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周郎[三国]》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书名: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文案: 江东童谣满大街:曲有误,周郎顾 李睦[推窗]:什么?风大,没听清…… 周瑜[关窗]:无他,瑜昨夜落枕,伤了脖颈,为人所笑而已。 阅读提示1:女主真的不是李逵!!! 阅读提示2: 孙权党三思,某月不萌碧眼儿阅读提示3: 平行时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前世今生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睦,周瑜 ┃ 配角:东汉末年大礼包 ┃ 其它:权谋,周郎,三分天下,乱世 晋江金牌编辑评价: 周郎英姿传千古,女子立世也英豪!穿越三国,兵戈四起,谋算遍地,李睦不想将自身命运送与他人决断,唯有自强以立。纵公瑾绝世风华,得此一妻,可抵十万雄兵。扬鞭策马的豪情万丈,月下山前的柔情万千,两人从斗智斗勇,斗气斗嘴,到并肩而立,生死相托。 本文文字功底扎实,逻辑性强,从人物情感到征伐谋略,依托历史又不局限于历史,场面描写大气恢弘,情节叙述紧凑细腻,再现那一个英雄辈出,风采绝世,炽烈辉煌,波澜壮丽的豪情时代。 ================== ☆、第一章 惊雷滚滚,无边的乌云自天际翻涌而来。浩浩长风,狂啸怒嚎,倾盆大雨,弥漫天地。暴雨如幕,明明还未到日落时分,已然仿若黑夜陡降,天地将倾。 扬州九江郡,寿春县。 修葺一新的县府占地极大,绵延的屋舍亭廊穿梭。一队队兵士来回穿行于狂风雨幕之中,长刀森森,在风雨中时不时虚空挥动。庭院中,回廊后,山石照壁,所有可以藏人藏物的地方,俱是人影憧憧,来去匆匆,叫嚷的喧哗声,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刀兵时不时地相互撞击的声音,交融汇集在一起,风雨声轰轰如雷,却掩不住其中的暴虐杀伐之气。 一道闪电劈下,一瞬间,天地之间亮得刺目。林立的长枪钢刀,在闪电之中带起一片冰冷森寒。 骤然而起的光亮撕破天幕,惊得李睦手一抖,捧在手里的大印就沿着井口掉落下去。电光尽处,雷声又起,只见井水点点,飞溅而上,大印落水之声,却是被隆隆惊雷掩得分毫不闻。 密集的雨点肆无忌惮地打得人睁不开眼,李睦撑着井口站起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仔细将半兜起来的衣角塞入腰里,半刻也不停留,向远处那一点橘黄色的光亮奔去。 雷声连成一片,沉闷的巨响好像一只在地下翻滚的凶兽,嘶吼着追在她身后。 同一道闪电,也照亮了县府的客房。 房内橘黄色的油灯火光轻轻跳跃,在窗纸上投落两个人影,一个峻拔,一个魁梧,举盏提壶,相对而饮,相谈甚欢。 峻拔的身影极为年轻,亦极为俊朗。明亮的眼睛里,清清朗朗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好像窗外的风雨全不存在,好像天高云舒,阳光明朗。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混杂在风雨声中,极不起眼,然而那俊朗的年轻人唇边的笑容却是一下子淡了下来。眉峰一扬,静夜之中,仿似利刃悄然出鞘。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魁梧汉子本来并未发觉什么异常,却被他的神色惊得心头猛地一沉,举到半空的酒盏生生顿住,在这刹那之间,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到了极处,同时却又似被人按住胸口,呼吸不畅。 下一刻,门外就响起了砰砰砰的拍门声,又急又重,好像他们若是稍迟片刻开门,来人便要破门而入! 魁梧的汉子脸色剧变,双眉一轩,重重地将酒盏摔到地上。 哗啦啦的雨声之中,李睦没听到屋子里摔杯子的声音,她只管用尽全力地敲门。木质的板门两扇合拢,当中一道门栓,用力狂推之下,门板被门栓扣住,只余一道极小的缝隙,透出一线橘色的火光。 狂风呼啸,雨声隆隆,身后兵士的呼喝和脚步声时远时近。李睦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雨夜,天地之间仿佛尽数化为虚无,她连房屋之间的巨大的回廊檐角都看不见。 转回头来,咬一咬牙,她小心翼翼地按住塞入腰里的衣角,退后一步,朝着那始终没人应的木门抬腿便踢。 然而就在这时候,房门向内而开,年轻男子修长笔挺的站在门后,李睦一脚踢空,收势不住,直接往那男子身上踹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睦只惊了一下,甚至还来不及去想自己这一脚会不会踢到他,只觉得一股大力将她往后猛地推了一把,身形一晃,就向后倒。 砰地一声,背脊着地,积水四溅,天旋地转。 