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出书版)》
正文 第 1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 章
恋耽美.[]整理【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全本校对】《地下有耳》作者:陈渐
内容简介:
以良知书写的社会派悬疑小说,唤醒堕落者的道德底线李澳中,丹邑县刑警队的铁血队长。犯罪分子眼里的一尊神。他舍弃了刑警队长的职务,自愿调到一个山区小镇神农镇担任一个派出所副所长,这到底是为什么?
在一个充满巧合的日子里,新上任的李澳中和美国医学家墨尔森杜道夫同时走进了古老的神农镇。社道夫专注于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研究,这是种很罕见的遗传性基因疾病,全世界范围内的患者统计概率为三十万分之一,然而病患者却在神农镇大量地出现,这又是什么原因?
振聋发聩的社会派悬疑小说,敬请观赏!
作者简介
陈渐 1978年生。河南人,现居郑州。 曾为著名期刊《武侠故事》执行主编。发掘并推出子。茱、睛川、马大志等武侠小说作家。作为编辑的同时,也倾心于类型小说的创作。已出版作品有悬疑小说《弗洛伊德禁地》、 《地狱传媒》。玄幻小说《帝世纪》等
第一章 MADE IN 神农镇
1
“一只蝴蝶在巴西扇一扇翅膀,可能会在美国的德克萨斯州引起一场龙卷风。”很多年以后,李澳中听到了这句话,才真正领会到了造物主的神奇:一个资产亿万的美国佬心血来潮的一次旅行,竟然改变了自己这个中国内陆偏远小镇的警察的一生。
墨尔森·杜道夫,这个在纽约拥有一家大型医院的家伙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日子里四处张望着走进了神农镇。他背着一只破旧的背包,扛着一部DV摄像机,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珠好奇地四处打量,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统统收进镜头里。
杜道夫的出现引起了神农镇人的骚动,这座偏僻而繁华的山区小镇很多年——从日本鬼子投降——都没出现过外国人了,何况这个家伙金发蓝眼。镇民们远远地围绕着杜道夫做试探性的接触,他们发现自己窥探的目光换来了这个洋鬼子愉快的“hell”,二十多年的“从商”经验使一些人意识到了巨大的利益,很快有几个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走了上来,对着杜道夫卑躬屈膝地hell了几声,把扛着的麻袋张开口,“哗啦啦”,一大堆名烟名酒食品药品补品药材慷慨地在杜道夫脚下倒成一座小山。
“wht?”杜道夫发了一阵呆,手里的DV对准地上的东西扫视了半天,耸了耸肩膀,叽里咕噜嘟囔了半天。
有几个聪明人故作认真地倾听着,伸手比划了几个手势,嘿嘿嘿地笑,充分发挥了当年和日本人打交道的民族智慧:“Yes!yes!ey!给我ey,这些的,统统的归你!你地,咪西咪西地。”
“Mey?”杜道夫惊讶地耸耸肩,伸手在地上的杂货堆里划拉了几下,居然在里面找到了一条美国的骆驼牌香烟,一瓶法国香奈儿香水。他翻来覆去地看这条烟,又瞅瞅那瓶香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Thsethe flse prubsp; ch!”(中国人制造的假冒产品)
杜道夫急忙转动镜头,把它们拍摄进了镜头里。然后他从背包里取出钱夹,把几张人民币连同一些美钞一股脑塞给了那个年轻人,伸手画了个大大的圈:“Mre,were pructs,hve!”(更多的,我需要更多的产品。有吗?)
那个年轻人当真理解力非凡,两人就靠着肢体语言舞动了半天,年轻人乐了:“啊哈!你还要是吧?你这个鬼子真叫人肃然起敬,居然不远万里到神农镇采购假货!看来咱神农镇的制造业闻名全球啊!你跟我来!”
他朝杜道夫一比划,把地上的杂货扔给同伴,领着杜道夫朝镇里走去。杜道夫扛着摄像机,把镜头对准年轻人,在摇摇晃晃的镜头里走进了小镇的繁华地段。
镜头里的小镇显得阴郁而窄小,人影纷乱地闪过,好奇的人们往镜头前一凑,一张张面孔便被放大成恐怖的形状铺满了画面。车辆扬起的灰尘使杜道夫的视野模糊不清,脚下磕磕绊绊,整个神农镇便在他的眼前摇晃起来,好像在地震中舞蹈。
上了神农镇的大街,拐了个弯,哗的一下,杜道夫的镜头里突然塞满了人影,原来进入了一个集贸市场。杜道夫好奇地打量着,一个狭长而拥挤的市场,顶头是天棚,两侧是店铺,五颜六色的商品从摆放得奇形怪状。年轻人把他领到了一家店铺前,跟一个肥胖的女老板嘀咕了一会儿,女老板瞪圆了眼睛,打量着杜道夫,肥胖的脸上肌肉飞舞:“啊哈!您是外国的老板啊!太好啦,这下子咱们批发部要冲出国门走向世界啦!”唾沫横飞中就要上前拥抱杜道夫。
杜道夫对这个姿势训练有素,把DV挂到肩上,刚张开双臂,就被老板娘身上扑面而来的奇特的劣质香水味儿刺激得连打几个喷嚏。老板娘呆呆地瞧着他:“我的天,外国人也会打喷嚏?电视上也没见过啊!”
杜道夫揉揉鼻子,就见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几个人,每个人都扛了个大麻袋,往地上哗啦啦一倒,日本的七星烟,意大利的Ferrg皮带,法国的欧莱雅、香奈儿香水,美国的万宝路烟立刻让杜道夫张大了嘴巴。怔了好半天,杜道夫清醒过来,将忙拿起摄像机仔细地拍摄起来。
老板娘满意地看着杜道夫的神情:“我的这些货,绝对可靠,你就是放到质量监督部门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瞧不出来。咱神农镇制假可是历史悠久了,信誉良好,全国的商贩都到我们这儿进货。咱们中外合作,要不了几年你就能占领……的市场……对了,你是哪国的?”
杜道夫耸耸肩,像个大马猴一样蹲在地上拍摄着,忽然他感到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诧异地抬起头,不知何时自己身边已经围了密密麻麻的人,一个个怀里抱着各种各样的商品。那些人一见杜道夫抬起头,哄地拥了上来,纷纷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往他身上塞。
“老外朋友,瞧瞧我的货,更全,更便宜!”
“买我的!买我的!”
老板娘恼怒起来,一阵推搡,人群立刻乱了起来。纷乱中,杜道夫四仰就敢一个人跑过来。你们美国人都是这样环游世界的吗?”
杜道夫打量着面前的警官,见他脸部的线条粗犷,刀砍斧削一般,很有一种希腊的雕塑感,可是左颊一道长长的疤痕破坏了这种美感。杜道夫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摊摊手表示遗憾,然后又疾又快说了半天。李澳中呆呆地看着他,两人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交流了半个小时,一起愤怒地瘫倒在沙发上。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 章
正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十七?”
“我们高中里开了英语,可是我的英语不是太。
“高中生!”李澳中叫了起来,“而且还不太好!那你来干吗?”
“就因为我的英语不好我才来!”小男孩理直气壮地说,“和美国人直接交流可以提高我的外语水平!”
李澳中无话可说,指了指沙发,颓然坐了下来。小男孩坐在李澳中旁边,把厚厚的牛津字典摊在茶几上。李澳中指了指杜道夫:“你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这种简单的词汇他还会说,而且说出来的英语杜道夫居然能听得懂。
“他叫墨尔森·杜道夫。”小男孩说。
“他什么东西被抢了?”
“抢……”小男孩翻翻字典,查出单词组成句子问杜道夫,“whtreyuhvebeerbbe?”
这句话杜道夫倒听懂了,但他的回答小男孩却听不懂了:“唉唉,先生你慢点说……对了……plesespekslwly,sr.”
杜道夫宽容地一笑,对他做了个V字型手势,开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有时还把单词给他写出来。小男孩逐个的翻译:“他丢了……背包……摄像机。背包里有……笔记本电脑……护照……钱包……他说其他的不重要,钱包也不重要,他说希望能找回他的笔记本电脑,那里面有他的医学资料,他这次选择到中国来旅行,就是为了采集这些资料。”
“医学资料?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纽约杜道夫医院的CEO,遗传基因学博士。”小男孩开始感觉到了翻译的难度,十几分钟后回答了这句话。
“CEO?什么是CEO?”李澳中惊讶地问。
小男孩瞥了他一眼,嗤的一笑:“CEO就是首席执行官,咱们国家叫总裁。都二十一世纪了,这你都不懂!”
李澳中瞪瞪眼,干笑了两声:“看来这老外挺有钱啊,怪不得说其他东西不重要。看来这电脑里的医学资料非常珍贵了。你问问他是什么资料。到中国采集资料!不会是国家机密吧?”
小男孩点点头,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次翻译得更糟糕,连一些词语都给省略了:“这是……病的数据,他这次到中国来就是为了研究这种……病,他跑了半个中国,采集到一些数据,而神农镇是高发区……”
李澳中打断了他:“我说小朋友,这是什么病啊?你不给我说,我怎么立案,怎么向上面汇报啊?”
“这个病……你没见我正在查吗?他给我写的单词太长。”小男孩不满地抗议道,低头翻阅自己的词典,“prgressve……yystrphy……这么繁杂的单词,你以为好查啊!yystrphy……哈,我查到了,叫做——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
啪——,李澳中手一抖,手里的茶杯摔倒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杜道夫和小男孩都吓了一跳,他们发现李澳中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脸上翻滚的肌肉像是一头被铁链缚住的猛兽。“进行性……”李澳中喃喃地念叨着,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手却抖抖索索地无法点燃。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杜道夫,杜道夫茫然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个脸上带着伤疤的警官为什么会情绪反常。
“杜道夫先生,你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病的专家?”李澳中通过小男孩问。
在小男孩抓耳挠腮的努力中,李澳中和杜道夫开始了简单然而漫长的对话。
“是的。这种病是我的研究课题,我在纽约有一间专门的研究室。”杜道夫回答,“你知道,在全世界的范围内,这种病的发病率大约是三十万分之一,但是在神农镇,却出现了大约30多个发病者。所有美国的专家都对这个现象感到吃惊并且困惑,可是只有我能够到这里来实地考察。”杜道夫有些洋洋得意的样子。
李澳中沉默了片刻,嘶哑着声音问:“杜道夫先生,小孩子得了这个病后能活多久?”
“小孩子?”杜道夫怔了一下,看了看李澳中,“警官先生好像对这个病非常了解!这种病有很多种类型,一般来讲,假肥大型多在四岁左右发病,多数病人会在十八岁左右全身功能衰竭而死亡。以人类目前的知识,我们无法挽救他们。当然,你知道这是指男孩子,女孩子仅仅为基因的携带者,本身不会发病。”
杜道夫耸耸肩:“警官先生似乎对这个病很感兴趣。能告诉我原因吗?”
李澳中嘴角掀了掀:“因为……我儿子就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患者。”
正在翻译的小男孩呆了一呆,原话翻译给杜道夫。杜道夫的嘴巴慢慢地张大了,眼神中流露出宗教式的怜悯:“实在遗憾,警官先生。对中国人而言,这种只传给男孩子的绝症实在是个灾难。它亵渎了你们的伦理。”
“伦理?”李澳中喃喃地说,“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儿子会得了这种病!”
小男孩继续翻译杜道夫的话:“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缺乏维生素的营养不良,它是一种基因病,由于Xp21位点上的基因突变所引起,结果造成抗肌营养不良蛋白的缺失……”
李澳中打断他的话:“我想知道的是神农镇的悲剧是什么造成的!为什么这种病会大面积地出现?”
“这也正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杜道夫温和地望着这个警官,“我希望警察先生能帮助我调查这个原因。当然,我们必须先找回我的电脑,上面保存了美国最新的研究成果。”
“放心,这个事情我心里有谱。”李澳中冷笑了一声,“你要明白,这个事情不是个简单的抢劫案。”
杜道夫惊讶的耸耸肩,李澳中摆摆手:“你不该有那么多的好奇心,你的摄像机拍摄了不该拍的东西。这样吧,这个事情不是很简单就能解决的,你先住到我的派出所里,案子了了,我帮你调查你的医学研究。”
也不知道小男孩翻译清楚了没有,杜道夫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一脸茫然,用小男孩来不及翻词典的速度嘟囔了许久。李澳中经常看好莱坞大片,清除的听见“sht”这个词不时地冒出来,他知道那是美国的国骂,问小男孩:“sht是不是狗屎?”
小男孩眨眨眼,反问:“他妈的是谁呢?”
4
李澳中性子虽然粗,但对案子的嗅觉十分敏感,从乌明清接报案电话前后的反应,他就判断出了这桩抢劫案的大致走向:杜道夫无意中触动神农镇庞大的制假势力,他的摄像机所拍摄的内容制假集团是绝不会让它散播出去的。那意味着神农镇的毁灭。
丹邑县是个农业县,神农镇人多地少,僻处北部山区的一个谷地中,生活水平可想而知。80年代初,镇里有个农民于富贵看中了山上富含矿物质的泉水和县南部平原廉价的粮食,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大笔资金成立了一家白酒厂,生产的神农酒在八十年代初到也风行一时,不料好景不长,短短两三年就因为竞争激烈管理不善处于崩溃的边缘。此人穷极思变,竟然在深山里开辟里地下工厂制造假酒,茅台、五粮液……能赚钱的就造。神农酒厂本是个正规的酒厂,有着一定的技术基础,造出来的假酒无论酒质还是包装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一经面世便受到各地假酒贩子的热烈欢迎,立时财源滚滚,厂子起死回生。
这于富贵目光远大,看到了制假行业的广阔前景,立即扩大规模,成立了神农酒业集团公司,以此为幌子,合法工厂里生产的酒运到山上地下工厂去包装,连夜发往全国各地。数年间,神农酒业集团便似滚雪球般膨胀。
于富贵深知经济与政治的密切关系,积极上缴利税,不择手段拉拢腐蚀市、县、镇三级领导同志来营造良好的政治环境,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几次大规模的打假行动。良好的环境吸引了大批投资,不到五年时间,假烟厂、假食用油厂、假制衣厂、假食品厂、假日用品厂等等之类如雨后春笋般把地而起。
面对这些可喜的成就,于富贵展开哲人般的思维,敏锐地看到了其中所潜伏的灾难性因素,于是联合多个制假工厂成立了联合商会,自任会长,并且约法三章:一,售于外地,造福本地,产品全部外销,不准丹邑市面出现一件假货;二,积极上缴利税,共同营造良好的政治环境;三,制伪不制劣。
这种种的手段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仅神农镇制假行业的利税就占了全县的一般,成为历届地方官的护身符,同时又带动了公路和铁路运输、车辆养护维修、饭店餐饮、劳务市场、建筑工程以及南部乡村的种植和养殖,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全县的经济蓬勃发展,神农镇更成为一座繁荣的小城市。
在这种地方,一个外国人拍摄下了他们贩卖假货的证据,这会引起制假集团什么反应?李澳中不用脑袋就可以想像得出来。所以才会有人趁乱抢走了杜道夫的所有物品,而乌明清听到摄像机被抢之后才会松了一口气。因为乌明清很清楚,他这个所长和贾和生这个镇长,以及神农镇所有的官僚都是为制假集团当的。否则哪有国家开一份工资,镇里再开一份工资的道理?
李澳中也很明白,他这个副所长,事实上是制假集团赏给他的。上级派他来的目的,就是借助他的赫赫威名,为制假集团创造良好的投资环境;而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捞够足以治好儿子的病的钱,为此,他才不惜舍弃刑警队长的职位和一个警察的尊严来到神农镇。可是……
“为什么偏偏杜道夫是个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专家!为什么你们偏偏抢走了他储存医学资料的电脑!”李澳中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是我倒霉还是你们倒霉……咱们就……刺刀见血吧!”
5
神农镇位于县北部山区的一条河谷中,三面环山,丹河穿镇而过,把镇子一分为二。派出所就在镇东的最北端,在一座小山丘上,占地将近五亩,1996年新建,破土动工时特地保留了山上原有的松柏,因地制宜加以绿化,简直就像一座古朴清幽的花园。杜道夫这些天就住在派出所。派出所里有不少临时羁押室,杜道夫就住在里面,感觉十分新鲜,没事儿到后山转转,或者跟那个当翻译当出甜头的小男孩口角一番,过得倒也挺滋润。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 章
杜道夫对被抢劫的东西倒也不甚介意,仅仅要求李澳中配合他的研究工作。李澳中应他的要求把神农镇的户籍提供给他,看看能否从血缘关系上找出肌营养不良基因大面积变异的原因。杜道夫告诉他,欧洲王室流传的血友病就是近亲结婚引发的基因突变。
然而杜道夫和小男孩在电脑房里经过了三天的运算,最终否定了血缘关系引发基因突变的可能。他告诉李澳中:“患有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的人上两代几乎没有近亲结婚的例子。但奇怪的是神农镇的人口中有80%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间迁居过来的,而迁来的人互相通婚的,生下的孩子没出现一个病例,病例都出现在和本地人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这很奇怪,排除了其他可能性之后,似乎30年前到40年前之间神农镇发生了一场大面积的基因突变。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基因的变化,造成了这场悲剧?”
李澳中比杜道夫更惊讶:“神农镇有四千多口人啊,80%是二三十年前才迁居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杜道夫摊摊手:“李,这就需要你来调查了,我仅仅是个医学家。”
李澳中搔搔头皮,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和抢劫杜道夫的幕后势力短兵相接,遇到了他想象不到的阻力。神农镇制假集团盘根错节的势力使李澳中到处都面对着敌人,而且那个隐藏在幕后的首脑好像有一种被虐倾向,他好像在享受一般欣赏着李澳中一刀刀削去那些暴露出来的枝节。
一开始李澳中问乌明清:“上级对杜道夫被抢劫一案是什么指示?”
乌明清回答:“不惜代价,尽快破案。务必完整、完全地追回被抢物品,保证美国友人的利益。”
李澳中点点头,带着民警侦查去了。这些日子乌明清总是斜着眼看李澳中,肥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嘲笑。不料第三天李澳中就来找他了,往他面前扔了一份资料:“嫌疑人已经锁定到三个人身上了,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
乌明清有些惊讶:“这么快!你怎么侦破的?”
“很简单,我对当时在案发现场的人逐个询问,让他们写出杜道夫被抢前和被抢后在现场的两份名单。抢劫分子案发前肯定在现场吧?案发后他肯定不在现场吧?两份名单一对,没有重复的那些人就有嫌疑。一个人写的名单可能不太完全,可是70多个人写出的名单就必然能把抢劫分子包括进去。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就是我排查出来的结果。”李澳中冷冷一笑,“其实呢,那些人完全可以不必做得这么极端,杜道夫只是个医学家,他拍摄那些东西仅仅是好奇,咱们警方只需要把录像带以外的其他物品追缴回来就行了,何必非要闹个国际纠纷呢!”
乌明清眨了眨眼,圆滚滚的脸蛋像儿童一样天真:“说得很对啊!不过还不还东西似乎不是由我做主吧?那好像得抢劫犯说了算啊!那你有这么好的建议就去找他呗,找到他就好好跟他这样商量商量嘛。这提议太好了,相信他不会反对的。是吧?”
李澳中笑了:“老乌你还真英明!好,那我就去找这个抢劫犯商量一下。”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乌明清望着李澳中的背影,门重重地一摔,他的心重重地一跳。他想了想,嘟囔了一句:“真的不是我做主的呀!”然后拿起电话拨了起来,“喂,老爷子,我是明清啊。有个事儿跟您老汇报一下,不是有个老外被抢劫了吗,今天李澳中把嫌疑人锁定了……是刘石柱,董大彪,何小三……为什么这么快?我也不知道,这家伙破案的确有一手。他刚才来找我了,跟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乌明清把李澳中的话学了一遍,然后话筒里沉默了很久,一个沙哑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你可以告诉李澳中,这件事情是何小三和董大彪做的,是我让他们做的。你明白吗?”
乌明清握着电话点头哈腰:“明白,明白。让李澳中识趣。到此为止。”
“错了!”那声音严厉起来,“如果你是个将军,很久没有敌人了,你怎么办?我不是个将军,但我也很久没有敌人了!”
乌明清傻呆呆地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对方挂了电话,他脸上的肌肉才恢复了活力,嘴里迸出两个字:“变态!”刚说完,胖胖的小手突然条件反射似的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又听了听话筒,这才长出一口气,颓然陷进了沙发里。
他刚坐下,李澳中又回来了。乌明清对他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澳中啊,这件案子有新进展,作案人是……”
“董大彪和何小三!”李澳中打断了他的话,抢先说了出来。
乌明清脸上的肥肉痉挛了一下:“你……这么快就确定了?”
“刚接到电话,抢劫案一发生,刘石柱就跑去找董大彪的姘头了,他们俩正在争一个有钱的女寡妇。”李澳中呵呵大笑,“前方将士奋勇作案,后方兄弟趁机发难。有趣!能指使这帮人的人,也真了不起!”
乌明清干笑了两声,还没说话,李澳中又说:“现在,何小三正在醉不归酒店喝酒,咱一块儿抓人去。呵呵,能捞点功劳的事,兄弟是不会少了你老哥的。”
乌明清精神一振,有功谁不想挣,当下从抽屉里摸出一条中华烟扔给李澳中:“拿着,到车上抽。走。”说完兴冲冲地往外跑。他的腿太短太胖,走得一快,往往让人注意不到两腿的动作,乍一看好像一团肉球在地上弹跳。
李澳中接过烟,两人叫上几个民警上了警车,一路呼啸着冲出派出所直奔醉不归酒店。
警车冲过繁华的街区,拐进破旧的老区,东绕西绕,到丹河边的醉不归酒店门口停了下来。李澳中安排好人手守住前门后门,和乌明清走进酒店,还没进门,就有几个妖娆的小姐迎了出来,一见大盖帽,吃了一惊,却并不害怕,血红的嘴唇嘟囔了两句,好像是叹息倒霉之意,然后大模大样地走了回去。
李澳中瞥了乌明清一眼:“治安真是良好啊,这叫做警民相安吧?”
乌明清笑脸相对,李澳中碰上他也真是无可奈何,摇摇头走了进去。刚进门就见一帮年轻人在吆五喝六地叫唤,李澳中并不认识何小三,可何小三认识李澳中,一见这个满脸杀气的警察,立刻跳起来拔腿就跑。李澳中立刻就追。
何小三穿过大堂,通过厨房跑进后院,一路上鸡飞狗跳。李澳中也不急,后门有民警守着呢,不料等他到了后院,正好看见何小三从门口消失的背影。那两个民警向两尊门神一样傻呆呆地站着,一脸呆滞。
“怎么不拦住他!”李澳中吼了一声,“他就是何小三!”
两个民警抱歉地笑笑:“我们又不认识何小三!”
一见这种反应,李澳中倒冷静了下来:“是吗?你们知道怎么跑步吗?追呀!”
两个民警答应一声,撒丫子狂奔了起来。乌明清也想跑去追,李澳中不理他,自己发动了警车,乌明清眼睛一亮,连忙钻进了汽车。警车就是快,转眼呼啸着越过了那两个民警,俩民警呆了呆,对视了一眼,只好跟着警车在后面狂奔。
何小三跑得并不慢,眨眼跑了好几公里,李澳中就这么不急不慢的驱车跟着他。乌明清急了:“追上去,抓他啊!”
“抓他干吗呢?”李澳中笑了笑,“他不是很能跑吗?那就让他跑个过瘾。嘿嘿,跟警车赛跑,这也是小偷们经常性的体育锻炼。”
乌明清不说话了。
何小三跑得踉踉跄跄,脸皮都发青的时候终于想起了追在自己身后的是一辆汽车,赶紧哧溜一下钻进了小巷,回头看了看警车被堵在了巷子口,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肠子都要跑断了。李澳中停下车,看看表,骂了一声:“真不知道这小子的大脑是什么做的!想到这招,他足足用了二十分钟!居然让这种白痴来抢劫,主使他的人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乌明清扭扭捏捏的干笑了两声,仿佛主使者是他一样。
“好了。”李澳中望望何小三捂着肚子奔跑的背影,又瞅瞅乌明清的身材,“连你也可以追得上他了。”乌明清呵呵一笑,两人不紧不慢地追了上去。何小三这时候才意识到体力的问题,后悔也来不及,只好哧溜哧溜见缝就钻,居然又跑了几百米。
到了一座工地前,何小三再也跑不动了,嘴里都吐了白沫。工地中央是一座十三四层的大楼,这在神农镇当真是最宏伟的建筑了。楼的主体工程都已经结束,外面搭着脚手架,推土机,运料车来往不断。路旁一群工人钻在一人深的坑道里挑挖地基,一排黑乎乎的脑壳浮起来又沉下去,黑色的土块不断飞出来,堆积在路边。
何小三这时已经瘫在了地上,像条出水的鲤鱼一样直翻白眼。他看着李澳中笑吟吟地走了过来,心里十分恼火,大骂:“你他……他……妈,抓就抓……抓吧,干吗把……把爷们……折腾……折腾成这样子!”
李澳中咦了一声,惊讶地说:“不是你要跑的吗?早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就别跑嘛!看把你累的!”
何小三气急败坏,抓起一堆土块朝着李澳中扔了过去。李澳中侧身躲了过去,提着他衣襟把他抓了起来。何小三像被提出水面的鱼儿一样乱扭,李澳中恼了,掰着他的拇指往背后一扭,何小三惨叫一声,腰部弓成了大虾,头也垂了下去。忽然,“啪”的一声,从何小三衣服里掉出个东西,李澳中瞥了一眼,没怎么在意,手脚麻利地给他扣上手铐,朝乌明清一推,何小三跌跌撞撞地扑到了乌明清身边。
李澳中弯腰拾起地上何小三掉的东西,外面裹着层牛皮纸,打开牛皮纸,里面竟然是个发黄的红色塑料壳笔记本。红塑料皮上印着毛泽东的头像,底下还写着一行字:为人民服务。
李澳中冲着何小三撇了撇嘴:“看不出你他妈的还蛮热爱学习的。为人民服务?这就是你做贼的宗旨?”
一看见那个笔记本,何小三顿时脸色惨白,满脸惊恐地尖叫一声:“别……别打开它!”
李澳中被他恐怖的喊声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
何小三哭丧着脸,胆怯地瞅了瞅乌明清和那两个警察:“李所长,李神探,李爷爷……李祖宗,这……这是我的隐私,您要看了,我……我真没脸活了。您要翻开这本子,我……我现在就从这楼上……”他瞅了瞅那座大楼,发觉自己在地面上,于是用脑袋一点旁边那堵墙,诅咒发誓,“我就在这墙上一头撞死!嫌犯死在你们手里,你们也要担点责任的。”
李澳中倒被吓了一跳,拿着那笔记本翻来覆去地看,见着笔记本破破烂烂,壳上的红塑料大片脱落,显然已经历史悠久,起码30多年了,怎么记载着他的隐私?一时有些纳闷。乌明清朝着何小三脑袋抽了一巴掌:“你他妈的,满嘴喷粪,你们,”朝那两个警察一指,“把他带上警车。”
何小三反应比兔子还快,背着胳膊蹿到李澳中跟前:“李所长,你听我说。”说完在李澳中耳朵旁耳语几句。李澳中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沉着脸打量了何小三半晌,一摆手,那俩警察走过去架起何小三的胳膊就把他往警车上推。何小三挣扎着回头喊:“李所长,你可以一定要替我保密啊!不然我真要撞墙……跳楼……抹脖子,反正要死在你派出所!”
李澳中默不作声。乌明清凑过来瞅着那笔记本:“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 章
李澳中瞥了他一眼:“何小三的隐私。我一跟你说,他就不活了。”
乌明清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澳中转身上了警车,透过挡风玻璃望去,面前的高楼如磐石一般压在头顶,傲立在瘦骨嶙峋的市镇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里要盖什么楼?”李澳中问了一句。
“于富贵的大酒店。”乌明清回答,“十三层。顶楼他要当成家。”
“于富贵……”李澳中朝后视镜里瞥了何小三一眼,没有做声。
第二章 与幽灵对话
1
在乌明清看来,李澳中抓到何小三之后,和制假集团的斗争才算开始了,因为何小三本来就是牺牲给李澳中的一个诱饵,那个神农镇乃至整个丹邑县的主宰者太寂寞了,要跟他玩个刺激的游戏。可是这几天李澳中的反应很奇怪,把何小三关到羁押室后每天不间断地独自审讯,一见自己总是一脸得意和神秘,却什么也不向自己透露,而自己去问何小三,何小三诅天咒地,发誓什么也没向李澳中透露。弄得乌明清心里毛毛的。
乌明清不停地打电话向“老爷子”汇报这个怪事,“老爷子”的声音总是很淡漠,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后来乌明清得知李澳中不时和杜道夫密谈,连那个小男孩翻译也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李澳中和杜道夫在电脑上交谈,各自写出自己的语言后,再从网络上翻译成对方的语言。乌明清感到事态严重,把这个情况汇报后,那位老爷子开始吃不消了。
“明清啊,你猜猜看,他们会说些什么?”
“不好说啊!第一,我不相信何小三这小子能抗的过李澳中,看李澳中的神情,我估计何小三早就招供了,只是怕老爷子你,他才向我否认。也就是说,李澳中已经拿到了抢劫案真相的证据。第二,这个杜道夫可是美国的亿万富翁啊,在美国的政治影响力恐怕大得很,这真相要是杜道夫知道了,通过美国人向咱们政府施加压力,恐怕……不好说啊!”
“你分析得很好。呵呵,好小子,有种!这一仗,我认输!按照李澳中原来的条件,把杜道夫的东西,除了录像带,全还给他!我会让这个老外尽快离开中国的。”
乌明清怔了怔:“这个……可是杜道夫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怕他回去宣扬吗?这同样会让政府上层知道的。”
“放心。”那个沙哑的声音很自信,“李澳中不会跟杜道夫说不该说的话,他这样做,是在演给我看,是在威胁我。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两个人在斗,不会有第三个人搀和进来的。这就像下棋一样,李澳中让我看清楚棋盘,他已经占了先手,我不讲和,就是鱼死网破。好了,把东西还了吧!”
乌明清松了口气:“可是,怎么还?让何小三认罪吗?他不认罪,怎么缴赃?”
“笨蛋!”那个声音愤怒了起来,“我养的人怎么都是一堆饭桶!怪不得李澳中嘲笑我!你不是喜欢抓赌吗?去香城大酒店!602房会有人看见你们就逃,房间里有来不及带走的东西。你拿去交给杜道夫不就得了。何小三虽然饭桶,可能白白让他进监狱吗?”
啪的一声,对方狠狠地摔了电话。乌明清拿着电话呆呆站着,脸上肌肉翻滚。
接下来的事情乌明清干得很出色,先是在香城大酒店顺利地查获了赃物,还顺带勒索了酒店老板,人称“冯死鬼”的那个南方人冯世贵两顿好饭。然后归还了杜道夫被抢的物品,陶醉地倾听了一回异国语言对中国警察的热烈赞扬——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再然后告诉杜道夫,他的旅游签证已到期,算是打发掉了这个倒霉的惹祸精。
但是……但是乌明清没想到的是,在无罪释放何小三的问题上他遭到了李澳中的阻击。李澳中一条一条列出了何小三抢劫的事实,说赃物虽然跟何小三无关,但抢劫并不是与他无关,要放人,你自己做主,但你不要忘了,你说过上级指示这个案子由我全权负责。
乌明清无比郁闷,拍拍李澳中肩膀:“走,老李,到后山遛遛。”
李澳中跟着乌明清绕过办公楼走近后院,后院有小门通往后山,条石的台阶,古松相夹,鸟鸣相照,无比清幽。
“你知道神农镇的历史吗?”乌明清问。
李澳中没做声,一脚一脚的踩着石阶,脸色如铁石。
乌明清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你会犯大错的。这是个什么样的镇子你知道吗?一个山区里的小镇为什么如此繁华?三星级酒店就有四家,人均收入高过县城两倍?因为它制假!说来你也不信,他整个长江以北最大的制假基地。全镇大大小小的制假工厂一千多家,供应了整个中国的假货市场。在这样一个镇子里,你以为你还是个警察吗?”
李澳中冷笑:“你不认为你是个警察吗?”
乌明清呆了一呆,宽容地笑笑,滚圆的身躯挪上一级台阶,和李澳中并肩站着。极目远眺,小镇躺在脚下,华灯初上,灯火辉煌。“你知不知道。”他说,“神农镇出过两个市长,一个副市长,一个县委书记,两个副县长。至于咱们的镇长贾和生,据说是下一届副县长人选。而镇里一把手的党委书记刘思铭却整天连个屁也不敢放,每天的活动就是陪着贾和生喝酒打牌。你知道为什么?因为贾和生是制假集团看上的,也就是说于富贵看中的!我的同志,我的所长,我的先生,你以为你比刘思铭如何?”
“于富贵。”李澳中慢慢地品味这个名字。
“是的,于富贵!你要跟他斗吗?”乌明清露出讥讽的笑容,“别说斗,只要妨碍他们赚钱,他们就会无情地把你扫除这个世界。你想想,制假有多大的利润,一个全中国最大的制假商,每年能赚多少?他干了将近二十年!这种财富会给予多大的能量!其实你也明白的,你调到神农镇,不就冲着这里的双倍工资和分给一套住房吗?是谁给你的!我的副所长同志,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所长同志。”李澳中说,“一进神农镇,我就知道会有一个人来给我讲这些话的。我没想到是你。我告诉你,人可以放,那不就是放个屁吗?这种小角色,我能放就能抓。可是,案子不能结,这是一个警察的……”他用手指点了点乌明清的胸膛,“良心!”说完他转回身,踏着松间小径上初起的月光,离开了后山。
乌明清一个人站在松下,望着他的背影,长久地伫立,被手指点过的地方,似乎在隐隐作痛。
2
杜道夫即将回国了,李澳中和小男孩把他送到县城去搭省城的班车。杜道夫提出来要去看望李澳中的儿子,李澳中没有说话,默默地转了一下方向盘,警车带着一路尘土,驶进了公安局家属院。
这是十几年前公安局盖的家属楼,经过光阴十几年的剥落,再加上楼内居民长期的建设,在阳台上搭蓬子、窗台上焊铁架、顶楼上盖小屋,家属楼已经乱七革时他曾经躲进地道偷生,李澳中长得很像当时冒生命危险给自己找东西吃,救过自己一命的大恩人,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
这个婚姻被认为是天作之合。事实上的确是,结婚后李澳中凭着鲜血打下来的功勋三年升两级,被看作丹邑县的警界明星。然而奇怪的是,自从康兰的父亲退休后,李澳中就再也没有升过。他依旧干出不平凡的成绩,可就是再也没有升过。于是人们把他从前的成就看作是裙带使然。渐渐的,连无法忍受他原地踏步的妻子都有些信了。
这直接成为他们俩不和的端口。尤其在儿子三岁那年越长越无力,越活越萎缩,并最终查出患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在那种对未来绝望的情绪下,他们在对方眼里像头狰狞的妖魔。
康兰开始热衷于化妆,为了保持良好的睡眠,她每天准时入睡准时起床,起床之后便像一位画家一样对自己与生俱来的画布进行层层渲染。尤其是儿子患病以来,经济越是紧张,美容越是变本加厉。李澳中不明白,也不问,一问一说,就会引发争吵。
杜道夫的第一杯茶叶喝完了,康兰还没补完妆,李澳中看着杜道夫连上了两次厕所,于心不忍,说:“老杜,连看看我儿子吧!”说着把他拉进了儿子的卧房。杜道夫恋恋不舍地放下茶杯,跟了进来。
房间里的窗户很小,虽然朝阳,还是显得有些阴暗。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半躺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一棵杨树呆呆出神,这么多人进来也没有惊扰他的沉迷。
“儿子,爸爸回来啦!”李澳中轻声说。
孩子转过头,瞥了他们一眼,杜道夫看见了一个包着皮肉的骷髅。孩子的假性肥大症状已经消失,身体肌肉日渐萎缩,各器官的功能都开始衰竭,直到心脏和肺再没有一点动力,最终死亡。
孩子那深深凹陷的眼睛漠然扫了一眼杜道夫,金发碧眼的形象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反应。他转过了头,恢复了先前的姿势。杜道夫听见一个没有一点力度的声音传来:“你是美国人?”
小男孩翻译之后,杜道夫有点惊讶:“是的。你怎么知道我是美国人?”
“你的衣领下有美国国旗图案。”孩子说,“美国在哪里?我从来没出过丹邑县。”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5 章
“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翻译完,小男孩伸手指了指地下。
孩子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很快,我就会去了。当我变成幽灵,沉入地下,也许,地下的世界能任我遨游。”
小翻译吓了一跳,退缩地望望杜道夫。杜道夫好奇地问:“whthesy?”
小翻译告诉他之后,他耸耸肩,脸色严肃起来。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内心已经死亡,这个孩子很聪明,可是越聪明越难以对抗病魔的侵蚀,因为他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会自己和病魔去交流,去妥协。杜道夫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孩子的身体状况,眼神里涌出了怜悯的泪水,抚摸着孩子稀薄的头发:“孩子,相信我,我一定能挽救你的。上帝与我们同在。”
孩子薄薄的脸皮皱起嘲讽的笑容:“七岁的时候我就懂得和上帝交流了,正是他指引给我死后的世界。难道……”孩子顿了顿,“活着一定很幸福吗?”
杜道夫不说话了,他歉意的看了李澳中一眼,慢慢走出了屋子,到了门口,他问:“孩子就什么名字?”
“明天。”李澳中回答。
小男孩忘了翻译人名的规则,按词义翻译成了trrw.杜道夫呆了一下:“trrw……trrw……”
3
李澳中送走了墨尔森·杜道夫。临别之时,杜道夫有点伤感:“李,这次的中国之行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因为认识了你,我理解了中国人民。”
“老杜,”李澳中有些抱歉,“你的研究我没能帮上更大的忙。”
“李,”杜道夫笑笑,“能成功的事,我们总会成功的。你还记得我们在电脑上的谈话吗?”
李澳中笑笑,那是为了给制假集团制造压力,他们在电脑上仅仅谈论自己的人生经历而已。
“李,你告诉我,你在刚出生的时候被亲生父母抛弃在山路上,即将被野狼吃了的时候,被一对山里的老农夫妇救了下来收养。那头狼只是在你脸上留下了一道狼牙的疤痕。”杜道夫端详一眼他脸上的伤痕,“你知道吗?童年的记忆对你影响太大了,它使你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情结。在你潜意识中,你渴望着被这个世界遗弃,你有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你在无意识中追求这种孤独,以致世界还未舍弃你,你就先舍弃了这个世界。但是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种值得为它付出生命的义务。”
“每个人的生命中……”李澳中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老杜,我记住了。就算我死了,也会把它刻到墓碑上的。你保重!”
杜道夫脸上闪出明朗的笑容,亲切地摸摸正在翻词典的小男孩:“亲爱的bby,你的敬业让我感动,长大后欢迎到美国来留学,我会给你介绍最好的大学。”
小男孩翻了半天字典,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们中国人是很讲信用的哦!”
“美国人也讲。”杜道夫摊摊手,“你怀疑我的信用吗?”
“NO!”小男孩响亮地回答,不失时机地在杜道夫摊开的手掌上狠狠击了一下。
“来,让我们拥抱吧!”杜道夫张开了两臂。李澳中见他又来这一手,赶紧闭上了眼睛,和小男孩一起被他重重地拥在了怀里。
车来了,杜道夫登上了汽车,愉快地招了招手,消失在合上的车门里。
李澳中瞅瞅小男孩:“你去哪?我送你。”
“当然是去学校啦!”小男孩说,“为了给你当翻译,我已经逃了很多天课了。你不是警察嘛,你得向我老师证明,我是去协助你们破案了。没准,还能混个三好学生。”
李澳中说不出话了。
4
李澳中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康兰正在切菜,李澳中的回来没有引起她的反应,一刀一刀地切菜,仿佛切那些青菜需要她全部体力。但她知道自己在说话,对李澳中说话。但是李澳中听不见,也不愿听,只是低着头去做菜。
康兰在追忆她的少女时代。
那时候,她年轻、漂亮、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结了婚,依旧那么幸福,可是儿子一患病,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医生们说,如果不是明天的基因发生突变,那她就是患病基因的携带者。这让她承受着无法原谅的痛苦。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病呢?传男不传女,一定要让母亲成为杀死儿子的凶手!我又是被谁诅咒了呢?一定要让一个家族与血统的继承者慢慢地萎缩、死去。
澳中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他恨我,恨我为他制造了一个站不起来的后代。他甚至还会恨我父亲,怪不得贵为公安局长,会把宝贝女儿嫁给他这个小警察。是的,对我来说,一切都摇摇欲坠了。夫妻、母子、家庭。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生命里还有什么呢?我多么想回到从前的如花岁月,漂亮、年轻的我还拥有无限的未来,一切都是我的。我还由信心、有资本、有时间去追求……可是,再好的化妆品也掩饰不住,我已经老了。老了。”
“我真的老了。”康兰说。她把她的思维延续成语言了。
李澳中茫然地抬了抬头,没有做声,又低下头去炒菜了。
做好饭,李澳中先把明天推到客厅里,喂他吃了饭,然后夫妻俩互相闷着头,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饭。
“钥匙拿到了没有?”康兰说。
李澳中摇头:“哪里有这么快?”
“哪里有这么快!”康兰慢慢地重复,似乎在品味嘴里的饭菜,“税务局的刘家明调去当所长,第一天的接风宴上就放着一套三居室的钥匙。还有乌明清,先把家搬到了神农镇,然后才去上任。”
李澳中不做声,盯着面前的碗,似乎那个碗就是一片大地,地上大雨滂沱。
“神农镇那帮假痞子,别看答应得好好的,你要拉不下警察的面子去求他,他还真就来着不给你。”康兰说。李澳中不抬头,专注的吃饭,“你总是怕丢人。当初为了调到神农镇求了那么多人,为了那套房子干吗不去求人?去神农镇不就是为了弄钱吗?”
“你别说了……好不好?”李澳中低低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们,觉着委屈。”康兰不理会他,不屈不挠地献计献策,“要不你就去县委找韩副书记,他儿子把人打成那个样子,要不是你去做苦主的工作,人家一上告,他那儿子准在监狱里蹲着。赔点钱能拉倒?他答应调你到神农镇,送佛就送到西呗——”
“我求求你……别说了好不好!”李澳中似乎在挣扎,他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康兰。
康兰闭了嘴。
明天冷漠的看着自己的父母,他曾经崇拜着父亲像大山一样的沉默,如今他发现,李澳中的沉默并不是很有力量。事实是他无法开口,一开口,就暴露出了他的虚弱。明天觉得悲哀。像很多孩子一样,他喜欢强者,热爱英雄。他不喜欢李澳中被生活所屈服的沉默。
康兰也在沉默,似乎被李澳中哀求的神情惊呆了:“我……我只不过想尽早卖了那套房子。小天……还欠着医院一大笔钱。”
李澳中颓然放下筷子:“我已经出卖了我能出卖的一切,你就留给我一点……一点活着的自尊好不好?”说完他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去了。
康兰像遭到电击般的一抖,干枯地僵硬在客房里。
“李澳中,你不是男人!”康兰愤怒起来,她抓起了饭碗摔向门口。碗的碎裂声和门的关和声同时响起。白花花的瓷片和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康兰放声痛哭。明天的脸上涌起一种嘲弄,他看看自己枯瘦的手臂,露出成年人那种憎恨的目光。
家庭的突变是在明天3岁的时候,早已学会走路的明天又不会走路了。首先注意到儿子变化的是康兰,她发现儿子最近经常摔跟头。路很平坦,没有坑坑洼洼,没有果皮树枝,也没有砖头石块,可他就是那么毫无来由地摔倒。明天学步很早,不到一岁就开始东摇西晃地走,到了两三岁间就活蹦乱跳。李澳中预言,我儿子长大肯定是运动健将,刘易斯第二。偏偏是这个“刘易斯第二”,到了三岁时不会走路了。
康兰注意到,儿子走路时腰椎过度前突,下肢摇摇摆摆的,像个大肚鸭在晃。更让人惊讶的是,孩子摔倒后爬了起来,不喊摔了那儿,却说:“妈妈,腰疼。”
李澳中也担忧了起来。与此同时,有消息传来,神农镇出现了一批“小大肚鸭”。全是三四岁、五六岁的孩子,走起路来挺胸凸肚,后脚跟不沾地,两条腿左右摆。这时候,神农镇人才注意到,原来这十年来,镇子的孩子间已经出现了很多种怪异的疾病,呈现各种各样的症状。当地人求救于神婆,神婆烧符请神,得到了神谕:神农镇的地下有万千逃脱轮回的幽灵恶鬼日夜游荡,抓住了孩子们的后脚跟。李澳中嗤之以鼻,带儿子到县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小儿麻痹。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6 章
“放屁!我儿子生下来吃的第一粒药就是小儿麻痹疫苗!”
他们又转了一家,这回说是软骨病。再转一家,又变成了肌无力。李澳中开始莫名的恐慌,有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查不出什么病。现代的医学有些病的确还治不了,例如艾滋病和肝癌,但是不可能检查不出来到底患了什么病。这么多矛盾的诊断结果让两人感到恐慌。他们一家一家地跑,一家软骨病,两家小儿麻痹,三家肌无力,最后他们到了省城,验了血,做了心电图,肌电图,权威的结论出来了: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
两人糊涂了,也放心了。这个病太怪,听也没听说过,不过既然是营养不良,那就好办了。李澳中清楚地记得那个医生,年轻的医生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带着一种怜悯:“我有必要告诉你们,这是一种很罕见、也很严重的病——一种遗传性变性疾病。临床表现是有肢体近端开始的、两侧对称性的、进行性加重的肌肉萎缩和肌无力。”
两个人呆了:“有没有危险?”
“致命的绝症。一般情况下,患者到了三四岁就会因肌肉无力或萎缩而不便行走,十二岁后就只能在轮椅上生活,如果期间没有并发症的话,一般到二十岁就会因肝脏功能丧失或心力衰竭而死亡。它比肝癌和艾滋病更可怕,病因是X染色体上一个名为“抗肌营养不良蛋白”基因出现缺失或变异,目前的任何一种药物都无法根治。在人类基因研究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前,医学对他无能为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延缓它的发展,让孩子少摔几跤。”
从此以后一切都变了。为了给孩子治病,家里日渐捉襟见肘,于是“无能”这两个字在康兰的嘴边日渐频繁。李澳中与康兰的感情也慢慢疏远了,他一回到家就拼命做每一件事情,买菜、拖地、洗衣服、买药、带孩子去看病……他似乎在尽一种义务,在折磨自己,在完成一种必须完成的仪式。
康兰也变了。她开始喜欢上了读书,读什么弗洛伊德、什么荣格的,总之是心理学。她常常面带冷笑望着李澳中,用学到的东西抨击他,又为了抨击李澳中而努力学习。
“李澳中,你别以为这样卖力就能迷惑我的眼睛。你仍然在逃避。弗罗姆说得好,现代社会的特征就是人与人被折解开来,每个人都得孤零零地面对整个社会。你不觉得你恐惧么?你不觉得你无力么?你一无所长,没本事去获取任何东西,在社会上只能靠拼命去赢得别人尊重,在家里只能去做有本事的男人不需要做的家务事来补偿你对家庭的负疚。对么?”
每当这种时候,康兰的神经就亢奋起来,美丽的眼睛眯成细细的刀锋,闪着寒光,说出的话很具有杀伤力。她似乎很乐意这么做,似乎在对李澳中的分析与伤害中找到了乐趣。
“李澳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这辈子碌碌无为?根据弗洛伊德分析,你潜意识中有一种被遗弃的情结。你一生下来就被那个不知名的亲生父母抛进了深山,野狼在你脸上留下了一条终生都抹不掉的狼牙伤痕,要不是被一对老农民救了,你只怕就变成了狼屎狼尿。这些记忆、经历在你童年的记忆里形成了一种情结。你不明白你从哪里来,不明白你为什么是个父母宁愿扔了喂狼也不要的累赘。你自以为你很勇敢,事实上你一生下来这个社会在你眼里就很恐怖,因为你认为你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任人摆布。你一懂事你周围的人就和你没一点血缘的联系,你很孤独,孤零零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你总是很恐惧,但你是一个男人,无法逃避,你只有拼命,向别人、向自己证明你的坚强……”
李澳中用沉默抵抗着。在家里他几乎是一块铁石,任康兰的刀锋在他身上砍出一道道火星。他在街道上愉快地和朋友说笑,一回到家里,他就僵硬了,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知疲倦地做所有事情。像个机器人。很多年就这个样子过去了。在李澳中面前,康兰总是意气风发、言辞如刀。她的工作就是读书,然后摘抄,然后用这些东西分析和解剖李澳中。她很有兴致地做这些工作,从来不知疲倦。
“儿子,我发觉这些书真的有用,你得好好看看。”康兰一有机会就找明天聊天,“通过这些书,我看透了很多东西,你最亲近的人的本质、你生存的意义、人生的可笑、家庭的桎梏……总之,它能让人洞悉一切。”
明天没有看那些书,只是认真地望着她,说:“妈妈,你的脸上有皱纹了。”
康兰笑了:“是女人都要老的。”她说着,漫不经心地拿起镜子一照,她呆了,放下镜子,一动不动地坐到了黄昏,一句话也不说。
从那以后,康兰开始变了。她扔了那些书,烧掉了几大本的笔记,开始热衷于养颜护肤、做健身和化妆。她再也不批判、剖析李澳中了,表情恢复了平淡,不见了从前的尖锐和锋利。
5
李澳中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跑到菜市场的边缘,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他抽出一支烟,伸手去摸打火机,拍遍身上的口袋也没找到,伸手到肋下的公文包里去摸,却摸着一个硬壳,是记载着何小三“隐私”的笔记本。
这几天一直忙着杜道夫被盗案,他也没工夫去看这个笔记本,但他早已经向何小三问清楚这个笔记本的来历。事实上,也正是这个笔记本,才让何小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竹筒倒豆子般把于富贵命令他们偷窃杜道夫的经过交代清楚了。因为,这个笔记本,按何小三被抓时在李澳中耳朵边说的:“是我从于富贵家里偷来的!”
说来也很搞笑,这几天,何小三因为欠了镇里开赌场的秃头四一大笔钱,秃头四扬言,再不还钱就派人废了他的卵蛋。何小三简直被逼疯了。恰巧那天于富贵派人找他和董大彪,说有任务。何小三知道,给于富贵干活儿,奖金大大的,也不理会董大彪,屁颠儿屁颠儿就去了于富贵家。
当时,于富贵在书房里,见何小三进来,便将杜道夫正在拍摄神农镇假货的事情说了一遍,让他马上找到董大彪,两人去将杜道夫的摄像机等东西偷回来,绝不能让神农镇制假这个秘密流传到国际上去。何小三点头哈腰,于富贵说完,打开保险柜取了两千块钱给他,让他和董大彪平分。
正在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于富贵没来得及锁上保险柜的门,匆匆去接电话。何小三就站在保险柜旁边,手里握着两千块钱,心里想着欠秃头四的几万块钱,手脚就有些发痒。心想:这保险柜里大概都是钱,我随便抽一沓老爷子未必能发现。于是他悄悄拉开保险柜的门,一看,不禁有些叫苦,原来现金都放在保险柜中间的小抽屉里,而抽屉却被锁上了,上面的格子上放着账表之类文件。
何小三正要关门,忽然发现账表中间夹这个黄铜盒子,那盒子古色古香的,上面雕满花纹,看来是个文物。他心里一动,于富贵的文物都放在书房的架子上,唯有这东西放到保险柜里,看来非常贵重了。要卖出去,恐怕不下百字来记住你的存在,记住你在我生命里的一点一滴,因为,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去,被枪杀,被活埋,被人将我的思想和肉体一起毁灭。我希望,这些文字能比我的生命存在得更久。
李澳中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这是谁写的日记?林茵是谁?昏暗的地下世界?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谁要杀他……如果是几年前刚写的,这可是一桩大案子啊!
种种疑问将李澳中的兴致很快提了起来,他似乎忘掉了刚刚发生的烦恼与痛苦,下意识地扔掉了吸了半根的香烟,去阅读这篇日记。翻过扉页,就是日记的正文。但奇怪的是,这本日记好像不是按照日期记录,好多段落都没有明确的日期标注,倒像是一个个历史阶段的回忆录。字迹也比较潦草,有些字写得歪歪斜斜,仿佛垫在膝盖上写成,很不容易辨认。李澳中一句句地读下去。
神农镇在我的眼里变得陌生了。
那是1969年的夏天,我捂着自己右胸的伤口,从几千里外的邕州回到了家乡神农镇。
踏着窄窄的青石街前行,闷热的空气里没有一点点的声音,街上没有一个人。两边的房子里听不见有人说话,有人争吵,有人咳嗽或者吆喝,连骡马鸡狗的叫声也没有。家家户户空无一人,像死绝了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茫然而又恐惧,一路倾听着自己的脚后跟在青石板上拖出来的回响,生怕一不留神,有什么东西从脚底下嘭地炸将出来。
过了原先的白氏宗祠,现在的神农公社门口,再走两个路口,往西拐向河边,就到自己家了。我被这寂静折磨得惶惶不安,挨家挨户地拍门。没人。砰砰砰!拐子爷!砰砰砰!兰嫂!没一个人。敲门声响得寂静无比,震人心魄。有时惊起一阵狗吠,有时连狗吠也没有。家门就在眼前,再往前就是丹河,一排石阶伸进水中,平日总在河边浆洗衣服的婆娘们一个也不见了。
都死了?还是发生了战争?瘟疫?全镇逃亡?怎么一个人都不见了!推开自家的院门,我的手有些发颤。院子倒还熟悉,是自家的院子,闭着眼睛也能走。磨盘、烂平车、墙上挂着的农具,五六只母鸡在房檐的阴影里打盹。
“妈……爹……长生——”我轻轻地叫,没人应。我害怕极了,冲进屋里一间间地找,爹妈和弟弟的屋里都没人,床铺得整整齐齐,碗洗得干干净净,灶上的锅里还炖着一只鸡,满屋香气。只是空无一人。我像是河里漂起的浮尸,失魂落魄地到处乱撞。一镇活人都不见,触目皆是鬼茫茫。想吧,离家一年多,背上十几条的命债回到家乡,整个镇子却一个活人也没有……
是的。十几条人命。我一直想忘记它,可是我忘不了。我考上邕州大学才两年,就被卷入了惨烈的武斗,大学里最后的两年,我就是在武斗中度过的,直到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胸口多了几道伤疤,才逃离了那个让我变成野兽的地方,回到了我的家乡。可是,神农镇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我站在青石街上,越想越害怕,两条松软的腿几乎撑不住那颗头颅。正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歌声,隐隐约约,悠悠扬扬,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在唱,很清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化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我傻傻地听着,最初的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清醒了过来:“……哎!活人!这是一个活人在唱!”我大喊大叫着循声冲了过去。
我踉踉跄跄、狂呼乱喊地跑过自家门口,上了矮矮的河堤,往北一转,我看见了那个姑娘。河水在脚下奔涌而过,浓浓的青草漫上了堤坡,她就坐在堤上,面对河水,抱着膝盖在唱。听我的脚步声,她偏过头笑吟吟地望着我。
“嗨!”她说。
我愣愣地望着她,很漂亮,很白,不是农村女子那样的白,而是类似江南女子那种细腻的白。很面生,我没见过她,口音也不对。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我问。
她笑了,高挺的鼻梁在西斜的落日里拖出长长的阴影:“我姓林,叫林茵,去年跟着爸爸妈妈来到这儿的。”她仍然微笑着,“我有个舅舅住在本镇,他叫卢宗佑,你认得吗?”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7 章
“认得,认得。”我更傻了,“你……你爸爸是个……”
“是个研究员。别人说他是个大右派……很大的。”她说。
天呐!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我有些哭笑不得,这世界什么都是越大越好,就是右派越小越好……不是更好!“你……你的……那个……”我瞅着她清纯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越看越不对劲,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噢,对了,你知道这镇子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吗?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呀,都进山里了。”她说。
我问:“怎么都进山了?进山干吗?”
