽——’风刮起大片的叶子,如同镜子反s,he而出的一众白光影在地上狂乱晃动,晃得人心烦意乱。 “那么,你刚刚承认的对我撒过的谎是什么?”倪念幸对出神的苏茔忽然道,细细的声音中似乎掺杂有一丝期待。 苏茔愣了楞,没想到倪念幸生硬的转了话题,却是忽然又绕了回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没什么,你不用太在意。” 倪念幸没有放过试图打马虎眼的苏茔,“你指的是不是借口推说的有事失约,还有每次迟到都说路上堵车这种事?” “类似吧。”苏茔不知原来倪念幸对此耿耿于怀,不禁有些汗颜,“没想到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不会是已经久怨成仇了吧?” 倪念幸看了看苏茔,神情忽然有些委屈哀怨,她皱眉,“我记忆力确实很好,即便很多年前的事的细节我也能记得很清晰。苏茔,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关系可能产生了危机。” 苏茔尴尬的看着一脸失望的倪念幸,央求的朝她眨了眨眼睛,“我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保证。” 倪念幸盯着苏茔的脸看了一会,忽然噗嗤一声轻笑,“只是开玩笑,你别当真。” 苏茔愣了一下,看着全身拢在光斑中的倪念幸,看着秀气的她展露出大咧咧的笑脸,这才反应过来她居然是在故意逗自己。 “谢谢你。”倪念幸垂眼看着培养盆,叹息一般忽然道。 苏茔不说话,也不问倪念幸因为什么而道谢。她只是微微仰头,感受着风吹拂在脸上的轻柔。就在一片光斑再度映照上她的脸颊,她转动了一下眼珠,瞥了眼那一盆光秃秃的培养土壤——不管如何ji,ng心照料,这里面也将永远不会长出幼嫩的芽苗,因为那一颗小小的种球早就被热水浸渍过。 毕竟,已经死掉的东西是不可能复生的。 ******************************** 寂静的道路上,一道人影慢悠悠的被斜拉得很长。 那个人以一种极为疲累和厌倦的姿态晃晃荡荡的缓缓走着,也像一道飘忽的影子一路几乎听不到脚步声,遮没手的长袖下垂落的一个塑料袋发出“簌簌”的摩擦声响。 路旁田野中仅有一只青蛙的呱呱叫声,yin沉的天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任何一颗星星反s,he出它亘古之前的光亮。 就在靠近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那一个慢悠悠前行的人影忽然停了下来。 路口那一只高耸的路灯后忽然转出一个人影,路灯洒落的冷白光色勾勒出那人纤小的轮廓。那是个鹅黄外套内搭翻领白衬衫的短发女孩,很瘦,卡其色裤子腿下露出一对纤细白皙的脚踝。也许是女孩头顶那过白的路灯光线褪去了大多色彩,她的脸显得模糊而苍白,从而显得镜框后的一双漆黑眼睛异常深沉怪异。 林绊一动不动的看着路灯下不声不响的女孩,手心慢慢有汗又慢慢变冷。此刻从后看他的背影一定会是相当难看的,有些僵硬,又有些佝偻。 路灯下的人动了一下,仰起脸来。额发垂落的yin影影影绰绰的笼在她雪白的面颊上。 此时此刻,出现在林绊眼前的人居然是倪念幸。她的鼻梁上架着那副大镜框滑落在鼻梁上,那一双漂亮眼睛便露了出来,只是她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的yin沉和生冷。 倪念幸瞥了眼林绊拎在身侧的半透明塑料袋,眼神一闪,“居然还是火腿三明治。” 这是一句没有上下文的话,却足以证明她和林绊相识的程度。她的声音中听上去带着讥诮,可脸上却分明没有丝毫变化。若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她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一种尖锐而抵触的情绪。 “不认识我吗?真是冷血。”倪念幸冷笑一声,她摘下眼镜,“仔细看我这张脸也没有一点印象?还记得曾经是谁给可怜的你带火腿吗?” 倪念幸的声音不大,但嗓音凛冽和冰冷,给人一种清醒的凉意。 田野中那唯一的蛙叫不知何时消失了,飞蛾闪动着翅膀一个劲的反复撞击路灯。 带着隐绰yin影的光线掠下灯下那张雪白的脸孔。那漆黑的短发,不笑的眼睛,嘴唇上微翘的美人尖,记忆中的某个轮廓一下子清晰起来。 林绊忽然一震,脸色在路灯边缘的光线里发白。那一瞬间,顷溃的情感陷入了某种麻木和突如其来的冲击中,他凝望着倪念幸,眼神里有某种洇晕开的惊慌和疼痛,就连指尖狠狠扣进了掌心也丝毫不察。 “你真的是……”林绊仿佛吐出一个禁忌,哑了声音。 倪念把林绊所有的神情变化都看在了眼里,伤害林绊让她觉得痛快又对自己悲悯。 “终于想起来了?不过,我想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名字吧,我叫倪念幸。”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讥讽的哂笑,而后重新戴上框架眼镜。她冰冷的眼神看进林绊的眼睛,用她所知道的那一种最恶毒的话开始质问,“林绊,这里明明早就没有你的容身之所了,为什么你还能厚颜无耻的回来?你不会以为只要能在这生活下去,便能抹消所有一切了吧?” 林绊脸色褪尽,眼神动摇而挣扎,良久后他涩声极力否认。 “我没有……这样认为。” “你的过往……”倪念幸不为所动,她的眼神藏在镜片后,那透明扭曲的镜片微微反光,她凝视着林绊,眼珠一动不动,看上去漆黑而冰冷。“我是苏茔的朋友,你难道就不担心我会告诉她么?” 林绊僵了一下,眼前顿时浮现出苏茔明媚的脸来,不知怎的他忽然感到一种陌生的惊慌。林绊没有立即作声,却下意识的收紧了冰冷的手指,过了半晌,他艰难的动了动嘴,发出嘶哑的声音,“如果是朋友,你就不会选择告诉她。” 倪念幸用鼻音冷笑一声,“你就这么自信。” 此刻的倪念幸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自卑敏感,小心翼翼,而是变成了一个咄咄逼人,浑身锋芒带刺,仿佛只有不留余地的刺痛林绊才能甘心的人。 “你不会的。”林绊垂下眼,眼睫里是悲戚,是一种完全的笃信。 倪念幸一怔,反应过来后是蓬勃的恼怒。她在脊背微微颤栗中用力咬住嘴唇,恶狠狠瞪住林绊,在唇齿之间尝到血腥气之前骤然转身。 林绊看着那一个跑入黑暗的影子,忽然有一种虚力疲乏,这才意识到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夜风吹凉了一般的那种瑟冷。他知道自回到这里一直没遇到知晓他过去的人只是因为对方的故意的避开,也知道迟早某一天自己将再度面对那份记忆。 他吸了口气,胸腔内只觉得冰冷。是他的过错,他便要赎罪。 倪念幸惶恐失措的急奔一路,心跳疯狂,焦灼难受。脖颈后背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冒出热汗,她忽然停下来,抬手狠狠去抹眼睛,然而那一个动作就僵在那里,她就像一个失去动力的机械变得静止不动。 是的,她一直从心底羡慕和嫉妒自己的姐姐,因而意识到自己无法变得和姐姐一样后便固执的想要成为一个和姐姐相反的人。可就在刚才,那个人却道出了本质——她不会的。不是作为苏茔的朋友,而是因为那个完美优秀的姐姐是不会这么做的,她是妹妹,所以她也不会的。 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假装自己是刚刚认清自己么,自己难道不是早就意识到了吗?不是早就知道,自姐姐死亡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将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她吗? 她感到一阵犹如沸水蒸腾的空虚,孤独,寂寞,彷徨,不安,无助,悲哀,绝望,以及从身体深处升起的那种恼怒,愤恨以及不甘。 倪念幸茫然而空洞的眼神看向四处黑漆漆的田野——太安静了,这个世界简直就像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不为人知的夜晚 那是一条宽敞的道路,两边是广阔的绿色田野。因为昨夜的一场细雨,泥土和植物的混杂的腥味泛了起来,又被细风几番裹挟下染遍了空气。 这几日倪念幸不知怎的忽然请了病假,一直没去上课。于是苏茔趁着这一天下午课少,便去探望了倪念幸。 待到探病结束已是傍晚,苏茔独自晃荡在路边,若有所思的往回走。 她想起打开倪念幸房门刹那,她闻声回头的样子——倪念幸当时没戴眼镜,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被黑眼圈圈起,漆黑的瞳眸像一面暗漆漆的蒙雾镜子空洞而没有神采。然而,那个“陌生”的倪念幸在看到苏茔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随即变回了苏茔平日熟悉的样子。但倪念幸之后那副明显心不在焉却极力想要打消苏茔担心的勉强神情,让苏茔总觉得哪里说不出来的异样。 沥青路面因倾斜角度及坑坑洼洼的凹陷而有着一个个如同陷阱似的积水洼。苏茔踮着脚尖一步跳跨而过接连的两个水洼,摆臂侧身的动作笨拙而认真,看上去就像一个自得其乐踩水塘的孩子。 “苏茔——”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苏茔跨过最后一个水洼后,不轻不重的叫唤起来。 她回头,只见隔着那一摊水洼后站着一个清癯的男子。他身上那件灰白格衬衫在暮霭里颜色近乎深色,他的领口一如既往的扣到倒数第二颗扣子,半敞开的两边衣领保持着相同的翻折角度,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就如同这衬衫的主人一样一丝不苟。 苏茔看着对方那一双弯起的眼睛,看了眼他黑裤下那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又向着他身后的来处偏头看了眼,奇怪问道,“魏海宁,你怎么会在这里?” 魏海宁的眼珠是纯黑的,即便是此刻光线的照入他的眼眸也轻易看不出亮泽闪动,“柏拉图有点不舒服,我就带它来找兽医检查下。” 柏拉图原本是一只被丢弃的小白狗,据倪念幸说是魏海宁某天外出时在路边遇到的,因为他双亲常年在外地做生意,独自居住的魏海宁便当即把这只小白狗带回了家。 苏茔想起了柏拉图那双充满瑟缩恐惧和哀怨悲伤的眼睛,联想到了前不久在自己眼前逝去的生命,她记得自己当时下意识的没有去看它死前那一刻表情。 “它怎么了?”苏茔问。 “没什么,就是不知撞到了哪里。”魏海宁声音清朗,笑容干净。 谦逊有礼,温柔爽朗,学习出众,待人亲切,自律理智,喜爱小动物,从未与人有过矛盾,这是所有人对魏海宁的看法,他是所有人心目中那个当之无愧的完美之人。 “苏茔。”魏海宁顿了一下,面色忽然有些担忧。“我之前看见你和那个人在一起。” 果然魏海宁不是闲来无事的随便叫住自己,苏茔想。 “恩。”她点头,利索的承认以便催促魏海宁继续往下说。 魏海宁看着苏茔这般无动于衷的表情,不由想到自己看到苏茔对林绊热络的态度,以及脸上露出的那种笑容,眼神不禁一动,语气轻柔的劝诫道,“那个人是杀人犯,你不应该和他待在一起。很危险,对你也没好处。” “我知道了,多谢你的提醒。”苏茔点点头,很是诚恳的道谢。 魏海宁不说话了,他感到苏茔的态度有些敷衍,言下之意显然是在让自己住嘴,不要多管闲事。但他真的在多管闲事吗?他们难道不是同类么? “苏茔,我们……是同伴吧?”魏海宁皱起眉头。 苏茔疑惑的看向魏海宁,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慢慢笑了,“是,当然是。” “那就不要去管那种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你如果一直在意这种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事,总有一天你会被连累的。”魏海宁盯着苏茔的神情,见她依旧不为所动,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继续道,“我们的人生不知道何时就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结束,少管无所谓的闲事,否则惹祸上身就得不偿失了。” 苏茔听着魏海宁半规劝半威胁的话,不由看了他一眼。难以否认的是自己和魏海宁确实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可即便如此,苏茔对这个无人不夸赞的魏海宁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喜。虽说他对自己总是表现出亲和熟稔的态度,却总让她觉得不自在——也许是因为魏海宁那双温和的眼睛。他总是像是戴着面具一样笑脸待人,可苏茔试着想了一下,若是魏海宁不笑了,他的那副眼神以及样子会显得格外冷酷。 “好的。”苏茔像个受教的孩子一般颔首报以一笑。 如此干脆爽快的回答显然有口无心,但却把刚想开口的魏海宁再次堵死。 就这么着急的想结束对话么?他沉默的看住苏茔的脸颊,漆黑的眼珠一瞬间变得晦暗而幽深。 苏茔感到魏海宁骤然冷却下来的气息,虽有些诧异,但毕竟就像他所说的那是无所谓的事情,于是也就无意深究。她对魏海宁礼貌的笑笑,只是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魏海宁顿了一下,默然点头。 他不做声的看着苏茔远去的背影,看夕阳把那个女孩的背影拉得扭曲怪异。他抬手拂上正对夕阳而被映照得有些炙烫的脸颊,修长的手指之上有几道像是剐蹭一般的细小殷红伤口。他把手抬到眼前淡淡看了眼,回身。 柏拉图就诊结束天已全黑,魏海宁把病怏怏的柏拉图送回家后没多久忽然觉得有些饿,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忘记了吃晚饭。 一个人居住的好处是自由,一个人居住的坏处便也是自由。魏海宁能享受一个人的生活全依赖着现代生活的便捷,自今天见过苏茔后,魏海宁心中便有些挥之不去的不快,他当下迅速决定出门吹吹风,顺便去趟便利店。 夜风习习,凉意阵阵。慢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田间小径上的魏海宁深吸了口气,夜晚的清凉让他感到周身放松,感官敏锐。 平庸而无聊的东西总是能特别绵长而稳定的存在,像这个世界,像这个社会,像周遭大部分那些人……可是也只有这些东西才是能维持稳定的基石。 魏海宁心中充斥着漫无边际的感慨,忽然眼神一凝,他看到不远处那个丁字路口的昏黄灯光下缓缓走过一个熟悉的娇小人影。 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看上去内向乖巧,少言寡语的倪念幸。 每一个地方都有它的表里存在,这个僻静小镇也不例外。白日里安详宁静,夜晚则有着某种暗藏的危险,因为昼伏夜出的青年混混们会开始他们的狂欢。夜半的时候,寂静的夜色里飘来的一阵阵引擎飙飞的声音便昭示着另一个世界的开启。 魏海宁奇怪这时候倪念幸居然这个时间点还会在外独自游荡,他想了想,下意识的跟了上去。他在丁字路口左转,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走到一个拐角,就在这时他忽然侧身往旁侧一躲。 三个发色夸张,一身松垮黑衣的青年鬼鬼祟祟的从另一侧路口悄声快步向前。他们的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映照在泥墙上,像是飘忽而过的怪异鬼影。 “你们想干什么?” 倪念幸细声细气的僵硬声音里伴随着恐惧和警惕。 魏海宁偏头去看,只见倪念幸背对着自己被三个混混围在中间。三人嬉笑着没有回答,忽然间一拥而上,倪念幸扭动起来,却立刻被身后那人反剪住双手,旁侧一人见此伸手捂住她的嘴,还有一人见机抬起她的双脚。倪念幸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般拼命挣扎,然而那三个狞笑着的混混轻而易举的把她抬起,向着旁处一个黑得深沉的小巷里去。 “唔唔——”拼命挣扎和惊恐呜咽的声音从拐角的那片yin影里微弱的传出。 魏海宁转过头,背贴靠住拐角处的墙壁。他不打算过去制止也并没有立即绕路离开的意思,而是摸出手机垂眸看了眼时间。他没必要去管这种对自己来说无关紧要的事,也没必要为躲开而特意绕远路,更不想坏了那群混混的好事而自找麻烦。什么都不去做,当做什么也没看见,至多再过半小时,那群人应该就能散了。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抬头望天,浓密的云层此刻遮蔽了月亮,暗夜穹宇中什么也没有。 扑簌簌,有鸟翅扑棱的声响在头顶某处响起。 “啊——”一声痛苦夹杂着惊恐的哀嚎在静谧的夜色里猛然炸开,那声音短促的响了一声便戛然而止。 魏海宁眼角一跳,猛然站直身体,皱眉向旁侧走了一小步,诧异的从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朝那个小巷深处的黑暗看去——他确定,刚才响起的那一声痛苦哀嚎发自一个男人,而绝非来自一个女声,更不会是那一个文静内向的倪念幸。 他定定的望着混沌深沉的拐角黑暗,尽管他有一双比夜色更黑的眼睛,但也看不透那深处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在那一声哀嚎之后,寂寂夜色中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静得诡异而渗人。 魏海宁等了半晌,那片拐角里依旧没有再起任何动静。他想了想,迈开脚步向前。然而刚走两步,又警觉的退了回来贴在墙边。 “嗒嗒——”轻细而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从那黑暗里传出。 魏海宁微微侧目,只见面无表情的倪念幸若无其事的走出那条小巷。她慢慢走过一面昏黄的路灯,不疾不徐的远去。他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远去的娇小背影,眼神倏忽暗了下来。 四下里一片死寂,魏海宁在黑暗中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确定小巷里面一定已经没有人之后,才绕出拐角。 两座建筑物之间的这条小巷仿佛不止被挡住了黯淡的光亮也被挡住了蒙昧不清的黑暗,魏海宁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站在小巷口的他只觉迎面而来的黑暗是那样的浓郁而深沉。 如同他猜想的,小巷里已空无一人,一只眼珠闪着幽亮光芒的猫在黑暗深处一蹿而过。 魏海宁这才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完全转出那一处拐角,向着小巷穿行而去。 手电筒的光像一道剑刃指向他身前半尺,忽然灯光晃了一下。魏海宁转过手腕,只见亮光里有一滩似红似黑的深色的液体晕开在地上,而就在那其中有一块模糊的白色东西。魏海宁走近,他慢慢蹲下,拿手机凑近照亮去细看,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白色的东西竟是一只浸渍在血泊中的的耳朵。 这骤然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为这片化不开的黑暗增添了几分yin森诡异。魏海宁细致观察,只见模糊黏shi,血r_ou_淋漓的断口处十分整齐,显然是被人用利器猛然割下的。 那一声尖利的惨叫应该就是它的主人所发出,而那人在惊恐的仓皇逃窜中遗落了这只耳朵。 魏海宁起身,抬脚,用脚尖把那一只耳朵用力远远踢到一旁的墙角边。他关上手机的手电筒,在黑暗里使劲甩了甩脚上可能沾染到的血渍。 四下里又变得一片死寂,小巷里被惊扰的黑暗再度凝聚起来。 “喵呜——” 黑暗中一只形单影只的猫朝着魏海宁的远去的背影嗷叫,盈盈幽光的眼睛在寻找它早已不见了的伙伴们。 ☆、血色清晨 鸟啾啾鸣叫的清晨,倪念幸穿过遍布露水的田野,越过沥青色的空旷马路,经过一座灰白的石头长桥,再往前就是苏茔住宅附近。 此时灰褐色的大地上,浅薄的光亮仿佛从泥土中亮起。倪念幸呼吸着清凉濡shi的空气,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留下晨曦的光亮。 那一栋四四方方,有些矮胖的房子和小小的院子被铁栅栏围墙圈在里面。倪念幸走着,忽然觉得周遭有些安静,抬头看了一眼,叽叽喳喳的麻雀们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头顶上的电线杆细细的分割着天宇。 倪念幸边走边奇怪的打量着空荡荡的电线杆,就在这时她鼻尖似乎闻到了一种若有似无的奇异怪味。 “念幸?” 就在她辨别出那是什么味道皱眉的时候,骤然蹿起的声音让倪念幸打了一个激灵。她下意识顿住脚步,发现自己已站在苏茔家门外,她循声回头,一瞬间哑了声音——她看到苏茔蹲在敞开半扇的铁栅门之后,手中抓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田蛙。那只田蛙细长的四肢和黏腻shi漉的躯干不成比例,此刻从苏茔指缝间和着血液像细绳一样无力垂落下来。 苏茔正把它往一只塑料袋里塞,地上的血泊里还有一团鲜血淋漓的扭结东西,形状和颜色很容易让人猜测那也许是纠缠的肚肠。 倪念幸今天穿了黑色的薄开衫,衬得她此刻的脸色尤其煞白。是了,这一种钻入鼻腔的奇异味道带着死亡的冰冷气息,无疑就是血腥味,就是那烙印在她记忆深处,午夜梦回中也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气味。 “天!这、这是怎么回事?”倪念幸目光像被烫了一下般瞬间跳开,但方才一瞥之下那一团粘着血r_ou_的东西依旧完完整整的落在了眼底。她深吸了口气,转向苏茔,控制住颤抖的声音道,“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在你家门口?” 苏茔迷茫的摇头,纳闷的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早上打开门,就看到这些东西在这了。还有这个,是被剥下来的皮……”她说着拽过脚边的一只猫,那其实是一只猫头,因为除了头颅,这只猫的身体只剩下shi毛巾一样滴着鲜血的一层皮。“……被挂在了大门上面。” 倪念幸没有去看苏茔手中的东西,然而随着她目光的示意看向了铁门,只见黑色的铁栅栏顶部确实有更深色的shi润痕迹。她完全可以想象到,苏茔清晨开门看到那一幕血腥。 若这件事搁在常人身上,此刻必然是震惊恐慌到不能自已,然而苏茔现在只是一脸平静的蹲在地上,镇定自若的徒手收拾着那些淋漓血腥味的东西。 苏茔有时流露出的那种遇事波澜不惊会让倪念幸觉得怪异和不安,可是她从不能真正了解苏茔,于是便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此刻倪念幸至少知道苏茔是为避免她的外婆看到这令人作呕的可怕东西而需要全心且尽快把门口弄干净。她忍下心中的异样,却忍不住瞥了眼苏茔那双殷红的手,然而她忘记了自己应该是见不得血的,红色在眼眶中瞬间晕染开来,让她一下子只觉得如坠冰窟,头晕目眩间忍不住狠狠抿白了嘴唇。 “也许是黄鼠狼干的。我听外婆说过,黄鼠狼会像这样掏食小动物的内里,然后恶作剧似的把皮挂在门口的树上,也许还藏在哪里观察人类的反应。” 苏茔兀自揣测,随即扭头在四下里迅速扫了一眼。什么也没发现后,她收回视线,半直起身体抖了两下沉甸甸的塑料袋。在扎起塑料袋口的时候,最后看了眼里面血r_ou_模糊,扭结成团的东西,下结论似的道,“黄鼠狼这种动物残忍激进,报复心重,倒是很像它的作风。” “人不也是这样么?”倪念幸有些出神的忽然cha话,她的声音细弱但明显透露出她压根不相信这是一只动物所为,又或许比起人来她更相信动物。倪念幸避开那殷红的血色,镜片后的眼睫低垂着,“这个小镇生态再好,黄鼠狼也几乎稀绝,从没出现过一只。” 苏茔明白倪念幸的意有所指,她把满是血渍的手浸入一旁那盆备好的冷水里慢慢搓洗,水面上倒映着的她的脸渐渐被晕开的血色所笼罩,只剩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你是想说这是刻意人为?”顿了一下,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我仔细看过那皮毛,确实像是被什么利刃割开的。” 倪念幸闻言,吃惊的看了一眼苏茔又迅速的垂眸。一想到苏茔一脸平静的对着那张血色毛皮翻来覆去好奇察看的样子,她心底的那种惶恐和怪异感像是涟漪般一圈圈扩大。 苏茔没有注意到倪念幸的神色变化,只是盯着塑料袋闷头想——如果是人为,是为恐吓还是为报复?当然,恐吓占的成分也许会比较多,毕竟她不管不顾的让人人忌讳的林绊留在了店里帮工,把不安的种子播在了人们的生活中。 苏茔想到了那个不苟言笑,沉默到看上去有些逆来顺受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林绊最近愈发的开始不理睬自己了,而关于他那段过往,林绊至今未提及只言片语,但杀人犯的身份终是他一个无可指摘的烙印。 苏茔直觉林绊不会做这种虐杀恐吓的事情,又试着想象了一下他杀人的样子,那场景居然也让她觉得尽是古怪和违和。“不会是林绊做的。” 心念转动的苏茔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她不由愣了一下,连她也对自己居然会这么相信林绊感到诧异。 倪念幸睫毛一动,沉默了下来,她抬眼看住苏茔。用一种比刚才看到苏茔徒手清理那些恶心东西还要凝重严肃的表情,没有什么语气,极其缓慢道,“你就这么相信他?他可是有前科的杀人犯。” 不知为何苏茔就是感到倪念幸有些生气,她从水盆中收回手,透着微粉的水滴从垂落的指尖一滴滴的落成了地上的深色硬币斑点,皮肤上传来酥麻的冷冽。她仿佛为看清远处的什么一般,认真的眨了一下眼睛,“我知道,但我就是觉得他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眼前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是不是杀人犯?无论苏茔对于哪一种的否认都让倪念幸觉得难以接受和不可置信。更让倪念幸觉得荒诞的是,她清楚的知道那绝非出自苏茔一时的同情和怜悯,可也正因此,经过理智判断却仍然选择站在林绊一边,为他开脱的苏茔简直就像是共犯,倪念幸甚至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背叛。 突如其来的静谧和沉默。 倪念幸看着苏茔平静而有些执拗的神情长久的不说话,身体中有一些暖意在悄然剥离,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不可遏制的细微痉挛。直到苏茔低头,用洗净手去拎塑料袋起身的时候,倪念幸抿着的忽的嘴唇一松,“我帮你。” 不知是否苏茔的错觉,这三个字的简单回答似乎让她听出了某种妥协和失望的叹息。 “扔到路口的那个大垃圾站。”苏茔叮嘱,继而蹲回地上,拿过一块拧shi了的抹布半蹲在地上仔细而卖力的擦了起来。 倪念幸拎着那一袋沉甸甸的东西,鼻尖若有似无的闻到一股漫泛上来的腥味。她极其嫌恶的皱紧了眉头,伸长手臂,侧歪着脖颈尽量拎得远远的,转身一路小跑出去。 那一栋矮胖的建筑物在原地默默看着倪念幸看上去像是仓惶逃开的背影。那背影迅速变得纤细,脊背却依旧挺直,直到最后变成一个消失的黑点。 站在酸腐臭烂味混杂交融,令人作呕的垃圾房前,倪念幸却终于能摆脱那种宿命般缠绕记忆中的血腥而顺畅的呼吸。 手中的东西沉甸甸的下坠,倪念幸感到自己的手指有点僵硬,她表情麻木而怪异的皱了下眉,机械性的抬手甩臂。 “裟——”塑料袋撞击到什么硬物后摩擦掉落的声音。 那种声音让倪念幸脑中的那根弦这才微微松弛了下来,她如释重负的吐了口气,然而回身刚走了两步,她忽的顿了一下,鬼使神差的抬起刚拎过塑料袋的手——苍白的手心掌纹浅淡凌乱,微微蜷曲的手指关节处有深色的勒痕印记还有……不知怎么沾到的血渍。 倪念幸默不作声的看着,有点点鲜血映入了她的瞳孔,染上了掌心的纹路,她忽然低头,在浓重的血腥气充斥鼻尖的同时,伸出舌头慢慢舔舐。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 是蓝天白云之下破碎的记忆的味道。 ☆、禁忌过往 苏茔看着那一盆猩红的血水被冲下马桶,迅速消失无踪。为了不惊扰在厨房忙活的外婆,她光着脚蹑手蹑脚的走在走廊上,边走边把双手抬到眼前,脑海中不由回想起皮肤触碰那些黏腻血渍的感觉。 她看了一会,收拢五指放下手,抬头时已来到了自己房间门口。从敞开的房门里,她看到躺在床上那一只长手长脚的绿色机器人形象玩偶。转头瞥了眼旁侧柜子里慢慢坐落各式奇形怪状的玩偶,她的目光最后依旧落了回来。 ——这个有手有脚的机器人最像活生生的人的形象。 据说玩具的数量代表孤独的程度,而她和倪念幸拥有数量不相上下的玩偶公仔。所幸她偏好形象偏为荒诞搞怪的玩偶,而倪念幸则喜好毛茸茸的可爱公仔,两人也因此从未就看上相同的东西而闹出任何小小罅隙,但其实彼此互不了解的朋友也很难有那种交心的争吵。 忍让和客气能很好的维持一段轻飘飘的友谊。是她们都把自己裹得太好,谁也不想受伤,于是谁也不可能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也就谁也没有能够坦白自己。可是比起那种虚伪轻慢的友谊,她们的友谊却又有些特殊,毕竟建立在了同病相怜的基础上。 苏茔走过去拎起床上和人一般四肢健全的机器人,看了一会,忽然抓住它的胳膊,用力往两边拉扯,软绵绵的机器人瞬间扭曲变形。她来回比划了一阵,顿了一下,又端端正正的放回床上,顺道还像是弄脏了似的轻轻拍了拍。 她原先那个随口的猜测居然成了现实,骤然减少的小动物们真的消失了。但是,比起知道是谁在残戮生命,又为什么要放在她家门口吓人,苏茔现在反倒更想了解作案的过程和细节,还有那一个犯案者实行这些事情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寂静的光线里飞舞着从机器人身上拍出的尘屑,走廊里传来什么东西滋滋下锅的声响,空气里旋扬的灰尘姿态极其轻柔,仿佛幻觉,仿佛多年前那个冬季的飘落的第一场雪粒。 那一天,她们一家四人所乘坐的车被一辆货车恶意相撞而发生了严重车祸。驾驶座的父亲和副驾驶的母亲当场死亡,而后座的姐姐苏花信在那危急时刻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而使得苏茔侥幸逃过了一劫。 明明那个苏花信只比她早出生两分钟,明明平时总是在和她抢零食吵嘴,可是居然在那一刻做了一件这么英雄的事——只有十三岁的苏花信最终还是抢救无效停止了生命,看着裹着白布的那个平坦瘦小人形,苏茔当时脑海中反复这么想着。 而经过调查后的车祸原因更是让人啼笑皆非:肇事司机孤身一人过着困窘的生活,因刚被确诊不治之症,绝望之余决定自杀,但在死前想要拉人做垫背,因而发生了这起恶意车祸。换言之,是苏茔一家倒霉,这种不幸的概率唯独被他们遇上了。 那个肇事者无疑是成功的实施了一场蓄意的杀人计划。那么找了三个人给自己陪葬,他是否觉得赚到了? 那是苏茔第一次接触死亡,那种体验给她埋下了一颗异常的种子。直至如今,她也没能走出那一天,她想知道弄明白为什么己所不欲,宁施于人?想亲耳听听杀人者的犯罪行径和心理。 苏茔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沉默的注视着空气中的灰尘,窗户s,he入的阳光打在她的右脸颊上,微微发热。她朝里偏脸避开光亮,吸了吸鼻子,发现有些堵了,便抬手用力捏了捏鼻尖。她在等倪念幸。可是,倪念幸自扔那一袋‘垃圾’后没有再回来,苏茔甚至不知道她在这是为了什么而特意选在这周末的一大清早登门。 后来,当苏茔成为了另一个苏茔时,曾回顾这一个充满血腥味的清晨,不由想也许当时的她执着的去寻找倪念幸问出她登门的原因,也许后来的倪念幸就不会是那个样子。 但是,此刻的苏茔一无所知,只是一味想要从林绊那里知晓那个世界的‘真相’,甚至因此陷入了某种不自知的情绪纠葛里。 那一天,苏茔经过认真的自省和自问,却也实在说不出为何自己就那么相信林绊,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小镇上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林绊都是不由分说的怀疑对象。于是,迟迟没有等来倪念幸的苏茔那个下午决定去镇上自家店里逛逛。 苏茔家经营的是镇中心的一家茗茶店,贩售有各种茶叶,干花,参还有其它叫不出名字的干货,因为她外婆人实在而口碑好,薄利多销又讲诚信,借着回头客的光顾,生意也相当稳定。只是苏茔总觉得店里那种味道闻上去像苦药,简直和自己嘴巴里不时莫名尝到的咸苦涩味如出一辙,因此在林绊来店里帮工之前,她一直避免主动去店里转悠。 茗茶店坐落的位置不偏,却算得一个闹中取静的僻静角落。苏茔穿过几条马路,转过一个弯看到了马路对面一间玻璃双开门大敞的茗茶铺子,墨绿底黑大字的招牌底下正半蹲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黑裤,手长脚长,即便蹲着也看得出修长折起的双腿和单薄的身形。此刻,他的手中拿着一只拳头大小的面包。苏茔注意到林绊的头发似乎刚修剪过,脖颈和脸颊边的漆黑发梢参差凌乱,衬得肤色近乎苍白。 招牌底下的林绊被光静静笼罩着,一点点细细掰着手中的面包喂给一只端坐在他面前晃动尾巴的白狗。许是氤氲的光亮一下迷惑了苏茔眼睛,那一刻她只觉得林绊柔和的侧脸和温柔的眼角有光熠熠生辉,而他似乎牵起唇瓣,脸上正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苏茔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与平日里那个冷淡漠然的林绊截然相反的林绊,她仿佛看到了坚硬贝壳里的柔软,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也许这才是那张冷漠面具之后真正的林绊。 