便在此刻,天边又亮起一道闪电。 李睦刚好仰躺在地上,恰恰看到那一道闪电仿佛一化为二,映在面前那男子的一双漆黑幽深的瞳仁里,一闪而过的惊诧之中,眉目生寒。 李睦本能地垂下眼来,扶着门框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率先查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见衣角仍然仔仔细细地掖在腰里,才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挺直了摔得隐隐作痛的腰板,目光不闪不避迎了上去:“周郎?” 只是说出口的话立刻被狂风骤雨淹没,就连李睦自己也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未免显得气势不足。 也不知那男子听没听到,清透的目光落在李睦塞着衣角的腰里,微一停留,便侧开身,给李睦让出了进门的方向。 房间里,只有一灯如豆,颤颤的橘黄色的火光,投下一圈圈诡异不定的光影。 李睦仿佛没发现方才窗纸上投影了两人,而现在房内只余一人,也没看到地上碎裂的酒盏,她拿起案上还剩下的杯子,随手泼了残酒,自己再倒上一杯,也不讲究,仰头一饮而尽。 尚有余温的酒浆划过喉口至腹,感觉酒力在身体里缓缓升腾,一丝暖意涌上冰凉的脸颊时,紧张到了极点的心绪总算渐渐平静下来。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李睦虽然至今也没想明白怎么她加了两天班,才一迷糊瞌睡过去,睁开眼就到了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还是在这寿春县,在袁术的手下! 她高中学的是物理,大学考的是设计,对历史向来是一知半解,及格万岁。唯有那部拍成电视剧的三国演义,是她儿时和父亲一起少有的温馨记忆。不用回想史册如何记载,就凭那时隔十多年的隐约印象,李睦也知道袁术这个段历史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炮灰,野心勃勃,直接称帝,然后立马就一命呜呼了。 虽然不清楚袁术最终是怎么死的,她只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继续留在寿春,一旦袁术身死,在这个几乎人吃人的时代,她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女子怕是根本走不出寿春县,就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不幸中的万幸,她现在有一个兄长,自她睁开眼起,便一天数遍地叮嘱她万不可以女子之身示人。 若非有他的看护,李睦怕是早就被人当成妖孽附身,拖出去烧死了。 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剑眉薄唇,五官深邃,看着她的丹凤眼里总带着难以言喻的愧疚。自李睦来到这个世上,整整一个月,他白日里守着李睦穿上他带来的粗布衣衫,每隔数日,晚上又会趁夜深人静之时,从灶间提来热水给她擦洗。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却听他在屋外与人寒暄,说家中幺弟体弱病倒,不易受风,听他絮絮叨叨,将十八路诸侯讨董卓当做睡前故事说给她听,哄她入睡。 于是,李睦知道了日后建立三分天下的江东孙策年前向袁术借兵,一借不成,便折返自行募兵,却险些命丧与山越贼手。待从袁术手中要回了千余孙坚旧部之后,渡江而东,兵锋所指,一年之内连定三城。 袁术为何第一次不肯借兵,第二次却大方地放回了昔日跟着孙坚一路征战杀到洛阳的旧部,他语焉不详,可李睦心里却渐渐清晰起来。 孙坚兵进洛阳,于一堆残垣废墟里的枯井之中发现了传国玉玺,漫天的大火前,身披胄甲的将军意气风发,一手按着腰间佩刀,一手高举玺印的镜头,给她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她不清楚这传国玉玺究竟是不是演义小说杜撰出来的,可如今两相对照,细思下来,竟是很可能真有其事。 袁术第一次不肯借兵,第二次孙策却拿出了亡父留下的传国玉玺。一边是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玺印,一边是孙坚的影响力尚未消亡的军队,这个有名的短视之主如何选择,想来是一目了然。 要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李睦立刻就将主意打到这传国玉玺上。 身上的衣衫早就湿透了,只在屋内站了一会儿,衣角袖口上滴下来的水珠很快就在她脚边汇成了一圈水渍。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除了一处。 李睦解开和腰带绑在一起的衣角,露出了兜在里面的一个巴掌来高的竹节。