她说:“进山修建药厂。现在工程已经结束了。”
“建药厂?”我有些奇怪,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医药学,“什么药厂需要建在山里?”
“唔……”她想了想,说,“我也不太明白。我爸爸在山里发现了一种草药,可以提取出新型的抗生素。于是国家就拨款在山里修建药厂,专门制作这种抗生素。”
抗生素?我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是医学专业出身,当然知道新型抗生素的诞生意味着什么。1929年,英国人弗莱明发明抗生素,可以称得上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它对多种病菌的灭杀和抑制作用使人类的寿命延长了10年,并且将使人类社会彻底摆脱传染病的威胁。现在世界各国都在积极研发各类抗生素,而中国一直到1958年以前,使用的抗生素还得靠进口,如果真的发现了新型抗生素,这将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件!
“你爸爸……你爸爸是谁?”我问。
她说:“我爸爸叫林幼泉,他是……”
“中国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我吃了一惊,“他是你爸爸?”
“是啊。”她说,“前年,我和爸爸妈妈下放到神农镇,爸爸偶然在那种叫……竹萸的草药中发现了一种新型抗生素,据说能很有效地抑制癌细胞。后来经过论证后,因为新型抗生素只能在新鲜的竹萸汁液中提取,就拨款在神农镇的山里修建药厂。”
我弄清楚来龙去脉,不禁感到一种兴奋,真想不到,回到神农镇,居然能见到大学时代最崇拜的专家林幼泉。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茵。”她说。
“哦,我叫白长华。”我说,“林茵,镇里人都去山里了,你怎么没去?”
“我……我眼睛看不见……瞎了。”
我清楚地记得,听见我的话,她默默地垂下了头,一滴泪水砸上了干燥的泥土。“我两岁的时候爬上梯子去摘一朵红花,”她说,“摔了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有些狼狈,急着转移话题:“那……那你又怎么走上的河堤?”
“我听得见流水声。”她说,“向着水声走,只要没什么挡着就能走到。”
“那你怎么回去?你记得方向吗?”我问。
“来的时候,出家门二十步我闻到很浓的猪粪味儿,有七包,回到住宅楼下,驱车返回派出所。
第三章 没有敌人的战争
1
乌明清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颗大头缩在浓浓的烟雾中,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一见李澳中进来,精神立刻大振:“澳中,你可算来了!一整天了,愁得我没好好喝一顿酒!”
“到底什么事儿?那是什么机器?”
“机器的事情慢慢再说。”乌明清抛过一串钥匙,“这是中午贾镇长送过来的。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方,三楼,在流水花园,位置相当不错,比我那套强多了。”
李澳中盯着钥匙没动:“那是什么机器?”
乌明清沉默了,点上一支烟,抛给李澳中一支,缓缓地说:“卷烟机。十台卷烟机……还有八台接嘴机。”
“说明白点儿。”李澳中不动声色,淡淡地说,“是制假卷烟机吧?香城大酒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乌明清怔了怔,忽然大大咧咧一摆手:“老弟,咱们的职责就是破案,保护一方平安,至于他怎么有,用来干什么就不在咱们的职责范围内了。神农镇还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刘书记和贾镇长亲自过来打了招呼,一定要破案,而且尽量低调。这案子,你老弟挑了吧!”
“有些事情我很不明白。”李澳中望着那串钥匙笑了笑。钥匙摊在桌面上,十二把,金色的,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熠熠生辉。李澳中忽然觉得那是一摊金色的狗屎:“老乌,咱们是警察,什么警察职责之类的我就不说你也知道,当然,毕竟身在神农镇,全镇乃至全县上下都是这么一种气氛,法律靠你一个人来维护也不现实,但我觉得顶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犯得着对他们趋之若鹜,为虎作伥吗?”
乌明清的脸上聚起一团乌云,冷笑一声:“李副所长,我不否认你有种正义感,可你觉不觉得你幼稚得可怜?你是一个优秀的刑警,但绝不是个优秀的所长。你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生活?”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8 章
李澳中惊讶地瞅着他,不明白这个“唬不清”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告诉你,生活就是环境。你也读过大学,说某个人在粮仓见到一群老鼠,在茅厕又见到一群老鼠,前者又肥又壮,后者又瘦又弱。同样是老鼠,为什么有的肥有的瘦,有的弱有的壮?我告诉你,是环境。生在粮仓,吃的就是白花花的粮食;生在茅厕,吃的就是又臭又硬的大便。人也一样。
“李副所长,老天爷把你安排到这个环境,就是要你适应它的,不是让你改造它的。你的正义,对你生活环境之外的人来说是正义,对你身在其中的这个环境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愚蠢。你以为我喜欢假货吗?没有人喜欢假货。可是当假货能够让我们自己,让神农镇的老百姓,让整个地区的人富起来,它就是另一种东西。你要摧毁它吗?好!你是丹邑县以外的人眼里的英雄,可你是神农镇、丹邑县老百姓眼里的败类!你生长在这片山区里,从前你家乡的乡亲是什么生活?现在又是什么生活?恐怕你从小也有改变山区落后面貌的雄心壮志吧?是你这个大山的儿子让他们富起来的吗?不是!是假货!是你有资格面对你的家乡还是假货有资格?李副所长,你好好地想一想!”
李澳中吃惊地望着这个“唬不清”,忽然发觉他其实很清醒,可是在别人的眼里他为什么总是个糊涂虫呢?
李澳中想起警校一位老教授引用过马克思的一句话:犯罪是个人对整个社会的反抗。他在刑警队的铁哥们叶扬也说过一句话:违法的人比守法的人更具有思考意识和独创精神……
李澳中苦笑了一下:想那么多干吗呢?我现在不就是神农镇这个大茅厕里的一只老鼠吗?跟着他们吃这又臭又硬的大便!
他不愿再思考,伸手拿起那串钥匙:“香城大酒店为什么会有那批机器?”
乌明清似乎很满意,丝毫不再隐瞒:“香城大酒店的冯世贵只是个经理,真正的老板是个女的。她在浙江拥有一个大型集团公司,为了挤跨当地一个服饰行业的竞争对手,就在本地建了一座地下工厂,专门假冒对手的品牌生产伪劣产品。后来看到这一行挺来钱,便又上了一座地下假烟厂。场面一时铺得太大,就在神农镇建了一家香城大酒店,派自己的堂兄冯世贵专门在这儿坐镇。这次被盗的卷烟机和接口机是刚从南方运过来的,暂时存放在大酒店的库房里,打算过几天再运进深山,不料昨天夜里有人撬开了库房全给偷了去。这事儿我又没法上报局里,虽说县里对制假一向睁只眼闭只眼,可要借助公安局来替制假分子追回制假设备,那也太离谱了。因此这担子只有让你挑了。”
乌明清说得满脸诚恳,李澳中简直有些苦笑不得,另一方面也惊讶:“你怎么对冯世贵的背景如此清楚,对于制假分子来说这是性命悠关的绝对机密呀!”
乌明清笑了:“你知道我这所长整天做的是什么工作吗?协调!你想一想一个神农镇同时出现两三家假烟厂、三四家假酒厂就清楚了。市场竞争呀!而且是见不得人的市场!不借着我这顶大盖帽压着,闹出人命问题就大了。全是亡命徒,什么事干不出来?万一有人捅出漏子引起社会注目,全镇的窝点就给上头一锅端了。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更没多大杀气,要不掌握点儿要命的机密,能镇得住嘛!”
李澳中算是无话可说了,“唬不清”在这种领域竟然表现得如此精明,真不知道警察们应该骄傲还是羞辱……其实,我又好到哪儿去呢?同样一个败类而已。
其后的一整天,李澳中便开始和乌明清勘察现场,分析案情。香城大酒店高七层,占地六百多平方米,五楼以上是客房,四楼是舞池,二楼三楼是各式KTV包厢,一楼的前半部是大堂,后面是一间库房,连着一座大院。大院铁门和库房的锁均被撬开。库房里堆放着面粉、蔬菜、肉蛋之类。冯世贵介绍,那批机器就存在面粉堆后面的地下室里。现场保护得很好,面袋被乱七化,善机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他老娘在大田灾荒年饿死后他更加没了约束,索性卖了分给的两亩地,专职干起偷鸡摸狗,斗气讹人的色当。1966年公社党组被打倒后,他出身好,就担任公社书记。神农制药厂建成后,兼任厂长。
当时于富贵摇摇头,说:“哪能送到上级医院呢?传染了其他人怎么办?隔离。”立刻派民兵把白元华送进了深山。据说,刚进深山的第二天,白元华就死了。自从白元华开始,好多人陆陆续续都得了稀奇古怪的怪病,有些人出了满身的皮疹,那些皮疹发硬,呈片状,仿佛披了一身鱼一样的鳞片;有些眼珠上的瞳仁缩小,眼白扩大,仿佛中间长了粒黑痣;更多的是像白元华那样四肢假性肿大,过了几天,假性肿大症状消失,就变得骨瘦如柴。于富贵无奈,干脆让人在山里建了座房子,专门隔离这些人。
处于专业因素,我很想去看看这些人的症状,但是我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何况一旦有人患病,于富贵就火速将他隔离,我就一直无缘目睹。
过了暑天后,我的伤才开始痊愈,镇里开始飘起了毛毛的秋雨。
那天晚上,是我伤好以后第一次出门。我一个人漫步在雨中。只有雨在飞,狗在叫,积水顺着青石街哗哗地流,远处电光一闪,照见了一个人影,戴着草帽,披着蓑衣,手里似乎还提着东西。摸索着街边的墙壁一步一步走过来。哪种姿势很熟悉,不待那人走近,我就认了出来。
“林茵。”我叫道。
她吓了一跳,一哆嗦,差点摔倒。我抢步扶住她,又叫了一声,她才镇定下来:“我听出来了,是你,白长华!我记得你的声音很沙哑。喘一口气,丝丝地响。”
“我受过伤,伤了肺。”我说。
“要紧吗?”她瞪大了看不见的眼睛,关切地问。
“已经不要紧了。天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呀!”
她笑了:“白天和黑夜对我来说是一个样。我又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黑着。凭感觉,周围一静,我就敢出门了,这时候没人嘲笑我,也没有小孩子捉弄我。”
“可是……现在下着雨。”我说。
“就是下雨我才出来,我要去给那个老婆婆送一件蓑衣。”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似乎伤心了,“那个老婆婆一直坐在镇西口的斜桥上等待她的儿子,不吃饭、不说话、也不动。别人告诉他,他儿子已经死了。她不信。她说,我的儿子很健康,很强壮,不会死的。”
“你说的是……白元华他娘?”我忽然想起来了。
有人告诉了元华娘,元华娘几年前下半身就瘫痪了,听到儿子的死讯,她无论如何也不信,说要去山里看儿子,就用手撑着地一巴掌一巴掌地挪,拖着身躯拖过这条青石街一直拖到镇口的斜桥上。她就坐在那里一直抬着头望着镇外的大山。有人让她回家,她不肯。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9 章
“孩子回来找不到我咋办?”她说。
有人给她几只窝窝头,她不吃,接过来掖到怀里:“孩子生病了,在山里遭罪,我留给他吃。”
“你儿子早死啦!”有人嫌她碍事。
“他没死!”她摇摇头,“刚才他还问我:娘,你的腿还疼不疼?要不,我熬碗玉米粥给你喝!”
“这老婆子是疯啦!”过往的人们都觉不可思议,于是不再理会她。那几天太阳很毒,她身上渐渐发了臭,人们以为她死了,可是走近一看,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望着镇外的大山,闪烁着火一样的光彩。众人只好掩鼻而过。
“那天听妈妈说起她,我就一直想帮她,今天妈妈和爸爸进山去了,我就过来了。不吃东西,她怎么熬呀!”林茵说,“你看,我还带了两个馒头,玉米面的。”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馒头,心里一酸,问:“林茵,好像这几天一直听说有人得了怪病,被送到山里隔离治疗。”
“嗯。”林茵点点头,“听爸爸说起过,据说是被白元华传染的。所以一有人发病,就送到山里隔离。不过他们在山里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有白元华死了。”
天边起了一连串的闪电,每一闪,都看见远处黑森森的山峦张开大嘴,狰狞万状。古镇黑压压地平躺在潮湿的地面上。斜桥就在前面,桥下是黑乎乎的水面。走上斜桥的时候,一道电光照见了桥头的那个老人,她一条腿蜷着,一条腿奇异地扭着,背靠桥栏,一动不动。
“她在吗?”林茵问。
“在。”我握着林茵的手,摸上了老人的头顶,雨水如注,一片冰凉。那个老人仍旧不动,林荫的手顺着头顶摸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她说,“老婆婆,我给你送东西吃了。来,你帮我把蓑衣给她披上。她全身都湿了。”
我接过蓑衣给老人披盖到头上。林茵抓过老人的手塞给她馒头,拽了几次,她一松手,那只手就垂落下去。“老婆婆,你听见我说话吗?”林荫焦虑地拽我的袖子,“她是不是还活着?”
恰巧一道闪电,我看见了那个老人的眼,那绝不是一双死人的眼,依然执着,依然睁大着,依然有微弱的光泽。“她还活着。”我说,“可是她可能听不见你说话,你想想,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双腿残废,从镇里爬到这儿,有这么多天不吃不喝,肯定没有一点力气了。也真怪,这么多天风吹日晒不吃不喝居然能活到现在……”
“那你说怎么办呢!”林荫用力摇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老这么下去,她会死的!她会再也见不到她儿子的!”
我刚想说她儿子早就死了,忽然那老人的身子动了动,我听见一声微弱的、似乎从地狱里窜出来的声音:“我儿子回来了!”
3
“嘭嘭嘭!”李澳中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响起了捶门声。他脑袋里正盘旋着笔记笔记里所描写的怪病,一听见捶门声有些恼,把笔记本往床上一扔,顺手就想拉开门。
到了门口,他迟疑了一下,拉开被子遮住笔记本,然后开门。一看,外面居然是何小三。这家伙咧着嘴,龇着牙,仿佛猴子一样在门外团团转。李澳中有些惊讶:“何小三?你出来了?”
“托您的福,出来了。”何小三满脸堆笑,“今天上午刚出来。”
“出来了就回家去。”李澳中皱皱眉,“你到我这里干嘛?”
“李所长,”何小三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咱可是说好的。审讯的时候你问我啥我就说啥,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可有一样,你得把那笔记本还给我啊。”
“你还要笔记本?”李澳中说,“当时我答应替你保守秘密,可没答应还你笔记本呀。我说过这话吗?”
“呃……”何小三努力地想了想,仿佛李澳中的确没说过归还之类的话,顿时急了,“李……李所长,你可不能这样啊。你这不是害我嘛。你拿这笔记本,啥时候消息泄露,老爷子知道我偷了他的东西,非要我的命不可。”
李澳中冷笑一声:“何小三,你也知道这是你偷来的?”
“知道啊。”何小三点头。
“你什么时候见过警察把赃物归还给小偷?”李澳中问。
何小三瞪大了眼睛,吭吭嗤嗤说不出话来,脸色涨得通红,半晌才说:“你……你要把笔记本还给老爷子?”
李澳中没说话,何小三扑通跪在了地上,抱着李澳中的大腿,哭得声泪俱下:“李所长,你放过我吧。这笔记本你给我也行,你毁了也行,你自己拿回家锁在保险柜里也行,反正你别给老爷子。不然他一听说是我偷的,我就没命啦。李所长,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撞死。”
李澳中被他缠得晕头转向,低头一看,裤子被他的眼泪鼻涕弄得湿漉漉的,顿时恼火起来:“何小三,我限你在一分钟内在我眼前消失,否则我立刻就把它还给于富贵。”
何小三不哭了,腾地站了起来:“我一走你就不给于富贵?”
李澳中点点头,何小三撒丫子就跑,以超越世界飞人的速度,飞奔出去,转了个弯,哧溜不见了。
李澳中摇摇头,转身回到房间,拿块干布把裤子上的鼻涕擦干净,然后继续看那本笔记。这本笔记越来越吸引他了。
我们吓了一跳,再看那个老人,依然静得像块石雕。“是她……在说——”林荫刚说出一句话,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嘘,有人!”
林茵侧耳听了听,雨脚乱如鼓点,河水响成一片,我只听见其中有隐约的不和谐的声响。“有四个人。”她说,“从山里过来,向咱们走过来了。”
“别说话,先躲起来。这么晚,被民兵看到会被怀疑的。”我拉着她的手,跳进了老人对面的桥栏下,一进去才发现河水冰凉,深可及腰。平时丹河远远没这么深的。
杂沓的脚步越来越响,踩着哗哗的水声不断逼近,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说,“呦,这儿还有人!老于,那老婆子还没死!”
听声音,是于富贵特有的尖嗓门。
“没死?不可能吧!都他妈半个月没喝一口水了!”这个声音应该是鲁一刀。
鲁一刀三十多岁,满脸横肉,是本镇东大队的屠夫。此人十六岁开始杀猪,杀得猪胆俱寒,据说有人家里的猪不吃食,一说再不吃食让鲁一刀来招呼你,那猪撑死了也得忙不迭地吃。于富贵当二流子时,经常能从鲁一刀那里搞到些猪下水,因此两人关系极好。于富贵当上书记后,就把鲁一刀提拔为民兵队队长。
鲁一刀奇怪地嘟哝,蹲下身子去看。恰在此时,电光一闪,鲁一刀惨叫一声瘫在了桥面上,“没死!没死!”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心有余悸,“我看见了,她眼睛还瞪着我呢!鬼火一样!不死不活的,真他妈吓人!”
几个人沉默了片刻,在桥上停了下来。鲁一刀说:“妈的,老于,现在怎么办?向上级汇报?”
于富贵问旁边那人:“林幼泉,你能不能确定?”
一个陌生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于……于书记,我……我确定了,的确是咱们的新抗生素引起的。新抗生素应用于人体后有什么副作用我还没有得到反馈,但是分离后的残渣和别的……我还没有搞清楚哪些……和别的化学药品起反应,生成一种毒副作用很强的物质,可以破坏人体的基因和各种免疫力。咱们以前没有意识到,直接把残留物排到了丹河里。镇里饮用的水都是丹河水,喝了以后就会根据个人的体质,造成不同的怪症……”
“妈的!”于富贵狠狠地骂了一声,“现在你能确定新抗生素会引起什么副作用吗?”
“不……不能。”林幼泉说,“刚刚投入临床,没有反馈嘛。不过我现在借口山萸草短缺,已经停止往外供货了。”
“那么镇里面这些怪病怎么办?”于富贵冷冷地问,“你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停止供货也不行,国家投资上百万建这个药厂,才几个月?如果就这样完蛋,我的政治前途也会跟着它完蛋!”
林幼泉讷讷两声,什么话也不敢说。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于书记,被你隔离的人呢?我们检查过之后,再想复查,鲁队长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让见。他不让见,我们怎么研究出病理?”
鲁一刀吭哧了两声,没有说话。于富贵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不妨告诉你,这些人已经统统被处理了。你要研究,就等下一个吧。”
那个女人惊叫了一声,声音短促,仿佛捂住了嘴。林幼泉惊恐地问:“处理?怎么处理?”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0 章
鲁一刀哈哈一笑:“处理的意思就是为了防止传染他人,找个山洞把他们扔了进去。”
桥上响起了扑通一声,仿佛什么人倒在了桥面上。随即那个女人惊叫一声:“幼泉,你……你怎么了?”
我怀里的林茵颤抖了一下,张嘴想叫,我急忙捂住了她的嘴。想来,那个女人应该是她的母亲卢婶。
“他没事。只是被吓坏了。”于富贵哼了一声,“你还是想想怎么处理被污染的丹河水吧,否则有多少人得病我就处理多少人,绝不能把这个情况泄露出去。如果上级部门知道,你,我,还有你,你,咱们统统得吃枪子!”
四个人都沉默了,然后默默地回了镇里。我和林茵从河里爬出来,林茵的身体不停地抖,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河水的冰冷。但我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我也没想好怎么办,此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我浑身颤抖地回到家,颤抖着钻进被窝,然后又在颤抖中惊醒。眼前翻来覆去呈现着那些被污染的河水所折磨的身影,一个个地在痛苦中嚎叫,一个个被押进深山隔离,一个个被残忍地杀害……而那些健康的人们,仍在毫不知情地喝着丹河的水……
估计是凌晨一点了,我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这种可怕的悲剧再次发生。我要向上级汇报!我悄悄地起床,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子,走上了大街。夜晚镇里有民兵巡逻,我避过几个巡逻的民兵,偷偷出了神农镇,越过铁路,向县城的方向奔去。
路边是深绿色的庄稼,刚刚被雨水淋过,沉得仿佛一堵堵湿透的墙壁。我拼命奔跑着,身上到处是泥水和汗水。直到黎明,看见了县城的轮廓,初起的阳光拍打着我的脸颊,我才开始感到一种喜悦。是啊,能够让别人幸福地活着,真好。
突然,身后响起吉普车的轰鸣声,一辆军绿色老式吉普飞速从我身边驰过,溅起的泥浆崩了我一身。我抹摸脸上的泥浆,刚抬起头,那吉普车却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四五个人,全副武装,持枪荷弹。是鲁一刀和他的民兵。
我还没反应过来,四个民兵扑上来,一句话也不说,将我五花大绑。我瞪着鲁一刀问:“我犯了什么法?”
“没犯法。”鲁一刀说,“你被传染了,于书记命令我将你隔离。”
“你们……”话没说完,一根布条勒住了我的嘴,随后整个头部被半条麻袋罩了起来。
鲁一刀指挥着:“罩紧点儿,罩紧点儿。把口勒住。小心传染。”
眼前深沉的黑暗中,我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是谁出卖了我?林茵吗?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随后感觉到身体被扔上了吉普车,车子吼叫着拐了个弯,一路颠簸着,不知道驶向哪里。
不知道行驶了多久,听见第一声鸟鸣的时候,吉普车停了。我被从车上带了下来,推推搡搡地走了几百米,然后被人按住,摘下了破麻袋,但嘴里的布条仍旧勒着。浓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适应了片刻,睁开眼睛,发现这里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头,山下河水奔涌。我认出来了,这里是白石岩。自古以来神农镇处决犯人的刑场。
白石岩旁边有座丝瓜洞,在旧社会,神农镇的犯人被处决后尸体将会扔进旁边的丝瓜洞。洞里漆黑一片,不知其深浅,有人为估测此洞对尸体的容量,曾经把一块石头系上绳子抛进洞里,只见那石块咣当咣当一直向下滚去,手里的绳索一个劲儿地往下带,直到五十多米的绳索尽了才把石头坠住。手拉绳索的一端,只感到洞里似乎有一股吸力,把那石头拼命地往下吸。那人心里发颤,手一抖,绳子脱手而去,刷地消失。众人面色如土,说洞里有蛇妖。谁也不敢再试了。
我盯着那个洞口。也许,我的葬身之处,就是这个丝瓜洞。
于富贵站在旁边,慢慢帮我解开嘴里的布条,顺着我的视线,他也盯着那个丝瓜洞,笑了笑:“唉,这个丝瓜洞啊,就是我在山上选的隔离区,最近已经吞了十几条人命了。白长华,你说,如果洞里真的有蛇妖,它会不会很肥?”
我盯着他,慢慢地说:“是谁出卖了我?”
“你说呢?”于富贵嘲弄地望着我,“你真的想知道?”
我顿时沉默了,是啊,有什么区别呢?如果真是林茵,我不怪她,或许正像我一样,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母。林幼泉是始作俑者,新抗生素污染事件一旦被我揭露,他很有可能吃枪子。
于富贵看见我沉默,又笑了起来:“你很有正义感,真的,我也知道,我是邪恶的。可是正义需要付出代价,而邪恶不需要。其实,杀了这么多人,我也害怕啊。”他夸张地露出害怕的表情,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我害怕他们——那些在我的权力下活着的人——沉默。无论他们恐惧也好,愤怒也好,反对我也好,我都有办法对付,我还能得到一种被挑战的快感,这让我运用权力来征服他们,让我懂得活着的价值。可是我害怕他们沉默,自从抗生素污染事件发生后,我经常从噩梦中醒来,眼前总是看见那些人沉默地站成一排,用他们狠毒的眼睛盯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就那么盯着我,仿佛用目光就可以将我锯开。”
他笑着挥了挥手,指着那丝瓜洞:“所以,我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绝不允许他们知道真相。无论杀多少人都要将这个秘密掩盖。”
我也笑了笑说:“其实古往今来,无论正义也好,邪恶也好,人类每天都在杀人。有时候,杀人并不是最严重的罪行。”
于富贵嘲弄地望着我:“是吗,最严重的罪行是什么?”
“人类是靠什么活着的?”
“吃饭。”
“错了。是尊严!”我盯着他,“最严重的罪行就是亵渎人类的尊严。如果人类没有尊严,每个人在内心里就成为了野兽,就会鄙视自己,鄙视别人,就会丧失做人的骄傲,就会藐视人间的法律、道德、正义和责任。人类就会变成无恶不作的禽兽。你警惕你变成禽兽的过程。”
他笑了,点点头:“好的,下辈子见。”
“好吧!”我说,“地狱里见。”我挣脱了鲁一刀,慢慢地向洞口走去。
于富贵提着刺刀跟在我身后,崖下河水奔流,山间的松竹哗哗响动……我慢慢地走着……
“你死后不要恨我。”于富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咱们都没有选择。”
我头也没回,冷笑着说:“恰恰相反,我决定我死后一定要化为厉鬼,每夜纠缠着你,你等着半夜做噩梦的时候和我见面吧!”
我话音刚落,脑后遭到重重的一击,剧痛还未传来,脑中已经一片昏黑……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无处不痛,脑袋更痛得厉害。昏死就像是一个人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在躯壳里。现在,我活过来了,身上的感官逐一开启,虽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思维已经开始运转,鼻子里也闻到了血腥腐恶的尸臭味。
我在黑暗中四下里摸,除了一些腐烂的尸体,触手皆是潮湿的岩石。我翻个身,感觉到所在之处是一个缓坡,离洞口大约五六米,四壁光滑,滑不留手。上是上不去的,下面又不知又多深,难道只能孤悬在这半空里等死吗?
我挣扎着四处摸索,黑暗中只有潮湿的石头。我摸来摸去摸到了一只人脚,冰凉冰凉,已经死去多时了,再摸,又摸到一颗头颅,除了尸体就是石头。
看来这只是个堆满尸体的洞穴。我绝望了,仰面躺在乱尸堆里,望着洞顶阴晦高远的天空。此时应该是夜晚了,天空有几粒星光在闪烁。我竟然昏迷了一整天。
也不知道就这样躺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了,这才艰难地爬起来,踩着尸体走,一点一点地摸索。洞中漆黑一片,尸臭呛人。突然我左脚踏空,深深地陷在尸堆里,我弯下腰把能摸到的尸身拽了出去。拽了三四具,我拉着一条胳膊一扯,右脚一晃,也陷了进去,两腿同时下陷,顷刻全身都陷进尸体堆里。
底下竟然还是山洞。
原来这山洞像一个葫芦,上下空间大,中间又缩小,死尸抛进来时,把通向下面的洞口给堵住了。我左脚从尸体间踩进去,又把旁边的死尸拽开,洞口出现,一下子把我吞了进去。我顺着洞壁往下滑,四壁无所附着,也停不住,我伸手乱抓,突然抓着一段绳子,绳子却是活的,丝毫不受力,和我一块儿左扭右弯地滑了下去。
“扑通!”周围突然一亮,随即水花扑面,我掉进了水中,不由自主地灌了七八口。难道是地下河?我拼命地往上游,待游出水面,只见河面宽阔,山影重重。一瞥之下我便认了出来:自己竟然在白石岩下的丹河里!
原来这个丝瓜洞底部通向丹河,怪不得有人坠绳测试,绳子伸长几十米还不到头,那石头肯定顺着通道掉进了河里,被河水冲击向下游漂去,因此绳子上才会有股吸力使人误以为洞里有蛇妖。
我从水中挣扎着浮起来后立刻抓住岩石缝里的一颗老树,老树根部已经腐朽,一扯之下咔嚓折断,树干掉进水中被激流冲走。我抓着榆树在水中载沉载浮。身上早已没了力气,只有一股求生的念头促使我抱紧了树干,凭天由命地向下冲。
不知漂了有多远,树干重重地撞上了河中的一个东西,突然一停,我被激流冲击,也撞了上去。砰的一声,五脏六腑猛地一震,树干险些撒手。原来是河上石桥的桥墩。
岸就在不远处,堤上似乎无人,只有远处的夜空中飘着几盏灯火,似乎有人提着灯巡堤。
我拼命游到岸边,翻过大堤进了镇里,一路潜行。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最紧要的是找点食物填饱肚子。我已经至少两天粒米未进了,身上虚弱得很。最熟悉的当然是自己的家,我打算回家。
经过林幼泉居住的王氏大屋时,我想起了林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屋里漆黑一片,然而黑暗里却传来隐约的哭声,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正是这哭声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决定去看一看。我不敢推门,从半人高的院墙上翻了过去,悄悄地走到侧廊下倾听,屋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只有林茵在哭。我心里有些黯然,这个天真可怜的女孩又受了什么委屈?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1 章
“长华……”林茵说。
我吓得一哆嗦,全身僵硬。
“……已经是第四天了,我烧给你的纸鹤你收到了吗?那是我小时候一个外国叔叔教我的,他说,为你的亲人折够九百九十九只纸鹤,你的亲人就能够上天堂……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我回家质问爸爸妈妈,把和你在桥下偷听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爸爸就去告诉了公社的人,我对不起你……”
我突然想哭,原来出卖我的人不是林茵,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我。我强忍住哭泣,眼泪却流了满脸。
就在这个我死而复生的夜晚,在天空妖魔乱舞的时候,我发下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誓言:我要爱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除此之外,今生今世,我再不以任何事为目标。
“林茵。”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屋里停止哭泣,陷入了沉默。我敲敲窗子,又叫了一声。林茵慢慢地推开窗户,失明的眼睛里仍然挂着泪痕:“长华,是你吗?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死后还惦记着我吗?”
“不,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我说。
她凄然一笑:“你真的是鬼魂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会把你拒之门外吗?”
“我真的没死,不信你摸摸。”我抓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好凉。”她说,“那里很苦吧?你收到我给你的纸鹤了?”
我有些焦急:“你给我找点东西吃好吗?我已经四天没吃饭了,又冷又饿。”
我相信那时候我的表现的确像个饿鬼,可林茵不介意,她急冲冲地打开门拉我进来,端来馒头,红薯还有咸菜:“你吃吧!我去给你煮碗玉米糊。以后你要饿了随时可以来。”
我顾不上说话,制止了她煮饭的危险举动,让她给我倒了碗开水,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你父母呢?”我边吃边问。
“又进山到制药厂了。”她说。
这时候我才有机会向她解释我是个活人,她看不到我,我拉着她的手按在我的胸膛上:“你摸摸,是热的吧,还跳呢!”接着把死而求生的经历讲给她听。
不料她不怕我是鬼,证实了我是活人她脸上却变了颜色:“长华,你快逃啊!他们已经杀了你父母和弟弟,他们还会杀你的!”
“什么?”我顿时惊呆了,“我父母和弟弟?他们……他们……他们死了?”
林茵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昨天爸爸妈妈在谈论的时候我听到的。你被隔离后,于富贵和鲁一刀他们说你的家人也受到了传染,就把他们带进了深山。路上他们可能说漏了嘴,你弟弟在吉普车上和他们搏斗起来,汽车失控,翻进了山沟……”
我呆若木鸡,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想放声痛哭,却不敢,只好拼命把哽咽咽回肚子里。是否报仇我还没想好,当务之急,是先要养好伤,我身体太虚弱了。
我想起一个地方,提起桌上的一盏马灯,拿上火柴,拉着林茵回到房后那个堆满柴火的酒窖边。这里是地道的入口,里面四通字。我知道,林茵不可能去阅读它了,我惟有把我们之间的岁月记载下来,让后人阅读。如果幸运的话,即使明天我就死去,但也许,这本笔记会将我和林茵的生命更长久地传递下去。
这本笔记用完了,但我还活着,还有未来在等待着我们,但我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我需要到地面上了,目的只有一个,再找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笔记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李澳中合上笔记,才发觉全身冰凉,手臂的肌肉都失去了控制,他想抽支烟,但手抖抖索索的竟然没伸进口袋。太可怕了!难道镇子里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于富贵竟然做过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
可是转瞬李澳中又迷惑了,这本笔记带给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一路阅读下来,他感觉这不太像是笔记,而像是纪实文学或者小说,这些事件会是真实的吗?而且,这里面所提及的人名,除了于富贵,他一个人也没听说过。林幼泉是大学者,他对这类人丝毫不关心,没听说过也不稀奇,可是那个鲁一刀、白长华就是这个镇里的人,他居然也没听说过。像这么大的事件,隔多少年都不会被人遗忘的。
“所以,”李澳中放下了笔记本,“现在首先需要确定这本笔记所记载的事情的真假。要是假的,那就没必要往下看了,或者说只能当小说看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杀人罪的追溯期。他隐约记得,按照《刑法》第87条规定,于富贵即使犯了杀人罪,好像也已经过了追溯期。不禁有些茫然。
第四章 警察职责
1
神农桥是老神农镇的标志性建筑,造型古朴,横贯在丹河上。桥东连着一条人烟稠密的小巷,李澳中一连问了七八个人,才在这条小巷里找到了老王剃头铺。剃头这门手艺在新潮发廊比比皆是的神农镇早已陈旧得成了文物,但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对它绝不陌生,在充满胰皂和碎头发气息的老式房子里,放着依依呀呀的京戏或豫剧,闭目放松,悠然躺在老式太师椅里任锋快的剃头刀在头皮、脸颊和下巴上哧哧嚓嚓地划过。那种感觉,一想起来就让人终生回味。因此乌明清一听说李澳中要找一个在本镇居住时间最长的人脱口就推荐了这个剃头匠。李澳中没跟乌明清多说什么,这家伙和于富贵交往太深,调查这种事情只能暗地调查。
老王的房子里果然很老,青砖,青瓦,青石的地面,连门前那棵柳树也有上百年的寿龄,老得满身树洞千疮百孔。剃头铺里果然放着戏曲,不知道是梅兰芳还是常香玉正在哀怨缠绵地唱着。一进屋子,浓重的湿头发气味就扑鼻而来。铺子内很窄,仅仅墙上贴的几十个戏里的三国人物像就仿佛挤了一屋子人。老王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正在给太师椅上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头剃头,看见了李澳中,手一抖,赶忙停了下来。也许这身公安打扮吓坏了他。李澳中急忙说:“王师傅,我是来打听点事儿,没别的意思。你继续忙。”
他放松了脸色,也不敢继续忙,干脆停了下来。那个老头也睁开了眼睛。
“同志,你打听什么事?”
“你在镇里住了多少年了?”李澳中问。
“二十二年,我是山西人,八十年代开山修铁路的时候搬到这儿的。唉,都上世纪了。”
“你这房子可有些年头了吧?有三四十年?”
老王的来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怔了半天无可奈何地点头:“不止,我看足有七八十年了。”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2 章
“这房子不是你的?”
“是……不是。”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椅子上的老头问:“同志,你是来追回房子的?”
“追回房子?”李澳中愣了,“什么追回房子?”
见到他这种反映,两个老头齐齐松了口气,神态自然多了:“你不知道?这房子它不是我的,当初来这儿修铁路时这镇子里没多少人,大片房子都是空的。我们整天在铁路边睡窝棚,见这些房子离铁路近,又是无主空房,就都搬了进来。我就选了这间,住了七革时期老卢头救过他的命。爸爸对他很好,我也不想为难他,让他远走高飞,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老吧!”
“你很有人情味,只是有时候太不择手段了。”李澳中说。白思茵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制售伪劣服装的事,无奈地一耸肩。“现在,把钱给我,把老卢头连夜送往派出所。告诉值班的小马,别让他接触任何人。”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3 章
冯世贵立刻去了,片刻,提了一个牛皮信封放在李澳中面前:“一万块,李所长,全拜托您了。”
李澳中没有说话。
3
回去的路上,乌明清一个劲儿地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从于渤海手里讨回机器。李澳中笑了:“老乌,办法就在你身上,你只要告诉我于渤海那个假烟窝点还有假药、假食用油窝点的位置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乌明清斩钉截铁地说。
“你知道。”李澳中盯着他,“老乌,别让人以为你是孬种行不行?难道你就没一点男人的血性?”
李澳中看见乌明清的眼睛深处泄露出一丝痛苦,丝丝缕缕地往外流淌,牵扯着他脸上的肌肉。没有人说话,汽车里沉默着,车声响彻午夜寂寞的神农大街。
“他一共有四个窝点。”乌明清慢慢地说,“两个假烟窝点,一个在老鹰沟,拦马河的上游和一条小溪交汇口东侧的山洞里;另一个在葫芦村一个农民王芒种的家里。王芒种家的后墙贴着山坡,连着一个白洞,窝点就在那里;假药厂更隐蔽,就在咱镇北的国有粮库里。他跟粮库主任是拜把兄弟。至于替他制造药品的是镇子里几十家老百姓,统一收购后再运进粮库包装、装箱。假食用油厂我只是听说过,在哪儿真不知道。”
李澳中越听越惊讶:“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一般所谓的‘地下窝点’并不真是建在地下,这里的怎么还当真在地底下或山洞里?”
“地方不同,神农镇造假太厉害了,名声在外,不时受到上面的扫荡。造假分子干脆就把窝点设在深山里。这样连老百姓都不知道,上面哪儿查去?”
“连老百姓都不知道,那这种绝密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乌明清一阵冷笑:“何止这些!只要我愿意,我一挥手就能叫神农镇灰飞烟灭,几亿元的假货一个不留。我在神农镇干了这么多年,犯到我手里的人何止上千。进了派出所,不管犯了什么事,只要他愿意向我交代镇上制假售假的事,我立马放人。嘿!其实他们向我交代了这种要命的机密,什么不得听我的?不然,不用我收拾他,自会有人收拾他。”
李澳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老乌,真他妈有你的,怪不得这几年镇上太平多了呢!前几年,我们刑警队一出动,百分之八十都是扑向神农镇。老乌,那你收集这种资料干吗呢?”
乌明清认真的审视他一番,叹了口气:“老李,你是个正直的人,要不是为了孩子,怎也不会逼到这种地步。我今天就算那你当了朋友……我在犹豫。”
“犹豫?”李澳中重复了一遍,咂摸着这两个字的滋味。
“是的。犹豫。”乌明清苦苦一笑,“我思量到底该不该彻底毁灭这个地方。我毕竟是人民警察,伪劣产品对社会的危害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它毕竟让丹邑县老百姓富起来了。你说我狭隘也好,地方主义也好,可我毕竟是在丹邑县长大,对这里我有着太深的感情。况且,因为制假,丹邑县发展起来的毕竟不止假货,种植、养殖、餐饮、建筑、农村劳动力就业……我忍心全毁了吗?更重要的是,我抛不开自己现在所得到的一切,双倍工资、流水花园的小别墅,远不止这些。慢慢的你就清楚了。这就是咱们的封口费呀!你说我能不犹豫吗?”
李澳中没有回答。
“澳中。”乌明清的称呼亲近了许多,“老卢头你打算怎么办?”
“先关他一夜。该想的让他想清楚,想清楚了说出来就流利多了。”
4
回到派出所,李澳中没理老卢头,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第二天吃过早饭,他问民警小马,“昨晚老卢头到这儿有什么反应?”
“一肚子的冤枉。”小马说,“一个劲儿问我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我也不清楚,看来他自己清楚的很,闹过一通就不言语了,老老实实在二号房里呆了一夜。”
“事情紧迫,咱们这也不合法律。”李澳中说,“把他带到我办公室去吧!”
老卢头有五十多岁,身材瘦小,眉眼灵活,看样子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安份人物,只是老了才不得不老实下来,缩着脖子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来吧,坐到椅子上去。”李澳中指了指桌子对面的座椅。
“姓名?”
“卢宗佑。”
“年龄?”
“五十五。”
“籍贯?”
“本镇的。”
“知道为啥进来吗?”
“不知道。”
看来这老头昨晚确实想清楚了——想清楚答辩词了,对答如流。李澳中拿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好了!卢宗佑,你也别说了,我也不问了,于渤海收了冯世贵的钱,早把机器还给人家了,顺便把你卖给了冯世贵。”
老卢头立时面色如土,在椅子上抖个不停。李澳中满面严肃:“你也别怕,你是白老董事长的恩人,他也不想让白老头难堪,所以托我把事情问清楚,给你一万块钱让你离开神农镇找个地方养老去。”
“这是钱。”李澳中从牛皮袋里抽出钞票扔在他面前。“点一点。要是交代了你拿起来就可以走人了。不说,钱我还给冯世贵,待会儿就把你送到县公安局去。”
老卢头的眼皮像风里的枯枝一样抖个不停,紧紧盯着厚厚一沓钱,却迟迟不伸手去拿。“快点儿。”李澳中不耐烦的催促。“这是冯世贵的烂事儿,我不想浪费时间,不要就算了。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不说,凭你留在库房面粉地上的脚印我也可以把你送进大牢。”
“这…这钱…真是冯世贵给我的?”老卢头问。
“确切的说是白思茵给你的。不要我可走了。”
“要!要!”老卢头神情激动,敏捷得像头豹子,抓起钞票飞快地点了点,塞进了衣兜。
“说吧?”李澳中拉长了语调提醒他。老卢头平静了一下,一手捂着口袋,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小马记录之后让他看了看盖上手印。
“好了,你可以走了。”李澳中说,“记着把钱存到银行里,别带在身上。另外……找个别人找不到你的地方去,安安生生养老。”老卢头一迭声的答应着,急急忙忙地走了。
李澳中拿过笔录,仔细看了看,于渤海的大名赫然其上。这下子就套牢了他。李澳中吩咐小马:“这是于渤海的手机号,你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李澳中要见他,让他立刻到派出所。”
小马拨通电话,对答了几句,捂住电话告诉李澳中:“他说他在北海道。”
“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他妈肚子里,让他中午十二点以前到派出所!告诉他,他只有两个小时了。”
小马放下话筒:“他说他坐火箭赶回来。李头,你真厉害,一听是你,这于渤海连个屁也不敢放。”
“他只是摸不清虚实罢了。”李澳中叹了口气,想起刑警队时的岁月。若不是那时的声名镇着,别说是我,贾和生也无法让他这么听话。忽然间一股灵光点醒了他,就像黑夜里不知名的角落一个闪光,猛地唤醒了他的记忆,老卢头……五六十岁!本镇人!踏破铁鞋无觅处!
“老卢头呢?”
“刚走。”
李澳中立刻冲了出去,前门冷冷清清,脚下的神农镇棋盘似的呈现在眼前,依着微微起伏的地势绵延而去。镇里的声响隐隐传来。李澳中骑上摩托车冲下山坡,在神农镇的大街小巷转了三四圈,无尽的面孔在身边掠过,售假摊贩的叫卖充斥了双耳,只是这衰朽不堪的老头就像蒸发了一样,消失得彻彻底底。李澳中掉头驶向香城大酒店,问冯世贵,没见。有一个员工说,十分钟前老卢头从后门溜进了库房大院,提了一包衣物出来。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4 章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
“他在哪儿住?”
“库房大院。”
李澳中顿时感觉到了一种塌陷。以前李澳中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本笔记在他心中竟然占据了这么重要的位置,等到它的谜底来而又去,他才明白,它的分量远远超过了自己目前从事的职业。它代表了一个让人心碎的惨剧和一段历史的空白,也许这段空白里有着他仍然不懂得去期望的一切。
从香城酒店出来,李澳中又搜索了一遍全镇的每一家银行,老卢头没在本镇存钱。他按照李澳中的吩咐,去一个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地方养老了。
5
回到派出所,于渤海已经等了李澳中半小时了,正在跟小马吵吵嚷嚷说是要走。小马没理会他,他嚷了半天也没能走出一步。
“李所长,你可终于来了。等得俺心都焦了。长这么大,除了俺爹快死的时候等他咽气,俺可从来没这么辛苦等过一个人。”这于渤海四十多岁,长的又黑又壮,满脸络腮胡子,眼睛精明灵活,脸上偏要露出一种子憨厚相,“李所长,来跟烟,万宝路,可不是咱这镇子产的。”
李澳中厌恶地推开他的手臂,老卢头一去,带走了李澳中全盘的期望,整个心里失重般无力,眼前的这类人和这类事提不起丝毫兴趣。于渤海谦恭地跟在李澳中身后进了办公室:“李所长,你叫俺来为了啥事?”
“你心里清楚。”李澳中冷冷的盯着他。于渤海张大了嘴:“李所长,我可没干啥违法乱纪的勾当呀!老天爷在上……”
“哦呵,”李澳中气了个半死,“你居然连制假售假违不违法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觉着你干这行国家还应该明令保护大力扶持呀?”
“呃……呃?”于渤海神情尴尬,“俺不是没想到这头上么!听这意思……李所长是想抄俺的厂子?”他挑衅地望着李澳中。
李澳中冷漠的问:“怎么,抄不得?”
“抄得!抄得!”于渤海嘿嘿直笑,“谁不知道俺于渤海是软蛋,最容易捏,你李所长想捏俺,还不跟捏一只蚂蚁。”
“于渤海!”李澳中冷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谁让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仗着谁的势力我清楚,我李澳中是什么人你也清楚,别以为我人在神农镇就得按神农镇的规矩办事。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今天就走不出这个派出所!连于富贵都护不住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于渤海的脸色乌沉沉的一言不出,眼珠子灵活地转着。李澳中笑了:“我承认你于渤海是个人物,不过比起这十几年栽到我手里的杀人越货的凶犯,你还嫩了一点。”于渤海委屈地一摊手:“俺知道你李所长厉害,可你总得让俺明白今儿个到底为了啥事吧!”
李澳中点点头:“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看看这个。”说着把老卢头的笔录掷了过去。于渤海刚翻开一页就大叫了起来:“诬陷!诬陷!这是纯粹的诬陷!俺根本就不认识这个卢宗佑!”
“卢宗佑人称老卢头,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名字。”李澳中提醒了一句。
“老卢头俺也不认识。”于渤海断然否认,“他一定是受了冯世贵的指使。”
“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和冯世贵的关系!”李澳中厉声质问,“别给我来套江湖把戏!再看看这个。”又掷给他几张照片,“这是在被盗现场的地上提取的。当时天黑,你们搬开面粉袋时怎么不想想地上会有面粉!对于我这个刑事警察来说,脚印就跟指纹一样可靠。上面这张是你的吧?你看你鞋底外侧脚后跟磨得样子,还带着外八字!”
于渤海嘿嘿笑了起来,一扫方才恭谦的神态,屁股重重陷到沙发上,还跷起了二郎腿:“佩服!俺知道你李澳中是个人物,果然厉害。俺也不怕认,那十八台机器是俺搞的!你不是要抓俺么?抓吧!最好你亲自把俺送到县里,让你看看你的顶头上司咋把俺送回来。俺告诉你李澳中,别说神农镇,整个丹邑县还没有敢跟俺于渤海说个不字的人物!你告诉冯世贵,让他死了这条心!”
李澳中点点头:“要我是冯世贵,我就真死了这条心,可这人非要讲什么义气,非要我来跟你见面谈个交易!既然你不想谈,我就回复了冯世贵,你们两个斗个你死我活吧!”
于渤海瞪大了眼睛:“交易?冯世贵要跟我谈交易?”
“是啊!很简单的交易,你还他机器,他把拦马河和葫芦村的山洞烂到肚子里。”
于渤海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李澳中把扔给他的笔录和照片收起来,说:“他也太够意思了,有钱大家赚,不绝人财路,其实这镇子平安了这么多年,反正你们也赚够了钱,就乱他妈的一场有什么不好?我这派出所被你们称做“养老院”,我他妈的也真想活动活动,威风一下,找找昔日的感觉。“于渤海一言不发,硬梆梆地挺直在沙发上。李澳中也不搭理他,只是望着窗外。窗外又起风了……儿子的关节和骨头是否又会疼痛?那张没有一丝颜色,连嘴唇和眼睑都是雪白的小脸纸一样粘在李澳中的眼里。这是他心中最可爱的一张面孔。
“李所长,我想通了。”于渤海惊碎了李澳中的沉默,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你说的对,有钱大家赚,闹翻了大伙儿一拍两散,谁也赚不着。那套机器俺还他!”
李澳中疲惫地点点头:“要不要他摆一桌你们说开了?”
“李所长,你也太小看俺了,大老爷们做事还拖泥带水的?今天晚上俺派人原封不动地给他送回去,一拍肩膀,啥事拉倒。”于渤海豪爽地说。
“那就好。”李澳中刚想再说,手机响了起来,妻子连哭带叫地扑进他的耳朵。“澳中!澳中!小天的呼吸困难了!我一送到医院,医生们就把他推进了急救室,到现在也没出来。你快来呀!”
妻子的话那么清晰,仿佛她就在旁边,李澳中下意识地向外跑去,身子撞倒了花墙上一盆菊花,花盆倒扣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盛开的花朵剧烈地一抖,花瓣散开,簌簌地撒了地。他清醒过来,想起了自己还在派出所。
于渤海不敢再说什么,一低头从他侧身溜了出去,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地走了。李澳中捡起花盆,一捧一捧地用手把散土堆到水池边上,他看见自己有个倒影飘在水波里,脸皮松弛,眼袋肿胀,唇角还深深刻着两道皱沟……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这样苍老,在刑警队破获自己最后一次接手的那件杀人分尸案时,刊登在省报上的照片还是那么年轻,仅仅半年光景……
6
李澳中到了医院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的霞从楼顶重了出来,整个路面一片血红,他赶到自己在一张鲜血染红的地毯上,上面游动着无穷无尽的基因细胞,顺着它的方向汹涌澎湃地朝儿子扑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好像分裂开来,明明在走着,却有另一个自己朝着这地毯发疯般地踩着、哭嚎着、咒骂着,直到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自己也的确筋疲力尽了。
病房里,儿子面无生机地躺着,似乎已经睡去。妻子半倚在床头,头发乱蓬蓬的,也在沉睡着,脸上的妆一半已经脱落,上嘴唇红,下嘴唇淡,蓝色的眼影被泪水冲的泛滥了半张脸。他没忍心叫醒她。主治医生介绍,孩子的病情还没有恶化,这次的高烧主要是感染引起的。
然后是一大串的费用清单。李澳中当晚就在病房里陪床。康兰也想陪着,给李澳中撵了回去,两人分工,一个白天,一个晚上。
李澳中整整守了三天,紧张加上劳累,身上的肌肉绷成了一根硬棍。到了第四天,他实在支持不了了,正给儿子喂小米汤,脑袋一沉,歪在床角睡着了。勺子掉在了地上。黄昏时分,他从空洞的睡眠中苏醒,隐约听到两个女人在身边交谈,话语像时流时断的小河一样断断续续的淌进耳朵。声音很熟悉,一个是妻子,另一个是……他睁开眼。白思茵!他叫了起来,仰头想站起来,不料两腿肌肉痉挛,咕咚一声摔到在地上。
两个女人七手八脚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妻子拍了拍他警服上的尘土,白思茵满脸歉意:“不好意思,本来不想吵醒你的,嫂子说你三天都没有合过眼了。”
“没事儿。在警队时经常熬夜的,有时蹲点一蹲四五天。”
他低头寻找自己的大盖帽,康兰顺手从床底下拽了出来扔到了一边:“整天戴着这个破东西,没人不知道你是警察。”
“对了,白老板,那个于渤海把机器还给你了?”他问。
“还了。我一直想找你道谢,去派出所几次都没见你,后来听乌所长说你孩子病了,在医院照顾孩子。我想怎么都应该来看一看。”白思茵说,“刚才嫂子把孩子的病情跟我说了,的确让人心疼。李所长,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别那我当外人。好吗?”
李澳中苦笑了一下,康兰急忙替他道谢,语气亲亲热热的。看样子方才这两个女人聊得挺投机,一接上嘴便说个不停,从孩子的病聊到这家医院,从医院聊到美容院,从美容院聊到到女人的脸。这几天康兰每天晚上回家补妆,站在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孩子面前丝毫不觉心虚,依然敢对某些女人的面部大肆批判,只不过字里行间隐约流露出对白思茵所用化妆品品牌的无限仰慕之情。白思茵慧心绣口,立刻觉察到了:“嫂子,你整天这么辛苦,最容易变憔悴,我这趟来神农镇带了两化套化妆品,回头送你一套,法国香奈儿的。”
康兰喜出望外地推却:“这怎么好意思,你留着自己用吧!”