她像是窥探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一般,只觉得心脏有某种微微异样。苏茔不解的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就在林绊把手里最后的面包轻轻放在地上时,她走了过去。这样的人居然会凶残弑亲?是一个杀父的罪犯? 林绊感到有人接近,他从转瞬接近自己身侧的那片yin影里抬头。在看到来人是苏茔后,似乎是有些意外,林绊明显的顿了一下,而后立即起身,“张婆现在不在店里。” 苏茔的外婆姓张,因而邻里人都热络的称呼她为张婆。 外婆清早之后便去了附近的茶园采摘新鲜茶叶,此刻店里只有林绊一人,苏茔当然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来的。可是,林绊甚至问也不问,便以自己对苏茔来意的猜测作了两人开始的问候语,他似乎不愿和她过多交谈,而只想把她早早打发走。苏茔再一次感到最近的林绊不知为何愈发的不待见自己。 “今天早上我在门口发现了被肢解的野猫和田蛙,但我觉得不是你做的。”她低头看了眼脚边那一只依旧乖乖坐着,期待继续被投喂食物的白狗,“即便是自己吃不饱,也要把仅有的食物分给一只流浪狗,你这样的人不会残杀小动物,我甚至都不相信你会杀人。” 她单刀直入的讲述了自己的来意。可明明说着一件带有积极而带有鼓励成分的话。可那笃信的话语里隐隐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和对林绊的质疑,竟还有那么一点异常的愠怒,就像是林绊做了一件不可接受的欺世盗名的事。 就在这样莫名古怪的语气里,林绊忽然抬起漆黑的眼珠看了苏茔一眼,那一瞬间也不知是否苏茔错觉,她似乎看到他一瞬间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就在苏茔的怔愣间,林绊慢慢转身,背过满身的冷漠和疏离。他不看苏茔,走了两步和苏茔拉开距离,站在玻璃门前的他垂着眼,用冷静的声音再次提醒和强调,“我是一个杀人犯,而那些虐杀动物的事件都是在我回到这个小镇后发生的,你有合理的理由怀疑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苏茔眨了下眼睛。她确实在怀疑和相信之间产生了些许的动摇,但她没有明说,但林绊却敏锐的知晓了她心底的想法。她停顿了一下,从头到脚打量起林绊,即便林绊把自己裹在坚硬的壳里,但这段日子苏茔也逐渐从壳的缝隙里窥到了一些东西,就像此刻。 她对林绊感到有些失望并开始执着于争辩和否认他杀人犯本质的‘真实性’。“你只是一个曾经的杀人犯,但你犯罪之前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既然如此,那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潜在的凶手,就像我或许也会在某天成为犯罪者。” 林绊沉吟了一下,“你没必要同情我。” 苏茔认真摇头,“我没有同情你,我只是觉得你很矛盾。明明都杀过人却要比别人更在意自己的过去。因为不想伤害别人便一遍遍提醒自己和对方,杀人犯的身份。” 苏茔一直在观察林绊,她注意到了林绊眼底某一瞬间如雾般的脆弱。只是刹那,林绊便又是那个一脸漠然的林绊,而后只听得他用一贯的那种冷淡声音道。 “这与你无关。不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林绊站在敞开玻璃门口,招牌底下的那片yin影里,而苏茔站在店外明晃晃的艳阳之下。他们两人就像处在界限分明的两个世界里,林绊就那么站在他的那个世界门口阻挡住试图接近的苏茔。 苏茔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林绊便转身进了店内,从而离开了那片yin影,只留下她和那只摇尾乞食,巴巴相望的白狗。 这时候的苏茔心中隐隐突生了一种类似空落的感觉,这归功于她的敏感,但她在这时只窥见了林绊的脆弱却全然不知他同样承受着某种不得不掐灭希望的孤独。 苏茔对林绊刻意的冷漠毫不以为意,看了眼脚边的白狗,后脚就进了店铺,而后径直在柜台后稳稳坐了下来。她歪头捂着左脸颊,手肘撑在桌面上,吸了吸鼻子,她撅起嘴巴,试图以此挡住那种萦绕鼻尖的气味。 店里混杂着各种晒干的草本植物的味道,微苦而干涩。苏茔瞥了眼店里一向销量最好的各种干玫瑰,果然各个塑料柜里已所剩无几。 林绊默不作声的称量封装着一袋袋晒干的荷叶。 苏茔的眼睛追逐着林绊的身影,从他冷静的侧脸落向他进行封装的双手。她忽然顿了一下,奇怪间眉梢一动。 林绊此刻戴着一副透明的薄膜手套,长袖被lū 到了小臂处。苏茔注意到他在挑捡袋子时翻转过来的手掌心不知怎的竟结着一层厚重沟壑似的斑驳茧痕。她指尖下意识的摩挲过自己掌心的纹路。而细细看去,她发现林绊的手背上也有类似的深色痕迹。 她忽然就弄明白了为什么林绊总穿这一件不合身的宽大衣服。可即便遮掩的再好,这些像证据一般的痕迹也不会因此消失。 “叮铃铃——” 静穆的气氛里,桌上的电话骤然叫了起来。 苏茔离得近,正出神的她不可避免的被吓得心中猛然一跳,她一眼瞄到了来电显示的号码,在林绊转身前,一把抓起了电话。 “喂,外婆?啊……是我。恩?噢……好的,我知道了。”苏茔点头答应着挂了电话。她没有动,而是按住电话沉默了几秒,等到砰砰乱跳的心脏恢复了些许正常,她呼了口气,抬头对林绊道,“林绊,外婆让你去老地方帮忙拿货,这次东西好像会很多。店里我看着就行,你去吧。” 林绊顿了一下,似乎在怀疑苏茔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就默不作声的转身往外走去。 苏茔忽然想,是不是除了过去那件事是他不能提起的禁忌,无论什么事情林绊都可以没有底线的不加询问的接受?但是,林绊越是这个样子,苏茔不知为何偏就想要了解他不可言说的秘密。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她意识到自己从最初的寻求了解死亡变得一心想要了解林绊。似乎林绊的曾经比自己起初想要知道的那个生死的奥秘还要吸引她。 她为自己这种奇怪想法感到动摇和迷惘,撑着下巴胡乱的发了一会呆,她晃了晃脑袋,从挎包里拿出那一本贴满剪报的绿皮笔记本。 翻开笔记本,抚平一页页折起的纸脚,所有的报导用不同的版面记载了同一个事件,甚至照片的角度都异常相似——十七岁少年不堪长期凌虐杀父。 报导称,成绩优秀,沉默寡言的少年林某弑父后在尸体旁呆了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清晨才自行投案。 苏茔歪头撑着脸颊,右手的食指和眼睛长久的一齐停留在这一行小小的字上——林绊当时还是个高中生,年纪甚至比自己还小上一些,就这样一个人呆在血泊里的冰冷尸体旁,呆在那座黑漆漆的房子里的他那时候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意外 ——从决定回到这个小镇那一刻 ——他就没有打算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嗒嗒嗒、答……嗒嗒嗒、答 苏茔的手指甲窄莹润,偏长方形,五指尖细,此刻敲击在桌面上近似一阵马蹄急促作响。她撑着脸颊,怏怏的鼓着腮帮垂眼,面前是那本摊开的笔记本。 即便这个案件当时多么轰动一时,时过境迁后除了成为茶余饭后的一笔谈资,除了成为当事人如今挥之不去的烙印,谁也没有兴趣再去深究当年的内幕缘由。 苏茔不断敲点的手指忽的一顿,第三次侧目去看墙上那胡桃木的老式挂壁钟,继而眼神探出门口敞开的玻璃双开门。 外面由正午似火的骄阳变成了西移的暮日,由偏黄带橘的炙热变成了灰白的余温。可林绊还没有回来。 也许他是为避免和自己接触而迟迟不归?可这样做也未免太过刻意,然而直觉又告诉苏茔那个性格认真,做事一丝不苟的林绊并不会只是为避开自己而特意做到这个地步。 苏茔想着想着忽然有些莫名不快,她从外收回视线,合上笔记本塞回挎包。 “叮铃铃——” 就在她起身绕出柜桌时,桌上的电话又叫了起来。苏茔歪头瞅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她返身去接电话。 “苏茔,你听好了。立刻来人民中心医院,张婆在茶园摘茶叶时意外受了伤,人现在就在医院。” 电话里传来林绊独有的那种平静而缓慢的声音。苏茔骤然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先是一怔,而后他那咬字清晰的一字一句让苏茔她避无可避的听得一清二楚。可是,她像听不清一般抓紧了听筒,不自觉的用力贴紧耳朵。 伏茔之花 第2节 伏茔之花 第3节 伏茔之花_现代耽美_BL 作者:闻人谁 伏茔之花 第3节 苏茔心中重重的咯噔一下。下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充斥了各种疑问,可偏偏就是找不到任何语言来表达,她只能像傻瓜一样干巴巴的张嘴,失声,“……啊?” 那头的林绊似乎不太理解苏茔做出这个怪异回应,试探似的问,“苏茔?” “……我在。外婆、她现在怎么样?”苏茔听到自己冷静得反常的声音。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冷静,甚至比当年看着父母和花信的尸体被推进火化炉还要冷静。 “张婆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医院血库不够,我的血型不匹配,现在亟需对应血型的血液。”林绊等了半晌,可电话那端没有声响,甚至都听不到呼吸声,他的声音里破天荒的有了一丝急躁不耐,“苏茔,听到我的话了么?” “……哦,我知道了。”苏茔声音木然而短促的应了,心不在焉的应了几声后,异常冷静的挂了电话。 苏茔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沉默的坐着。 茗茶店内那种药草混杂的苦味像是某种熏香悠悠袅袅摄人心魂,苏茔忽然贪恋起这种苦味,壁钟垂落的钟摆在幽寂之中发出机械扣动后的嚓嚓摩擦声,像是在疯狂追赶她的心跳。 苏茔感到四肢在发抖,无处安放的眼神焦躁的在四下里来回逡巡,仿佛要找些什么东西,可她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人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等到意识清明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火急火燎的冲了出去。 那明晃晃的光里将是另一个世界。 她知道,她也许不知道,反正苏茔就恍如身后追着一个骇人怪物那样夺命而逃。她拨开前方的三五成群的人们,冲散街上勾肩搭背的人们,引得一众人的惊呼和讶异侧目。 这个小镇繁茂的镇中心是由一条自东向西,顶端有一条横截的十字路口的步行街所主导,借由这条街道两边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各种店面所构成。如果有人用无人机从上俯拍的话,就会发现镇中心的繁华街就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 至于林绊电话里所说的人民中心医院,它与一座中学比邻,不,严格来说,是医院的某些没有活人的区域紧挨着该学校的围墙。这座学校就在中心街道背后那块住宅区的僻静角落里,穿过喧闹的闹区便能看到这所学校,再过去一些便是靠近空旷郊野的人民中心医院。 人群熙攘的路段,公交班次很稀,若是等车反倒耽误时间,于是守在手术室门口的林绊看到的便是一个跌跌撞撞转出走廊拐角,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的苏茔。 “林、林绊!” 林绊看着脸颊通红,嘴唇泛白的苏茔撑着走廊靠墙的扶手半佝偻着背向自己踉跄而来。 “怎么样了……还需要我的血么?”苏茔骤然lū 起自己一只手臂的袖子。眼睫抬起的瞬间,跌在睫毛上的一颗汗珠立刻坠落。 “不用了,采血的护士说刚才有个女孩捐了血,已经够手术了。”林绊伸手扶住有些站立不稳的苏茔,拂下她高举起的手臂,接触到苏茔的瞬间他发觉她整个人都在细微打颤。 他顿了一下,抬眼,近距离的看到苏茔此刻的眼神不断瑟缩躲闪,汗shi的鬓发一缕缕贴在面颊上。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开阖,不停喘息,目光越过林绊,凝视着亮着红灯的手术室。 一根细长的发丝黏在苏茔的唇瓣间,林绊目光一动,那个瞬间苏茔忽然闭上了嘴巴,整个人一下安静下来。 林绊抿起嘴唇,像是不知道该所说些什么,也像是制止自己去说些什么那样紧紧抿起——眼前这个对死亡大感兴趣,让他曾觉得思想怪异的女孩此刻是真的在恐惧。 他自到茗茶店三个多月间,苏茔一有空便来缠着自己,千方百计的套问他的过往。他厌烦过甚至也恼怒过,可很快他便发现苏茔并不是自己一开始所想的以揭人伤疤为乐,而他渐渐从苏茔微笑的眼底,从她无所谓的表情里,还有她时常的一个人发呆和她的擅长安慰别人中意识到她也藏着某个秘密。她想挖掘的其实并不是他的过去,而是她无法弄明白的那个她自己的秘密。 于是他开始注意苏茔。发现她会在店里客人议论自己时故意岔开话题,化解他的窘迫处境,也会生怕自己拒绝而用各种小花招给自己送来食物,关照他的生活,甚至不知以何种方式知晓了他的生日……但是,林绊明白拥有慈悲敏感心的人大都是曾遭受过痛苦,感同身受的人,只有那些认为自己不会犯错,也绝对不会遭遇相同错误的人才会不遗余力的,甚至以一种敌对或主动伤害的方式划清界限。 他不禁开始想,苏茔的秘密会是什么?而这样的日常一天天流逝,他无意识的开始一点点慢慢了解苏茔,直到忽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必须要避开她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 林绊被苏茔这一声呓语惊醒,只见她不知何时褪尽了脸色,额角shi漉漉的,眉毛上挂着一滴硕大的汗水固执不落。她双手攀抓着自己的衣袖,眼神漆黑茫然,像是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林绊一眨不眨的注视着这般模样的苏茔。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窒息的东西,漠然的眼神如同被攻破的壁垒分崩离析。他沉默了许久,也迟疑了许久,最终他像是克制住了什么情绪,剧烈变换的眼眸里残余一片荒芜灰烬,“张婆现在还在手术中……她……” 他的声音低沉迟缓,仿佛用尽了全力,可话还没说完,身前的苏茔忽然挣扎似的动了起来。 林绊一震,意识到什么当即回头,视线里手术室原本亮起的指示红灯暗了。 ‘啪’,那一扇紧闭的白色双开门从内被推开。‘哗啦啦——’滚轮摩擦地面的急促声音猛然冲入了两人的鼓膜,一张白色的病床像顺水的行舟一样骤然滑出了手术室。 一众护士推着病床迅速平稳的前行而出,就在手术室双开门要关上时,一个正偏头摘着口罩的老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外婆,外婆!”苏茔急急挣开林绊的手臂,满心满眼就只是病床上那个老人。她猛冲了过去却被病床周围一言不发的护士的一把隔开。 林绊下意识脚下一动,可一个迟疑,终究又什么也没做。他站在走廊边上看着病床从自己身前经过。就在擦肩而过的距离里,他看到病床上的张婆带着透明的氧气罩,罩壁上慢慢积聚起一层薄薄的水气。老人紧闭双眼,松弛的皮肤让整张脸看上去有些凹凸骇人,而大量失血后的脸色变得异常蜡黄。 这个平日里ji,ng干和蔼的老人原来居然是那么瘦小,那么单薄么? 念头一起的瞬间,他的脑海里猛然跳出那一张如斯相似的异常憔悴的脸。 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那一天发生的很多细节了,可那一张眼角泪水干涸,朝自己露出绝望笑容的脸孔,却还是明明白白的记得。 几次三番无法靠近病床的苏茔不死心的追了一路,忽的想起什么,脚步一顿,回身向着那个医生奔去。 “医生,医生,我外婆她现在怎么样了?”苏茔近乎蛮横的拦在医生面前,不自觉的交握起自己的双手。 林绊在苏茔急切追问的声里回过神,他立即向走廊尽头看去,只见病床已被护士护着推入了电梯,楼层数字显示上行,显然是准备送往楼上的病房。 那个刚结束手术的老医生被苏茔堵住了去路,只见他一边耳朵挂着那只来不及摘下的口罩,额角也渗着来不及擦拭的汗渍。他耐心的等苏茔彻底说完,才沉静的接口,“病人腹部被剪刀穿刺,所幸只是轻微擦伤结肠,伤口不深,但由于大量出血引起了休克,现经我们抢救已脱离危险。” “就是说我外婆……”苏茔怔怔的听着,眼前仿佛就是对方所描述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老医生点点头,“你外婆已无生命危险。这多亏了人送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送来,这个老人家就不好说了。” 苏茔深吸了口气,睫毛颤了一颤,颔首恭谨道谢,“谢谢医生。 ” 老医生点了点头 ,在苏茔让出道路后走进了另一扇白色的双开门。 寂静空荡的走廊里倒映着窗框的影子,把地分割出一个个亮色方框。轻细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苏茔,可她无比专心的看着地上自己佝偻的影子,没有回头。 “林绊,到底发生什么了,外婆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她问。 “我拿完货后,想去看看张婆是否需要帮忙先带些茶叶回店里。可刚到茶园路口,就看到张婆满身是血的匍匐在路边。那把剪刀当时就cha在她的腹部。” 林绊停在另一个亮色方框里。 “我想也许是走路时不小心被绊倒,剪刀就刺入了腹部。当然你可以怀疑是我做的,毕竟众所周知就是我那样的人。你有理由的……” “不,我相信你。”苏茔抬起头,眼睛里一片漆黑深沉,没有任何的动摇。 这样坚定的目光让林绊心中猛然一跳,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相信不是你做的。”苏茔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到气力抽干,虚脱似的乏力。她抬手重重抚上自己的眼睛,下垂的嘴角微微颤抖。 林绊不说话,却鬼使神差的抬手,动作极为轻柔的捻去那一根黏在苏茔唇边她却浑然不自知的发丝。 哪知苏茔一颤,忽然抬头。 走廊里四下无人,寂寂无声。两人目光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浮云遮住了光线,一瞬间模糊了地上的亮色方框,他们就这么静静相顾,最后林绊率先移开了视线。 然而就是那个时刻,林绊发现苏茔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可是他一时就是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意外(2) 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双人病房,隔壁的床位空着,空荡荡的裸露出铁床的栅栏杠子。病房雪白的墙壁随着西移的暮光变成了奶茶色,窗外正好有一棵茂盛的树,满树伸展的枝叶割裂了s,he入病房的光线,在墙壁上落下一大滩形状怪异的光斑。 苏茔纹丝不动的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全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垂落两只肩膀低头,以一种类似屈服的姿势静静注视着病床上的老人。 床头处摆着的机器发出慢条斯理的一滴又一滴声响。 在这种要命的寂静中,苏茔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那一种熟悉的咸苦涩味又开始在嘴里弥漫开来。然而,这一次尝到的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难受,她无法摆脱,最后只能迫使自己狼狈张嘴,像一条缺水的鱼一样去喘息。 病床上的外婆神情安详宁静。苏茔的眼神像是外面移动的光线一样描摹过老人卷曲细软的灰白头发,目光慢慢落到她的脸颊。病房内没有开灯,老人的面孔子在略略昏沉的光线里yin影深刻,仿佛刀刻一般。 苏茔魔怔一般看着此刻闭合着眼睛的外婆——那是张一点一滴的刻录了岁月痕迹的脸孔。皱巴巴的一层窄细眼皮凹陷在眼眶周围的松弛褶皱里,失去肌r_ou_的面颊上颧骨耸出,眉毛稀疏浅淡,密密的抬头纹间能看见一块凸起的骨头。 眼前的这个老人,她的外婆——沧桑年迈,瘦骨嶙峋,看上去就像一个瘦小的孩子,深深陷在白色的病床里。 苏茔悚然惊恐起来,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来都没有好好的看过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以为自己不被需要,没有留恋的东西,也没有想要的东西,对生活意兴阑珊,对活着也兴致缺缺。因着放纵心底的这一份空虚麻木恣意生长,她才开始想要探究生命的刺激,她想了解萦绕记忆多年,始终挥之不去的那种死亡印记,想了解那一份危险而晦暗的禁忌。 可直到这一刻,她又来到了曾经的那个岔口,这才明白原先认为的那些原来是那么的无知浅薄,幼稚天真而不知所谓,又是多么虚无的东西。原来她从来擅长的都只是逃避,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思考,沉浸在自以为是和孤单中。 嘴里那一种时不时感到的盐粒融化在嘴里的咸苦涩味忽然变得无比浓郁,让她难受恶心得想要作呕。然而就在刹那间,那种味道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也不曾出现过一样。 苏茔伸手覆上老人的脸颊。手下的皮肤松弛微凉,坚硬的颧骨透过薄薄的一层脸皮贴抵着苏茔的掌心。她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果病床上这个老人从此再也不能睁开眼睛,那么这个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 她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无边恐惧的威胁。 这是一种苏茔从不曾体验过的奇异感受,令她颤栗和不安。她用舌尖舔了舔齿间,然而那种咸苦涩感像是她的幻觉一般,其实一点一滴也从未出现。 苏茔怔怔的看住老人。 从不记得她的存在也好,把她当做姐姐的替代品也好,让她折寿十年也好,不管怎么样都好,她只想要眼前这个昏迷的老人能够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 苏茔深深低头,把脸埋在双手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祈祷。 兴许是她强烈的愿望被神明听到了,也兴许是她的某种自愿付出的代价被成功接纳了。她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小茔……” 苏茔猛然抬头,看到床沿的那只枯槁的手像慢动作一般缓慢的抬起。她愣了一下,想也不想的一把捉住,她惊喜的看到老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灰白的眼珠正望向自己。 “外婆?外婆……外婆……”苏茔趴在床沿,嘴唇嚅嗫着,可从头到尾却只说得出重复的这一个词。然而,由最初的骤然惊喜最后变成了满腔的委屈,她所有想说的话其实都在这一声声叫唤中了。 而她也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哭了。 苏茔见老人抬手想要去扯呼吸罩,急忙伸手替她取下。 老人缓了一下,望着苏茔慢慢笑了起来,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宠溺数落,“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像小孩一样胡乱哭,知不知羞。” 那一种特有的绵长而沙哑的声音,轻柔的就像午后慵懒的阳光,苏茔沉迷于这种温暖和安心,心中生出一种至为轻盈却剧烈翻涌的感觉。 “不过,当你父母还有花信死的那天,外婆那时候本以为你会悲恸大哭,结果你却很坚强。这也让外婆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生活。”老人似乎回想起了什么过往,眼神清醒,神色透着些许悲伤。 苏茔没有想到老人会在这个时刻忽然提及往事,她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的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果真摸到了shi润的水渍。 “外婆……”苏茔握紧了外婆的手,她眨了下眼睛,一滴热泪一下掉出了眼眶。 老人颤巍巍的抬手,用僵硬粗糙的指关节疼惜的抹拭苏茔的泪水,泛着模糊灰白的眼睛看着自己仅剩的外孙女,眼中尽是疼惜和怜爱。老人继而微微笑了,嘴角细密褶皱一瞬间像是百褶裙摆一样散开展平,欣慰道,“外婆别无所求,只唯独希望你可以一生平安,所以就把你的‘楹’改了。名取坟茔好像听上去不吉利,但却能保佑你长命百岁。” 刚醒过来的老人比任何时刻都头脑清醒,她不知为何似乎特别话多,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不为苏茔所知的事情。 苏茔渐渐注意到外婆在笑,而正是这种笑容让她眼角皱纹里深深掩埋着的那一种哀哀戚戚,又经久深刻的担心和忧虑渐渐曝露出来。 是了,眼前这个老人在外公死后,又相继失去了儿子儿媳和一个外孙女,如今也仅仅只剩下自己一个亲人而已。 惊觉这一点的苏茔霎时间明白了她的外婆到底是承受着多么沉重的打击,忍受了多么难言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才能够像这般坚强的生活下去,照顾着自己。唯独她只想着自己,迟迟不懂事,不愿意去懂事,没有好好的成长为一个大人,却变成了一个顽固的大孩子。她是多么自私又多么狡猾的一个人,一心只想着逃避,一心只想把自己保护的好好的。 “对不起,对不起外婆……” 苏茔听着老人的声音,眼泪愈发止不住了。那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忽如其来的放心后所产生的情感落差的无法抑制,更是因为知道自己切实被宠爱和关怀着后的任性和撒娇,以及自己心底那份觉醒的深深内疚,她就着这一刻的这份放纵索性就哭了出来。 父母和姐姐的葬礼上,她看着黑白相片上的笑脸,看着一具具黑色的棺材被沉重而缓慢的抬出去,自始至终也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在这场迟来的哭泣中,她感到有什么被自己一直刻意遗忘和封闭的东西像一颗种子一下子破土而出,耳畔几乎听到了那一种极富有生命力的“啵”的一声。 终于,苏茔由嚎啕大哭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 这一场泪流不止的‘悲伤’在一个急匆匆赶来的胖护士的皱眉瞪眼的叱责下变成了抽泣呜咽,直至无声结束。 胖护士拎着苏茔在门外反复叮嘱病人要静养,不宜过分喧闹。临走还煞有介事的特地看了苏茔一眼,大概意思是,‘这么大个人了,居然还这么不懂事。’ 苏茔闭紧了嘴巴,虚心受教的同时感到无地自容的惭愧。 胖护士在走廊里昂首挺胸的走着,在经过病房外靠墙那一排座椅上坐着的一个人时,眼角忍不住偷瞟了眼那人,随即像一只孔雀愈发挺直了身形走成了一条直线。 那是林绊。 林绊回到茗茶店才发现苏茔离开时没有带门,他仔细做了盘点后锁上玻璃门,结束这一天工作。可是,这之后的林绊总是无事可做,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每天他就只是回到那一幢破旧老房子里坐着,挨着那一盆茶花发呆,如此日复一日。 他慢悠悠的走在回去的路上,却最终鬼使神差的又回到了医院。他就在病房外沉默的坐着,把病房里的动静听在了耳里,把方才胖护士叱责苏茔那一幕也看在了眼里。 苏茔的目光从胖护士的背影落向林绊。落日余晖透过联排窗户倒映在墙壁上,林绊转过来的脸恰巧逆着光线,他微微眯眼,睫毛的yin影打在眼下,眼珠变成了光彩的浅褐色。他白白的肤色,薄薄的嘴唇,淡漠的表情,yin郁的眼神,在光线中让人心中忍不住一动。 林绊侧脸,躲过刺眼的光回望苏茔,他看到苏茔shi润的眼眶连同鼻尖脸颊红彤彤的,而嘴唇因为缺水有些泛白。她的眼角还有残余的伤心痕迹,所以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就像是下一刻要哭出来似的。林绊有些动容,嘴唇细微一掀,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就在这个迟疑间,他听到苏茔问,“你怎么还没走?” 林绊身子一僵,只觉得忽然被打回原形,脸上不着痕迹的闪过一抹自嘲神色。他抿了下嘴唇,微微偏过脸,逆光模糊了他的面容。 “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呆在这里。” 在苏茔诧异的视线里,林绊起身,像是真的犯了什么错误一般认真的向她垂眼道歉,“是我赖着没有走,对不起。” ☆、意外(2.1) 那种卑微和小心翼翼的态度让苏茔不知所措,一瞬间陷入窘迫境地,可同时她的心口有一种被微微揪紧的滞重和难受。 林绊总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小心翼翼,也总是那么的敏感脆弱。明明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只是别人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会让他陷入不该有的无尽自责和歉意中。难道他感受不到这样活着有多么疲累么?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留下也行。”苏茔忙不迭的试图挽回。 林绊顿了一下,抬眼。要是以往,苏茔根本不会如此迁就的回答,而是会惯常的不损颜面而保留自尊的给对方找出一个合适的台阶下。 他不由多看了苏茔一眼,忽然察觉到此刻的的苏茔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她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显不同了,就好像是褪去了什么一般。 “还有就是谢谢你……林绊,要不是你,我也许……就再见不到外婆了。”苏茔用一双泪眼弯起一个笑眼,shi润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声音里有鼻音也有哭腔,就像个委屈的孩子。 林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发现了,苏茔身上褪去应该是孩子的某种特质。现在的她开始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开始深深的藏起自己的心思。 “对了,外婆刚醒了,你要不要进去……” “不用了。我先走了。” 林绊的断然拒绝让苏茔闭上了还半张着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嘴巴,疑心是不是自己先前的话让敏感的林绊有了顾忌。 “这个,是刚在医院食堂打的饭菜。”林绊转身,拎过椅子上的袋子递向苏茔,他依旧是用那一贯硬邦邦的语气,但此刻听在苏茔耳中,却不知怎的觉得不再那么疏离,她连忙接过袋子。 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刺激着她空荡荡的胃,也似乎刺激了她的心脏。 “真的真的谢谢你。”苏茔由着心中那股暖流恣意蹿升,感激的重复了一遍。下意识的向着林绊忽然郑重的鞠了一躬后,开门像一条鱼迅速进入了病房。 林绊注视着轻轻关上的病房门,眼前依旧是苏茔含笑带泪的神情,以及那双仿佛星辰倒映的晶莹眼眸,他为自己及时救了苏茔外婆松了口气,他感到庆幸和…… 林绊一震,为自己的那一刻产生的念头感到惶恐,不自觉流露的柔和眼神猛然冻结在眼睛里。他惊慌的转过眼眸,去眺望最远的天空,去平息心底那一点悸动和慌乱,只见遥远的天际红得触目惊心,层层叠叠的艳色,一片似血的残红被倾覆在穹宇尽头。 那些厚重的红落入林绊的眼眸,鲜血淋漓,再度凝聚起他眼底的那些细碎动摇,渐渐的变得比荒原千尺的冰还要坚厚。 他的人生早在十年前就已结束了。 他也不配重新开始人生。 ——从决定回到这个小镇那一刻,他就没有打算忘记过去,重新开始。 林绊收回视线,脸上的神情早已又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漠然,他深深回望一眼那扇闭合的病房门,头也不回的转身,大步离开。 寂静无人的走廊上,夕阳推着他的削瘦重负的背,拖着地上那一道细长影子,一步步无声走向尽头,一如他一直以来踽踽独行的人生。 “请等一下,您是刚才送张小英女士过来急救的林绊林先生么?” 就在林绊转过拐角刚没走两步,他听到身后一个语气不确定的客气女声在叫自己。他停下脚步回头,只见之前那个胖护士对着一个看向自己的白褂女医生点头并朝自己指了指。