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风雨喧闹尽数关在门外,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感觉身后的人慢慢走近,高大的人影遮住了大半灯光,李睦却头也不回,用力甩去竹节上面的水,径自打开节口,取出了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白布。 摊开来,半湿的布上鲜红的印记有些晕开,但总算还分得清上面弯弯绕绕的八个纂体字,仿佛扭曲繁复的花纹纹理,看得人眼花缭乱。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李睦当然认不得纂体文字,但她相信,她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一定认得。 因为他是周郎。文才出众,武能定国,和江东小霸王孙策相交甚笃的周瑜周公瑾。 天地之大,并没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传国玉玺,但孙策却一定见过。再加上这八个代表了皇权神授,正统合法的纂字却无疑如同玉玺的金字招牌。任何一个人见了,都宁可信其真,不可信其假。 周瑜双眸微微眯起,墨玉般的瞳仁幽深如古井:“阁下这是何意?”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他和孙策交情极好,自然知道孙策手里那赖以开疆辟土的先锋人马是如何而来。不是不惋惜,不是不痛恨,只是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兵马,这传国玉玺不过是一件珍贵难得的死物,壮志难酬,寄人篱下,没有自己的兵马,没有自保的能力,迟早有一日,会落入他人之手。 本来送出去也就送出去了,他闲时和孙策相谈也不过是可惜两句。 此来寿春,他乃是陪同从父周尚交任丹阳太守一职。丹阳属江东腹肋之地,民风悍勇,又有铜山铁场,乃孙策募得精兵,锻造兵锋之所。袁术觊觎此地,遣族弟亲信接任丹阳太守,周瑜又如何肯轻易退让?只不过是顾忌孙策羽翼未丰,不足和袁术正面相抗,这才随同周尚一同来到寿春,探一探袁术的底。 可如今他才到寿春不过一日,居然就有人拿了这玉玺的印记,费尽心思冒雨送到他面前,此中深意,便容不得他大意。 面前的男子眉峰微蹙,声音清越,话音方落,初时的惊讶已然一闪而过,薄削的唇边逸出一丝笑意,清清淡淡,如初春将绿未绿的一抹柳丝,随风徐摆。 不可否认,这是一张极好看的脸,俊朗英挺,双眉斜飞入鬓,神采飞扬。令人不禁遥想,三国周郎赤壁,小乔初嫁了,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意气奋发,指点江山,战意激昂,又该是何等风姿! 从来不追星的李睦,似乎有些明白那些追星族的感受了。 ☆、第二章 “凭此印,有一事愿托付周郎。”李睦将那白布往周瑜面前推了推,小心地思考着措辞。 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发音极为古怪,每一个字的转折音调都与李睦熟悉的不同。可她却不但都能听得懂,还能分辨出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不同的口音,甚至就连她自己说出来的话,说的时候不觉得,一旦说出了口,竟也是一样古怪别扭的发音。 初时,李睦独自坐在房中,没日没夜地自言自语,这才适应了自己的“口音”。 “袁术难长,我与兄长愿随周郎东渡长江,归孙策孙伯符治下,为兵为将,是官是民,来日再凭本事。” 我给你玉玺,你保我平安。 高中选理,大学读文,然而文科理科,李睦却唯独不曾读过商科,那些管理者御下奉上的手段技巧,她更是一窍不通。面对这个一把火烧了几十万大军的人物,她只能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费力兜半点圈子。 身上的衣服湿得难受,一股酒力过去后,手脚又渐渐冰冷起来。李睦顺手捞起浸透了水的衣角,哗啦啦地拧出一大把水。水花飞溅,甚至有几滴直飞到周瑜身上,赶紧往后让了一让,向他抱歉地笑笑,见拧干了水的衣角皱巴巴的,便用力扯了两把,再拍两下,勉勉强强止住了全身继续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周瑜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开半步,寻了块干的地方落脚:“袁公沿江虎踞,伯符蒙其表奏,方为折冲校尉,受命收复江东。君若无意留在袁公麾下,该往北走才对,如今袁本初势大,正招募天下英豪,缘何要东渡?” 往北走?李睦不由苦笑一声。她若是有本事往北走,早就去曹操的地盘里乖乖坐好,那样平平安安活到三分归晋的可能性最大。 孙策乃是打着为袁术收复江东的名义渡江征战的,此时尚隶属于袁术麾下,周瑜这话是没错,可实际上……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忽然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李睦知道周瑜这是心存疑虑。 