“我这次本来以为会呆很久,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得到处理,公司事情也多,我还得尽快赶回去,这套化妆品留在这儿一时也用不着,还是嫂子你先用吧。下次回来,我可希望见到你更漂亮的样子吆!”白思茵表情亲密的说,“嫂子,快五点了,你们也忙了一天了,不如咱们到外面吃顿便饭吧。女人最重要的是营养平衡,你这样劳累,很容易衰老的。”
康兰望望儿子,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让李澳中陪着白思茵去了。白思茵刚刚出门,忽然转回身递给康兰一个薄薄的信封:“嫂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拿着,小天用的着。”
康兰翻来覆去地看着信封,满面疑惑。
7
李澳中随着白思茵来到大街上,冷风一吹,他才想起自己竟然第一次忘了戴帽子。她坐车来的,但她不上车,让李澳中和黑色奥迪跟在身后,挎着鳄鱼皮的黑色单肩坤包,面对着一家家的饭店不住皱眉,向东走了将近一里才算挑了间满意的饭店,在二楼找了间临街的单间坐下。白思茵不愧自己有大酒店,点的菜别具一格,李澳中闻所未闻。
“我听派出所的小马说了你对付于渤海的经过,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白思茵咯咯直笑,“这样的人还就得你对付他。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5 章
“那我算楞的还是不要命的。”他问。
“不要命的。”白思茵说,“我来之前冯世贵就向我汇报过你的简历,你干了十二年刑警,挨了两枪十一刀,破获九起重案,抓获凶犯五十二人,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据我所知,没有多少刑警能像你这么玩儿命的。没死,真算你运气。”
李澳中无声地灌下一杯酒,扭头望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黑暗堆积在玻璃上面,浓浓地挤压着斗室的灯光。他看见玻璃外有一根树枝在抖,抖得厉害,黝暗的枝条均匀地反衬出夜色的清淡。“我也一直在想,我为什么没有死了?你知道我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牺牲心里有多难受!只有自己死,心里才不会难受。可是老天爷偏偏不让我死,它要让我眼睁睁看着我最爱的人去死!哈哈……”
白思茵勉强一笑:“别说这些,小天会康复的。来,让我看看你的伤疤!”
“什么伤疤?”他愕然问。
“两枪十一刀嘛!”白思茵露出小女孩的天性,咕哝着嘴,气乎乎地说,“人家没见过警察抓坏人的样子,想看看遗留的古迹嘛!”
他尴尬了起来。伤口多半都在胸口或小腹上,还有大腿,这如何能让她看?想了想,他撸起衣袖露出左臂上的刀疤,长达三公分,从肱二头肌一直划到肘下。创口宽达一厘米,新长的皮肤白嫩嫩的,与其他部位黑白分明。
“哇!”白思茵惊叹了,伸出一根食指胆怯地放在了上面,轻柔的向下滑动。李澳中心里一缩,感觉到了她的细腻和轻柔。一种很遥远的感觉翻上心头,他似乎坐在秋千上面,随着上下的起伏,蓝天和大地一点一点地伸展,又一点一点地收缩,荡起来的风缠绕在他的躯干和四肢,像一件丝绸的外套,一件一件地披上,整个肌肤就在这间隔不断的新鲜中颤粟着。
“你不痛么?”
“早就不痛了。这伤是两年前的,一个瘾君子断了粮,把毒品贩子八岁的女儿劫持了,刀就架在她脖子上。叶扬从他背后的墙头上扑他,没扑准,那家伙挥刀就砍小女孩的脖子,第一刀砍到肩膀上了,第二下我伸胳膊挡住了,留下个纪念。”
“他没有再砍你吗?”
“哪容他砍第二刀!”李澳中一撇嘴,“吸毒的人都没力气,我一脚就把他踹到了地上。”
白思茵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悠悠的,李澳中觉得他像看见了一层纱,像梦里的梦境。“毒品真是害人不浅。”她说。
他点点头:“是啊,假,劣,黄,毒……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干这个。”
气氛沉默了下来。李澳中望着面前的酒杯发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间冒出这句话,提起这种话题。那根本就是无意识的,不自主的就从脑子里溜了出来。是不是很早就已经在潜意识里徘徊了?对这个女孩子,从香城大酒店第一见到她起,他就有这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很熟悉,又仿佛很陌生,仿佛是他很亲密的一个人,又仿佛是无数张面孔中的一个错位。
“我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白思茵猛地灌下一杯酒,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还要倒,他刚伸手抓住酒瓶,她伸手拨开他,“不,你听我说,我不伤心。今天晚上我非常痛快。真的。我掌管一个数亿资产的大集团,从来不敢跟任何人说心里话,没有朋友,不敢开怀大笑,也不敢哭,我怕手下人看不起我,永远得做出一副端庄严肃得样子。我很累了。那天一见你,就觉得你很亲切,喝酒时你一直冷着脸,可我就是觉得你很亲切,给我一种很充实、很安全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管,我相信我的直觉,在我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没有一个肯为信念豁出命的,越是有地位的越是如此!”
“你该讲你爸爸了。”李澳中冷漠地打断她。
“是吗……”白思茵凄楚地一笑,“你对女儿不感兴趣,却对老爸感兴趣?”
“冯世贵说你爸是神农镇人?”李澳中又想起了那把锤子。
“不知道。”白思茵回答,“对这些事他诲莫如深,也没人敢问。十五年前他来过一次神农镇,对这里的贫穷落后痛心疾首,还在镇子上认识了个老朋友,说是曾经的救命恩人。不过这一点我一直不大相信,我后来问过老卢头,他说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救过我爸的命。他回到浙江后,对神农镇就再也没有提起,更别说在神农镇投资。后来他检查出了肝癌,把所有生意都交给了我,这才嘱咐我一定要到神农镇看看,为神农镇投点资,效一点锦薄之力。”
“那你为什么会投资到制假上呢?”李澳中问,这是个绕不开的话题。
“神农镇还有别的东西能赚钱吗?”白思茵反问一句,“我是个商人,不可能不讲回报的。起初我也不想这么干,可是公司的竞争压力太大了,服装行业简直就是一块铁打的蛋糕。后来冯世贵向我提议,干脆在镇上建一个制假工厂,专门生产对手的几种品牌,既能赚对方钱还能打跨他们。我怕风险太大,可是神农镇的政治环境太好了,安全系数非常高,很有诱惑力。冯世贵又担保以他的名义开办,和公司没一点关系,我就同意了。结果,越搞越大,还开了家大酒店,也就像水泊梁山里朱贵那样吧!”
白思茵的语气伤感起来,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和他碰杯,喝得满脸嫣红,摇摇晃晃。李澳中把瓶子里的酒全倒进了鱼汤里,又哄又劝把她拉了出来。司机在外面侯着,帮着他把自己的老板塞进汽车。白思茵一上车便瘫到座位上,嘴里嘟哝着什么李澳中也听不清。他轻轻地关上车门,奥迪车尾灯一亮,瞬间消失在长街远处的霓红中。
李澳中回到医院病房,康兰正焦灼不安地等着他,一见他回来,急忙把他拉上走廊伸出手指低低地说:“两万!”
“什么两万!”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医院又要收费了。
康兰弯腰从丝袜腿里取出一张支票:“白思茵给的。两万。”
他大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接了过来,果然是银行支票,两万,上面签着白思茵的名字:“这……她怎么会给这么多?这么多……你也敢要?”
“为什么不敢要?”康兰又插回袜子里,“只要是钱我就敢要。哎。她怎么会给你这么多钱?”她怀疑地打量他一眼,“仅仅因为你替她追回了那批机器?不对吧!你救过那么多人怎么没人给你钱?”
李澳中一阵心虚,胡乱塞搪:“你别想歪了,我上次回神农镇那天人家才来,仅仅见过一面而已。”
“哎,”康兰身手制止,“你可别这么说。我没这么想过。人家又漂亮又有钱,除非我这么笨,还能看上你?你别是做贼心虚吧?不过这事儿也不可不防,那小妖精是挺迷人的。”
李澳中哭笑不得:“这也是你那也是你,人家刚给了你钱和化妆品就骂起了小妖精,你积点德好不好!”
“哎哟!”康兰冷笑一声,“这还没一撇呢就开始向着啦!”
李澳中不再说话了。
第五章 漩涡中心
1
剃头匠老王爬上了一个光秃秃的山尖。朝阳仍在地平线上挣扎,山下平原的尽处有一道血淋淋的海浪在静止中涌动着。脚下神农镇的楼群像是平躺地上,一块块黑色的窗户覆盖了整个地面。老王心满意足。这是他每天凌晨健身的必修课,从家里走上山顶,再从山顶回到屋里。十几年如一日,令他受益无穷。
“这地方风水好,又高又亮堂,我死后就葬在这儿。”他赞赏地打量一眼小山尖,深深地呼吸着向山下走去。夜里的露水打湿了山间石道,浸透着露水的薄薄一层泥土散发出醉人的气息,林间看不见的山鸟传来清脆的鸣唱……
老王兴致勃勃,在倾斜的林间幽径中起劲地小跑。到山脚处,看见了松林尽头那块方方正正的大道。这是镇西的大道,西北可以进山,西南绕过神农镇直通县城。老王走出松林来到路边,一阵柴油发动机的声音惊碎了山间的寂静,一辆盘转式三轮车冒着黑烟从镇子西部钻了出来,拐个弯儿驶上大道向西南来了。车子还没到,便听见一群活猪此起彼伏的叫唤声。老王躲在了一边,隔老远便看见那些大猪一个个伸直了脑袋拼命往铁栏外钻,有的还张大嘴巴像水龙头似的往外喷水。
“又是灌水猪。”老王咒骂了一句,远远地躲开。车上除了司机和一群猪以外还有两三个人,两个中年人一个老头。老王端详了那老头一眼,挺胖,厚唇小眼,满腮花白的胡子。“好像在哪儿见过?”老王嘟哝一句,三轮车已经从身边驶过,顺风带来一团浓浓的屎臭味儿。那群猪……对,我见过,是他!鲁一刀!原先杀猪买肉的那个鲁一刀!他没死!
“得来全不费工夫。”老王嘿嘿的笑了。李所长找的不就是他吗?一种成就感涌上老王的心头,他没想到自己快七十了还能为派出所立功,这也是为国家、为人民立功啊!他没再犹豫,调过头朝着北面的派出所一路小跑的去了。
李澳中前几天刚从县城回来,在医院一个多星期,累得死去活来,所幸儿子没事。一回到派出所他便蒙头大睡,睡了两三天那股劲儿还没缓过来。现在还不到七点,咚咚咚的敲门声把他从好梦中拉了出来。
“李所长,是我呀,镇东剃头的老王!”
一听“老王”,李澳中条件反射似的翻身坐起,套上毛衣赤着脚打开了门。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本笔记所记载的故事简直融进了他的血液,拉成铁丝连接在他的神经上,除了儿子,一天到晚出现在大脑里的便是笔记本。而且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结尾时作者白长华说他要到地面上去再找一本笔记,那么很可能真的会又另一本笔记存在。有时候李澳中不禁恨起何小三,这王八蛋怎么不在于富贵的保险柜里仔细找找。
李澳中认真的听老王说完,又仔细询问了鲁一刀出现的方位,原来他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派出所南面的居民区里!详细了解完毕,他把老王送了出去。
老王一边走一边问:“我这也算立功吧?”
“算,当然算。”
“是给政府立功?”老王又确认一次。
“呃……”李澳中无奈地点头,“当然,派出所也是政府的嘛!”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6 章
“嗯。”老王低头盘算一下,“那政府能给我啥奖励?”
李澳中啼笑皆非,哄了好半天才算让这老头心满意足地走了。时间还早,那鲁一刀押了一车灌水猪往县城去了,一时半会儿多半回不来,想再眯一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抹了把脸,在院子里溜了起来,拨弄拨弄花草,调戏调戏金鱼,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情了,只觉浑身舒爽,不知今夕何夕。
2
门外响起了小汽车轻微的引擎声,一辆黑色奥迪缓缓驶了进来,在李澳中身边停下,司机出来拉开后坐的车门,白思茵从车里出来,长发垂肩,白色的风衣,红色小牛皮的靴子,无尽的青春靓丽。她笑吟吟的走近李澳中,奥迪车绕过水池,停在靠墙的车篷里。李澳中想起她县城饭店里的话和两万块钱,不知该说些什么,白思茵也不说话,两人肩并肩向派出所后院走去。到了墙角,她发现了一个铁门,推了推,纹丝不动,李澳中掏出钥匙默默的打开,她推开了门。门外是后山,光滑的山石天然一阶一阶的堆砌,形成一条小径,通向山上的松林。松树大都扎根在石缝里,显得清洁无比。松林深幽,隐隐传来一声声的鸟鸣,更添了无尽的清幽。
白思茵踏上石阶,叹了口气:“这儿如果是家该有多好。”
“对于你来说,它只是你赚钱的地方,赚够了你就会离开。”李澳中回答。
“你看得很准确。”白思茵笑了笑,“三天前我就离开了神农镇,在省城谈了几个客户,虽然这些客户根本不必我亲自去谈。可我仍然一天一天的赖着,昨天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走,并订好中午的机票。到了今天早晨,我又反悔了。我对自己说,要走也可以,只是我得见你一面,仅仅见一面,什么话也不说然后调头就走。于是天还不亮我就赶了回来,可是一见你我就又反悔了,我告诉自己,要走也可以,只是我必须带着你,要你和我一块走!”
“什么?”李澳中大惊失色,“和你一块走?到南方去?你疯啦?”
“我没有疯。”白思茵头也不回地往上走,“这几天,我渐渐明白了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李澳中问。
白思茵微笑地望着他:“我感觉我似乎爱上了你。”
李澳中目瞪口呆,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思茵却毫不羞涩,眼睛里露出跟客户谈判时那种冷静沉着的目光,淡淡地说:“我知道你很奇怪,其实我也很奇怪,因为咱们根本就没打过几次交道,可是有时候感情就是让人说不清楚,你知道吗?其实咱们第一次见面后,我就对你牵肠挂肚。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可是现在我不想知道了,因为我必须去拯救你。”
“我没有什么需要拯救的。”李澳中对她的表白根本无动于衷,冷冷地说,“从来都是我救别人。”
“但是这一次你却救不了自己。”白思茵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停了下来,四周的树杈上架着几根木棍,下面掉着一排排的沙袋,这里是派出所的年轻人锻炼身体的地方,“你救不了你自己。因为你活在一个巨大的垃圾箱里,迟早会被一把火烧掉。相信我吧,神农镇的制假所形成的腐败与犯罪已经盘根错节,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不但笼罩了丹邑县,而且渗透了全市,甚至在省城也有着庞大的势力。一旦案发,将会涉及到几百个高官、上百个厂家、几十家部门和二三十万的老百姓。你正处在暴风眼里!”
“那你呢?”李澳中问,“你不正是这盘根错节的一员?”
白思茵轻松地踢了几下沙袋,沙袋轻微地晃动一下,木杠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无论个人或企业,凡是原始积累阶段都不免不了恶性的甚至违法的竞争,一旦资本扩大到了一定规模,便开始走上正常的轨道。这次来神农镇,所看到的现实令我害怕,太疯狂了,迟早会毁灭的。真不知道于富贵怎么敢这么干!想来这种局面他也控制不了,地方包护加上硬邦邦的钞票,穷了一辈子的老百姓烧红了眼。我猜于富贵现在也准备撤退了。不管有没有完成原始积累他都会撤退的。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我也准备收手了,现在神农镇只有香城大酒店在我的名下,其他的都转让给了冯世贵。他自愿要的,低价。唉,只要于富贵一撤退,神农镇就会完蛋。得劝劝世贵才好。”
李澳中猛的一拳击在沙袋上,沙袋重重划了个轨迹向后荡去:“你们这些人把我们究竟当成了什么!一群遮人耳目的狗?还是一团浑水摸鱼的泥沙?”
白思茵无声地看着,待他平息了怒火,才说:“所以我才来……你必须跟我到南方去。你要知道,即使所有人都捞够了一走了之,你也不能走,因为你是国家干部,还是自愿调过来的。只要制假存在一天,你就得保护他们一天,制假被扫荡了,你也就完了,必定会首先受到审判。除非你辞职,递一份反对制假、措辞激烈的辞职书,然后远远逃离这里。”
李澳中哼了一声:“我一没参与制假,二没参与贩假,我只是在尽上面交给我的职责,法律凭什么审判我!”
白思茵笑了:“世界上哪一个国家有国家开一份工资,地方再开一份工资的道理?你是国家工作人员还是神农镇工作人员,抑或是双重间谍?还有镇上分给你的那套房子。当然,这个数额虽大法律却不能入罪。”
李澳中默默不语。
“跟我走吧!”她说。
“带上老婆孩子?还是扔下他们不管?”
“当然带着啦!”白思茵活泼了起来,“你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敢于为了责任牺牲一切。你最令我动心的就是这一点,我又怎么会让你放弃?到了南方,那里医疗水平要先进的多,我出钱治好明天的病。”
李澳中怀疑地望了她一眼:“你对我到底有什么图谋?别跟我谈爱情,我压根儿就不信。哼,即使真像你说得那样,难到你伟大得可以无条件地单向付出?”
“当然不是啦!”白思茵对他的不信任毫不在意,愉快地笑着,“我是生意人,商战讲究造势。我从来不相信命定论,一切都是可变的,等你抛下了一切负担和你可以自己再选择。说实话,我不相信你和你妻子的爱情,现在让你和康兰心连心的不是对方,而是明天,等康兰不再为明天揪心,我看看她何去何从!”
李澳中深深地注视着她:“我承认你看得很清楚,分析得很透彻。说实话,我也是现在才明白无论明天的将来如何,我和康兰的婚姻都会终结。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白思茵脸上笑容消失:“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事你看得很透彻,却没有真正地了解男人。”李澳中说,“你知道吗?如果我跟着你走,我会失去什么?”
“什么?”白思茵问。
“尊严。”他说,“为了儿子,我丧失了尊严来到这个地方,直到现在仍然痛苦着,我不想再经受一次。你告诉我,为什么想得到一些东西非要以丧失自己的尊严为代价?”
“尊严!”白思茵喃喃地品味着这个词,她走近他身边,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发,说,“傻子,那是因为你一无所有。”
李澳中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两步,苦笑起来:“正因为我要尊严,所以才一无所有!难道到头来为了保护自己仅剩的一点珍贵东西,仍然要放弃尊严?我告诉你,白老板,我不想放弃,也不想跟你到南方去。你走吧!老天既赐给我下一代,就是让我挑起这个责任,就是让我活着有意义。我不需要别人分担。快晌午了,你走吧,不然机票就白订了。”
白思茵勉强一笑:“机票误了还可以再买,爱情错过了就永远无法挽回。你再考虑一下好吗?”
“不考虑。”他断然地摇头,“我或许对你有那么一点好感,但那不是爱。唉,其实是与不是,对我来说这一点也不重要,在我的生命中,有许多东西比这个更急迫、更重要。走吧,我送你。”
白思茵的眼泪迸出了眼眶,她任它流着,伸手抽出他的手机,在上面点了几个健存到电话薄里,温柔地朝他一笑:“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想起我。我说过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样,即使我结了婚,仍然希望你能来浙江。”插回手机,再也不看李澳中一眼。
李澳中看见她甩起来的长发,扬起来的风衣,露出来的红色小靴子……一切平复下来,她已走远。即将要消失时,他看见她又转回头远远的喊:“你是我见到的惟一一个肯为责任付出生命的人!”
他呆呆地站着。松林里有风吹起。头发乱了。
3
李澳中走进镇子西北角的一条小巷,这里他从来没有来过,很脏,很乱,很陌生。墙角路边到处都是垃圾堆和木柴垛,路中间污水横流,腥臭发黑,让人怀疑是不是把臭水沟修在了路面上。两侧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街上也很冷清,但是院子里似乎热闹得很,不时传来大声的吵嚷和杂沓的脚步声。有些院落的上空冒起一股股的黑烟,有的则传来嗷嗷的猪叫,声音凄厉之极,听得人心惊胆战。
李澳中循着猪叫声摸到一家门前,院门大开,院子里一左一右支了两口巨大的铁锅,里面热水沸腾,咕嘟嘟地冒着气泡。旁边的地上躺着七八头黑瘦黑瘦的活猪,全用绳子捆着脚,挺直四肢哼哼唧唧地叫唤着,有的嘴里还吐着黄白相间的泡沫,一看就是病入膏肓的病猪。三四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正在旁边磨刀抽水,忙得不亦乐乎,李澳中走到了近前也没人发觉。旁边一个人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问:“小三,你抱柴禾咋抱这么久?”等看见了他的警服和警徽才微微一愣,“你找谁?”
“鲁一刀。”李澳中回答。
“不认识。”那汉子回答,问他,“你来这儿干吗?警察不是不管这事吗?”
“谁告诉你警察不管这事儿?”他问。
汉子挠挠头皮,迟疑了一下:“大伙儿都这么说的!说咱这儿的警察特别好。想想也应该,为人民服务嘛!”
虽是赞美之词,但李澳中听得特别刺耳,简直想破口大骂,冷笑一声,问:“你知不知道警察是干什么的?”
“抓小偷!”那汉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上次就因为这个进去了,乌所长扇了我一个耳光,说警察就专抓你这号人。可我现在早不干了你还来干吗!”
李澳中窝了一肚子火:“你他妈干这勾当警察不管谁管!”
他的感叹语气三条汉子听成了疑问句,一起回答:“镇政府!”
“什么!”李澳中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7 章
还是那个汉子解释:“每个月镇里都要来收税。虽是高点儿,但这生意利润也大,所以也将就认了,跟镇上税务所的老良关系都挺不错的。”
李澳中干脆不理他,问他们到底认不认识鲁一刀,三人皆尽摇头。他哼了一声:“待会儿我找到鲁一刀,问他认不认识你们,他要说认识,你们全给我去所里蹲着!”
“你是谁?”三人仔细打量他一眼。
“派出所副所长,李澳中。”
“李澳中!”三人惊叫一声,面面相觑,“把于渤海叫到派出所训得跟孙子一样的就是你?天!”
“哎,哎。我认识!我认识!”刚才那个汉子忙站起来承认,“鲁一刀就是我爹。他现在就在前院灌猪。”
“前院在哪儿?”
“就在前面。这是后院,你进来的是后门。”
鲁一刀的儿子连忙打开屋门,领着李澳中穿堂而过,走出黑黝黝的屋子,眼前豁然开朗,进了一座大院。院子里又躺了十几头猪,黑乎乎的一院子,有一头猪躺在水龙头边,上下嘴巴都用铁勾子勾开,固定着,一根塑料管子一头接在水龙头上,一头伸进猪嘴里,滋滋滋的冒着水花。正在给猪灌水。那猪肚子大得像塞着石头,眼见得四肢都开始抽搐。
“停!”一个满脸白花胡子的老人一声喊,一个小青年跑过去把水龙头拧上。
“这就是我爹。”他儿子介绍,“没事儿我先走了?”
“嗯。”李澳中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鲁狗剩。就他起的。”鲁狗剩伸手一指鲁一刀,远远的跑了回去。
“你是谁?”鲁一刀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
“派出所副所长,李澳中。来找你了解点事儿。”李澳中默默地打量着他,白长华笔记中所描写的这个杀人屠夫,居然是这副模样。
“呀,李所长!”鲁一刀热情地招呼,“小五,搬凳子,倒水。李所长,你了解啥事儿尽管说!能帮得上的,怎的都要帮!”
“你在这个镇子长大?”
“是啊。土生土长的,一辈子没见过世面。”
“嗯。”李澳中冷漠地点点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白长华的?”
鲁一刀的脸色刷地变了。
“还有——”李澳中继续问,“这个镇子里30年前的老住户为什么这么少?那场抗生素污染事件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他说一句鲁一刀的腮帮子抖动一次,到后来简直浑身都在颤抖,满面惊恐地大喊:“不!不知道……不认识……不——全忘了,全忘了!”
李澳中吃惊不小,他没想到简单几句话竟把这个彪悍的屠夫下成这样。不过这个样子倒正好证明了他是知道的,只是怎么问也问不出来。李澳中指出,他整天杀猪贩猪,目前记忆力良好,他便托词二三十年前他到外地去了。问什么事需要离家出走一二十年,他吭吭吃吃又答不上来了。李澳中实在没有办法,决定抬出白长华震他一下:“30多年前,你在镇西头的丝瓜洞……”
“不——”鲁一刀尖叫一声,差点瘫到地上。院里的人全吓了一跳,纷纷围了过来,连鲁狗剩等人也听见惨叫从后院跑了过来。
李澳中完全被鲁一刀失常的反应震撼了。但是鲁一刀的情绪过于激烈,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等他平静几天再说吧,反正他也没心脏病,一时半会死不了。
李澳中改变了方法,尽量安抚鲁一刀,让鲁狗剩搀他回屋。鲁狗剩把嘴一撇:“这老不死的精神头可足着呢,还用搀?惯得他——”
李澳中一瞪眼,鲁狗剩不敢再说,乖乖地搀着他爹去了。院子众人哄笑起来,指指点点的:“鲁狗剩也当了回孝子!”
4
夜,黑得像团浓墨。何小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神农大街上,他刚刚在秃头四的赌场里赌了一把,还不错,半年来破天荒地赢了两千块钱,于是他根据以往的经验,急流勇退,揣着钱,哼着小曲,考虑着去醉不归酒店找哪个小姐。
夜已深,街上静得可怕,伸手不见五指。何小三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走,单薄的脚步声惊起阵阵回声。他捂了捂兜里的钱,这钱带给他一丝不安。
突然,眼前腾得亮起两道巨大的光柱,那光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绽开,像两道刀斧劈开了黑暗。何小三感觉自己也被劈开了。是汽车的大灯,他急忙遮住眼睛。
透过五指的缝隙,他隐约看见一条人影在光柱中慢慢走了过来,手里仿佛拎着什么东西,在灯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芒。何小三眯起眼睛,看清了,是把短刀!
他转身想逃,不料刚一转身,身后的黑暗中猛然也绽开了两道光柱,像两双巨大的眼睛般瞪着他。何小三不敢动了,又转回了身。身后那两道光柱顿时熄灭,身后又是无边的黑暗。
“何小三,”眼前的那道人影看不清面孔,只看见两道冰冷的刀光,“那本笔记本现在在哪儿?”
何小三呻吟了一声,扑通瘫在了地上。
“在哪儿?”那人又问了一句。
“在……在李澳中手里。”何小三结结巴巴地说。
“李澳中?”持刀那人明显呆了一下。
何小三连忙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持刀那人沉默了,掏出手机低声说了几句,然后问:“你看过这本笔记的内容没有?”
“没有!没有!”何小三急忙诅咒发誓,“我一个字都没看,我小学没毕业,这你们都知道,那字我一个都不认得。”
“那么……李澳中呢?他看过没有?”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何小三说。
“好!”那人说,“老爷子请你到望断崖去。”话音未落,何小三感觉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扭住了自己的胳膊,然后脑袋重重挨了一击,那灯光立刻在眼前熄灭了。
那两个人拖死狗一样把昏迷的何小三拖上汽车,然后那个拎刀的人说:“告诉他家里人,就说何小三跟一个广西的赌徒到去了边境地区了。”
5
回到派出所,李澳中调来了镇里的户籍档案。于富贵,出生于1940年,父母都已经去世,至今也未曾结婚,也没有孩子。李澳中有些纳闷,这么有钱的一个人,不结婚,不生孩子,在农村真是个异类。
他察看了一下,找到了鲁一刀的档案,鲁一刀原名叫鲁奎。出生于1936年。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李澳中越看越恐惧,这本笔记看来所记述的完全是事实。难道……难道40年前,神农镇真的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大屠杀?
但是他再查其他人,林幼泉,林茵,白长华,这些人在户籍上就没有记录了。林幼泉和林茵父女是外地人,这倒不稀奇,可是为什么没有笔记的作者白长华呢?他可是神农镇本地人啊!
李澳中有些不解,但这事时隔太久,钩沉起来相当有难度,只好暂时放下。
他在派出所没什么具体的工作,事实上所里的人都闲得发慌。这镇子上人人都有事干,不是忙着制假、贩假、售假,就是忙着给来本镇提货的贩子们提供各种各样的售后服务,餐饮、住宿、交通、娱乐、扯皮条等等之类。人人都在忙着,治安便出奇得好,绝少有打架斗殴挥刀砍人之事,即便有也在私下解决——谁也见不得光,哪敢闹到派出所!乌明清的兴趣则是忙着抓赌,他干这一行,给线人开的价高,情报相当准确,一接电话立马扑过去,一抓一个准。李澳中跟他干了几趟,每趟都无惊无险,毫无乐趣,几天就腻了,不回城里陪儿子的话,便开着白色长安车跟着那帮年轻人整天在街上巡逻。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8 章
转了几天,屁事没有,想想鲁一刀的情绪该平定下来了,便去找他。
李澳中依然从后院摸了进去,鲁狗剩一看见他就咧嘴:“李所长,你来晚了。上次你来了之后,我爹爹每天晚上做噩梦,常常半夜三更叫唤,瘆人!他怕你还来找他,前天就躲了出去,两三天没回来了。”
李澳中呆若木鸡:“你知道他去哪儿不知道?”
“不知道。估摸带着不少钱。”鲁狗剩愤愤不平,“我早知道老家伙有私房钱,就是找不到!得,你来一趟,我的遗产也得不着了。”
对这种儿子,李澳中实在无话可说,嘱咐他等他爹回来后向自己报案,鲁狗剩愉快地答应了。
6
李澳中回到警车里,小马等人正在打瞌睡,呼噜声传出老远。这几位昨晚也跟着乌明清去抓赌,每人捞了一笔外快,睡得正幸福。李澳中也没叫醒他们,自己背着手在街上溜。此时已近中午,正是神农镇最热闹的时候,大街上的运货车川流不息,两侧的酒楼和娱乐场所人声鼎沸,家家生意爆满。
身后是占地一百多亩的批发市场,集中了三百多家摊位。这里的假货品种齐全、价格低廉,并且“质量”相当可靠,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批发商。以此为中心,神农镇的假货遍及全国除了港澳台和西藏外的所有省市、自治区,销售量在长江以北首屈一指。
在打假呼声日益高涨的今天,神农镇假货市场如此庞大当然难免引起注意,事实上短短三年里它就曾受到了十几次查处,打假行动组的规格一次比一次高,但神农镇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活力十足。这主要依赖于天然的地理优势、广泛深入的情报网络和于富贵简单有效的组织安排。经过十几年的经营,本镇的网络已渗透了几乎全市的所有关键部门,不但市里来打假它在第一时间会得到通知,即便省里和国家部委的活动,只要和市县两级稍一通气,不出一分钟,信息就会传遍神农镇的大地。如果上面独立行动避开地方上呢?来就来吧!尽管查。根据于富贵的安排,本商品市场内所有摊贩的商品绝大多数是正品,有假货,的确有,但总价值绝不会超过五万元——这是法律上售假是否负刑事责任的界限。这不到五万元假货应付需要量少的客户足足有余,一旦有大客户,立马到深山或各隐蔽地点的窝点和仓库去提,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有什么。
正因为这一系列的组织原则,上面几番扫荡都抓不住确凿的证据。没证据地方政府理你个头!你自己来查?来吧,别说一个行动组,你派个军队撒到太行山里也没个影。发动人民群众?巴不得呢!这里的老百姓无限爱戴自己的政府,立马就陷你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而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就是于富贵。跟农民较量,所有官僚都欠了几分狡诈。打假的是为法律和人民服务,制假的却让法律和人民为他服务,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显而易见。
看来白思茵说得不错,这于富贵的确是个具有大智慧的人物。叶扬说得也不错,违法的比守法的的确更具有创造力。李澳中摇头苦笑,缓缓踱进批发市场。
“李所长,”一家名为“绝对精品”的批发店的老板悄悄拽住他,伸手指了一下前面的人说,“那俩穿黑夹克的一老一少你看见没?两天前这两人就在这儿转悠,没见买什么货,却老打听些神农镇的事。这还不算,我听那年轻人的称呼,那老头姓熊!公安部网上通缉的那个东北杀人犯和辽宁那个卷款私逃的信用社主任不都姓熊吗?李所长,你得问清楚才是。”
李澳中一怔,连日的郁闷一扫而光,思维敏捷起来。他仔细打量那俩黑夹克,年轻人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老的大约五十多岁,体态较胖,比起杀人犯似乎年龄稍大一点,和信用社主任却正好相当。
“他是什么地方口音?”
“具体说不上来。肯定是东北的。”老板回答。
他详细询问了几句两人的情况,深吸一口气,全力戒备地向他们走去。那两人正翻来覆去地端详一条极品云烟,看见李澳中只是稍微一怔,盯了一眼闪闪发亮的警号,知道是货真价实的警察,却出人意料的没有慌张:“同志,有事儿么?”
“看一下你的身分证。”李澳中说。
两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没带。”
“工作证。”
“也没带。”
李澳中冷笑一声:“听口音你们是外地来的,难道你到哪个地方都不带证件?”
老头堆起笑容,递了支烟:“请问同志贵姓。”
“李澳中,神农镇派出所副所长。”李澳中递过自己的证件,“你的名字?籍贯?工作单位?”
老头介绍自己叫李鹏举,辽宁开城人,做生意的。年轻人是他的助手,叫张小春。这次来是想考察丹邑县的市场,想投点资。李澳中越听越和辽宁的信用社主任对号,捏造假名,更是心中有鬼,便把他们带出批发市场,叫醒小马等人,带两人回了派出所。
李鹏举大声抗议,说自己来这里投资你们怎能胡乱抓人。李澳中则冷笑不已,说你投资也不带个证件,谁敢要你的投资。车的后座,小马等人和那个张小春也是唇枪舌剑,吵得面红耳赤。一到所里,李澳中就把两人分头关押来审问口供。李鹏举一口咬定自己来投资。问投什么资?家里有几口人?具体做什么生意?他回答得头头是道煞有其事,但是和张小春的口供一对,却是南辕北辙,连个边儿也挨不上。
李澳中虽知他们心里有鬼,可见两人虽然神情冲动却没半点心虚害怕的样子,心里也不禁犯疑。于是到电脑室上网搜索,找到了公安部发布的通缉令,上面有信用社主任的照片,绝对不是他们。这下子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放是肯定不能放的,查不出真实情况说不定就会漏了一个大案子,但长时间的拘禁派出所又没这个权力。这如何是好?
他去找乌明清,不在,这才想起现在正是中午,这时“唬不清”应该在酒桌上。李澳中没办法了,心一横,宁可担点责任,也要把这两人的底细榨出来。于是几个人轮番上阵,以强大的政策和心理攻势向两人接连轰炸,从中午一下子炸到晚上九点,不料两人越炸越愤怒,居然扬言要上告中央。小马等人嘻嘻直笑:“屁!中央不管地方,地方不管基层。你落咱手里算陷到底啦,天王老子也捞不了你。”让他们睡一觉,第二天接着审,又审到了中午还是没一点突破。全所的人都气得大骂。
李澳中毕竟出身警校,又在刑警队受过系统的教育,深知纪律就是法律,眼看时间到了,即使他们是全人类的公敌也到了受法律保护的时间,无可奈何地一挥手:“放人!”
两人萎靡不振地走出屋子,看到白花花的太阳一起遮住了眼睛。李鹏举注视着李澳中:“李副所长,真有你的!如果你敢多拘我一个小时,我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愤怒地走出了派出所。刚到门口,迎面碰上乌明清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第六章 打假风暴
1
乌明清这几天正滋润,抓了几天赌,接连打了七八场胜仗,不但没收了一笔赌资,还开了二三十张罚单。他并不指望这批人能乖乖交出罚款,只是好处肯定少不了的。果然,除了清早,每天中午、晚上顿顿有人宴请,每天都是中午十一点喝到下午两三点,睡俩钟头晚上继续喝,直到十点以后。喝了三天,乌明清不敢喝了,酒是别人的,肝胆肠胃可是自个儿的。他怕死,一有人请就开始临阵脱逃,扔下一句:到家里坐吧!顺利地把酒精转化成了礼品。今天是他三天来第一次来这么早。
看见李鹏举,乌明清微微怔了怔,问李澳中。李澳中大致讲了一下。
“什么?你说那老家伙姓熊?”乌明清的表情怪异起来,仰着脸思考了片刻,脸上露出可怕的神色,吩咐小马,“去,马上去把他们追回来,分别关押,我要继续审讯。”
“可是……”小马犹豫,“已经关了二十四小时了。”
“再关他二十四小时。出了问题我负责。”乌明清斩钉截铁地说,神情无比清醒。小马答应一声,几个人发动长安呼啸而去,还没到山脚下就把两人逮了回来。
李鹏举又回到审讯室气得脖筋乱跳:“李所长,你什么意思?你真想违反法律超时羁押?”
李澳中默默无言。
乌明清坐在一边慢慢地说:“这怎么叫超时羁押呢?我们明明按时把你放了嘛!只不过再关押一次而已!上次二十四小时,这次还是二十四小时。”
李鹏举问:“你是谁?你懂不懂法律!”
乌明清回答:“你别管我是谁,我还要问你懂不懂法律?你是不是姓李?山西1·23毒油事件的罪魁祸首好像也是姓李,想必阁下你也认识吧?”
李鹏举怔了:“胡扯,那跟我什么关系?”
“胡扯?”乌明清冷笑一声,“李守义,辽宁营口人,现年五十五岁,1999年在山西太原以工业用油假冒食用油非法销售,致使两人丧命,三十多人中毒,事发后畏罪潜逃。跟你很吻合呀!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认为我的神农镇治安松弛可以为所欲为,那就错了。这不,你刚一露头就落到我们的李所长手里。”
李澳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乌明清侧过头耳语:“我去方便一下,你先审,就顺着这条线索,狠狠抓。”说完溜了出去。李澳中越发奇怪。让小马等人守着,悄悄跟着他走了出去,刚转过后院,就听见乌明清在厕所里说话,好像在打手机:“对对对,没错。就是他!以前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熊家栋……没错,国家卫生部什么司的副司长……”
李澳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乌明清仍在说着:“是李澳中把他逮回来的。李澳中还以为是辽宁那个卷款逃跑的信用社主任……继续关?二十四小时?……不过这漏子捅得可太大了,关押卫生部的副司长……推到他身上?可——,好吧!您老答应的可别反悔!……嗯,我知道你一诺千金……”
李澳中气得两眼发黑,恨不得跳出去猛揍乌明清一顿:竟然出卖我!他冷静了一下,心想这熊家栋来者不善,估计是打假,而且规格相当之高。自己一闹,或者能使乌明清和于富贵改变主意另找一个替罪羊,问题是熊家栋怎么办?消息已经泄露,时间一拖,打假规格再高也无济于事。这个熊家栋,防我这个警察比防贼还严,宁愿被折腾二十四小时也不透一丝口风。一种受辱的感觉填满了胸膛。他转身回了审讯室,让小马等人出去,关上门,坐在熊家栋的面前:“熊副司长,你的身分已经泄露,几个小时之内神农镇上将看不到一件假货。”他递出手机,“你自己看着办吧!”
熊家栋脸色不变地盯着他:“什么时候泄露的?”
“一分钟前。”李澳中回答。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19 章
熊家栋立刻抓过手机迅速按了号码:“温局长,我是老熊,我被关在派出所……别管我!立刻行动!消息刚刚泄露!立刻行动!”
通完电话,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把手机还给李澳中,和蔼地说:“你这个所长,整得我老头子可真不轻,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李澳中苦笑着:“你为什么对警察防得这么紧?”
“地方保护,你们谁能置身其外?老实说,除了人民群众,我谁都不信。”熊家栋说。
李澳中摇摇头:“你最好谁也别相信。”
2
此时神农镇早乱成了一片。站在派出所的门前向下望去,大街小巷恰似无数条涌动的暗流,人群如蚁,车似马峰,无数个黑点似的脑袋和火柴盒似的卡车以批发市场为中心向一条街巷扩散开去,瞬间波及了全镇。
李澳中事后才知道,这次针对神农镇的打假行动是历年来规格最高人数最庞大的。以国家卫生部牵头,联合国家烟草专卖局、省公安厅、省质量技术监督局成立了一个一行四十余人的打假团。为了保密甚至撇开了省、市政府打假办公室,调齐人手在省城汇合后便直奔神农镇。一路上所有人的手机全部集中,直到神农镇外了,才说明了此次行动的目标,发还了手机,分散进镇。此次行动计划周密行动机密,所有人都跃欲试,打算打个史无前例的大胜仗。但是一进神农镇他们全部目瞪口呆,根本没想到神农镇的制假售假规模竟然如此庞大,原来设想的一点点扑的方案全部落空——如果按照原计划,只怕端掉一两个窝点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一件假货。无可奈何,四十多人只好分头住进宾馆重新研究。熊家栋等人知道,神农镇的制假绝不是自己这四十多人能够端得掉的,只怕四千人也不行。必顺重新调查摸点,搞一个详细的材料,然后才能有备而战。四十多人开始分头调查。
熊家栋和烟草局的小郭一组,刚查了两天,不幸遇上了李澳中给关进了派出所。两人当晚没回引起了众人的担忧,手机也关着,大伙儿一夜没睡商讨对策,并把此事连夜报告公安厅。厅里指示,中午以前不见两人回来立即向地方政府公开身分,取消行动,并全力查找两人下落。到了第二天中午仍然不见两人,正准备向丹邑县委打电话,熊家栋有消息了。
熊家栋一指示,行动组迅速反应,立刻集合人手,分兵三路向事先已经查明的三个制假窝点开去。第一组十五人,由省公安厅的温汉平副局长率领,开着中巴车直扑镇子西头的一个假酒窝点。上了神农大街,只见满街鸡飞狗跳,各式车辆来回奔忙,显然正在进行战略转移,温副局长毫不理会这些小脚色,径直向大鱼扑去。满载组员的中巴刚驶过一个街口,一个年老的妇女突然从人丛中猛扑过来,中巴车紧急刹车仍是避让不及,随着惯性拖出两条长长的黑色轮胎印,把那老婆子撞飞了出去,叭叽一声摔落在人行道上。
温汉平顿时面无血色,还没反应过来,汽车四周黑压压地拥来数百人,男女老少什么人都有,将中巴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人怒火填膺,叫骂着举起石头、砖块、棍棒甚至铁锨将车窗砸了个稀里哗啦。破碎的玻璃溅到打假队员的头上、脸上、身上,队员们一个个惊恐万状,全躲到车厢中央。人群还在怒骂着。
“这帮混蛋撞死了人!”
“呜——,是我妈呀!妈,你好可怜呐——”
“打!打死他们!”
人群越聚越多,转眼间中巴车四周已经围了上千人,巨大的人力推拥着汽车迅速向前滑去。司机缩在方向盘底下一按刹车,汽车吱地停住,拥挤的人群像割翻的麦浪一样哗地摔倒了一大片。顿时老人呻吟,小孩哭喊、妇女尖叫,场面混乱不堪。人群沸腾了,火苗在每个黑黝黝的脸膛上燃烧。怒骂声中,七八个人砸碎挡风玻璃跳进车内把司机抬起来扔了出去,刚一落到地上,人群立时扑了上去拳打脚踢撕扯啃咬,司机疼得哭爹喊娘。
这时有人打开了车门,村民们像一锅稀粥似的从车门里挤,从车窗里跳,试图把打假队员们全揪下去。年轻的队员也急红了眼,把温局长等人围在中间,大声喝骂着用身体抵挡着疯狂的村民们。车厢里激烈地搏斗着,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溅上了鲜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自己也感觉不到痛。围在车外的人急红了眼睛却递不上手,一齐发喊,推着中巴向前冲去。司机正在挨打,方向已经失控,车势越来越快,划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轰地撞上了临街的一堵墙壁,汽车立时破壁而入,撞塌了半堵墙壁卡在了中间。砖块瓦石扬起的尘土爆炸般飞向半空,笼罩了整辆汽车。车里正在撕打的人全成了糖葫芦,粘在一起轰地飞向了车头,头上脚下横七竖八挤做一团。一时间车厢里平静了下来——谁也爬不起来了。
李澳中接到报警电话,平静地告诉熊家栋,你的人在大街上撞死了人,已经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说罢喊了一声:“小马,集合所有人员——出发!”
乌明清神情不安地坐在副驾驶位上,李澳中看也不看他,拉响了警笛。熊家栋要跟着去,李澳中把他撵了下去:“你去也没用。别忘了你现在仍是嫌疑犯,我们乌所长要拘禁你二十四小时呢!”一踩油门,长安车猛地蹿出,凄厉的警报声响彻了大街。
“澳中,你听我说——”
乌明清张口欲言。李澳中打断了他:“你什么也别说了,这次是个史无前例的通天大案,还是想想如何善后吧!”
3
在温汉平组撞人的同时,省质量监局副局长卢子安率领的第二组已经驶上了盘山公路。他们的目标是葫芦嘴村,查的正是于渤海的地下烟厂。当然,对卢子安等人来说,幕后老板还是个迷,只是接到了线报而已。中巴车飞快行驶,车轮不停地在悬崖峭壁的边上打着弯,队员们提心吊胆。刚转过一个弯,司机猛然发觉前面路中央停了一辆载重带拖大卡车,看样子是抛了锚。奇怪的是周围没一个人,只有这大卡车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卢子安气得不住骂娘,这盘山公路只有四五米宽,一侧是山峰,一侧是断崖,这大卡车一下子就塞满了整个路面。连过个人都得从车底下钻过去,中巴车如何能过?
他命司机下去检修,司机侧着身子从山壁旁挤了过去,爬进驾驶室摆弄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回到车上:“局长,天王老子都没办法,不但少两个轮胎,这车连发动机都给卸了。”
卢子安狠狠地捶了座位扶手一拳,气得大骂不止:“妈的,这一定是那帮制假分子搞的鬼,行动这么迅速!这儿离葫芦嘴还有多远?要不咱们下车步行?”
“三十里。”司机回答。
卢子安不说话了。他想了想,摸出手机给温汉平打电话,没人接,又给第三组国家烟草专卖局的处长谢隆基打,这回一打就通。他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气得嘘嘘直喘。谢隆基嘿嘿苦笑:“老卢,别说你了,我的遭遇更离奇。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我在派出所,和熊司长一块儿,让一帮农民给关起来了!”说完把情况介绍了一下。卢子安不信,又听一遍,不禁呆若木鸡,怔了半天,忽然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一车人莫名其妙。
原来谢隆基率队扑向一家假烟窝点。这就是白恩茵低价转让给冯世贵的那家。这个窝点位于一家农舍,竟然在这家农舍屋子正中央的地下,搬开伪装地道口进去一看,霍,好大的地道,深入地底三米,面积足有三百平方米。神农镇这个地方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挖地洞。此地地处山区,挖开薄薄一层地面土壤,以下全是碎土和碎石,极其容易修地洞,只需要把碎石、碎土挖出来就行,剩下的巨大石块恰好起到支撑地面的作用。抗日战争、国内战争和建国初“深挖洞广积粮”时期,这类地洞非常盛行,几乎家家都有。只不过谢隆基他们见到的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已。如此秘密自然不虞被人发现,这也正是冯世贵执意要从白恩茵手里购买的原因。只是不知怎的竟然被人告了密。
更令谢隆基等人吃惊还是这个假烟窝点。人自然早跑光了,只是机器还留在原地,这就是以令他们目瞪口呆。这座地下工厂设备之先进、配套之齐全在中国的打假史上简直闻所未闻,一共三条生产线,卷烟机、接嘴机、切线机、包装机应有尽有,每样三套,另外,还有复烤设备、锅炉、380伏的三相变压器……设备之齐全不啻于一个烟厂。仅仅那种卷烟机一台单价就达四十五万元,每分钟生产卷烟三千支以上。每套设备三分钟生产一件,一件至少获利一千元,一小时即获利两万元。也就是说这座地下窝点每小时生产六十件假烟,制假者一个小时就可获利六万元。惊人的利润,无怪乎有人敢冒绞首的危险。谢隆基感慨不已。
一个队员在远处叫,谢隆基过去一看,天!居然还有个洞穴,是个大仓库,里面装满了成品半成品的卷烟,二十五公斤一桶的接嘴胶、包装胶,堆得比人还高,最引人注目的是数百麻袋金黄金黄的烟叶。制假哪用得着这么好的烟叶?谢隆基心中疑惑,过去一看,全他妈的劣质烟叶,用硫磺泡过的!
打假组正在拍照、清点,地洞里吵吵嚷嚷来了四五十个农民,一下来就问:“哪个是老板?老板呢?妈的,快出来!”
谢隆基问:“你们干什么?”
“你就是老板?”一个领头的说,“你欠俺们的十万块钱啥时候还?都他妈拖了一年了!再不还俺砸烂你的卵蛋!”说着就要动粗。
谢隆基心知不妙,连忙解释自己是北京来打假的,老板早跑了,还把证件拿给他们看。那人看也不看一手打落:“少给俺来这套,欺付俺不识字?俺告诉你,今儿个你不还钱不行!咱派出所去!”
谢隆基没想到这干人这么理直气壮,难道不是来捣乱的制假分子,真是讨债农民?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巧。农民在执法队面前根本不敢这么狂。
农民见他犹豫,纷纷破口大骂,一拥而上把他们围了起来就往洞外拖。谢隆基大叫:“我是北京来的,来打假的,不信你们可以问你们县委书记——县长——”谁还叫他的,早有人上去夹住脖子卡住腰,把他们往洞外拖。农民们一个个膀大腰圆,又在田里练出一身力气,两三个抱一个,叭叽叭叽全给扔出了洞口。一到地面上,只见院子里还站着二三十个,一见有人给扔上来立马摁住。“走!派出所去!”拖着就走。
队员们想保护查获的制假设备,拼死不去。农民们也不着恼,嘿嘿一笑,四五个壮汉同时举胳膊托腰,把他们四仰八叉地抬了起来。这下子不去真不行了。
剩下那帮农民绕着中巴车不停地转圈,犯了愁。没人会开车。有人拉开门把司机拉了下来杭哟一声也举了起来,上车拔掉钥匙,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派出所。谢隆基满肚子是火,身上却使不出力气,干脆破口大骂。他一骂,队员们全骂了起来。农民们涵养还不错,理也不理,充耳不闻,喊着杭哟杭哟的号子,步伐整齐地向北走去。
至此,打假队的行动一败涂地。
到了派出所,谢隆基“惊喜”地发现熊家栋和小郭竟然也在,只是派出所的警察却一个不见。农民们把他们扔在了地上,熊家栋赶紧把谢隆基扶了起来,各自一说情况,均是面面相觑。派出所没人,农民们就代行警察职责,前门后门全上了岗,把他们严密得监管起来。过了半个小时,卢子安一组也来了,农民们礼貌地让开,一进去也给封锁了起来。打假队三十多人一筹莫展。碰上这班不识字的农民有什么办法?熊家栋等人更担心着温汉平组的安危,打假倒在其次了。可惜,身上的手机、笔记本电脑甚至相机等物全给农民们搜了去,想联系一下也没法子。
4
李澳中等人赶到的时候,事件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大街上黑压压地聚集了上千人,一个个神情狂热,声嘶力竭地喧嚷怒骂。另有一二百名壮汉正手持铁锨、锄头、木棍在围攻那辆一半嵌在墙壁中的破烂不堪的中巴车。有几名打假队员给拉下了车正被按在地上痛打,剩下的队员宁死也不下去,紧紧守卫着门窗和农民们展开惨烈的搏击。呼喝声、惨叫声,玻璃碎裂声和钢铁交击声震动了大地。
乌明清和小马等人呆呆地看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乌明清见李澳中拔出手枪顶上子弹,连忙拦住他:“澳中,人太多了,你别进去,还是……还是另想办法吧!”
“乌所长。”李澳中冷冷地望着他,“怕人民的警察绝不是好警察。听我的命令,除我之外一律把枪退掉子弹。”他提着枪爬上长安车顶,只见人头攒动黑乎乎的一片,自己离着被困的中巴至少有五百米远。他心一横,一扣板机,砰!砰!砰!枪声震动了大地。人群刹那间静了下来。“乡亲们,我是派出所副所长李澳中!”他举起喇叭大喊,“现在,听我的指挥,所有人都往后退——”
众人一动不动,转回头漠然望着他。眼前一片白花花的面孔,千百道敌意的目光射在他身上。“乡亲们,这么多年来神农镇平安无事,大伙儿该赚的钱都赚了,该发的财都发了,难道到头来非要毁了这个镇子!你们围攻的人是中央派下来的,是省公发厅派下来的。你们围攻他们,想一想会有什么后果!”
“他们撞死了人!”黑色的脑袋中有人大喊,“这些当官的到哪儿都是耀武扬威的,根本不拿老百姓的命当回事。乡亲们,揍他们!”
“对,揍!揍他们——”人群中又有人跟着应和。
“李澳中跟他们是一伙的,一块儿打!”
此话一出,上千的人群,一时针落可闻,人人都在盯着李澳中。乌明清仰起脸低声告诉他:“是镇南头的董大彪。”
李澳中冷笑了一声,又一扣扳机,砰——,枪声震得人人脸上变色:“董大彪,你他妈有种就过来,站在车上,让人人都看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货。乡亲们,他们撞死了人,犯法的是他们,自然会有国法来制裁。你们要打死了人,犯法的就是你们,谁敢动手谁就陪他们去蹲监狱——”
离着一百多米远,镇政府那帮人满面惊恐地发愣。贾和生一手搔着头皮,一手拿着手机,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不停地拔着,听着电话里的指示,只是频频点头,却是一动不动。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0 章
李澳中一边说着,一边命令警车缓缓驶进人群。警报声凄厉地在人群中响起,李澳中一手提枪站在车顶,大声地喊话,老百姓经受不住这样的震撼,脸色恐慌起来,纷纷让开了路。“神农镇的每一个人,我李澳中都对你们知根知底,别以为躲在人丛里随大流偷偷打一拳踢一脚,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今天这事,如果到此为止,我保证不再追究,让你们安安心心回家过日子去。再敢有人背后挑唆,我当场就毙了他!”李澳中咬牙切齿,又一扣板机,砰——。农民们胆寒了起来,又听见李澳中一声喊:“都回家去吧!”谁还敢停留?要是外地人,管他省里还是中央的,这么多人打了他也没人知道自己,李澳中就不一样了,这一亩三分地上谁不害怕。土生土长知根知底的,说不定啥时候半夜三更就摸到自己家里了。人人都这样想,冲锋在第一线的农民尤其害怕,眼看李澳中提着手枪站在车顶越来越近,纷纷抛下家伙作鸟兽散,仗着地形熟,哧溜哧溜转眼之眼间钻没了影。他们一逃,外围的老百姓更是走为上计,一千多人散向四面社区:/ 整理并提供下载!