那个白褂医生很瘦,脸上架着一副半框眼镜,看上去干练而骨感,对胖护士一颔首后走向林绊。 “是林绊先生吧?” 林绊看住这位向自己走来的女医生,“我是。” 女医生神情一瞬间像是有些庆幸,转而又一脸严肃,她迟疑了一下,道,“是这样的,有些事,我想和你说明一下。” ********************************** “呀——呀——” 近郊的地方灰蒙蒙的安静,一只乌鸦趁着天色昏暗在空无一物的天际压着嗓子飞过。 倪念幸背对着医院的方向已经心不在焉的走了许久,她漫无目的的朝前游荡了一路,呼吸着四下里微凉的气息,可是心中那种焦躁感却依旧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身侧提着的那只白色塑料袋被她无意识的来回晃荡,剐蹭到身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茫然无措,烦躁不安,又觉得难受。 胳膊上扎针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倪念幸忍不住想起片刻前瞥见的那一幕——鲜血流进手臂上cha的那只细细导管迅速注入那只透明的血袋,jian开的血色一下染红了袋子。那时候,她的脑袋一嗡,几乎下意识的想要跳起去拔掉手臂上的针头,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她咬破了嘴唇,反反复复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自己血型相符,苏茔的外婆亟需这些血,她可以帮助那个老人活下去,她的血很重要,她是有用的。 倪念幸强忍住胸口的那股冲动,坚持献完了血。虚弱不堪的她稍微缓了缓,便朝着手术室去,然而她在那里看到了苏茔,还有林绊。 他们靠得那么近,仿佛互相取暖似的,而他们相互望着对方的眼神,里面有许多令倪念幸感到害怕的东西……倪念幸说不清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是背叛,是愤怒,是心灰意冷,是嫉妒,是悲哀还是其他什么。 只是在那一刻,她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医院取药的,要不是在医院门口碰巧看到被紧急送进来的苏茔外婆,她也许早就离开,也许就不会看到这些,那么她的梦,她的生活也许就还是那一场能被编织的镜花水月。 等到回过神,她早已经浑浑噩噩的除了医院。夕阳的光线蒙蒙发暗,一如她的冷寂的心。 空旷的路上,倪念幸悄无声息的慢慢前行。 红到粘稠的那些血仿佛此刻依旧糊住了她的眼球,可是她分不清是方才看到的还是记忆中久远存在的,只是一门心思的想—— 原来她的身体里也可以和姐姐一样流出那么多血。 忽然一声幽幽的叹息探入了倪念幸的耳朵,撩得她近乎神经质的身体一僵,她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不满的道。 “这里真的是一直偏僻的可以,简直什么都没有,一片荒芜啊。” 倪念幸飞快瞧了一眼,见前头站牌底下站着一个高瘦的男人,皮肤是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有着一头看上去蓬松柔软的亚麻色头发。他对着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胡乱的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失望又烦躁的嘟囔抱怨,顺带踢了一脚路边的一块石头。 “这哪里像是什么要被开发的地区啊。” 倪念幸听着男人自言自语的感慨,收回视线。她尽量靠边低头走,默不作声的走过这个皱眉的陌生男人。 “不好意思,请等等,我想问下海鲸广场要怎么走?” 这条路上此刻没什么行人,离得这个陌生男人最近的就是倪念幸。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停在了原地,飞快打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顿了一下,小声道,“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看到医院后左拐直走一段,遇到红绿灯右拐直走,海鲸广场在马路左手边。” 倪念幸明明讨厌和陌生人说话,但却总学不会拒绝别人。尽管觉得烦躁和不自在,但总是会像这样不由自主的为难自己,勉强自己和人去交流。 “谢谢。”那人似乎意识到了倪念幸的怕生。歉意的笑了笑,相当诚恳的道了谢。 倪念幸自始至终都只是木着一张脸垂眼,也根本不想再多作交流,听得对方的结束语,赶紧迈步离开。 “你……”那男人在那一瞬神情一滞,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见倪念幸迫不及待的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后面的话便在张开的嘴里没有说出来。 “她不会是……”男人看着倪念幸的背影,漆黑的眉梢半惊疑的一挑,继而陷入沉思,而后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只看了一眼漆黑的屏幕,便忍不住蹙眉咒骂起来,“该死,忘记手机没电了。” 他来到这个小镇后,发现这里居然没什么出租车,好巧不巧手机又没电了,而他出门又没带现金习惯,所幸身上仅剩的几枚硬币让他搭了能到海鲸广场附近的公交。 他曾经是厌恶过这个现代化城市中偏安一隅的小镇的,不停地抱怨小镇是个ji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像是细数罪行一般陈述它所拥有的一切落后和缓慢的特质,然而在外辗转打拼多年后,最终决定回到这里落脚生活的却也是他。 所有不变的东西才是最真挚的东西,那些瞬息万变,光怪陆离,充满诱惑的东西都只是浮于表面的镜花水月。这个道理,在外弄得一身烟尘疲累的他如今才算真正醒悟。 男人回头朝自己即将要去往的方向投去长长的视线,妥协的苦笑,“这下有好长一段路可以好好锻炼了。” 不过,既然选择回到这个阔别已久的这个小镇居住和生活,就必须要学会适应环境。男人乐观的在心中自我勉励。 空气中有暌违已久的泥土气息和草腥味。男人慢慢走着,合上眼皮,下巴微翘起,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睁开眼睛,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褐色的瞳孔中流转着烟气一般渺渺流动的浮云。 “真没想到你选择重新开始人生的地方居然还是这里。林绊,这次你也要为了她毁掉自己么?” 喃喃自语的声音仿若消散的风,没有痕迹。 在男人背影依稀远去的时候,四下旷野里骤然开始响起一片蛙叫声,像是迎接什么来临一般,空前绝后的连绵一片。 时光流转,四季变幻,闷热的仲夏终于开始初现了它狂热的影子,每一种改变最终不过是一个相似相接,周而复始圆,凡人凡事无外乎如是。 ☆、风雨欲来 林绊关上茗茶店的玻璃门,俯身仔细检查底下的门锁。旁侧途经两个中年妇女,边走边回头看,在走进间隔一间门面的店铺门口时站住了,朝着林绊指指点点,随即那间店里有一个女人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走到那两个不断瞟着林绊的中年妇女旁。 三个中年女人凑在一起,一个偏头瞟林绊,一个磕瓜子听着,一个用手捂在嘴角说着什么。 “就是他,自从他来了这个小镇,我们这里就没太平过。” “但听说好像是他发现的张婆,送的医院。” “谁知道是不是就是他害的张婆。不然你说,张婆又不是第一次去茶园,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忽然出事了,还被他赶巧救了?” “这倒也是,想想要不是张婆找了他在店里帮工,沾染了晦气,兴许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张婆真是可怜,平日里那么好的一个人,做了什么孽要留这样的人帮工。” “听说是她还在读书的外孙女提出来的。” “唉,那小姑娘看上去就不懂事,小小年纪就鬼迷心窍,这杀人犯也敢往自家招惹。” “用那张俏脸把张婆家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万一张婆出了什么事,小姑娘就被他牢牢攥手里,真是好算盘。” “哟,我听着怎么瘆得慌,这怕不是要谋财害命。” “嘘——你小声点,别被他听到了。他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心惹怒了人家,晚上杀了你全家。” 嗑瓜子的女人斜眼瞪了那个一惊一乍的中年妇女一眼,两个中年妇女同时脸色一变,她们噤若寒蝉,当即大气不敢吭一声。 林绊默不作声的听着这些话语,对此他早已习惯。就像他之前对苏茔说的,她们有理由怀疑他。 他哗啦啦的收回防盗栅栏的钥匙,伸手抵门用力推了推,确保门被锁好后便径直离开,对身后的那些窃窃私语置若罔闻。他不在意那些往自己身上泼来的脏水,也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资格去在意。 暮色开始从最遥远的天际席卷而来。 林绊像是怕踩到自己影子,又像是躲避着夕阳一般挨着房屋的yin影走着。身后窃窃的声音像是蜻蜓发出的嗡嗡声响,追逐着他拐过墙角背后。 曾经的那段经历让他太懂得分寸,他知道怎么应对才能不碍人眼,怎么才能最快平息争端。是忍受,是无谓,也是放任。不去在意自己,不想着保护自己,不抵抗不维护不争辩,那么,就不会感受到难堪和痛苦——这是他很久以前便悟出的诀窍,同时也赖以生存至今。 “天好黑啊,估计马上就要下雨了,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暴雨。” “好烦哦,又要下雨了,我好讨厌黏答答的感觉。” 两个形色匆匆的年轻女孩像是骤雨前夕蹁跹的花蝴蝶,细碎轻巧的脚步声和撒娇似的抱怨声从林绊耳边像一阵风飘过。林绊驻足,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宇,yin沉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了一片皱巴巴的云层,像是一面被慢慢拉上的厚重帘幕。 会下暴雨的明天就是他结束独守空店的日子。因为在家静养的张婆始终闲不住,执意要回店里。但林绊明白这其实是张婆的一种善意,她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处境太过困窘和孤立无援。 当初医生考虑到张婆的年纪,于是为保险起见老人术后留院观察了一段时间,而苏茔则在上课之余则寸步不离的呆在医院陪同老人,于是茗茶店便被张婆放心的全权交托给了林绊。 尽管林绊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特别是关照自己的张婆,但事实是没有张婆坐镇的店,又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致使无人上门,生意冷清。可即便每天门可罗雀,林绊也日复一日的仔细打扫和分拣干货,毫不懈怠。 一想到张婆明日便会回店,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给店里造成的损失也会有所缓解,林绊忍不住从心底松了口气。 天在这个时刻已变成黑压压一片,风雨欲来的磅礴之势显然是不可抵挡。这般厚重深沉的天幕即便骤然有一道霹雳轰鸣而出也不足为奇。 然而,林绊看着头顶的晦暗,神色发怔,一瞬间眼中原本的微弱亮色寂灭下来。他在黑云压顶的天幕下孑然独立,眼神里渐渐透出一种被雨打shi般的浓烈情绪,像是悲伤哀恸也像是惊恐不安。然而下一刻,他忽的眼神一动,收回了视线。 林绊想起窗台上还放着那盆白茶,而那破旧松垮的窗台早已腐坏乃至不堪支撑,骤雨狂袭之下必然再也承受不住花盆的重量。 那盆白茶……是他唯一带回这个小镇的东西,经由那些特殊肥料小心养育后的茶花有着最为鲜绿的叶子和最为饱满纯粹的花朵。 他下意识的加快脚步,抄了田野里崎岖狭窄的小道,拐了几条蜿蜒的捷径才得以站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 雨水这时候依旧迟迟未落下,四周恍如沉沉黑夜,沉重压抑。 林绊吱嘎一声推开铁门,下意识的抬眼望了眼被树枝掩映的二楼窗户,眼角余光里有一小团白色,像在昏暗中从窗台上探出的一张煞白的脸。 “啪——” 手中的钥匙落在了坚硬的泥土地上,发出仿佛什么东西迸裂的微弱声音。 林绊全身大震,猛然睁大眼睛,惊骇失色的牢牢盯住那盆在风中摆首的白茶,可那花也只是花罢了,结出的硕大花朵微微晃动,低垂枝头。 半脱落的陈腐窗台把那一盆纯白的茶花,以及它背后那片浓厚而无法窥探的黑暗四四方方的框起,就好像是一张冰冷,yin郁,怪异的相片,更像是……那个人存放骨灰的格子上贴的那张黑底照片。 林绊深深吸了口气,那一刹那种令头皮发麻的颤栗还未完全消散,心脏还在剧烈冲撞胸腔,他俯下身,颤抖的手指捡了两下才把钥匙捏在手里。 蒙昧的光线是摄人心魂的魔障,就在刚才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一天,看到了从窗台探出的那一张惨白绝望的面孔。 他知道,是那场烙印一般的梦魇借着这场暴雨在记忆里彻底复苏了。 他不得不承认在过去的数月间,得到善意和帮助的他变得狡猾贪婪起来。他渐渐开始思考自己,不由自主的关注苏茔,而几乎忘了自己曾是怎样卑劣的让善待过自己的人陷入绝望和毁灭,也忘了自己回来这个小镇的原因,甚至还有过一瞬间的念头认为自己也许可以就这样普通生活下去。 然而心底蛰伏积聚的负罪感和愧疚感借由此刻的契机喷薄而出,让他彻底认清了现实,明白自己将永远不可能摆脱十年前的那个噩梦,他也永远别妄想成为一个普通人。 冰凉的钥匙硌抵在林绊的手心,他浑身细小的颤栗终于平息下来,又成了那一个裹着冷漠坚硬外壳的林绊。 他收回视线,面色如水,向着那一幢漆黑天幕下承载着他的梦魇,以及透着某种不详的破旧房子走去。 没错,那个窗台后面已经再也不会出现那个男人的yin鸷的眼神,狠厉的面孔以及可怕的狞笑。是他亲眼看着那个男人死去,直到不会呼吸,直到身体完全冰冷,直到屋子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是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他不会再遭受到那种禁锢和虐待。 当林绊变得一无所有那刻起,他就应该也自由了…… 钥匙cha入生锈的孔中,扭转间发出陈旧的咔哒响声。 林绊开着门,情绪起伏动荡间转换过各种念头,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划过一张酷似倪念幸的脸颊,继而又闪过苏茔认真的面孔。林绊皱眉,鼻尖是混杂子在空气中的浓重shi冷气息。 “咯吱——” 暗色的老旧木门发出一声难听的声音,像是二胡最尖利的那一声嘶叫。 然而,刚走进屋子没两步,林绊忽然脚步一顿,抬眼向里面看去。多年牢狱生活经验使得他迅速而敏锐的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太安静了。虽然没人的房子一贯比较寂静,但眼下的这种静却于平日里有点不同,硬要说的话,是气息。 神经敏感的林绊异常熟悉这一座空房子,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一幢破旧yin森的空房子里似乎混入了什么陌生人。可即便察觉到有人侵入了这里,林绊也只是犹豫了一瞬,接着还是不疾不徐的脱下鞋子,踩着那双洗的发白,并不合脚的旧拖鞋,像往常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朝里走去。 这徒有四壁,空无一物的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因为他在这个小镇中令人忌讳的身份过往,这座破房子理所当然的被这个城镇的人们厌弃。由此种种,林绊不明白这擅入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要偷偷潜入这里?可是不管为了什么,几乎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胆敢闯空门的人必然怀揣着某个不同寻常的目的而来。 林绊知道这个镇子上排斥厌恶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他不知道会是谁,也想不到会有谁居然会憎恶自己到不惜闯入自己家的程度。 就在一个答案从林绊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瞬间,他所经过的一扇半掩的门后骤然有一道黑影从他身后猝不及防的猛然扑来。 林绊那一瞬间下意识回头,却没想到对方比自己动作更快。 “砰——”伴随着一声闷哼,他整个人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胸腔被震得发疼发颤。他不顾疼痛当即闷声挣扎了两下,然而压在背后的那个人一声不吭却出乎意料的有着惊人的气力,死死反剪住他的双手。 林绊没有出声,身后的那人也没有声音,两人无声对峙。 背后的人显然是个削瘦的男性,可明明没有多少分量,却把他压制的丝毫动弹不得。林绊静了一下,忽然全身一松,甘愿放弃了挣扎。 被笼罩在昏暗中的屋子,陷入了一种怪异而深沉的氛围。 林绊不知道身后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在想着些什么,但他如束手就擒一般自愿被压制,而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轰隆的闷雷滚过天际。胸腔贴抵在腐蛀陈旧地板的林绊感到地面传来了一串细小颤动。 ☆、隐藏的另一面 “嘭嘭嘭——” 一阵响亮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林绊感到背上的人似乎微微一僵。 “林绊,你在里面么?” 那是苏茔的声音。林绊一惊,下意识扭头向着门口看去。可就在同时,一只手忽然从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巴,继而硬是掰转过他的头,迫使他无法动弹的后仰。 脸颊边的手带着温凉的触感,鼻尖传来淡淡的薄荷肥皂的味道。 苏茔的叫喊和拍打门板的声音就在耳边,林绊不由有些焦躁的皱紧眉头,然而,他此刻全身被压制住,丝毫动弹不得。耳畔持续的声响仿佛一面疾烈敲击的战鼓,他想也不想忽然一下张嘴,猛然咬住那人的手指。 他用了狠劲去咬,唇齿之间立刻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身后的那人因为剧痛身体瞬间一颤,然而也只是这样,那人依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嘭嘭嘭——’ “林绊?林绊?你在吗?” 苏茔就在那扇脆弱单薄的门板之后固执的拍着门。她似乎为了什么事前来,铁了心要见到林绊,而在门外毫不气馁的叫唤着。 那一下下响亮的拍门声让林绊慌了,他怕陈腐的门经受不住摧残而破掉,他也怕身后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对致使苏茔陷入危险,但他更怕这幢被诅咒的房子会再度引发不详和惨剧。 林绊感到全身血液温度骤然冷了下来,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威胁的低语,“别出声,否则我可不保证会对她,或对你做些什么。” 那个声音低沉轻缓,带着秋风似的清淡从容。林绊一僵,继而整个人像一摊软下来的橡皮泥,他松开牙齿,放松紧绷全身气力,依言不再动弹。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把苏茔卷进来,毕竟他已经知道了身后这个人的目的只可能是自己。 “林绊?”门外的苏茔却不甘心,又大力拍了两下门,语气听上去有些生气,“我知道你在,别躲着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拍门的声响持续了一阵,屋内两人始终寂寂无声,直到屋外最后也陷入沉寂无声。 背后的人紧挨着林绊。就在苏茔拍门的坚持中,林绊敏锐的察觉到背后那人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加重的呼吸声似乎在表达某种细微的急躁和愠怒,然而直到拍门声消失,背后那人始终未再说什么,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四周光线又黑了几个度,厚重的天际仿佛要即刻坠落般压得人喘不过气。苏茔皱眉退了几步,回头望了望四周,忽的眉心一动,转身离开了那扇暗色木门。 须臾的死寂之后,门外已经没有声响。 林绊等了一会,确保苏茔应该已经离开,这才问道,“你想做什么?”他没有徒劳追究背后的人是谁,而是更为关注此人的目的。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似有赞许也有嘲哂。“被看不到脸的人从背后钳制住,居然还能这么冷静,不愧是曾经的杀人犯。”没有刻意压低的嗓音听上去十分清朗,然而这个声音并没有给出林绊想要的回答。 “刷——” 厚积低俯的天穹终于达到了临界点,伴随着几道转瞬即逝的惨白闪电,瓢泼大雨瞬间倾泻而下。 林绊在细密清脆的雨珠声中忽然想起那一盆白茶还在窗台上。 轰隆隆—— 闷雷夹杂着数道闪电照透了屋内的深沉的黑暗,冷白的光就像是探伸进来的探照灯,把一个高瘦窄肩,短发男人的身形轮廓映s,he在深色的地板上。 林绊脸贴着腐烂发霉的地板,呼吸着空气里的潮shi。耳边是依稀有点熟悉的声线,脑海中渐渐勾勒出在苏茔身旁见到过几次的一张俊秀脸庞来。那张脸温和年轻,眉宇间透着意气风发,可巨大的认知反差使得林绊几乎不敢确信自己的这个猜测。 “我如果没记错……你是苏茔的同学。”林绊注视着地板上那一条闪烁即灭的黑影,迟疑了一下,冷静的声音在撒豆子般的雨声中显得格格不入。 “好记性,你没记错。我叫魏海宁。”魏海宁细小的停顿之后,毫不掩饰的承认。他动了一下,终于起身,慢慢用事先准备好的丝带细致的反绑住林绊。“那么,再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说说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些什么?” 魏海宁用最为反复的绳结捆绑结实后,慢慢站起,退后一步,抬手看了眼自己被林绊咬得渗血的手指,他背靠墙壁蹲下,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这个被束手束脚的男人。可怜,悲悯,这便是魏海宁看着林绊此刻产生的众多感受里可以明确说得出的情绪。 林绊静了一下,竭力调整了下姿势,朝着魏海宁转过脸。然而,他直到看到半隐在昏暗中的魏海宁的脸那一刻,也没有表露丝毫惊诧。只是缄默着垂下眼睑,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魏海宁沉默的盯住林绊,他那样平静的模样与其说是示弱,倒不如说更像是在对自己挑衅。他被林绊这副‘目中无人’的从容伤了自尊和矜傲,不由冷眼挑眉。 “你对现在这个情形难道就没有什么感想吗?”魏海宁说话的时候嘴角微微带笑,他在耐心等林绊的回答。 林绊没有作声,他知道面前这个对自己表现出敌意的人明显是想激怒自己,却偏偏又不直接说明,而是特意用了一种拐弯抹角又自以为聪明的方式。林绊不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但无论对方想干什么他也不想搅和进去。 魏海宁终于沉了脸色,林绊不为所动的沉默让他觉得他们此刻的位置似乎对调了,他才是那个丧失主动权被束缚住的可怜人。也许是暴雨的催化,也许是被黑暗中潜藏的什么挑唆了,他感到从踏入这个鬼屋一样的破房子那刻起,自己就有些不对劲,克制和原则被削弱了,甚至此刻就连那从不显形于色的焦躁和愤怒也渐渐失去控制。 “你是杀人犯,那就该做一些符合身份的事。可你居然妄想和普通的人一样,还跑去认真干活,真是让人恶心。”魏海宁的语气就像是有洁癖的人说着什么的肮脏东西那样透着难以忍受和无法理解,咬字间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可理喻。 闪光灯一样的闪电亮光中,林绊沉默的看着半隐在晦暗中的魏海宁由起先那副游刃有余的傲慢讥诮眼神变成现下这般yin郁晦暗的冰冷表情,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他从很久以前就从那个男人身上深刻的认识到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因而此刻他毫不意外魏海宁能够从声音到神情都一下像是变了个人。 魏海宁的脸孔在蒙昧不清里显得有些扭曲,他一直在观察林绊,可林绊的一再缄默让他尝到了某种挫败感,但他显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魏海宁微微向前俯身,冰冷的眼神含笑看住林绊,“据说你是长期生活在那个变态父亲的虐待中,ji,ng神压力过重诱发情绪失控而在争执中造成了失手杀人。暂且不管当时情况如何,至少各种信息渠道上面都是这么对外宣称的。” 哗哗的滂沱大雨声中,魏海宁似想起什么,忽的一转话锋,就像正在和小组进行团队讨论一般语气轻快道,“但你知不知道暴力基因是遗传的,有人就认为犯罪的根本原因取决于生物学的遗传。所以,也许你其实和你那个虐待狂父亲一样根本就是生来会犯罪。”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过,映照出林绊毫无血色的脸孔。 “不,我和他不一样。”那一道闪电像是直直刺入了林绊的眼睛。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像是垂死的野兽,哑弱的声音竭力克制着什么却依旧透出了某种惊慌。 周围因为天际数道连绵的闪电而变成白昼,魏海宁在惨白的光里看见横卧在地上的林绊脸色异常难看,像一条濒死的虫子般开始竭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绑住手脚的绳子。 “别害怕。”魏海宁安静的看着脚边徒劳挣扎的林绊,知道自己踩住了林绊的痛脚,他忽然觉得掌控的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可心情奇异的轻松起来的同时又在某个角落泛起一丝yin霾。他觉得可怜。 “我不是那个变态男人,也不像你有那种丰富的生活体验,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魏海宁勾着浅笑,意有所指的温言安慰道。可他的眼睛却是不笑的,冷漠的眼睛看上去甚至透着点残酷,以及愤怒。“不过你也别白费力气了,以你过往经验,应该知道反绑着自己的绳子是挣脱不掉的。” 闻言的林绊顿了一下,不发一言的一僵,居然真的就放弃了挣扎。 “你到底想做什么?”林绊紧绷起嘴角,再一次主动提问。 他确定魏海宁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自己与他并无交集,要是硬说的话只有认识共同的那个人。原本他可以无所谓魏海宁的意图,只是心底那一个隐隐猜测让他不得不在意。 “我只是想让苏茔认清你的真面目。” 魏海宁坦诚的回答,证实了林绊的猜测。 “我知道苏茔和我是同类。她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的秘密么,那么我就帮她撕开你的面具,省得她不小心陷入你那种欲擒故纵的恶心把戏里。” “我没有。”林绊几乎是抢答。然而,他回答的很快,可是他没有解释那个‘没有’指的是那个不为认知的秘密,还是使那些小把戏。 魏海宁瞳孔一凝,顿了一下,断然否定道,“撒谎。平日里你冷淡疏远她,但那天我去医院探望张婆时可都看到了,你看她的眼神……你这样的人已经没有未来,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凭什么还敢对别人动心思?” “你居然不否认?”魏海宁怔了一下,气急反笑,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不是一直难以接近,不想惹人注意也不想和谁扯上关系么?怎么现在就不否认了?” 林绊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半晌抬起眼,安静声音穿透唰唰的雨水声,“你、喜欢苏茔?” 魏海宁怔了一下,慢慢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说过,我和苏茔是同类,我们就像自己对着自己,哪会有不喜欢的道理。”他给出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但说的确实是他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他从来没有费心费劲去弄明白自己的心思。 林绊终于正视魏海宁,像是要认清他的脸孔般仔细看着。 早已习惯众人瞩目的魏海宁并没有在林绊近乎直勾勾的注视中感到丝毫不自在,他笑了一笑,“知道苏茔为什么会来么?是我让她来的。只是没想到她会来得比预想的早。” 魏海宁注意到林绊唇角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于是他停顿了一下,可林绊并没有开口,于是他继续道。 “你是个杀人犯,一来到这里就已经弄得小镇人心惶惶,既然这样,我无需证明你生性多么凶残,毕竟那种事对我好像也有些难度。”魏海宁耸了耸肩,“我只要证明你不是正常人,存在本身就不是无害的就行。比如我在你这里受点伤,然后被苏茔亲眼看到……” “我已经决定要远离苏茔和张婆,你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林绊终于忍不住,他甚至打断了魏海宁。 伏茔之花 第3节 伏茔之花 第4节 伏茔之花_现代耽美_BL 作者:闻人谁 伏茔之花 第4节 “只要你在这个小镇上,这里就不得安宁,除非你离开这里。” 魏海宁谈不上对林绊的话相信与否,他也不需要林绊作出那些毫无意义可言的承诺或发誓。他只是考虑从今以后的局面,而给出最中肯的建议。 “不,唯独只有这里,我绝对不会离开。” 林绊冷静的声音夹杂在天际滚过的一阵轻微闷雷声中,分外清晰,无比坚定。 “是么?”魏海宁对林绊斩钉截铁的拒绝感到有些意外,语气听上去似乎是有些可惜。他知道林绊其实是有机会做一个普通人的,可他宁愿放弃去其他地方隐姓埋名重新开始人生,也要回到这个刻下自己一生烙印的地方。魏海宁深深的看了眼林绊,听着外边剧烈的风雨,飞快转动思考着下一步。 半晌后,他拿出手机,银白的屏幕光线映照着他的脸孔,指尖飞快的轻点屏幕。 猛烈的暴雨冲刷着这座房子的陈腐窗户,沉重清晰的淅沥声音里伴随着从玻璃上发出的某种令人心里发毛的抓挠声响。 哗啦—— 楼上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听着那清脆的声响,魏海宁和林绊骤然一静。 充斥着立体环声似的屋子在这乍然而起的一声里,忽然又安静了几个度。 魏海宁收起手机,朝着暗色的楼梯起身,他放轻了手脚,快速隐没在了拐角后。 林绊趁此机会,挣扎着滚动身体靠近墙壁,想要用脱落的水泥墙角去磨断背后的绳子。 轰隆隆—— 爆炸般的巨雷在房子上空猛然炸开,震得这一座破旧的危房也颤动起来。 雷响余音未消的时候,楼上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呼。随即“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林绊一震,猛地抬起头,他竭力后仰着脖子看向楼梯拐角背后,望眼欲穿,褪尽脸色——那一个久远的鬼魅又在这一个相似的雷电交加的夜晚缠绕上了他。 “啪——”没有灯罩的昏黄电灯泡猝不及防的亮了起来。 魏海宁的身影出现在了拐角背后,手中拿着的是走廊窗户脱落的窗框木条。他没有了一开始的那种游刃有余,紧绷的脸孔上透着yin郁和迷惘。 “你做了什么?”心中的某个猜测让林绊不敢问得太清楚,可他心中的急切焦灼又让他难以承受。 魏海宁一步步走下楼梯。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林绊以一种扭曲姿势昂首张望,终于不再没有反应或是反应冷淡,脸色难看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瑟缩似的闪烁不安。然而,魏海宁由于原本被自己所控制的局面出现了意外,已顾不得留心欣赏。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魏海宁的预期,在他看来这一切最后也许只能作为一场‘闹剧’来收场了。 “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着,他一把揪住林绊的衣领,像拖着什么物件一样拽着他向着楼上走。 “吱咯、吱——”老旧的地板在魏海宁身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手脚被束缚的林绊被魏海宁攥住衣领,脸色因而呼吸困难而涨红,缺氧的脑海里反复想着一个念头,就连开始发花的眼前也出现了某种幻影似的景象。 随着魏海宁的忽然转弯,他的身体猛然一晃,长腿重重磕在了水泥门框上。