说实话,若换做是她,身在袁术的大本营,突然见了一个口口声声要反出袁术的人,肯定直接就把人打出去,绝没有现在周瑜那么好的涵养,还让她进屋避雨喝酒。 只要没被打出去,就还有希望! 李睦暗自咬了咬牙,伸出一根手指,朝那玉玺的印记点了点:“有人能凭此物换来上千精锐,也有人用它称雄于世,为一个名正言顺。我既没有本事攻城略地,也没有称王的雄心壮志,只用它充作舟马之资,这个印记只当是今日我的投名状。他日我们北上也好,再往南下也罢,目前我也说不清,待我兄长回来,再做决定也行。” “投名状?”周瑜含笑的眼神微微一凝,瞬间明白了这三个字里代表的含义。 若他仍认袁术为主,大可以把这块印了传国玉玺印的布帛送到袁术面前,如果李睦真的盗了玉玺,那他便立下了寻回玉玺的泼天之功,从此晋身,甚至成为袁术的心腹,待他日袁术一朝称帝,封侯拜相,自无话下。 而若是李睦这副印记是假的,自也能让袁术警觉,一刀将她砍了以绝后患。 所谓投名状,便是将她自己的后路通通断绝,是进是退,是生是死,都尽数送到他的手中。 周瑜年纪虽轻,却向来思虑缜密,行事果决。实际上,自他第一眼看到这八个纂字的时候,便已经做下了决定。 他与叔父是昨晚到的寿春。今日的接风酒宴上,袁术言辞客气,极尽招揽之意。然而,只要他随孙策一同征战江东的消息传到寿春,这招揽之意就会立刻变成无尽的杀机。 因此,寿春之地,他最多只留三天。三天之后,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动身返回。 若李睦是袁术派来试探他的,大不了他将人一刀劈了,即使袁术疑心加重,凭周孙两家在他军中的威望,袁术也没那魄力决断立刻翻脸。而若不是,他也不在意真的多带两个人回江东。 也正因为如此,除了最初一瞬的惊诧,周瑜的态度始终从容随意,眼神带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句句诛心,很不好听:“你要另投他处,尚可说是良禽择木,无怨无尤。然你可知你今日盗印送印之举,足以葬送你一生的信誉。今日你可盗袁术之印,又岂知他日易主,不会再另盗他物?男儿当世,唯信不立,你小小年纪由此胆识着实不易,可惜……” 管他信还是义,李睦只听出他这便算是应下了这笔交易,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大丈夫,言出如山,守诺守信,所以我来做这无信之人也无妨。顶多就是待家兄回来后,知我先斩后奏,容他责骂一番罢了。” 周瑜眉峰一扬,深邃明朗的眸子盯着李睦望了许久,仿佛突然发觉了什么,诧然问道:“你是女子?” 李睦一怔。 于她而言,穿越到这个世上,一切就都成了赌局。若留在寿春,袁术灭亡之后她能不能活下来是一场赌局,现在冒险盗取传国玉玺,与周瑜谈一场你来我往的条件同样也是一场赌局。要么温水煮青蛙,日日战战兢兢等待寿春城破,被人接手;要么盗玺失手立刻身死,亦或是一举成功,逃出生天,一翻两瞪眼,清楚明了。 刻意趁着土著兄长奉命出城的时候下手,一来是这个兄长是真心对她好,她不想万一失手反而拖累了他,二来,就怕古人这信义大于性命的思想。 自一觉睡到这个时代来以后,她想得很多,顾虑也很多,可唯独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以男人还是女人的面目来寻周瑜。 话赶话的,她本来是打算言辞之中先扣一顶信义的大帽子下去,扣实了这笔交易。周瑜万一反悔,也要先思量一番是否会落了言而无信之名。哪想周瑜言思敏锐,竟是听出了别样的重点来。 只是听周瑜这口气,怎就有点……怀疑? 被千古名人质疑性别,李睦的神色有些狼狈,伸手往鼻梁上方推了推。 这是她以前架着六百多度近视眼镜时习惯性的小动作,遇到什么难题窘境,总要先推一下眼镜。只不过她现在的视力好得很,一推推了个空,只好顺势摸了摸鼻子。 这可不能怪她,她原本的身材虽然没有熟女的妖娆,可至少男女还是看得出来的。哪里像现在,这具身体最多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营养不良又尚未发育,身量并不算矮,可确实瘦得单薄,穿了普通的粗布短褐,活脱脱一个小子模样。 李睦郁闷地叹了口气,决定对这意料之外的一句话不予理会。定了定神,挺直了腰板,迎上周瑜的目光,顺着他之前的话,直接认了下来:“袁术于我兄妹二人有收容之恩义,纵目光短浅,全无政德,他败亡之时,我兄为全信义,也定以命报之。然我却不愿见他为此等人卖命!天地江山,功业君王,又于我何干?我只是个小女子,只要我兄妹二人一世平安,这便是我最大的信义。轮回业报,名声受责,哪怕是千古骂名,算我的又有何妨?” 这一番话,自打知道袁术召回周尚,想到历史上周瑜会跟着他叔父一同走这一趟开始,她便思虑至今。一词一句,语气轻重,顿挫拿捏,甚至说话时表情,毫不回避的目光都搜肠刮肚,反复斟酌。 那是周瑜周公瑾。强抗曹军,火烧赤壁的周公瑾。 要与他谈条件,岂能毫无准备?然而准备得再多,她又有几分把握和这种人拼算计心思? 