原创文学、热门小说在线阅读及EXE,CHM,TXT等格式电子书下载平台。
HOROU为每位爱好文字的人提供关于青春幻想、玄幻奇幻、都市言情、恐怖灵异、武侠仙侠、历史军事、科幻推理、游戏体育、耽美、短文专栏、剧本同人等全方位的阅读创作服务,引领广大书友的时尚阅读生活。
===========================================================================
“好吧!那你就跟我跑一趟洛阳吧!”
李澳中通过县公安局和洛阳警方联系,洛阳方面正头疼,一听有线索,大喜,连连来电话催他们去。李澳中和他的铁哥们、县公安局刑侦科科长叶扬带着鲁狗剩来到洛阳,一认尸,鲁狗剩说:“没错,就是他,我爹。”
李澳中后悔得简直想抽自己一顿,他有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本笔记的秘密,才使得鲁一刀被杀。但这样一来就指向了一个结果:于富贵是凶手。这可必须慎重,以于富贵的身份,这种结论一旦提出来自己就没有丝毫退路了。而他现在所有的证据仅是凭借一本“来历不明”的笔记本的推测,没有人会相信的。因为即使于富贵和鲁一刀在30年前杀过人,那也早已过了追溯期。况且当时他们杀人的知情者并非鲁一刀一人,于富贵没必要杀死鲁一刀灭口。因此李澳中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敢确定,现在最佳的办法就是抛开这本笔记,以刑侦的方式来办这桩案子。
叶扬问:“你认为是什么人要杀他?”
叶扬和李澳中同岁,同上一个警校又同时分配到一个警队,关系好得让两人的老婆都有点妒忌。叶扬是刑警队首屈一指的微量物证专家,李澳中不止一次“夸奖”他,对犯罪线索的嗅觉灵敏度超过了警队的任何一条警犬。叶扬性格比较细腻,两人作拍挡,向来一个幕后一个台前,李澳中破获的十几桩大案,60%的线索都是叶扬分析出来的。李澳中对他的判断能力很服气。
“很难说。”李澳中努力抛开笔记的影响,皱着眉说,“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财杀?有一定的可能性。据鲁狗剩说,他出门时应该带着不少钱。”
“应该?”叶扬问,“他不能确定?”
李澳中笑了:“你知道,一个贪财重利的不孝子对老爹的钱袋往往敏感得很。这鲁一刀看来也不是什么豪爽的人,一直没让他儿子找到。”
“看来数目不少吧?”
“据鲁狗剩讲,鲁一刀曾经打算另起一间瓦房,跟儿子分开过。一个老人,敢脱离儿子,没个五六万的不太可能。”
“他哪儿来这么多积蓄?卖病猪?”
“不知道。”
两人绞尽了脑汁却是毫无头绪,到发现尸体的现场看了看,这里是一条公路下的碎石滩,河边滩头长着茂密的长草。根据地上的喷射状血迹以及尸检结果断定,这里是第一现场。
“你们怎么考虑?”洛阳的同行问。
“我认为从一点上入手。”李澳中说,“凶手为什么非杀鲁一刀不可!”
叶扬摇摇头:“我认为随机作案的可能性大一点,倾向于劫财。这里正处于公路边,来往车辆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有可能是鲁一刀搭上了贼车露出钱财,被人谋杀。否则,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很难找出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对对。”洛阳的同行点头赞同,“我们大多数人也倾向于这个意见。”
李澳中闷闷不乐,他受到笔记的影响先入为主,心里责怪叶扬的判断力怎么这么平庸。
第二天,洛阳同行安排他们去参观龙门石窟,李澳中考虑到鲁狗剩的丧父之痛,想让他也去开心一下,一说,没想到鲁狗剩还一脸不耐烦:“去去,谁愿意去看一堆石头人?本人今天有大事要办。”
李澳中颇感诧异:“咦,你小子有什么大事?”
“唉,总得想想我老爹的身后事吧!不能让他暴尸荒野对不?”鲁狗剩一脸无奈地说,“我得想个好法子,让他入土为安。”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李澳中肃然起敬,和叶扬以及两个洛阳同行一起去了龙门。一路上,李澳中一直在思考,是否把笔记本的事情跟叶扬说一下?可是一旦跟叶扬说,这个笔记本就会作为这桩案子的一份物证,那么,怎么解释这笔记本的来历?从何小三那里收缴的赃物,为什么你李澳中一直藏着?这可是一件严重违规事件。
李澳中没精打采地欣赏完龙门石窟,回到招待所,鲁狗剩跑过来问:“听说大城市能把人火化了?烧成这么小的一撮灰?”他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圆圈。
叶扬问:“怎么?你也想去火化?”
“哎,不是我,是我爹。”鲁狗剩一脸得意地说,“这么一化了他,嘿!装进小盒子里带回神农镇挖个坑就埋了,多省事!”
李澳中暗暗骂着鲁狗剩的爹娘,心想鲁一刀居然能养出这个杂种儿子。他和叶扬又参加了几次案情分析会,洛阳的同行仍旧倾向于谋财害命,认为过往司机作案可能性大一些。这样一来案情简单些,但破案就困难多了。这条公路虽然不是交通干线,每小时的车流量也有上百,杀个把人还不容易,十分钟也要不了。凶手作案手段又残忍又干净利落,没留下丝毫线索。警察们抓了瞎。
李澳中虽然坚持认为是蓄意谋杀,可他没拿出关键证据,意见就没被采纳。他心里无比郁闷,但思来想去那笔记本还是没拿出来,他知道,只要自己把笔记本拿出来指证于富贵,于富贵就会向自己展开反击,而私吞失窃物就是最好的武器,凭于富贵的能力,靠这一条就可以把自己赶出警察队伍。那么……以后怎么办?家里的生活怎么办?儿子的治疗费用怎么办?
李澳中陷于极度的苦闷中,案情分析会就在他的苦闷中草草了结。
鲁狗剩化完他爹,连个小盒子也没舍得买,用个塑料袋一装,带回了神农镇。
6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1 章
神农镇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群山白头,丛林裹素。李澳中看得耳目一新,鲁狗剩却嘟囔说:“这老天爷也真是我爹的乖孙孙,他一死它就赶紧披麻戴孝。”
李澳中气得猛踹他一脚:“赶紧滚回家里埋你爹去吧!”
鲁狗剩原来听说警察腐败,这趟跟着李澳中去本打算胡吃海喝一通,不想洛阳的警察没甚油水,一连吃了三天工作餐,还比不上在家里的大瓶白酒大腕肥肉。心里正窝火,李澳中一踢他,恼了:“嗨,李所长,我这回……嗨,不提了。下次有事,爷们不去了。”说完像兔子一样溜了。
李澳中一笑,这小子还没想起来他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钱,想起来撵都撵不走。走得好!他脚下踩着噗哧哧四散飞溅的雪泥,大步往派出所走去。
乌明清正率领全所人员大干快上,打扫院里的积雪,斜斜的山风吹来纷飞的雪粉,扫一层落一层,他们的脚下堆满了积雪,头顶肩上也堆了一层雪。
“澳中,回来啦?鲁一刀的案子怎么样了?”乌明清问。其他人也纷纷打招呼,热情得让他感到诧异。
“千头万绪,没个头绪。”他脱下棉大衣,“来,我帮你们扫。花园单位,应该有点花园的样子。”
“你歇着!你歇着!”乌明清连忙夺走扫帚,“跑了几天,你先缓缓吧!这样,我放你三天假,回城去陪陪老婆孩子。大冬天的,你也回去暖和暖和。”
李澳中有些狐疑,自从“打假事件”以来,乌明清一直和自己不睦,上班都黑着脸,即使碰上了面也只是僵硬地点点头,像睡了落枕。现在他为何一反常态?不过他提议放假还是挺合意的。李澳中欣然应允。
傍晚时,乌明清请他去喝酒,说老家侄子送了一条狗,寄存在香城大酒店,今晚去把它剥了。他特意声明,今晚只有你我二人。李澳中便随着他来到香城大酒店。
冯世贵看样子发了不少财,浑身上下生机勃勃,脸上的肥肉都像一瓣瓣绽开的鲜花:“哎吆,两位所长好!李所长,好一阵子不登门啦!白董事长常常打电话问起你呢!”一边客套一边陪他们乘电梯上三楼,挑了一个豪华单间。李澳中想听听白思茵的现状,却无法问出口,这可恨的冯世贵只是客套,一句有用的话也不说。
狗肉端上来,冯世贵退出去。
今天这顿可谓名副其实的狗肉宴,红烧的、清炖的、爆炒的……还有一个火锅。浓香飘满了一室。
“澳中,”乌明清双手端起杯子,“我知道哥哥我有些……不,很对不起你。扣押熊家栋那天,我知道我和于富贵的电话你听见了……我……我见利忘义,我不是人!解释的话我一句不说,我只问咱俩的交情还在不?在,你喝了这杯。你要说不在,这瓶五粮液我一口喝尽。”
乌明清的眼睛微微有些潮湿。灯光下,李澳中瞥见那上面有一缕光芒在闪。他一句话不说,一饮而尽。乌明清送了口气,按住他的手,神态沉痛而亲近:“兄弟,我以前也是一个好警察,真的,刚当警察那会儿。可我这人哪,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享受……穿,就这一身警服,一脱,啥都没了,也只好认了;女人,家里一个也就够了;住,房子已经有了两三套;钱呢,说老实话,目前连我自个儿也不知道有多少,全归老婆掌握,不过这辈子扯着耳朵花也花不尽。归根结底就是这个吃喝,其实也不图吃喝,这半辈子啥山珍海味我没吃过?我就是喜欢这上馆子去吃喝的感觉。我从小要饭的出身,吃百家饭长大的,那滋味真他妈的让人刻骨铭心。现在我一到酒馆饭店,看着别人前呼后应,酒桌上人人看我脸色的模样我心里就飘,就痛快。慢慢的,就成了瘾……嗨,所以,我最怕失去的,就是这个所长。为啥,官不大,不用操很多心;也不小,方圆几十里大小算个爷,实权派人物。那天,于富贵一威胁我,我就软蛋了。”
李澳中静静地听着,偶尔举起杯跟他碰一杯:“那你不太任人捏了?”
“捏个屁!”乌明清不屑地说,“这镇子上也只有于富贵能捏得动我,就是刘恩铭、贾和生我也不尿他那一壶。他们俩在邓书记跟前还没我吃得香,因为我送的礼比他们俩丰厚,要的官比他们俩小,闯的祸比他们俩少。我只认住这个派出所所长,也只是混吃混喝。那于渤海和冯世贵什么东西,以为从于富贵手里接过俩地下工厂就能变成于富贵,对我呼来喝去?去他娘个头?”
“什么?”李澳中震动了,“于渤海和冯世贵接了于富贵的厂子?”
“是啊!这当然都是机密啦!”乌明清懒懒地说,“于富贵想洗手,经营自己的神农酒业,把手底下十二个制假窝点卖出去九个。于渤海要了两个,冯世贵要了三个,这阵子上制假专业户就数他俩最庞大了,每人都有六七个。”
李澳中迅速转动脑筋,白思茵估计得不错,于富贵想撤了,怪不得上次打击打假组那么卖力,是想营造一个虚假的制假氛围呀!神农镇的毁灭看来只在朝夕之间了。我该何去何从?他感到无比迷茫。
乌明清继续说着:“冯世贵买了三个窝点付出三百二十万,还想和于富贵争这个香城大酒店,他做梦吧!”
“这香城大酒店不是白思茵的吗?”李澳中问。
“是啊!这个小白董事长发了三四年制假财,现在想跟神农镇一刀两断啦,做她的正当生意去,要把香城大酒店给卖了!”乌明清愤愤不平地说,“你根本不知道制假的利润有多大,像白思茵那几个设备一流的厂子,每年的纯利润最低是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于富贵的就更厉害。马克思他老人家说得好,百分之二百的利润,就敢于让资本家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能使他们敢冒绞首的风险。制假的利润有多大?什么是他们不敢干?妈的,中国人一旦没什么害怕的,就全变成了一群疯子。”
“说得好!”李澳中对他最后一句话深有同感,慢慢的给他斟了一杯酒,“现在咱们手里就我这让他们害怕的东西——法律。”
乌明清已经醉醺醺的,哧的一笑:“法律是纸老虎。咱这些虎骨营养大补,在给他们抽了去泡酒坛子里啦!来来来,狗鞭,尝尝,吃完了你开车连夜回家去吧!哈哈!”
第七章 神庙
1
车轮碾在神农大街泥泞的雪地上,发出均匀的刷刷声。弯月照积雪。视野像压着一块重铅,满目灰白暗淡,长安车向镇外驶。也许真是那条狗鞭,李澳中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强烈的渴望布满全身的每一根毛孔,哧哧地向外喷射着热浪。不过奇怪的是出现在脑海中的形象不是妻子康兰,而是白思茵。妈的,这是怎么回事?李澳中急忙把这种念头压下。
车子驶过鲁一刀门前的巷口。他心里一动,鲁一刀的死一定和那本笔记有关,否则他不会因为自己那么一问而吓成这样,匆匆躲避自己而遭了毒手。凶手如果不是于富贵,那就是笔记中出现的另一个人。那笔记所记载的事已经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有关的人和事都在三十年前,而人到现在也有五六十岁以上啦!对,问问鲁狗剩,鲁一刀以前是否常和什么老人来往!
冬天的十二点已经很晚了,但自己这一回去只怕三天后才能回来,案情一日千转,还是把他从热被窝里揪起来吧。李澳中调转车头,回到那条巷口。巷子太窄,进不去车子,他把车子横在巷口。来的仍是后门,他一直搞不清鲁家前院的门到底在那儿,每次都从这儿进去,倒也轻车熟路。刚一进巷子,两侧的院落里就响起汪汪的狗叫声。他干惯了警察,最讨厌狗叫,别别扭扭地来到后院门口,刚想拍门,里面想起咯吱咯吱的脚踩积雪声,响声此起彼伏,还不止一个人。仿佛是职业习惯,他闪身横移,躲在了一堆柴垛后。
门开了。鲁狗剩的声音响起:“彪哥,兄弟我全照实说了,回头你得让他老爷子照顾我点儿生意才行。”
“放心吧!我董大彪的话还是有点分量的,不然这么要紧的事能让我来吗?”名字耳熟,声音也耳熟,好像鼻孔里塞了两块破抹布,“哎,我再问你,你给我吃得到底是啥猪肉,我怎么老感觉不太对头?”
“嘿嘿!彪哥,咱自己兄弟能小气吗?给你吃的是比较好的了。”
“什么!”那人惨叫起来,“你他娘的!还兄弟!小心我揍你!”
一听这一个“揍”字,李澳中想起来了,董大彪!围攻打假队那天他曾向自己叫嚷来着。是他!
“嘿嘿嘿!”鲁狗剩发出憨厚的傻笑。董大彪也不再说了,踢了他一脚,捂着肚子往巷子深处走去。李澳中本想等他往自己这边来时当场逮住他问个究竟,见他往里走,心想正好跟去见见那二叔是谁,于是远远地吊在他身后。民房里密集的狗吠掩盖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李澳中不敢紧跟,凭着远远的微微可闻的踏雪声,跟着他转了两三个弯儿,听见砰砰砰的拍门声。李澳中心中狂跳,向前蹿了几步,贴在一家大门的门板上。吱呀,门开了。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是我,大彪。七叔,你给开点儿药,刚才吃了点病猪肉,吃坏了肚子。”董大彪说。
李澳中气的眼前发黑,心想这小子怎么这么怕死!一点坏肉就吓成这样,你他妈整天造假害人就不替别人想想。那老头和董大彪一块进去了,李澳中对院内地形不熟,不敢贸然进去,忍寒受冻缩在门墩上候着。董大彪一进去就不见出来,李澳中等了半个钟头,冻得脸都没了知觉这才听见门响,董大彪热气腾腾地走了出来。门在身后掩上。
“这回该去找你二叔了吧?”他暗暗嘀咕。
2
董大彪又往前走了。这回走得挺快,也挺远。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直到镇子最南端一座两层小楼前,他拍响了一家的大门,李澳中放下了心。这回跑不了了,这楼挺气派,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照顾鲁狗剩的生意。
门还没开,董大彪也不管深更半夜,就扯着脖子喊:“小娥,快给我倒洗脚水,扒开煤球炉,我快冻死啦!”
原来是他家!李澳中恨不得踹得他两脚取取暖。门一开,董大彪刚闪身进去,李澳中快步冲进去插上了门,不由分说拧着董大彪的胳膊把他推进了屋。那女人刚想惊叫,他一把也扯了过去推进了屋,自己进屋反手关上了门。好暖和。
董大彪夫妻两人惊恐地瞪着他:“你……你是谁?”
“把煤球炉给我搬过来。”李澳中摘下帽子、手套,呵出一道白气。
“你……李……李澳中!李所长?”董大彪认出来了,神情更慌了。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2 章
“小子,知道我跟你多久了?差点没把我冻死。追捕杀人犯也没这么痛苦。”李澳中抽了一眼那女人,“你老婆?”
“不……不是。”董大彪和小娥合力把巨大的煤球炉抬到他的沙发前,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她……她男人出车祸死了,我们就……就有时呆在一块了。”
“嘁。”李澳中撇撇嘴,“不是你老婆你三更半夜在街上咋呼什么?怕别人不知道?”
董大彪苦笑了:“我就怕别人不知道。她一方面跟我好,一方面跟刘石柱明里暗里的,都这样了还不肯嫁给我。所以我就常常嚷嚷几句,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她就不好意思不嫁我了。”
“你个死鬼!”小娥愤愤地骂道。
“哈!”李澳中烤着火忍不住笑了,“你这家伙真他妈有趣。说吧,你知道我找你干吗!”
董大彪冒了汗,连连作揖:“李所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没办法,死的那个是小娥的外甥女婆家的二姨,我一听小娥唠叨能不表现一下嘛!那刘石柱骂您更狠,当众骂,要不要学学?”
小娥听他给自己和刘石柱栽赃,忍不住骂他:“你这死鬼,那死老婆子是你二姨呢!撒谎也不撒点儿好听的!”
李澳中一摆手:“你那笔账我先放下。我问你另一件事,今晚你干吗去了?”
“在冯建设家打麻将……哎,不是,看别人打麻将。”
“我问你后来。”李澳中不耐烦地打断他。
“后来……后来……”董大彪看看小娥,欲言又止。李澳中冷笑一声,他连忙说:“和冯建设他们去小桃红那儿洗桑拿去了……我啥都没干,冯建设他们干了。”小娥杏眼圆瞪,揪住他的耳朵上发条似的狠狠拧了三圈。他鬼叫几声,还忙着辩解:“没干!没干!哎吆吆,干了!只一会儿!”
“够了!”李澳中吼了一声,心里窝火,今天怎么净碰见这烂事儿,“我问你正事,后来!”
董大彪揉着耳朵:“后来,去找鲁狗剩喝酒。”
“都谈了些什么?”
“也没谈啥,就说些今天卖猪多少钱啦啥啦的。”
李澳中盯着他:“你别以为我冻得骨头发硬是白冻的。你不想在这儿说也好,车子就在前面停着,咱到所里说。”
“不去!不去!我说!”董大彪哭丧着脸,“确实谈的这些,不过我还问了他爹鲁一刀的事。”
“没到正题。继续说。”
“我问他爹的死洛阳那边怎么看的,开始查案了没……”他偷瞥了李澳中一眼,“还问了你和他一块儿去一块儿回,路上你问的啥说的啥……没了。真没……还有,我告诉他有你的动静马上告诉我。真没了。”
“鲁狗剩的原话。”
董大彪详细重复了一遍,连嗓音也惟妙惟肖。李澳中听得好没意思,心想鲁狗剩这小子真是狗吃剩的,没一点记忆力。李澳中摘下腰间的六四手枪,用桌布擦了擦,漫不经心地问:“是谁让你去问的?”
董大彪脸都黄了,苦着脸嘟囔了半天:“秃头四。”
“嘿!”李澳中冷酷地一笑,“再给你三秒钟。”
“不!不!不!是于渤海!”
“好啦!”李澳中站了起来,“你不想说就跟我去所里吧!那儿可没炉子。”说完把枪口瞄准他脑门,缓缓扣动扳机。
董大彪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声音散成一团沙:“是……是……于……于……于渤海!”
啪!撞针击空。
李澳中收起枪:“别以为我拿枪吓唬你,对付你——”他伸手拿起挂在火炉上的火钳子,单手一握,粗厚的铁质半圆手柄向内陷了进去,“呆在这儿好好想想吧!”他放下钳子,戴上帽子、手套,走了出去。好冷。
董大彪像根木桩一样戳着,连头也没敢回。很久,他才回过神,问小娥:“他走了?”小娥点点头。“真走了?”他仍不放心。小娥说:“真走了。”
“我的妈呀!”董大彪松了口气,脚一软,虚脱下来,“好玄呀!这脏栽给了于渤海……不妙……回头得给老爷子解释一下。”
3
车里开着暖气,闷热的空气在冰冷的挡风玻璃上凝成薄薄的白雾,前面的马路和杨树在雪亮的车灯下模模糊糊地晃动。李澳中拿抹布摸了一下,玻璃上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区域,杨树的颜色重了起来。天快亮了。
到了县城已经六点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清洁工和卖早点的人影在晃动。车窗外闪动着铲起的积雪和通红的火炉。李澳中眼睛盯着路面,脑袋里盘旋着董大彪的供词。他在一个卖稀饭油条的摊点前停下车,要了一份早饭,在清洁工的垃圾车和通红的火炉间坐了下来。
这条线索应该怎样入手呢?乌明清?不行。此人极其善变,虽然消息灵通,但弄不好又会被他卖了。叶扬?也不行。毕竟丹邑县并没有接手鲁一刀的案子。自己调查太引人注目……他踌躇了半天,掏出手机,在电话薄上查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
“澳中,是你吗?”白思茵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昨晚梦见你在天上飞,朝南飞。”
“吵醒你了?”
“我宁愿一个晚上不睡觉,等你的电话。”
“希望你帮个忙。”李澳中说。
“真的?我能够帮你吗?”白思茵欣喜地说,“你说吧!”
“你让冯士贵查一下于富贵的行踪,11月28日上午他在哪里……”
“11月28日?”白思茵惊诧了,“不用查,从27号到29号,他一连三天都和我在一起。”
李澳中更惊诧:“和你在一起?”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疑心。他昨晚逼问董大彪,董大彪招出于渤海后他就没再问下去。因为答案明摆着,绝不可能是于渤海,他的年龄还不配称做“老爷子”,而神农镇能使董大彪敢嫁祸于渤海也不敢出卖的人,只有一个——于富贵。如果非逼董大彪招出于富贵,让他早一步知道了自己对他怀疑,只怕还没有行动就会被他给算计了。白思茵居然和于富贵在一起呆了三天!这是为什么?
白思茵在电话里笑得极其爽快:“哈!你吃醋了吗?真希望你为我吃醋。不过我更怕你误会。那三天是他邀请我到郑州谈生意,他想买我的香城。”
“那么……28号晚上十一点到一点呢?”他问,这是法医鉴定出来的鲁一刀的死亡时间。
“这我就不知道了。”白思茵说,那天我们在一起吃过晚饭,然后谈一些具体生意,谈到十点,以后我就不清楚了。你在调查于富贵?澳中,你能够想起我,并且相信我……我很高兴。”
李澳中沉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相信你。”
“你现在在哪儿?”白思茵问。
“回家的路上。”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3 章
白思茵沉默了。
李澳中慢慢的挂掉电话,扔下一块五毛钱。刚站了起来,一块五毛钱又回到他手里。一回头,他看见一双眼睛。康兰的眼睛。只有一双眼睛,其它部位裹在一片白色的大褂里。
“你……怎么……怎么会这样?”他呆了,随后看见自己的小姨子和侄女,“你在卖早餐?”
“五天前刚刚开始干。”康兰没摘下口罩,声音有些发闷,“反正在家也是闲着。你已经五天没回家了,当然不会知道。”
“小天呢?”他闭上了眼睛。
“在家里。我们卖到上午就回去。那数字。说他是中国大陆第一富豪也不过分。通过钱财,他控制了相当一大批官僚,在本省的能量几乎没有人可以相比。但是他一直这么低调、沉默,根本不打算去运用这些能量。我真不明白。”
“他想购买你的香城大酒店?”李澳中问。路上驶来一辆大型机动三轮车,黑色的浓烟突突突地盘绕在积雪的林稍。
“是的。”白思茵把车驶到了路边,“但是我还没有答应,因为我怕失去了香城大酒店就失去了神农镇、失去了和你惟一的联系。”她深深瞥了他一眼,见他无动于衷,暗暗叹了口气,“于富贵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洗钱,酒店、餐厅之类的服务性企业现金流量最大,资金周转快,定价标准也有很大弹性,很适合洗钱的需要。于富贵正在全国范围内积极投资,想做个合法的亿万富翁。”
白思茵好奇的望着他:“你为什么查他?肯定不是制假和洗钱,这不是你这个刑警感兴趣的事。刑事案件?”
李澳中沉默了片刻,心里一动:“快送我回去,我要找鲁狗剩。”
白思茵垂下了头,默默地发动汽车,轮胎扬起路上的积雪,印下两道晶莹的痕迹。一路上两人没说一句话,把他送到鲁家所在的那条巷口下了车,她问:“以后……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李澳中点点头。
“可以……见你吗?”她小心地追问。
李澳中张张嘴,没能拒绝。白思茵现出一抹微笑,随即黯然下来,垂下头,倒回了汽车,慢慢远去。李澳中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走进了小巷。
5
鲁狗剩正在熏制腊肉,大铁锅烧得正旺,猪肉翻腾,松柴噼噼啪啪地在炉灶里爆响。墙边的铁墙上挂着几十块已经发黑的猪肉,另有一头剥好洗净的猪瘦骨伶仃地躺在泥泞的地上。年关将近,鲁狗剩干得热火朝天,左脚踩住死猪的一条后腿,手里的砍刀正在砍另一只后腿。看见李澳中,他做出一副想哭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放下砍刀。
“我说李所长,你还让不让人家过个好年!警察是人民的守护神,我看你怎么想个阴魂不散的索命鬼!”
“别他妈放屁。”李澳中一见他就蹿火。很多人抱怨警察喜欢骂人,可有些人你不骂他简直对不起他父母。偏偏警察总是跟这种人打交道。“我问你,你老爹在世时经常和哪些老头打交道?五六十岁以上的。”
“老头?”鲁狗剩奇怪地翻起眼睛,“我爹从来不和老头打交道,一见老头他就躲。”
“什么?”李澳中越来越震惊,“你知道他见到什么人时有特殊的表现没?”
“嘁!”鲁狗剩不理他了,转身又踩住猪脚挥刀砍了起来,这小子对洛阳之行仍是怀恨在心,“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李澳中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爹死的时候带着一笔巨款?”
“知道。”鲁狗剩头也没回,嚓嚓地砍着,“他把他的私房钱全带跑了。这老东西,一分钱也没留给我。”
李澳中不禁大骂鲁狗剩猪脑:“那你知不知道他死后身上没一分钱?”
“啊?”鲁狗剩一呆,扔下刀,使劲一拍脑袋,转回身换上一张笑脸,像刚觉察到他的存在,“李所长,哎吆!来来来,您快屋里坐!”他殷勤地伸出油腻腻血糊糊的脏手拉他,李澳中连忙躲了开去,“李所长,快过年了,我也没啥孝敬的,待会儿我割下猪头您带去,猪耳、猪舌、猪头肉,好东西。”
李澳中瞥了那两眼溃烂的猪头,恶心地想吐:“别别别,我是公事,只要你好好合作就行了。”
“合作!合作!”鲁狗剩瞪大了眼睛以示诚恳,“我最喜欢跟您这位神探合作。”
他说到做到,果然合作得很,有问必答,不问也答,回答啰嗦而详尽,枝节横生,离题万里。不过对于李澳中而言,其中的信息量也挺丰富。据他说,鲁一刀有个怪癖,不喜欢与人交往,尤其是年纪相当的。十几年前,鲁狗剩还小,他不得以操刀卖了几年肉,待儿子一大,他立马就把卖肉的事交给了儿子,自己躲在家里只是宰猪,几乎从不出门。
“他和于富贵认不认识?”李澳中问。
“可能认识。”鲁狗剩翻起眼皮望着天,用大脑思考了起来,“都一个镇子的,五六十年了,不至于不认识。不过从没见他俩打过交道,也从没听我爹提起过他。不过有一次,我倒向他提起过于富贵。那次我说啥来着?”鲁狗剩啪啪啪地拍着脑门,“对,那阵子他刚开始造假,我眼红他,对我爹说,你看人家于富贵发大了,咱啥时候也跟他学学?我爹说,你光杀猪,再宰一千头也够不上他手狠。”
“光杀猪……”李澳中陷入了深思,“言下之意是说于富贵杀过人?”
鲁狗剩吓了一跳,跑到门口瞅了瞅,关上门,低低地声明:“这我可没说!是你说的……不,是我爹说的。你可别冤枉我。”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4 章
鲁狗剩的两个小女儿扯着一根腊肠,一人拽一头,厮打着从屋里跑了出来,李澳中为他们让开路,问:“你爹见了什么人有特殊表现没有?”
“特殊表现?我想想。”鲁狗剩坐到凳子上托着脑袋去想。小女孩们厮打中哭了起来,他腾地跳起来,跳到两人跟前嘭嘭两脚把她们踹出两米远:“滚,别搅老子兴!”话音刚落,他老婆倒提扫帚冲出来,偷袭般地朝着他的后脑勺啪啪啪就是三下,然后扶起两个女儿:“你个狗不吃猪不啃的,再打我女儿我拿刀阉了你。”
鲁狗剩脸都黄了,见李澳中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忸怩地摸着后脑勺苦笑:“嗨,没办法,就这么个疯婆子——哎!我想起来了!对,是那个老疯子!咱镇子上整天扎小孩儿辫子又哭又唱的那个老疯子!”
“老疯子!”李澳中皱眉。
“对,就是他!”鲁狗剩兴奋地说,“我爹好几次在街上碰见他,一见他就跟见了鬼似的,不是调头跑就是赶紧钻胡同。他不再上街卖肉大部分就因为这个疯子。这家伙老凑到他肉摊边儿,我爹一砍肉他就一低头,我爹一抬刀他就一仰头,我爹的刀一起一落,他的头一抬一低,弄得我爹手臂抽筋,有一次差点剁掉手指头。”
“这疯子哪里人?”
“山里来的。十五年前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镇子里。那是冬天,他光着两条腿,浑身上下裹了一块全是斑点的豹皮,头发长得盘到了腰上,身上脏兮兮的。大冬天,他光脚踩着一尺多深的雪走在街上,冻得缩成了一团。有人可怜他,给了他一身棉衣,让他到镇东山神庙里避雨。他倒好,来了就不走了,十几年一直呆在破庙里。饿了就出来讨吃的,吃饱了就跑到大街上唱歌,唱乏了就回去睡觉。真他妈的舒服。这日子!”
李澳中陷入了迷惑。“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这个镇子上只有几十户人家,有一多半的房子都无人居住?”他换了个话题。
“知道。”鲁狗剩说,“那时候我还小,我爹说他们都迁走了。这阵子风水不好。他不让我到那些空屋区,一去就揍,揍得我现在想起来屁股还疼。我就从那时候起开始恨他的。”
李澳中又详细地问,可鲁狗剩的记忆力实在差,二十年前的事除了挨打记忆犹新,其他全是一片空白。“真他妈的白活。”他气得大骂一句,鲁狗剩笑嘻嘻地坦然受之。李澳中无可奈何,只好叮嘱他今天之事严格保密,鲁狗剩点了点头。
“否则那笔钱你永远也拿不到。”
鲁狗剩连忙诅咒发誓。
6
神农镇的山神庙始建于明成化年间,神农镇初创之时,宁王后裔五百余人翻山越岭逃亡至此,正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面对雄奇而神秘的群山,无不充满了敬畏之感,只觉天道无常,人力有穷,一个人、一个家族、甚至一个社稷都只是这横流的沧海中一叶无力自主的小舟,载满了不可知的恐惧与不可为的无奈。因此便欲求得大山的庇佑。他们合全族之力,在当时全镇的制高点东山丘上建起了一座高大巍峨的山神庙,庙中塑了一尊披甲执锐脚踏猛虎的山神法相。
神庙落成后,他们惊奇地发现,每日黄昏,庙顶便飞来无数的乌鸦盘旋乱叫。风一样地卷来卷去,云一样的忽散忽聚,在庙顶的天空盘旋不息,叫声响彻周围数十里。每当月出东山之时,乌鸦们这才散去,镇民以为有神灵居住,每日的香火便更加旺盛。渐渐的,山神的职能开始混淆,求子的、求财的、求富贵的、求姻缘的、求未来吉凶的尽皆朝拜。消息传出,四方善男信女纷纷而至,庙前终日人生喧嚣、污秽满地。忽然有一日,神庙周围的一里方圆平地涌出千万颗大树,树与树之间枝杈交错遮天蔽日,树林间又长起千年的古藤没膝的荒草,将神庙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方圆一里,被化为了神的禁地。其间不时传来虎豹的怒吼、狼虫的嘶叫,众人吓破了胆,再也没人敢进去了。
神农镇开始逐渐西迁,一百年间向西移动了五六里,从此,这一带荒废了下来。其后几百年,外地人口大量拥入,对土地的渴望战胜了他们对神灵的恐惧,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周围的参天密林,山神庙像个光屁股的孩子一样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与凡人的民房和宅院混杂在一起。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它的传说渐渐失传,神秘也渐渐消失。
文革初,北京一帮年轻的红卫兵号召全国各地目不识丁的农民“大破四旧”,坚决砸烂自己祖宗的狗头。神农镇的农民们烧掉了牌位,挖掉了祖坟,没收了古墓,焚毁了族谱,拆掉了祠堂,以示自己是新一代的农民,和祖宗化大革命的攻击性语言。与此同时,鲁宗望的家里突然有虫蛇出没,时而还有野狐的悲鸣。县革委会主任曾亲眼目睹。他带人来抓这个现行反革命,一推屋门,猛地发现屋梁上盘绕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一见人,那蛇哧的一声,倏忽不见。众人魂飞魄散,全笼罩在彻骨的恐惧之中。
“山神居住在我脑门的瘤子里。因为我扒了它的庙,它没处去了。”鲁宗望逢人便说。
革委会也踌躇起来,毕竟人民的力量再伟大,这种神异的事还是无法理解,更别提什么战而胜之了。况且,得罪了人,有人民替自己共讨之,得罪了神,那就只有自己去面对了。在人和神一对一的压力面前,革委会的领导一个个地崩溃了。几经研究,发出公告,念鲁宗望三代贫农根红苗正,改枪决为无期徒刑。
鲁宗望捡了一条命。
文革结束后他获释出狱,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山神庙。独自筹资,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三间砖石结构神庙,伐木为梁,烧瓦铺顶,一切按照当时原样。只是庙里的山神却迥然不同,鲁宗望说他在狱中看见了山神的形象:虎牙、狼眼,浑身长毛,状如猿类;手脚趾爪尖利,有如鹰隼;腰上围着豹皮裙子,手里拄着一条蟒蛇。山神的本相就是照这个样子塑了出来。
神庙刚一落成,鲁旺宗额上的瘤子不药而愈了,平复如初。只是这个新庙,却再也没有人愿意进去了。镇上的人盖房,也远远避开这个地方。十几年来,庙宇周围又成了破落的场所。
“鲁旺宗还活着吗?”李澳中问。
“死了。睡觉时死在了床上。无疾而终。”乌明清说。
7
破落的山神庙后来被那个疯子占据了。
疯子的来历曾经是个谜。他留给神农镇人的第一印象,是十五年前一个下雪的冬天,他披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豹皮赤脚走在雪地上,长长的乱发在雪地里飞扬。没人能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他的脸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胳膊、小腿甚至脊梁上也长了一层浓密的毛发,偶尔咧嘴,人们便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他的到来带回了镇里人对于已经忘却的古老传说的记忆——山神岂不就是这副模样?难道他嫌山神庙破落又想重返人间?
惶惶不安的恐惧弥漫了全镇。这时候镇上的制假业刚刚形成,农民们也颇有一些钱,有人提议从修山神庙,让“它”回去继续住着。但是不久后他们发现,这疯子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也没有引来长蛇与猛虎,见了人仅仅讨些东西吃而已,吃饱了就唱,唱一些谁也听不懂得歌。
疯子昂首阔步,两手交替拍着屁股,声音嘶哑地唱着。那声音像是碎裂的砂石,一路磨擦碰撞着滚滚不息地流过大街小巷。
镇民们暗地里观察着,虽然听不懂,也不太像歌谣,可是和自己熟知的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说到底“它”还是个人吧?只不过讨些吃的而已。他们放下了心,也不再热衷于修神庙,疯子讨要食物就尽量满足他,一些老婆子老头子还托小孙子送给他一些旧衣裳,让他到山神庙里安身。疯子住下后便不走了,和镇民们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漫长而奇特的交往。
他对镇上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首先是摩托车。那时候镇里能见到的只有于富贵和镇长、书记等干部们所骑的50型小嘉陵,他对这种屁股窜黑烟、怪叫连连、跑起来飞快的小动物感到着迷。镇政府他不敢进去,便每天守在于富贵酒厂的门口,一见于富贵出来或进去。他便一路狂奔撵在后面呵呵大笑。有一天小嘉陵停在了厂门口,终于让他给逮住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迟疑了十几分钟大着胆子去摸,车子没有熄火,他摸在了不断颤动的灼热的排气筒上,立时惨叫一声,在众人的开心大笑中捂着手指逃之夭夭。
很多年以后,制假发了大财的于富贵对这个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耗资巨大的深入调查,终于知道了他的来历。可是他似乎很不愿意让人知道,立刻就将消息封锁了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李澳中问。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乌明清说,“也许只有于富贵知道。”
第八章 最后一次交易
1
李澳中向山神庙走去。这里紧贴着山脚,全镇最破落的地带,十几年来,腾空的房舍墙倒屋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没膝的荒草。偶尔有野兔和黄鼠狼在砖缝间一闪而过,留下奇臭无比的气息。
几百年前这里真的在一夜之间平地涌出一片原始森林吗?神秘的传说引得李澳中浮想联翩。那个经常在大街上遇到的疯子竟然有如此离奇的一生。他十七年的山中逃亡岁月又是如何度过的?他到底认不认识鲁一刀?他跟于富贵会有什么关系?
山神庙耸立在眼前,像一个伤残而威猛的巨兽。线条柔和的山影远远地沉落在它身后,结成连绵不断的坟丘,这巨兽便似一座字迹漫漶的墓碑,在阴界与人间的交界处把持着。此刻正是黄昏,落日枕在西面的山脊上,睁着一只昏昏欲睡的醉眼。李澳中看见神庙的圆形方格窗里似乎有青烟飘出,一飘出便稀薄起来,淡淡地升上屋顶,与天上的烟霞相接。
这不是幻觉,难道庙里真有看不见的神灵居住?他戒备起来,手指搭上了腰间六四手枪的皮套。钢铁入手,冰冷的感觉使他镇定下来,伸手去推门,门晃了一下,飘下一片灰尘。他使劲推,腐朽的木门无声无息地整扇栽倒,嚓的一声趴在地上,眼前立时尘土飞扬。尘灰落尽,身裹豹皮手拄蟒蛇的山神狰狞地出现了。神像下是一张供桌,桌上铺着一张斑斑点点的豹皮和落着棉絮的被褥,桌下的地上生着一堆火,三根松枝达成的架子撑着一口破锅,锅里热气蒸腾,吱吱吱地向着。只是不见有人。
神殿里无比阴暗,只有火堆在一闪一闪地亮着,照见山神诡异的面容,忽隐忽现。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给人的感觉似乎大殿里相当宽阔。李澳中走进火堆,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一回头,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正凶狠地盯着他。那张脸和他相距不到一尺,散乱的长发披下来遮住了大部分面积,他只看见一双冷眼和一排白森森的牙齿。是疯子。
李澳中手按枪柄,冷冷地和他对视着。门外挤进的亮光照见了他,神殿里的火光照见了疯子的脸,两张脸定格一样对峙着。疯子的脸色慢慢地改变,狰狞、镇静、欣慰、平静,然后似乎露出了一种冥冥的思考。李澳中从没想到一个疯子的表情竟然如此生动,他看惯了常人麻木和毫无内容的脸,早已习惯了从麻木入手去观察人,这一刹那,他感到很自然,又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华子,你回来了。”疯子说起话来,“我知道你会回来的,那里根本不是人的世界,你迟早会回来,陪着我们……你知道吗?他们都染上了疾病,太可怕了。鬼……鬼啊……我逃出那个地方后,就漫山遍野地找你。我很寂寞,真得很寂寞,很孤独。我一个人站在荒山上,大雪覆盖了山坡,全世界都是一种颜色。白得让人发疯。我怕自己疯了,想说话、想唱歌、想找个人倾诉,可是我连个鸟兽也看不见。只有风吹过来,他们才和我说话,风一走,他们就死了。我把石头推下山坡,它们很妙,一动就会说话,我不停得把他们往山下推,听着它们发出的笑声,我也笑……”
李澳中静静地听着,他说得很轻、很慢,但并不连贯,叙述的对象也常常颠三倒四,显然他的记忆也随着思维分裂成了碎片。他把我当成了华子,华子是什么人?这个华子难道是白长华?
一种冰凉的恐惧爬满了李澳中的脊背。这本40年前的笔记,那个未完结的故事,似乎在他的生活中继续上演着。
“我找不到你,就一个人在大山里游荡。我不知道去哪里,也害怕知道去哪里。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太阳,翻过一个又一个山梁。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不杀人。他们笑我,他们偷偷躲在暗中窥视我。”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5 章
李澳中听得莫名其妙,心想听到天亮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你认不认识鲁一刀?”他问。
疯子露出深思的表情。火光幽幽地闪着,忽明忽暗。
李澳中耐心地问:“你认识于富贵吗?”
疯子一呆,眼睛里忽然喷出了怒火,瞪着他尖叫:“他们都是你害的!”他一头撞向李澳中。毫无征兆。两个人的脸相距极近,李澳中躲闪不及,正好撞在鼻梁上,立时泪水迸出,鼻血长流,火辣辣的酸难当。
他这才领教到什么是疯子,一脚踹了过去,却踹了个空。疯子扑过来抱住他滚倒在地上,龇着白森的牙齿,嘴里嗬嗬大叫,脸上露出白痴般的呆板和狠毒。他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武器,抓、撕、啃、咬,霎那间李澳中满脸伤痕,鲜血淋漓。李澳中也急了,使劲挣开一只手臂,在地上乱摸。外面已经暗下来,大殿里漆黑一片,只有神案下的那堆火悠悠闪着光。他手一划,碰到一根木棍,一棍砸向疯子的脊背。疯子叫了一声,一口咬在他肩头,死也不放。李澳中连砸了四五棍子,疯子渐渐松开了手。李澳中抛下棍子捏住他的下巴一使劲,疯子张开了嘴。李澳中挣脱他,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听见疯子在哭,伊伊呜呜的。他知道自己砸的力度和部位,疯子伤得并不重,但再问什么肯定是问不出来了。
脸上和肩上火辣辣的痛着,他垂头丧气地骂了一句,爬了起来。这时候疯子也爬了起来,瞪着李澳中,长发披散,在火光幽暗的光芒里像个厉鬼一样。李澳中全身戒备,一步一步退出了大殿。他一想,还是过几天再来吧!疯子是很容易记仇的,得罪他不是好事。
走出缺了一扇的大门,外面已经是浓暮遮天,远处的神农大街灯光闪烁,星星点点如盛开的烟花。他转身要走,忽然听见疯子的哭嚎从殿里来:“华子,你又要走了吗?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阴森恐怖的地方……”
李澳中电击般站定,在人世间的第一个记忆潮水般涌来,那个阳光鲜艳的日子,被裹在襁褓里丢弃在山道上的孩子……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颤动,柔软而温暖的感觉轻轻挤压着他的嘴唇,然后便是一条胆怯的灰狼,迟疑地嗅着山道上的孩子……我到底是谁?李澳中心中剧烈地跳动,他为什么叫我华子?
“华子……华子……你回来呀!神农镇已经疯了,他们会杀了你!“疯子凄厉的大叫,“他们会杀了你!”
“华子”真的是白长华吗?他真的死在了神农镇?
2
李澳中回到派出所已经是晚上九点,宿舍楼里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值班民警小刘和小冯在电脑房里玩游戏。一问乌明清,小刘笑了:“乌所长带人抓赌去了,据说油水非常大。李头,你的脸咋搞的?”
李澳中苦笑,回自己宿舍一照镜子,眼睛乌青,额上横着三道,鼻梁一道,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鼻血没有擦尽,脸上血糊糊的。他洗了洗手,抹了点红药水,上床去睡觉了。
好梦正酣,手机响了,乌明清打来了电话:“老李,睡了么?小刘那两个王八蛋跑到哪儿去了!我往值班室、办公室、门卫室打了几个电话也没人接。我们一连扑了几家,抓了七八个赌棍,已经让小马送了过来。你找找小刘他们,让他们看牢点儿。”
李澳中打了个哈欠:“他们俩在电脑房,你把电话打过去吧。”
乌明清应了一声,骂骂咧咧挂了电话。李澳中看了看表,一点四十五分。接着睡吧!被疯子揍的地方隐隐作痛,他揉了揉,又躺下了。
他的梦中下起了雨,一个孩子在雨中奔跑,飞扬的雨线冲刷着他光洁的身体……后来,雨停了。他听见乌鸦的叫声,叫声急促而密集,呱呱呱的汇集成无边无际奔腾的大海……
那一夜,所有神农镇的人全听见了乌鸦的叫声,叫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汇集在神农镇的上空。人们全被吵醒了,披上衣服出来观看,只见冰冷的明月下,天边涌来密密麻麻的乌鸦,乌鸦们扑棱扑棱挥动着翅膀,一声一声凄厉地大叫着,叫声此起彼伏,填满了耳朵里的每一个间隙。
十几年前可怕的记忆流回了每个人的大脑,遮天蔽日的乌鸦和乌鸦们覆盖了全镇的尸体,像一场黑色的梦魇沉重地压着他们的视线。镇上的人全被惊醒了,家家户户哭喊声不断,锁紧了屋门紧缩成一团哆嗦个不停。一片末日降临的恐慌。慌乱中有一家绊倒了电暖气,电线顿时燃烧起来,火苗顺着腐朽的线路四处游走,刹那间浓烟滚滚烈火熊熊,火焰烧红了半个天空。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天亮后,人们看清了,只见铺天盖地的乌鸦遮没了神农镇的天空,像蝗虫一样覆盖了镇上的每一根树枝、每一片屋顶、每一寸天空。乌鸦们旁若无人的低空飞翔,在一米多高的地面上潮水般推进。太阳出来之前,乌鸦们纷纷聚拢,像一股龙卷风盘旋到山神庙的上空,其他地方一只乌鸦也不见了。人们正在惊诧,忽然天上地下一片肃穆,乌鸦们全都停止了鸣叫,只见一股黑暗的漩涡围绕着山神庙的顶端无声无息地盘旋,涡流粗约数十米,下抵庙顶上接天穹,仿佛天神在大地上不断搅动的手臂。其景尉为壮观。
太阳出来了。镇东土屋起伏的山脉仿佛突然断裂,大地裂出一道口子,喷薄的熔岩呼啸而出,瞬间染红了天空,人人都在屏气凝神,乌鸦们无声地飞旋,神农镇死一般寂静。就在太阳的光芒刚刚爆发,乌鸦们忽然同时发出静天动地的哀号。
凄厉的哀声滚滚而来,神农镇的人被吓得抱头鼠窜,却找不到可以躲避这种恐惧的地方。叫声过去,人们抬起头来,只见山神庙上空最顶端黑色的鸦群突然爆炸,宛如一颗光秃秃的笔直的树干顶端盛开了一朵黑花。黑花剧烈的膨胀,逐渐稀薄,爆开的乌鸦们四散而飞,然后花朵一节一节向下爆开,圆锥四分五裂,碎成一团张牙舞爪的怪兽布满了天空。怪兽越来越大,越大越稀薄,逐渐融入刚刚泛白的天空,再也见不到一点痕迹。
神农镇上再也没有一只乌鸦。整个过程像是黎明梦醒前残留在眼前的一个梦的碎片。
天亮了。
3
李澳中接到报案在中午十二点半,乌明清昨夜抓赌忙了个通宵,正在隔壁宿舍里酣睡。李澳中拍醒他,他揉揉眼睛,满不乐意的问:“这么早,啥事啊!”
李澳中盯了他半晌,一字一句地说:“山神庙里的疯子死了。”
发现疯子死亡在十二点二十五分。全镇人都对乌鸦天亮前在山神庙顶盘旋感到惊诧,有几个胆大的青年以董大彪为首提着棍棒摸进了庙中。他们踩着满地的羽毛和乌鸦屎小心翼翼地踏上台阶,庙门一扇关着,一扇却躺倒了地上。他们踏着门板走进大殿。大殿里空无一人,神案翻倒在地上,旁边的火堆已经熄灭,大殿郑重的山神形象狰狞,面目栩栩如生,只是脖子上却勒着一截绳子。众人顺着绳子望去,这才发现绳子的另一头吊在疯子的脖子上。疯子挂在离地近三米的大梁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
众人发出一声惊叫,哗的一声屁滚尿流地跑出了神殿,有人带着手机,镇定了半天抖抖索索地掏出来拨了110。
李澳中和乌明清等派出所的人赶到半个多小时,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三辆警车同时闪着警灯呼啸着冲进人群。虽然死的是个无人过问的疯子,但这个案子实在离奇诡异,一个副局长领队,刑侦大队的杨队长、叶扬等人来了二三十个。众人进去一看,全都傻了眼。现场保护得挺好,发现现场的人根本没进去多远就跑了出来,李澳中为了保护现场连尸体都没解下来,仍旧原样挂着。死者呈右侧位型吊在距地面三米的梁上,下颚微微上扬,花白的乱发长长地披了下来遮住了半个面孔。头面部淤血,紫青肿胀,嘴巴微张,舌尖微微露出齿外,眼珠无神地睁着,几乎瞪裂了眼角。面容极其恐怖。背后的山神脖子上勒着同一根绳子,经过大梁将他们吊在了一起,山神怒目圆睁,露着参差的獠牙,脸色青紫,一条毒蛇般的长蛇探出口外。其形如疯子,仿佛也被勒死。惨烈的对比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警察们强忍着心里的恶心和疯子拉出来的屎尿臭味,开始拍照,检查现场,分析原因。
李澳中找了个机会把杨队长和叶扬拉到了一边,说了自己昨天傍晚来找疯子的过程。两人一听就呆了。
“你怎么会来找他?”杨队长问。
“因为鲁一刀的案子。”李澳中说,“我一直怀疑鲁一刀是被本镇的人诱骗到洛阳杀了的。这个疯子是鲁一刀的儿子鲁狗剩提供的线索。”
叶扬在一旁做了证实,鲁一刀的死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这是洛阳同行的案子,我也就没汇报那么详细。
杨队长眉头皱了起来:“你这么一来这个案子就更复杂了。你确信昨晚你们动手时没伤他要害?”
“没有。我下手的准头你清楚。我只是朝他脊背上抽了几棍子,踹了他一脚,他随后就站了起来。只怕他伤得还没我重。“杨队长仔细打量一下现场:“这个神案是你们弄倒的?““不是。”李澳中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只有那扇门是我进来是推倒的。搏斗时我们在火堆前面,离神案挺远。”
“你昨天来找疯子有谁知道?”杨队长盯着他的脸。
“如果路上没人看见的话……”李澳中越来越琢磨出他话里的意味,回答越发谨慎,“……只有乌明清。我白天曾问过他疯子的事。”
杨队长不再问了,脸色铁青。叶扬则忧心忡忡。
4
两天后,检尸结果出来了。死亡时间在当日凌晨一点至两点。死者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只是脊背上有三个条状皮下出血,为棍棒所伤。索沟由最低点起对称地向外侧上方倾斜,压痕呈马蹄形,上口不交叉。为缢死征象。根据尸检血液中甲状腺球蛋白含量增高,可以确定为颈部受压引起的机械性窒息而死。
这样一篇报告一出来,警队的人全犯了愁;无法判定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一点在内部立刻引发了极大的争论。在杨队长的安排下,负责此案的人实现已经听了李澳中关于事前经过的陈述,一部分人了可判断为他杀。理由是一个疯子不太可能有自杀的意识,而且设计得这么巧妙,简直有些变态。
另一部分人反驳:正因为吊死的方式变态才有可能是自杀,疯子本来就是神经失常的变态者。
他杀论者据理力争:癫狂和变态在精神分析学中有严格的区分,根本是两码事。变态有正常的思维能力,而精神分裂或疯狂根本就不可能正常思考。
自杀论者嗤之以鼻:这疯子活着的时候你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他是癫狂还是变态?他杀论者哑口无言。在座的谁也不是神经科医生,根本不懂这方面的知识。
侦查了七八天,也没有丝毫有用的线索,他杀论者也渐渐泄了气。正这时局领导指示,此案暂时就以自杀结了吧!县城东头又出了个凶杀案,腾不出人手,你们上吧!