艰难喘息的林绊甚至都无法应对痛感做出反应,后背所接触的感觉则一下由坚硬的地板变为了粗糙的水泥地,摩擦地面的后背地方传来微微热意。 林绊意识到自己被拖入了那一间充满噩梦的毛胚房,恍惚间他开始下意识的抗拒,挣扎,恐惧。 “咳咳——”脖颈间忽然一松,那一刻林绊喉咙里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一边咳一边极力喘息。然而,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室内。 他所害怕的事情成真了。 深褐色的毛坯房中央,脸朝下静静俯倒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电闪雷鸣的光亮中,那个人一动不动,漆黑的头发泛出霹雳一般的冷光。 “……苏……茔?!” ☆、血墙(上) “唔——脖子好痛。”苏茔哼哼唧唧的抱怨。后颈侧处是细密针刺一样的剧痛,她试着动了下脖子,登时疼得她吸了口冷气。于是苏茔不敢再轻举妄动,她反手按住脖子,歪着脑袋从地上慢吞吞爬起身。 空荡荡的水泥墙壁在四周朦胧的黑暗里有着更为深沉的黝黑,苏茔身后的窗户是这个密室一般房间的唯一光源,带着shi气的冷风把暗淡的光亮递进了些许,苏茔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灰色影子,看到了对面光秃秃墙上颜色稍浅的门框印,她一时间有些发懵。 “这里是……”她连带上半身一起僵硬的转过头,视线扫过这一间空荡荡的奇怪房间。 那些凄风苦雨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窗外天际犹如泼墨灰白糅杂,昏沉晦暗,蒙昧不清,只能让人看清五指的轮廓。窗台下的一堆黑色是花盆被摔碎后,洒了一地的泥土,而它周围地面上则是一大滩深色的水渍。窗外那繁茂的树每一片叶子偶积攒了雨水,不时的发出抖落水珠的沙沙声响。 苏茔爬树进来这房子的时候并不觉得,可是此刻万籁俱寂,乌漆漆的屋子毫无人气,窗外隐绰摇曳的树枝又勾勒出一个透着某种怪异黑色剪影,使得这座安静的房子简直就是一座荒废的鬼屋,让苏茔忍不住心底发毛。她感到脊背一阵凉意,不由缩了缩肩膀,后悔自己在一股脑的冲动下居然忘了这其实是一间发生过命案的凶宅。 她越想越绷紧了神经,看向四周的眼神也小心翼翼起来,她蹑手蹑脚的走了两步,忽然瞥见门口旁侧漆黑角落里有一团人影。那影子通体漆黑,眼白在微弱的光线里反s,he出透亮,正抬脸直勾勾的盯着她看,苏茔猛然一个激灵,吓得往后跳了一步的同时失口惊叫。 “你醒了。”角落里的发出一个冷淡的声音。 苏茔一动作,脖颈就发疼,而她砰砰乱跳的心脏更是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只是那声音听上去很熟悉,苏茔强自镇定去看,很快就认出的那人。她愣了一下,犹自心有余悸的深吸一口气,“……林绊?” 角落里的林绊看着苏茔惊魂未定的样子,沉默了一下,“对不起,吓到你了。” “没、没关系。”苏茔也习惯了林绊不是沉默就是开口道歉,勉强笑了笑。心脏在胸腔里依旧疾如战鼓,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但是你为什么要呆在那个黑不拉几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又一声不坑的,确实怪吓人的。” “你别凑过来。”就在苏茔边说边想要上前的时候,林绊用一贯疏离冷淡的语气制止她。“在那里就好。” 苏茔立即止住脚步,因为这句话林绊对她说过很多次,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只是顿了一下,下意识的点头。 “嘶——”猛然的疼痛让苏茔倒吸一口冷气。她立即反手捂住后脖颈,微微后仰,皱眉纳闷道,“我记得我从窗户外那棵树爬进这房间,然后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脖子一痛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苏茔捂着后脖颈,龇牙咧嘴的锤了两下后颈脖后侧,狐疑的瞅了两眼此刻紧关的房门。 “是魏海宁袭击了你。”林绊冷静的声音在晦暗里散开。 苏茔听得那个名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像个傻瓜一样愣愣的问,“什么?” “就是那个之前来店里找过你的那个魏海宁。他闯入了这里,然后打晕了你。”林绊用最简单的话耐心的解释了一遍。 “你是说……魏海宁?”苏茔重复了一遍自己听到的那个名字。迟疑而上扬的调子像是憋着笑又像是忍着惊疑,听上去有些怪异。 苏茔其实听清楚了林绊的话,只是由于他所说的事太过违背苏茔的认知而一时间没能接受。 “哈……这怎么可能?”苏茔想也不想的脱口。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可她认为不苟言笑的林绊破天荒的开了一个玩笑。如果说那个人生无限光明,堪称完美典范的魏海宁会做这种事情,简直就是荒诞离奇,匪夷所思,甚至于要比她从未及格过的化学课程能统统考满分的概率还要低上百分之百。 “你有理由不相信我,但我没有说谎。” 又是相似的话。 林绊时刻在提醒自己和苏茔他的过去。他总是把自己放得很卑微,对他自己无所谓也不正视,总是在妥协和忍受,同时又显然从未想过要获取苏茔的信任。 苏茔不说话了,眼神有些黯然。她没有怀疑林绊的意思,只是这种闯空门甚至打晕人的事情要说是那个谦逊温和,出类拔萃,近乎完人的魏海宁做的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她下意识的就否定了。 也许是林绊认错了致使产生了某种误会,毕竟两人仅有过寥寥数面之缘。苏茔想到这个可能,她需要确认,于是一边起身一边问道,“他现在人呢?” 林绊听苏茔这话,认为她显然并不相信自己,可他也并未就此再徒添解释。他背抵坚硬的水泥墙面,看着苏茔站在灰蒙蒙的光线里歪着脖子,放轻动作拍了拍身后的灰尘。 “你昏迷了很久。之前楼下有动静,我想他已经离开了。”他说。 “这样啊。”苏茔顿住了拍打的动作,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她原本想去确认那人到底是不是魏海宁,可转念又一想,万一那个行凶的歹徒是某个陌生暴徒,自己这贸贸然一去就是自投罗网,甚至会陷入危险境地。光是考虑到这些可能,她就在心里打了退堂鼓。 苏茔站了一会,脖后颈那一块地方在shi凉的空气里像被细密尖针扎刺一般,痛得她出了一身薄汗。苏茔看了眼斜对面角落里的林绊,索性就挨着墙一屁股坐下来,她大咧咧的盘膝坐着,后倚靠着水泥墙。墙面冰冷和坚硬很快渗透了她的衣衫,她反手轻轻揉捏自己的后颈,在昏暗的光线里听着自己的粗重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 ——她没有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她有话要和林绊说。可现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下,她左思右想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自然的挑起话题。 林绊靠在这间房间那个最暗的墙壁角落里,见苏茔没有离开的打算,他皱起了眉心。魏海宁把他带到这个房间后就离开了,自很久前他清晰的听到楼下那声关门声,之后整幢房子便再无动静,像死去一样寂静。 捆绑双手的绳索勒得他的手腕开始发疼,酥麻感一阵阵的扩散开。林绊强迫自己去忽略扭曲姿势带给自己的难受——他为了不让苏茔看见自己被捆绑住手脚的狼狈模样,把手脚尽可能掩缩在身后,以一种怪异而吃力的姿势紧紧挨贴在墙角落里。 可他早就已经声名狼藉,就算在苏茔面前表现得狼狈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愚蠢的问了自己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但那个回答却让他害怕。 黑暗里的沉默让苏茔感到坐立难安的焦灼。她朝一声不吭的林绊所在的角落里瞄了一眼,随即在脑海里反复打着的草稿又当即被推翻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爬进来的光似乎更为灰白了一点,然而气氛里那种微妙的尴尬也愈发无所遁形。终于,苏茔忍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她想要暂时分散自己的ji,ng力而刻意的转向周围。 光线依旧让一切陷在隐绰暧昧里,但苏茔习惯黑暗的眼睛相比之前能看得更为清晰了一点。她保持着僵硬的脖子不动,一对漆黑的眼珠灵活的转过一览无余的房间,不知看到了什么,脸上渐渐露出了疑惑 ——这间房间的存在相对于这幢房子显得有些突兀。 林绊从未让苏茔进过这房子,但总被挡在门口的苏茔朝里也瞥见过楼下的样子。这幢房子虽陈旧不堪,但显然从前应该是装修过的,家具也寻常摆放着,只是不知为何独独这一间却依旧保持毛坯原样,四壁地面乃至头顶俱是粗糙暗沉的水泥。这里除了那一只原先被摆在陈腐窗台上,现在被她不小心碰落跌得粉碎的茶花盆,这一个房间里从上至下根本就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苏茔飞快的打量一眼周围,最后一蹙眉,像是被什么吸引般盯住靠近自己的那一面水泥墙。那是一面同样光秃秃的水泥墙面,然而即便是在昏沉的光线里,也能辨出靠近墙根的地方有着更为深暗一块颜色。她不由挪动了一下身体,挨近那面墙,凑近去辨认,发现那是些凌乱涂画的暗褐色痕迹。 暗褐色的痕迹交错复杂毫无形迹可循,就像抽象画的线条般走势古怪。 也许只是些涂鸦罢了。苏茔这么想着,可隐隐的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抬手去触摸其中一条痕迹走向,指尖下的触感磨砺而粗糙不平,墙面的水泥刮着她的指腹。中途她碰到了什么凸起的坚硬疙瘩,苏茔辨认不出是什么,试着微一用力便捻掰下了那东西。她用力揉捏手指间的疙瘩,只觉指腹间的触感有些硬。 苏茔没多想,下意识的凑近鼻尖闻了闻,而就在下一刻,她忽的变了脸色,手一颤,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扔了那东西,瞪大了一双眼睛,惊疑的看向那些附着在墙面上的痕迹。 手指上还残留有极淡的熟悉腥味,在不久前的那个清晨,她鼻尖也萦绕不散着这股味道。若她过的感官没有出问题的话,这些痕迹应该就是血液,她原先以为那只是些胡乱涂鸦的颜料,可那一点透着难闻恶心味道的小粒证明这每一条划痕都曾是残留的血渍,它们经久干涸凝固最后粘嵌在水泥的沟壑里。 这满满一墙的血痕属于谁的血,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会粘在墙壁上?还有,这些血又是多么浓稠,居然会嵌在水泥粗糙的沟壑里凝聚成那一粒深色固体? 苏茔转过眼珠,然而房间隐在蒙昧的光线里,她看不清其它墙面上是否有相似的痕迹。然而,她忽然想起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十年前那场凶杀案似乎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 ☆、血墙(中) 苏茔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这面‘血墙’,在墙面上游移的眼神骤然一定——她注意到了痕迹最边缘的底下有半个极不易察觉的半个手印子——那个浅淡残缺的手印毫不起眼的被掩藏在扭曲的深色痕迹之中,手指的地方有些糊,仿佛手印刚贴上去就被迅速拖拽走。 她的脑海中不知怎的一瞬间闪过报纸上那张被她不知看了几遍的模糊照片,她愣了楞,猛然想起了其中一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细节——照片上的林绊双手被一块布裹住,而那块布上也有点点深色的痕迹。 那一刻,苏茔脑海里浮现了林绊那双布满伤痕的手,她下意识的朝林绊投去视线。 角落里的林绊不声不响,却感受到了苏茔静静看过来的目光。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此刻有着太多线索,他知道苏茔此刻也许发现了什么,但他阻止不了,所以就沉默的缩在角落的黑暗里,也缩在他自我构筑的硬壳里。他不想要做任何分辩也不想去猜测苏茔此刻如何揣度自己,可明明是这么想的,林绊的心里却有一丝异样。 唰唰——窗外的树影像是癫狂大笑一般颤动起来,抖落一树结着的雨水。林绊吸了一下鼻子,闻到被风递送而来的泥土腥味。他抬眼看向窗台下那只摔碎的花盆,只见白色的花被跌碎的花盆压断了脖颈,拧着角度半cha在散落的黝黑泥土上。 苏茔看不清林绊的表情,琢磨着自己的那个猜测。 这是一面未经粉刷的墙,这墙面水泥是多么的粗粝坚硬,人的一双皮r_ou_之手若是在墙面上反复磨……那些凌乱的痕迹仿佛毒蛇一般在苏茔的眼前变得扭曲,她的手指不禁痉挛起来——她仿佛感受到了那一种皮r_ou_在上面被生生撕扯磨烂,直到血r_ou_模糊的疼痛,然而光是这样想想,她就恐惧于画面的触目惊心和痛意的难以忍受。 窗外的光线灰蒙蒙,像是雾气一样落打在苏茔的脸上,映照出她发白的脸孔。 “这天感觉好像要亮了。”苏茔舔了舔嘴唇,忽然憋出一句话来。她不想让林绊知道自己窥探了他不愿提及的过去,一时间忘了受伤的脖颈,有些欲盖弥彰的把脸偏向窗户,猛然动作下的后颈随即传来一阵刺痛,而她的鼻尖突然冷不防嗅到了清冷混着雨后泥草腥气的味。 她看着窗外,“我之前看到走廊墙上的钟好像是四点来着。” “那只钟一直停留在四点。” 苏茔只是没话找话,但没想到林绊会接话,就在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又听到林绊接下去道,“它从十年前我打电话报警的那个早晨开始就停了。” 尽管林绊在说每一个字时都透出犹豫,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苏茔提及往事。然而,苏茔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欣喜,她忘了要做出表情,只是愣愣转过眼珠看着隐在对面角落里的林绊。 等到苏茔渐渐回过味来,她不禁黯然神伤。 林绊的这一句话不只道出了他们之间横垣其中的那段不为人知的光景,也在述说他其实从没有走出十年前那个早晨。 苏茔心底渐渐生出些不安来,因为她不知道林绊是不是其实想要告诉自己那个真正的林绊其实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眼前的这个他只是一个被舍弃的,将永远不得解脱的残相。 她张了张嘴,尽管意识到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可话还未说出就统统被自己否定了。她惊讶的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会变得这般左右顾虑,迟疑不决,自己以前明明是不会这么瞻前顾后的。苏茔唇角再度掀了掀,可最终还是紧紧抿起。 “我们小茔长大了。”外婆的那声欣慰又落寞的感慨犹在苏茔耳畔。 “你看到墙上的那些痕迹了。” “额……恩。”走神的苏茔被林绊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下意识的应答。等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立即抿起了嘴唇。苏茔整个人都安静下来,迟疑了一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那个猜测,于是小声问,“那些是不是你被……虐待留下的痕迹?” 林绊闻言,眼角一跳,有些意外的看向苏茔,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人轻戳了一下,然而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苏茔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凶案发生地。他微一沉吟,用平静的声音告诉她,“这间房间是第一案发现场,你知道么?” 苏茔刚想点头,可惊觉自己脖子的疼痛迟迟未消,她便立即改为张口回答,然而不等她出声,林绊抢在了她前面又提醒,“你难道不认为墙上的痕迹是喷jian上去的死者血液么?” 任何对林绊心存忌惮和厌恶的人,但凡只要知道这个案发现场的墙上有血迹,他们第一反应就会认为那是凶案残留的痕迹。毕竟这是符合事态发生和结果的理所当然的事,即便之后结果或许小概率的出现出乎意料的偏差,只是往一个原本臭名昭著的恶人身上多加一条罪名而已,人们也并不会感到内疚和负罪,或承认自己曾轻言的错误。甚至也许还会推卸责任说一句,谁让他是杀人犯。 人们心照不宣的给林绊定下了一种不可扭转的属性,认为他就是罪恶的深渊吸引着所有定性为‘恶’的东西,并且无法改变。可苏茔不一样。 她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个林绊,对他的那段犯罪过往心存质疑,也细致观察了墙上痕迹——浓稠到可以凝固成块的血渍只可能是被反复一遍遍涂抹上去的,所以苏茔压根没想到林绊所说的那个可能。而经过林绊刻意的提醒,她反倒更确信了那些痕迹并非凶案残留血迹。 “我知道,但我不那样认为。”苏茔答得笃定,眼神清亮,可眉心却皱了起来——又是这样,林绊总是处在一种自相矛盾中。明明那样努力认真的在生活,可在获得别人认可和改观的时候,他又总是立即提醒别人他其实是一个凶恶暴徒。 苏茔想不明白,林绊到底是真的那么想要被人认可为一个完全的恶人,还是……其实,他仅仅是想让自己厌恶他。 “以前……”林绊忽然低语一声,他的喉咙似乎有些不适,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异,可就在吐出这两个字后,再没了声响。 空气里突如其来沉默传递着林绊的某种挣扎和犹豫,苏茔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放轻呼吸。 半晌后,林绊轻声重复了一遍开头。他默认了苏茔的猜测。说话的声音缓慢透着某种艰难,“以前……若是有任何事情惹得那个男人不快了,他就会把我的手摁在这面墙上使劲来回摩擦,期间不准我哭也不准我发出声音。你一定知道土豆刨皮时的样子,我的手、就像那样被磨去皮r_ou_,偶尔还能看见手指的骨头。” 虽然苏茔已经猜到是这种情况,然而听得林绊用这种没有起伏的空白声调打比喻,她禁不住为那种骤然浮现眼前的画面打了个寒颤,手指尖亦是隐约出现了某种幻痛的迹象。她捏起自己冰冷的手指,目光落向林绊所在的角落,只见身形修长的林绊像一道怕曝露在光线里的影子,紧紧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茔愣愣张嘴,下一刻紧抿起嘴唇,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话甚至发出声响。一旦她开了口,也许林绊便不会再讲述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她可能将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了解林绊。 “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我母亲并不喜欢我。为了不增加额外支出,我从未吃过学校营养餐,通常带隔夜的冷饭炒蛋当做午饭,如果碰巧她心情不好,那么我就只能饿着。记得小学某个中午,没有午饭又饿极的我在餐车边一直徘徊,送餐师傅看不过去就给了我一盒多剩的米饭。也许是在整个教室里吃着丰盛午餐而唯独我在干吃米饭的样子实在可怜,一个同学就给了我一包干脆面里的调味r_ou_松,我就着那一点r_ou_松吃完了整盒米饭。午餐结束时,大多孩子的饭盒里还有因挑食而剩下的鱼r_ou_饭菜而我的泡沫盒里粒米不剩,当时的我还觉得那是美味至极好吃的一顿饭。” 那是一件极其细微的小事,在林绊后来那跌宕的人生中几乎毫不起眼,然而却让他最难以忘怀,可能也最是让他耿耿于怀。 苏茔屏住呼吸,捏紧了握拳的手指,既是为林绊这样的遭遇感到心酸,又生怕自己出声惊扰了倾诉中的林绊。因为她知道林绊正回忆的是他极为隐秘的心理创伤,在讲述的是那个让他打从心底也觉得可怜的小小少年。 “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的。他们离婚的时候,谁也不肯要我。最后我的抚养权硬是被判给了那个男人。母亲离家那天,她像是从未有过我的存在般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苏茔眼角一颤,也不知是否她眼花,在林绊那细微的停顿里,她透过蒙昧不清的光似乎看到他垂眼自顾自的笑了笑。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人猛然紧紧揪住一般难受,不由脱口,“关于十年前那起案件的报导确实是说你生长在不幸的家庭,长期受到残酷对待,可老实说,我就是不相信明明已经忍受了那么多年的你会忽然某一天就此而杀了你父亲。”她冲口而出的语气几乎毫无理由,反而听上去有些一厢情愿的意思。 即便累牍连篇的报导陈述案情,各种鉴定分析证据确凿,就连林绊本人也亲口承认,可苏茔就是不能相信林绊会以此为杀机。或许存在什么导致这个血案发生的契机,继而那个动机致使林绊奋起反抗,失手错杀。苏茔暗自揣测着这个可能,但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却依旧也在否定。 就苏茔所观察到的林绊是一个脆弱敏感,性格又十分认真的人,他不具备犯罪的任何暴戾特点,也丝毫不缺乏同理心。与其说林绊会伤害别人,是个压抑yin郁的暴徒,还不如说他更擅长逆来顺受,一味的容忍和甘愿接受所有伤害来得更为贴切些。但这些特性也并不说明林绊是个懦弱无底线的人,相反,他是一个温柔过头的人。 ☆、血墙(下) “他不是我真正的父亲。”林绊自十年后第一次试着仔细回想那个悲戚男人yin狠暴戾的面孔,可没想到记忆里对方的五官居然早已模糊不清了,唯有那yin鸷的目光犹自在自己记忆深处投下浓重的yin影。“他其实也很可怜,一直养着不是自己的孩子。” 林绊的声音里也许有可怜,有同情,有叹息,但没有恨意也没有歉意。他就仿佛在用第三视角讲述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平静的给出客观的评价。 苏茔惊诧的望住林绊,脑海中瞬间转过各种念头,然而一想到自己现在听到的是不曾被报导公布于大众的,只属于林绊所知道的秘密,苏茔陡然生出一种与之共享秘密的隐秘愉悦。 角落里继续传来平淡的叙述,“他是我母亲当时几个男朋友之一,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怀的是谁的孩子,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男人绝对不是我生父,之后我母亲隐瞒怀孕嫁给了当时几个男朋友里条件最好的‘父亲’,接着就生下了我。” “这么说,你父亲是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虐待你?”苏茔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到底是没忍住,把心底的猜测直接问了出来。说完才反应过来的她顿时暗道糟糕,生怕被自己这一打岔林绊便不肯继续说了,心中后悔不迭。 苏茔拿眼睛去追逐林绊的眼睛,可林绊垂首沉默。角落里黑影的轮廓微动,林绊慢慢摇了摇头。“那个男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这些都是我母亲离婚前特意单独告诉我的。” “啊?!”这个回答让苏茔意外。她静了静,见林绊似乎并不排斥自己cha话,便放缓了声调,试探似的又问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短暂的停顿后,林绊给出了回答,“因为她厌恶我的存在。那个男人后来破产了并从此一蹶不振,她认为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必匆匆嫁给那个没出息的‘父亲’,也不必忍受这个家庭这么多年,她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是我的意外存在毁了她本可以美好的人生。她就是因为我牺牲了太多。” “呸,真是个自私又虚荣的女人。”苏茔嫌恶的蹙眉啐了一口,对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感到恼怒和厌恶。 林绊怔忡的听着苏茔气愤的话。他想起了那个被母亲嫌恶的告知时一脸震惊的自己,下意识的转眼看向闭合的房门,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门后廊间还站着那个可怜的瘦小少年。林绊替那个少年觉得悲哀,明明像苏茔一样去愤怒就好了,恨着那个女人就能生存下去,可他偏偏没有那种对外的情感能力,而拥有一种向内伤害自己的敏感,以至于少年林绊也自认为全部是他的错,是他的存在妨碍了母亲的人生。 “她也从未来狱中探望过我。也许,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林绊极为认真的讲述着自己得出的结论,语气里满是自舔伤口的顾影自怜。 苏茔心中一动,下意识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林绊,然而眼角有什么微弱的东西忽然亮了 起来,她动了动,脖间的疼痛有些减缓了,她偏侧过僵硬的脖颈,转眼去看。 窗外的光线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朦胧,从起先尖尖一点迅疾爆发成百千十万束的浅淡光线,它们一下蹿上地平线,骤然刺破了最后的蒙昧,探入了这一间曾发生过种种丑陋罪恶,混杂着悲伤绝望的空房间。 苏茔的瞳孔在突如其来的亮光里微微收缩。 扑簌簌—— 她看到一只灰色的小鸟怕打着翅膀轻盈的落在了窗外那棵树上,转了转小脑袋,左右瞧了瞧,开始啾啾啼鸣。 苏茔的视线由浅灰色的四周到黑色的树影转至扑腾小鸟,最后她收回目光,投向林绊所在的角落。视野所见的一切逐渐由暗转明,斜对角的人影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直到林绊微微垂敛着的眉梢眼角也终于清晰的浮现出来,可她却一时忘了要说什么。苏茔望住没什么表情的林绊,即便在开始清晰的光线里,林绊看上去仍旧像是角落的一团yin影。她安静的看着,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因为我少年时的经历致使我心性敏感,又或许是因为和那个男人生活久了染上了暴戾的习性,总之事实就是事实,就像我当年承认的那样,我的确就是那个弑父凶手,是我不堪忍受折磨而犯下了不能被原谅的罪行。苏茔,不管你怎么想,但我不无辜不冤枉,也一样不后悔。” 微亮的光线终于投s,he到林绊所在的角落里,一道光径直贴擦过他的头顶,他的头发被映照得有些毛糙。他的语气浅淡得就像午后休憩的猫咪慵懒的哈欠,林绊说着抬起了眼睛,目光落入了苏茔的注视中。 那双眼睛漆黑而平静,苏茔就着光线细看,也依旧什么也没有。没有光亮,没有神采,没有渴求和希望,静静得犹如一潭疾风也吹不皱的沼泽。 原来他不惜撕开自己那最为隐秘的伤疤,就是为了更有说服力的让她相信他杀了人。林绊对他自身残忍的至极,但苏茔不明白不遗余力的让自己承认他是个杀人犯到底对林绊有什么好处。她想不通,便目不转睛的看住林绊,那一个瞬间只觉得他的轮廓变得发散而模糊,她忍不住用了闭了闭眼睛,等到再睁眼的时候,她发现林绊漆黑的眼睛已移开目光。 “这里既然给你留下了那么多痛苦的回忆,那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不知道你过去的地方从头来过,反而要回来?你明明知道这个小小的地方会容不下你。” 从林绊回到小镇后那种小心谨慎,避免与人扯上关系的行为举止来看,他显然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的人生是多么举步艰难,可即便如此,他也依然固执死守,没有丝毫退让妥协的意思,似乎铁了心要留在这个小镇。正是林绊这种充满自相矛盾的行为让苏茔感到无比的疑惑。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某个直觉又告诉她这也许和十年前的那起凶杀案有着某种关系。 又是沉默。只要遇到林绊不想回答的时候,他便总是缄默。这样丝毫不懂圆滑,有着与狡猾完全搭不上边的认真性格的人真的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残忍的杀人暴徒么? “不能说么?”苏茔试着问道。 也许是林绊的那些不幸使得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心理防线,他对于不想吐露的东西格外警戒,也对想要探知的人分外防备。 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样,紧紧闭嘴,不肯再说话。 苏茔意识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林绊的底线。虽然林绊那个舍弃自己人生而执意要回来的理由让苏茔在意的不得了,但她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她知道林绊已不会再有倾诉的可能。 可,到底是什么让林绊不惜赌上自己剩余的人生也要回到这个对他来说已一无所有的小镇?苏茔犹如百爪挠心,却只能欲言又止的朝着一言不发的林绊干瞪眼。 角落里的林绊姿势有些怪异的挨坐在角落里,被束缚的手脚已然麻木。他半阖下眼皮,没有搭理苏茔的意思。 然而,突兀的静穆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早已习惯孑然一人的林绊从未和人如此长时间呆在一个在他看来近乎封闭的空间里,况且这个人还是林绊极力避开的苏茔。 这一种几乎听得到双方呼吸和心跳的静谧让他极度的忐忑不安,仿佛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对方知道他此刻心里所想的东西,让他无所遁形,毫无遮掩。那一种无形的紧张感让林绊倍感压力的同时不知所措又焦灼烦躁。 光线愈发敞亮起来,啾啾的鸟啼声在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中远去。浅淡的光线慢慢爬上窗台,抚摸过地上碎裂的花盆泥土,在粗糙深灰的水泥地上一点点向房间更深处探伸。 苏茔看着地上的渐渐成型的方框,愕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这里呆了一夜。一想到外婆会因此担忧,苏茔便着急的起身,碍于脖颈刺痛,她忍着痛按住脖子,放慢了动作。 “那和你没关系。”就在苏茔站起的时候,她听到林绊那熟悉的疏离口气。“现在你已经知道够多的了,以后就不要再缠着我。” 林绊总是这样,明明是一个心软到一塌糊涂的人,可偏偏嘴上总是冷漠疏离得要命。 苏茔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告诉自己不要把林绊故意逞凶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她心中止不住的空了一下——原来林绊那么讨厌自己么? 苏茔不由想起了自己昨天来时一心想要告诉的林绊的话,原本踌躇着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可现在那没来的及说的话似乎也不用说了,她甚至不敢去看林绊的神情。 “我就是不相信。”苏茔静了静,忽然轻轻道,声音里满是不管不顾的任性。 ☆、并非同类(上) “你说的对,的确没关系,你那些无聊的过去没有人会感兴趣。但是搅乱平静池水的石头总是会令人心生烦扰。” 一个冷静但听上去沉重的声音忽然响起,其中有讥讽却也透着说话人字字句句的沉思。 吱—— 随着一声难听的轻细呜咽声,房门被慢慢的打开了,一道清癯的人影随即出现在门口。那人左边臂膀抵靠门框,双手环在身前。他的衣领扣子留了两颗没扣,此刻半敞开的两边衣领有些歪斜,一边微微皱翻起。苏茔望着那人清俊而熟悉的脸庞,登时呆住了。 “魏海宁?真的是你?!”苏茔半张着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倚在门框边上的魏海宁,看着这个完美的人有些疲累的站在照不到光的昏暗里,白皙的面容yin郁憔悴。 此刻,破碎窗户里爬进来的晨光堪堪摸到房间的正中央便再也不能向前。魏海宁半隐在晦暗中注视苏茔,也不知是否苏茔的错觉,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有着冷月清辉似的亮光。 “是我。早上好。”魏海宁用一种仿佛在路上碰巧偶遇的平常语气答应道。他微微动了动,慢慢走进了房间,在地上那片浅淡的窗框影子前停下了脚步,脚尖分毫不差的点在边框上。他环视了这间空荡荡的毛胚房,视线停留在林绊身上。 苏茔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视线紧紧追随魏海宁,然而她一动,后脖颈疼痛乍起,这才使她得以清醒。