不如干干脆脆,无论他说什么都认下来。 少女形容狼狈,神色倔强,说话的声音却是清清朗朗,字字贯耳。近她者她近之,其他的一概全不入眼,坦率如此,如此情义,周瑜终于微微动容。 当今天下,英豪无数。多少人今朝在此营,明日投他主,所谓忠诚信义,只在朝夕而已。一句良禽择木,古来圣贤之言,此非禽之过,而是木不够高。人心不稳,朝侍秦,暮奉楚,不担分毫过错,不受口诛笔伐,何等清高潇洒! 偏这小女子够胆子如此当面坦言。 只是,周瑜不由又失笑。这小女子一口一个千古骂名,可说到现在,却又将她那个兄长藏得严严实实,半点不露姓名来历。看似背义之举,却又义气深重——只是对象不同罢了。 饶是他察慎觉微,心思细密,也想不到根本不是李睦要藏,实在是她也不知道她那个兄长的姓名来历…… 穿越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却没有半点那人的记忆,简直就是坑爹!若非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已经病入膏肓,旁人只当她大病初愈,失了心神,估计多半要给人当做妖孽附体给拖出去烧死! 沉默了片刻,周瑜最后深深忘了她一眼:“我如何信你?” 李睦挑了挑眉,不甘示弱:“我又如何信你?” 她只带了一个半湿的印记,传国玉玺已经被她投入井里了,她无法现在就想向周瑜证明她是真的偷了玉玺。事实上,她也确实保证不了那落入井里的大印不会被袁术找回去。 而同样的,她要周瑜保他们兄妹二人平安渡江,她那兄长昨日奉命出城,却也不说去往哪里。孙策在江东立足未稳,羽翼未丰,就连周瑜自己现在也是身在虎穴,归期难定,要说照拂他们,若非从最后火烧赤壁,天下三分的结果来看,似乎……更不牢靠一些。 橘黄色的火光映在周瑜的眉眼之间,带出一片暖意,然而李睦话音方落,他徐徐扬眉,一双润泽如玉的瞳仁里竟似有冷冽的寒光乍现,一时之间,风姿如竹的男子锋芒毕露,锋锐之气,夺人心魄。 不及诧异,就在下一刻,李睦便听到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喧哗,遥遥传来,听方向,正是向着他们而来。 “这么快!”李睦心里一咯噔,她料想袁术很快会发现不见了玉玺,却没料到他的人马那么快就回找到她头上。 若是连周瑜都来不及走,那又该怎么办? 也不知周瑜此来寿春,带了多少兵马,能不能冲得出去? 法治社会的教育根深蒂固,偷了东西就逃,就算事先的心理建设做得再好,失主追了上来,李睦头一个反应就是心虚。一时慌了神,脑中越来越乱,最后眼前一花,隐约见到周瑜的衣摆轻扬起来……紧接着左侧后颈处猛地一痛,头脑一懵,仿佛一个黑布袋从天而降,罩到她头上,便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李睦:周郎周郎,我们来做笔交易。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成交! 李睦:真哒?那么爽快! 周瑜:玉玺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上黑布袋,打包,带走! ☆、第三章 迷迷糊糊之间,李睦被一记猛烈的震荡惊醒。紧接着,耳畔响起呜呜的号角声,马匹的嘶鸣,人声喧嚣,金刃相击摩擦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每一个音节都敲落在人心口,惊得人心跳也跟着一同快起来。 伏案加班,莫名穿越,冒险盗印,雨夜谈判,短短几天的记忆如电影放映,一瞬间随着脖子后面一抽一抽的钝痛,全都涌入脑海中,令她猛然清醒过来。 宽大的披风拢在肩膀上,披风下,却是一根粗绳将她的双腕绑在堆满杂物的木板车车辕上。高头大马环绕,刀枪兵戈如林。数不清的火把连成一片望不到边的火浪,如燎原一般,迎面烧来。烟雾升腾,映得明月黯然,繁星蒙尘。火舌卷处,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仿佛带着回响的怒潮,滚滚而来,令人骇然。 越来越近的火光越来越亮,和森冷的刀兵寒芒交互成一条条斑驳扭曲的光影,映出一张张神情紧张的脸,陌生而粗糙。 就在李睦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了一次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青衫白马,张弓引箭,入鬓的长眉微微扬起,温和如玉的侧脸英风乍现。眨眼之间,弓上那一抹星芒如电,挟着烈烈劲风,离弦而去。 百步之外,一人一马,马还在向前飞驰,马上的骑者却被一箭穿心,当场毙命。 而箭势未绝,将那已成尸体的骑者带得斜飞而起,连同着他手里还来不及坠下的火把一起,角度奇准地撞入骑队的侧面。 几乎是同时,第二第三支箭连珠而到。 接二连三的火把飞落到马队里,火星四溅之中,领头的数匹头马受惊狂嘶,竟猛然抬蹄横冲直撞地向四面无火之处疾奔,任凭马上的骑者呼和挥鞭,再不受控。 夜风徐徐,箭出如神的男子弃弓换枪,从容举枪。青衫白马,竟将儒雅与英武融于一身,风华绝世。 “杀!” 