刑警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那一大群乌鸦或许是个知情者。”
“滚你妈的罢!”众人哈哈一笑,散了。
5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6 章
李澳中这些日子除了回家照顾儿子,最重要的事就是紧紧盯着这件案子,他根本不相信疯子会自杀。最近镇子里开始流传,山神已经死了,彻底的死了。和那个疯诗人一同上吊死亡。
疯子就是山神在人间的化身,是乌鸦们率先知道他的死讯。李澳中对这些传闻付之一笑,不过听到公安局以自杀结案后的消息,他愤怒了,在电话里对着叶扬大骂:“那帮家伙全他妈糟蹋国家粮饷!他杀明摆着的,上吊的绳子哪儿来的?把绳索套到山神脖子上怎么没有攀爬的痕迹?疯子上吊后踢倒的神案怎么会倒向那个方向?那帮猪头怎么也不想想!”
叶扬苦笑:“你把我也骂进去了!问题是调查刚刚展开上头就压下来要结案,谁有办法!”
李澳中深感意外:“上头压下来的?谁?”
“你别问了。”叶扬沉默了半天,“总之是大过我和杨队长的。我是将在内不得不奉命。有本事,你自个儿查去吧!”
“查就查!”李澳中二话不说,“我就不信邪。”
“哎……你可悠着点。咱局长都骂你好几次了,说都是你擅自查鲁一刀的案子同出来的麻烦。”
“我心里有数。”李澳中挂了电话。
眼前是一张蛛网,自己、这桩案子、公安局,所有人都被粘在蛛丝上。我要找到这只织网的蜘蛛。乌明清,你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乌明清正在办公室里品茶,眨着滑溜溜的小眼睛窥测着李澳中,似乎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所震慑。
“我不想再死人了。我也不想说得太明白。”李澳中盯着他,“你什么也不要问,立刻给我通知于富贵,我要见他。”
“你——”乌明清做出惊诧的神情。刚要说话,李澳中的枪口指向了他脑门:“乌所长,希望你保持一点男人的风度。”他凄惨一笑,“一场戏总是要有结局的。对吧?”
乌明清盯着枪口,一言不发抓起了电话:“老于,李澳中要见你。立刻。我现在正被他用枪对着脑袋。”
乌明清放下了电话:“去吧,十分钟后他的车在门口接你。哎,你说得对,每一个故事最后都会有结局,好人和坏人分出了胜负,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接受审判的接受审判。”他两眼无神的望着电话,“我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李澳中没理他,径直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外他又回过头来:“我有个感觉,这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了。送你一句话:好人有原则,坏人也是有原则的。你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他盯着乌明清滚溜溜的肚子,“你已经被神农镇搓成球了。”
十分钟后,李澳中坐上了于富贵的黑色奔驰,车里只有一个司机,一言不发带着他驶出神农镇,方向是茫茫的大山。奔驰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左盘右绕,方向盘打动的角度变化剧烈,时而转过一个山峰,汽车吱地滑向山壁,时而前方的峭壁突然中断,吱地一声窗外已是无底的深渊。李澳中默默坐着,不停溜走的山径带来前尘往事连绵不断的闪烁……杜道夫、明天、康兰、白思茵……一个个人物飞过眼前。他知道这是向神农镇乃至丹邑县的主宰摊牌,一生中再也不会有另外一次机会了。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死的只有鲁一刀和疯子,一个是儿孙们巴不得他早早死的,一个是死了也无人过问的。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根本毫无价值,而自己还有着最需要自己的儿子,自己所深爱的妻子和深爱着自己的美丽少女……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运、前途和所拥有的一切去挑战这个根本不可能被打败的神一样的对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是一个普通人,但绝不能受到一个自以为是主宰者的嘲弄。
奔驰深入大山近百里,绕着一个狭窄险峻的盘山小道上了一座山峰,停了下来。“顺着小路向上一走,一直走,你会见到总裁。”司机说。
李澳中望着脚下的小路,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云气奔腾的深渊。山道宛如一条线沿着山脊缠上前面的峰顶。他踏上山道,平静地走了上去。就要见到于富贵了,他这才想起自己竟然还没和他见过面,只是这个名字和权势听得太多。头颅一点一点的在山道上升了起来,绕过一座山石,峰顶出现在眼前,一览无余。
这里是一座平台,傲立于诸峰之顶,一览众山小。平台的石缝里长出一颗枝干苍劲的古松,一个老人坐在松下凸起的石面上。
于富贵!
这一刹那李澳中平静得似一潭死水,什么也没做,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于富贵仿佛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眼睛平静地望着脚下起伏无边的山峦,似乎痴迷了。李澳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有山脉天空。
“这个地方叫做‘望断崖’。”于富贵依然望着脚下,像在自言自语,“是我命名的,我第一个发现它。王国维说人生有三种境界,第一个就是:昨夜西风凋敝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就在那个年代的彷徨中,我发现了这个悬崖,于是我命名它为:望断崖。”
李澳中刚要说话,于富贵打断他:“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你的来意我清楚,你的心情我也明白,你在神农镇所作的一切我了如指掌,你还年轻,说话的机会多,我却不多了。十几年来,值得我对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绝大多数人只需要拿出一叠钞票就摆平了,根本不需要我说话。你是1991年以来惟一的例外。你知道吗?你借助墨尔森·杜道夫被抢案和我对抗时,我痛快极了,痛痛快快地喝了三大杯酒来庆祝这个节日。终于有个人让我感到了抵抗,而且一度打败了我。”
于富贵兴奋地把头转了过来,李澳中终于看见了这个人,瘦削、苍老、目光混浊,就像一块斑驳崩裂的榆树皮,纯粹的一个农村老人,没有丝毫特殊之处。一个现代的城市就被这样一个老人在幕后统治者。
“我发觉我又活过来了。”于富贵说,“是你让我活过来了,你的抵抗让我认识到了我还没有老,还有挑战在等着我。就像我发现‘望断崖’的过程。三十年前,我跟着一帮追捕队进入大山搜捕一个反革命分子。我们整整在山中游荡了两个多月。那是一段艰辛的日子,大山的魅力你无法抵挡,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这个逃犯夺走了一支步枪,山林里变得危机四伏,没有人再是纯粹的狩猎者,在子弹的面前,每一个人都成了猎物。但是自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遇上,只有看不见的危机感和恐惧感是我们的敌人。后来,我来到了这个地方,登上这座峰顶。那时候我就像今天这样坐着,所不同的是手里拿着一支杀人的枪。我看着脚下变幻莫测的云海,发觉自己竟是如此虚弱,对于别人来说,我只是一支枪或者是一支杀人的手,在人与人平等的较量下,我根本没有任何优胜的力量。我开始思考那种力量。”
于富贵站了起来,向李澳中走去:“你信不信,我当时思考的深度几乎穿透了那个时代。首先我看透了政治,发现那只不过是权力的绞肉机,为了达到均衡状态,任何弱者都会被它无情地绞碎。我只有置身事外,以一种力量操纵着它,才能避免这种毁灭而获得最大的利益,于是十几年后我成了亿万富翁。”于富贵哈哈大笑。
李澳中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大约一百平方的平台,问:“那么说你和死去的疯子真的有关系了?”
“我不想骗你。”于富贵诚恳地说,“我欣赏你,我们应该以诚相待,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他是不是你杀的?”李澳中逼视着他,“你到底想掩盖什么?”
于富贵不置可否,眼里透出悲哀。
“鲁一刀是不是也是你杀的?你到底犯过什么罪孽?”
于富贵叹了口气:“只要你走下这座山后还能好好的活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真相的。现在……你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李澳中摇摇头,“我没有带。”
“可惜。”于富贵摇了摇头,“也许不见会好一点。这本笔记我珍藏了36年也没敢销毁,因为我一直有种感觉,它可以为我带来一个对手。嗯,它没有令我失望。好了,你走吧。车子的后备箱里有一百万现金。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李澳中笑了笑,转身便走。
于富贵望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地站着。山间的云气更浓了,一缕缕地飘了过来,转眼已经吞噬了他。
6
李澳中坐着那辆奔驰车回到神农镇,自始至终也没看一眼后备箱。车子到了派出所门口,他下来,望着后备箱笑了笑,伸手拍了两下箱盖,走进了派出所。
院子里停了几辆县里的警车,他认得,有一辆是杨队长的宠物,自己曾经开过,撞掉了一个大灯。“杨队长来了?”他快步走进所长办公室,屋里坐了七八个人,由公安局的、有检察院的、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全都低着头闷闷地抽烟。他一进去,身后的门吱的一声给上了锁,随即腰间一动,手枪给卸掉了。
“老杨,什么意思?”李澳中变了颜色。
杨队长捏掉烟头,望着他:“你涉嫌谋杀,经局里同意,已经被拘捕。别让兄弟们为难。这种场面我也不愿见到。”
“我谋杀!”李澳中失去了冷静,大叫,“谋杀了谁?”
“山神庙的疯子。”
李澳中呆了,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我他妈的是不是在做梦?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没人疯。”杨队长说,“人证物证都有,这要不是一个铁打的案子,没人愿意这样去对付一块儿出生入死的兄弟,何况你还是我的老上级。走吧!”
众人怏怏地站了起来,给他戴上手铐:“李头,不好意思。这是形式,别让兄弟们为难。”
李澳中忽然想起了于富贵,苦苦一笑:“反击终于来了。”他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们走了出去。乌明清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件衣服,盖在他的手腕上。李澳中后来才知道,所谓的人证也包括了乌明清。
事件的起因是一封举报信,举报人署名:董大彪。董大彪说,在疯子死亡当晚一点半他看见李澳中向山神庙走去。这个时间实在惊人,公安局重视起来,对案件重新进行了侦查,经过暗访,又找到一个目击者。神农镇无业青年刘石柱凌晨两点多打牌回家,看见一个人从山神庙方向过来,极像李澳中。两人对于当晚李澳中的衣着描绘非常一致,灰夹克、看不清颜色的深色裤子,听见了皮鞋的声音。派出所里的人都证实李澳中有这样一身衣服,裤子是铁灰色的。
在李澳中对当晚的陈述中,只说自己傍晚时去过,没提凌晨一点半到两点多的行为。他成了首要嫌疑人,由于李澳中身分特殊,也没有充分的证据,公安局对他的宿舍进行秘密搜查,找到一双白色精纺手套。经过化验,上面沾的灰尘与山神庙里的灰尘成分相同,最关键的,在手套上发现了大量的纤维,和吊死疯子的绳子构成完全一样。毫无疑问了,是李澳中半夜再一次到山神庙杀死了疯子。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7 章
至于动机,目前还不得而知,事实上李澳中到山神庙找这个疯子的动机也并不明确——鲁一刀死在几百里之外,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关系?这恐怕只是一个借口,深层的原因恐怕只有李澳中才清楚。而把现场布置成那样恐怖的景象,只能是李澳中借着疯子不正常的思维布置成的自杀假象。
面对这样的证据,叶扬等刑警队的兄弟们也沉默了,证据是推不翻的,而这种推理出来的动机必须借助审讯才能证实。除了把李澳中拘捕,他们又能怎样呢?
李澳中也没想到于富贵设计的圈套如此天衣无缝,一下子就把自己往死里整。但明知是陷害却无法辩白,说是于富贵陷害也没有证据,反而会给上头的官们带来更大的压力,适得其反。在第一次审讯中,他提出一个“不在现场证明”:当天晚上乌明清曾往宿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他在外面抓赌,让我找值班的两个民警看守抓来的赌徒。虽然他打的是手机,不能证明我在哪里,但我告诉他小刘他们现在在电脑房。时间凌晨一点四十五分,我记得很清楚。这个时间我还在宿舍,而疯子的死亡时间实在一点到两点间,如果是我作案,在时间上根本不成立。
审讯者虽然不认识,但毕竟是同行,李澳中有大名鼎鼎,一听有“不在现场证明”,也暗自松了口气,说到底谁也不愿蓄意去整自己人,不料找来乌明清一问,乌明清一颗圆头摇得像摇浪鼓“不是!不是!我给他打过电话,但他说他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小刘他们在哪里,让我打电话到电脑室找找看。他是不是睡迷糊了,把原话忘了?”
非但如此,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也证实,李澳中晚上八点多回到所里就没再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出去没有。
李澳中终于明白白思茵一提于富贵为何喜欢用两个字:智慧。那就是洞悉了任何一种可能性,算无遗策。智慧加上金钱不是他能抵挡的,于富贵已经替他做好了杀人的每一个线索和细节,估计也安排好了他杀人的理由,扳回来的希望太渺茫了。
“难道我就这样被陷害、审判、然后枪毙?”他忽然想起了儿子明天,“我最终也没能尽到一个人生命中值得付出生命的义务……我死了,他还能活下去吗?”
第九章 活着的底线
1
看守所位于丹邑县东部,距神农镇二十五里,六十年代的老建筑。六十年代政治犯太多,这座看守所也应时而建,面积将近六七十亩。六排平房,墙壁全条石砌成,高大坚固,周围是一圈七八米高的围墙,上面拦有电网,戒备森严。
李澳中对这个地方相当熟悉,十几年来他至少把两百多个犯人送进了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有深入看守所的内部,公安方面的工作很简单,一进大门,把人犯移交给所方,他们就算完成了任务,因此看守所里从所长、政委到普通的警务工作人员一个个虽然熟的相互打屁股,可办公区以内的世界对他还是充满了神秘。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来都觉得这里竟的人人心悸,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她进了聋哑世界,甚至连自然的声音也没有。这里不但拒绝人,也拒绝自然。有一年夏天他送人翻来看守所,一路上他这车声枯燥不息的蝉鸣到了这里突然消失,他这才发现,整个看守所里竟然没有一棵大树。他惊诧了很多年。
现在,当他夹着囚服和被褥在干事员的带领下走向新的归宿的时候,内心的世界忽然颠倒了过来,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警察,而是一个被警察所看守的囚犯。虽然自己没有犯罪,可起卦你的是身为犯罪的心里却不可思议的出现在思维中。他望向老房的眼是犯罪的眼,踩在水泥路上的脚是犯罪的脚,他低着头的姿态是犯罪的姿态,考虑问题的角度是犯罪的角度。
他惊讶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看守所内为什么没有大树,因为自己一看见树首先想到的是攀树逃跑!
甲……乙……丙……一列列的监房在眼前排开,干事姓韩,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领着他到了乙座,走到第七号监房前。房门是一块厚厚的铸铁板,用一根粗大的铁棍查哨牢牢的锁着;门下不是个长方形的洞,也有小铁门关着,插着插销;铁门上不是一个窥视孔,小小的薄铁片盖着。李澳中想起了自家防盗门的猫眼。我怎么会安上这个东西,把家里布置成监狱的模样?
咣当!大铁棍插销被重重的抽了出来,发出一声巨响,韩干事推开门走了进去。昏暗的监号里,最醒目的是一张占据了店面三分之二面积的大通铺,上面歪歪扭扭的走了八九个人,一齐向这边望着,一个个表情木然,韩干事一进去,犯人们一起站正。
“高雄。”韩干事说。
“到。”纷乱的人头里有个声音响亮地回答。
“还认识吧!”韩干事笑了,“这位是李所长,当初要不是他,你那能这么快到这里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现在到一块了,李所长初来乍到,你该好好招呼招呼才对。啊?哈哈?”
人丛里没有声音,犯人们沉默着,目光盯向了李澳中。韩干事出去后,有人问:“你是哪个李所长?大溪乡的李崇明还是神农镇的李澳中?”
“不可能是李澳中。”另一个犯人说,“肯定是李崇明。你这家伙受贿受了这么多年才进来这里受,也不亏本了。”
“不。”一个冷漠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李崇明,他是李澳中。”
哗……犯人们炸了锅:“李澳中!不会吧!李澳中也会犯罪……也会进看守所?嘻,这回心里舒坦多了,比上次揍那个腐败局长还过瘾!”
“哈,丹邑县的领导真他妈伟大!把李澳中也弄了进来!”
犯人们兴高采烈,高兴得手舞足蹈,仰面躺到通铺上不住地鲤鱼打滚。正喧闹,房顶传来了脚步声,屋顶的铁窗上露出巡逻武警的脸:“干什么!老实点!再嚷把你们铐起来!”
犯人们立刻静了下来,一个个滚回铺位上一言不发。李澳中把铺盖扔到床上,旁边一个小瘦子立刻说:“这是我的?”
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闭了嘴,向后缩回了脚。
“嘿嘿……”一个人冷笑了起来,“果然是刑警队队长,脱下了虎皮还吓唬人。”李澳中寻声望去,他看见了高雄。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杀死杜维安,打残李澳中。”高雄目光阴冷地和他对视着,阳光穿过屋顶的铁窗,清晰地照在他脸上。李澳中看见了那道疤,是自己用一把铁锨给他留下的。自己在刑警队办的最后一个大案。
高雄是南乡宋桥村的小学教师。宋桥村是个贫穷的小村,村长叫宋玉喜,就是这个宋玉喜,就是在这样一个小村,当了六年村长竟然捞了八十多万。用他的话说,宋桥村就是我的工厂,我的公司,村民就是打工仔。用村民的话说,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养的,比土匪还凶残,比流氓还无耻,比吸血鬼还恐怖。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只要他看得上的,没一个能逃得了他的魔掌,连他嫂子都没放过,活生生把他哥气进了棺材。根据公安局后来的调查,他担任村长期间,曾奸污妇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贪污40多万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残16人,致死2人。村民们告了他六年,1636人次,但每次都被他花钱给摆平了。公安局关心的并不是这一千多次的上访,他们关心的是后来那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这个宋玉喜后来终于搞出了大事。高雄父亲早死,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万元的外债,托了无数次媒,终于娶到了一个外地的姑娘。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看上了她。六个月后,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姑娘给强奸了,当时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大人也死在了医院。高雄当即拎刀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给村治安队给抓起来吊打。
高雄养好伤以后发誓要报仇,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批炸药要炸了宋玉喜全家,把炸药包捆在身上就去找他,刚巧宋玉喜不在,就狭持了他十二岁的独苗儿子要他以命换命。宋玉喜当然不干,报了110,李澳中带人赶到时,乡派出所的人马和高雄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上午。高雄把孩子捆在树上,右手拎刀,左手拉着炸药包的导火线,精神已濒于崩溃。
“那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你。”高雄打断了他的回忆,冷森森地说,“我说把孩子给你,只求你让开一条路让我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可你就是那样站着,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个人站在我面前。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让开就没有任何人敢挡着我。我求你,头都磕出了血你就是不让一步。”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似乎有无边的痛苦在眼前围绕:“我对你说,我是个混蛋,是个孬种,我的老婆孩子,我在世上挣到的一切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临死前挣回做男人的尊严。我只有这一点心愿,一个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愿,你也是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犯人们静静地听着,高雄的嗓音沙哑、低沉,在昏暗的监牢里回荡。李澳中闭上了眼睛:“我曾经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个老娘要靠你养活。”
“老娘……”高雄惨笑一声,热泪横流,“在这个监号里,每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娘,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生病、看着她摔倒,看着她一天天地饿死!”高雄咬牙切齿的瞪着他,“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当时你要让条路,我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归于尽,根本不必受现在的折磨,活着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闭眼!”
当时孩子在树上绑着,高雄已经歇斯底里,手里的刀疯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动。李澳中和他对峙,吸引着他的主意,另一个刑警从房后悄悄上了屋顶,趁他向李澳中磕头的刹那,猛地从房顶扑了下来将他扑倒在地。高雄翻滚着想爬起来,李澳中也扑了上去将他压在地上。院子外的警察一拥而上。高雄左手一挣就要拉响炸药包,李澳中见情况危急,从旁边摸起一只断了把的铁锨一锨劈了出去,从他左脸劈到左手,劈断了他的拇指。
“一个男人,在世界上丧失了他最起码的尊严,他怎么还能活着?”高雄喃喃地说,“我是教师,知道人活着需要支柱,那就是尊严。”
2
犯人们不知不觉已经围到了他旁边。屋角的阳光早已隐去,留下一片雾一样的朦胧。铁窗旁的灯亮了,监号里照得雪白。众人的影子静静地缩在地上、铺上、墙上。
吱,一阵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响起,牢门下部的小铁门开了,做外工的犯人送来了晚饭,馒头、稀饭和咸菜。同时送来的还有发给李澳中的一大一小两个铝碗和铝汤勺。
饭静静地摆在地上,犯人们盯着饭碗没人动。“吃罢。”高雄摆摆手。犯人们一拥而上,按次序一个接一个拿勺子往自己碗里盛。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点,李所长也不会跟咱这些囚犯争这种狗屎的。”
李澳中从中午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早已饥肠轱辘,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过他这么一说,自己也的确伸不出手去抓馒头。一个犯人打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给高雄端到铺上,又从旁边的水池边取出一只碗端给他,里面是一份红烧豆腐,大概是上一顿专门留下的。高雄慢悠悠地呷了口汤,说:“所以嘛,人活在世界上必然要坚守一种东西,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为了这一样可以放弃那一样,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坚守一样——尊严。到了号子里我才明白这一点,在外面一个人的力量依靠的是权力和金钱,所以我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到了这种地方,人与人之间只存在一种力量,力气。你看他们,这瘦子是诈骗犯,这胖子是国家干部,这戴眼镜的吸毒,这喝汤呼噜响的人喜欢强奸小姑娘,他们已经在城市里退化,全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就成了最有尊严的人。”
“哈哈,这地方实在不错,是全中国惟一农民能够当家做主的地方,也是惟一能叫国家干部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向农民叫爷的地方。”
犯人们希里呼噜吃完了饭,连口饭渣也没给李澳中留下。李澳中心里恼火但是无计可施,恨不得有人挑衅借机狠狠揍他们一顿。一吃完饭,牢房里边忙碌起来,犯人们纷纷从铺盖下面翻出怪模怪样的用牙膏皮做成的“笔”和皱巴巴的纸条写了起来。他们竟然还有墨水。
李澳中正惊讶,啪嗒一声,屋上的天井里落下一个纸团,小瘦子诈骗犯连忙捡起来,一看,双手递给高雄:“雄哥,是大嫂的信。”
“哈哈,”高雄大笑,一指这“信”,对李澳中说,“你瞧,在这儿我还有老婆!”
“你老婆?”李澳中呆了。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8 章
“当然,暂时还没见过面。隔壁是女监,找个安慰吧!没法眉目传情,只好鸿雁传书了。”
李澳中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铺好了睡铺躺下睡觉,不再理会他们。蒙眬间,房顶响起了嗡嗡声,值夜班的干事关上了天井的电动门,只留下铁窗外一角寒夜的星空贴在墙上。
“起来起来。”有人拍醒李澳中。他睁开眼,只见七八个犯人面带兴奋,团团围在他面前。高雄靠着被子斜倚在墙角,露着微笑,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扫帚枝剔牙。
李澳中不解地望着他们。
“滚场子了。”强奸犯说,“我还没揍过刑警队长。”
“先给他来个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说,“庆祝李所长获得新生。”
犯人们压抑地狞笑着,从通铺两侧爬过来,一人拽一只胳膊,把李澳中从被窝里掀了出来。李澳中认识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他对看守所内幕并非一无所知,记得隐约听人说起过,新犯人一进监号,首先得走过场,本地话叫“滚场子”,经过牢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各种仪式的考验,才会被犯人们认同。“天葬”他没听说过,是什么东西?
李澳中决定反抗。他手腕一抖,扣住强奸犯和诈骗犯抓自己的手腕,一抖,把两人手臂抖落,反手拧在了背后,轻轻一推,两人一左一右滚向了两边:“我没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走你们这个过场。”
高雄笑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犯罪,我们的行为只不过不被普遍地认同。马克思还说过,犯罪是孤独的个人对社会的反抗。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你的环境已经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成为我们的一员……”
高雄说话时,有人绕到李澳中背后一脚把他踹下了通铺。他刚要爬起来,犯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事实上你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高雄居高临下鄙夷地瞥着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甚至你以前的同志们也特意要我们好好招待你。你信不信,即使你大声惨叫,上面的武警也不会来看你一眼。韩干事敢这样吩咐我们,自然有更高层的人授意他。你只能怪自己倒霉吧!”
他说话间,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脚面朝下凌空举了起来。“国家干部”庄严的喊了一声:“葬!”犯人们同时松手,他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死鱼一样摔倒了地上。嗵——,李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乱冒。“不算!不算!”“国家干部”喊,“他用手支地了,死人怎么会支地?重来。工作必须严谨,哪能这么马虎。”高雄微笑点头,犯人们又把他举了起来。众人正要松手,李澳中清醒了过来,两臂用力一甩,抓住抬他上半身的强奸犯和瘾君子的脑袋,一使劲,两颗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两人同时倒了下去。此时后面的人已松开了他的双腿,李澳中也摔了下去,正好压在两人身上。
犯人们呆了:“他妈的,他竟然打人!烙他的烧饼!”犯人们愤愤不平地跳上了通铺,向跳水一样扑压在李澳中身上。“操你妈。”强奸犯喊,“我们俩还在他底下呢!”
“忍着点吧!”众人也不理会,一个接一个疯狂地扑压上来,叠了厚厚的肉堆。两次的天葬已经震伤了李澳中的内脏,又被一二百斤的肉块从空中猛砸,他眼前开始发黑。第六个人压上来时背上已经压了七八百斤的重量,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从嘴角、鼻孔直喷出来,溅了下面的瘾君子一脸。
“烙、烙、烙烧饼,烙成的烧饼给谁吃……”上面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还在欢唱,“……给我们的老大高雄哥。雄哥吃了有啥用?强身!开胃!大便通!”
“操……还唱……出……出人命啦!”瘾君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他并没给压在正下方,和强奸犯交叉躺着,李澳中压住他们俩下半身,脑袋顶住他的肚子。
犯人们一征,不唱了。高雄跳下通铺看了看:“呵,真不经压,吐血了。好,我说过只打残他,吐了血就先放他一马,下来罢。”
最上面的“国家干部”太胖,往侧面一翻身,烧饼们不稳了,轰地坍塌下来,叽里咕噜滚了一地。李澳中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晕了过去。
“扶他起来。”高雄不耐烦地摆摆手,“洗净他脸上的血迹。”
强奸犯刚弯下腰去扶,李澳中头一仰,吓了他一跳,连忙跳了开去。
“你不是昏了吗?”犯人们大惑不解,窃窃私语,“他还能起来?”
李澳中双手撑地,艰难地抬起上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转身盯着这些犯人,摸了把嘴角的鲜血,一言不发。犯人们呆了。高雄挑起了拇指:“好汉子!”
李澳中转头盯着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鲜血,心里沉闷堵塞的感觉一吐耳光。他笑了:“你们就这点本事?”
“你是想找死?”高雄变了脸色。
“你说过……”李澳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伤痕沾满了鲜血,异常醒目,像是新裂开的伤口,“你说过,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剩下尊严了。”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严是吧?你知道我的尊严怎么来的?好,你能从这儿走到门口,我就给你尊严。”
李澳中望向门口,只见犯人们纷纷跳下通铺,整齐排成两侧,中间闪出过道,直抵黑沉沉的铁门。他刚跨一步,一个犯人伸腿一绊,他咕咚一声栽倒,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知道这也是一种入狱的仪式,难道自己真地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荡荡的东西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见识。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明明清白,一进监牢就开始怀疑自己?
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急于寻找肉体的痛苦。这一刻一切都模糊了,妻子、儿子、刑警队、派出所,所有能够正视自己存在的东西忽然遥不可及,化成缥缈的雾气和雾气里游离的尘灰。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实的世界虚无而沉重地压在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无论是于富贵还是法律,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犯人。他不能屈服,被打击才能证明自己还存在着。
一只脚踏在他脸上,他抓住那只脚,使劲地拽,那脚犹豫了一下,离开了。他爬起身,刚直起腰,一脚又踹上他后背,他重新扑倒在地。无数的脚冰雹般袭来,踩、踢、踹,腰、腿、背、头、肋骨……他咬着牙,就在这急风暴雨的打击中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站在犯人的目光里。脚全沉默了,他看见他们为他让开了一条路。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上,他清醒了一下,随即世界黑暗了下来。
他倒了下去。身体撞在铁门上,咣当一声响。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时,李澳中发现自己躺在大通铺上,衣服被剥得精光,身上暖暖和和地盖了三床被子。腐败的国家干部坐在旁边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汤。高雄在被子里坐着,见他醒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国家干部夺过来掰碎了泡到碗里。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高雄说,“韩干事昨天来提你去内审,见你昏迷过去,高高兴兴地走了。不过你既然通过了我们的仪式,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我们也拿你当自己兄弟。先养好伤罢。”
李澳中看见了铁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你不恨我了?”他问。
“恨。”高雄沉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个李澳中!否则我早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报了大仇,哪容他舒舒服服到新疆劳改农场去。”
李澳中想笑,刚张开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饭,他咽了下去,说:“你怎么不说世界上何必有个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
高雄哼了一声:“世界上只可能没有李澳中,不可能没有宋玉喜!”
李澳中哑口无言。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没了,宋玉喜越来越多了。”
3
牢里的生活一天天地过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审、开庭、判决、一审、二审……犯人们送旧迎新,走一个来两个,走两个来一个。除了强奸犯被终审判了死刑,在一个凌晨被五花大绑拉出去毙掉了之外,整个牢房没有别的惊奇,也没有别的刺激,像家庭生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习惯下来以后,你就会发觉生活的本质完全是一样的。无论在监牢还是在社会。”高雄说。
“我这案子怎么会没人过问?”李澳中奇怪地问,“这么久了,也该开庭审理了。”
“谁知道。”高雄苦笑,“我们这类人最难忍受的就是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一无所知。”
“你都进来这么久了,案子还没判?”
“没。牵涉到别的案子。我把卖给我炸药那帮家伙给卖了,可警察没抓住,跑了。嘿,我还不想死,得留条命去找宋玉喜。”
这些日子,李澳中渐渐寂寞起来。他的案子还没判,家属不能探望,康兰也从来没写过信、打过电话或捎来什么东西。对她而言,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小天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他不禁恨起康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儿子的消息?
这一天,高雄被提了出去,说是家属探望。李澳中奇怪了,待他回来,问:“你老娘不是有病么?你还有别的家属?”
高雄脸色阴沉,奇怪地瞥他一眼,没理会他。整整一天,他没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铁窗和铁窗外刺眼的天空。晚饭后,夜班干事关上天窗的铁门,高雄说话了,让李澳中和诈骗犯换了位置,躺到他旁边。
“你到底有什么事?”李澳中问。
高雄凑近他耳朵,声音细微地说:“后天上午十点,你就会开庭判决。”
李澳中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知道?”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29 章
“低点!”高雄厉声说,“你别说话,听我说。我不知道你得罪了哪尊神,总之判决结果已经出来了,具体还不清楚,但对你相当不利,不是死刑就是无期。你已经别无选择。开庭地点在县法院审判大厅,环境你熟悉吗?”
李澳中傻傻地点点头。
“好。”高雄声音压得更低,“审判时法警会去掉你的手铐,你站在审判席东南侧的被告席上。被告席东面有个铝合金窗户,窗户已经被破坏。窗外面是条小巷,离地两米半高。答辩时,你趁众人的注意力转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窗户,你一撞它就塌了。你跳进小巷,里面有车接应。你不必理会法警,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不会开枪,也比你跑得慢。只要你上了车,就能远走高飞。记好了,答辩的时候。”
李澳中仿佛没听明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你让我逃跑?”
高雄狠狠撞了他一肘:“你他妈想找死?低声!”
“不!我不逃!”李澳中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杀人,没犯罪,基层判了我还能上诉,中院判了我还能上诉。一逃,就证明我真犯了罪。我不逃!”
高雄气得狠狠咬他耳朵一口:“你他妈得知不知道这个计划策划了有多久?你知不知道耗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提着脑袋在干?外面的人对这案子的内情比你清楚得更多,如果还有一丝扳平的机会,他们何苦枉做小人,拿着全家性命和国家法律对抗?”
李澳中沉默了:“是谁策划的?你?”
“放屁!我要有这么大的能量,早他妈逃出去找宋玉喜玩命去了。”高雄悄悄地骂道。
“你跟我说是谁?你不说,我就不干。”
“你……你个王八蛋。”高雄无可奈何地骂道,“是一位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冒充家属来见我。估计连看守所也打点到了,见面时干警连传达室的门也没有进。就我们两个人。我也不是白帮你的,她带来了我老娘的录音,我老娘被这位小姐送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有康复的迹象。而且这位小姐还答应我,我的案子判决后她疏通关系把我送到新疆,和宋玉喜一个农场。他妈的!”高雄兴奋地说,“这下子我没了后顾之忧,又能报仇,别说帮你,让我死都愿意。”
李澳中全身无力。头顶的一小块星空纸一样薄,闪闪发亮地嵌在屋顶。那仿佛是一双眼睛、一张脸,乌黑的长发披满了天空。白思茵。是她,只有她才会这么不顾一切,也只有她才有这么大的能量。可是,这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他当了十年警察,深知专政力量的强大。像这种让司法机构颜面扫地的惊天大案,国家会投入多么庞大的力量!别说开车逃亡,就是开潜水艇也会用深水炸弹把你炸上来。
这个计划会毁了她的一切。
“我不能让她这么做。”他凑近高雄耳朵,“我会告诉她你尽到了心,也会让她想办法送你到新疆劳改农场,但你让她取消这个计划。太疯狂了。这会毁了她。你告诉她一句话,今生今世我只说一句:我爱她。”
“别说一句,连半句我也转告不了。”高雄愁眉苦脸地说,“她能找我,我又不能找她。谁知到她还会不会来找我?估计不可能了,后天就开庭,她最起码知道保密吧?”
“难道就没办法了吗?”李澳中绝望了。
“没办法。”高雄说,“反正是死,出去也好,还能见你儿子最后一面。
是吧?”
一种崩塌似的震撼惊醒了沉睡的牢房,犯人们腾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张皇四顾,还以为听到了睡梦里开庭判决的声音。
“我儿子怎么了?”李澳中的脸失去了颜色,抓住高雄惊慌的摇晃。
“谁在吵!”头顶传来疾走的脚步声,铁窗上露出巡夜武警的脸,“再说话把你们铐起来。”
犯人们嘟哝着躺下,李澳中紧盯着嵌在屋顶的脸,武警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遮没了屋外的星空。缝隙间,有一颗星星在闪,一晃,便消失了。牢里,彻夜不息的灯火照亮了四壁,他看见了一缕寂寞的声音在墙壁间流动,无比清晰。
“爸爸,你对我太好了。下一辈子我要当你爸爸,我要对你好……”
“儿子……”
两行冰冷的泪水划过雪白的灯光。
4
李澳中被逮捕的这些日子,康兰和明天每天各自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前,对着外面的天空出神。第三天,屋里的宁静被打破了,叶扬走了进来。看到康兰,他的表情有点尴尬,局促的站在客厅里不停地搓手。康兰冷冷地逼视着他,叶扬的额头热汗淋漓。
康兰质问他为什么要抓走李澳中,叶扬一脸委屈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啊!上面直接布置下来的,我们这些平日和老李关系好的人事先根本就没有得到风声。连物证检验也是在市里做的。”
“我不管。叶扬,你得救他!”康兰封闭的情绪忽然崩溃,带着哭腔说,“别人相信他杀了人,我不信!虽然我们吵架、冷战、关系很僵,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他是警察,警察的纪律已经种进了他大脑,他可能不要我,可能不要命,但有两样东西他绝不会放弃,一个是明天,一个是他的大盖帽。他不可能去做违反自己原则的事。”
“可是……有证据……”叶扬很艰难地说。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喜欢过,却嫁给自己铁哥们的女人,叶扬在这一瞬间忽然看到了她的衰老,心里无端地对李澳中产生了一种愤恨。
“很简单。只要人不是他杀的,就只有一个可能,栽赃!那样的人证物证恰恰是可以制造出来的。我求求你去查一查!查一查!”
叶扬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虚弱,他不敢面对康兰哀求的目光:“阿兰,这个案子上头已经办成了铁案,这样强有力的证据根本无法推翻。而且……而且……上头已经暗示我们这些人不准插手。”
“不准插手?哼,为什么不准插手!”康兰无限的愤恨,“这案子肯定有背景。他们以为现在诬陷一个人那么容易?什么铁案?手套且不说它,你去查那两个证人,董大彪和刘石柱,我就不信他们心里没鬼。”
“哎,阿兰,我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只是……”叶扬不断叹气,“你知道我现在处境有多艰难!”
“叶扬,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交往十九年了,比明天的年龄还大,我能不明白你么?”康兰似乎很伤感,仿佛失去了一样很美好的东西,“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提副局长?”
叶扬愣了,羞愧地点头。
“我还不明白你么?这么多年来,你惟一追求的就是这种东西。当官……嘿!何时是个尽头呢?即便你当上了副局长,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该被人压制还被人压制,该对人笑脸相迎还得对人笑脸相迎,该有那么一大摊子事还有那么一大摊子事。何苦呢?仅仅为了权力?可澳中是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呀!你眼睁睁看着他被陷害、被枪毙?”
叶扬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坐着,直到离开,也没有抬起头。康兰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门,脚步声在楼下消失,忽然凄楚地一笑:“李澳中,你终于又被人抛弃了。”
从此以后,这个家很久也没有人来过。康兰哪里也不去,终日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抗拒什么。她又找出了那些书,有一本叫做《逃避自由》。明天看着那个薄薄的小册子,心里涌出一种怜悯:“自由多好,我可以在路上随便地走,干吗要逃避?”
“路太多了,每条路都吸引着你,你就只能在原地徘徊。不知道该走那条,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所以我不想去选择。”康兰说。
明天沉默了。无论路有多少,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恐惧,不存在选择的问题。
5
第二个敲响房门的是白思茵,在明天看来,这个漂亮的女人像一页童话一样飘了进来。但康兰很惊愕,似乎不愿见到她,冷冰冰的。
“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争一个快要死的人?”康兰望着她,厌恶的表情摆在了脸上,但谈话间却不时进房间照一下镜子,抹一下脸,还换掉了破烂的拖鞋。
“嫂子!”白思茵说。
“你不要叫我嫂子!”康兰恶狠狠地打断她,上上下下端详她一阵,笑了,“你是李澳中外面的情妇,他又不是你哥。你应该叫我姐姐才对。”
白思茵也对她笑:“我很喜欢叫你‘姐姐’,可是现代社会不允许那样的关系存在,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也只能有一个男人。”
康兰气晕了,吼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插入进来破坏我们的感情、破坏我的家庭!”
“姐姐。”白思茵始终笑吟吟的,“你说的不对,破坏你的家庭我不承认,因为你们还是合法的夫妻。至于你们的感情,你知道,那不是我破坏的。”
“你……你……”康兰起身抛进厨房拎出一把菜刀,“滚!你不要进我的家们!再不走我劈花你的脸!看你还有什么本钱去勾引男人!”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0 章
白思茵镇定地站着:“嫂子,我专程从杭州跑过来,不是来和你拼命的,是有意见和你商量。”
康兰用刀指着她。
“嫂子,两天前冯世贵去杭州见我,说澳中被捕了。”
“两天前?”康兰冷笑,“两星期前他就被捕了,你现在才知道?”
白思茵有些无奈:“就是两天前知道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冯世贵花了十多天时间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内幕和涉及的背景详细地调查清楚之后才敢去见我,要我转让旗下一家公司25%的股权。”
康兰毫不理睬,嗤的一笑:“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不要他被枪毙后我把尸体送给你留个纪念呢?你死后跟他合葬也好啊!”
白思茵的脸色变得苍白:“嫂子,你别这样说。事情很严重,案子涉及到了于富贵和县里的一位书记,他真有可能被判死刑。”
康兰的脸色也变了。
“嫂子,我们必须把他救出来。从案发后各方面的后应来看,他极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救出来?怎么救?”康兰说,“上诉?跑到北京大街上拦车喊冤?”
白思茵摇头:“打官司根本不行。你不知道幕后那些看起来跟他毫无关系的人有多活跃。公安局把人逮起来之后把案件交给检察院,一连三次都以证据不足、案情不明给退了回来,让他们补充侦查。结果分管的副书记亲自给检察院批条子,要求严厉惩戒“警察队伍中的败类”。于富贵也亲自宴请检察长和法院院长。结果,一个字没改第四次交上去检察院便接下了。我在本地的力量根本比不上于富贵,即使发起新闻媒体也只能避免暗箱操作,那些致命的证据根本推不翻。只要法院的嘴稍微一歪,即使不判死刑也能判个无期。”
“那你说怎么办?”康兰问,态度慢慢缓和了,手里的刀子也垂了下来。
“我来的时候带有律师,他说在法律上来讲这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关键是那些证据,物证是推不翻的,假设李澳中是被栽赃陷害,薄弱点就是那两个人证。可是我撒下人手四处找那两个人,就是找不到,想来被人保护了起来。”
“这样看来这案子的确有问题的。”康兰开始分析。
“有问题。但是你根本无法入手。”白思茵苦恼地说,“所以我想干脆把他救出来。”
“救?怎么救?”康兰嘲讽地瞥着她,“劫牢反狱?”
“啊?你怎么知道?”白思茵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当!康兰手里的刀掉在地上:“你……你疯啦?这……”
“我疯了吗?”白思茵凄楚地一笑,“我不知道。从商这么多年来,无论赚的钱再多,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有过满足感,因为没有一件事实我真心希望做的。身处这样一种地位,这样一种氛围,我必须去赚钱,去发展,否则就会被淘汰,就会一无所有。渐渐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追求什么,直到遇见了李澳中。嫂子,我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说爱她的丈夫多么遭人恨,我今天不是用这个来向你挑战,只是一个女人向另一个女人,一个小妹妹向他的姐姐诉说作为一个女人的可怜。”
康兰哼了一声,却没有骂她。
“这么多年来我谈过很多次恋爱,他们不是看重了我的地位就是我的财富,即使有爱情,可那些男孩子又太都市化了,柔弱得像个女人,还需要我保护他!直到遇见了李澳中,他一下子击中了我最柔弱的地方。我开始体会到一个做女人的感觉!”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康兰严厉地打断她,“你是不是要劫牢反狱?”
“劫牢反狱是不成的,这个可能性我考虑过,里面戒备森严,驻有武警,没有一个武装部队根本攻不进去。就算把人救出来,能否顺利转移也是个很大的问题。”白思茵叹了口气,“我仔细研究了从逮捕到判刑的整个过程,发觉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审判。一般情况下审判都是在县法院的审判大厅,那里是老城区,街巷纵横,容易逃走。另一点最重要,审判时被告人会被摘掉手铐,这就给李澳中带来极大的便利。我已经勘查过现场,从被告席跑到东面的窗子只需要四秒钟,李澳中会更短,我会采用一切手段让看押他的两名法警反应慢点。只要他跑到窗前,这扇窗子事先我会让人破坏它,一推就倒,然后他跳出窗子到了外面的小巷,有车接应他。开始逃亡后会不停地换车,有一辆车里我会安排一个整容专家,就地给李澳中易容,保证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认得他。”
康兰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疯了……你真疯了……这太疯狂了!你会付出代价的!”
“钱无所谓,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千万现金。至于我,即使有一天真的追查到我头上,我也认了。如果这一生永远不能做一件我真正想做的,我会遗憾一辈子的。我也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值得让我为他付出的男人了,既然遇到了这个,我就愿意为他付出所有。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白思茵的神情很郑重,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康兰。康兰接了过来,这只手几秒钟前握的是刀。“一百万!”康兰惊叫了一声。
“是的。这是我送给明天治病的。即使能救出澳中,他也必须东躲西藏,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也就是说他再也不能呆在丹邑县。他必须逃亡。你和明天是他心中永远的牵挂,这笔钱可以保证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然后他才会心安理得地呆在你身边?然后你才会心安理得地作他的老婆?你做梦!”康兰恶狠狠地说,手里的支票却没有扔出去。
“嫂子,你想一想。”白思茵诚恳地说,“他若死了,你还有什么?没有了经济来源,明天的病永远也无法治好。你拖着这么个孩子,以后又怎么生活?即使他洗清冤枉无罪释放,你又拥有了什么?一个感情已经破裂的男人和一个毫无温暖的家庭而已。”
康兰不说话,僵硬地靠在冰箱上,像一根没有生机的树枝。
“嫂子,明后天我就开始实行这个计划了。他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朋友?”
康兰不说话,手指痉挛地握起那片白纸:“公安局的叶扬,他们十几年的交情,正在升副局长,不一定帮你。”
“我有办法的。”白思茵笑了。她再没说什么,轻柔的抚摸了一下明天的头。
明天的头微微晃了一下,又停住了,让她抚摸在上面,然后看着那个像童话一样的女人飘出了自家的门。
康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了很久,她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放声大哭:“儿子!儿子!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长大!给妈妈赚钱,赚很多钱,能买下全世界的钱!你看见了吗?就这一张纸,就把你爸爸买走啦!”
明天费了很大劲儿从康兰纠缠的手指里抠出那张纸。他看了看,那就是一张纸,写着几个字。
6
这之后过了很久,白思茵又来了,送给明天两根人参和一盒阿胶,康兰没有收下。她的态度很冷淡,把儿子推到阳台上去晒太阳,自己和白思茵坐在客厅里说话。
“你又来干什么?”
“三天后就开始庭审了,想必你们也接到了通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大厅上肯定会混乱,所以我希望你和明天不要去旁听,这会给孩子造成精神方面的压力。”
“去不去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法律也没有剥夺家属旁听的权利。我还告诉你,一百万还给你,我不要了。”
“嫂子,这……这是为什么?”
“世界上有很多男人为了钱卖自己的老婆,可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女人为了钱卖自己的丈夫?自从拿到这笔钱,我每日每夜都在煎熬着,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一闭眼睛就看见李澳中和你在一起。也许我已经不爱她了,但他没有资格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自从嫁给了他,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后代,我一天天地衰老下去,熬尽了青春。除了付出,我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东西,放弃了社会、放弃了家人、放弃了朋友,直到熬成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到现在,你忽然告诉我,我付出了一辈子的东西原来毫无意义!儿子要死了,老公要跟人跑了,我还有什么?一百万吗?呸!我一想起他将搂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去快活,就行一把火烧焦了我的心。我宁愿他死了也不愿他快活。他没资格!”
明天在阳台上冷漠地倾听着她们的对话,他听到康兰越说越激动,失去了平时社交时的温柔,像一个破笛在尖叫。白思茵的声音很柔和,他几乎听不见。对话声高低不平,像一段崎岖的小路。他又开始怀念路了,可是只怕永远也没机会走了。
也许我就要死了。明天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我有这个感觉。世界上惟一能够预知死亡的就是肌病患者,他的生机是一点一滴被消耗的,像一盏油灯,能看见剩下的油还有多少。
这些天以来,他感觉到力量逐渐地消失,胳膊、腿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心脏、肺甚至肠胃也比平时柔软了许多,为了呼吸,他必须狠狠地吸气或者呼气,肺部成了一个没有弹性的气囊。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可他感觉身上愈来愈冷,血液似乎流得很慢,吃一块炖得很烂得乌鸡肉也久久消化不了了。
我就要死了。明天想。
见客厅里没人说话了,他喊了一声,说冷。康兰把他推进了卧室。一进卧室明天就打了个喷嚏,鼻子堵得吸不进气,头也疼得厉害。空气似乎稀薄的很,使劲吸也吸不进来。
“明天……明天……你怎么啦?别吓妈妈。”康兰惊叫着。
看着母亲手忙脚乱的样子,明天笑了,在他的感觉里,康兰似乎离他很远,那声音从天外传来。眼前闪起了星星,星星灭了之后,天似乎又黑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很寂静。很美。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1 章
“似乎是支气管炎。”县医院的医生对这种病明显感到无奈,把化验单往康兰和白思茵面前一推,“我已经给他输了消炎药。还是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吧!如果引起心力衰竭那就不是我们这种医院能够挽救的。不过像你儿子这种病,身体各部分功能都衰退,任何一种病都可能是并发症,有致命危险。”
白思茵点点头:“嫂子,还是去北京吧!东直门附近有家医院专门治疗小儿肌病,我在北京有一家控股公司,照料起来也方便。咱们别耽搁,现在就坐我的车送你去省城机场,我让人订最近的航班。”
“你……不去吗?”康兰似乎很无助,在白思茵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
“我就不去了,到省城后会有人陪你们去。我会让北京公司的人去接你们,联系好医院。澳中的事正在节骨眼上,我不在,这个计划没人指挥。救他出来后我会想办法让她到北京看你们。记住,在北京的住址和医院一定要保密。计划成功后警方一定会找到你们守株待兔。”
康兰无力地点着头。
白思茵立刻安排人手。她的效率很高,当她们带着明天赶到省城时,已经订好了最近一个航班的机票,还在一家大医院雇了两个经验丰富的专科医生和护士陪护到北京。
飞机拔地而起的时候,明天坐在舷窗旁看着和自己紧贴了十一年的地面慢慢脱离而去,感觉到自己忽然丧失了重量,像一缕幽灵在天空飞翔。
第十章 捕猎
1
李澳中开庭审判的前一天,4月25日下午3点15分,丹邑县看守所猛然间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一个骇人听闻全国瞩目的事件发生了。
整个看守所里的空气凝结成了一层坚冰,硬得几乎要炸裂。武警中队纷纷出动,荷枪实弹,迅速占据了各个制高点,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大门边的传达室。所里的警务人员则向没头的苍蝇乱窜,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一脸末日到来的恐慌。
“出了什么事?老韩,今天是你值班,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犯人暴动了?”
“不是。”韩干事痛苦地揉着后颈,心有余悸地说,“李澳中越狱了!他劫持了林所长,还抢了他的枪!”
“啊?”众人呆若木鸡。
“韩干事!韩干事!”一个武警提着微冲跑了过来,“政委找你,快走!”
韩干事哭丧着脸歪着脖子跟随武警来到前院,只见七八名武警端着冲锋枪或蹲或站神情紧张地瞄准了50米外的传达室。四周的房顶上到处人影晃动。政委郭念孙拿着扩音器,面色冷峻地望着那个寂静的屋子,一言不发。
“老韩,到底怎么回事?”郭念孙冷冷地盯着他,两眼冒火,“一个犯人怎么轻而易举就受到了所长的接见,还进了所长办公室?你们从号子里提人有没有给他上铐?他怎么那么容易制伏一个看守所长?你们还有没有警惕性!”
“政委……政委。”韩干事满脸羞愧,“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今天上午李澳中告诉我要见林所长。我也没在意,下午所长上班我才告诉他。没想到所长竟然很高兴,立刻就要见他。我也知道李澳中这人厉害,就给他上了铐带到所长室,所长和他以前认识,两人就叙旧,所长还批评我,让我把手铐给他下了。”
“他们叙什么?”郭念孙沉着脸问。
“说一个笔记本的事。”
“笔记本?”
“是笔记本。我也不太明白。所长说想见见那本笔记,让李澳中交出来。还说为这破玩意儿得罪某某某不值得。”
“什么某某某,你说明白点儿!”
韩干事为难地咧嘴,看看周围,凑到郭念孙耳边:“就是于富贵。”
郭念孙的脸也变了。他沉吟片刻,盯着韩干事:“这不是普通的越狱,这些话你严格保密,一个字也不准再提。老金,”他转头对旁边的副政委说,“还是报告局长吧!咱们做到这分上,对老林也算仁至义尽了。老韩,他是怎么劫持所长的?”
“所长让我给他倒杯茶,我端过来时,他站起身走来接,脚底下一滑,一头撞到窗玻璃上,玻璃碎了一地,他摔在地上。我和所长赶紧去扶他,没想到他突然卡住了所长的脖子,握着一条玻璃对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了,老林。我儿子病危,我必须见他一面。’然后下了所长的枪,用枪指着我要我过去。我一过去他一枪托砸在我后脑勺上,我一下子就晕了。”
“后来呢?所长室离传达室一百多米,看守所里到处是人,传达室还有武警,他怎么能够占据传达室?差一步就出了大门?”
“后来我就晕了嘛!过了一会儿我醒过来就赶紧拉响了警铃。你们怎么把他堵到传达室,我也不知道啊!”韩干事一脸无辜地说。
“好了好了!你去吧!去医务室先看看伤。”郭念孙挥手让他离开,问金副政委,“李澳中还没反应?”
“还是那句话:要见他儿子。让我们提供一辆加满油的汽车,保证只看儿子一眼就自首,保证老林毫发无伤。”金政委愁眉不展,望着传达室喃喃地咒骂,“哎,有情况!”
传达室的窗帘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脸,武警们的枪口全瞄准了那张脸,仔细一看,原来是林所长。林近平推开一扇窗子,神情颓废,冲外面喊:“老郭、老金!李澳中要你们在三分钟内准备好汽车,打开大门,不然就和我同归于尽。”
“老林,你没事吧?”郭念孙问。
“我没事。老郭,我算完蛋了。你让人冲进来吧,别耽误了你们……还有,李澳中说让你们撤去后面大楼上的狙击手,不然所有条件都不谈。”
郭念孙气得大骂,对步话机说了两句,命狙击手藏隐蔽一点,一听命令,力争一枪击中李澳中的脑袋。
“好了,老林,狙击手已经撤了,你让李澳中出来吧!”
“李澳中不信。”林近平扯着嗓子喊,“他说你的武警里有两个枪法最好,一个叫王小平,一个叫马辉,他要你让这两个高手站在你后面。”
郭念孙简直气呆了。金副政委也瞧出有点不对:“老郭,李澳中虽然当过刑警,但也不至于对咱们武警的情况这么清楚呀!”
“哼!我怀疑咱们所里有内奸!”郭念孙冷冷地说,“老金,你知不知道,今天上午局里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说外面有个能量很大的人准备在明天庭审时策划李澳中逃跑,计划非常周密,买通了很多要害人物。局长已经布置好了,等他们往里跳,准备一网打尽,抓住幕后策划者,要咱们这一两天注意防范,严防有人向李澳中递送消息。今天中午12点多我刚接到通知,可为什么我们接到通知后不到两个小时李澳中就改变了主意,要用这种方式越狱?”
金副政委瞪大了眼睛:“这事儿我怎么知道?”
“局长说策划者能量很大,为防范消息泄漏,只通知到我和所长。”
“你……你是怀疑……老林和他勾结,演了一出苦肉计?”