她惊愕的望住魏海宁,只见一向温和谦逊,笑容几乎就是脸孔的魏海宁破天荒的没有在笑。就像苏茔曾经想的那样,不笑的魏海宁整个人透着一种冷酷,而他的神情看上去更似乎是悲悯,似乎茫然,似乎厌恶,似乎还有点……嫉妒的影子。 “看来你根本没有办法证明自己。”魏海宁道。 在发现自己误伤苏茔后,魏海宁立即改变了想法——他决定赌一把,相信林绊真的决定远离苏茔。因而他允许林绊自己主动告诫苏茔。只是……他没想到会意外听到林绊的那些遭遇。 苏茔怔怔的听着魏海宁嘲弄的语气,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般满是不可思议。然而下一刻,她明白了什么,忽然转向林绊,问道,“你知道他一直没离开?” 林绊沉吟了一下,像是落败妥协那样垂下眼睑。“我不知道,我确实以为他离开了。” 他记得自己明明清楚的听到了那一声关门声,可转念仔细想想,林绊便意识到魏海宁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自己,那一声关门声应该是魏海宁为让自己误以为他已离开而特意弄出的声响。 “林绊,你的脚怎么回事?你……”天已大亮,窗外的光线在发亮,房间里也一片澄亮。角落里的林绊曲着双膝,并起的双脚被一条黑色的丝带绑扎着。苏茔看着那条经常用来系学校横幅的丝带,惊疑的瞪大了眼睛,她深吸了口气,“魏海宁,是你把他绑起来的,难道、真的是你打晕了我。” 苏茔不敢相信的看向魏海宁,虽然是她说的是自己的疑问但语气几乎下意识的已是肯定。 魏海宁皱了一下眉头。即便林绊的罪行确凿,苏茔还总是一厢情愿的质疑,而对于自己——即便是这种看上去完全不可能是他魏海宁所会做的事,苏茔居然这么轻易的就能下结论。 “他是杀人犯,我这么做只是担心他像以前的激情杀人那样,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而你……抱歉,毕竟爬窗进房子有点奇怪,所以我以为是什么鬼祟之徒,下手难免就有点重了。你还好么?” 魏海宁果断的承认了,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也非常的合理。可苏茔就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具体说不上来,一时间张口结舌的呐呐回答,“……应该没什么事。” 苏茔说着侧目看了眼一言不发的林绊,随即走到他身旁蹲下,替他解开脚上的绳子。等到去解林绊的双手,她发现绳结被捆绑的格外扎实,苏茔费力的解着,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疑问,她抬起脸,“魏海宁,你为什么会来林绊家?” 苏茔记得魏海宁一向对林绊没有好感,他甚至都不希望自己接近林绊,那么他自己又为何会主动来找林绊。 “因为我试着劝诫过你不要接近他,可你似乎被他蛊惑了,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方式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林绊这个人很危险,就算死去的那个男人不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也抹去不了他名为‘弑父’的这一恶劣行径。你刚才应该也听到了,就连他自己也亲口承认了,所以苏茔,你就应该听我的,趁早远离他。” 魏海宁这种高高在上的说教口气,和试图支配的态度让苏茔感到十分不舒服,她从心底噌得一下冒出一种反叛的念头和冲动,她目光炯炯的看住魏海宁,不满道,“魏海宁,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远离林绊?我想和谁来往是我的自由,为什么你要来干涉我,替我决定我所接触的人的是好是坏?” 魏海宁察觉到苏茔的抵触,便立即换了一种说话方式,“他若是寻常人也罢了,但他是一个背负一生抹不去污点的罪犯。我只是担心你,为你着想,不想你太接近他,因为这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没好处?”苏茔顿了一下。手下的绳结此刻被解开了,她一圈圈慢慢绕开丝带,似乎在思考这三个字的背后的意思。而后她把散开的长丝带一扔,站起身来与魏海宁对视,“只和对自己有好处的人来往,真没想到那个品学兼优的魏海宁居然会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是你,不会去费心考虑利弊,权衡好坏,我从来只和我想要相处的人来往。” 苏茔终于明白自己感到的微妙异样从何而来。 在她一贯印象里,眼前这个人是人人夸口称赞的天才,他符合万众的期待,帅气优秀,温和,谦逊,尊师重道,热心,孝顺,讲原则,十分自律,情商高,从未与人有过摩擦或矛盾。像他这样完美得无懈可击的人根本应该和这样暴力的事情沾不上一点边,可他却十分自然的那么做了,还借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承认。还有就是,以自己对林绊的认知,林绊压根不可能会让人进这间房子,可魏海宁此刻却站在自己的眼前,这只有唯一的一种可能,那就是…… 苏茔顿时想通了,感到一丝悲哀的同时,心中泛起一种凉意——就因为林绊一生都将背负着罪恶的十字架,所以自诩为‘正确’一方的魏海宁,便能堂而皇之的闯入曾经的犯罪者的家,只因魏海宁代表着‘正义友善’的那一方,即便事后有不妥,也能获得最大程度的便利以至不为人所诟病。 “你不是我?”魏海宁怔了一下,低声重复了一遍,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人么。” 苏茔不搭腔,她对魏海宁的话很是不解的皱了皱眉。 魏海宁留意到苏茔疑惑的神情,眼神闪了一下,耐心的解释,“每一天都过得相差无几,生活中既没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感兴趣的东西。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无聊空虚,厌烦透顶,活着说到底其实也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苏茔,我认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是不是。” 苏茔没有回答,她忽然觉得魏海宁就仿佛一具被设定编程的机械,无限趋近于完美人设,但内里却开始腐坏。 “苏茔,我见过你埋掉死狗,也见过你偷偷用热水浸别人的种子。你和我其实是一样的,我们应该是同一类人。”魏海宁执着的求证。 苏茔从魏海宁话里听出了一种孤独和想要证明同类的迫切和渴望,她没想到在人际关系中看似如鱼得水的魏海宁心中居然如此空无一物的彷徨孤寂。 “我和你不一样。”苏茔摇头,“我有想要得到以及好好珍惜的东西,只是从前的我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现在的我已经清楚的认识到我所拥有和在乎的一切。” 魏海宁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一会苏茔,而后无比失望的叹息。“苏茔,我原以为我们是同类。” “你错了,我们一定不是同类。”苏茔断然否定魏海宁,神情认真,“在我看来你一直想要赢得周围的注意,满足父母师长的期待,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你真的觉得生活那么无趣,套用你先前对我说过的话,这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既然如此,全部都放着不管就好了,你何必努力去变得优秀,去变得合群,去变得受人欢迎和喜爱。勉强自己去做这些事情不是会让自己变得更麻烦么?” 魏海宁皱起眉头,他想立即反驳,然而抬眼,却看见苏茔的眼睛银亮有光,透出一种冷静的洞悉之色。他动了动嘴唇,以为自己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居然只是颤了一下。 “但其实你很享受这种瞩目的感觉。对不对?”苏茔注意到了魏海宁那一刻的动摇,她没有同情他,“因为你不但自私偏执冷酷,而且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 苏茔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从心底无法喜欢这个完美得挑不出瑕疵的魏海宁了,因为他的形象实在太过完美,完美得一点都不真实,就像假的。 ☆、并非同类(下) 魏海宁没有说话,他低头偏侧脸颊,垂落的额发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空气中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声。 寂静,一片寂静,一片逼仄的寂静。 哗啦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控制欲又那么强,这种没有自由的生活我早就受够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一定要离婚。 ——小宁我也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同意离婚,只要你放我走。 哗啦啦—— 那一只像浴缸一样巨大的透明鱼缸又碎裂了,魏海宁仿佛又看见了一地碎渣玻璃水渍里死掉的鱼们正瞪着眼睛在看他。 哗啦啦—— “吵死了!”一声暴躁烦怒的低吼。魏海宁咬紧牙关,眼神陷入了某种暗沉的激烈和挣扎。许久,他平静下来,像是劝诫自己一般低声,“不是的,一定是你说错了。我不是,不会的……我绝对不会像他一样的。” 他的父亲,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不管是家庭,生意乃至生活都没有丝毫成就。小时候的魏海宁生活在鱼缸因为父母吵架动手而一再破了又碎的嘈杂家庭中,稍大一些的魏海宁则处在生活不顺的那个人的冷暴力下。 直到有一次,魏海宁因为成绩不理想而被狠狠扇了耳光,他因为一瞬间的神经麻木感觉不到痛,等到反应过来的那一刻,他却不由自主的笑了。自那以后原本不合群的魏海宁忽然变了一个人,开始变得谦恭礼让,温和优秀,像一个没有破绽的完美假人,也像一个打了便会弹回来的棉球。 魏海宁似乎对什么都可以几乎无原则的忍让,但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有一条底线,那就是绝对不能够变成像他父亲一样的人。他一路走来的这些年居然一帆风顺,以至他一步步顺遂的成为了那个备受瞩目的天之骄子,本以为人生已经完全在按着自己的步调前进,已经和自己害怕成为的那个人踏上了完全不同生活轨迹,却在此刻被苏茔一下打回了原形。 “苏茔,你果然不是我的同伴。”魏海宁慢慢笑了,窗外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温煦而隐绰,他似乎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完美无瑕,无懈可击的魏海宁。 苏茔沉默,眼前的这个魏海宁才是那个真正的魏海宁,平日里那个完美‘魏海宁’是他为满足别人的期待而有意创造出来的。而他之所以能在这两个‘魏海宁’中不至于无法平衡,是因为他有一种不自知的优越感。正是这种优越感,他才能够不须融入,甚至傲慢存续在现实的夹缝中,却又不至于自我毁灭。此外,他还有一种塑料般的自尊心,好看然而脆弱,但却足够让他一直保持‘装模作样’的人生。 “到此为止了,我已经对你们不感兴趣了。”魏海宁的目光掠过苏茔,落向依旧靠在角落里的林绊,他的笑容在阳光的映照下有着某种浅淡的yin影。“计划取消,这把刀,就送你了。”魏海宁向着林绊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递出一把被打开的锋利折叠刀。 “啪——” 那把折叠刀被扔在地上,转动间雪亮的刀刃发出闪动刺眼的反光,苏茔顾不得自己被晃了眼睛,追问,“计划?魏海宁,你在说什么?” “我原本设计的场景是林绊手握利刃,在你眼前与我发生冲突,结果用刀刺伤我。”魏海宁像是无数次为同学解释难题一般,不疾不徐的解释,丝毫不避讳。 “魏海宁,你是不是疯了?”苏茔深吸了口气。她没想到几近完美,受人称赞的魏海宁居然会打算实施这种近乎犯罪的疯狂事情。与其说苏茔感到无比的不可思议,更不如说是一种颠覆她认知的难以接受。 魏海宁看住一脸震惊的苏茔,似乎在判断什么,渐渐的他的眼神透出陌生,脸上那种近乎假面的笑容褪去了。在他的观念里,轻易哭泣的面容丑陋,遇事慌张的人愚蠢,自卑的人可怜,虚荣的人可悲。他一直以为除了苏茔没有人能明白自己,可是他似乎错了。 “没想到,原来、我们真的并非同类。”这是一句惋惜落寞的叹息。彻底失去兴趣的魏海宁甚至都懒得再看两人一眼,转过身兀自离去。 苏茔听着嗒嗒脚步里的间隔着地板的咯吱声,一时间怔怔发愣。楼下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这间破旧的老房子似乎微微颤了一下,苏茔在这声音里迅速转身,向窗外探头。 外面是雨后shi漉漉的世界。只见魏海宁穿的黑色,削瘦的背影仿佛融进雨后泥泞的深色泥土里。 “魏海宁,你就这么走了?”苏茔想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夜,被袭击的脖颈酸痛依旧酸痛难忍,极力伸着脖子的她此刻疼得龇牙咧嘴。 “你如果想追究的话,可以去报警,随你怎么办。”魏海宁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他似乎丝毫不惧怕自己的事情败露,形象崩塌,只是潇洒的扬长而去。 是啊,不可能会有人相信一直都站在光芒之中,受人表赞的天才魏海宁会做出这等行径,这种像是笑话一般的事情简直荒诞滑稽。 苏茔无可奈何,可心中就是忍不住恼怒于魏海宁这种敷衍散漫的态度,她不自禁撑住窗台向前探身,大声喊道,“魏海宁!你……” ‘喀——’苏茔还没说完,就听到身下似乎有细微的一声清响,她手一滑,整个人猛然向前倾出,房子前那片黑黝黝的泥土一下闯入了视线。 “小心!”她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双手猛然环住她的腰间,一把将大半个人跌出窗外的苏茔抱了起来。 苏茔一声短促低呼,等到脚落地,她惊魂未定的抬起头,只见林绊的嘴唇就在咫尺之间,几乎就要贴上自己的额头,而他的眼睛向下注视着她,有还未来得及掩饰起来的细碎惊慌,苏茔的心不由得忽然悸动起来。 气氛在那一刻有些柔软和暧昧。 “林绊,我……喜欢你。”一直在犹豫,反复酝酿,不停纠结,找不到合适时机说的这句话,终于被她趁势说了出来。 苏茔说完,就连自己也像是出乎意料一般怔了怔。而后,她没等林绊开口,索性一鼓作气的小声问。“林绊,你会喜欢我么?” 她没有问林绊喜不喜欢自己,因为她知道林绊一定给不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所以她问林绊会不会,她把赌注放在了将来的可能上。可即便这样,苏茔看见林绊平静的神情,也意识到自己依然没什么胜算。 沉默中,林绊眼底慢慢流露出无奈和歉意,而后他手一松,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自己和苏茔的距离。 那是林绊一贯与人保持的距离,也是苏茔无法再靠近分寸的距离。 但此刻,苏茔看着脸色漠然,但眼神却复杂的林绊,骤然意识到这一段距离其实是两人相差的岁月,以及两人各自所在的世界之间那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也许,林绊对自己的问题不作任何回应,已经是他最仁慈和温柔的选择。 “我之前不小心把你的花盆碰掉了。”苏茔掩饰住眼底的失落,垂下的视线刚好落在那盆跌碎的花盆上,折了的白茶花已经有些蔫了,纯白的花瓣无力散垂。 “这是你养了很久的花吧?”苏茔一想到这么硕大饱满的花朵应该只有ji,ng心养育才能开得出来,却偏偏自己好巧不巧打翻了花盆,顿时十分过意不去,于是凑过去伸手。 林绊见苏茔向着那粉碎的花盆俯身,眼见她伸手去扶那株压在花盆碎片和泥土下的折颈花,他眼色一变,厉声,“别碰!” 苏茔被吓了一跳,她正把花扶起到一半,闻言又黯然放下。然而,盘结交错着众多根系的泥土在她的动作里纷纷剥落下来。那些泥土里也不知掺杂了什么,色泽透着不同寻常的灰白,倒是有些像是碾磨碎的黑芝麻粉。苏茔松开手,却在盘踞的根系间看到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粒白色东西被勾在其中。 “这是什么?”她下意识的凑近,仔细去看。然而下一秒,她猛然倒吸了口气,她转过脸,只见林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他根本不看她,垂落的目光全部投注在完全暴露的根系上。 “如你所见,就是牙齿。人的牙齿。” “我用了那个被我杀死的男人的骨灰来养这盆花。” 这一刻,林绊终于有了恶魔的样子。他漠然,平静,坦然,无视这个世间该有的正常规则。 苏茔怔怔的听着林绊的话,窗外的树梢上不知何时又有鸟前来栖息,啾啾得叫个不停。 ☆、故友 ——这个世界上 ——有些人总是会不停的满足别人的期待 ——而有些人总是不会让别人的失望落空 那一抹踩着高跟鞋的窈窕身影打开了会议室的门,随后一侧身反手带门,只听得啪嗒一声,那扇门便被轻轻的从外带上。 这是一间会客办公室,位于一家名为‘格物’的旅店底楼左侧。办公室很宽敞也很简单,正中有两只面对面摆放的长沙发,一只明黄的旧沙发,一只墨绿的新沙发,其间横垣着一只核桃木的长案几,而案几两侧的沙发里此刻各坐着一个人。 一个是格物旅店的继任新老板,简一至,而另一个则是一直处于小镇话题中心,又因前段日子茗茶店张婆受伤的事引起人们窃窃议论和揣测的林绊。 两人长手长脚,身形同样削瘦,然而坐姿却截然不同。 简一至手肘撑着沙发臂,双手十指交叉握起,舒服自在的坐在柔软的黄皮旧沙发里。这个沙发是他从原来居住地特地空运过来的,沙发原本就不贵,空运费都抵得上他新买两只同款,一切只因他恋旧,他就乐意花钱这么干。 “我记得你喜欢巧克力,这个德国牌子的巧克力特别好吃,我想你会喜欢的,尝尝。”简一至伸手从案几中央那只方形的玻璃皿里捡了一块巧克力,剥了皮扔进自己嘴里,同时把那只玻璃皿径直推倒林绊面前,就像一个急于分享的孩子一般示意对方自取,然而对面那人像是一具等待接收指令的机器人,只是束手束脚的挺直脊背坐着,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怎么,林绊,你不喜欢吃巧克力了?”简一至见林绊不动,诧异挑眉,顿了一下,失望的笑笑,“也是,毕竟十年过去了,口味也许变了。” “谢谢。”林绊略一迟疑,低头伸手,从玻璃皿里拿了一块巧克力,他也不吃,只是攥在手里,一板一眼的向简一至规矩而客气的道谢。 简一至愣了一下,眼尖的他发现林绊好巧不巧拿的居然还是黑巧。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一瞬间只觉得自己像是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感到怀念和开怀,不由自主的牵起嘴角,习惯性的抓了抓他亚麻色卷发的后脑勺。 在决定启程回来继承这家旅店前,简一至和旅店前台那个过于活泼开朗的女孩匡笑笑通过电话,大致了解了旅店的经营情况和前往路线,也是从那通电话里,他意外听到了林绊回到小镇的消息。那时候,电话那头的匡笑笑似乎叽叽喳喳的讲了许多,但心不在焉的简一至抓着电话却一句没有听进去,直到他挂断通话,愣了须臾,才能够回过神。 “因为你从前在学校又冷淡又孤僻,我还以为你会不乐意见到我这个以前的同学。原本我正打算着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和你套近乎,可没想到居然会是你先主动找我。”简一至此刻提及,依旧对这场暌违已久,没有预想那般出现周折的久别重逢感到意外和惊喜。 学生时期的简一至一直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偏偏不知怎的黏上林绊后就像贴住的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简一至会想,要不是十年前那起案件,也许自己和林绊会成为真正意义上无话不谈的挚友。只可惜凡事都没有‘也许’,因而阔别十年后再见林绊的简一至甚至都不敢向林绊求证自己到底和他算不算朋友。 “对不起,让你和我这样的人扯上麻烦。” 林绊忽然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歉疚。他把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有些热络起来的气氛一下弄僵了,空气一时间安静起来。 简一至被林绊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些茫然。他看住垂敛眼眸的林绊,想起他一向十分敏感,不由担心是不是林绊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尴尬的轻咳一声,赶紧解释道,“我想你肯定是误会了,我丝毫没有认为你是个麻烦的意思。你也完全用不着道歉,我刚才不是说了,你就算不找我,我也会找理由去看你的。” 林绊沉默不语,只是垂眼注视着案几,微微走神。眼前透明的玻璃器皿里装着的都是他曾经艳羡过的东西,只是世事无常,给他第一枚巧克力的那个人早已永远消失。一想到这,林绊的瞳孔骤然收缩,眼神闪烁间,眼睫猛然一颤,这才猛然回过神。 他皱眉,略一沉吟后,还是坚持道,“最好,还是不和我扯上关系比较好。” 他是个不幸的人,若有一丁点可能,他从来都不曾想过麻烦任何人也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只是,必须在这个小镇长久的活下去的他因为特殊的身份和社会的脱节,根本没有办法普通生活。 气氛又冷场了,简一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接话。明明是林绊自己主动找上门,此刻却又反复提醒别人远离他,前言后语间简直颠三倒四,自相矛盾。简一至纳闷的瞧了林绊一会,只见他神情淡漠的垂落着视线,神情却也不像是在自嘲。 简一至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索性不去想了,往沙发背一靠,瞪住林绊,反问,“那你还来找我?” “因为没有其他办法。”林绊低声。他边说边无意识的收紧手指,直到攥在手心的那枚巧克力似乎有些软化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很狡猾,也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可是,这个小镇上也许只有你这里才会愿意接受我,给我一份工作。我……必须在这里活下去。” 林绊的话说得十分诚恳,简一至也知道那都是实情,然而听到那坚定的最后一句,简一至怔了一下,而后似乎想到什么,眼神登时暗了暗。 他一言不发的瞧着林绊,回过味来的他只觉得林绊的话里充斥着小心,疏离和沉重,自己光是听着就觉得疲累不堪。简一至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开口,“毕竟和你认识一场,我当然可以让你留在这里。要不这样吧,你先给我说说对工作有什么期望,我好尽量满足你的条件。不过,不要提的太过分。” 这最后一句话,就连简一至自己也觉得十分多余,因为林绊绝对不是这样会得寸进尺的人,但他此刻却顺口说了出来,只因为他想尽量缓解此刻不知怎的变得凝重的怪异气氛。 林绊不说话,他看上去坐得十分不舒服,姿势僵硬的挺直脊背,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没有?”简一至看着林绊默然垂眸的样子,想了想,主动提出,“比如说薪资水平,福利待遇,再比如公休假期,员工活动之类……这些都能为你之后的生活提供一定的保障,你仔细想一想,尽管可以向我提出你的期望。” 简一至逐条说得十分具体,一来是因为这些也都是他曾经求职应聘的主要关注点,只有这些条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满足,他才会觉得这份工作能够让自己获得相应的保障。再者是因为林绊情况特殊,他有着彻底和这个社会脱节的完全空白时期,他丝毫不清楚在这个社会生存的游戏规则,因此,简一至认为自己就十分有必要提醒林绊。 林绊没有听见一般不为所动,依旧垂着眼睑,一声不响。 “林绊,你不是想要在这里活下去么,这些条件在某种程度上能使你的生活过得更好。”简一至瞧见林绊依旧一副完全缺乏兴趣的模样,眉梢一挑,“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这些?” 伏茔之花 第4节 伏茔之花 第5节 伏茔之花_现代耽美_BL 作者:闻人谁 伏茔之花 第5节 刚问完,简一至便闭了嘴,只因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几乎就是明知故问。林绊显然并不是对工作没有期望,而是根本就对生活和人生没有期望,了无所求的林绊只想维持最基本生命。 一阵突兀的沉默像恐慌一样蔓延。 须臾,林绊终于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沉沉寂灭,他看了眼简一至,平静的拒绝。“不需要。我这种人已经不敢有什么期望,现在最想要的不过就是一份能基本保障自己活下去的工作。只要能在这个小镇活着,即便让我成为那最廉价不堪的劳动力,做重复琐碎,肮脏恶心的工作,不管怎么样都好,我都不会有怨言,都会感激涕零,求之不得。至于其他的一切……我这样的人,根本都不配。” 林绊把自己剖析的一无是处,他甚至在可悲的自我厌恶。然而,只有他知道除了那个不能死去的理由之外,他其实也是想逃避——想要借由什么过分繁复的事情使得自己能处于无法思考的疯狂忙碌之中,借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从而不再痴心妄想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 简一至自然不知林绊心中所想,这时候只为林绊那低得惊人的卑微和不争取感到愠怒,他绷着脸皱眉,终究还是忍不住冷言挖苦。“既然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小镇生活举步维艰,那你为什么还要从那个小姑娘家的店铺离开?听说你不是在那里干活挺适应的么?” 担任旅店前台的匡笑笑不但是个自来熟还是个百事通,这个小镇上任何风吹草动丝毫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因而,在简一至向她打听林绊情况时,匡笑笑把就她所知道的消息,滔滔不绝,事无巨细的完完本本讲述了一遍。简一至也就此了解了现下林绊的处境。 林绊像被踩到了痛脚一眼骤然看了简一至一眼,旋即又再度敛下目光。简一至被林绊看得一楞,接着就听得林绊冷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林绊说完,嘴唇抿成一条线。下一刻,他站起身,对着简一至冷淡的告别,“若你不缺人,我先走了。” 一切发生的太过,反应过来的简一至见林绊转身就要走,他一急,下意识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向前伸手。“哎,你等下,林绊,别走别走,别走啊,真是,你刚刚听到我哪一句说了不要你吗?”简一至连声叫住林绊,心中对他丝毫不懂客套,居然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摆着那一副要死不活的表情颇为无奈。 林绊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偏侧脑袋,道,“但你也没说过要录用我。” “对啊,我这不什么都还没说呢嘛,你着什么急。”简一至重重点头,他生怕林绊那执拗的性子上来后一口回绝自己留他工作的好意,当即一口气敲定,道,“好,那这样吧,你明天就来上班,正好旅店处于开业前期,缺客房服务生清洁。” 林绊沉默,他虽然得到了亟需的工作,可脸上却没有丝毫欢喜之色。半晌,他回了个‘好’字,应承下来。 简一至抚上自己的额头,叹气,“你的性格怎么还是这么认真,我以前就劝过你,这样一板一眼做人,你的人生会很艰难的。” “没有差别了。反正我的人生早就变得一团糟。”林绊低声说着,忽然转过身来,看着简一至的眼睛,对他一本正经道,“谢谢你,一至。” 简一至愣了楞才反应过来,他被林绊这样郑重其事的感激弄得有些窘迫,他抬手覆面,搓了把自己的脸颊,心中苦涩又酸楚,脸上无奈的笑笑,“看来你也很清楚嘛。既然知道了,那你小子为什么还不努力一点改变你的性格。要开朗,要灵活,平常最好要像我一样这样笑。不然以后哪会有人愿意接近你。”简一至双手食指戳点在自己两侧嘴角,往上一推,向林绊露出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笑容,整齐洁白的牙齿很是闪亮。 见林绊漠然着一张脸,简一至立即正色道。“这是对客人的礼仪。” 林绊看着简一至的笑容,犹豫了一下,而后受教似的慢慢点头,“我明白了。” ******************************************** “啪嗒——”轻细的关门声。 前堂大厅为扩大视觉效果,左侧的整面墙是一块完整的镜子。此刻,噌亮的镜子里有一个上身穿着收腰黑色正装内搭白衬衫,下身一步裙和漆皮中跟鞋,身材窈窕,个子高挑的小姑娘慢慢走近。 那是前台的匡笑笑。 她端着那只盛满巧克力的玻璃器皿一走出会客室,就看见她的老板简一至独自面对旅店大门,手cha裤袋,倚靠着身后的前台大理石桌半站着,似乎正出神想着什么。 “老板,那人走了?”匡笑笑把那盆巧克力放到白色的大理石桌上,随后循着简一至的目光疑惑的瞅了瞅门外。她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考虑到自家老板对林绊那种异乎寻常的关切态度,匡笑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近来关于林绊的传闻。 她犹豫再三,最后抿起的嘴唇一松,瞧着简一至的神情,道,“老板……我好像听说那人最近风评有些不好。” 简一至哈哈一笑,扬了扬下巴,“没关系,我这里是全国连锁的正经分支旅店,又不是那种‘暗度陈仓’的有色禽类店,我们既然是不卖‘ji鸭牛’的正经旅店,那风评好不好就都能正常来上班,你放心吧,林绊不会在这里被抓的。” 匡笑笑知道自己老板脑回路有些异于常人,她一时间被这奇怪的逻辑一堵,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就只能尴尬不失礼貌的笑笑。 简一至以为匡笑笑领悟了自己的意思,朝她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匡笑笑看着老板忽然对自己微笑,笑得无比亲切但明显虚假和虚伪,她迟疑了一下,神情怪异的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以后记得要带着像我这样露出亲切笑容接待住宿的客人。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体验感。”简一至一边叮嘱匡笑笑,一边亲自示范微笑,没有注意到匡笑笑的小动作。 匡笑笑点头,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道,“可是……老板,你的牙齿上好像黏了巧克力渍。” 简一至一愣,立即转脸面向堂前用来扩大视觉感的镜墙,只见自己一颗门牙确实黑了一块。他顿时黑了脸——该死的林绊,方才明明看到了,居然也不出声提醒,害自己人前出糗。 不过,这样看来林绊那种对什么都过分小心的性格到底是一点都没变。 简一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百感交集。 镜子里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稚秀之气,下垂的眼角和稀疏的弯眉无不透着时间磨砺后的沧桑。毕业后那个初出茅庐而雄心壮志,满腔抱负的简一至在其他城市各个行业滚打摸爬,混迹了一圈,最后发现心底最留恋的却原来还是这一个偏僻的郊区小镇。 他变了,从容颜到心性,但林绊却没变,从习惯到性格。林绊的时间几乎像是自那一年便停止不前一般,除了样貌变得憔悴了一些,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变。 以前的林绊从不主动发表观点,即便是偶有决定也一定是随波逐流的结果。简一至从来不知道林绊是否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又是否有为自身思考过,简一至从来都不知道林绊心底的想法。 重新见到林绊的简一至很高兴,但也觉得十分悲伤。他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听到偌大森林里只有唯一的鸟在孤独啼叫般的空旷感。这个好像没有变化的林绊让简一至感到莫名的不安。 “老了。”简一至自言自语叹息了一句后,偏头抓了一把巧克力。 匡笑笑疑惑的看着简一至颀长削瘦的背影没入门外光亮里,只觉得今天的简老板似乎特别不对劲。 ☆、残碎的梦魇(上) ——不要在容易迷路的地方死去 ——否则将永远也走不出去,永远游荡其间 距离张婆出院半个月后,便临近了学期末的结课时期。