喊杀声自李睦身侧四周骤然爆发出来,如惊雷乍响,声震九霄。 李睦尚来不及反应,忽地一道冷光自上而下,如闪电天降,向她劈来。 李睦骇然向后一滚,生寒的劲风自她身前落下,将披风的下摆,连同将她和车辕绑在一起的粗绳一同斩断。手腕一松,李睦便顺势一路从半倾斜的木板车上滚了下去。然而她的肩背还没着地,腰里一紧,竟被人提了起来。 “莫怕!” 惊心动魄的金铁交鸣声中,那依旧温和的声音,清清朗朗,隐有锋锐之意,那俊朗的眉眼之间,意气奋发,一片昂扬之色。 这才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周公瑾! 李睦横卧在马背上,周瑜手中的长枪在她眼前翻飞如龙,所到之处,血雾激荡,哀呼凄号。百余骑精兵如两只巨大的翅膀伸展开来,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如盘旋于天际的雄鹰,毫无畏惧地迎向十倍于己的人马。 无数火把被鲜血浇灭,而他们原本停留的地方,此时却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热浪扑面,映得天地之间,亮如白昼。 白马血染,周瑜的青衫袍角也浸透了暗色的血渍,风华如玉的男子一身浴血,一身肃杀厉烈,如同来自修罗地狱。 李睦一向觉得自己胆子很大。前一世遇到蟑螂老鼠,别的女生都吓得花容失色,掩面尖叫,而她却敢撸起袖子直接上手追着打,这一世敢盗袁术的传国玉玺,敢踹周瑜的房门,甚至敢撞破周瑜和袁术部下密谋而故作不见…… 可她现在全身都在发抖! 她根本就没办法去想为何明明上一刻还在和他谈条件,怎么再一睁眼就到了这修罗战场,没办法想现在身在何处,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被人突然打晕。 周瑜一杆长枪虽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却挡不住一蓬又一蓬的血雾,如雨一般落在她的身上,脸上。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被斩断头颅,斩断手脚之后,身体里的血竟然可以喷得这么高! 血肉成糜,断肢横飞,她的余光甚至还能瞥到自己倒垂下来的头发上,黏着不知是谁的一丝血肉,随着马蹄起落来回摇晃,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脸上。 李睦想要尖叫,却发觉喉口仿佛被人掐住一般,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想要闭眼,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死盯着那尸山血海,片刻不离。马驰如风,她根本看不清一个个哀嚎着倒下去的人的表情,看不清他们究竟是被枪挑穿了喉咙,还是刺穿了胸腹,她眼前只有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迷蒙,只有浓重的血腥味,铺天盖地。 这时,周瑜的长枪不堪久战,一下刺入一人的肋骨时生生折断。周瑜眉峰不动,果断弃枪,侧身避过趁隙而来的偷袭,正欲回腕拔出腰间佩刀。然而,就是这个间隙,一支羽箭,如噬魂鬼魅一般,忽然从原本掩在他们身后的右翼队伍里破空袭来。 明明鹰翼阵护住了后背,明明如狼似虎的敌人都在前方,战场之上,流矢满天,四下都是劲风如割,小小的一支羽箭,全不起眼。待周瑜发觉时,那箭已然到了他背后! 前面是敌兵挺着刀枪向他马上刺砍,后面是利箭及身,若他侧身避箭,势必来不及拔刀御敌,而若拔刀御敌,则这身后的一箭,直贯于胸肋要害,怕是就算能侥幸不死,乱兵之中,又岂能有幸? 这一箭暗算的时机,算得精准如斯,算准了他进退维谷,生死一线。 当然,他还有一种选择——他的马上还有一人! 若是将李睦推落到乱军之中,那一瞬间造成的混乱,足够他避过身后那要命的一箭。 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细想。李睦甚至还没有看到那支要命的箭,只觉周瑜在她背上用力一撑,用力之大,令她几乎听到了自己腰骨折断的声音。 关于周瑜,李睦早在盗传国玉玺之前就反复想过。无论他是如演义传言那般心胸狭窄,因她算计而翻脸,亦或是像后世为他叫屈的那样豁达磊落,对她一笑置之,此间重重的可能性,她都想到过。却唯独没想到他会明知她是女子,却在这两军阵中向她下手! 然而,所有的应对,所有的思虑,在这箭矢如雨,人命如草的时刻都显得苍白而徒然。 陡然遇袭,李睦脑中空白了一瞬,身体的反应却远快于她的应对。便在这头脑空白的一瞬间,她左手猛扯马鬃,右手后扬抬肘,向周瑜的小腹击去。动作流畅迅捷,又快又狠,以己肘之坚,击彼腹之柔,攻敌之必救,逼周瑜松手。 疾驰之中的骏马吃痛凛然怒嘶,昂首人立而起。几乎与此同时,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却是李睦的手肘实实在在地落在周瑜的小腹上,击了个正着。 李睦没想到真能打到他,不由一愣。 