“我没这么说。”郭念孙朝他眨眨眼,“你也别这么说。不管是不是苦肉计,老林这辈子算完蛋了,即使不被判刑也会追究他的责任。咱俩也受累不浅。”
“那么李澳中的条件……”
“绝不能答应!他不会杀老林的。”
两个狙击手垂头丧气地跑了过来,空着手站在政委们背后。
“李澳中,你出来吧!狙击手已经撤下来了。”郭念孙喊。
出来的还是林近平,他朝着两人喊:“李澳中让你们打开大门备好汽车。”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2 章
“打开大门可以。”郭念孙说,“但是我无权调动汽车。老林,这是你的权力,但是现在我已经命令暂时停了你看守所长的职务。”
林近平哑口无言,半晌,黯然说:“老郭,你别怀疑我和李澳中有什么关系,狙击手的位置是反光暴露的,两人的名字是他逼我说的。至于局长的通知,我发誓一个字也没泄漏。”
郭念孙摇摇头:“这不是我能证明的。好了,大门已经打开了。汽车没有。你让李澳中出来吧!老林,我能为你做得就这么多了。”
林近平的眼角湿润了。
李澳中拍拍他的肩头:“老林,任何人都有无妄之灾,命运是预料不到的。走吧!”手枪盯着他的脑壳,身子贴在他背后,两人一步一步靠着墙走出传达室。
武警们立刻戒备起来。
“李澳中,你放下枪,我保证把你儿子接过来和你见面。”郭念孙说。
李澳中笑了笑:“你接不来了,刚才在传达室我已经打过了电话,我儿子已经被送到北京去了。”
郭念孙暗自后悔,怎么忘了切断传达室的电话线!
“李澳中,你的要求不算太高,也并不过分,你何苦采用这么激烈的方式,这样只会使你更被动,更达不到你的要求。”
“你少说废话。给我一辆车,然后我放了林所长开车逃跑,能不能抓住我,咱们见个真章。”他一边说一边往门口移动。
郭念孙摇摇头:“给你一辆车容易,但是政府是绝不会受罪犯要挟的。你也知道,这涉及到政府的尊严。”
“政府的尊严?”李澳中冷笑,“你们只顾政府的尊严,我们老百姓的尊严呢?我可以容忍你们的腐败、你们的徇私枉法、贪污受贿我可以视若无睹,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我没有力量去改变这个社会,可是我也有尊严,我绝不能容忍你们像玩一条狗一样玩我!一涉及到某些人的利益,就栽赃陷害我、就把我投入监狱、就指使犯人把我往死里打、就借腐朽的法律来判我的罪……我告诉你们:老百姓也是有力量的!”
李澳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眼睛充血,狼一样盯着郭念孙,但握枪的手却纹丝不动,枪嘴凝滞在林近平的后脑上。郭念孙怕他失去理智,一冲动毙了林近平,赶忙闭了嘴。这时候他已经靠墙移到了看守所门外,只见外面的墙头、树顶、地面布满了武警。不知有多少枪口指着自己。
“我再说一句,汽车!”李澳中恶狠狠地说,“不然我现在就毙了他。”
“李澳中,你别冲动!”郭念孙在武警的护卫下缓缓跟着他,“你是警察,知道这有什么后果。你想想你儿子、想想你妻子,你再怎么也该替他们的将来着想吧?”
“我儿子没有将来!”李澳中惨笑,“他一死,我就跟这个社会彻底决裂!我向它挑战!向它宣战!”
正这时,密集的警笛声隐隐而来,公安局的人终于来了。郭念孙松了口气。
看守所西北是大山,三面是村庄,密密麻麻的居民房屋遮断了大道,只听见警车迅速地接近,尖厉的呼啸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居民的房子里像蘑菇一样长出密密麻麻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难得一见,罪犯和警察僵持不下的场面。
吱——,紧急的刹车声。一辆黑色奥迪突然从路的拐角处蹿出来,疯狂地冲向人群。武警们还以为是警车,手忙脚乱地闪开,奥迪划着长长的轮胎印,硬生生停在李澳中和林近平旁边。
车门开了。“李澳中,快上车。”一个尖锐的女生喊。
“白思茵!”李澳中一呆。郭念孙的背后的两名狙击手突然接过旁边抛来的狙击步枪,同时扣动了扳机。
“砰!砰!”
瞄准得过于仓促,一颗子弹从李澳中耳朵擦过,一颗子弹穿透了林近平的肩膀。李澳中只觉耳朵一阵麻木,随后林近平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他没敢犹豫,弓身钻进了汽车,白思茵猛地一打方向盘,把周围的武警逼得纷纷后退,箭一般蹿了出去。
整个经过不到两秒钟,武警们反映过来,同时开火,枪声大作,密集的火力掀飞了后备箱,奥迪车的尾部被打得千疮百孔。但车子毫不停顿,一拐弯儿,顺着道路隐在墙壁间。
“追!”郭念孙气急败坏,“这车子怎么来的?怎么没派人封住路口?”这时候想起来已经晚了,追也晚了。李澳中方才一直向他要车,他干脆把车统统所进了车库,再要开出来追,人早跑到天涯海角了。
郭念孙的手机响了起来。
“老郭,怎么搞的?我怎么听到那么大的枪声?李澳中是不是有导弹!”是公安局长的声音。
“局长!你别过来了!快追!刚才有一辆黑色奥迪突然闯进来劫走了李澳中!快追!”
“黑色奥迪?”局长呆了,“刚刚有辆黑色奥迪和我们迎面错过去。我说那车怎么那么烂呢!他妈的!倒车!快追!”
郭念孙呆呆得放下手机,注视着刚刚被架起来的林近平,露出苦涩的笑容:“老林,这下子我和你一样了,完蛋了。”
2
奥迪车驶出了村落,李澳中刚从座位底下露出来,赫然发觉刚迎面错过的五六辆警车又追了上来。“你让让,我来开。”他和白思茵调换了座位,“你系好安全带低下身,免得被流弹击中。”
“能甩开他们吗?”白思茵担心地问。
“局里的警车都是些破桑塔纳和烂昌河,它们那毛病我太熟悉了,甩不掉这种货色也太对不起你这辆奥迪A6了。”李澳中骄傲地排排方向盘,驶进了一条崎岖的土路,“你放心吧,在这种路上颠他个把钟头,他们的车就散了架。哎,对了,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及时?”
“还不是为你!”白思茵也不管李澳中的交代,忘情地扑在他身上又啃又咬,“这几天我下了大功夫,光在法院和公安局就花了三百万,什么消息买不到!你一劫持看守所长,我立刻就知道了,开着车就来了。比警察还快了五六分钟。只不过对路不熟悉,这么久才到。”
路两侧的杨树急剧的向后推过,整齐的杨树似乎结成了一道树墙,奥迪车忽然弹起忽然摔下,剧烈地震动着,在这种土路上,李澳中竟然开到一百二十码,把后面威武的警车全裹进了扬起的灰尘中。警车的窗外全是漫天的灰尘,连路也看不清,两边又是株距很短的杨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傻瓜!”李澳中轻轻叹了口气,“你干吗要来呢?你知不知道你闯下多大的祸!会连累你蹲监狱,会累垮你所有的公司。”
“我不管!”白思茵搂了他好几次,却被颠簸的车子给弹了回来,“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这比什么都重要。哎,我的计划都安排好了,明天就能把你就出来,你干吗那么急,非要强行越狱。弄得我措手不及。”
“我不想连累你。”李澳中猛地转了个弯儿,驶上了通往西山的公路,“那样会让一大批人蹲监狱。可我又必须见明天一面,就干脆自己出来了。没想到还是连累了你。”
“我喜欢被你连累。”道路平稳,白思茵又靠在他身上。
路一好,呜呜鸣叫的警车又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已经追了半个多小时了,只怕各处的交警巡警都得到了消息,自己所过之处到处都会有拦截。李澳中是警察,精通警方的追捕手段,反追捕自然也在行。警察最大的力量来自人群,有人就有耳目,就有帮手,就有武器,整个人群就是一幅巨大的跟踪网络。他犯了愁。不管跑到哪儿,只要碰上人,警察就能跟踪过来,干脆进山得了,有本事咱们就在山崖边的小道上飙车。“小赵、小孙。”他念叨着警车司机的名字。别怪我欺负你们的破昌河,谁让局里不舍得花钱。
车子驶上了山道。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立即布好哨岗,发现一辆被子弹打烂的黑色奥迪,立即加以拦截。车上有一男一女两名重犯,持有一只六四手枪,六发子弹……”局长正通过步话机布置调动。
司机小赵说话了:“局长,别布置了,他们进山了。”
“什么?”局长何顺生一看,果然李澳中的车子进了山间国道,不由气地破口大骂,“李澳中你个王八蛋!真是他妈的家出逆子精通本行!前面有没有哨岗?”
“算了吧!”坐在后排的刑警队杨队长说话了,“就一些木柴检查站、收费站什么的,没几个人,想拦也拦不住。李澳中有枪,最好让无关人等别轻举妄动。”
何顺生沉默了。
这一带的山都是秃山,山石嶒踜,山道险峻,奥迪车在前面刚露出屁股,一转眼又被弯弯扭扭的山道所淹没。一爬坡,一转弯,汽车的性能便显而易见了,警察的桑塔纳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全警队的人都疯了,七八辆警车玩命地追。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在山道上飚车,车速提到八九十码,一个弯到另一个弯眨眼就到。猛一打方向盘,汽车横着滑出去好几米。山道边根本没有护栏,一会儿左侧是山壁,右侧是山崖;又转一个弯,右侧是山壁,左侧又成了山崖,深不见底,空荡荡的无边无际。只要打方向盘时车轮轧着石子就会横着飞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前面不时又有一辆一辆的煤车迎面而来,一个不留神就会撞在一起。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3 章
就在这时候,李澳中突然停了车!
这段山路极其危险,山峰像从中间断开一样,这侧是山路,另一侧就是一座平行的山头,只隔了十几米,中间是深不见底的大裂缝,能听见了悬崖下的流水声。
警察们谁也没想到李澳中的车子会突然停在了一个拐弯处。他们正玩命地追,一拐弯,赫然发觉李澳中的车一动不动就停在前面,赶紧刹车。何顺生的车头离李澳中的车尾不到两米,还好,没撞上。后面的车就惨了,一个接一个地亲起了屁股,噼里啪啦的全撞在了一块儿,撞毁了十几只大灯,有些连引擎盖都掀了起来。
警察们怒气勃发,也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下车,全都支好了武器。
罪犯与警察相隔不到五米。
李澳中坐在车里没动,通过后窗破碎的玻璃喊来了何顺生。何顺生似乎很诧异,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咦,李澳中,你怎么不跑了?”
李澳中笑了笑,平静地说:“局长,我本来就没想过要跑。我只是想去北京见我儿子最后一面。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但是你是个犯人。”
“但是我是被冤枉的。”
两人同时沉默。何顺生打破了沉默:“你把枪给我。”
“一会儿就给你。”李澳中诚恳地说,“你还是我的局长,从前我一违反纪律,你就下我的枪。每一次我都给你,这次也会给你。只是要等一会儿。”
“你……你要干什么?”何顺生脸色变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李澳中说,“我再退一步,只要你答应带我去北京见儿子一面,我立刻就给你枪,并且带上你的手铐。局长,我相信你的承诺。”
何顺生沉吟半晌,无奈的摇头:“这个要求不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我不想骗你。”
“谢谢你,局长。”李澳中凄惨地一笑,“刚才我之所以停车,是白思茵和我打了个赌,我知道逃不了了,也不想陪你们在山道上飚车,让兄弟们陪葬,我们决定让上帝来判决!上帝说我有罪,她就陪我死;上帝宽恕我,我就和她结婚。如果我死了,就证明我有罪;如果死不了,就证明我是清白的。我不再相信人间的法律了。我只相信上帝是公正的。再见了,局长。”
何顺生觉察到他的意图,急忙大喊:“澳中,不要!”
话音未落,只见奥迪车猛地蹿了出去。在众人的惊呼中,黑色的奥迪像一只巨大的甲虫凌空飞了起来,飞出山道的依托投向虚无的悬崖上空。警察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奥迪车略微倾斜地在空中平平抛出,越过近十米宽的山涧,就在即将坠入悬崖的刹那,车前轮搭上了对岸的石壁,横着一滑,车身的一半挂在了悬崖上,两只后轮悬在了虚空。
车门开了,李澳中转了出来,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把白思茵拽出来。人一出来,车子前半部顿时轻了,车头翘了起来,晃了晃,带着一团碎石栽近了断崖深处。久久不见回响。
两岸的人隔着深渊面面相对,沉默无语。涧底的流水浅浅可闻,带来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山间的归鸟寂寞地鸣叫,在浓烈的夕阳里拖出孤独的痕迹……众人沉默着。
李澳中摘下枪抛了过来,何顺生接在手中。
“我赢了。”他说,然后看了白思茵一眼,“是你赢了。”拉着她的手隐入山坳中。
金副政委举起了微冲,郭念孙握住枪管压了下去。
“为什么不开枪?”他恼怒地问。
“他说的对。”郭念孙黯然说,“他的确赢了。”他苦笑一声,“上帝判了他无罪。”
“那么……就撤?”叶扬问。
“不能撤。”金副政委慢慢地摇头,“他有罪没罪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一旦让个罪犯进了北京城,丹邑县大大小小的乌纱帽只怕会落下一大片。追吧!”
“追?怎么追?”杨队长嗤地一笑,“像他一样飞过去?只怕上帝未必会判你无罪。”
“你?”金副政委对他怒目而视。
“算啦!”何顺生摆摆手,“吵什么!杨明义!”
“到!”杨队长立正。
“你和老金各自带一批手下绕过悬崖继续追捕。老郭,咱俩回去写报告吧!”何顺生苦笑,“他妈的李澳中,有种!不愧是咱公安局出来的。好了,回去给他擦屁股吧!”
看守所武警和刑警队都隶属于公安局,两帮人马一听都笑了:“他妈的全国几十万公安,有几个能像咱们局的敢玩儿命!”
何顺生钻进了汽车又探出头交待:“老金、小杨你们听着,现在李澳中交了武器,你们没有受到致命的攻击时绝不能开枪,懂吗?”
“明白!”两人频频点头。
3
又回到了大山。母亲死后,已经有三年没有回过那个贫困的山村了。李澳中感到深深的愧疚。这十几年来,山林的印象早已淡漠,仿佛妻子衣柜角经年不用的旧纱巾。查案、蹲点、追捕、通缉,在茫茫的人世间东躲西藏,亡命天涯,连惟一证明自己存在的下一代都养不活。这一生的价值又在哪里呢?
眼前的山岭绵绵不绝,像凝固的海浪,寂静地翻腾。童年时期,他在山中放羊、打猪、挖草药,他无时不刻不在呼吸着,他感到它搏动的生命在眼前伸展,然而离开之后又回来,它沉默了,死亡了,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的化石,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任他的皮鞋在自己的躯体上践踏。
他知道,这是一种拒绝。山以外的人是无法感觉山的,就像何局长无法感觉自己那把被没收的手枪。它是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联系,一种血与根的对话。
大山又活了。
他感到无比的平静,一种被容纳的幸福。这里是太行山的主脉,从东北而来,向西南而去。他们顺着山谷往西,头顶的天空被切成一条丝带。谷中低凹阴湿,土层丰厚,松、栎之类的乔木很少,到处是与人胸腹齐平的荆棘、酸枣之类的灌木,它们伸出一只只小手勾着李澳中的棉囚衣,撕裂棉布,把棉絮掏出来挂在枝头炫耀。
谷中转眼就黑,像猛然给人掩盖的地牢,阴冷可怖,不辨方向。这里人迹罕至,根本没有路,方才循着走的兽道也遮在灌木丛下找不到了。李澳中折了根粗大的荆条在前面探路,披荆斩棘,打得枝叶乱飞,惊起归巢的宿鸟东一头西一头的乱窜。
白思茵猛然想起一件事:“这山上有蛇没有?”
“山上怎会没有蛇呢?菜花蛇、黄条蛇、白条蛇……”
白思茵牙齿打颤,紧紧抱住他胳膊。他觉醒了,连忙改口:“现在天冷,蛇类大概还在冬眠吧?”
虽然语气不太肯定,白思茵也大松了口气,放开了他。
前面是一座横岭,他们攀着裸露的岩石上了岭,明月挂在东山,照见了巍峨的山势,山头在明月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其下皆是无底的黑暗。白思茵一上山顶便呆了,只见岭脊突兀,两侧是陡峭的断崖,一条小道歪歪扭扭攀了开去,道上山石狰狞,三三两两的油松从石缝里探出,树冠庞大,或是到向悬崖,或是遮断了道路,实在险极。野兽的吼声凄厉悲怆,一声声震动山野,暗处的夜枭发出冷笑似的长鸣,远远近近,不知何处,更增添了难言的阴森和诡秘。
“咱们往哪儿走?”她胆怯了。
“往西。”李澳中简短地回答,似在侧耳倾听,神情颇为紧张。
“你认得路么?”
“不认识。”李澳中不走了,戒备地望着前方。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4 章
“那咱们去哪儿?”白思茵心里害怕,不停地说着。
“去我家。”他双手握紧了荆条,“我老家离这了大概二十里,叫黄岩嘴。小心——”
白思茵吓得一呆,隔着他的肩头望去,前面的松树下闪起两粒绿茵茵的东西。一只野狼。
那只野狼显得又累又饿,吐着血红的舌头吁吁直喘,两只前爪不停刨着地面,在白思茵惊叫的同时已腾空扑了上来,直奔李澳中的咽喉。李澳中大喝一声,粗大的荆条准确地劈在它的脸上,力量强劲之极,把它劈得横着摔了出去。
“这是一只老狼。”李澳中冷笑一声,“来吧!”
那狼咆哮着,嘴里咕咕有声,愤怒地盯着,却不进攻。一人一狼就这么对峙着。凄冷的峰岭,幽暗的松林,明月斑斑驳驳照彻着人与兽的战场,一个少女瑟瑟而立……李澳中注视着老狼那瘦长的脸。它确实老了,皱纹横生,眼屎挂满眼角。他看见了它内心的恐惧和渴望。一种深深的悲哀。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袭击人的,它们凶残而胆怯。人是直立的动物,在它们眼里很高大,手里又有能喷火的毁灭性武器,是极其可怕的。一般情况下敢于袭击人类及其村落的极少有捕猎能力强的壮年狼,它们知道,一旦冒犯人类,将会导致残酷的报复。铤而走险的都是一些老狼,为了生存,为了填饱肚子,它们甚至敢向虎豹挑战。它老了,已经被山林遗弃。就像自己一样。
对峙中老狼突然放了个响屁,仿佛肚里最后的东西也给放了出来,它不再犹豫,迅急无伦地扑向李澳中的咽喉。李澳中一棍又击中它头颅,摔倒之后它一翻身又扑了上来。山道狭窄,它无法发挥动物灵活的特长,只能笨拙地往前扑咬。一次次给劈倒,又一次次爬起来,它的脸被劈中七明词汇,他们不懂。”
白思茵笑着又说了一会儿,强烈的困倦已经麻痹了大脑,朝他怀里一歪,瞬间便沉入了梦乡。李澳中让她平躺在床上,盖上来福新婚时的合欢被,自己躺在床边久不成眠。老屋还是原来的模样,甚至家具都没动,他感觉自己在经历着一场幻觉,似乎一切还都是童年时的模样,一切都没有变……
思维渐渐沉入了梦境。父母正在做饭,他第一次穿上了属于自己的小皮袄。小天是自己的兄弟,光着身子孤零零地站着。他去抱他,一扑,扑进了坟墓……
“你醒了?”
眼皮缓缓掀开,他看见了白思茵的脸,自己正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现在什么时候?”
“第二天的傍晚,咱们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白思茵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脸一红,身子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你…干……干嘛……抱我那么紧?”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5 章
“我梦见我的亲人都只剩下了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想起了儿子,心里猛然一抖。
“我呢?”她问。
“你要飞走。”他慢慢地回忆,“我一拽,你落在了地上,衣服却飞了。”
“你……”白思茵喘不过气来,双拳无力地击着他的胸膛,“……你好坏。”
李澳中一觉睡足,精力正旺,望着她红头双颊、星眸笼雾的媚态,一时间情乱意迷,屋外的声响再也听不见了。没有雨,斜阳正浓,淡淡的云雾飘满山中。晚风吹动山林,发出波涛击岸的澎湃之声。
狂乱过后,李澳中搂着白思茵赤裸的身子,两人调笑一阵,白思茵坐起来穿上了衣服,骄傲地宣布:“我要给你做饭去了!上午土丁婶就把锅碗什么的送了过来放在外面。”
“你会做饭?”李澳中惊奇不已。
“会!”白思茵一挺胸,欢快地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那柴火是怎么点的?”
他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帮她点上柴火。不料过了一会儿她又来咨询:“先放油还是先放菜?”
李澳中呆了。
5
黄岩嘴幽静而迷人,仿佛一个虚无的田园,隔绝了山外的一切联系、一切污染、一切禁忌。两人做梦般度过了三天。抛开一切束缚去生活,在彼此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浓缩到这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山村里,人生变得简单而又愉快。两人留恋了起来,山外的世界忽然隔得很远,仿佛上一个轮回里微茫的记忆。
“可是我们必须得走。”李澳中无限伤感地说,“我们不属于这里,外面有着太多的牵挂。”
“在住几天好么?”白思茵哀求。
“不行!”他很坚决,“小天等不及了,我有预感。可惜,你的手机打不通。”
她垂下了头,凄楚地说:“我也有个预感,回到外面,我会失去你。无论你多勇敢,无论我多有钱,在那样一个社会里,我们根本无法掌握我们的未来。”
李澳中黯然:“人生是盘棋,人只是一枚被任意摆放的棋子。可是……正因为在棋盘上,我们才叫棋子。走吧!我去向板儿爷他们辞行。”
村民们听说他们要走,神情也颇为不舍。
“走吧!”板儿爷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怕你不踏实。昨天来福去山前挖药,碰上一伙警察,牵着狗,挎着枪,向他打听黄岩嘴。来福胡乱一指,让他们去了后山。他们迟早会找来的。”
李澳中心情沉重。众人又东拼西凑,凑了一包盐,一大包熏肉,一只水壶,一把手电筒,以及火柴之类。板儿爷又回屋取出一把火铳送给他:“我老了,用不着了,你拿着留个纪念吧。”
李澳中深知火器对山民的重要,百般推辞,板儿爷挂到他肩上:“山里狼多,好好活着。”
白思茵想了想,从坤包了掏出支票薄,签了十万递给他:“板儿爷,您拿着这个东西,下山到银行去,他们会给你十万块钱。你们接个电线什么的吧!”
“啥?”众人纷纷凑过头来,好奇地端详,“这纸片值十万块?”
李澳中笑了:“它不是值十万,它本身就是十万块。不过只能到银行里换钱。收下吧。”
突然间一阵激烈的狗吠声从村头传来,无数狗的狂叫、惨叫、哀鸣搅得山林动荡,似乎爆发了惨烈的战争。所有人的脸同时变色,一起扭头望去,只见来福慌慌张张地从山坳里冒出头,连滚带爬跑了过来:“快走!快走!让狗娃他们快走!山下来了一伙警察,举着枪、带着狗,来抓他们了。”
“狗叫咋回事?”板儿爷问。
“嗨!也不知咋回事。咱守在村口的狗和他们的四五条狼狗一见面就跟仇人似的,立马红了眼,扑上去就咬。咬成了一团,谁也分不开!他们那狗死了两条,咱的狗死了三条,每条狗都伤了。”
砰!砰!砰!
村外响起了枪声,随即是狗的哀鸣。村民们红了眼:“他们开枪杀狗!来福,你送狗娃他们走,咱们去跟他们拼了。”
七八户人家,养了三四十条狗,村口放了十几条,剩下的二十多条也牵出来了,人跑狗叫,气势汹汹地扑向山坳。一下山坡,众人顿时呆了,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三四条狗尸,另有两三条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大口大口的血沫从嘴里往外冒,身上布满了枪眼。旁边七八个警察正围着摆成一排的四条狗尸默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扛着一个似乎装有手电筒的塑料盒绕着狗尸转。根叔傻了一样蹲在地上发怔。
村民们一见自己的狗全死了,怒火万丈,一声呼啸,带着二十多条粗壮的大狗冲向警察,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人正是叶扬和刑警队长杨明义率领的李澳中旧日的同事。他们和看守所金副政委的武警派兵分两路追捕李澳中,金副政委恨急了李澳中,义无反顾钻进了深山老林,叶扬他们有些怠工,在山里转了一个下午,借口山高林密,找人需要警犬,回到了县城。一到县城,他们才发现自己和李澳中成了全国瞩目的焦点人物,离奇曲折的案件,传奇性的强行越狱,公安系统的精英罪犯,千里太行山的角逐,还有家资亿万的美貌少女,更严重的是牵涉到骇人听闻的司法腐败……
原来4月25日凌晨公安局接到密报,26日庭审时有人策划李澳中逃跑,公安了法网,准备对房东说是将其一网打尽。不料仅仅三个多小时李澳中就铤而走险强行越狱。显然有人泄漏了消息,而且必然牵涉到公安局和看守所的高层人士。此事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厅极其重视,迅速派出了调查组,但怎么也查不出问题。他们当然不知道是李澳中怕连累了白思茵而突然做出的决定。在调查组看来,李澳中和白思茵就成了关键的线索,必须将他们抓捕。
新闻记者的鼻子有多灵敏,如此精彩的新闻简直让他们发了狂,一夜之间全国各地的报纸、电台、电视台纷纷报道,各大著名的网站更是连篇累牍,用生动的想象填充报纸所无法捏造的空白,有两家电视台和报纸干脆派出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追着追捕队深入太行山跟踪报道。
叶扬等人休整了一天,联系了三四家外县市的兄弟单位批凑了八条警犬,带着各报纸、电视台的四五名记者又进了大山。他们先和武警们汇合,分给他们一半的物资、一半的警犬和一半的记者,然后分头并进,在深山密林中开始了艰难的搜索。这下可苦了这帮警察,山间的日夜温差极大,防寒服脱了穿,穿了脱,不到两天所有人都患了重感冒。更困难的是林木无边,断崖交错,野猪、野狼和山豹不时出没,这些野兽还不能开枪猎杀,只能鸣枪吓退,弄得精神极度紧张。
他们一直折磨了两天,终于在一座山谷中警犬发现了李澳中的线索,众人兴奋起来,跟着警犬一路狂奔,结果到了一条小溪边,线索没了。这时候他们接到了县里通知,说李澳中老家在黄岩嘴,他可能隐藏于此。但谁也不知道黄岩嘴在哪,神农镇政府有人知道,但最快一天后才能到。众人抓了瞎,便毫无目的地顺着小溪往上走,刚翻上一座山腰,密林中箭一般蹿出十几条高大的山狗,自己的警犬一见就好像三生六世的仇敌,拽都拽不住,扑上去撕咬在一起。
警察们见狗后面跟有人,知道不是野狗,也不敢开枪,眼睁睁看着狗们疯狂地混战。那群山狗有十几条,个个都是在深山老林和野猪、野狼、野豹的搏斗中幸存下来的枭雄,经验异常丰富;警犬们血统纯正,躯体高大,训练有素,战斗力也非常强,奈何只有四条,一场惨烈的拼杀,尽数殉职,尸横当场。
警察们痛不欲生,全红了眼。这狗是他们千恳万求赔尽了好话才从兄弟单位借来的,都不是自己的!一下子全死了!训练一条好警犬比训练一名好警察还难!当即有人骂了起来,举起枪砰地击穿了一条山狗的头颅。一听枪响,警察们就像听到了命令,纷纷举枪,砰、砰、砰……把剩下的八九只狗统统给毙了。
记者们两眼放光,纷纷打开相机、摄像机拍了起来。“绝对吸引读者!”一个记者刚赞叹一句,只听一声呼哨,一大批狗黑压压地扑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后面是五六个农民。
警察们顿时呆了,不知所措。狗后面是人,开枪是万万不行的,但不开枪又害怕,这么多狗,把他们咬死比啃骨头还简单。两帮人马紧张地对峙着,山民们阴沉沉地瞪着警察,杨明义有些心虚,自己是警察,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杀了乡亲们的狗本身就违反了纪律。警察们开始和山民谈判。
“是你们的狗先攻击我们的!”
山民们不答。
“咱们扯平了好不好……”
依旧是沉默。
“我们的狗比你们的值钱得多!”
山民们愤怒了。他们围而不攻,不睬这些人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李澳中他们走得更远,一听这话,土丁忍不住了:“你们的狗是你爹妈养的?”他叽里咕噜骂了半天,说得又快又急促,警察们一句也没听懂,只是憋着火嘿嘿点头。板儿爷知道自家的话他们听不懂,就干脆也装作听不懂他们的话,两帮人各自对牛弹琴。
骂了半天,山民们舒服了,看看天色,狗娃也该走远了,这才开始和谈们讨价还价。警察们惊讶地发现,一谈钱,他们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他们说的话也异常地清楚、明白,每一毛钱都不带错的。这才知道给糊弄了。警察们忍气吞声,商量了一下,叶扬和杨明义忍痛开了一千块钱的条子交给了他们。
板儿爷拿在手里有些不放心,问:“也到银行去取?”
“这老家伙还知道银行!”杨明义骂了一句,说,“到公安局去取。”
板儿爷让他摁了手印,这才珍而重之地折了起来,又从皮袄夹层里掏出白思茵送的支票,折在了一起。刚要装起来,杨明义眼尖,一把把支票夺了过来,一看,脸色顿时变了,把支票还给板儿爷,大叫一声:“李澳中在这里!走!”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6 章
警察们精神一振,顾不得狗群,冲出包围向山上跑去。
板儿爷等人嘿嘿暗笑,也不挡他们。
6
叶扬和杨明义分成两队,分头进行包围式的搜索,挨家挨户,连床底下、红薯窖也不遗漏。然而直到两队人马碰头,却没有一点发现。
“那帮混蛋故意跟咱们耗,肯定是为了掩护李澳中逃跑!”杨明义恶狠狠地说,“他一定走不远,追!告诉看守所那帮武警,让他们从前面迂回包抄。”
“你们先走。”叶扬懒洋洋地说,“我找个地方拉屎,待会儿撵你们。”
众人走后,叶扬迅速摸到了李家老屋,蹲到李澳中和白思茵睡觉的床边,仔细端详一番,伸手把放在床下的几块烂木板抽了出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他爬到床底,刚探过头去,脑门上赫然顶着一支冰冷的火枪。
“下来!”洞里人一伸手,把他拽了进去,顺手把烂木板抽了回来盖住洞口。洞里漆黑一片,感觉地道斜着向下,非常幽深,开阔,显然是一个天然的洞穴。他听见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声。
手电筒的光芒射在脸上。他看不见对方的脸。
“叶扬?”那人惊叫了起来。
“老李,没想到吧?”他听出是李澳中的声音,得意地一笑。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李澳中问。
“上警校时你告诉我的,说你家房子建在一个山洞上,好躲避山里的土匪。洞口就在你父母的床下。”
李澳中苦笑:“我怎么忘了。那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方才啊,我带人挨家挨护搜查,到了你家老屋,闻到了浓浓的松油味儿。但灶里的松枝早就烧成了灰烬。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松油用来迷惑警犬。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
“你来抓我的?”李澳中黯然神伤。
“不是。来送你一张照片。”叶扬看见了一直沉默的白思茵,朝她笑了笑。
“照片。”李澳中惊讶了。
“照片。”叶扬从上衣口袋里抽出好几张,“这是去年在山神庙凶案现场无意中拍上去的。你看,这是疯子吊着的尸体,这是那张摔倒的神案。当时你曾经一个疑问:神案很重、很宽,疯子吊在绳套里,脚踩在桌面上,如果他是自缢,他怎么把这个神案蹬翻的,而且倒向了这个方向?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但是平心而论,这只是疑点,不是证据。尤其后来他们认定凶手是你,这个疑点就没人再提了。”
李澳中认真地听着。
“半个月前,阿兰骂了我一顿,说我不够朋友,是个一心往上爬的小人。”叶扬苦笑,“的确是这个样子。但是我无法改变自己,一到领导面前就患得患失,丧失了抗争的勇气。阿兰走后,我又把卷宗调出来研究,无意中发现了这张照片,神案翻倒的原因解决了:是因为有人在旁边踹了一脚!”
“啊?”李澳中和白思茵同时惊叫,把电筒的光聚到照片上。
“你看,这里有个半椭圆的灰斑。”叶扬指点照片上神案的一条腿,“我放大过,明显是半个脚印。显然是有人一踹这条桌腿,神案翻倒,并且倒向了受力的方向。绝对是他杀。”
李澳中突然全身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思茵仍不甚明白:“但这个脚印不会是以前留下的吗?”
“这个神庙出了疯子,十几年来从来没人进过。”李澳中向他解释,“案发后现场立刻被保护了起来,没人能溜进去踢桌角一脚。这脚印既不是疯子的,所以必定地在凶杀时留下的。凶手消灭了所有痕迹,但他忘记了这至关重要的杀人一脚。”
“但是……能证明这脚印不是你的吗?”白思茵仍有疑问。
李澳中和叶扬对视一眼,同时捂着嘴开怀大笑。“你不明白……”李澳中兴奋得难以自抑,“这家伙恰恰留下了鞋尖。而我穿的是皮鞋,鞋尖比他的要窄一些!哈,哈,哈……我受不了了!”
“可是你既然半个月前就发现了,为什么不把他拿出来证明李澳中的无辜?”白思茵没有笑,冷冷地追问。
“因为……局里下了命令,严禁别人再提。你知道,”他望着李澳中,“我要提副局长。”
李澳中没有说话。
“我一直犹豫,直到开庭的前一天也没拿定主意,然后你就越狱了。后来你的事引起了轰动,全国瞩目,不可能有人暗箱操作了,我便冲洗了一份,找机会交给你,做个证据。”
李澳中仍不说话。
“我知道对不住你。”叶扬垂下了头。
“叶扬。”白思茵说话了,“你再帮个忙。这个照片我们拿着没有用,你去丹邑大酒店502房间找一位方律师,他是我的法律顾问,专门带过来解决澳中的事,让他不惜一切代价把这个案子翻过来。这是五十万的支票,是他的活动经费,你交给他。”
叶扬叹了口气:“这点事也办不到,我不但不是你的朋友,连人也不是了。我这就装病,立刻回到县里。我走了。”
他接过支票,起身爬出地道,一边盖木板一边说:“我们的人往西去了,另一队武警从南面追上包抄,估计不会经过这里。你们尽快离开。”
头顶的光线断了。洞里只剩下电筒的光芒,照见李澳中的脸,自下而上的光线中,那脸高低不平,似乎有些扭曲。
“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杀人!失去的还会再回来的!”李澳中喃喃自语。
“现在你能证明自己无罪了,怎么还要逃?”
“因为法律是很难认错的,而小天等不及了。我必须找到公路,搭车进入山西,从那里去北京。”
第十一章 秘密修道院
1
两人在大山里很艰难地跋涉,接连三四天,昼翻悬崖,夜宿荒山,过得艰苦无比。然而在两人的心中,却有浓浓的幸福无声无息地流动。比起最初那段日子,这时要好过多了,他们有厚厚的羊皮袄,有盐巴,有火柴,还有一卷被褥和一支火铳。吃完了熏肉干,李澳中便射下一些野鸡和绿头鸭来充饥,生一堆火,洗剥干净,撒上盐巴,烤得焦黄熟透,肉味异常鲜美。有了枪,就是山林的主人,野狼、野猪什么的李澳中已统统不放在心上。夜幕降临,他们找个山洞,升起熊熊的大火,铺上被褥相拥而眠;阳光普照的白天,他们在溪水间奔逐,在荒山上做爱,在孤峭的山崖上尽情地吼叫。
这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与放浪让李澳中感觉又回到了死去的童年。
“一切都复活了。”
惟一的阴影是追兵,曾经有一次,在一段狭长的山谷中,他们听见了狗叫。叶扬他们的狗死个精光,毫无疑问这是金副政委的人。他们急忙离开那个地方,趟着一条布满卵石的小溪往上走。让狗追踪气味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顺着小溪又走了两天,已经是逃入大山的第八天,他们攀上了一片平缓的山间谷地,两山相夹,中间是一片乱石滩。从周围大片的油松和白桦林判断,他们至少在海拔1800米的高处。他们顺着乱石滩往上走,一抬头,全惊呆了——炊烟!
寂静而苍翠的山林间,青山与蓝天背影下,一缕洁白的炊烟无声无息地上升、舒展,在蓝天的深处逐渐淡去。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7 章
两人也不知该担心还是欢喜,像磁铁般茫然地被炊烟吸了过去。在乱石滩的尽头,他们看见一畦畦的菜地,种着胡萝卜、白菜、黄瓜、豆角之类。菜地非常整齐,蔬菜长得生机勃勃,每一片叶子上都跳跃着无比的青翠。菜地的尽头还开有一道水渠,沟通了两旁的溪水。
菜地里似乎有人在劳作,白思茵喊了一声,豆角架里浮起了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那人似乎很高,行动迟缓,不断地向上长。他们看见了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额头,深深的眼窝,蓝蓝的眼睛……
一个老外!真正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外!外国人!
两人呆若木鸡。外国老人拍着手上的泥土走出菜地,神情慈祥地望着他们。
“<B>/<B> plc<B>/<B>ere?”白思茵用英文向他打了个招呼。
“小姐,你用汉语吧!”外国老人笑了,操着一口极其流利的汉语说,“我是法兰西人,英语几乎全忘完了。这里叫野狼口,我是神乐修道院的蒙特莱修士,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欢迎你们到修道院做客。”
“修道院?”两人更惊讶,“中国的深山里怎么会有外国的修道院?”
蒙特莱修士也不加解释,作了个邀请的姿势,一言不发领着他们走。过了菜地,转过一座小山丘,他们看见了一层层的梯田,种着绿油油的小麦,甚至还有一块地种着棉花。穿过人工种植的柿子林,一座宽大的中式四合院出现在眼前,外面是乱石砌成的高高的围墙,一座尖顶的西式教堂钟楼从茅草顶的屋脊上穿出,直指长空。
院里有三座中式房子,全用卵石拌和石灰砌成,屋顶是一层厚厚的木板,上面铺着茅草或麦秸。三座房子的正对面是一座完全西式化的教堂,尖顶,券拱,连接着一座高大的钟楼。两人迷迷糊糊的,仿佛时空紊乱的现象又一次重演,一不留神来到了中世纪的欧洲。
修道院里的人正准备吃饭,一个个面对着饭食正襟危坐,双手划着十字,默默地祈祷。加上蒙特莱,一共三个外国人,都是高鼻子蓝眼睛,七明。然而对生命而言,文明的本质就是剥夺与同化。有人开始拒绝,他们逃进了深山、密林、旷野和沙漠,走进人类文明所无法征服的地方,在肉身最大的压力中,以一缕精神在宇宙中搜索人生终极的意义。
1500年前,意大利斯波莱托一个18岁的年轻贵族本笃,弃绝家产只身走进苏比亚克山,面壁思考人生不朽的意义。公元529年,他在距罗马90英里的卡西诺山创立了天主教会史上一个至关重要的流派——本笃会。
根据李澳中的理解,这个本笃会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墨家学派,《本笃会规》严厉规定教徒“禁欲”、“安贫”、“听命”,还有苦修。为了避免坠入享乐,磨砺信念与意志,他们每天要从事将近8个小时的繁重体力劳动。然而时间一久,苦修者们渐渐被文明所侵蚀,本笃会堕落成和任何一个基督教派毫无区别的平庸教派。他们一代代地改革,又一代代地堕落,最后,17世纪,在法国的修士联合300多名修士创立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严谨最刻苦的一项修道院制度,他们终日的功课就是祈祷、静思、干活。除了与上帝对话,他们终生不开口说话。他们身无分文,没有私人财产,没有休息,没有闲暇,没有退休,甚至死后也没棺木,白布一裹,默默地归于尘土。
他们是一群以宗教思考为生命的圣徒,永远拒绝着世俗的文明、物质与侵蚀。他们把物质和人群弃绝得干净彻底,不主动传教,不主持民众的宗教礼仪,也不对自己进行宣传。就这么一辈子都不开口,在人群外默默地思考着。他们深深地知道,思考,永远不可能在物质的人群中推广。
神乐修道院就属于苦修派。
“你们为什么会来到中国?”白思茵问,“而且建在这里?”
“因为法国大革命。”杨荣开说,“雅各宾党人不能容忍任何一种不同的思想存在。苦修派几乎被雅各宾党人灭绝,侥幸有一支在1790年逃到了瑞士,又开始了沉默和思考的生活。基于法国大革命的教训,我们在世界各地寻找能够容纳我们生存的地方。早在明清时期,就有各派传教士来到中国,中国的皇帝对基督教还算宽容,中国地域广大,满清的统治已经持续稳定了三百年,似乎完全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小块永远避开战乱的安宁所在。恰好此时,中国太行山区一个杨姓家族向教会捐献了太行山中一个叫杨家坪的大约100平方公里的土地,于是两位修士就从欧洲来到北京,到杨家坪区创建修道院。他们在太行山中艰难地攀行了三天,来到了一片满地石块、虎豹狼熊出没的荒野。那是1883年的6月16日。半年以后,又有三名法国修士到达,经过一年的艰苦劳动,他们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苦修派修道院,名叫‘神慰’。”
“神慰修道院离北京只有三天,不应该是这里吧?”李澳中问。
“神乐和你一样,是个逃亡者。”杨荣开说,“世界上没有完全安宁的地方。1900年义和团攻击洋人洋教,曾经包围神慰修道院;再后来日本入侵,抓走了院里的修士。虽然后来被德国教会救了出来,但他们并不被任何一种政治势力理解和宽容,到了1947年,内战爆发,杨家坪神慰院被军队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残杀。诺德修士、亨特尔修士和蒙特莱修士以及几个中国修士侥幸生存下来,逃入了无边的深山。他们在深山中攀爬了一年,终于在这个野狼口又建了这座修道院。世界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到如今。”
“那么你是怎么来的?你不是一个博士吗?”白思茵问。
杨荣开苦笑:“正是踏上了学位的高峰,我才感到知识的无用。不就是创造各种物质,让人类更加离弃思考和精神么!我开始流浪,寻找解脱心中苦闷的地方。到了山西,我打算独自步行穿过太行山到郑州去,在深山中遇见了诺德院长。我便留下来思考。”
“你们不是不开口说话的吗?”李澳中问。
“也不是完全不说话。”杨荣开笑了,“只是不和自己人说话,相互间不做沟通,以避免堕落的思想蔓延,只是独自一个人面对上帝。这一条在60年代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解禁了。不过神乐的内部基本上还是不太交谈。”
3
第二天,修士们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早祷,干活。李澳中蒙眬中听见有几声羊叫,以为自己仍在荒山里逃亡。野山羊吃着可不多错。他翻起身抓住了火铳,这才发觉是在修道院。修士们不食荤,不近色,累得自己也得清淡寡欲。
他走到院子里,月光为院子铺上一层银辉,繁星在神秘的天宇间沉默。院子西北处有个羊圈,养了五六只奶羊,诺德院长正蹲在地上挤奶,羊咩咩地叫着,奶汁注进桶里。他们的饮食习惯看起来还改不了。
诺德院长看见了李澳中,忙站起来谦卑地鞠躬,却不说话。李澳中慌忙问好:“诺德院长,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诺德院长诚恳地点头。
李澳中知道他们不太习惯说话,只是那种无名的烦躁与迷茫一直在他心中奔腾,他很想找一个明白的答案。“我想问,你们不传教、不宣扬、不著书立说,终日在深山里沉默,思考得再深邃,又怎么救赎世人?你们的思考又有什么意义?”
诺德院长又挤起羊奶。他似乎思考了很久,说:“修士和传教士不同。救赎,那是他们的职责。自耶稣基督教降临至今,两千年了,教会曾经覆盖了整个大地,但结果呢?他们却在大地上腐烂了。所以我们就躲在一个最纯洁的地方以人类最虔诚的精神和上帝沟通,以图在上帝的指导下为人类寻找另一种生存方式。我对60年代后的事了解得不多,不明白他们为何拒绝相信上帝的存在,仅仅因为所谓的文明和科技?我了解过那些东西,那是完全物质化的东西,即便探索到宇宙的尽头,他们也看不见人间的上帝。对上帝的崇拜有什么不好?没有信仰,人类靠什么活着?”
李澳中并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明白自己所在的社会,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不相信仙佛,不相信鬼怪,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长生不死,也不相信报应,惟一存在的就是一百年的光阴,惟一现实的就是享乐和死亡。除了死亡,他们一无所惧,勇往直前,践踏法律,藐视公理……
“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他问。
诺德院长挤完了羊奶,提着奶桶站起来,似乎没听明白,又似乎不愿回答,抬头望望头上的天空,叹了口气说:“钟楼旁边那屋子是我们的图书室,你自己去寻找吧。”说完,佝偻着高大的身躯,慢慢走了。
李澳中沉默不动,一个人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看见微茫的晨曦和晨曦里那座钟楼。院落很大,修士们种了一排排的杏树,杏花开满了视野,寂寞的纷杂中跳出蓬勃不息的生命。他慢慢地走到那间图书馆,里面很干净,看来经常有人打扫。靠墙是一排排的简陋木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开本的书籍,绝大多数都已经发黄。
李澳中随便抽出一本,不禁有些发呆,是外文的,一个字都不认识。他随便地翻看着,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书本里找到答案。突然,手里一本书上跳出一个熟悉的字眼,他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笔记本!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8 章
他险些惊叫出来,红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着毛泽东头像……可是我那本笔记藏在了家里的天花板上……
李澳中浑身颤抖,双手抖抖索索地打开了笔记本,一行熟悉的钢笔字射进他的眼里:林茵,这是第二本笔记,我还活着,等我。
他曾经猜测可能存在的第二本笔记,居然出现在这个奇怪的修道院!李澳中感觉面部充血,心脏狂跳,这种宿命般的恐惧让他浑身发软,靠着墙,慢慢瘫坐在地上。手却慢慢翻开了这本笔记。
地道深入地下三四米,阴冷潮湿,沉闷的空气压在人的心里,呼吸也变得艰难。黑暗代表着一种恐惧,我提着马灯在在黑暗里行走,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折磨着我,看着灯光一点点地吞噬黑暗,又被黑暗一点点吞噬掉,那种恐惧折磨得我要发疯。在一个黑暗狭窄的地方,你永远在思考你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物。
冰冷的地道里发出一丝声响,我立刻僵硬了,肌肉控制不住地颤动。比较起来,我宁愿地道是死亡的,冷漠的,只将我一个人囚禁。我熄灭了马灯,在黑暗里摸索着湿滑的墙壁慢慢往前走,手里的铁锤高高地举了起来。
感觉中,我好像闻到了腐烂的恶臭气息,伴随着这气息,地道突然变得死一般寂静,和刚才截然不同,好像是被某种生物制造出来的寂静。那一刻,我简直要崩溃,汗水淌了一身,嘴唇颤抖着,只有一个念头——转身逃跑!但我知道不能逃,如果我不是他(它)的对手,在地道里根本逃不掉;如果我能战胜他(它),又为什么要逃?
前面出现轻微的细碎的响动,似乎有物在向我慢慢接近,对方肯定也知道我在向他接近。恐惧中,我内心涌出一种凄凉,到底还是没能活下去,没死在山洞里,却死在地洞里,无论怎么反抗,地下都是我最终葬身的地方。这时候,我们已经很接近了,我决定拼死一搏,就着胸口的那股恐惧,我疯狂的大叫了一声,往前一冲,抡起铁锤拼命砸了下去。同时,对方也发出一声吼叫,我听见了急速冲刺的声音,我们轰地撞在了一起,锤子脱手飞了出去。
我倒在了地上,飞快地爬起来,手碰上一个光滑的东西,我吃了一惊,慢慢地摸,是人的脸!与此同时,那人也在摸我,我听见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原来你是人啊!”我们同时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松,同时瘫倒在地。
“他虽然是人,但有可能比妖魔更危险,看看他是谁!”地洞深处有个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里面还有人。
我叹了一口气,摸到地上的马灯,点亮,窄窄的灯光照见了周围,和我一起摔倒的那人惊叫了起来:“白长华!”
我看看身边那人,面孔有点熟悉,好像叫罗大眼什么的。我提着灯往里面照了照,顿时吓了一跳,只见灯光的笼罩下,一大片白花花阴沉沉的面孔直视着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足有一二十人,都是镇里的乡亲。
“别看了。”其中一个老人沈福来说,“我们都是得了那种怪病的病人的家属,怕被隔离到山上,弄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躲到这地道里来了。你和我们都一样。嘿,没想到你竟然没死。”
“既然来了,就加入我们吧。”沈福来说,“这里最大的问题是缺少食物和水,只能趁夜里到地面上去偷。我把这里的男人分成了两拨,一拨负责偷食物,一拨去偷水。”
这时,刚才聚集的人们已经回了各自的凹室内,地道走廊两侧的凹室很多,但他们基本遵循一家一间的规则,没有多占,只有那些孤身的才独自一间。毕竟,在这阴森森的地下,孤独是件很难熬的事,人多才意味着安全感。他们看着我们在交谈,神色都很冷漠,偶尔瞥过的眼神也显得麻木。仿佛经历过一次死亡后,活着的只是肉体,灵魂已经被消灭了。一回到凹室,便或躺或坐在湿冷的地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我加入了这群孤魂野鬼的行列,因为我惧怕孤独,也确实想给他们以帮助。在沈福来的策划下,我和一个叫罗大眼的潜出地道去偷食物。
我们从一个废弃的红薯窖钻出地面,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冷月悬在头顶,云层压在天上,镇里死一般寂静。我们在断墙残壁中潜行,悄悄避过街上巡逻的民兵,摸进了鲁一刀家。我们翻进院墙,隔老远就听见了鲁一刀的呼噜声,鲁一刀现在住的是镇上分给他的,原本是一个地主家,很大的院落,粮仓和厨房都是单独的,我们摸进厨房,发现里面堆满了食物,生肉、熟肉、米面、肉制品、鸡蛋、馒头,什么都有。我们席卷而空,抬着满满一竹筐满载而归。
顺原路回到地道,一股潮湿霉变味儿扑鼻而来,这种气味让人窒息。但我实在没想到,就在这种环境下,那些像尸体一样躺着的人们居然能闻到肉的香味,他们腾的一下弹跳起来,将我们围在中间。灯光的照耀下,几十只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盯着竹筐,喉咙里发出野生动物般的低吼。
罗大眼也被吓坏了,僵硬在那里,连竹筐也忘了放下。沈福来挤了过来,刚掀开竹筐盖,人们一拥而上,将他推翻在地,疯狂地抢夺起食物来。“住手!都住手!”沈福来无力地喊着,很快脑袋上被踩了几脚,嘴巴和声音一起陷进了泥土。我连忙把他拽了起来。一直起腰,沈福来就扑到竹筐上,用身体紧紧地盖住,任他们撕扯,就是不离开。
这时候,抢到东西的人不管抢到了什么都往嘴里塞,腮帮憋得鼓鼓的,瞪着眼睛吞咽。有性急的,吞下几口被噎得直翻白眼,捂着喉咙在地上翻滚。甚至还有几个,把东西嚼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在嚼一块破棉絮,从嘴里掏出来一扔,又扑向沈福来,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沈福来紧紧搂住竹篓,叫了一声:“谁再敢抢一个馒头也不给!”
众人呆了一下,慢慢地停止了强夺。沈福来摸摸脸上的泥土,恶狠狠地说:“听着!这些食物不能抢,要分!按照大人份、小孩份、女人份、老人份进行分配。下面,你们按照这四个成分站成四排,我来分配。谁敢抢,就饿死他!”
我心里感到阵阵发凉,不明白为什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我瞧了瞧仍坐在地上卡喉咙的几个人,问沈福来:“我们搞来了食物,你们搞来的水呢?快让他们喝点。”
“没人去,逮着咋办?”沈福来瞪了我一去排队!”
我愣了一下,发觉排队的人都用一种怀疑和戒备的眼神望着我,他们怕我抢吗?可是这本来就是我冒死偷回来的啊!沈福来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耐烦地说:“别忘了是我派你们去的,我才是指挥者。另外我要分配一下任务,今后在地道里的人手由我统一调度,每天派两个男劳力去偷食物,两个女劳力去丹河里取水,四个男劳力把守各处的地道口。指派到谁,谁就必须去,不去,或完不成任务,扣除当天的口粮,第二天接着去,再不去,或完不成,接着扣他的口粮。没有任务的老人和孩子,口粮按男劳力的标准减半。”沈福来恶狠狠地说完,又很沉重地说,“乡亲们,咱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不容易啊!在这里生活很艰难啊!因此必须统一起来才能生存下去啊!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舔着嘴唇点头。
罗大眼后悔地叹息一声:“唉,早知道在路上就应该吃饱!”赶紧排队去了。这句话被沈福来听见了,立刻指着他说:“你这个同志的思想很要不得!要坚决革掉这种小私有者的习气,不要把为人民服务当作为个人谋取私利的机会!大家都这样想,都得饿肚子!”