于是乎,平时人烟稀少的校园里霎时间人头攒动,一片兵荒马乱之景,图书馆和自习教室时刻人满为患,就连学生宿舍也不乏学生挑灯夜战。 苏茔也不例外,她经过几个通宵的复习后终于在昨天结束了车轮战似的考试战斗。因为考场不同,期间苏茔一直没有碰到过倪念幸,而考试周临近前各自复习的俩人更是没见过面,算起来也有小半个月了。 “唔——”苏茔一脸倦意的微闭着眼睛,舒展四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严重睡眠不足的她即便补眠了一天一夜,脑袋此刻依旧有些昏沉而不清醒,她抓着额前的头发顺了顺,踩着拖鞋拖拉着脚步走向厨房。 “小茔——”厨房里又传来张婆拔高的嗓门。 “哎……来了来了。”苏茔有些不情不愿的拖着鼻腔的声音,连连回答。 张婆早在半个小时前便催促苏茔吃晚饭,当时她虽然已经醒了,可还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于是费力的挣扎了半天才终于得以起来。 “快来,饭菜都要凉了。”张婆见苏茔迷迷瞪瞪的样子,一把拉过她,把她安置在餐桌旁。 苏茔打了个哈欠,睁开眼,只见面前放着两菜一汤,汤是海带汤,菜是腐ru百叶结烧r_ou_和……青椒土豆丝…… 苏茔怔怔盯着那一盘青黄交加,涔涔油亮的土豆丝,忽然打了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脑海中猛然想起林绊说的刨土豆皮的样子,只觉得这土豆丝一时间有些反胃。她慢吞吞的咽了咽口水,“不、不要了。外婆,我现在有些吃不下,晚饭就不吃了。” “那怎么行,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晚饭多少吃一点。”张婆担心的劝道。 苏茔摇头,这会儿她可是真的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抬起温凉的双手按住眼皮,轻轻揉了揉发烫的眼皮,“待会儿要是觉得饿的话,我会吃点宵夜,现在真的吃不下。” “那喝点汤吧。”那碗海带汤不由分的被推至苏茔跟前。 苏茔最终妥协的捧住汤碗,拿着陶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那一盆青椒土豆丝放的近,味道萦绕在苏茔鼻尖,她低头喝着汤,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额……那个……外婆,你最近有没有听林绊他提到过我什么?”苏茔用汤匙拨弄着碗里浮浮沉沉的海带,状似不经意的提问,耳朵却生怕错过什么似的竖得尖尖的。苏茔自那个雨夜之后便再没有找过林绊,一是因为那盆诡异惊悚的骨灰白茶,二是因为她觉得现在见到林绊免不了会尴尬。 “提到你什么?”张婆有些奇怪的侧头看苏茔,而后慢慢摇头。“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外婆我倒是真挺喜欢那个小伙子的,虽然不爱说话,但这年头像他这样做事勤快认真,为人踏实又可靠的年轻人可真不多了,只可惜他也像原先的老伙计一样离职了。”张婆叹了口气。 “哐当——” 苏茔指尖一滑,只听得陶瓷汤匙猛然敲击瓷碗的脆响。在这乍然而起的声音里,她霍的抬头,看向自己的外婆,“外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我出院后隔天。”张婆见苏茔神情怔忡,转而意识到什么,诧异道,“小茔,难道林绊他没告诉你么?” 苏茔顿了一下,慢慢摇头,默默然垂下眼。 原来林绊所说的以后不要再缠着他居然会是离别的意思,他原来已经早早的做出了离开的决定,他原来居然这么不想见到她,以至于他在完全清楚的知道他的身份和过去让离开茗茶的他几乎难以在这个小镇生存的情况下,居然还是要离开。 “外婆,林绊有和你说他为什么要离开店里吗?”苏茔不知道自己想听些什么,但她就是想问。 张婆回想那一天的场景,依旧觉得十分惋惜,感慨道,“说是自己给我添了很多麻烦,还说他不适合再呆在店里了。唉,外婆我要到哪里再去找这样好的一个小伙子。” 被小镇人们一直无比忌讳的林绊却被张婆不吝赞美。 苏茔听着,沉默了一会,又问,“外婆,那他有说离开后,自己今后要去哪里吗?” 她明白自此之后,林绊将和她再没有关系。即使偶然碰到,以林绊冷淡的性子,也许只会视若无睹,但她此刻就是忍不住想打听。或许,苏茔其实还抱着一丝希望,她期望林绊之后走投无路,难以为继,那么也许他就还会回来。 “他什么都没说。”张婆摇了摇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外孙女茫然出神的表情,这个白发丛生的沧桑老人心中顿时有了一丝清明,她目光怜爱的望向苏茔,劝慰道,“外婆想,只要林绊在这个小镇,你总是还能见到他的。到时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说清楚就好了。” 苏茔抿唇,微微浅绿的汤水上倒映出她模糊的脸孔,她慢慢搅动了一下海带结,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低头扒着碗沿认真的喝汤。 这一晚,原本哈欠不断,困意连连的苏茔失眠了。她紧闭着眼睛辗转反侧,直到感到眼皮酸肿,还是依然无法入睡。在一个侧翻后,苏茔伸手摁亮了床头的电子闹钟,只见时间显示的是凌晨一点十一分。 她把手缩回被子,又大力翻了个身,连带床也微微颤了一下。 “轰轰轰——” 忽然间,窗外由远及近的传来车子响亮的飙驰声,那种像是钢条拉锯的引擎声在夜深人静中震天嘈杂,转瞬从窗下接连蹿过。 被这种声响挠抓神经的苏茔在昏暗的房间里猛地睁开了眼睛,皱眉听着。 “吱——” 只听得就在车子驶出不远,忽然蹿起两声刺耳的急刹车,随即轮胎摩擦过地面的难听声音此起彼伏的响起。 苏茔明明睡眠不足却又偏偏失眠,神经原本就有些紧绷,此刻更是被这嬉笑的人声和响亮的飙车声弄得心烦意乱。她猛然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来到窗前,‘刷’的一下拉开窗帘皱眉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那一盏橘黄的路灯之下,停着几辆花里胡哨的跑车,还有几辆黑色的摩托车。此刻,大约有十多个人分站两边,形成两个不规则且顶点相对的三角形。其中三角顶点各站着一个着黑衣的人,两人衣饰相似且离得很近,似乎正交谈着什么。 苏茔不耐烦的扫过两个呈三角站位的人群,入目的是五彩斑斓的发色,奇怪的半长头发,还有在路灯下反光的铆钉及皮r_ou_之间穿孔的各种金属饰品。 忽然间,为首交谈的两人停止了交谈,其中有一人转头向后挥了挥手,只见左侧呈三角站位的人群中立即有一个侧面脸颊处包扎着绷带的人被推搡着走了出来。 苏茔站在窗前见怪不怪的冷眼望着底下的场景。这里的人们早就已经习惯了那些昼伏夜出的糟糕小混混们会在这个镇子的夜晚出没,到处转悠。只要夜晚降临,这个小镇俨然就是一座无人的“鬼镇”,白日里的种种喧嚣热闹都早不见痕迹,而属于夜晚的牛鬼蛇神们却尽情欢腾。 当然,这种现象也不仅仅只存在于这个小镇,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里大抵都会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肆意放纵,戾气重,嚣张不羁,离经叛道,格格不入,生活在社会之外,规则之外,他们没有办法却也不想办法融入社会,只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称王称霸,随心所欲,恣意狂欢。 苏茔感到脚底心蹿上一股地板的凉意,她烦躁又无奈的拉上窗帘,返身爬回床上,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竭力忍受着这个夜晚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苏茔陷入了多梦的浅睡眠。迷迷糊糊间她梦到了林绊,梦到他温柔的微笑,并给了自己想要的答复,她心中一喜,想要向前伸手去触碰林绊,可他却忽然不见了。继而她又梦到了倪念幸,倪念幸不知为何在哭,她哭得那样悲恸欲绝,苏茔从未见过这样的倪念幸,她心中惶乱,想要上前却怎么也无法靠近,于是梦里的苏茔咬牙发了狠,脚下用力一蹬,眼前刺眼的光一晃,她骤然醒了过来。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窃窃窥探着半昏暗的房间,苏茔静静的躺着,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她动了动眼珠,发现自己还紧咬着牙关。 这是一个比一夜无眠还要疲累的夜晚。 苏茔睁着果然有些肿胀的眼皮,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微红的眼睛。她的右眼皮从她睁眼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跳。她用指腹揉了揉,揉到一半,忽然想到外婆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苏茔一惊,接着又想到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梦是接近天亮的时候做的,而据说白日梦又是反着的,于是她放下心来。苏茔想着这样一惊一乍的自己有些可笑,又觉得大概是失眠造成了神经紧张,就没有再在意。 然而,苏茔根本没有想到,只是一个夜晚,接下来的一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始料不及,猝不及防的受到了命运无情的冷嘲。 ☆、残碎的梦魇(中) 啪—— 轻细的一声显然门并没有被好好合上。 “小茔?小茔?”张婆刚进门,张口就喊。 苏茔刚收拾好自己,听到玄关处的声音,疑惑的转出房间,只见自己的外婆匆匆迎面而来,面色凝重怪异,看到苏茔后稀疏的眉头更是皱得紧了,苏茔心中顿时不安起来,“外婆,怎么了?” “小茔,你要去哪?”张婆不答反问,她瞧见了苏茔穿戴齐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眼周的细纹随着她皱紧的眉头纷纷被牵动。不等苏茔回答,张婆又道,“是不是要去找念幸?” 苏茔听着外婆语气里隐隐的紧张严肃和迟疑,心中诧异更甚,她怔怔点头,“是啊,我今天是要去找她。” 昨晚苏茔翻来覆的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主动登门去见林绊,只是在此之前,她打算先去探望下有段日子不见的倪念幸。此刻,被自己外婆这样没头没尾的骤然提及,又见她神色异样,向来心思敏锐的苏茔顿时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心中只觉‘咯噔’一下,忐忑顿时像涟漪一样晕散。“到底怎么了?外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念幸她……唉——”张婆急促的脱口,又迟疑了一下,而后憋着的气仿佛终于叹了出来。在这一声长长的沉重叹息中,张婆脸上露出了痛惜悲伤之色。“我记着那孩子向来最是乖巧斯文,自从她父母失去大女儿后,她更是懂事听话,不让父母c,ao半点心,怎么会就这么糊涂,居然会做出残害小动物这种事来。” “外婆,你刚刚说什么?”苏茔听得心中一团乱,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张婆以为苏茔真的没听清,脸上的皱纹抖了一下,她痛心疾首的道,“小镇上一直都在发生小动物被肢解的事情,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些居然都会是念幸那孩子做的。那孩子她……”张婆心疼的看了眼面色惶惑的苏茔,知晓她一时间一定不能接受这件事,“我回来的一路上听到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你现在恐怕找不得念幸那孩子,听说家里丢失过猫狗的主人们都上门闹去了,那孩子家里现在一片混乱。” 是那个自卑唯诺,内向悲观的倪念幸残忍的挥刀虐杀了小动物?苏茔愣了足足两秒,而后她忽然想起那天倪念幸看到自己收拾被人恶意丢在门前猫尸的那种惊疑神情,那样的震惊的神情显然事先毫不知情,也根本不像是刻意佯装的。 苏茔一念至此,心神一定,质疑道,“不会的。我认识她这么久,这不可能会是念幸做的,她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外婆,你听谁说的?那人是不是在胡说。” “外婆不是听人说的,而是亲眼看到的。”张婆回忆了一下,眼前浮现出那些血腥的场景,灰白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惶恐,“念幸那孩子虐待小动物的照片被人贴满了小镇各处,我们门外电线杆上就有一张。” “现在照片也是可以合成的,根本作不得数。”苏茔坚持不信,张口反驳道。自己和倪念幸认识多年,倪念幸胆小自卑,根本不敢做这种事情,也没有理由会去做这种事,以她的性格更加根本不可能和谁结仇积怨,那么会是谁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的陷害倪念幸? “念幸那孩子好像也承认了。”苏茔的揣度一下被从根基彻底推翻了,她怔怔然的睁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外婆,只见老人皱紧了眉眼,长叹一声,“念幸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在路上碰到她母亲阿惠,阿惠说那孩子是因为去世姐姐的事给她留下了心理yin影,念幸这些年ji,ng神状态其实一直有些不稳定,也一直在靠吃药物缓解ji,ng神压力,可阿惠怎么也没想到念幸竟然做出了这种残忍的事情……。” 苏茔愣愣的张了张嘴,哑然失声。她只知道倪念幸如今的性格是受到她那个无比优秀的姐姐的压力所形成的,却从未察觉倪念幸居然长期服用ji,ng神方面的药物,而倪念幸也从未向自己提过一丁点她的病情。苏茔一直以为倪念幸既然有不想说的事情,就应当留给对方相应的空间和自由,可是到头来,会不会是她做错了? “不会的。我不相信,我自己去问她。”苏茔心神混乱,满脑子却都是拒绝相信。除非她亲耳听到倪念幸承认,否则她绝不会相信。 “小茔,念幸现在失踪了。”张婆叫住和自己擦肩而过的苏茔,只见回头的苏茔脸色有些不对劲,张婆不禁满心担忧,“在事情发生不久念幸那孩子就不知所踪了,阿惠正是因为出门找她才碰到了我……” 张婆正说着,哪知苏茔听及此处,猛然转头开门,向外一闪而出,待得张婆反应过来,急得连声叫唤。 “小茔……小茔……” 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身后张婆急切的声音戛然而止,苏茔白着脸冲出铁门,心中反复着一个念头—— 她不信,就是不信。倪念幸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苏茔在空旷的田野小径里飞奔穿行,脑海中却一再浮现出方才所见的那张贴在电线杆上的照片。那个瘦小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让苏茔忍不住倒吸了口气,她感到太阳x,ue隐约发疼。 眼前的路远远探向目力不能及的地方。她想要是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可下一刻她又想要是能立即见到倪念幸就好了。 风迎面而来,拂面而去。喘息间半张的嘴不断涌入冰凉的冷气,苏茔开始觉得喉咙口有一种腥甜的味道,微微嘶鸣的胸腔开始隐隐作痛,她感到浑身冰凉,背脊却开始出汗,冷热交替,十分煎熬。 这一天,就和张婆说的一样,倪念幸果真不见了,而她的家门外挤满了失去爱宠的人们。苏茔寻了各处,也向倪念幸的手机打了许多通电话,终是没有任何踪迹可寻,她悻悻而归,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第二天,倪念幸家仿佛一幢空房似的悄无声息,任凭上门叫骂的人如何疯狂吵闹吵嚷也无人应答,苏茔仍联络不到倪念幸,也始终没有倪念幸的消息。这一天,失眠的她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醒来却怎么都记不清,只记得梦中似乎听到了猫头鹰的笑声。 第三天,也不知是不是吵闹的人群在始终得不到应答后终于意兴阑珊。苏茔再去的时候,只剩一地肮脏恶心的垃圾,白瓷砖砌成的围墙上被泼了猩红的油漆,涂写了一些类似于‘心理变态’的不堪入目的脏话。这一天,苏茔终于见到了倪念幸的母亲惠姨,却被憔悴的惠姨告知倪念幸现在不想见她。 这一天晚上,苏茔睁着眼怔怔出神。她对眼下发生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怎么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翻天覆地,但她扪心自问,心中却隐隐有自责和懊悔——是她从前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从未主动去了解倪念幸,以至于居然没有发现倪念幸隐藏在心底的深刻伤痛,要是自己能早点发现的话,或许事情会有不同……或许就不会变成今天的局面了。 也许……其实就是自己间接的把倪念幸推向了那个黑暗的深渊。 “嗒嗒嗒——” 极其细微的敲门声,在夜晚黑漆漆的寂静中突兀。 听到声音的苏茔连睫毛都未动一下,她只当是连日来失眠产生的幻听,便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眼睛发直的出神。 “嗒嗒嗒——” 又是几下轻轻的敲门声。 “你在么?”那个声音又轻又细,像夜风。 苏茔一颤,只觉得自己太阳x,ue突突直跳,她猛然坐起身,不可置信的瞪向紧关的房门。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就已一下跳下床,几步冲到了房门前。 “我在。”苏茔急切回答。她的手搭上把手,手腕用力想要打开门,却发现门把手像被胶住一样无法拧动。她试着又使劲拧了两下,门把手依然纹丝不动,她这才意识到有什么外力在抵抗。 “不要开门。”门外的声音道。 苏茔顿了一下,松开了手,静立黑暗的她望住这扇门,问道,“念幸?” “恩。”门后传来短促的应答。 苏茔面对着门迟疑着,终是抱有一丝侥幸,求证的问道,“那些事情……真的都是你做的?” “……恩。” 又是简短的回答。苏茔没有想到倪念幸会如此轻易的给出回答,她愣了愣。 “为什么?”苏茔慢慢捏起拳头,深吸了口气,“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一直在吃药,我们……我们难道不是朋友么?” 就像一个一步三回头的人那样,这一句话问得艰涩而断续。苏茔听着自己充满了犹疑和不确定的声音,心中猛然一滞,忽然十分唾弃厌恶这样的自己。因为她这样的说法就像是要撇清自己和倪念幸的关系一样,好像只要她问出那些原因,那么倪念幸的那些残忍行径就会全部归咎于倪念幸自身的问题,而和她完全没有关系。 “恩,我们是朋友。” 苏茔听到倪念幸平静而轻细的声音。那一瞬间,她为倪念幸从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多么自私狡猾的人而感到无比的愧疚以及深深的罪恶感。 “若是可以,我从来都不想那样做,但我真的忍受不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倪念幸失落无助的叹息一声,她的语气并没有多少起伏,甚至于趋近于平静,然而话里却有着深深的挣扎和痛苦。 “是因为……你姐姐吗?”苏茔抿了抿冰凉的嘴唇,竭尽可能的放缓了语气,她不想刺激倪念幸。 门外没有了声音。苏茔屏息静静的等了须臾,门外仍是没有丝毫动静,就在她几乎以为倪念幸已经离开而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门把手的时候,苏茔听到了回答。 “恩,因为我是杀死姐姐的帮凶。”倪念幸平静而坦然的承认,可她越是这样,苏茔就越是感到不安和惶恐,似乎倪念幸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好像随时就会消失。 “我十岁,姐姐十六岁的那一年的十月十三日傍晚,我在田野里抓蜻蜓,看到放学回来的姐姐被几个混混拖进了路旁的草丛,被按在草丛里的姐姐在哭在挣扎,但我太过害怕就一个人跑回了家。那天姐姐没有回家,隔了一天晚上,才狼狈不堪的回来。自那之后,姐姐开始病了,没多久就彻底崩溃自杀了。” 苏茔还未从前一刻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接着握着门把的手感到门上传来细微的动静——倪念幸似乎有些疲累倚靠在了门上。苏茔手猛然一颤,垂落下来,面对着紧闭的门慢慢坐在地板上,夜晚的地板渗透着冰凉,然而倪念幸的话更让她感到心惊r_ou_跳。 ☆、残碎的梦魇(下) “我看到了……”倪念幸在一个停顿后,忽然没头没尾的道,但很快她就给出了解释。“我原本优秀美丽的姐姐变得惨不忍睹的样子。那段日子她拼命的反复洗澡,又像得了什么传染病一样躲着我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苏茔默不作声的听着,看着眼前的门伸手。在手抵在门上的那一刻,她感到了掌心传来细微的颤动。她无法看到倪念幸,或许门外的她在浑身颤栗,或许她在悲恸哭泣,又或许她露出了绝望痛苦的神情,这些苏茔统统都看不到,她只听得到倪念幸用那一种平静流畅的声音在一点一滴向自己揭开那个从未愈合的伤疤。 “有洁癖的姐姐总觉得自己脏,她意识到洗不干净之后就把自己手臂和全身的r_ou_像削铅笔那样一片一片刮了下来。最后她意识到这样做也清除不掉身体里那种污秽便刨开了自己的身体。” 在这样平铺直叙的讲述里,苏茔忍不住浑身一抖,眼前仿佛就是那鲜血淋漓的样子。 也许因为苏茔按着门,而薄薄的门板把门内的这一动静传递了过去,门外的声音忽然沉默下来。但也许,是倪念幸需要一个停顿来克制心底翻涌而起的剧烈情绪。 那种惨烈决绝的画面让苏茔惊骇失色,她闭上半张的嘴,用力咬住嘴唇,不敢出声。半晌后,倪念幸再度开口。 “虽然姐姐向来能忍耐,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忍住那种痛的。她在房间里生生活剖了自己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直到那天晚上想去看看姐姐的我看到从门缝底下渗出鲜血……”倪念幸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低微下去。这一次,苏茔听到了门外停顿里传来极力压抑下,从喉咙里发出的难受咕咕声。“姐姐她……被抬出房间的时候,盖在身上的白布被染成了大面积的红色,我看到她垂落下来的手臂血r_ou_模糊,在不断滴血,我似乎还看到了白色的骨头。” 苏茔全身一震,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了倪念幸对于粘稠红色的那种恐惧缘何而来。她也开始明白倪念幸一直以来都独自在和什么东西做斗争,倪念幸心中的那股压抑又到底是多么难以排遣和消除的深重。她此刻光是听着叙述就觉得惊恐不已,更何况当时还是个孩子却亲眼目睹那一幕的倪念幸。 “这些年来我的父母至亲,所有人都在向前,唯独只有我被留在了原地。”黑暗中,倪念幸的声音有了变化,与其说是绝望和无奈,更像是在冷冷的自我嘲讽。她似乎并未为自己感到悲哀,而是全然站在了批判自己的对立面。 “那么完美的姐姐,她轻轻松松,理所当然就能成功做完的那些事,是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的。可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明白,只是嫉妒怨恨着,心中暗自想着既然有了姐姐为什么还要生下我,或者要是没有姐姐就好了。”倪念幸的情绪明显起了波动,她越说越快,忽然一个停顿,她的声音一颤,“就连姐姐出事的那一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倪念幸的所讲述的事情实在太过压抑和悲伤。苏茔听到这里,心底猛然被触动了什么,神色不禁悲戚起来,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刚掀了掀嘴唇,倪念幸毫无预兆的叫了她一声。苏茔一怔便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只听得倪念幸兀自道,“苏茔,你知道么,当时爸爸妈妈因为姐姐忽然彻夜未归而担心着急得团团转,没空顾上我,那天我居然就此和家里乱发脾气。” 我知道——苏茔垂落眼睑,脸埋在yin影里,无声回答。 “我还在抱怨姐姐。”倪念幸用一种微弱的哭腔笑道。 我知道——苏茔狠狠咬住嘴唇,在心里默默回答。 “我甚至希望她消失。”倪念幸的声音开始发颤。 我知道啊。这样恶毒的念头和行为我也有过,所以我明白——一门之隔的苏茔垂头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抬手用力按住眼皮,她的嘴唇抿得发白,滚烫的泪水从冰凉的掌心边缘不可遏制的渗出,一如她此刻从心底倾覆而起汹涌愧疚。 她也有过何其相似的曾经。 “那一天我因为害怕,跑回家后就躲在了自己房间,没有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看到的事,后来姐姐回来了,我又因为害怕被责怪更不敢提及这件事。苏茔,从头到尾都只顾着自己的我其实就是那一个害死姐姐的帮凶。”倪念幸忽然敛了情绪,又变成了那种极力克制的平铺直叙,她近乎怪异的平静让人感到一种不祥。 “所以,无论我多么的想要忘记,想要好好生活,我就是没有办法。每天每天我都会陷入梦魇……那些血淋淋的伤痕和绝望的呜咽,不管我怎样做都始终摆脱不了姐姐。我开始变得诚惶诚恐,开始带眼镜来尽量遮住脸,因为我怕人们指责我,说我害死了姐姐,我变得怕人,但我更恐惧自己。”倪念幸的声音里透着惶恐不安。 一个突兀的停顿之后,她的声调忽地又变了,变得迷离而惘然。“直到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伤了家里养的猫。它挣扎时的恐惧惨叫让我的心中很是奇怪,但那是我第一次获得平静。” 苏茔依旧用手按着门,夜晚的凉气让她的手指变得冰冷而僵硬。听及此处的苏茔猛然抬头,她在晦暗里脸色如霜打般一片雪白,她一眨不眨的注视着紧闭的门,仿佛看到了背后那个陷入迷惘的倪念幸缩成小小一团,那是一个她从不曾了解和知晓的倪念幸。 “我和你说过我的记忆力很好。那不是玩笑话,我的记忆确实很好啊,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候看到的每一个场景,也还记得姐姐最后和我说话时的神情,她说给我添麻烦了。那时候她明明很清醒也很想努力活下去,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自残。”倪念幸以一种感同身受的理解,万分悲戚的道。 “当时姐姐自杀这件事正好遇到林绊那起弑父凶案,也因为父母刻意对外隐瞒而没有引起关注,之后日子久了,即便是知道隐情的人也因为顾虑着我们家的心情也就刻意不再提起,所以就连苏茔你也未曾听说过。但是我,只有我永远也忘不了。苏茔,你知道么,我也变得和姐姐那时候一样,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我害怕自己。” 终于,倪念幸不再是那种可怕的平静,她骤然褪去了自己那一层‘坚硬’的铠甲,她变得惶恐,无助,彷徨,悲哀,绝望,痛苦,凄楚,把压抑着的无比脆弱的那个自己一下暴露了出来。 为了能够完整的讲述那一段挥之不去的过往yin影,倪念幸始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ji,ng神的痛苦和压力远超乎她所能控制的范围,于是这一刻,她心底压抑着的那些情绪终于一齐爆发了。 门上传来簌簌的颤动声响。苏茔心中大为哀恸,狠狠咬住嘴唇,她的一双冰冷掌心紧紧贴着单薄的门,心中一时间悲戚不已,滞重难言——倪念幸到底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把那经久未愈的创伤撕得这般彻底,而这近乎孤注一掷的行为让苏茔感到深深的焦灼不安。 苏茔静了一静,她在倪念幸的讲述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声,既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也是因为那段过往太过残酷,更是因为太过惊骇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此刻,苏茔必须说些什么,对陷入深渊的倪念幸,她必须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一切我都知道。我因为和姐姐闹别扭,在那场车祸发生前已经好几天故意没有理睬过她,所以直到她在车祸中为了保护我而死去,我也没能和她道歉,甚至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苏茔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一般,用极为轻缓而柔软的语气说道。“我的姐姐是为了我而死。” 就像倪念幸未曾和自己讲述她的过去一样,苏茔也不曾和倪念幸讲过自己的这段过往。她们是朋友,可是谁都小心翼翼,谁都把自己保护的太好,她们不愿袒露那个真实的自我,于是谁也不曾了解谁。 门板上的颤抖似乎顿了一顿。 苏茔被晦暗掩住了眼眸神情,只有点点晶莹在某个角度微微闪动。她嘴角动了动,滴答一下,地板上有一滴水渍。 “其实我一直都在利用你。因为你和我同样失去了姐姐,作为不该被留下的那一个而陷入自责和悲哀的处境。我就觉得我们是一样的,觉得我们的情绪能够互通,觉得可以互相理解,觉得我们会是同类,所以我才主动和你成为了朋友。” 门外的倪念幸变的悄无声息,苏茔感到手下的颤栗忽然消失了,但她知道倪念幸还在,她在听自己说话。苏茔僵硬的手指动了动。 “我十三岁那年,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双亲和姐姐,唯一的外婆自此有些神智不清,总把我当成姐姐,那时候作为姐姐替代品活下来的我一心觉得要是当初死的是我就好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人需要我的存在,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你……只有看着你,我才不会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所以,那一次是我毁坏了你的种子,我也明明就知道你的种子是什么却没告诉你,我情愿陪着你一起失败……” 苏茔屏息等着回应,可门后没有一点反应。浅淡的月光穿透并不完全遮光的窗帘,把她模糊的轮廓投映在门上。苏茔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接着听到了一个几乎比自己呼吸声更加细微的声音。 “那你从我这里体验到自我满足感了么?”倪念幸淡淡道。 苏茔屏息,一时不知是该悲还是喜,她愣了楞,惊愕道,“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吗?” “对你生气有用么……如果有用的话,我早就‘恨死’自己了。” 门外的声音既轻浅又寡淡,却让苏茔心中陡然很不是滋味,难过和负疚感一下冲上了她的喉咙,“对不起……是我太自私,太狡猾。只想着自己获得存在感和救赎感,却一点都没有顾忌到你一直所承受的脆弱和压力。” 一片寂静。 没有回答。 冷月在窗外悄悄窥探,夜色探入沉沉视线。 倪念幸这般悄无声息的半夜潜入而来,这般不惜主动自揭伤疤的讲述她的过去,似乎预示着某种尘埃落地的结束。倪念幸仿佛在交代一切,苏茔忽然感到一种后怕。 “念幸……你还在吗?”她紧张的小心确认,仿佛门外的是一个会被惊散的幻影。 “我在。” 就像苏茔无数次听到的那样,倪念幸的声音又轻又细。她听到回答,下意识的伸手去拧转把手,却听得倪念幸急促出声制止,“不要打开门。就让我这样呆着……到天亮就好。” 苏茔犹豫着,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能放手。她抓着门把的手紧了紧,终究还是再次松开了手。 “苏茔,以后记得关好窗户,不要再让人像我一样轻易的擅自闯入。”门外的倪念幸叹 息着叮嘱。 夜色在时钟秒针里滴滴答答的前进,凉凉的月光在窗台上转亮又变黯,几个循环轮转之后,窗外的虫鸣蛙叫也似疲累一般休憩了下来。 “为什么这么麻烦,我千方百计的想和别人一样,明明我只是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会这么累……” 连日来的睡眠不足此刻骤然发生了反应,苏茔倚靠在门边,意识却开始控制不住的飘散,迷糊间她似乎听到了门后倪念幸的低低的呢喃自语,她竭力动了动眼皮,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因为她知道倪念幸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而自己也给不了她答案。 暗沉沉的寂静中,昏沉的苏茔眼角不自知的沁出一滴泪珠。 