马蹄重新落地时,李睦如愿感觉到压在她腰上的手松了一下,而周瑜的身体则猛地一晃,似乎就要被甩落下去。 心念动间,李睦侧身在他肋下扶了一把,另一只手则捞住缰绳,牢牢扯住。 缰绳一紧,战马驻步,两翼的兵马还在往前冲,只这一瞬的停留,他们两人便一下子落在了后面。 一刀一矛,看准了时机一左一右向他们劈了过来。利器破空,眨眼间已到了眼前。李睦骇极惊叫,扶在周瑜肋下的手碰到了他腰间的佩刀刀柄,身体如同本能的反应,“呛”的一声拔刀出鞘,手腕一抖,一道寒光如泓,在她手里绽出一朵绚丽繁复的刀花,一刀斩向左边那人执刀的右手。 惨呼声中,刀锋回旋若舞,带起一蓬血花,“当”的一声,正架住右边那人刺过来的长矛。 从拔刀,到斩臂架矛,虽然李睦气力不足,刀锋及骨便收,并没有将那人的手臂整个斩断,但眨眼之间,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出刀的时机和角度都极为巧妙,仿佛已经为此演练了千百遍,而李睦却半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直到刀与矛硬碰硬的相交,巨大的力道震得她整条手臂一阵发麻,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刀,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惨呼声未绝于耳,明澈的刀锋上鲜血仿佛泼墨,李睦被自己方才的动作吓得脸色煞白,五指一松,眼看着长刀就要脱手。 手背忽然一紧,一只稳定微凉的手掌忽然覆了上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满了黏腻的鲜血,将她连手带刀一同牢牢握住,一带一沉,厚重的刀脊翻过尖锐的矛头,种种扣击在竹制的矛身上,矛身一断,那矛手骤然失去了支持的力道,脚下不稳,向他们跌了过来,正撞在翻转的刀光上,顺势割断了喉管。 两人执一刀,李睦的指尖还停留着刀锋掠过人喉骨时那短暂的阻塞顿挫感,手下已经随着周瑜一同又收割了数条性命。 身后周瑜几乎整个人都扑在她身上,厉喝一声,策马疾奔。 猝不及防之间,李睦好不容易费力侧坐在马背上的身子一下子失重后仰,重重撞在周瑜的胸口。 周瑜眉峰微蹙,呼吸一顿,刀下又斩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周郎的形象多是羽扇纶巾的儒将,但回顾历史上周瑜的战绩,一个字——猛。 21岁起随孙策奔赴战场平定江东,克横江,当利,秣陵,攻占湖孰,江乘,曲阿,取荆州,攻破皖城,平定江东,寻阳,败刘勋,讨江夏,回兵平定豫章,庐陵,镇守巴丘,直到孙策遇刺,带兵奔丧,一共五年,江东基本就定了! 容某月再感叹一句……猛啊!!腹肌肯定特别棒! ☆、第四章 李睦不知道他们一共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跟着周瑜护作两翼的兵马都去了哪里,当他们两人一骑最终杀出一条血路脱身出来的时候,天际尽头已经隐隐泛出了青白之色,两侧不断倒退疏林山影在隐隐天色下渐渐现出朦朦胧胧的轮廓。 李睦前一世曾到内蒙采风,住了整整三个月。论骑马,纵然比不上那些可以在马背上做出各种花哨翻腾动作的草原儿女,但以马代步跑一跑还是没问题的。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然而这个时代的马却是无鞍无蹬,只铺一层又滑又硬的牛皮,御马而行全靠腰背双腿的力量,她又是半坐半伏的姿势,实在是有力没处使。到了后来,已经分不清是周瑜靠在她背上,还是她坐不稳颠簸的马背,靠在周瑜的身上。 耳边周瑜突然低喝一声:“下马!” 李睦下意识就要去扯缰绳,不想眼前猛地一暗,却是染了一身鲜血的战马一头冲进一片茂密的林子里。低矮粗壮的树枝纵横交错,马从树枝底下跑过,而马背上的李睦毫无悬念地避之不及,只来得及尖叫一声,举手护住头脸,就直接被撞了下来。 “砰砰”两声,先是手臂粗细的树枝正好撞在她肩下胸前,带起哗啦啦的一阵叶摇枝颤,李睦整个人从马背上倒飞出去,背脊着地,痛得她脑中一懵,眼前天旋地转,皱着眉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总算最后关头还记得把头仰起来,没摔到头。 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保持着落地时的姿势,李睦小心翼翼地慢慢活动手脚,又把胸口被撞得生疼的地方一点点都摸过去,确定自己没摔断任何一根骨头之后,这才扶着头慢慢坐起来。 “林后有溪水,在此处暂歇片刻,自会有人沿着水源来接应。”一臂之外,周瑜半靠在树干上,一支长箭,箭头隐没他后腰下方的身体里,箭尾却因为方才骤然跃马的动静,随着他说话的声音而微微颤动。 李睦心里一咯噔,盯着那支羽箭说不出话来。 一路奔驰,她已隐约猜到周瑜应该是带了伤,要不然不会被她在马背上这么随便一横肘就撞个正着,却没想到是中箭。 历史上周瑜便是死于箭创复发…… 火烧赤壁之后,周瑜攻克南郡中箭负伤,只一年多后便旧创复发,直接英年早逝,东吴自此再无人能阻止刘备三分天下。