罗大眼连忙点头,规规矩矩地排到了最后。沈福来直起了腰,背着手咳嗽了一声,开始分派食物。
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呆呆站了好久,不知道该去干什么。领食物的人开始为肉块大小和肥肉多少吵了起来,沈福来开始斥责……我默默地转回身,提起地上的马灯和我的铁锤,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激烈的争吵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比较肉块的大小。
我回到了离林茵家很近的那条地道,水罐、馒头和咸菜还在原地放着。我在凹室里摊开被褥躺下,一阵疲惫麻木了我的身躯。
4
半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再和里面的那些人打过交道,我们离得很远,也听不到他们还吵不吵架,他们也把我忘了。
这时候,林茵第三次进来给我送东西。我正在睡觉,她放下东西四处摸索我,脚下被我的身子一绊,摔倒在我身上。我突然惊醒,正好搂着她,怀里那熟悉的馨香充满了大脑,心中涌起莫名的骚动。怀里的人儿温润、柔软,处女的幽香刺激着我的全身。
我们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搂着。地底无日月,黑暗就是我们的保护神。我在她耳边喃喃自语,述说河边那个唱歌的姑娘,那个为我折了九百九十九只纸鹤的爱人,以及我在那个死里逃生的夜晚的窗下所发的誓言。
我的脸上一片潮湿。她哭了。不知何时我们的脸儿贴在了一起。“长华,在桥上看望老婆婆的那个夜晚我的心就属于你了。”她梦呓般地说,“我的人也属于你了……”她失明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泪儿竟然如此深深地震撼了我的心。
地道里潮湿、闷热,她赤裸的肌肤颤抖着,湿滑湿滑的。那一刻很静,我们都不说话。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她紧张的心跳。当我进入她身体时,她发出了一声痛叫。
那个年代,我们一无所有,连思想都被剥夺的一清二白,任人涂写最新最美的图画。然而幸运的是我们还有生理的幸福,在这个无天无日的地道里,我们幸福地做爱,忘掉了一切。她让我懂得了活着的幸福。活着真好,只要活着我们就能做爱,就有欢乐,就有自由。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最起码的幸福。它就在我们身上,谁也夺不走。真的,那一刻,我很充实,很满足,很自由。
这一个多月里,林荫来过五六次。除了做爱,我喜欢带着她探索我的地下王国。她说她喜欢这个环境,听不到尽头的寂静让她觉得安详,不像走在阳光照耀的大街上,所能够感觉到的不是可怕的笑声就是可怕的哭声。在这里,如果她开心,她就敢于去笑,如果不开心,她就敢于哭泣。
我理解她的内心。她是个盲人,对她而言,黑暗还是光明并没有什么意义,她所能感觉到的只是人心的变化,而没有自然的变更。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品味着黑暗在黑暗里行走,地道曲折、幽深,纵横交错,贯通无阻,每到一处我们都会有一种开拓了新领地的喜悦,她就会拍着手笑,显出十足的孩子气。
我深深地陶醉在她的喜悦里,我第一次感到我可以为他人带来欢乐。这种感觉多么美好……
这一天,林茵出去给我找吃的了,很久都没下来。我猜测她的父母在家,她找不到机会。我在寂静的黑暗里等待,内心平静而温柔,无穷无尽的幸福就涌上了我的心头。
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轻盈而小心,是林茵回来了,我还看见了手电筒溢出的光芒。我的大脑突然一震,出了一头冷汗,林茵双目失明,她怎么会用手电?是带给我的吗?不会,如果是带给我,她只会装在包里给我,绝不会拿来照明!
她被人发现了吗?是有人来抓我吗?
我呆呆地想着,看着光芒一点一点地扩大,竟然忘了躲藏,全身僵硬,站在那里仿佛凝固了一般。终于,手电的光圈完全照在我脸上,那个人隐藏在光明的背后,像一张黑色的剪影,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在电筒的照耀下闪动着冰冷的光芒。
“你是谁!”她问。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苦笑了一声,认出了她的声音:“是卢婶吗?我是白长华。”
“白长华!”她惊叫了一声,手臂颤动,光芒乱舞,“你……你不是被隔……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你和阿茵是什么关系!”她愤怒地低声尖叫,“快说,否则我一刀劈死你!”
“林茵……”我沉默了片刻,说,“两个月前,我被于富贵扔进丝瓜洞后没有死,然后就躲在这里,林茵给我送水,送食物,整整陪了我两个月。”
“你……你……”卢婶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艰难地说,“原来……原来阿茵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什么!”我的脑袋轰地一震,几乎昏厥,“林茵……她……她有了孩子?”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39 章
卢婶突然哭了起来:“原来是你这个王八蛋!你害了阿茵,你害了我们全家!”她像疯狂了一般,举起手里的菜刀狠狠地向我劈来,“我要杀了你!你让阿茵死,我也让你活不了!”
我没有躲闪,茫然地看着那刀劈进我的肩头,然后又拔了出来,砍上了我的前胸。没有痛苦,无知无觉,仅仅觉察到曾经被林茵的泪水打湿的胸前又重新湿润了起来。
“你……你怎么不逃?”卢婶声音颤抖着垂下了刀,似乎比我还要茫然。
我摇摇头:“要逃,我早就逃了,我留在这里就是要陪伴林茵的。你想必也知道,抗生素污染了丹河水,造成神农镇人大面积的病变,于富贵会不择手段掩盖这个秘密。林茵的父亲是始作俑者,你以为于富贵会让他寿终正寝吗?我在找一个机会,带林茵永远离开这里。”
卢婶的刀掉在了地下,她似乎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贴着洞壁软软地滑倒在地上。“你们为什么都是这样傻!”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压抑地痛哭,“那孩子,老早我就瞧她不对,经常无怨无故地呕吐。我问她,她也不说。可我是过来人,能不明白吗?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地恐惧不安,一个大闺女,无怨无故地怀孕,一旦让人知道,她说得清吗!尤其在这种环境里,实在太可怕了。所幸我们成分不好,平时没人来串门,林茵又不外出……可是……可是这迟早会瞒不过的!
“卢婶,我带她走好吗?”我慢慢地说,“带她逃进山里,永远离开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逃?”卢婶悲哀地摇头,“你带着一个孕妇在深山里逃亡?入冬了,你能逃到哪里?”
我颓然不语。
卢婶叹了口气:“阿茵的事至今我还瞒着她爸爸,我骗他说阿茵肠胃不好。可是迟早瞒不过去的,不但瞒不过她爸,也瞒不了镇里的,一到那时,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她的男人又是你,于富贵一旦知道,阿茵必定死路一条。”
我也开始六神无主了,可怕的后果我实在不曾料到:“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卢婶叹了口气:“我曾经想让她把孩子打掉,可哪里去找打胎的药?就是有我也不敢去买啊!再过一段时间,就是有药也打不了了。”
“卢婶,我去找药好吗?”我说,“镇卫生院里那些人的家我都认识,无论偷也好,抢也好,我一定把药搞回来。”
卢婶迟疑了片刻:“这……太危险了,这些天镇里又有几个人感染了病毒,于富贵借口隔离,把他们带进山里杀了。其他人怕传染,人心惶惶,于富贵为了防止人外逃,每天晚上都派人巡逻,各个路口都有人持枪把守。”
“不怕,卢婶。”我指指这个地道,“这个地道四通八达,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出口,我对它就像家一样熟悉。”
卢婶略微有些放心,轻轻地拉起我的手臂,“来,孩子,让我看看你的伤,刚才我差点发疯,砍得你痛不痛?唉,苦命的孩子,都是我们害了你。”
我的眼泪又要流淌,连忙用力甩了甩头:“不痛,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得会儿去找药,顺便找个纱布一包就行了。”
“好孩子,一定要小心。”卢婶摸着我瘦骨棱嶒的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一会儿我拿几个窝头放在洞口,你吃饱了再去。”说完她捡起地上的菜刀转身离去,光亮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消失。
肩上的伤口痛了起来,我知道,血一定流遍了全身。阿茵,我就用自己的鲜血来拯救你。
5
我提着铁锤在地道里穿行,重重的房舍在我头顶掠过,我不停地出没于地面上判断着方向。目标很明确,赤脚医生王东枝。不必去卫生院,她家就是个小药房。
王东枝四十多岁,泼辣能干,嘴巴刻薄,不但把公公婆婆气得一命呜呼,而且把她男人孙大寿驯成了个灰孙子。王东枝的大女儿早已出嫁,小儿子今年才十三四岁。我从她邻家的红薯窑里钻出来时,正好孙大寿半夜起来上茅房,蹲在粪池边哼哼叽叽地叫。我翻进院子里躲在一丛夹竹桃后静静地等着。孙大寿蹲了半天,终于心神畅快地呼了口气,系上裤子往屋里走,就在他转身关门时,我的一只脚嵌进门缝挤了进去。
孙大寿吓得一哆嗦,惊叫了一声:“谁!”
我伸手扼住他脖子:“寿叔,别叫,是我。让你老婆把灯点着。”
王东枝听见有外人闯进来,赶紧穿上棉衣,点燃床头柜上的油灯,夫妻俩一起向我注视。他们呆呆地瞅了半天,似乎没有认出我。我轻轻撩起头发,孙大寿看清了,他像是呻吟似地叫了一声:“白长华!”随后便瘫到了地上。
我知道,现在在神农镇人的印象中,我已经是个已经被病毒杀死的鬼魂。王东枝不愧泼辣,丈夫瘫下去了,她却跳起来了:“白长华,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来我们家干什么?”
“采药。”我返手插上门,从屋角找到一截麻绳把孙大寿的双手捆起来,“我仅仅是来拿点药,拿到就走。你们别逼我,我也不伤害你们。”
孙大寿顺从地点点头,果然躺到地上不动。初春的夜晚,地上冰凉似铁,他浑身打着哆嗦,却坚决不去动弹。王东枝就不一样了,这个泼妇型的妇女居然像骂街一样扯起脖子就喊:“救——”
我不愿意无缘无故地伤害她,静静地待她扯起脖子张开嘴,喊出了第一个字,然后一拳将她击晕。孙大寿吃惊地望着我,我回头向他解释:“你放心,她只是晕了,一会儿就会醒。来,地下冷,我把你放到床上去。”
我拉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又把王东枝也拖了上去让他俩并排躺着。这时候旁边小床上的孩子也醒了,迷迷糊糊的问:“爹,你干嘛呢!”
我叹了口气:“寿叔,你跟他解释一下吧,只要他不叫也不逃,我不会碰他的。”
孙大寿放心地点点头,声音嘶哑着地告诉儿子:“没你的事,睡觉,你华哥到咱家拿点药。”
小孩子看见我手里的铁锤,惊恐地缩进了被窝。王东枝呻吟了一声醒过来,孙大寿立刻劝她:“他妈,长华也没恶意,你拿点药给他算了。”
“他是反动分子!”王东枝瞪了丈夫一眼,“拿药去救反革命。”
我叹了口气:“谁说我是反动分子?即使我真的得了怪病,也跟反动没有关系呀!”王东枝脖子一梗:“反正你是坏人,我头可断,血可流,革命的药品绝不能让你拿走。”
我心里有些茫然,现在还搞不清为什么得病跟反动能联系起来,为什么革命会让人不怕死?为什么人一不怕死就变得疯狂?“你听着,你根本阻止不了我。”我决定变得凶狠些,“你再不合作我就砸碎你儿子和你男人的头!杀了你全家我照样可以拿走药品。”
王东枝呆呆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瞥瞥我手里的锤子,似乎现在才弄明白儿子的脑袋和铁锤间的联系,她的脸色开始惊恐:“你……你想要什么药?”
“止血、消炎、抗菌……还有打胎。反正什么药都需要。”我又上一句,“你知道,一会儿我就会逃走,深山里是很苦的,什么病都会发生。”
王东枝有些发呆:“可是……打胎……你需要打胎药干嘛?”
“你别问。”我说,“我要什么你给什么。”
王东枝摇摇头:“其它药都有,打胎药真的没有。你也知道咱们镇里没有谁打胎,真要打胎是用手术,不用药。我有个中药偏方也能打胎,可那很不安全,听说打死过人。”
我有些焦急:“难道没有别的方法?”
“有,土法。”王东枝说,“咱们这里有讲究,孕妇不能吃鸡骨头和螃蟹,就是因为这东西会导致流产。我爹曾经用母狗试过,确实灵验。”
药房在西屋,我把孙大寿的脚也捆上,又把小孩子也绑到床头,陪着她去取药。王东枝打开门,把每样都捡了一包给我,甚至还有几盒针剂。我毫不在意地看着她忙,这些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碍眼法,没有打胎药,让我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看来只有试试她的土法子了。
取完药,我把王东枝也绑到床上,把他们的嘴全堵上,然后提着一布袋的药离开了她的家。
回到林茵家的地道已经接近拂晓,卢婶正在那里等着,听见我的脚步声,警觉地问:“谁?”
我答应了一声,她问:“药拿来了吗?”
我颓然摇头,忽然想起了道里她看不见,只好打起精神,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卢婶半天没说话,急促地喘着:“鸡骨头……我似乎也听说过,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只好……试试了。”我说。
卢婶不说话,在黑暗里拉住我的手,塞给我一只大布袋:“长华,你还是走吧!这里是一袋窝头,到路上吃。”
“卢婶,你为什么让我走?”我有些惊讶,“我在这里是要保护林茵的,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0 章
“林茵是我女儿,我会保护她的。”卢婶叹了口气。
“别骗自己了,卢婶,在这个动乱的世道里,你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只有我这种出没于地底的幽灵才能保护她。”我说。
“好了,凭天由命吧!总之你是非走不可。”卢婶语气坚决。
“为什么非走不可?”我冲动地说,“我不能辜负林茵。”
“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卢婶生气了,”我让你走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明白你对阿茵的心,你走了并不辜负她,可是如果你不走,就是她辜负你了。
我顿时呆了:“你是说林茵她……”
“不关她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卢婶说。
我越听越糊涂:“你对不起我?”
“是的。我对不起你们全家,对不起整个神农镇里死难的人。”卢婶露出深深的痛苦,“你也知道那个新型抗生素,从山里的山萸中提炼出来的。其实这个新抗生素幼泉早在60年代初就发现了,可是当时他没有公布,因为他对用于人体后引起的副作用还没有研究透,而且经过提炼后打下的废弃物含有一种能够引起人体基因变异的物质,这些东西他都没有研究透彻。可是前年我们被下放到这里,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危机中,随时都会遭到灭顶之灾。于是林幼泉为了赢得组织上保护,就把这个尚不完备的研究公布了出来。无可否认,这种新型抗生素对杀灭和抑制癌细胞的确很有疗效,于是国家投资在这里兴建了制药厂。可是……最终他也没有能够有效地处理这些废弃物,对神农镇造下了这么大的罪孽。”
我默默地听着。卢婶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全家的不幸都是我们造成的,我怎么能让你为了我女儿冒这么大的危险躲在地道里?你还是走吧。”
我仍旧沉默,脑子有些乱,一直想不出该用什么方式对待她,这个害了我全家和整个镇子的人,这个我深爱的人的母亲。卢婶悲哀地看着我,眼角似乎沁出了眼泪,她把带的几个窝窝头放在我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孩子,好好保重,等天下太平了,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婿。”然后默默地转过身,离开了地道。
直到她走了很久,我仍旧在望着,这时突然看见近地道口的地方突然有人影闪了一下。再看,却什么都没有。仿佛是我的错觉。
6
这一天,我独自站在逼人的黑暗里瞑想。地上地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我是一个幽灵,看不见阳光下的一切。
到了晚上,卢婶又来了,给我带来了一大兜玉米面窝窝头。我有些奇怪,这些窝窝头起码够我吃半个月,这是怎么回事?她还要我走吗?我惊讶地望着她,在马灯的照耀下,她的面孔惨白的吓人。
“长华,你……你已经暴露了。”卢婶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是我把你暴露了。昨晚你去找药,回去后我太紧张了,连做恶梦,梦到的都是你去找打胎药,被人捉住杀死。”她的声音颤抖着,细细的,尖尖的,仿佛地狱里伸出来的一股细钢丝,“有一次我被吓醒,我意识到自己说了梦话了,惊慌地睁开了眼睛,我看见林幼泉正坐在床边望着我。他一定知道了,他的眼神恐惧、愤怒,似乎在冒火。”卢婶几乎尖叫着抓住我的手臂,“他知道了。白天他就起了疑心,他甚至到地道里来过,我看见他鞋底都是地道里的这种泥土。”
“哎——”我长长地喘了口气,然后重重地放下了心,“哈,原来就这事啊!林先生知道就知道了呗!”
“你不懂!”卢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声音冷得让我发颤,“你不了解他。56年他出卖过一个他崇敬了一生的朋友。那天晚上,他写完密信,什么表示也没有,甚至没再瞥我一眼就倒头睡了,但那表情我很熟悉,很熟悉。每当他心里有愧,他要干一件愧对良心的事时,就是这种表情。上次他写信向上级报告他新发现的抗生素时也是这种表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研究还不完善,他一方面怕危害到病人,但他更怕自己遭遇到可怕的命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沉入了一种记忆。
我沉默了,感觉呼吸有困难。卢婶叹了口气,努力抬起头来,问我:“这个地道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我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那些被污水传染的人的家属好多怕被隔离,都躲进了地道。”
卢婶摇摇头:“他果然到地道里看过,他都知道了。上午,他就在写信,我偶然瞥见了几个名字,你的名字在第一个,后面还有几个人,都是那些被于富贵杀死的病人的家属。”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捶着自己的头,“他要告密!”
我惊呆了,一颗心腾地沉了下去。
卢婶告诉我,其实天一亮镇里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是王东枝告发了我。
公社一听说我又躲在神农镇,上上下下如临大敌,甚至召集全镇人开会,发动人民群众来搜查我。于富贵在会上讲述了我回到镇里的怪异行为,他说:“他来抢药,那肯定是他想逃到深山里,但是他要打胎药干什么?难道他在哪儿抢了个女人?他娘的,我是不明白,大家都发动发动脑筋,看看这里头有啥阴谋。”
当时会上的人笑成了一团。卢婶说林幼泉没有笑,只是回家后不时偷偷打量自己的女儿,皱起眉头出神,然后就把自己关到房子里开始写信。
地道像是死亡的棺材,砰砰地回荡着我们的心跳,心脏在无限地膨张、窒息、绝望。我预感到有一种可怕的事件将在我身上发生,身上涌起了冰冷的恐惧。
果然,卢婶说话了,她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声音透露出非人的挣扎:“我们……得杀了他!”
我没听明白,愣愣地问:“杀人?杀于富贵?”
“不。”卢婶慢慢地说,像是呼出了一口气,“杀我丈夫,林幼泉。”
7
李澳中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白思茵在院子里到处喊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合上笔记本,揣进衣兜走出了图书室。阳光照耀,刺激着他的双眼,居然是中午了。
此时,他仍然被笔记里所记述的历史震撼着,整个大脑迷迷糊糊的,仿佛还沉浸在笔记所描述的场景中。直到听见接连不断的狗叫,他才猛地清醒过来。
“澳中,他们……他们追上来了!”白思茵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看见李澳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也找不到你。”
李澳中点点头,脸色严峻地走出修道院,狗群乱吠的声音越来越近,乱石滩方向冲出几条狗,后面是金副政委荷枪实弹的武警。一个个满脸污垢,神情疲惫。领头的是金副政委,他被两个年轻的武警搀着,冲锋枪挂在脖子上,累得气喘吁吁。他一眼看见了李澳中,顿时精神一振,甩开武警,伸手端起了微冲:“哈…哈哈……咳咳咳……李……李澳中,你这个……这个王八……蛋!看你还往……哪跑!累得爷们拉……拉了七八天……肚子!”
李澳中心一沉,把白思茵拽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端起了火铳。
武警们立刻紧张起来,微冲的枪口全对准了他,在七八米以外紧张地对峙着。金副政委犯了愁,他没想到李澳中有武器,他知道那火铳厉害,是山里猎户用来打野猪野狼的土枪,里面填满了铁砂子,一打出来能覆盖两米的空间,威力不亚于霰弹枪。自己只受命活捉他,虽然可以打他胳膊、腿,但是只要他一枪发出来,那一枪管的铁砂子准能让自己人受伤。这枪能打死野猪,决不是闹着玩儿的。旁边怎么还有外国人?日他妈的怪。更不能轻举妄动。
“李澳中,你束手就擒吧!”金副政委爽朗地说。
李澳中笑了笑:“诺得院长,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你们清修了,请回到院子里吧。思茵,你也进去,到教堂钟楼上。”
修士们默默地和白思茵进去了,却没有关门。
“老金。”李澳中枪口只瞄准金副政委,“我现在有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只要你们能以任何方式让我到北京见儿子一眼,我立刻跟你们走。”
金副政委断然拒绝:“不行,你清白不清白那是法院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只受命逮捕你。”
“那你来吧!”李澳中不说话了。金副政委当然不去,他凑到一个武警的耳边问:“能不能一枪命中他手腕,打落他的枪?”
武警有些为难:“困难,他端着火枪,两只手臂和枪杆贴在一起。换了一般人还能冒一下险,但李澳中是刑警,枪法很好,反应快,很难阻止他打出一枪。”
金副政委皱了眉,退得远远地打手机请示上级。寂静的山野中,双方紧张地对峙着。这种场面给随行的记者们很大的刺激,根本不顾枪战迫在眉睫,打开摄像机拍个不停。报社记者们更绝,数码相机拍到的照片立刻就输进手提电脑,通过网络发回了报社。
李澳中丝毫不理睬,带着白思茵上了钟楼,尤其是李澳中上钟楼前还抱了两床被子,看样子是打算长居了。教堂的钟楼上视野宽阔,下面只有一条楼梯相通,非常安全。武警们包围了钟楼,在墙头树梢布置下狙击手,却对他无可奈何,上面有严令不准将他击毙,虽然可以将他打伤,问题是抓他时必定有人得挨一火铳。最让他们恼火的是李澳中过得比自己还舒服,把被子往钟楼上一铺,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有时候还小憩一会儿。修士们也按时上去送饭,吃完了饭李澳中还问金副政委要烟,抽得吞云吐雾,惬意无比。警察们看得个个恼火。
李澳中不理会警察,坐在狙击手看不到的死角,一手端着火铳,一手拿着笔记本翻阅。白思茵坐卧不安,精神紧张,李澳中就安慰她:“别紧张,我当警察久了,他们的行动清楚得很,你尽管睡觉,只当他们在地下给你看门。睡得踏实点儿。”
警察们气得鼻子冒火。李澳中安慰完白思茵,便又去看那本笔记,其后的记载更加惊心动魄,白长华的遭遇也更加残酷。李澳中沉浸其中,感觉自己比在警察的包围下还要紧张。
8
我的心脏重重地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失声惊叫,在地道里远远地回荡:“你……你疯了!他是林茵的父亲呀!”
卢婶没有回答,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听见我的说话,只是沉浸在让她自己也感到恐怖的情绪里喃喃自语:“老林,你我都该死了,把希望留给下一代吧!你不是说过,咱们献身革命,就是为了让下一代生活得更好吗?如果咱们自己成了他们幸福的累赘,你说,咱们该不该粉碎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1 章
“卢婶,卢婶,你告诉我,你是开玩笑的!”我摇着她的手臂,“我听你的,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走?”卢婶疯狂地大笑,“你走,阿茵怎么办?他一告发,不但地道里的无辜的人都得死,公社知道林茵怀着孕,而且是你的孩子,她也活不了!”
“那……那我带着林茵一块走!”我乞求地说,“不能杀林先生啊!他是个民族的财富。”
“这个财富已经被毁了。你放眼看看,我们的民族已经毁灭了多少财富!空荡荡的大地上还留下些什么?”卢婶说,“你带着阿茵一块走,你能逃过于富贵的追捕吗?阿茵怀着孕,她能受得了翻山越岭之苦吗?只有杀了林幼泉,然后用鸡骨头打掉阿茵的孩子,这一切才会平静下来,你们才能够活下来。你才能带着林茵和地道里那些可怜的人想办法逃出镇子。孩子,你以为我忍心杀自己的的丈夫吗?你告诉我一个不需要杀他的理由!如果没有,那就让我背上杀夫的罪名,让全世界来唾骂……只要……只要你们好好的活着……”
她终于失声痛哭,那种肝肠寸断和痛苦让我的灵魂也渐渐麻木。
那一晚是我生命中最血腥的夜晚,疯狂、嗜血、残暴的恶梦整整纠缠了我一生,让我成为阳光底下一个透明的罪人。是的,我在犯罪。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而且向自己的灵魂坦白,因为卢婶承担了道德审判中的第一被告——杀夫。
那一晚,镇上渐趋平静的时候,我提着铁锤潜入了林幼泉的卧室。锤头上包着厚厚的布,那是怕流血过多。
那一晚,天地间一动不动,它们都知道我要杀人了。树木在注视着我,墙壁沉默无声,门吱吱呀呀地窃窃私语。我熟悉了屋里的黑暗,它似乎在鼓励我,因为我内心的黑暗和它融为一体了。它是一个帮凶。
我悄悄走到他的床前。那天晚上,院子里有月光,它们溢进来,见证杀人的罪行。我看见林幼泉躺在外面,卢婶躺在里面,似乎都睡着了。我慢慢地挥起了铁锤,压抑着想要狂吼的感觉用尽全身的力气砸了下去。
锤下发出一声钝响,林幼泉的身子一弹,在他的惨叫声将要发出的同时,卢婶一跃而起,用被子压住了他的头脸,我听见呜呜呜的压抑的惨叫。
“砸!”卢婶恶狠狠地说。再高尚的女人,在谋杀自己丈夫的时候,她也会变得像狼一样凶狠恶毒,因为杀夫的罪恶感已经摧毁了她的尊严。
我压抑着想呕吐想溃败的恐惧,手里的铁锤一次次砸了下去,直到林幼泉的身子一动不动,我才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卢婶慢慢地揭开被子,看见他的脸上血肉模糊,只是眼睛却瞪得很大很大,他死了。
卢婶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死者的脸上,她捂着嘴,双肩剧烈的抽动,哭声从指缝里散出。
“幼泉!幼泉——你恨我吗!你一定死不瞑目,不明白四十年代那个扎着两根小辩子,爱你爱得发狂的清纯的姑娘怎么会杀人,而且是杀了你自己。你难道不知道吗?你已经成为咱们誓言的障碍!我们发誓要让咱们的下一代永远幸福,你说只有为了咱们自己的孩子,才能让咱们把全副的精力投入到革命中,才能纵九死而不悔。没想到今天你却以这样的方式为了咱们的孩子而死去。幼泉,你后悔吗?我不后悔!”
卢婶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林幼泉破碎的面颊:“幼泉,你是幸运的,为了女儿的幸福,你仅仅一死了之,对神农镇造成的罪孽也烟消云散。而我杀了你,却要受到永生永世的惩罚,一刻不得安宁,你还不满足吗?”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她的述说,看着她的手指移动。那一次,我似乎感到卢婶手指下的皮肤在颤动,是林幼泉的皮肤在颤动,然后我听到了一句让我一辈子心惊肉跳,一辈子琢磨不透的话:“阿云,谢……谢你——”
是林幼泉在说话!我们全惊呆了,甚至忘了呼吸,直到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才惊叫出声。我惊恐地抓起铁锤,卢婶摆摆手,她看见他的眼睛闭了起来,翻开眼皮一看,瞳孔已经扩散。
没有人能够明白,如此重的伤势,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他听完这番话又说出这句话。
就在这时候,我安然看见卢婶的表情凝固了,然后门口传来了人体摔倒的声音,是林茵!她听到了我们杀人的场景。我跑过去抱起她,她悠悠地在我怀中醒来,失明的眼睛望着我。
“你……你们……杀死了我爸爸!”她说,“长华,真的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紧紧搂着她,眼泪蓬勃而出,沾湿了她的脸。我仅仅知道重复这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妈妈……真的是你……你杀死了我爸爸!”她茫然地把头扭向了卢婶,同时挣脱我的双臂,摇摇晃晃地向母亲走去。
她一定闻到了血腥气,准确地把手摸上了父亲的头颅,双手沾满了鲜血:“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你们凭什么为了我的幸福就杀死我最爱的人?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幸福吗?爸爸……爸爸……爸爸……”她的声音微弱下来,身体慢慢软倒。
“长华,我恨你。”
这是我听见的她的最后一句话。
我呆呆地伸着手,不敢去触摸她,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卢婶无力地摆摆手:“你去把他驮出去罢。阿茵……她只是昏迷了。”
我默默地站起来,卢婶为林幼泉穿上衣服鞋袜,他流血并不多,现场很容易消灭。我背上尸体,拿起锤子出门而去。林茵像睡着了一样,眼泪淌了满脸。
深夜的街道照在冷月之下,清冷而寂寞。我背着尸体往公社路口走,路过街边池塘的时候,我把杀人的铁锤扔进了水中,“扑通”一声响,仿佛一个恶梦被淹没,只是背上的尸体提醒我,我依然在背负着罪孽。
我把林幼泉放下,正想把他推进池里,身后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继而是一声吆喝:“谁?站住!”
我回过头,两个持枪的民兵在我身后站着,其中一个是林茵的舅舅卢宗佑。
“白长华!”卢宗佑吓得惊呆了。我猛地一拳打在他下巴上,顺手夺过他手里的枪,然后踹开旁边一家院门蹿了进去,接连翻了几道院墙,到了另一条街上,撒腿便往北面跑。卢宗佑他们似乎被踹门的巨响吓傻了,竟然忘了追上来。
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的小巷,睡梦中的人纷纷惊起,在寂静中感受着小巷的震动,而我在惊乱的狂奔中感受着这个小镇的寂静。巡逻的民兵出动了,我们听到四面叫“Trppst”。在修道院里,修士们每天从事繁重的体力活,每天都是乞祷、静思和干活。除了和上帝对话,他们终生不说话。直到在沉默中死亡,用一袭白布裹身,默默回归于尘土。
他们在1883年来到中国,开创了中国第一个苦修派修道院,最初的地址是在太行山北部的杨家坪,不幸的是1947年内战,杨家坪修道院被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杀。于是幸存的修士们逃入深山,顺着太行山脉逶迤南下,在一千多里外的野狼口重新建立了修道院,取名“神乐”。
世界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开辟了这里的乱石滩,建了一座四合院,又垦荒种植用作物、蔬菜、养起了奶羊,默默地在这不为人知的地方和上帝交流了二十年。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2 章
如今,他们正打算在院子里造一座哥特式的钟楼。我恢复了体力,也加入了这支沉默的队伍,运料劈石,砌墙抹缝,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寻找停留下来的感觉。沉默中,我也学会也向上帝乞祷。
可是上帝没回答我,在沉默中,我无时不在思念着林茵,可是我无法回去。如果她打掉了孩子,将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她会有一种平静的生活。我一回去,就怕给她引来无可预料的灾祸。我等待着这个动乱时代的结束。
我整整等了三年。
三年后,山里来了两个采药的老农。他们带来了一个促使我离去的消息:“林彪死了!”
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两个老农像唠家常一样说了出来,霹雳般地将我从沉默中惊醒,我忽然想起那个久违的世俗世界和世俗世界里神一样的失明少女。
“动乱结束了吗?”我问那两个老农。
“结束啦!结束啦!”老农乐呵呵地说,“原来国家这么乱都是林彪在使坏。现在正批林批孔呢!也不武斗啦!”
我静静地坐着,没有看见上帝的眼睛里涌出了感激的泪水。诺德院长和蔼地望着我,破例地开口问道:“白,你要回去了吗?”
我无意识地点点头:“上帝不会去救我的爱人的,只有靠我自己。”
诺德院长耸耸肩:“上帝也无法消除你心中的怨恨。他不会指明你走向哪个方向。白,你自己决定吧!”
我决定离开。
修士们都来送别,食物、水、火柴、盐、行李,还有一把防身的刀子,准备得异常细心。临走前,诺德院长送给我一本发黄的《圣经》:“白,送给你。‘日后你们的子孙问你们说,这些石头是什么意思。你们就对他们说,这些石头要作为以色列人永远的纪念。’”
他念的是“旧约”中约书亚渡过约旦河的典故。我明白。
两个老农要在深山中采药,他们陪我一起走。我挥别神乐院的时候,想起诺德的嘱托,带走了一粒野狼口的石头。
至于这本笔记,我想还是留在修道院吧。因为,只有在这里,它才能流传下去。
笔记到此结束。李澳中知道,事情并没有完结,但白长华能不能还有笔记流传下来,就看他能不能活下去了。
如果不看到这两本笔记,任何人都猜不到于富贵杀死他们的动机,他不是为了掩盖,因为无论于富贵杀过多少人,法律上都已经过了追溯期限,没有人能够审判他了。能够审判他的只有他自己。因为这桩罪孽实在太大,于富贵承受不起,他需要消灭这些记忆。
但是,白长华重回神农镇后,到底遭遇到了什么命运呢?
第十二章 有一种罪恶叫生存
1
刑警队长杨明义率人赶到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双方已经对峙了18个小时。杨明义带来了上级的最新指示,让金副政委瞠目结舌:“撤销通缉令,撤回追捕队,李澳中原来的逮捕令也撤销,无罪释放。”
“这怎么回事?”金副政委一头雾水。
“他的杀人案有了新进展。”杨明义说完,扭头朝钟楼上喊,“李澳中,下来!”
李澳中懒洋洋地探出头:“谁呀?噢,老杨,你也来啦?我昨晚没睡好,正困着呢!”
武警们气得哈欠连天:“你没睡好?你和那小妞轮流放哨,还不舒服?我们他妈的才没睡好,生怕你逃走,眼皮都不敢合。”
“下来吧,咱一块回去。”杨明义说。
“下来?”李澳中瞪大了眼睛,“老杨,你没发烧吧?嘁,我才不下去!要不你上来!”
“上来就上来!”杨明义哈哈大笑,毫不含糊,一头钻进了钟楼。
李澳中急了,对准楼梯口喊:“哎,哎,老杨,你可别犯傻,我真会开枪的!你的枪法、散打一向不如我——”话音未落,杨明义已在楼梯口露出了脑袋。白思茵吓得连忙躲到李澳中身后。
李澳中沉着脸将枪口抵上他脑门,手指扣住了扳机。杨明义不玩儿了,万一李澳中一紧张,手指一动自己就完蛋了。这样死了就太冤了。他递过检察院的撤销书。李澳中和白思茵就着他的手看,一看,全呆了:“这……怎么回事?”
“你的案子完了。”杨明义笑了,“也真他妈奇怪,县里忽然来了一大批记者,全都到神农镇找那两个证人,董大彪和刘石柱。两人都找不到,他们就调查。也就是记者们有这耐心,几乎采访了神农镇所有的人,终于给他们找到了线索:有个下夜班的工人晚上一点半从县城回神农镇,路过离镇十里的瓦窑村下车去买烟,看见董大彪在商店里打麻将。记者们立刻赶到瓦窑村的商店,经过明察暗访,证明了董大彪当晚的确在打麻将,从晚上十一点一直打到凌晨五点。”
此人作了伪证。
记者们影响庞大,刚写成稿,公安局立刻重新开始侦查。一侦查,有人发现了那张在凶案现场拍到的照片,叶扬在案情讨论会上提出一番无懈可击的推理,通过半个脚印证明了凶手另有其人。董大彪立刻成了最大嫌疑人,但是人却失踪了。过了一天,警察们找到了他,已经在河里漂了一夜。死了!经过解剖,证明是酒醉之后跌进河中溺死,身上无任何暴力痕迹。
据他的姘妇沈小娥证实,董大彪在他家过夜时时常从梦中惊醒,惊慌地大叫:“我杀了人!我杀了人!”问他杀了谁,他说是做梦杀了人。
如此翔实的材料,几乎完全证明了董大彪是杀人凶手,死无对证,杀人原因也就成了悬疑。至于为什么要嫁祸给李澳中,从沈小娥的证言中倒还能找出点蛛丝马迹:有一个下雪天的晚上,董大彪刚到我家李澳中就闯了进来,把他狠狠整了一顿。董大彪后来一直大骂李澳中。
“小子,法律已经还你清白了。”杨明义说,“现在你随便到哪儿都行,不过离开县城还必须经公安局批准,因为你还有一件事没完。”
“什么事?越狱?”李澳中问。
“不是越狱,公安局先冤枉了你,那件事估计不打算追究。他们要查的是谁向你走漏了消息。”
“什么消息?”
“我靠!”杨明义嘿嘿地说,“有人策划你在庭审时逃跑,公安局接到密报刚布好了陷阱,你就得到了消息,一不做二不休从看守所强行越狱。局里的行动只有市里县里公检法的高层才掌握,你怎么知道?这涉及到司法腐败,省里派了调查组,你以为说完就完?”
“啊?”李澳中呆了,“还有这回事?真他妈扯蛋,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布了陷阱!我是怕连累别人才自个儿越狱的,倒让你们疑神疑鬼,弄得草木皆兵。哈,真他妈有趣!”
“啊?”杨明义更呆,“真的假的?你不是给别人打掩护吧?真要这样调查组非气死不可。”
“信不信由你。”李澳中想起一件事,“你们从哪儿得到密报,知道有人策划我庭审时逃跑?”
“这个你别问,我也不知道。”杨明义说,“知道也不能跟你说呀!白小姐又听得那么认真!”
白思茵勉强笑笑,又沉思了起来。
“好了,咱们回去吧!”杨明义说。
“去哪儿?”
“当然回丹邑了,你他妈跑到了山西!”杨明义仍旧愤愤然,“累得老子在大山里跟你跑了几百公里,肠子都断了。”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3 章
“不,我先不回丹邑,我要去北京。”李澳中摇头,“我有感觉,小天等不及了。”
杨明义为难了,他根本无权让李澳中走,但知道此人为了儿子敢强行越狱,自己又怎能留住他。他只好和金副政委商量了一下,两人向县里请示,费了半天的劲,县里才同意让李澳中去北京,条件是没有李澳中,你杨明义也别回来,带个人二十四小时陪着他,决不能出差错。
杨明义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跟李澳中一说,李澳中欣然同意:“只要让我去,你给我戴手铐也行。”
“放屁,我有什么权力给你戴手铐!”杨明义骂了他一句,向修士们打听哪条路出山最近。杨荣开说:“你往西北翻六座山头,就到了山西长治。”
“六座山头?”杨明义不寒而栗。
“这是最近的。”杨荣开笑了,“这是我来时走过的,挺好走。”
金副政委他们在一旁幸灾乐祸,咕咕乱笑。李澳中去向修士们告辞,修士们仍旧恭敬地把他们送到了门外。
“诺德院长。”李澳中敬仰地望着这个沉默的老人,说,“有一天我厌倦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上帝的大门永远向世人敞开。”诺德微笑着,“你这句话三十年前一位姓白的兄弟也说过,一个字都不差。他在这里苦修了四年,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李澳中满脸羞愧,仿佛他知道自己回来不了。
走出了野狼口,金副政委得意地朝杨明义他们摆手:“再见!再见!兄弟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就在山里接茬转吧!”
“你去哪儿?”杨明义奇怪地问。
“当然回丹邑啦!”
“顺原路走回去?”杨明义大笑,“再翻几百座山头?哈哈,我们走的路是出山最近的,你老小子还是乖乖陪我们走一程吧!”
金副政委傻了眼。
2
凌晨六点的北京西站,风寒似刀。路上依旧清冷,站里却是人流涌动,站在出站口,李澳中看见广场上密密麻麻的脑袋在墙壁间吞吞吐吐。白思茵早安排了北京分公司的人来接站,两辆奥迪在站外候着。接站的几个年轻人飞快地和李澳中打了个招呼,目光一掠而过,匆匆地避开。众人上了车,一个女孩子给杨明义等两个警察拉了后面一辆车的门,杨明义拒绝了,一言不发地和李澳中、白思茵两人挤在了一起。
“不必去医院了。”副驾驶座上一个小伙子说。
“嗯?”白思茵愣了。
“白总,那孩子……”小伙子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李澳中的脸,吞吞吐吐地说,“那孩已经死了。”
“什么!”三人全呆了。李澳中怒不可遏,扑上来捏住他的脖子:“你再说,再说一句我捏死你!”
“老李,冷静点!”杨明义拧住了他的胳膊,喀嚓上了手铐,“对不起,这是局长交持的。”
“滚你妈的!”李澳中斜肩一撞,杨明义重重地撞到了车门上。司机心慌意乱。奥迪车在川流不息的公路上打起了“S”。
“澳中!”白思茵抱住他哭了起来,“你冷静一下,这样咱们都会没命的!咱们先听个明白。”
李澳中颓然坐下,两眼空洞洞的,不知望向了哪里。
“你说清楚!”白思茵说。
小伙子惊魂甫定,胆怯地看了一眼李澳中:“那孩子……一个星期前就不行了。我们联系不上你,都很担心他妈妈,半个公司的人都去了。可他妈妈什么忙也不让我帮,所有后事都是她独自一个人去处理。她不哭,一句话也不说,脸色让医生们都担心。”
“她现在人呢?”
“在香山碧云寺。”小伙子说,“一连七天她都住在香山。”
白思茵看看李澳中,他依旧双唇紧闭,两眼空洞。
“去碧云寺吧!”她说。
车子调了个头,折向西去。西站离香山很近,过了昆明湖转眼就到,汽车停在了东宫门外。白思茵让杨明义打开手铐,杨明义不干:“他现在情绪不稳定,出了问题我承担不了责任。在山上追了他八九天,我实在怕了。”
李澳中也不说话,两眼呆呆地直视着前方,让他下车他就下车,让他走路他就走路,仿佛傻了一样。白思茵也不敢造次,她亲眼见过他爆发时可怕的力量。到了门口,管理人员一见有人戴手铐,坚决不让进去,杨明义掏出工作证,好话赔尽,又亮出身上的枪,保证万无一失,这才放行。
美丽的香山公园在他们眼里像是一片荒原,专挑幽僻的小径向西北而去。碧云寺在北门外,依山而建,六层院落沿山势逐层升起,甚为壮观。碧云寺始建于元至顺二年,初名碧云庵,明正德十一年(1516年)改庵为寺,规模不断扩大,至今已成寺院建筑中最经典的建筑之一。
众人挤在熙熙攘攘的游人中踏上山门的高台,游客们望着李澳东的手铐不断窃窃私语,性子率直好奇的美国人和法国人不时瞪着眼珠子叽里咕鲁问自己的导游,导游小姐们则耸肩摇头:“Srry,I’tkw.”也不敢过来问。
西山一经三百寺,唯有碧云称纤侬。看到碧云寺,蜂绕碟舞,禅林鸟鸣,幽深的古刹处处生机,众人踏着这一派生机进入寺院。谁也不知道康兰在哪里,白思茵让手下分头寻找,自己和李澳中、杨明义等人沿中路往里走,穿过山门殿,后面是天王殿,殿中供的却不是四大天王而是弥勒佛,两米多高的铜铸大佛,坦胸露肚,开口常笑。
在弥勒佛像下的蒲团上,他们看见了康兰。
康兰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闭目合十,正虔诚地祷告。白思茵悄悄地退了出去,杨明义和那个年轻的刑警紧张起来,盯着李澳中,右手按上了枪柄。李澳中面无表情,站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以一种拒绝的姿态厌恶地盯着这尊掌管人世未来的佛。事实上,自从上车起他就不再说话,别人问什么他也不回答,别人说什么他也不听,脸皮紧绷,宛如铁铸。
康兰睁开眼,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腕上的手铐:“你迟来了九天。”
李澳中不说话。
“你儿子已经死了。尸体烧成了灰。哈哈——你什么都没了!”
他仍然沉默着,似乎没有听见。
“小天最后一句话说:‘爸爸怎么还不来?我要他带我去长城。’”康兰咯咯直笑,“可是你没机会了,是我带他去长城的,租了一架飞机,把他的骨灰洒在了长城上,一百多公里。哈哈——,没有一个妈妈比我更合格,我让他永远留在了长城上!永远活在他向往的地方!”
李澳中哆嗦了起来。
大殿里拥进了一群高鼻子老外,导游小姐举着喇叭用流畅的英语介绍这间大殿和这尊佛像。
李澳中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任这帮大惊小怪的老外们喧闹。导游小姐见她的游客们都好奇地打量一个长相冷酷的家伙,那家伙旁边还有两个彪形大汉。她忽然瞥见了李澳中的手铐,吓了一跳,仔细打量,隐隐约约看见杨明义两人的枪套,她害怕了,急忙告诉她的游客,说这里正在进行电影拍摄,大家先到别处游览。
老外们朝四处打量,没发现拍摄设备,大惑不解,一个个耸肩摇头,嘴里咕哝着:“中国的一切总是让人感到神奇。”相互议论着走了。
康兰跪在蒲团上,也不看李澳中,悲哀地注视着铜佛:“这七天来我一直在这里为小天祈祷,祈求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在弥勒佛掌管的未来的世界里能够站起来,能够得到幸福。他今生的不幸是我们造成的,我希望我能为他祈求到来世的幸福。不要恨他的妈妈。”
李澳中闭上了双眼。
康兰站起来:“这是第七天了,我该走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回到丹邑,我的律师会去找你,我已经向法院审请了离婚,你只要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就行。”她转过身望着李澳中,微笑着,“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我知道你很早就想和我离婚,可是你不敢,你怕丧失做男人的尊严,怕面对自己承担不了一个家庭的事实,怕负上对我不义的恶名。我告诉过你,你的本性是懦弱的,你表面的无畏掩饰不了你的恐惧——对生活和这个社会的恐惧。现在什么都烟消云散了。你去和白思茵结婚吧,你就会成为中国屈指可数的强者,没有人可以再随意摆弄你。对我,你也不必内咎。”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4 章
“我告诉你,白思茵策划你庭审时逃跑越狱的消息,是我告诉公安局的。我希望你去死,和她一块儿去死!我无法容忍你们幸福地活着!”她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但转眼又颓然下来,“但小天死了,咱们再也没有关系了。哈哈……再也没有关系了……你们就去幸福吧!”
她喃喃地说着,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下了台阶,忽然又回过头来大笑:“但是,你们最好不要生男孩,否则也是个废物!哈哈……李澳中,你命中注定——断子绝孙!”
她一路笑着,笑得弯下了腰,踉踉跄跄地隐没在山门殿外。凄厉的笑声远远传来又渐渐逝去。
天王殿中死一样的沉默。杨明义等人的耳朵里仍有笑声在响,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李澳中仍然沉默。
殿外响起了清脆的鸟鸣。
3
白思茵留在北京处理这十几天来耽搁的公司事务,李澳中在两位刑警的押送下乘特快回到丹邑。这些天里,他从没说过一句话,像一尊冷漠的石雕,似乎聪明的工匠故意没有凿开他紧闭的双唇。但是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对这个世界的拒绝,而是对他自己的拒绝。世界将他包围,一个人永远无法拒绝它的存在和渗透,他只是拒绝他自己。他不愿再和自己对话,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怯懦和无力,挣扎和痛苦。他不愿让它玷污自己的灵魂——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
接站的警车载着他向县城里走,他知道他在奔向一座荒原……什么都没有了,妻子、儿子、家庭、职业,人在毁灭前总是一无所有的,我所拥有的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我欣然地看着它走向毁灭。我和它没有一点关系。李澳中微笑起来。
省里的司法调查组在等着他,把他请到下榻的宾馆,开始对越狱的背景进行审问。
“李澳中,你是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公安局的行动?”
“李澳中,强行越狱的行动是有人策划还是你自己决定的?”
“白思茵为什么那么巧开车来接应你?”
调查组的同志们很严肃、很专注,句句都敲到了要害,但他们很可笑,因为他们所要证明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李澳中想起了神乐修道院。
到了午餐时间,调查组一无所获,只好客气地把他送了出来,让公安局的人带他回去。杨明义亲自开车在宾馆外候着:“老李,有个人想见你,局长已经安排好了。咱们走吧!”
李澳中没说话,任他带着离开。这种被人随意摆布的事他已经经历了太多,麻木了。他不再能够区分谁是李澳中,谁是他自己。他们拥有共同一个躯壳,他只站在一个角落冷冷的看着这个人被人摆弄。
警车向北驶去,走在一条曾经很熟悉的乡村公路上。前面是神农镇。车子并没有进镇,向西绕了过去,驶上镇西的盘山公路,公路上没有一个人,镇子外冷冷清清的,奇怪的是在盘山公路上每过一个岔口就看到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不是警察,是士兵,正规的武装部队!警车一过,士兵们便截下来查问,杨明义出示的警官证和通行证士兵们理也不理,依然严格地搜查之后这才放行。
杨明义带着他上了一座山峰,山上没有路,一条山岭盘上了峰顶,古松相夹,青石垫道,两侧是空荡荡的深谷。
“上去吧!一直走,有人在等着你!”杨明义说。
这里是“望断崖”。他是第二次来了。绕过夹道的一块山石,他又一次看见了于富贵。他依然站在那棵古松下,空荡荡的平台上多了一样东西,一架长长的天文望远镜。山间阳光普照,没有半片云气,似乎可以看很远。
“来,过来欣赏一下。”于富贵向他招招手。
李澳中凑过眼睛,于富贵在一旁调着角度和距离。镜头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接一辆的军用卡车,车上盖着布蓬,车尾荷枪实弹的士兵清晰可见……神农镇遮没在高大的山头下,县城外的公路像在眼前,每一个通往神农镇的路上都驻有士兵,全副武装,远来的车辆纷纷调头……
“胡汉三又回来啦!”于富贵无限感慨,“熊家栋上趟惨败,我就知道他不会咽下这口气。他妈的,这回竟然调动了军队!他想一下子把神农镇铲平!”
李澳中这才明白:又一次大规模的打假!
在于富贵的叙述里,李澳中一点一滴地看清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去年冬天,国家卫生部、国家烟草专卖局、省公安厅、省质监局,全在神农镇栽了跟头。回去后,几个部门的领导一看报告,均感到极度的震撼,谁也没想到神农镇的制假工业竟然如此庞大,制假分子竟然如此猖獗。他们详细一摸,发现问题比想像的还要严重,仅仅长江以北的中国市场,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假货来源于神农镇,实际的比例也许更大,涉及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机械、烟草、酒业、化工、农用产品、医药、科技……还有腐败和暴力犯罪。这根本不是任何一个部门单独能够对付得了。
此案震动了中央,由一位副总理牵头,联合各部门成立了专案小组,打算一举端掉神农镇。专家组否定了这个计划,他们指出,绝不能首先摧毁神农镇,否则依托于神农镇的各级假货贩子就会断了线索。神农镇只是一个供应基地。这个基地摧毁了,但是贩假网络依然存在,他们将会分散到各个制假窝点,行动会更加隐蔽,更是难以根除。专家们提交了一个计划:顺着神农镇这根藤摸那些看不见的瓜,直到把这些瓜们牢牢掌握住,监控住,再摧毁神农镇,然后把这些瓜们顺手拧下,一举摧毁基地和网络,这样才会有更大的成效。
专案组采纳了这个建议,派出大量人力对神农镇进行彻底的渗透,调查每一个制假窝点和其所连接的每一根线。连专家也没估计到这个过程竟然如此漫长,出动了上万人手,花费了上亿的资金,竟然耗费了半年才大致摸清楚内幕。神农镇的制假产业太庞大了,涉及到全国二十个省、市、自治区的一千多座城市。资料一汇总,连中央也惊呆了,一旦行动,至少将有三四千人入狱,八九百顶科级以上的乌纱帽落地。然而为了人民的安全,为了市场的公平,为了政府的信用,中央下定决心:一个也不放过!
熊家栋栽过一次,熟悉当地的情况和制家分子的伎俩,被特命为前敌总指挥。熊家栋也发了狠,知道这次再也不能陷进“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通过军委直接调动当地的武装部队,在一个凌晨,几百辆军车,四个团的兵力突然包围了神农镇。
此举一下子震动了丹邑县,县里还没反应过来,涉案的个别领导便同时被上层纪检委给请了去。此时李澳中刚刚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包围神农镇后,熊家栋按照手头的资料,派出军队对已知的窝点同时进行查抄。
神农镇最大的“药品制造商”秃头四正在睡觉,突然电话铃催命般响了起来。他骂骂咧咧抓起电话。
“四哥,咱的厂子让军队给抄了!”
“什么?军队?”秃头四呆了,还没回过神来,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随即一群士兵破门而入,扑扑通通把他按在了床上,反臂上了铐。
“你们……侵犯……人权!”秃头四还挺有法律观念,大喊,“我要打电话!我要给律师打电话!”
“滚你妈的!”士兵们踢了他一脚,拎起来提了出去,行动迅捷麻利。
于渤海更惨,干脆给人堵在了窝里。制假一般情况下在晚上开工,他接了一批订单,急着赶出四百件红双喜发到广州,日夜不停地干。这天早晨刚忙了一个通宵,揉着发红的眼睛从葫芦嘴村的地道里钻了出来,还没出门,士兵们就闯了进来。他也呆了,谁也没想到会来军队。
于渤海一眼看见了省质监局副局长卢子安,他见过卢子安,这才恍然大悟,恨恨地骂:“他妈的,原来是胡汉三回来了!”
卢子安也吃惊,他上次来葫芦村给堵到了半道,以为这个窝点已经暴露,制假分子早撤了,没想到非但没撤,规模还更大了。于渤海一骂,他想起了上趟的跟头。原来是这家伙。大喝一声:“带走!”
士兵们扭住于渤海,麻利地上了铐。于渤海大叫:“你们他妈的是非法入侵,我要告你!我要打电话!”
卢子安心里纳闷:怎么碰到的制假分子个个都懂法律?他想看看这家伙耍什么花样:“先给他下铐。你打电话吧!”
于渤海理直气壮地掏出手机,往县里打,没人接,给镇里打,没人接,最后给乌明清打,乌明清倒接了。
“我是于渤海!老乌,这他妈的咋回事?怎么会有军队私闯民宅?老乌,我要告他们,你得保护我!”
乌明清苦笑:“你他妈认了吧!伙计,到头了!县里刘书记、朱县长,镇里的贾镇长他们全到纪委去了。我这正有两位同志等着。”
于渤海呆呆地放下了手机。
卢子安冷笑一声:“死心了吧?带走!”一脸掩不住的失望,训斥于渤海,“你小子真没出息,我还指望借你多摸出几个呢,原来你就这点能量!”
于渤海给骂得一脸羞惭,仿佛自己真的很没出息。
4
这一仗熊家栋大获全胜,三天下来共查抄制假窝点一百二十六个,抓获制假首要份子九十五人。人比窝点少是因为往往一个人有好几家窝点,另外就是有些制假分子当天不在神农镇,侥幸逃过了一劫。最奇怪的是冯世贵,他和秃头四、于渤海是行动的三大目标,据内线反映昨天晚上他明明还在神农镇,但士兵们搜遍了香城大酒店的每一个房间也没见到他的影子。酒店员工纷纷证实他昨晚就在酒店。这可奇了!熊家栋又派出人手专门找他,但找遍了镇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山里的地下窝点愣是找不到。偏偏每一个人都说他在。熊家栋纳闷不已。
很久以后,李澳中从白思茵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那晚冯世贵确实在酒店,陪客人喝了顿虎鞭就回自己的固定套间睡觉去了,到了半夜,下身胀得难受,火烧火烧的。他急需发泄。问题是酒店里和镇子里的小姐们都太乏味了,早没了新鲜感。他决定去县城找一个回来过夜,连夜开着车去了,不料刚说好价钱,暗处扑上几个联防民警,一下子把他摁在地上。这些人知道逮着了大鱼,车钥匙一拔,把他弄进一间地下室,罚款一万。
冯世贵没想到自己在丹邑县会碰上这事儿。他态度强硬,要给他们县委刘书记、公安局何局长打电话:“让他们来问我要钱!”