第二天清晨,苏茔打开房门,微凉的白色光线在门口勾勒出一个扭曲的长方形,而这个方形里只有苏茔被拉长的浅淡影子。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有细白的灰尘在空气中飞扬,苏茔一言不发的看着它们。心中隐隐意识到什么,鼻子骤然发痒,脸颊上忽然掉落了什么东西。 苏茔用指尖抹了一下,发现那是一滴眼泪。 倪念幸自那一天开始便消失了,她不知什么时候办理了退学,就连住处也一夜之间变成了空房。后来苏茔听说是倪念幸的父母带着她连夜搬离了这个小镇,有人说是去了陌生城市,也有人说是去了国外进行心理康复治疗。只是无论哪一种可能,苏茔只知道她这辈子也许再也不会见到倪念幸了。 苏茔后来也没有再去找林绊,她只是照常上课学习,仿佛什么也不再关注,只是一反常态的努力。可是,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生活中总是空落落的缺了点什么。 在学校里,她也有时会和魏海宁打照面。 魏海宁自从离开林绊家那一天开始,就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变得愈发完美,几近可怕。高情商的他在人际交往中长袖善舞,为学校获得了许多项目赞助,而他本人更是疯狂包揽各种一般人甚至都说不出名的大奖乃至发明专利。他谦逊温和,尊师重道,热心助人,完美优秀,没有一点瑕疵,一时间没有人不交口称赞魏海宁,他的人生几乎是看得见的一片辉煌夺目。 偶尔和苏茔在路上巧合遇到,他也会温和不失风度的和她打招呼,但也仅限于校友间的简短寒暄,魏海宁不再和苏茔熟络的聊天。那个暴雨交加的夜晚里的那一个魏海宁,仿佛只是苏茔的一个幻想或梦境,根本就不存在。 是啊,天之骄子,万众瞩目的魏海宁根本不可能会是那个雨夜里的魏海宁。魏海宁就该是这样耀眼,天生活在光芒之中,被无数双眼睛艳羡着,死死盯着。 不被容许犯一丁点错误将是魏海宁拥有这样璀璨人生所要付出的代价。但苏茔知道这其实一切都很公平,因为这是现在的魏海宁全心全意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么他就活该这样活着。 ☆、真相(上) ——时间是一条不可回头的洪流,每个人都在其中身不由己。若被推向了错误的岔口,那么便只能一错到底。 ——林绊想,自己这一生也许就是如此。 自那一个暴雨的疯狂夜晚至今已过去两个多月,林绊真的再未见到过苏茔。期间林绊也不可避免的知晓了倪念幸残虐小动物的行径,那段时间他忽然又重新陷入了十年前那个可怖的梦魇,他感到一种无法摆脱的深深痛苦——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间接使得倪念幸偏离了正常的人生轨迹。 就在他被沉重的自责,内疚和罪恶感不断折磨的某一天,倪念幸全家忽然从这个小镇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林绊心中的亏欠感还有负罪感忽然没有了着力的对象,他自此变得愈发寡言冷淡。 每天林绊都在格物旅店早出晚归,过着机械,重复,平静而死气沉沉的每一天。在旅店里他不用再刻意疏离谁,也不用再躲着谁,这样不用担心和谁扯上关系的生活原本正是他重回这个小镇时所需要的。 可是没想到,这种因为负罪感而自我惩罚和赎罪的生活,也居然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林绊走进格物旅馆,前台的匡笑笑愣了一下,粉白的脸颊微微一动,随即露出一个标准的亲切笑容。林绊抿了抿唇,顿了一下,沉默颔首,他认真得近乎刻板,从而始终学不会简一至的那种笑容。 他向右转进走廊里,朝着深处简一至的办公室走去。轻缓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只听得‘答’的一声轻响,前头的一扇门忽的从内被人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刚跨出门口,脚步便是一顿,看清是林绊,那人褐色的眼睛一亮,眉梢挑了挑,“林绊?” 林绊看着简一至的这副模样,知晓他正等着自己。待得他走近门口,简一至当即侧身让了进去。 “你这两天人也找不到,连招呼都不打就无故旷工,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让你去医院检查你去了没有,什么时候去的?你的结果出来了么?报告单拿了吗?有的话给我看下。”简一至关上门,板着脸转过身,便是劈头盖脸的一连串发问。 “林绊,你不要告诉我,根本就没去医院?”林绊没有作声,简一至的脸色却一下变了,他猛然吸了口气,简直又惊又怒,急道,“走,你现在跟我去医院,马上去!” 就在前几日,一向认真细致的林绊居然意外被划破了手,原因是他在收拾床的时候,床单里面不知为何居然藏有一把小刀,而更为惊悚的是那把小刀上竟附有斑斑血迹。正在出差的简一至从匡笑笑那里得知这件事后,连番的电话催着赶着让林绊去医院做检查,自己更是隔天便赶了回来,可他愣是一直没找到林绊。 林绊在简一至伸手一把抓住自己胳膊想要往外拽拉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林绊慢慢摇了摇头,拂去简一至的手。“检查下来什么事都没有。” 平日里没个正形的简一至仔细的看住林绊,褐色的眼珠细微一动。 “检查报告给我看下。”他认真重复了一遍,态度罕见的强硬,随即朝前掂了掂摊开的手掌,示意林绊交出报告单。“你既然是我的员工,那么在工作上染了什么病,就算工伤。我出钱给你治。你现在就把报告给我。” “真的没事。”林绊道。 “真的?”简一至拗不过林绊,眉梢一挑,狐疑的打量他的神情。他知道林绊性格认真,不是个会说假话的人,但他就是有点放心不下。简一至顿了一下,忽的点头,“那好,今天给不了我没事,明天把报告拿来。我是你老板,就有义务确认自己员工的权益和人身安全。” 林绊等到简一至说完,才道,“我没有骗你。还有,我要辞职。” 简一至一怔,他不知道他们明明正说着检查报告的事,怎么骤然之间林绊就莫名其妙的提出了辞职,可林绊的语气听上去坚决而果断,仿佛在这之前他便早已做好了决定。简一至静了须臾,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林绊的肩膀,眼神细碎闪烁,“喂,林绊,你用不着这么较真吧,我只是担心你多问了几句,没必要那么大脾气就要辞职吧?” “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了。”林绊语气冷淡。 简一至那单薄的笑意立刻垮了,他看住林绊,发现对方并不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惊诧之余,他顿时正色,蹙眉,“你要去哪里?你还有哪里可以去。” 林绊沉吟了一下,坦然道,“这里也没有属于我的地方。我哪里都可以去。” “林绊!”简一至终于动了怒,他提高了声音。心中为林绊的不知好歹,为林绊言语里的萧索,以及他的那种毫无期待和自我放逐感到心痛和恼怒。可是胸中的愤怒升腾得突然,一时消逝得也迅速,他陷入了一种迷惘和失望里。 林绊的神情依旧不为所动,然而那一贯淡淡的语气里破天荒的居然有了深深的疲累。“我被过去束缚太久了,我感到累了,我想要自己的人生了。一至,你会支持我,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的。” 简一至愣住了,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林绊会亲口承认他们是朋友,他更是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林绊把自己框死在了那个朋友的定义里——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自己就应该支持林绊的决定。 这就是林绊之于他的软肋所在,简一至忽然意识到原来林绊一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良久沉默后,简一至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后。” “这么急?”简一至一惊。想到什么,忙又问,“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吗?” 林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漆黑的眼底似有一抹隐约叹息一闪而逝,“我会回来的。也许没多久,很……我就回来了。希望到时你能迎接我。” 简一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落寞道,“那当然,你要是再回来给我打工,我当然要去迎接你。” 这时候的简一至其实并不相信林绊所说的很快回来,只当这是林绊随口的敷衍罢了,所以,他压根没想到林绊居然真的没有说假话。大概半年后,简一至真的去接了林绊再度回到这个小镇。 林绊闻言,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诚恳道,“谢谢你,一至。” 简一至此刻根本无意去弄明白到底林绊在谢自己什么,他愣愣的望着林绊,心中只觉得惊喜和不安。惊喜是因为看到yin郁冷淡,仿佛天生便不会笑的林绊居然笑了,那舒展开的眉眼终于让他不再像个假人,而变得有血有r_ou_,变得真实。而不安则是因为林绊那双漆黑的眼中除去真挚的感激,浅淡的笑意,还有若隐若现的悲伤,以及诸多他根本看不明白的情绪。 林绊仿佛只是亲自前来知会一声简一至自己的决定般,并没有留给简一至过多的疑问时间。在那一场异常简短的交谈结束后,林绊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而没有作任何停留。 大理石前台后正悄悄照小镜的匡笑笑忽然感到头顶有一道人影走过,她立即抬头,标准的亲切笑容还未及展开就变成了疑惑,只见没多久前刚进这旅店的林绊又走了出去。匡笑笑纳闷转头,果然瞧见自家简老板站在走廊口静静看向门口,于是她又狐疑的扭头去看林绊,然而,门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林绊慢慢的走在道路上,这个小镇两旁的景物缓缓的落在了身后,他感到了那种一切都在慢慢剥离的丧失感。 在做出离开小镇的决定后,林绊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恍惚和轻松,甚至情感也充沛丰富起来。只是,那些感觉对存活至今的他来说都是新奇陌生的。就像此刻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原本就一无所有的自己,居然还会感到一股失去的寂寞感。 林绊越是走近那一幢熟悉的破旧房子,心中便越是奇异的冷静下来。 这一幢鬼屋一般的破房子即使在白天看上去也是那么的yin沉晦暗,它就像一只蛰伏的可怖巨兽,也像一个潜藏着恶魔的深渊,等待着可怜人前来。 林绊看着这个一切梦魇开始的地方,那一个已经做旧的梦如今愈发鲜明起来了。他游移的视线最终定在破旧窗台上那一盆迎风摇曳的白茶上,眼眸里映出那饱满而洁白的花朵。 那是这幢yin暗的房子里唯一有光芒的地方。 林绊眼神一动,眼底前一刻的悲伤便像浮萍一般散了。 眼前陈腐断裂的窗框上是一扇碎裂的玻璃窗,它大张着,像一只黑洞洞注视着外面的眼睛,也像一个祭着鲜花的供台。林绊忍不住走了神,终于忍不住想起了那一个喜欢白茶花的人——那个人和简一至一样也曾是他柔软的慰藉。但是,最终那人却被这幢房子残酷无情的吞噬了,而他知道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也将永远被束缚在这幢房子里,不死不休。 ‘吱嘎——’ 林绊慢慢虚掩上生锈的铁门,一大片锈斑啪嗒一声掉落下来,打落在他的手背上,林绊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只是朝着这幢吞噬了他人生的房子犹如赴死般一步步走去。 马上,苏茔就会来到这里。 林绊忽然想起几个小时前站在一街之隔的自己当时所看到的苏茔的样子——她独自坐在茗茶店里托着下巴呆呆出神,身前摆着那本随身携带的绿皮笔记本。一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一刻他心中一动,那个盘旋在脑海迟疑不定的决定一下就有了结果。而后,他寻了一间公用电话亭拨通了茗茶店的电话…… 光线不足的昏暗房子里弥漫着陈腐厚重的霉味,林绊慢慢走上楼梯,脚下早已腐坏的地板像是埋藏着机关,踩到这一块吱嘎作声,踏上那一块又发出啪啪脆响。 在那一声声难听又炸裂似的声响里,林绊站在了那一个灰蒙蒙的背光毛胚房门口。正对着门口的就是那一扇破损的窗框,风从空洞的窗口扑进,带起了一片积聚的灰尘。林绊凝望那一隅暗沉窗口,只见树影在外,光亮在外,温暖在外,而他在yin冷里,在晦暗里,在这个吞噬了他整个人生的房子里。他承认,自己心底一直就向往那个外面的世界。 林绊像是从未踏入过一样,目光一寸寸的细细描摹过这空荡荡的毛胚房。墙上的痕迹触目惊心,记忆中的那些可怕画面也赫赫在目。空气似乎染上了那厚重不散的灰尘,变得有形有质。林绊看着从破窗s,he入的一道光线之下飞舞的白色浮尘,感到了那种让鼻尖感到酸痒的滞厚颗粒,他再没有迟疑,抬脚跨入了这间梦魇之地。 视线中的那盆白茶虽经历过一次折枝,但此刻依旧蓬勃,新鲜,纯净,层次丰富,林绊顿了一下,上前搬下了这一盆白茶。 “飒飒——” 寂静中不时混入窗外枝叶的摩挲声。 不知过了多久,靠坐水泥墙边的林绊渐渐开始感到脊背抵硌在坚硬墙面的僵痛。然而,比起去在意背上的不适,他猛然发现自己居然从没有想过苏茔是否会在应承下自己邀约后忽然失约。 林绊动了一下,慢慢坐直身体。因为没有钱以及必须联系的人,他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同时也没有任何可指示时间的东西。四周的寂静让时间变得尤其缓慢,林绊黯然,开始揣测苏茔已不再前来。 须臾,林绊神色悲戚自嘲的看了眼身侧的白茶花,妥协似的缓缓起身,而后,站定的他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走至窗前,窗台外侧那日被苏茔撑断,此刻只残余扭曲的深色裂口。 窗外的空气闻上去轻薄了许多。林绊从未站在这扇窗前向外看过,此时他发现窗外的大树枝丫竟是如此茂密,绿油油的树叶枝梢厚重的挤在一处,其中有几处枝梢居然像爬山虎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攀搭上了墙,探向旁侧的窗框。 也许,是自己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足够了解苏茔的。林绊盯着缠上窗框边缘的一条细枝梢,心中为自己的不自量力连连苦笑。 林绊尽管如此想着,但目光依旧探寻求证似的看了眼楼下。只见那黝黑的铁门如同一道阻隔两个世界的屏障,冰冷的伫立在那里。 这样也好。没有预兆的消失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林绊敛下眼睑,在窗后背过身。 “吱嘎——” 铁门发出嘶哑痛苦的尖叫,林绊听得背后这一声响,心中猛然一动。他返身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杏色身影正站在合上的铁门后。 苏茔刚走了一步,忽然若有所感的忽然抬头,一下看见了那面破损的窗台后站着的林绊,两人的视线不期然的隔空交汇,那一刻谁都没有动,只是静静的互相对视。 下一刻,林绊垂落眼睑,抬手一指,颔首示意苏茔上来。 苏茔会意,从林绊身上收回目光,面前这一幢老旧的房子不但死气沉沉而且透着一股yin森——墙面斑驳剥落,窗台破裂,玻璃碎裂,记得上一次爬树的时候,还看到了围墙角落里散乱堆积着些发霉长蘑菇苔藓的木板。要说这一隅区域里最为生机的东西,也许就只有旁侧这棵枝繁叶茂到足足遮掩了半幢房子的大树。 苏茔边走边想,侧眼去看那一棵数米之高的大树。当日她没顾得上在意,此刻这一眼细看却立即瞧出了端倪——这一棵长势极旺的树居然是据说‘易招鬼,不容人’的榕树。 她愣了下,又不禁想到了那一盆骨灰中开出的白茶,顿时感到脊背上一股yin冷之意。苏茔抬头,只见林绊像一道萧索的游魂依旧立在那晦暗的窗后,她蹙眉,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下了什么决定一般低头快步走。 ☆、真相(中) 嗒嗒嗒—— 轻缓的脚步声似乎透露着主人杂乱的心思,踏下的每一步都似在斟酌。 林绊转过身背对着大敞的窗站着,有风在背后一下下轻推他。他注视着正对面的门口,像是为了不让鼓足的勇气散去一般脊背挺得异常笔直。 那一声声脚步愈发近了,林绊心中居然惶惶的生出一种紧张来。直到那一抹杏色出现在敞开的门后,林绊才忽然平静下来。 今日苏茔穿了一件双翻领的杏色过膝连衣裙,不论是身上这一件裙子可爱的泡泡袖,还是她圆圆的脸孔和漆黑的眼珠都让她看上去青春洋溢。林绊想这也许就是自己所能看到最后一眼的苏茔的样子。 苏茔没有进来,只是默默无声的望着林绊。 林绊见苏茔迟疑不决的站在门口,从她目光所向一下察觉到了什么,他嘴角动了一下,直白的问道,“……你害怕我么?” 苏茔正望着墙角那一盆平日里被林绊‘ji,ng心’养育的白茶,心中念头纷至沓来,思绪万千。直到听到林绊的声音,她才移开视线。 “怕。”苏茔看住林绊认真点头,一个微小停顿后,她走进了房间里,她在房间中央站定,神色带着些哀伤,“但我怕的是自己不来,此后便真的和你形同陌路。” 她说的是实话,原先和她有交集的人已相继消失了,体会了失去的苏茔觉得寂寞,觉得失落,觉得疲倦,觉得做什么都怅然若失,提不起干劲。所以,她更加不能放弃林绊,这或许是她现在唯一的奋力执着。 “林绊,我不是怕你,我是喜欢你。”她昂然抬头,清亮的眼神里无所畏惧。和那天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不同,苏茔此刻已不需要林绊的回答,她只是郑重的宣布自己的心意而已。 伏茔之花 第5节 伏茔之花 第6节 伏茔之花_现代耽美_BL 作者:闻人谁 伏茔之花 第6节 林绊被那样清亮的坚定眼神灼了一下,心中骤然袭上一股钝痛滞重之意。他仓皇的避开苏茔的眼睛,在视线触及那一盆晦暗中盛开的洁白茶花时,他一怔,继而静了下来。定了定神,略微沉吟后,他道,“苏茔,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人么?我告诉你。” 苏茔闻言,心中猛地一跳。她起先并不知道林绊为何邀约自己前来,心中也转过许多念头,但最终也只是盲目的来了,及至听到此处,她总算明白了他的意图。苏茔看住林绊的眼神凝起,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灰蒙蒙的暗色光线里,林绊疲累似的慢慢挨抵住身后的水泥墙。身形削瘦的他看上去就像贴在墙面的一道暗影,而他脚边则是那一盆开得蓬勃诡异的纯洁白茶,这是一种显得yin郁而病态的美丽画面,更为接下来林绊的叙述增添了一份凄哀。 “高中时期的我被认为是一个yin沉孤僻的怪胎,除了同班的简一至和同桌的叶也心会和我搭话以外,我在学校没有任何的存在感。”林绊一点一滴的慢慢回忆道。 “你说的那个简一至,是……格物旅店的简老板?”苏茔反应很快,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一下领悟过来。她见林绊默认,忍不住惊愕感叹,“没想到他居然会是你曾经的同学。那……那个叶也心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名字显然是个女孩,不知怎的苏茔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但她顾不得细想,此刻林绊所要讲述的是那段令他讳莫如深的过往,可是他却莫名的以这样的两个人名开了头,强烈的直觉告诉苏茔林绊的接下来的话也许会和这个女孩有关。 苏茔沉默下来,却没有再听到林绊的回答。她耐心的等着,忽然看见他垂落的眼眸里居然闪过一丝惶恐,她眼角狠狠一跳,心中跟着骤然一惊。苏茔紧张的抿紧了嘴唇,那种噩梦即将成真的预感在那一刻是如此的强烈。 “那一天放学,我打开铁门,一抬头,居然在这扇窗户里看到了叶也心惨白的脸孔。”林绊说得短促,每一句话都是断句。他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里那扇陈腐窗框的破窗,仿佛看到了多年前乍见的那一幕,神情惊慌,脸色煞白,“那一天,作为班长的叶也心无故旷学,结果居然……出现在了这间房间,当时的我立即意识到什么,于是疯了一样冲到这里,我看到她……” 林绊像是克制着什么情绪,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那个醉酒的男人四仰八叉的躺在这里,头部浸在血泊里,四肢不断抽搐,酒瓶和窗户的玻璃碎了一地残渣,而角落里缩着泪痕斑驳,瞳孔涣散的叶也心……” 林绊定定的望着窗台左侧深色的水泥地面,紧紧皱眉。那一幕场景在他的脑海中历久弥新,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刺正在翻绞着,令他此刻觉得痛苦和恶心。 “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喉咙里发出断续的痛苦□□,很快便不再动弹了。当时的我对眼前的场景迅速做了判断,拿起地上最尖利的玻璃片朝那个刚死的男人心口猛力扎下去……我有多用力,玻璃锋利的边缘就割得我的手多深,直到后来我甚至都分不清那满手的血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那个男人的。之后为清除叶也心的痕迹,也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离开,我守了尸体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清晨才报案自首,可没想到叶也心……叶也心后来自杀了。”林绊闭了闭眼。 苏茔震惊的听着,为这样不为人知的残酷隐情深深的倒吸了口冷气,眼前的这间空荡荡的毛胚房顿时变得沁入骨髓的无比yin冷。 “我永远也忘不了叶也心离开前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她的眼神里只有冰冷,陌生和一片荒凉……”寂寞和悲伤从林绊的声音里幽幽散开。他痛苦,他压抑,他无法倾诉,他无法忘怀。“叶也心最喜欢白茶花,所以我出狱后取了那个男人的骨灰来培育这白茶花。” 原来,这就是十年前那场凶案发生的真相。 苏茔听着林绊反复提到的那个名字,抖了一抖,有什么冰冷的记忆像蛇一样骤然蹿入她的脑海,“你说的叶也心她是谁……她难道是、不会是……”她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磕磕巴巴的一句话终究是说不下去了,那一个可怕关联性让她几乎失声尖叫。 “叶也心是倪亦杏的姐姐,倪亦杏现在叫倪念幸。”林绊凄凉的笑了笑,没有给苏茔任何思想缓冲的准备,猝不及防的证实了她的猜测,打破了她那一点可笑的侥幸妄想。 苏茔嘴唇颤抖着张开,想问什么却一下茫然了起来。 ……倪念幸……倪亦杏……叶……也心 是的,没错,她想起来了,倪念幸确实曾和自己提过,她随母姓,而她的姐姐随父姓。 那一刻心念电转间,苏茔忽然想到什么,猛然睁大了眼睛,脱口惊道。“你……和倪念幸认识?!” 林绊抿了抿悲戚的嘴角,没有否认,眼中流露出深刻的自责,“是我害死了她的姐姐,又间接导致了她如今的错乱人生。” 苏茔脑海中一片混乱。倪念幸从未对自己说过她认识林绊,可过往的一些端倪此刻骤然浮出——怪不得倪念幸会那么排斥林绊,怪不得倪念幸一再叮嘱自己不要接近林绊…… 想起自己当初不顾倪念幸一再劝诫而去接近林绊,苏茔忽然脸色一白。她无法想象倪念幸那时看到自己和林绊在一起会是何种心情,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悲观敏感的倪念幸来说一定非常的压抑和煎熬。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倪念幸渐渐的控制不住心底的恶魔了……苏茔不敢再深想,心中一下下砰砰重击,脸色愈白,仓皇急促的深吸了口气。 “其实住在院子木棚里的我在那天晚上听到了那种不寻常的动静,只是那男人自从母亲离开后就有了某种特殊癖好,我只当和平时一样又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奇怪女人,直到那个声音变成了痛苦绝望的呜咽,我开始感到害怕,但我又怕被那个男人拳脚相加而没有勇气去察看,于是捂着耳朵熬到了天亮……我根本不知道那会是……要是我当时去了的话,或许能阻止,或许……” 林绊的声音艰涩,随着眼中骤然而起的激烈汹涌情绪,全身细微颤栗起来。他睁着微红的双眼,神情挣扎,脸颊咬肌因为紧咬牙关而突出。他心中的愧疚和自责是那么深重,几乎已经压垮他。 苏茔陷入巨大的惊骇中,脑海中字字句句的充斥着倪念幸和她说过的话,她不由自主的去想象叶也心自残后血r_ou_模糊,鲜血淋漓的那种样子,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四肢发软,口干舌燥。 一个人生灰暗的中年男人长期沉溺于□□刺激中,终于在某一日酗酒后恶胆丛生,把儿子的女同学给强行侵犯了。期间女同学意外致死中年男人,放学回家的儿子知晓一切后主动替女同学顶罪。 这是一个三言两语可概括的悲惨事件,就连报纸刊登也不会占多少篇幅。然而,人类是 一种既温柔又残忍,既坚强又脆弱的生物,这样的不幸对于毁灭三个人全部的人生却是绰绰有余的。 ☆、真相(下) 压抑的沉默在这一间永远重复那一日悲惨的房间里像冰冷的水一样渗漫开来,令人窒息,令人悲伤,令人焦灼难耐,惶恐不安。 然而,苏茔和林绊都亟需这种逼仄的异样寂静来平复自己那‘惊心动魄’的情绪。 良久后,平静下来的苏茔抬眼望向对面的林绊,只见他偏头望着脚边白茶,神情萧索,整个人看上去仿若一道空无幻影。 林绊几乎描述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可能在林绊看来,他在十年前那一段悲惨过往中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误的,这才致使了那个无可挽回的结局。这样的悲辛遭遇,苏茔这个旁人几乎无从cha口。可是,林绊所有的叙述中,唯独有一点让苏茔想不明白。 “为什么你会住在木棚里,这里……” 也许是为了缓解紧张滞重的气氛,苏茔问出了那个和林绊此刻所述事件相比全然不着边的疑问。在窗外骤然飘入的飒飒风声中,她扫了眼这间空荡荡的毛胚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幢房子里根本就没有我的房间,那个男人厌恶看到我,就让我住在院子边搭建的木棚里。”林绊平静的道。 苏茔一怔,心底蓦然升起一股酸楚——她看到过院子一角堆积的那些腐烂木板,那间所谓的木棚即便是搭建起来想必也应该很小,样子可能更像那种大型的狗房子。苏茔心中抽痛,悲哀的看住林绊——眼前的这个人从始至终都过着悲惨而不幸的人生,也许自此一生都还要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而活下去。 “她那一天好像是来找我的。”林绊顿了半晌,抿了又抿唇角,似乎是强行压抑下了某种再度涌起的情绪,低声又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那天要不是来找我,就不会遇到那个男人,要不是那一晚我只顾着自己没勇气去查看,她也许就能逃过一劫。是我……是我造成了叶也心的自杀,也最终间接毁了她妹妹的人生。” “也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苏茔听着林绊一遍遍的强调那种沉郁的自我怨恨,心中猛然一动,忍不住脱口。然而下一刻,她的神色有些迟疑不定,苏茔不明白那天晚上倪念幸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叶也心和林绊的关系。她沉吟了一下,睫毛颤动,心中有了决定。 “你想过叶也心那天上门来找你的原因吗?”苏茔问道。 林绊不解的皱眉抬眼,为从苏茔的话中听出的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之意抿紧了嘴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叶也心来找你那天是不是十月十三日?”苏茔想起报纸上刊登的林绊自首日期是十月十七日。 林绊不知苏茔何意,只是皱着眉,慢慢点头。 那么,时间就对上了,苏茔哀伤的想。 “叶也心那天来找你是因为她已经遭遇了一些……不幸。”苏茔说得含蓄,说话间心中也有些矛盾。毕竟逝者已逝,自己再度提及这些凄惨过往未免对死者有些不敬,可即便说她自私也好,冷血也罢,苏茔也想要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一半真相告诉林绊,因为死去的人已经不在了,而林绊还活着,他还有很长的人生,他不应该一人担下所有的过错而为此一辈子受到无尽的自我折磨和惩罚。 “前一天傍晚,放学独自回家的她被几个小混混拖进了草丛……”苏茔说着,终是于心不忍,狠狠皱了皱眉,“在这之后……也许是当时既绝望又不敢回家的她下意识的想要找你寻求帮助,这才去了离她所在位置最近的你家,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苏茔听着自己的话,忽的明白了什么,心中涌上一阵悲戚——若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么出事后第一时间会去找林绊的叶也心该是多么的信任林绊。 林绊不可置信的望着苏茔,脸色煞白一片,他身形不稳的晃了晃,抬手猛然撑在粗糙的墙面上,急促喘息,他完全可以想象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在门口看到当时衣衫凌乱的叶也心时,想当然的也把她当成了那些奇怪女人的其中一个,于是不顾叶也心挣扎将她强行拖进了这间房子里。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林绊的声音像喘不过气那样嘶哑而无力,他的神情却像是期望苏茔在撒谎一样。 “是念幸离开前告诉我的。”想到倪念幸,苏茔眼色黯然下来。她看着闻言的林绊那种备受打击,眼神痛苦而混乱的样子,咬住了下嘴唇。 林绊一声不吭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只听得幽幽一声长叹,林绊用力按住额头,摇头,兀自懊悔喃喃道,“他那天撒酒疯狠狠揍了我一顿后我就一直呆在了木棚里。没想到我……我居然就这样错过了叶也心。” 苏茔不知所措起来。她告诉林绊那一半的真相本意是想让他能够从那份自责愧疚,良心谴责里解脱那么一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再度让林绊陷入了那种后悔自己做出错误选择的痛苦里。 “那不是你的错,林绊,是那些人渣混混,是那个男人他……”心慌意乱间,苏茔口不择言起来。 “不,是我的错。”林绊出声打断了苏茔。他的语气执拗,仿佛只有承认那是自己的过错才能让自己获得心安。他望住苏茔,温柔而哀伤的笑了,轻声道,“苏茔,这就是我的错。” 苏茔忽然静了下来,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恍然大悟——原来林绊早就对生没有了期望,只是因为那一份负罪感,自我惩罚,让他必须回到这个充满梦魇的小镇,必须忍受痛苦活下去。忍受活着这件事对他来说即是自我赎罪的过程。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林绊漆黑的眼中依然存有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影子。那笑清浅隐约仿若被风一吹即散的幻影,但苏茔还是看得出了神。 “苏茔,对不起。这种过往本不必要告诉你的。”林绊带着深深的歉意,眼底似乎闪过一丝不忍。 林绊认为倪念幸其实是残忍而自私的,把那样压抑的过往倾吐给苏茔后一走了之,无疑是对苏茔的一种折磨,可倪念幸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原本的告诉苏茔一切,苏茔才不会轻易忘了她。 他明白倪念幸,因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她……叶也心对你一定很重要吧。”苏茔忽然发出一声感慨,她动了动眼睫,终究不舍得移开目光。 苏茔知道自己这是在明知故问。毕竟叶也心出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找林绊,而林绊也为替叶也心隐瞒遭遇而自愿顶罪,两人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羁绊。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少女情怀终究是落了空,因为她清楚的意识到林绊永远也走不出十年前的牢笼,自他决定回到这个小镇开始,便就做好了一个百折不回,至死方休的决定。无论多久他依旧不会允许自己忘记,要用自我惩罚和折磨来赎罪。 “她总会记得给没有午饭的我带火腿三明治。”林绊没有过多的言语,然而只有这一句,苏茔已然全部明白。那是一种混合着感激,依赖,信任,愧疚,自责,歉意,还有其它各种情绪的情感,单纯的喜欢根本没有与此相提并论的余地。 “看来我永远有比不过她了。”从来没有人要她和那个陌生的叶也心去比,但苏茔却自顾自的把自己和叶也心放在了同样的位置。 “没关系,你不用做什么,只要我喜欢你就好了。”苏茔很要强,为了不在林绊面前示弱而强颜欢笑。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难看,便偏侧过脸去。 林绊看着那一张短小圆润的面孔上,眼底有光细碎闪动,他心中骤然一动,忍不住出声,“苏茔。” “恩?”苏茔听到林绊忽然叫自己的名字,疑惑的转过脸来。随后她眼前一花,一个带着干净肥皂味的怀抱轻柔而迅速的揽了上来。苏茔在那个怀抱里愣住了,惊疑之中,她动了动脖颈想抬脸去看林绊,“林绊?” “不要动。能就这样让我抱一会么?”林绊近乎恳求道。 苏茔从未听到过林绊这样的语气,她不敢动了,她贪恋这个意外的拥抱,生怕自己惊醒了林绊。 这是一个充满的情感的怀抱,苏茔从背上那双温热的手掌心,从环抱自己的双臂力度感到了某种情绪,她的心中不由砰砰直跳。可她一点也不敢动,怕自己一动便煞了风景,也惊醒了这一刻的梦。 “对不起。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林绊的声音在苏茔的头顶响起。 “没关系。”苏茔宽容柔软得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她黯然的对自己笑了笑,“我已经知道你的回答了。林绊,我会等你跳出那个禁锢着你的牢笼,亲口告诉我。” 林绊眼神复杂,他嘴唇颤了颤,几度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化为一句道歉,“……对不起。” 苏茔又是笑了笑,却是已感到些许满足。因为她觉得只有林绊在乎自己,想要继续把关系维持下去,才会一再的向她道歉。 两个人从未像此刻如此贴近对方,就连他们心脏的距离也是如此之近,可就是这么近的距离,谁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谁也不知道那一刻对方在想些什么。 耳边还重复着林绊轻微的道歉呢喃,苏茔不知怎的陡然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这是最后了,她二十多年以来的头一次少女情怀将要无疾而终。 ☆、重置日常 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像一片清澈纯粹的大海。 一棵擎如伞盖的大树里散发出几声轻蝉的鸣叫,柔软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细碎的洒在柏油地上,那原本完整的大块深色树荫立即就变得斑驳闪动起来,像是平静海面上骤然翻腾出的细碎磷光斑点。 那大树下有一道铁质的长栏杆,栏杆处此刻有两个人。半倚半坐在栏杆之上的是有着一头微卷褐发,穿着白色潮牌t恤的简一至,而他身侧那个穿黑衬衫面对街道脊背挺直,长身而立的短发男人自然就是林绊。 两人掩在树荫之下,站在马路这一侧对望着另一侧街道的一家茗茶店。两条街道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柏油马路,此刻明晃晃的阳光照s,he下,柏油路上恍惚有热气微微迷蒙。 简一至一边望着对街一边抬手给自己扇风。只觉得小镇这一年的秋老虎比他以往经历过的那些都尤其凶猛,即使自己躲在树荫下也不免觉得浑身燥热,就连偶然有风,也居然是温的。 “我发现匡笑笑简直就是交际的天才,和谁都能迅速自来熟,我真就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在谁那里碰到过钉子。”简一至视线的尽头,匡笑笑正和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娃娃脸女孩有说有笑的把店门口的几个纸箱搬进店里。 简一至看了眼那抹白色的背影,转眼瞧着林绊的神情,问道,“喂,林绊,那小姑娘是不是就是那家茗茶店老板的外孙女,我听笑笑说好像叫苏什么璎来着……?” 当时匡笑笑滔滔不绝的讲起她最近刚认识的一个女孩时,简一至并没有放在心上,此刻自然也就记不得了。只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一切会这么巧合,匡笑笑认识的这个女孩偏就和林绊有关系。 他原本今日准备给林绊践行,于是便来这镇中心步行街进行采购,却没想到中途在这里遇上了林绊。林绊当时也像这样望着对街茗茶店的一个白色身影,简一至说不出林绊脸上是种什么表情,但直觉告诉他一定和那个女孩有关。简一至为此极力回想着匡笑笑当时所说的内容。 “苏茔——紫苏的苏,坟茔的茔。”林绊低声纠正道。 “坟茔的茔?苏茔?”简一至没想到居然有人会用这种晦气的字起名,不禁楞了楞,他转向街后因为搬东西而走进走出的苏茔,饶有兴趣的点点头,感慨道,“这名字起的倒是很有意思。” 林绊不答话。 简一至没有转头,神色也没了那份散漫,他像林绊一样静静望着苏茔,忽然问林绊,“你就这样看着就行了?她知道你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小镇了么?” “……恩。” 林绊没有立刻回答,须臾之后,她才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也不知回答的是前半句还是应了后半句。 “你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谎啊。看她的样子,我用这根手指头想也知道你根本没告诉人家。”简一至毫不留情的一下戳穿林绊。他抬起左手凑近林绊,食指关节在他面前弯曲了两下,而后手指一顿,收回手,道。“而且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避开她,到我旅店来工作其实也全是为了躲她是不是。” 林绊默不作声。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她?”简一至挑起眉梢,锲而不舍的重复问了一遍。 林绊像是没听见一样,没有反应。 简一至皱眉,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已经和那时候不一样了,林绊。苏茔不是她,你根本用不着对苏茔也感到愧疚和自责。”他比谁都期望林绊跳脱出那个桎梏,重新开始人生,可是做任何事都不假思索,游刃有余的他偏偏在这件事上踌躇无措,不得其法。 树叶缝隙间漏下的许多光斑闪烁而细碎,它们在地上不断跳动,伴随着风忽明忽暗。大树yin影下的林绊眼底也有相似的闪烁稍纵即逝。 简一至没有等到林绊的回答,又忽然见他露出那种近乎空无一物的眼神,一时间简直又惊又怒,大有对林绊死活不开窍的恨铁不成钢之心,他焦躁难耐的站直,提高了声音,“林绊,你到底要陷在那个过去里多久?你听到我的话了么?你知道苏茔她……” “可我还是我。我只知道没有我,苏茔一定能更好的活下去。不,或许没有我,她才能更好的生活。” 林绊冷静的声音骤然截断了简一至的话。简一至愣愣的张嘴,继而慢慢闭嘴,狠狠皱起的眉毛下,一双褐色的眼睛里涌出一股叹息和悲悯。 眼前的林绊依旧是那个可怜的少年,他明明可以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可是却偏要固执的把自己束缚在十年前那一天,以不允许自己产生一丁点懈怠而忘记过去的方式来赎罪。 简一至的肩膀垮了下来,心中只觉无奈和沮丧。 “是是是,你说的没错。那个苏茔顽强得就像野草,她确实无论怎么样都能活下去,但是林绊……那个不能活下去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你,不是吗?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能承认自己已经开始依赖她,从她那里得到了哪怕一丁点的救赎吗?” “我承认。”林绊回答得毫不犹豫。“有一瞬间,我看着苏茔,我的的确确好像也看到了自己能够重新开始人生的希望。” 简一至眉梢一动,仿佛看到了希望,急忙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该好好考虑下自己。” “我不一样,已经没有可能了。”林绊摇头,声音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遥远飘杳。他举目望去,看着阳光下的苏茔眯眼笑起,用手背抹去额角汗水,看着她纤细漆黑的发丝随风飘扬而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反s,he出金色的光来。 林绊的心中霎时间有一种柔软和温暖迅速氤氲开来,而就是这种感觉让他贪恋,让他从心底蔓生出一种悲伤和绝望,让他疯狂的由不舍想要逃离。因为这一种美好不能被他所破坏,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因为犹豫不定而犯错误,这是绝对不可以也不能够被饶恕的事。 难以言喻的落寞像是落在林绊脸上的yin影,他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喂!”简一至看到林绊忽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心生一股说不出的不安。他朝着林绊离去的方向下意识的紧追了两步,喊道,“林绊?!” 林绊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跌跌撞撞,逆风疾走的他显得是那样削瘦,就连简一至也惊讶原来林绊居然是那样的单薄。 “苏茔,待会儿去不去逛街,我听说十字路口那边新开了一家奶茶店哦。试营业期间全场半价,机会难得。”这个小镇上堪称自来熟典范的人ji,ng匡笑笑自和苏茔偶然打了个照面后便熟络起来。此刻她朝苏茔发出热情而诚挚的邀请,满心满眼都是暗示的笑意。她眨了眨眼睛,只等着苏茔答应她。 苏茔抱起最后一个纸箱刚想回答,一阵忽如其来的风吹拂起她的鬓发,发丝被吹进了她的眼睛。她眨了眨眼睛,腾出一只手捋去发丝,若有所感的逆风望去。 马路对街的远处有一棵擎天巨树在地面上投下浅淡的yin翳,然而那里谁也不在,空无一人,她揉了揉发痒的眼睛,点头,“好,我陪你去。” 怀中也抱着一个纸箱的匡笑笑单手托箱,得逞似的迅速比了个耶的手势。见苏茔一个劲不停的揉眼睛,忙道,“哎,你别揉了,眼睛都红了,你看你看眼泪都被你揉出来了。这里风大,到里面去我帮你看看是不是进了沙子。” 苏茔有些泪眼婆娑的点头。在转身进店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天光明媚,心有可期。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小镇人们某一日忽然发现那一个为他们所忌讳的杀人犯林绊忽然毫无预兆的消失了。 没过多久,林绊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也被人们彻底忘却了,那一间破旧的二层平房终于再一次变成了一间真正的鬼屋。 等到苏茔知晓林绊的失踪,再度前去那间yin森的鬼屋时,她看到那扇锈迹剥落的铁门边被拧死了几道铅丝,而那扇正对铁门的窗户破裂处则被严密钉死了木板。她透过窗户下方的玻璃里看到断裂的窗台上放着一盆白茶花,只是花朵早已枯萎,像一个硕大毒瘤颓然垂落。 整幢房子好像一团悄无声息的浓郁黑影,又像是关着什么恐怖的魔鬼,透出不幸与不详的气息。 那一天,苏茔心里仿若彻彻底底的空了一块,那种倪念幸离开后积聚起来隐而未发的悲伤忽然全部涌了出来。苏茔浑浑噩噩的回到家后倒头就睡,迷迷糊糊间她做了很多梦。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苏茔发现枕头和脸上都是泪水,然而她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自那以后,苏茔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日常,寻常的生活作息,一般的兴趣爱好,普通的人际交往,仿佛那些曾关于倪念幸,关于林绊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都从没有发生过。 没有了林绊的小镇,什么都没有变。生活还是很会给人们使绊子,每天人们该为生活焦虑担忧的东西还是一样也不少。 简一至在林绊离开的一周后,那种惆怅的心情似乎也渐渐开始淡去了。 秋老虎过后的天气很快就转凉了,犯了秋困又怕冷的简一至便呆在了旅店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那棵树叶子开始变黄变稀,惬意的翻翻书喝喝茶哪也不想去。 这是林绊离开第八天,简一至照例窝在沙发里看书。 “嗒嗒嗒——” 门外走廊里忽然响起细碎高跟鞋声,那声音迅速由远及近,急促得简直像是人喘不上气。 简一至盯着手中那本书的文字,耳边听着这一串火急火燎的声音,就像是被踩了神经一样,额角突突直跳。于是,眼前那一个字忽然就成了一个坎,他怎么也读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了。 声音转瞬就落在了单薄的门外。 光听这脚步声,简一至便知晓来人是谁,毕竟这个旅店也不会再有第二人喜欢踩着高跟鞋来回奔跑。他刚拧起眉头,骤然就听得一声开门声。 “砰——” 简一至叹了口气。 匡笑笑一开门,眼睛就往房间里找着简一至,看见陷在沙发里的简一至时,她眼睛登时一亮,欣喜之余急急叫道,“老板老板——老板——” “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我记得今天不是你的排班休息日,怎么又跑来了?”沙发里悠闲翘着二郎腿的简一至把手里的书翻过来盖在肚子上,懒懒的抬头瞧了眼气喘吁吁的匡笑笑,忍不住打趣道,“你主动加班也没三倍工资的。” 匡笑笑顾不得接老板的调侃,一把拂去黏在嘴角的头发,径直问道,“老板,你知道林绊他还回来吗?” 简一至奇了,朝匡笑笑惊讶的挑眉,“怎么忽然问这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林绊了?” “不是我,是宋医生,就是我看病时认识的那个医生。今天我们闲聊时,我告诉她林绊是老板你的朋友,所以她就托我问问林绊还会不会回来?”匡笑笑赶忙解释道。 “哪个宋医生?”简一至更是惊奇,他不知道根本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的林绊居然还会被人惦记着。 “哎呀,就是人民中心医院的那个宋芸薰,宋医生。”匡笑笑心急,又被简一至cha嘴打岔,眉头都要皱到一块去了,“老板你之前不是去要过林绊的报告,结果没有拿到吗?那时候宋医生正好不在,今天我和她说起了这件事,看她是不是能帮个忙,结果哪知道她其实也一直惦记着林绊。” 匡笑笑语速很快,气也不喘的讲着,说到最后却是深吸了口气,也不知是惊诧还是短气。 简一至听得稀里糊涂,根本不明白匡笑笑到底要说什么,重点又在哪里。 匡笑笑见老板还是一头雾水的皱眉,想起什么,赶紧从身上的挎包里翻找出一份报告书,递给简一至,“老板,这是林绊的检验报告单。宋医生说如果你联系得到林绊的话,就请一定尽快。” 简一至愣了一下,视线在匡笑笑认真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后落向她手中那一份报告书。他迟疑着没有伸手,因为他从匡笑笑的叙述里听出了一丝不详,他隐隐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那是一种熟悉的不幸的味道,就像十年前林绊出事那一天的同样味道。 “老板?”匡笑笑见老板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迟疑着试探的叫了一声。 简一至盯着那一份薄薄的报告书,略一沉吟,终于伸出手去。然而他接过报告,却没有立即翻看。 “老板,那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匡笑笑很会察言观色,她瞧着简一至的神情,觉得自己还是先走为好。 “啪嗒——” 和匡笑笑来时那般的匆忙急躁不同,那是一声怕打扰什么睡熟的人一样的非常轻细的关门声。然而,即便是这样一声微小的声音也让简一至眼角一跳,如梦初醒。 简一至抿唇,慢慢打开那本报告。在看到报告上的内容后,他的脸色便猛然一变。 “啪——” 简一至骤然站起,就连盖在身上的那本书一下掉落在地他也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像是要看穿那页薄薄的报告页一般只是死死盯住那白纸黑字。 他原本就不应该让林绊走的。 简一至狠狠捏紧了手里的报告书,纸张摩擦的声音顿时充斥在寂静的房间里。 那一个不会撒谎的林绊,这唯一的一次的撒谎却居然骗过了自己。 ☆、归来(1) 四季轮回,天气渐渐回暖,沉睡的植物们都开始渐渐苏醒。苏茔家那个经历寒冬后变得光秃秃的院子也开始重新焕发绿意。 “得得得——” 苏茔踩着一双平跟皮鞋半端半抱着一个藏蓝的陶瓷花盆,偏侧过头看脚下的路,一路快步从房子里走出来。那花盆似乎很重,她咬着牙,微微后仰着一口气疾走至铁门口采光最好的地方才放下花盆。 “嗒”的一声闷响,沉重的花盆底触地。 “吁——” 放下花盆后的苏茔长长吁了口气却没有再起身,就那样安静的蹲在了花盆旁。 那是一盆茶花,花盆里此刻正旺盛绽放着层次丰富,足有她拳头大小的纯白茶花朵。苏茔环抱着双臂,下巴抵在小臂上,注视着绰约的花姿——那些雪白的茶花看上去就像是最为醇厚的奶油,细腻且柔软,而那些层层叠叠的重瓣更是平滑而ji,ng美,美不胜收。 “苏茔。” 正看着白茶有些走神的苏茔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她诧异回头,只见铁门外慢慢走近一个黑发男人,那男人面容有些憔悴,神情萧索,怀中还抱着一只古怪的黑匣子,显然是来找自己的。 苏茔一眨不眨的看住男人,足足愣了数秒,这才认出来人是匡笑笑的老板,林绊的曾经的同学,简一至。 苏茔和简一至并不熟悉,只是以前很偶然打过几次照面,她实在不知道简一至今日为何忽然登门造访,也不知道原先那个一头微卷褐发,光鲜潮流的简一至怎么变得如今这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而因着林绊的缘故,她心底总是有些不想多见简一至,以免自己再度回想起那些事情而觉得难受悲伤。 苏茔站起身。尽管心存疑虑,但她没有露出丝毫疑惑的神情,只是驾轻就熟的露出微笑,朝简一至淡淡的打招呼。 “简老板,你好啊。” 简一至只是看着她,那一双褐色的眼眸里倒映着苏茔的笑脸,嘴唇一动却又抿了起来,似乎是在斟酌怎么开口。 苏茔瞧见简一至的欲言又止,心中有些奇怪。她的视线在简一至脸上转了转,落向他怀中那只黑匣子。 “这是……。” 苏茔打量那只被简一至紧紧抱在怀里的匣子。只见那匣子四四方方,由黑檀木制成,表面纹理细腻光滑,匣子四面乃至顶部都雕刻着ji,ng巧繁复的花纹,苏茔依稀辨出那雕刻的似是一副龙宫图。 龙宫图? 苏茔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怔之下却也异常迅速的反应过来。她立即敛容正色,自知犯了忌讳的她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看简一至的面孔。只一个劲对他连连道歉,“不好意思,简老板,请节哀,我不知道有人去世。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苏茔。”简一至忽然出声叫住了不断道歉的苏茔,他顿了一下,神色哀伤的低声道,“这是林绊。” 苏茔闻言的瞬间,全身僵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她近乎是凶狠的猛然抬眼去看简一至。她的目光在简一至脸上长久的停留着,似乎想看出什么玩笑或谎话的端倪,可是在看出那些之前,苏茔的脸色却先变了,她一寸寸垂落下目光。 那一个身形颀长的林绊居然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匣子里? “这怎么会是他?”苏茔不相信,须臾后摇头喃喃,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匣子。 简一至垂着眼睑,感受着此刻手中那轻到可怕的‘林绊’,忽然就想起病床上瘦得触目惊心的林绊来。 “林绊、他得了……癌症。”简一至喉咙艰难的动了一下,一句几个字的话被他生生的拆成了三部分。 “癌症?”苏茔没反应过来一般重复了一遍,而后猛然深吸了口气。可是,她一味只是吸气却没有吐出,那一口气憋了良久之后,这才被极其缓慢的一点点吐出,“怎么会……不会的……林绊他、他明明还那么年轻。”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他明明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要走。可是他当时却对我说,那是他应得的,是他的报应来了。”简一至想起林绊弥留之际那梦呓一般的呢喃以及如释重负一般的叹息,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 “报……应?”苏茔盯住简一至。 简一至点头,“他从来都没能够摆脱十年前的那道枷锁。曾经的那段过往实在太过深刻以致他根本无法摆脱过去,他必须把自己困死在过往的痛苦中才能得到一丝救赎。苏茔,是你让林绊重新有了想要的东西,然而就在他生出那一点活着的勇气和希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可能。所以,林绊认为这就是他的报应。” 苏茔愣愣的听着,仿佛听不懂似的没有反应。 她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是倪念幸还是林绊,最终都会变成自己记忆里一块曾经的疤痕,虽然伤过,痛过,难受过,但最多就只会是一道平静的疤痕而已。然而她彻底想错了,也实在太过高估自己了,原来她从来都做不来那种潇洒健忘的人,她也根本没有那种能够恣意洒脱的天赋。揭开未愈的伤口远比直接的伤痛要难以忍受。此刻,她眼中那不自禁的shi润已替她做出了最真实而原始的表达。 “他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苏茔问。 简一至顿了一下,皱紧眉心,“还记得你外婆不慎受伤那一次么,林绊去献血的当时就查出了一些异样,之后他去做了细致的全身检查,确诊自己得了癌症。” 苏茔全身一震,煞白着脸看向那一只黑匣子。“居然在那个时候……那么早,他就已经知道了……” “但林绊当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打算治疗。”简一至又想起了林绊和自己辞行那一天,那股对于毫无察觉林绊的异样而让他独自离去的懊悔在简一至心中始终挥之不去,“后来,我才听林绊说,他察觉了自己的心意也渐渐察觉了你们之间产生的那一点微妙情愫,但是他觉得自己不配,所以就选择了趁早远离你。” 苏茔像是听了一个笑话那般忍不住忽然笑了一声,可她脸上犹自带着难看的笑,声音却在颤抖,不满道,“什么嘛,自说自话的替我做决定,又一个招呼都不和我打就离开了,配不配怎么就全成了他一个人说了算?” 简一至安静的听着苏茔一个劲的抱怨,他知道苏茔此刻绝不是真的拘泥纠结于这些事情,而是她只有以这种责怪的方式才能够让自己觉得她与林绊还没有彻底失去关联,才能够让她觉得好受点,能够转移注意力而不至于悲伤决堤。 “为什么就不能听听我的意见……” 苏茔的声音一下低微了下去,她终究还是意识到此刻自己说什么也已无济于事。 简一至不忍的垂下眼睑,此刻苏茔的脸上充满了哀伤,神情里哪里有一丁点的埋怨之意。他用力收紧了双臂,只觉得匣子的四方边角硌抵处,手臂隐隐发疼。 “在生命的最后,得到所谓惩罚的他终于也得到了自由。”简一至回忆起林绊最后的那个时刻露出一种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干涸的嘴角更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唯独眼角却渗出一滴泪来。 那个一生悲戚的林绊也许在人生结束的那一刻才真正的为自己思考,为自己而活。 简一至褐色的眼眸里全然失去了往日飞扬的神采,他黯然而憔悴,心中大悲,“他说不想让你知道他身患绝症而难过,也不想你亲眼看着他死去,便离开了这个曾让他无比痛苦也无论如何也要回来的镇子,一个人去往了陌生的城市。” “他怎么可以这样……难道我现在知道就不会难过了么?他把我当什么了,我在他眼里原来是那么冷血么?就连死……也不愿意和我见最后一面。” 前一刻那些伪装的冷静自持再也支持不住,苏茔压抑的红了眼眶,她狠狠咬住嘴唇,唇瓣间立即有腥咸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 苏茔忽然想明白了——是了,原先自己就是因为具有杀心和恨意才接近的林绊,那么也就无怪乎林绊会认为因那种冷酷目的接近他的自己只要假以时日就一定能够迅速的淡忘记忆,也一定能从自认为的那个角色里一下转换为另一个全新形象。 “他说,苏茔你和他完全不同。你非常的坚强,所以时间会让悲伤变淡,眼泪会让痛苦稀释。他想或许你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怨恨他,但这样也总好过死在你眼前。若死在你眼前,他怕自己便要成为你以后人生的障碍和yin影。苏茔,他希望你没有他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苏茔对简一至的话几乎听而不闻,她明明什么都没在考虑,脑子却还是混乱不堪,“他离开这里后去哪里了。”苏茔问。 “他似乎辗转去了很多地方,但最后一个是离这里半小时路程的小镇。就是在那个小镇,他才主动联系我请我帮他回到这里。”简一至想起几个月来自己找寻了许多林绊可能去的地方,却偏偏就是没发现他就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小镇里。 “明明想回来,可就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他就情愿死在近在咫尺的其他地方吗?”苏茔愣愣的呢喃,不可置信的扯了下嘴角,似是自嘲又似委屈。 “这是他的骨灰。”简一至低头看着那一只黑匣子。那个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林绊终于永远都不用再开口了。“林绊在生前捐献□□还有一些健康的器官,他死后拜托我帮忙把他的骨灰取回来葬在这个小镇的墓地里。” 苏茔想不明白更是难以接受,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得冲,几乎就是诘问,“就连死了,他居然也还要回到这个小镇?” 简一至无奈道,“因为尽管这个世界大到无边无涯,但对林绊来说,他根本就没有地方可去。” 苏茔闻言陡然安静下来。她知道简一至说的是事实,自己无从反驳,因为林绊是那样脆弱、认真和隐忍的一个人,他根本就无力跳脱出十年前的牢笼——天大地大,林绊的世界真的也许就只有那一只牢笼。 苏茔颤颤的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只黑匣子,此刻的她依旧不敢想象这里面真的就是那一个冷淡的林绊。那一个不苟言笑的温柔的人居然真的就在这一个小小的四方盒子里。 “他一生都活在负罪里,既怕和别人建立联系又觉得自己会给别人带来不幸和麻烦。即便我自认为是他的朋友,他也在嘱托我带回他的骨灰后一再的感谢,并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仅剩的存款转给了我。” 简一至苦笑,“也许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把我当做朋友吧。可不管是我单方面一厢情愿也好,还是会错意的自作多情也罢,自认为是他朋友的我对他这样一声不吭,独自承受一切的做法感到非常的生气,对于这一点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苏茔不做声,简一至的叙述让她几乎可以想象到林绊那卑微而小心翼翼的眼神和表情,然而一想起那种透着悲哀的情景,她的心就忍不住疼痛起来。 好痛,真的好痛。 若是他还活着,她想自己一定会骂他,狠狠的骂他。 “能让我抱抱他么?”苏茔忽然问道。她问的是简一至,然而一双眼睛却注视着木匣不放。 简一至看了苏茔一眼,微微把匣子朝她托起。 苏茔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低头注视着怀中的黑匣子,不由悲戚的想着她从未有机会主动去拥抱林绊,最后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抱住了他。 她再次忍不住懊悔自己竟然是那么的迟钝,固执的遵循着自己的脚步而做什么都比人慢一拍。成长得比别人慢一点,懂得人情世故也比别人慢一点,甚至直到林绊消失之后她才真正的察觉确定了自己那隐秘而深刻的心意。 “我把钱取出来了,再加上我的一点心意……你给他选一块好点的墓地吧。” 苏茔听得简一至的话不由一震,惊疑抬眸,只见简一至落寞的笑笑,“比起我,林绊一定更想让你帮他选。” 一只黄色的信封袋被轻轻递上了黑匣子。苏茔盯着信封袋沉默了须臾,终是忍不住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简一至嘴角苦涩,想起那煎熬的一夜,褐色眼眸里泛起雾气般的痛色。“一星期前的周五凌晨……” “是那场流星雨之前”苏茔眉心一动,忽然问。 简一至顿了顿,试着回想了一下,立刻记起了那一场照亮整片夜空的坠落星辰,他扯了扯嘴角,苦笑,“没错,就在那之前。他很可惜的错过了那场千载难逢的流星雨。” 苏茔望向天空,极目远眺,脸上却是一片茫茫然,可是眼泪却自己一滴滴落了下来。啪嗒一声,黄色的信封上洇晕开一片深色。 是啊,那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流星雨。所以,她清楚的记得那一天自己早早的开始守着夜空,直到星辰开始坠落,自己对着那场盛大的流星雨许了一个愿—— 希望能够再见到林绊。 如今,她的愿望实现了。 “谢谢你,简一至。”苏茔收紧了双臂,坚硬的匣子边缘抵在了她的心口。她哽咽的低声,“谢谢你告诉我。否则自此一生我都将没有机会再见林绊。” 简一至神色复杂的看着苏茔,一言不发。 那是距林绊失踪的半年后。万物回春的季节里,白茶开满了苏茔的院子,林绊如同他曾承诺的那般,终于再度回到了这个小镇。 ☆、归来(2)完 “小茔,看到我的大花剪子了吗?”张婆鼻梁上低低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左顾右望的找着,惊奇的道,“我明明记得昨天放在阳台上了,怎么今天就不见了?” 正拎着一大袋生活垃圾的苏茔回过头瞧着外婆疑惑的一个劲东翻西找,眨了一下眼睛,摇头,“我不知道,可能丢了吧。外婆别找了,我正好要出门,帮你再买一把回来。” “这买它做什么。说不定是外婆这老记性犯的事,指不定其实没放阳台,而被放在哪里忘记了。”张婆眼睛在客厅各处看了一圈,又叮嘱道,“别买了,知道吗?” “知道,那外婆我走了。”苏茔朝正皱眉回想着什么的张婆说了一声,便出了门。 垃圾站就在房子外不远处的道路边上。苏茔拎着生活垃圾慢慢走向站前排成一排的三只深蓝色大塑料垃圾桶,她径直走到了中间那只垃圾桶前,伸手掀开盖子。 令人作呕的浓郁酸腐味从垃圾桶里猛然散发出来,然而苏茔居然没有闪躲,只是一动不动的撑着垃圾桶盖子,沉默的望着里面。 那些乱七八糟,纠缠恶心的垃圾表面有一把粘着动物毛发的带血大剪刀。这剪刀的其中一处剪尖因为断了少许而短了一小截,却正是苏茔外婆四处寻找的那把大花剪子。 “簌簌——” 苏茔把塑料袋里的垃圾全部倒进了垃圾桶里,而后把那只空塑料袋也往里一扔,啪的一声放下了垃圾桶盖子。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抬眼微微眯起眼睛。这个季节的阳光并不热烈,然而却白灿灿的有些晃人眼睛。 院子里的花草们长势极好,苏茔觉得待会从墓园回来后还是应该顺道再去买一把花剪子。 小镇的墓园一片坐落于田野之中,位于一条长河之后。白墙蓝瓦的建筑后就是鳞次栉比排列的墓碑。 苏茔穿梭在安静的园地里,轻车熟路的走到了一面墓碑前。 那面像是罩着一层尘气的冷灰色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几行顺序由左至右排列的殷红刻字。 林绊 挚友 活过,忍受过,抵抗过,爱过 如今安息了 苏茔静静的站在墓碑前,如同以前许多次一般一言不发。忽然,眼角有什么隐绰晃动,她转过眼,只见墓碑之后的那个小坟茔之上开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也许是先前带来祭拜的花偶然落下的花籽扎根开花了,苏茔心想。然而下一刻,苏茔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惊疑之后,她望着石碑和花朵的眼神忽然柔软哀伤起来。 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一起也好。 “痛苦是你活着的代价,从此你将获得自由和宁静。”苏茔轻声。 飒飒的树叶抖动声响中,那一朵伏在坟茔之上的小花在穿梭于墓地的清冷微风中生机盎然的摇曳,仿佛在倾听着谁的话,又在回应着谁的言语。 谁都会有离开的那一天,无论是超级英雄还是懦弱平庸的人,只是当一切都落幕的时候,希望还会有人能够记得你。 伏茔之花 第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