若是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正规民警,一见这阵势早就蔫了,问题是这几个家伙根本是冒充的,一见他和公安局长有关系,知道是有钱人,对公安局和当官的、有钱的那种怀恨心上来了,一顿拳脚打得他哭爹喊娘。他早就想求饶,问题是钱不够,随身只带了几百块,远远满足不了对方。他把随身的金表,名牌西服,甚至一支高档打火机全搭进去了仍旧不够。就这样一直被囚禁到次日中午。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5 章
冯世贵实在受不了了:“叔叔!大爷!祖宗们!你们干脆把我的奥迪车拿去得了。孙子我送你们了!”
领头的嘿嘿一笑:“那汽车咱不会开!会开也不要,目标太大,处理不了。爷们只认钱!”
冯世贵忽然想了起来:“对!对!那车上还有一只手机,值五千多块,手表三千多,西服两千,正好一万!”
一听手机,众人眼睛全亮了,当即派一个小子去拿。过了好久那小子回来了:“大事!大事!全县都轰动了,听说上头又来打假,派了一个师,把神农镇给包围了,里面的人一个也没跑得了!”
“民警”们都呆了。冯世贵更呆,不由自主地问:“那……县里呢?”
那小子瞥了他一眼:“全进去了。你是当官的吧?他妈的正好,放他出去给逮了去咱不也没后顾之忧了嘛!”
“民警”们正为敲诈了这么大个“官儿”,不知如何善后呢,一听之下纷纷大喜,爽爽快快把冯世贵给放了,车钥匙也还给了他。
冯世贵走到大街上一拍脑袋,心里一阵后怕:“我的娘,幸亏遭了一夜罪,要不然准得蹲一辈子监狱!”
他不敢耽搁,开着车一溜烟儿的跑了。
冯世贵的人跑了,地下工厂却跑不了,除了香城大酒店等合法产业暂时没动,其余的制烟厂、制衣厂、新增的药厂全给抄了。
整个神农镇的制假工业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现场查获的假货总价值达三个亿,仅仅那些制假机器,二十多辆军用汽车就足足拉了三天。
5
李澳中来的时候神农镇打假事件已经接近了尾声。
“这些天来我天天在这里望着。”于富贵说,“看着神农镇如何毁灭。这个镇子是我一手发展起来的,但现在我心里无比的平静,没有恐惧,没有震惊,没有失落,也没有激动。这个镇子对我已经没有挑战,也就没有了价值。我渴望的是挑战,能够让我年轻的挑战!”
他激动地望着李澳中,一脚踢翻了望远镜:“要说制假,我是全中国最大的制假者,所有在神农镇制假的人,他们赚的钱全加起来也没我的多!但是——”
他兴奋地抓住李澳中的肩头,两只手瘦骨嶙峋,皮肉松弛,像是两只鸡爪:“但是……为什么这次打假却一丝一毫也没涉及到我?”他咯咯地笑,“因为他们不敢!因为我已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因为被抓的制假商还得依靠我!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我挣的钱多,那些倒霉蛋挣的钱少;我可以用钱一直铺到北京,他们只能铺到县里;他们不高兴只能骂县委书记,我不高兴可以从省里到京城让那些官们倒下一大片!一旦军队包围神农镇,他们想跑都跑不了,而我却能让刑警队长开着警车送你来陪我聊天儿!这就是区别!”
李澳中不说话,看着这个人表演,他一会儿滔滔不绝,一会儿神情激愤,一会儿闭目沉思,一会儿意气飞扬。折腾了半天,他颓唐下来,长叹一声:“唉——,我老了,越来越老了。奋斗了一生,我拥有了几乎无所不能的权力,可是我却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没有什么能够再让我享受到权力的满足。因为我没有恐惧、没有挑战、没有征服。直到你出现了,阴差阳错拿走了我那本笔记本,像狼一样盯着我紧追赶不舍……我真的害怕了,我怕得要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恶梦中惊醒……”
李澳中看见他颤抖了起来,眼睛里藏着深深的恐惧,一步一步退到松下,颓然坐在石头上,抱着头嘴里喃喃不休。
“你后来把白长华怎么了?”他不知不觉说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句话,像是警察的口吻,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了。
于富贵没有回答,只是问:“那笔记本……你带来了吗?”他躲得远远的,眼里含着炽热的渴望和惊惧的退缩。
“带来了。”李澳中从公事包里取出两本笔记本,嘲弄地笑着,“你可能还不知道,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它记载的真相更残酷。”
“给我!”于富贵惊恐地叫。
李澳中把两本笔记抛了过去,于富贵刚刚接住,手一抖,又跌在了岩石上。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蹲下,伸出手指,慢慢地抓住,翻阅了半天,呆呆不语,表情剧烈地变化:“哈哈……哈……咳,咳,咳……”
这个老人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真正的恐惧。李澳中看见了,并且很容易地区分了它们:方才的恐惧是对自身的恐惧,是对自己心灵的恐惧;现在则是对外在的恐惧,对幽不可测的命运和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现实的恐惧。他怕了。
“我杀了所有的知情者,怎么还有东西把它记录下来!”于富贵跳了起来,“谁在跟我开玩笑?谁在跟我斗?白长华,他在哪儿呢?让他出来跟我再斗一场!李澳中,你敢不敢向我挑战?”
李澳中摇摇头:“我已经答应思茵,我会放弃一切随她到南方去。事实上我已经一无所有了,现在,我即将会有一个家,一个妻子,还会生一个女儿。这是我的未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他说着,嘴角勾起隐隐约约的幸福,“我也不是警察了,过去的生活我已经感到厌倦。”他的确厌倦了。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丹邑县是个腐败的泥潭,为之兢兢业业的神农镇是个制假的粪坑。他的一生根本没有价值。他是闭着眼睛活着。
“你不是警察了,但你的良心还在。”于富贵狞笑,“我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们知不知道,因为你看到了这本笔记,有四条命被你葬送!”
6
第一个死者是鲁一刀。
李澳中走后,他发起了高烧。神农镇的大地在他滚烫的意识里抖动,地狱的大门打开了,冤死的幽灵蜂拥而出,哭叫奔走,在镇子的地下游荡。它们拼命往地面上拱。他看见屋里、院里的地面上长出一个个蘑菇般的脑袋,面容很熟悉。在白天,猛烈的阳光击碎了它们的头颅,把它们压进了地下。一到晚上,床前的泥土翻动,幽灵们从地底拱了出来,用他的勺子喝水,甚至躺到他的床上和他并肩而眠。——他想起来了,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他的,是它们的!它们要讨还了!
他惊恐地跳下床,地上满是幽灵,妇女、老人、小孩、汉子……还有刚出生几个月的娃娃,它还没有长大,保留着死前一瞬间的模样。他不明白,它们的尸骨早已化成了灰,它们的形象为何如此鲜明?那就是鲜血铸成的记忆,搅得他夜夜不得安宁。
“其实他不明白,是一代一代的记忆使恐怖永远存活不死。报应只在人心。”于富贵说,“两天之后他就出卖了你,给我打电话,一是要永远离开神农镇,二是要我让你永远闭住那张能够揭开他记忆的可怕的嘴。”
于富贵答应了他,答应给他在洛阳买一套房子,给他三十万养老金。鲁一刀放心了,兴匆匆地从床下的墙缝里挖出自己积蓄的三万块钱,跟谁也没打招呼,坐上长途汽车去了洛阳,住在于富贵指定的一家小旅店等待他的到来。
第三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于富贵来了,打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上了车。
“我的钱呢?”鲁一刀问。
于富贵拍拍旁边的密码箱,打开,一扎一扎的百元大钞装满满的一箱。鲁一刀的手抖了起来:“我的房子呢?”
“我带你去。”
汽车出了繁华的城市,向西北的郊区驶去。鲁一刀觉得不对:“你怎么把房子给我买在了乡下?”
“不是乡下,是城乡结合部。”于富贵说,“你又没户口,想让城里的警察天天查你?”
鲁一刀不说话了,眼睛只是盯着密码箱。
出城不久,汽车停了来,于富贵说出去方便一下,打开了车门,看了鲁一刀一眼,伸手提起了被那双目光死死纠缠的皮箱,一个人下了公路去河边的荒滩上方便了。鲁一刀坐卧不宁,忍不住也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那片弯月笼罩的石滩。
“我知道他会跟来的。肯定会跟来的。”于富贵说,“我的成功就在于我对人性的洞察。每个人都有弱点,致命的弱点。”
于富贵停了下来,把箱子扔到了地上:“担心的话就点点吧!”自己解开裤子方便去了。月色并不明亮,荒滩上也很冷,但鲁一刀接过箱子果然就地一张张点了起来,一丝不苟。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他眼里发着光,钞票在手指间刺啦刺啦地翻动。
“我并没有打算在那里杀死他。”于富贵说,“我的计划很周密,绝对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我不能看见有人在我面前低头!那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涌起强烈的冲动,杀人的冲动。”他注视着脚下连绵的山峰,“那冲动、那惯性就像这几百里的山脉贯进了我的神经。我全身暴涨。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样子,那样恶心、那样愤怒、那样刺激。我鄙视那些臣服于我的东西,凡是被我征服的,就是肮脏的、丑陋的、毫无价值的。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想也没想,猛地砸在他后脑勺。他的头骨塌下去一片。”
于富贵描述着杀人的过程,面无表情,无比平静,就像一个厨师顺手磕破了一个鸡蛋。
鲁一刀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融入了他所恐惧的鬼魂之间。于富贵捡走石头,细心地擦去石头上的指纹,抛进了河中。他摸了摸鲁一刀的口袋,在棉袄夹层里发现了包成一包的钞票,他放进自己口袋。凡能证明其身分的物品尽皆搜去,然后合上密码箱,回到了车上,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第二个死者是何小三。”于富贵说。
“什么?”李澳中大吃一惊,“何小三死了?”
“不知道吧?”于富贵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的尸体就在你脚底下。”
李澳中疑惑地望了望脚下的岩石。于富贵摇摇头:“不在石头里,在我身后的悬崖下。其实,何小三算不得个死者,他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价值,就像一件穿破烂的衣服,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偷了我的东西,触怒了我。触怒。明白吗?鲁一刀跟我说你向他打听白长华和王革命,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看我的保险柜,那本笔记不见了。我立刻就知道是何小三偷了,就命董大彪和刘石柱截住他问明情况,把他带到了这里,然后扔进了悬崖。你去找找,他的尸体还在,给你作个证据。”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6 章
李澳中怒视着他:“你还是不是人?”
于富贵坦然说:“不是。人这个东西让我鄙视。”
李澳中很想大骂他一顿,想了想,居然没什么话可说。
“啊——”于富贵满足地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多么恐惧啊。恐惧有人知道我的罪恶。可我又多么渴望,渴望有人能向我挑战,跟我斗,打垮我。这种念头让我每天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多少年我都是死气沉沉地活着,没有一点恐惧感,没有一点让我激动的事情,我一直在想,这一天终于来了。可你,”于富贵愤怒了起来,“可你为什么不行动呢?”
李澳中沉默了。
第三个死者是疯子。
那个疯子叫罗大眼。曾经是白长华在地道里躲藏时的同伴,白长华逃走后,他忍受不了地下的生活,逃出镇子去大山里寻找白长华,却没有找到。从此就再山里流浪,以致精神失常。17年后,他居然又流浪到了神农镇,可是这时候镇里已经没有认识他的人了。
那天晚上,李澳中走后疯子激动了很久,他抱膝靠着神案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但刹那便又混乱了。他感到冷,在火上添了几根木柴,神殿里浓烟缭绕,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于富贵出现在倒塌的门口,巨大的身体把门堵得严严实实。借着火光,疯子看见了他的脸。
“这次出卖你的是乌明清,价钱是两瓶轩尼诗。”于富贵说。
疯子明显地感到了恐惧,站了起来,远远地缩在了一个脚落,伴随着于富贵的走近,他越来越哆嗦。
“你认得我吗?”于富贵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和蔼地问。
疯子紧张地摇头。
“你认得我。我也认得你。”于富贵笑了,“真可惜,你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没死,就逃得远远的算了,干吗又回来呢?也怪我,你在这镇子上呆了十几年,我竟然没认出你。”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借着不断跳跃的火光扫视着周围。
“你跟李澳中说了什么没有?”
他在一个角落里拣起一捆麻绳。
“我希望你们没说……不过说了也没有关系,我希望他来找我。”
他提着麻绳走到山神塑像前。望着狰狞可怖的神祗,他笑了,挽了个活绳套,一甩,套在了山神的脖子上。疯子瞪大眼睛看着,满脸不解。
“我是最伟大的无神论者,上帝、耶稣、佛祖、玉皇大帝……一切神,你还记得吧?”
他用力拽拽绳子,神像一动不动,他满意地笑了。
“我没有信仰,没有主义,我藐视道德、藐视法律,是中国最伟大的运动让我成熟。我是最出类拔萃的中国人,我有着中国人最卓越、最有用、最实际的智慧。你信不信?”
他抬头望着房顶,把绳卷抛过了屋梁,绳头垂落,搭在神案旁。
“你必须得信,因为我设计的这种刑罚只有地狱里才有。”
他跳上神案,把绳子拽直,在另一头也挽了活套,然后跳了下来。
“好了。来吧。”
他向疯子招手,疯子不动,眼睛盯着绳套,好像在思索。又招手,疯子迟疑地站起来,于富贵引他爬上神案。疯子站在绳套前发呆。
“来,把脑袋伸进去。”
于富贵温柔地说,朝疯子比划了一下,疯子双手抓住绳套,表情开始庄重。
“好了,进去吧!你的同伴白长华已经被打倒了,下一个是你。毛主席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们就不倒。”于富贵说。
疯子的神情悲壮起来,毫不迟疑地把脑袋伸进了绳套。
于富贵哈哈大笑,随即一脚踹翻了神案。咣当——。疯子的身子猛地向下一坠,双手乱抓,两腿乱蹬,脸皮渐渐胀得青紫。绳子咯吱吱的响着,疯子乱扭的身体转来转去。过了片刻,疯子的身体平静了,绳子吱呀呀地转了回来,将他的面孔展示在于富贵的面前。
于富贵淡淡地一笑,把多余的绳头割下一截,细心地抹净了神案和地面上自己的脚印,转身走了。
“割那段绳子就是为了栽赃你。”于富贵说,“栽赃你其实很简单,乌明清一包到底,仅收三十万——是鲁一刀没能带走的那只箱子。我额外又给了他三万——鲁一刀的私房钱。我一向鄙视侦探小说和电影里那种复杂的杀人和栽赃法。太复杂了环节就多,破绽也多。你看我的简单,仅仅用绳子在你手套上划了一下。多成功。”
“你为什么要这做?”李澳中问。
“为了激发你的斗志。”于富贵说,“你太犹豫了,婆婆妈妈的,这不像你的性格。你看到何小三偷走的那本笔记,就知道我犯过多少罪,就该跟我斗。你干吗不行动?我杀鲁一刀时你也怀疑我,干吗不行动?证据不足?不足我可以给你嘛!害怕?那我就没办法了,只能这么干。”
于富贵喟然长叹:“我对你也有点害怕,过于聪明了,又安排了两个证人。其实仅仅手套就能达到目的。我谨慎得过分了,白白牺牲了一个手下。”
第四个死者是董大彪。
李澳中强行越狱、和军警对峙以及亡命深山彻底震撼了于富贵,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一连几晚都梦见李澳中潜出深山摸进他卧室把枪口顶在他脑门上,这是他三十年前曾经经历过的记忆。这种恐惧让他颤栗、让他兴奋、让他感到了无所不在的威胁,他的精神每天都在极度的警觉中,感到充满了活力。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清理凶杀现场时漏了那个踢在桌腿上的脚印,案情急转直下,讨厌的记者来了。那些记者在神农镇挖地三尺,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董大彪和刘石柱。人他们自然找不到,问题是这帮记者思维极其刁钻,竟然采访凶案那天晚上见到两人的目击人,一下子董大彪便暴露了。他成了极其危险的线索。
“所以他必须去死。”于富贵说,“杀董大彪并不困难,根本不用我费心。你也知道董大彪和刘石柱都在追求沈小娥,这个年轻寡妇有钱,有房子,又风骚,很有诱惑力。但董大彪捷足先登,在一个晚上闯进去把沈小娥霸王硬上弓给办了。女人嘛,就这个样子,她身子归了你,也就没了本钱了。董大彪又逢人宣扬沈小娥是自己的人,沈小娥也就死心踏地了。不过刘石柱不服气,对董大彪卑鄙的手段恨得要死。”
“我安排他们两个当证人一开始就有这方面的用意,董大彪一暴露,我让刘石柱干掉他,事成之后小娥归他,另外他和小娥每人二十万。就这么简单。一个晚上董大彪喝醉了酒掉进了河里,刘石柱和小娥如胶似漆。”于富贵哈哈大笑,笑得手舞足蹈,缩到安乐椅里抖个不停。
7
李澳中很惊讶,完全难以理解:“这个老家伙疯了!他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发他?”他想起自己原来不是警察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完全可以告发他,凭着如此详尽的事实,似乎完全可以将他关进监狱。
“你不怕我告你?”李澳中问。
“怕呀!我很害怕!”于富贵激动起来,“但是你的证据呢?一句话说过,随风而散,这里是山顶,又没人听见。你凭什么告我?恐怕你没带录音机吧?”
“有证人,乌明清、刘石柱、沈小娥……”李澳中指了指悬崖,“还有尸体。”
“对对对……你真聪明!”于富贵拍手称赞,挑起了大拇指,“那么这样一来你得调查吧?你得搜集证据吧?你得让公安局和检察院、法院相信并且同意吧?我也得不择手段消灭你吧?这样人生不就精彩了吗?活得多有意义!多有味道!”
李澳中苦笑。这叫有意义?这叫精彩的人生?这只不过是陪着一个老人捉迷藏,消磨光阴而已。我从前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再来一次?很奇怪,似乎职业才是人的性格,一不当警察,那种对案子的热忱,对不法分子的切齿痛恨消失个无影无踪。很平凡,很平淡。我只愿意好好珍惜下一个人生。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7 章
“算了吧!我对这种游戏没兴趣。我要到南方去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你怎么能离开?”于富贵叫了起来,从椅子里一跃而起,“你是警察——哎,不对,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让你重新成为警察——你得保卫人民,你得和犯罪分子做斗争!我就是犯罪分子,你得和我做斗争!”
“算了吧你!”李澳中哂笑,“你这人完全是个悲剧,十年动乱带给你的悲剧!你以为你是胜利者,我呸!你是个十足的余孽!”
于富贵呆了。从来没有人骂过他,也从来没有人这样骂过他,这让他感到迷茫,感到不解,感到刺激,感到无比的虚弱。
于富贵振作了一下精神:“你要知道,面对我这个穷雄极恶的人,你必须主持正义,必须向我挑战!”
“你以为你是谁?”李澳中嘲笑,“你只不过是个快要死的老不死的!”
李澳中再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转身走下了山峰。绕过当道的巨石,李澳中又转回头告诉他:“墨尔森·杜道夫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一种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义务。现在,我的义务就是迎接一个新生:爱自己的女人,养育自己的下一代。你,已经彻底被时代所抛弃了。”
于富贵一动不动地站在松树下,比松树还苍老。松树可以活千年,人呢?不到一百年而已。比松树活得更久的是下一代和未来。
他急忙抓起望远镜去搜寻李澳中的身影,不料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刚刚盖好的那栋十三层的大楼,最上面那层将是他养老的地方。可是神农镇已经毁灭了,惟一的对手也走了,难道自己要在那个高高的楼顶孤独地度过凄凉的余生?
“造了一辈子假,只给自己赢了一座牢笼!”于富贵发疯一样举起望远镜狠狠朝悬崖下砸了下去。
第十三章 从未打开的门
1
李澳中默默地走在人潮翻滚的大街上。丹邑城上蒸腾着紫色的晚霞,和城市里的污尘废气相混杂,看不清它的模样。这个让自己奋斗了半生的城市,就这个样子么?直到我临走,也不让我看清它的模样?
身上的黑锅彻底洗净了。我不再欠它什么,也不再牵挂什么,就这样一去天涯,终生不返。人事牵绊能有个彻底的了断吗?我知道它日后还会出现在我梦中,带着我儿子的笑容,带着我妻子的忧郁,带着我那个曾经幸福的家。可是我知道它终究会淡去的,我会有另一个妻子,另一个女儿,另一个永远会幸福的家。一个人活在世上等待的不就是这个么?我是个普通人,小人物,正义已经离我远去,事业也渺不可及,我还能企求什么呢?
最后一次回到自己那空无一人的家的时候,李澳中在门口看见一个孩子。那孩子躲在门口的阴影里,那一瞬间,李澳中有一种错觉,仿佛是明天在门都等待着他,明天能够站起来了,守在门口等待着父亲下班归来。李澳中定了定神,等看清是从前给墨尔森·杜道夫做翻译的那个小男孩,心里不禁涌出一股酸楚的感觉:如果明天能像他一样站起来,这一切会不会都不曾发生?自己还是个受人尊敬的刑警队长,不会调到神农镇那个漩涡,不会看到那本笔记,不会遇见白思茵,康兰也会和自己相濡以沫共同经营一个家,把明天抚养成人……可是这一切永不会发生了。
李澳中忽然感觉自己想哭,想吼叫。他压抑着这种情绪,慢慢走到门口。
小男孩看见他很欣喜:“天哪,你终于出现了!我来了七字,但封面那个人好像是个中国人,穿着很熟悉的中国警服——不对,这个人挺像自己啊。李澳中打开客厅的吊灯仔细看,不错,封面上的环境分明就是自己的客厅,画面上有两个人,左边那个警察分明就是自己,右边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康兰。镜头抓拍的技巧很好,自己当时转脸瞥着康兰,面部的肌肉和眼神中充分表达出一种孤独、无奈、屈辱,绝望中的抗争和对妻子不加掩饰的爱。康兰的眼神和面部表情则很确定,仿佛是一种心灰意懒后的嘲弄,迷茫的眼神不知飘向哪里。
这应该是一年以前杜道夫拍摄的,当时他来过自己的家。
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这本杂志……你看见封面上的字《LesJurl》了吗?是美国最大的妇女杂志,《妇女家庭杂志》。杜道夫回到美国后把你的经历写成了一篇文章连着拍摄的照片寄给了这家杂志,他们竟然把你上了杂志封面。你要知道,美国总统也上过他们的封面啊!杂志发出去以后在美国引起了轰动,很多美国妇女写信表达对你的尊敬,说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中国男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家庭、抚养自己的儿子竟然可以做出这样的牺牲。哇噻,你感动了所有的美国妇女!”
小男孩兴奋地叫着。李澳中有些无奈,一脸苦笑:感动了美国妇女!他妈的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墨尔森·杜道夫……”
李澳中隐约中听见有人提起杜道夫这个名字,他看了看小男孩,小男孩正惊讶地盯着他。两人一起转头,正好看见电视新闻里杜道夫那马虾般的身影。新闻里的解说词正在说着:“今天,杜道夫先生在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拜科努尔发射场送别了俄罗斯“联盟”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杜道夫先生是个美国医学家,原本打算花费2000万美元进行太空旅游,然而他去年在俄罗斯接受飞行前的训练时被发现身体不适合太空飞行,他的太空游客资格也被取消……”
接着镜头转向杜道夫,记者问:“杜道夫先生,这次无法进行太空旅游您是否感到遗憾?”
杜道夫耸耸肩:“是的。所以被取消资格后我开始游览地球,去了很多个国家,看到了很多我无法想像的事情。真的,我在近距离观察它,而不是在370公里的高空观望,那会让我感觉我只不过是寄生在一个小小的球体上的微生物……”
镜头晃了过去,杜道夫残留在李澳中眼里的影像一闪而灭。李澳中好像有点迷惘,他看看小男孩说:“原来……现在已经进入了太空时代。”
小男孩眨眨眼:“是吗?没印象。我要去上晚自习了。”说完把杂志扔在茶几上,“这是杜道夫给你的,他寄到了我的学校。”
“by.”小男孩挥挥手,拉开门跑了出去。
门合上了很久,李澳中才发觉整个屋子就剩了自己一个人。一个家就是一个世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
2
白思茵派来接他的车奔驰在开往省城的路上,窗外的树木好似一段一段的光阴,绵绵掠过,带走眼前的,又送来眼前的。李澳中坐在车里,他什么也没带走,县城的房子他原样不动地留着,用清水洗染,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家具擦得光可照人,然后他锁上了门走了,仿佛是短短的出行。
车到郑州时,白思茵来接,她的脸色苍白,精神颓废。李澳中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白思茵摇摇头,若有所思,脸上忽地荡出一层红晕,“我……怀孕了。”
“怀孕!”一种极细的电流刺痛了李澳中,似乎是醉人的喜悦,又似乎是隐隐流露的铮狞的微笑,“是男是女?”李澳中嗓音干涩,几乎发不出声来。
“这才多长时间!”白思茵嗔了他一句,“现在怎么看得出来!”
“上帝保佑……”李澳中喃喃地祈祷,把耳朵贴在她小腹上,谛听着混沌的国度里命运最终的判决,“我愿意诚信上帝,诚信佛祖,诚信安拉,诚信一切的神祗,我愿意拿生命来祭祀。惟愿它赐我一个女儿。”
白思茵柔情似水,陶醉地抚摸着他粗暴如砺石般的面孔:“上帝和安拉都是一神教,只能信一个。我们刚幸福,别让它嫉妒我们。你放心,我们会有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儿的。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到医院抽羊水化验,我咨询过了,通过酸性活性测定,完全可以检测出胎儿是不是有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生女孩当然好,即使生男孩,也会有一半的机会是正常的。咱们会有活泼健康的下一代。”
李澳中惊讶地问:“你怎能会对这个病这么了解?”
“我早就尝试做你妻子了。”白思茵幸福得似乎要溶化在他怀中,梦呓般地说,“商人的头脑使我考虑了和你结婚的各种可能性,可女孩的头脑又让我不顾一切。”
幸福的咒语。她是一个美丽的诬师。多少年了,李澳中早已忘却了幸福的感觉,家庭只是他在社会中寄生的巢穴。他和康兰把它顶在头顶顺着波浪向未来漂流。为什么同样是家,感觉却如此不同?仅仅为着下一代的残疾和无力?那么他是在为谁活着?为了什么样的现实活着?
“澳中,咱们到了杭州先办了结婚证好吗?”白思茵忧郁了起来,望望车外,已经到新郑机场了,“我刚刚接到电话,爸爸癌细胞已经完全扩散,无法控制了,三天前又从上海的医院转回了杭州,我想让他看一眼他的女婿。”
“当然可以,希望……能够满意。”李澳中摸了摸下巴的硬胡子茬,颇有点心虚。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8 章
“心虚了吧?”白思茵得意地笑了,“直到这会儿我才在你面前感觉到自己有多么优秀!”
停机坪上,银白色的客机昂首向天。天上金灿灿的光芒溢满了大地,照见了每一个行人匆匆的面孔,陌生的面孔。
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白思茵的计划进行。两人一下飞机,就看见了来迎接他们的人群,足足二十多人,六辆宝马一字排开,简直像迎接国家元首。这些人对白思茵的态度亲热而严谨,又似乎带着掩不住的悲伤。一个姓段的总经理为他们拉开车门,陪着两人坐进车里。一进车里,他方才的笑容不见了,摘下眼镜用纸巾沾了沾眼睛,说:“董事长,老爷子恐怕不行了。”
“什么!”白思茵呆了。
“您不要紧张,”段总连忙安慰,“暂时还没大问题,不过咱们最好直接去医院。”
白思茵失声痛哭。李澳中连忙搂着她的肩头安慰,一车人默默无言。车子一到医院门口,还没停稳,白思茵猛地推开车门跑出去。段总连忙叫喊,她头也不回,跑上了台阶。李澳中连忙追了上去。段总无可奈何地摇头,忙着泊车去了。
李澳中追进去时,白思茵已经到了总服务台,扯着一个护士大声地问:“我爸爸……不,白长华在哪儿?”
耳朵里突然响起一个轰雷,李澳中顿时呆若木鸡。白长华!神农镇,那个笔记本的主人也叫白长华!他追查得家破人亡的人就叫白长华!她爸爸?没有任何征兆,这个离奇的世界。
李澳中突然想痛哭一场:我他妈早该想到的,早该联系一下的。她姓白,她爸爸对神农镇念念不忘却又不愿在此投资……谁想得到呢!
“李先生,您怎么在这儿?”段总领着人急匆匆地走来。
“没什么。”李澳中定定神,“麻烦你帮个忙,让人把车后备厢里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取来。”
“噢……”段总不解地眨眨眼,也不问,拔通司机的手机吩咐了他,“咱们先上去吧,司机一会儿会送过来的。”
李澳中点点头,和段总等人乘电梯上了六楼癌症专区北——608病室,这里是一个豪华单人病房。其余人留在门外,段总陪李澳中进去了。雪白的病床上,躺者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鼻子上罩着氧气罩,眼睛里含着笑意,注视着坐在床边的白思茵。白思茵也不哭了,握着老人的手,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爸爸,我真不是吹牛!您这个女婿比我说的还好,绝对是万里挑一,绝无仅有。一见他,您就会觉得以前您强行推销给我的小男生们成了刚出笼的豆腐。哎……他来了。澳中,快过来!”
李澳中老大不好意思,比面对举着炸药包的歹徒还要紧张。他毕竟曾是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父亲。他硬着头皮走过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爸爸!”
刚一出口,李澳中突然一阵颤栗,仿佛一道闪电,从裂开的黑暗天宇里迸出击中了他。他有了一种归宿的感觉。似乎这个老人,就是他长久要追求的幸福;似乎这一声“爸爸”,是他梦中无数次呼喊的声音。难道这是我真正的幸福?难道思茵早已注定是我永恒的妻子?
老人黯淡的眼神中突然爆发了光彩,他艰难地抬起手,示意护士取下氧气罩。护士仔细检查了一下各种仪表,关掉氧气,摘下罩子。
“来……来……孩子,让我摸摸你……”老人说。
李澳中蹲下身,老人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额头。冰凉。僵硬。引起一阵颤栗。老人的手顺着他的脸缓缓滑下,停留在脸颊那块狼咬的疤痕上。“你……受了很多苦。”老人说。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长大了就干刑警。”李澳中声音哽咽,不知何时已经热泪盈眶。老人的眼角也湿润了,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倾斜的眼角慢慢淌下。白思茵哭了,段总轻轻拍着她的肩头,递过一块纸巾,自己却忍不住眼角湿润。
“你今年多大?父母还好吗?”老人问。
“我三十六岁了。父母早就去世了。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也死了。儿子死后妻子和我离了婚。”李澳中埋头痛哭,泪水湿透了老人的手掌。
“好孩子。”老人摸索着他硬如铁丝的头发,“你会幸福的。我把思茵交给你了,你们会幸福的。一切不幸都会过去的。”
“白老爷子。”护士笑嘻嘻地说,“您不要多说话,还是歇歇吧!这几天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一家人团聚。”
“谢谢你,小苏。”老人微微一笑,“我的身体我清楚,我活不过今天了,我的乖女儿,好女婿都在,我想多说会儿话。一日长于百年。我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爸爸,我想问您一件事。”李澳中踌躇半天,终于遏制不住那谜一样的诱惑。
老人点点头。
“您是不是神农镇人?”
“神农镇……”老人慢慢地重复,仿佛在咂摸一种滋味,“是。我是神农镇人。很久了,我从来不愿意承认,就连思茵也不知道。我从来也不去想它。现在无所谓了,我只愿去见那里的鬼,不愿去见那里的人。”
“那么……您认不认识这两本笔记?”李澳中从公文包里取出锤子,白思茵等人不解地望着。
“这是我的!”老人一眼就认出了它,惊讶地说,“这里本怎么会到了一块儿?又到了你手里?”
李澳中把自己得到笔记本的经过讲述了一遍。老人露出震惊的表情,喃喃地说:“巧合,巧合。我本以为,那些罪恶和那些痛苦我都已经忘掉了,我背了它们太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犯了那么重的罪孽,我曾经不知道拿什么来赎,几乎迷茫了一辈子,可现在,”他的眼光缓缓地掠过李澳中和白思茵,欣慰地咧开了嘴,笑了,“我终于可以不后悔了。从前我曾经后悔过,今天看到了你们,我才知道我是多么正确,我绝不后悔。林茵和她的父亲会明白我的,也会明白卢婶的。三十年了,看到你们的幸福,他们应该明白了……”
声音越来越低,老人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就在白思茵憋在喉咙里的哭喊崩裂出来的时候,老人的右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钥匙,抖抖索索地伸向李澳中。伸到了半截,手臂颓然垂下。
“爸——”白思茵惊叫着扑了上去。护士急忙进行辅助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他们俩的手,脸上浮起幸福的笑容,望着李澳中,一字一句地说:“给……给你!我……我要去……去告诉他们……我……我永不后悔——”苍白的头颅歪在了枕头上。
李澳中呆呆地看着那双永远闭上的眼睛,耳边,白思茵崩裂般的哭声把他带进了一种恍惚的境界,似乎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眼前发生的只是亲人的辞世这种一代又一代的轮回;又好像他仍在神农镇,只是偶然见证了一个陌生的老人走完他的一生……
李澳中惊讶地望着哭泣的人们,很长时间都没能理顺这个老人的死亡和自己之间的联系。我是在哪里?
3
白长华留给李澳中的钥匙是一个密码箱,打开后,里面只有一本陈旧泛黄的笔记本。红色的塑料封皮,封面上印着毛泽东头像。李澳中知道,这是第三本笔记,也是最后的一本,所有的秘密都回在这里揭开。
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李澳中心里充满了恐惧,仿佛一个孩子,即将打开一份巫师送来的礼物。
一个人面对这座原始的大山,我才领会到了整个世界的沉默。我孤独地走,常常走得泪流满面。听着成片的山林在风中碰撞,此起彼伏的鸟兽声相互应和,我懂得了身为一个人的不幸。那就是他不能离开他的同类,无论他们如何地凶残、险诈,他只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和他们在人的世界里追逐。
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日落,我终于看见了那座匍伏在山脚下的小镇,冰冷,阴暗,毫无声气。我在丹河的流水中一照,自己已经蓬头垢面,须发纠结,成了一个野人。
我吃完身上最后一块熟狍子肉,休息到半夜,像幽灵一样潜入了沉睡中的小镇。对这个小镇,我实在太熟悉了,它的地下就是我的王国。我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找到地道的入口,打开手电筒,摸索着寻找通往林茵家的方向。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地道里阴寒彻骨,幽深的通道在月光下一点点地撕裂,我感觉像是走向一个坟墓,四壁的压抑几乎要压碎我的身体,那种窒息的感觉从来不曾有过。
我忽然感到,这个地下已经不适合我生存。因为它经过了修缮,潮湿、积水的地面变得平整、干燥,过于狭窄的洞壁也被削宽,地道内泛滥着新的泥土气息。一定有很多人曾经对地道进行了探索,并在里面劳作。那些在地道里的人呢?我的心里涌起浓浓的恐慌,仿佛一只洞穴里的老鼠,突然被掀开了洞穴上的地皮,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我决定去找沈福来、罗大眼他们。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见了那团微弱的灯光。有些奇怪,他们聚居的地方人更多了,却更寂静了。凹室里,人们沉默地坐卧着,有的搂着自己的孩子,有的搂着自己的女人,我经过的时候,一双双麻木呆滞的眼睛一闪而逝。我似乎感觉到有种不太协调的地方,这些人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
我找到沈福来的凹室,沈福来正躺在一张破凉席上,昏暗里我看不见他的面孔,只看见两只眼睛在闪着光。他听到脚步声在身边停下,没有一点反应,直到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才慢慢地说:“没有东西吃了,去的人还没回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为什么我感觉到一种不同?”
沈福来慢慢转过脸:“白长华?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呜咽了起来,“你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你的马灯拿过来,照着我的脸。”
我惊讶得拿过马灯,灯光笼罩在他的脸上,顿时我惊叫一声,手臂一阵颤动,摇晃的灯光照见了他的脸,那脸上……不,具体说是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点奇怪,——他黑色的瞳仁呢?我看见的,是几乎占满整个眼珠的眼白,仿佛死鱼翻起的肚皮,在灯下闪着阴森诡异的光。而常人几乎占了半个眼睑的黑色瞳仁,他只剩下了小小的一粒,像是眼睛里的一颗黑痣,看上去让我毛骨悚然。
“看见了吧?”沈福来叹息着,“不是我一个人变成这样,很多人。你知道吗,很多人啊!前不久,地道里忽然来了很多逃难的人,地面上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半个月之内一下进来好几百人。他们一进来就带来了灾难,过了几天,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发生了各种各样的病变,有的人眼里的瞳仁不见了,有的人四肢肿大,肿了几天就全身骨瘦如柴,还有的人身上甚至长满了灰斑,像蛇的鳞片。”他呜呜地哭泣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仅仅想活命啊!仅仅想生存啊!”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49 章
他一哭,其他凹室里的人纷纷向这里看了过来,麻木的脸,眼睛里大面积的眼白,缩小的表达不出一点感情的瞳仁,还有骷髅般的骨架。那一瞬间,我仿佛面对着一群地狱里的鬼魂,恐惧的感觉让我全身抽紧,险些连马灯也拿不住。
我焦急地问道:“地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福来哭了片刻,慢慢躺回了地上:“不知道,没人敢去地面上看。从上面下来的人一来到地底就好像失忆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镇子里发生的事。他们害怕去想。唉,咱们在地道里生活了多久了?一年?两年?……我也不知道。地面上的东西忽然变得很模糊,我常常感觉自己好像一生下来就这样子生活在地底下。长华啊,咱们是因为什么住到地道里的?我怎么总是想不起来?”
我向他解释了一下丹河水被新抗生素污染的事,这我早就跟他们讲过。
“我们的眼睛为什么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沈福来白花花的眼睛盯着我,“为什么你好好的呢?”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自己悲哀地亲身经历了一场人类基因变异的过程,眼睁睁的看着人类身体在污染的水源下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我不知道。”对沈福来的疑问我也不大明白,我也喝过丹河的水啊。
“那你为什么不发病!”沈福来恶狠狠地瞅着我,仿佛露出一种狞笑。
“我……”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的确,都是喝着丹河的水,可有些人并没有发病,这个问题恐怕只能林幼泉来解释了。可他已经死了。
李澳中猛然一惊,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丹河水!抗生素污染!基因改变!早在第一本笔记里,我就应该想到这种可能。神农镇的人都经受了新型抗生素的污染,虽然有的人发病,有的人没有发病,但这种能够引发人类基因变异的污染,绝对有可能让下一代患上进行性肌营养不良这种基因病!
李澳中呆呆地张大了嘴:原来……原来我的家庭悲剧,根源在这里!
他痴呆一样望着这些文字,忽然想哭。
4
“为什么我们发病你不发病!”沈福来从地上跳了起来,冷笑着说,“都在地底下,你凭什么不发病!胡说什么水污染,狗屁!是不是你在我们吃的东西里投了毒?……我记起来了,第一次偷东西就是你去的!而且你不吃你偷来的东西,离开我们到别处去住,你一定是想害死我们!”
人没有黑色眼珠时的表情竟然这么可怕,我注视着慢慢朝我逼来的沈福来,两腿颤抖着后退。他的可怕并不在他的力量,而在于那种让人恐惧的思维,我从没想过人竟然会这样思考问题,我心寒的同时有一种彻底的绝望。脊背靠上了洞壁,我这才发现,刚才蜷缩在凹室里的人竟然都站了起来,瞪着惨白的眼珠向我逼了过来。手里的马灯晃来晃去,地上的人影飘来飘去,仿佛一群魔鬼将我包围。
他们移动得很缓慢,脸上没有表情,但我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疯狂的欲望,我毫不怀疑他们会将我撕成碎片。我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的动作,手下意识的摸摸,铁锤早就扔掉了。这些人似乎在冷笑,每当灯光一晃,他们就不住地眨眼睛。我惊疑地看看了地上的马灯,难道他们不能适应强光了?
我想来想去还是保命要紧,我抓起地上的马灯,朝他们眼前一晃,他们纷纷闭上了眼睛,我拼命一撞,挤开人群,朝着黑暗的深处亡命般飞跑。地道里纵横交错,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马灯早已碰毁,身体和洞壁不住碰撞,撞得我晕头转向。我现在已经不管身后还有没有人追,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刚转过一个岔道,前面好像到了尽头,嘭的一声,我整个人撞在了洞壁上,像死鱼般甩在了地上。
我艰难地挺起身,紧张地听了听,没有脚步声了,说明没人追过来。现在一团漆黑,我被困在狭窄的黑暗里。黑暗把我围裹,这样我觉得安全。我宁愿面对地狱也不愿面对人类。我真的成了一只老鼠,一缕幽灵,凭着感觉在黑暗里行走。脚下的泥土渐渐软了起来,潮湿的水汽越来越浓,我知道已经接近了河边。
脚下突然绊住了一件软软的东西,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伸手一摸,是湿漉漉的被褥,还有盛水的罐子。这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它们还在。水罐是林茵送来的,。我已经接近了林茵家的出口。
我潜入林茵的家。屋里漆黑一片,院子里铺着厚厚的落叶,蛛网交织,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门用一把铁锁锁着,锁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用刀子卸掉门板走进屋里,看来久已无人居住,居室里空空荡荡,杂乱不堪,充满了陈腐的气息。她们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敢擦亮火柴,退出屋子,决定找卢婶的弟弟卢宗佑问个明白。
卢宗佑家离我家不远,熟门熟路。我摸到他家房后,从后墙翻进院子里,走到门口,大模大样地拍门。
“谁呀?”卢宗佑的老婆喊。
“桂云嫂,于书记有事找老卢。”我说,“快点。”
屋里嘟嘟囔囔地点亮油灯,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卢宗佑穿上衣服出来开门。一开门,我的刀子顶上了他的喉咙,一把推进屋里,反手插上门。
“谁?”卢宗佑惊恐地喊叫道。
“白长华。”我低低地说道,把他推到床边坐下,“我来打听个事情,你们别喊,我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白长华!”夫妻俩同时惊叫,身子抖成了一团,“长华,我……我没害过你,咱几十年的邻居……你想问啥都说。我……不喊,也不跑。”
我点点头,影子在油灯下像个鬼影一样忽闪忽灭:“你姐姐卢婶和她女儿林茵去哪儿啦?”
“她……她……”卢宗佑张口结舌,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啊,原来……原来……林茵的孩子真的是你的!”
“孩子!”我全身一震,“你说……你说她生下了孩子?那现在她的人呢?”
“死啦!”
“死啦?”我两眼一黑,险些昏倒,“卢婶呢?”
“也死啦!”
“我的孩子呢?”
“谁知道,估计……也……也死了吧!”
“放屁!”我发怒地大喝,刀子重重地插在床板上。卢宗佑一声惨叫,后来发现没插在自己身上,这才惊魂稍定。
“它……它是这么回事。”卢宗佑咽了口唾味,说,“林幼泉被你杀死后,不知怎么回事,那瞎姑娘林茵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公社里知道后就把她娘儿俩抓起来逼问是谁的孩子,唉,又是开大会批斗,又是挂破鞋游街,听说公社还动了私刑,可她俩就是不说。”
“动了私刑!”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卢宗佑小心地瞅了我一眼,说:“后来于富贵想起了从前你闯进王东枝家要打胎药的事,推测孩子会不会是你的。后来他一试,骗林茵说你在深山里被乱枪击毙,那姑娘场时昏死了过去。这下子再也没疑问了。奇怪的是知道孩子是你的后于富贵倒不动她们了,把母女俩人软禁在家里送吃送喝,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生下来了?”我急切地问,虽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我还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
“生下来了。”卢宗佑说,“孩子一生下来,于富就把我姐抓到公社,逼她进山给你送信,让你投案自首。我姐不答应,他们就把她吊起来打,关起来几天不送吃的,饿她。我姐参加过革命,骨头硬得很,怎么折磨也不答应。后来林茵听说她娘在挨打,可怜一个瞎姑娘,竟然抱着孩子摸到了公社……”
在卢宗佑的叙述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悲痛终生的一幕。
5
林茵抱着孩子在街上走,全镇的人都来围观。他们站在街的两边,像两座长长的人墙,通往公社的方向。但是林茵不知道,公社在她失明的眼睛里毫无概念,她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怎样到达它。她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流着泪向他们求救,求他们指给她去往公社的方向。呼吸声平静地起伏着,人们默不做声。
林茵抱着孩子跪倒在坚硬的青石街上,她不知道具体的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谁能够帮她。她四面八方地磕头,声音哭得嘶哑,额头的鲜血沾上了青石路面。终于,她听见一个方向有人发出了轻声的咳嗽,她迟疑地站起来,向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了一段路,不远处又有人咳嗽,她朝着咳嗽处走。在她走向公社的过程中,一直有人咳嗽。
到了公社门口,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面,企图走进大门。门口的民兵大枪上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喝令她离开。她不听,流着泪,像失去了思维般一步一步地前行。两个民兵端着枪,刺刀向前挡在门口,她看不见他们的存在,仍旧一步步走过来。
民兵们发了呆,他们看见姑娘的小腹碰上了刀尖,她似乎凄楚地笑了一下,轻声呼喊着自己的母亲,迎着刀尖继续走。
我不知道林茵在小腹碰上了刺刀后想了些什么,那围观的几百个人也不知道。他们默默地看着。民兵们在林茵的身体前慢慢地退,当他们脊背顶上紧闭的大门时,他们退无可退,而林茵似乎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只知道有咳嗽声告诉她公社就在前面,母亲就在前面。刺刀陷进了身体,或者说身体包容了刺刀。而林茵居然仍旧在一步步地走着,任凭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把刺刀吞没,然后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我去见长华了。”
她的嘴角淌出一缕鲜血,滴到孩子的脸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随着母亲的身体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50 章
“这时候公社里的人都跑出来观看。”卢宗佑说,“我姐姐趁机也跑了出来,她一看见女儿死了,哭喊着抱起孩子转身就跑。她跑了半天民兵们才回过神来,一起在后面追赶。我姐姐像发了疯一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于富贵不准开枪,我们……呃,不是,是他们只好在后面死追。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在山坡上看见了她,一起追了上去,一直跑了十几里,把我姐追到了一座悬崖边。奇怪的是她手里却没有孩子。我姐回过头冲着他们笑,说于富贵,你想找白长华,就跟我来吧!说完转身跳下了悬崖。”
卢宗佑停了下来,胆怯地看着我,不住咽唾味:“就是这样子。”
我完全丧失了思维,似乎身体已经干枯了一样。我想让自己感觉到痛苦,我插了自己一刀,有血奔涌,却没有痛苦。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就这么呆呆地瞪着前方,走了出去。
我像个木偶一样在空旷的镇子里行走,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往前,走在有路的地方。
这一晚没有月光,神农镇呼吸着黑暗在我的脚下沉睡不醒。
6
从此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曾经经过了哪里,乡村,市镇,农家,山野。我在各地流浪了一年。后来我来到一座山村,把在山上采到的一株何首乌送给一户人家,向他们换一斤盐。他们热情地留我吃饭。
这时候山外传来消息:文革结束了。进山收购药材的人说:“四人帮倒台了。妈的,怪不得国家这么乱,原来是四人帮闹的。”
我对四人帮倒掉的反应远远不如当初听说林彪死掉那样激烈,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从此我就停留了下来。
他们仅有一个女儿,一年以后招了我做女婿,我就娶妻生子,在这个小山村里平静地生活。一后以后,妻子生下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思茵。就是那一年,改革开放了,我开辟了二十亩荒山,种上了满山的桃李。春天花开的时候,满山红艳,像是有漫山遍野的希望在向我微笑。
现在更使我感兴趣的是收购药材的男女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人们居然可以不穿黄军装,居然可以穿其它颜色的衣服!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决定到山外的世界去看一看。这一去使我狂热地对各式新潮、鲜活的衣服着了迷,把开发的果园卖给了集体,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西安卖衣服。我从广州等地低价进来一批最新潮、最让我心动的衣服,运到西安诱惑文革后的人们主动剥掉他们的黄军装和灰中山装。一开始小打小闹,没想到人们对新潮服装的热情比我还狂热,短短几年,让我的腰包疯狂地膨胀。
这实在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
有一年我带着家人到杭州游玩,正好听同行一位朋友说当地一家私营的服装厂要卖掉。我心里一动,实地考察了一番,斥资盘下了这家服装厂,从此开始了我的另一个人生。
10年后,我再一次回到神农镇,神农镇已经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制假工厂林立,贩卖假货的人拥挤不动。我有些诧异,一打听,于富贵的名声涌满了我的耳朵。原来,改革开放后,人人都发疯一样开始赚钱,于富贵又启动了那座抗生素工厂,生产各种抗生素赚了大钱,然后开始仿造各类药品,带动了神农镇制假业的发展。现在的神农镇,可以称得上中国长江以北地区最大最集中的制假基地。
这时候,有人约我见面,一辆桑塔纳轿车带着我进了山间的盘山公路,我顺着山间开凿的台阶一步步走上那座山峰,发现一个人坐在峰顶的岩石上等待着我。
于富贵。
“白长华!”他呵呵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我知道你没死,我也知道你在南方赚了大钱,我还知道你一定要来神农镇,嘿嘿。我刚刚知道,你已经来了。”
我默默地瞪着他,没有说话。这个满脸鲜血的刽子手,这个杀死了林茵和卢婶的杀人犯,如今竟然逍遥自在地坐在这里!
于富贵看出了我眼中的仇恨,居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我感谢你。呵呵,你帮我保存下了那座抗生素工厂,才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我帮助你?”我疑惑地瞥着他。
他哈哈大笑,说:“是啊。你当初三番两次逃跑,又潜入神农镇夺药、杀人,闹得沸沸扬扬。发生了污染事件后,我正发愁这神农制药厂怎么跟上级交待,你杀了林幼泉逃亡,恰好给了我借口。我一把火把神农制药厂烧掉,宣称你是潜藏在人民内部的特务,杀死了制药专家,烧掉了制药厂。呵呵,这不,我很轻易的就摆脱了出来。当然,因为怕引发森林大火,火势并不大,大部分制药机械都保留了下来,改革开放后我才能轻而易举地仿制各种抗生素赚了钱。这不得感谢你吗?”
我诧异地张大了嘴,忽然想起地底下那些身体变异的人,问:“地底下那些躲着的人后来你怎么处理了?”
于富贵点点头:“白长华,你真厉害,从丝瓜洞里逃命后你居然还敢回神农镇,而且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嗯,那些人后来不久就被发觉了,把他们救上来后一个个几乎神经失常了,谁都不认识了。不过,烧掉制药厂后,我就解开了对神农镇的封锁,镇里好多人怕被传染,都迁到了外地。现在的神农镇,你几乎找不到原来的面孔了。所以,这个秘密被我永久地埋了起来。”
“是吗?”我嘲弄着说,“那么我呢?”
于富贵深深地望着我,摇摇头:“你不会说的,你的嘴将永远闭住。”
“为什么?”我冷笑地望着他。
“因为……”他慢慢的斟酌着,“你的罪孽比我更重!”
我心里一阵发沉,仿佛被那把沉到池塘底的铁锤重重击了一下。
“我总共杀了有十几个人吧。”于富贵沉入了回忆,“而你,在邕州武斗时就杀了有十几个人吧?”他戏谑地望着我,“当初你参加武斗相比自以为是正义的,但是现在看来呢?你还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吗?”
我下意识地摸摸胸前的伤口,正因为这道伤口,我才退出武斗,回到神农镇,重新犯下深沉的罪孽。
“我犯的罪再大,也没有杀死自己的岳父吧?”他呵呵地笑,“林茵为你生了个儿子,可你却杀死林茵的父亲,我即使再残忍,这样的事也是做不出来的。”
“闭嘴!”我怒视着他,“当初如果不是你这个人渣,我又怎么会……”
“对对,我是个人渣。”于富贵拍着手叫好,“我这个人渣杀的都是外人,从来没有害死过深爱着自己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岳父母,我一个个为他们养老送终,风光大葬,你呢?”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溃败,是的,在道德上,我是一个被审判着。至于审判我的人是否有罪,并不重要。
“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于富贵叹息了起来,“历史就是历史,你看看现在,谁还在乎历史?大家都在忙着赚钱,比我们那时候更疯狂。”他激动起来,疯狂地挥着手,“我所埋葬的,只是神农镇那一小段历史,更多的,更大的,更惨痛的历史,都是被他们埋葬的,遗忘的!”
于富贵发泄了一通,慢慢平静下来,向我伸出手,诚恳地说:“其实,你我都已经很辉煌了,就把这段历史埋在我们的心里,不是挺好吗?”
我没有伸出手,但是我知道,无论在别人的眼里我如何辉煌,我的历史的确已经被埋葬了,埋葬在了神农镇,埋葬在刺刀与杀戳间。如今活着的只是卢婶告诉我的一个使命:“让下一代活得更幸福。”
我回过头,转身离开了这座山崖。它的名字,于富贵说,叫望断崖。
从此,我再也没有回到神农镇。
7
李澳中的心随着文字的进展渐渐勒紧,嗓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仅仅扼住,他嗬嗬嗬想喘口气,仿佛想笑,又仿佛想哭,但是这口气却没喘出来,深入骨髓的那种恐惧让他浑身颤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上那块狼牙形的疤痕,忽然想起那个悠远的年代,那时候,他还在襁褓里,山间林木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拂过他的小鼻子。一头饿狼腥臭的口吻在他脸上舔来舔去,尖利的牙齿正在拱着他柔软的脖子。
然后是饿狼的惨叫声急促地远去,然后他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眼前是一对山里的老农夫妇。这种记忆是黄岩嘴那对老农夫妇,他的养父母闲谈时刻在他的印象中的。他们刚好去神农镇赶集回来,赶跑了饿狼,将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带回了黄岩嘴。
“老头子,你看这孩子多可爱,怎么会被人扔在这里了呢?”老妇人说。
“嗯,嗯。”老农说。
“老头子,这孩子怪可怜的,咱收养了吧?”老妇人说。
“噢,噢。”老农说。
“给他起个名儿吧!”老妇人说。
“中,中。”老农说。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地下有耳(出书版) 作者:陈渐
第 51 章
“起个啥名字呢?你想想。”老妇人说。
“噢,中。”老农说。
“噢中?”老妇人说,“那就叫他噢中吧。”
恋耽美.[]整理【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51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