李睦记得当年她看到这一段的时候,还与同学争论了一番周瑜的死因到底是伤口感染还是伤及内脏最终不治。 那这次中箭…… “可否……烦你……替我把这箭拔出。”疏疏落落的光线从树枝的缝隙里落下来,在周瑜脸上映出点点明灭光斑,从李睦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见他似乎唇角上扬,并没有太严重的样子。 李睦定了定神,慢慢过去。 周瑜的腰间系着李睦的竹筒,竹筒里是印着传国玉玺印记的绢布,也正是因为这个竹筒挡了一下,羽箭从他腰侧后下方才射入一半,就被竹筒的竹节卡住,只余手掌长的竹制箭杆和短短的一截箭羽露在外面。 然而李睦对这个时代的羽箭长度毫无概念,根本不知道伤口有多深。她随手解下竹筒,小心翼翼地掀开伤口附近破碎的衣料,也不知是周瑜这身衣衫的质量特别好,还是浸透了血的布料变得格外坚韧的缘故,纵然顺着碎布的纹理也扯不开那处的衣料来。 李睦唯恐不慎碰到露在外面的箭尾,不敢再用力,皱眉寻思了片刻,突然想起周瑜的佩刀来,立刻转头四下张望。 坠马是个意外,发生得太快,她只来得及把手里杀人的刀远远扔出去,免得摔下马时脱手误伤到自己。可那把刀虽说不上多沉,可入手还是很有些分量,匆忙之中一定扔不远。 果然,借着丝丝缕缕透过密林照进来的天光,李睦在距离她摔落的地方大概两三步的一棵树下,找到了那把满是血污的佩刀。 看李睦去捡了刀又回来,周瑜向她笑了一笑,一手撑着树干,一手就要去接刀。 “你做什么?别动!”李睦眼睛一瞪,往后一让,横刀虚劈。 周瑜一愣,旋即扯了扯嘴角,点点头,慢慢又坐了回去,靠在树干上。 李睦绕到他背后,小心地割开衣衫,将伤口完全露出来。血污之中,已经看不到原本皮肤的样子,凝结的血块将箭杆和皮肉粘连在一起,扯着伤口肌肉一同向外翻出来,丝丝血珠沿着箭杆从伤口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看得李睦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显然周瑜中箭之后曾想自己把箭拔出。 李睦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皱眉都快要皱出皱纹来了。 这一夜,她像是身临一场最炫目惊心的特技大片,只不过那些原本只出现在镜头里渲染的腥风血雨可以真真切切地摸得到,闻得到,看得到。刀兵为凶,惊险万分,那压抑了许久的恐惧终于释放出来,变作胃里的阵阵翻腾恶心,若非李睦现在腹中空空,怕是现在定会直接吐出来。 听到背后李睦连连叹气,周瑜以为她被伤口的模样吓着了,怕她手一抖弄巧成拙。勉强侧了侧身,目光落在李睦随手扔在一边的竹筒上,微微偏头,问道:“瑜有一事未明,不知……可否赐教?” “问我是如何盗出传国玉玺的?还是问我为何明知你要把我扔下马,现在还不直接一刀劈了你?”想起之前险些就被扔进乱军里,李睦的语气不禁就带了几分嘲讽。 周瑜一时语塞,不禁默然。于他而言,他与孙坚旧部谋于寿春,本就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李睦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手里还拿着传国玉玺的印记,而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其中利害,袁术的追兵就到了门口。他出身世家,又随孙策征战年余,还从来没被人逼到过如此别无选择的境地。这个胆大包天,盗了传国玉玺的小女子出现在他的房中,以袁术的心胸和猜忌,怕是不用坐实他来寿春别有用意,也无论如何不会再放他离开了。 那个时候,除了打晕李睦直接带走,趁着袁术还没反应过来调集兵马强行闯出寿春,以后再慢慢盘问之外,他真的别无选择。 对于这么一个小女子,途中被袁术的兵马追上遇袭,难道还指望他拼尽全力相护不成? 只是现在,这小女子正手持利刃趴在他身后,这实话自然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李睦本来也没指望周瑜能回答她这话,解下宽大的披风,横过刀锋,轻轻把周瑜背后的衣襟割破。她知道周瑜这时候问她是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她也确实需要从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手抖,便自顾自地顺着他之前那个问题往下说:“我兄时时嘱咐我着男装,扮男儿,万不可露出女子行迹。就是因为袁术喜好女色,后宅里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若是换一身女子装束,不出半日,就能被人直接拉到他的后院里去。” 她不知道箭头有没有刺中内脏,只能尽可能地把动作放轻,适合马上作战的佩刀刀锋太长,以至于她要整个人五体投地地趴伏到地上,用手肘支撑着方能保持稳定和平衡,一手扶着箭杆最下方,一手执刀,一下一下,慢慢地将露在外面的箭尾磨断:“就像你领兵打仗一样,你麾下有多少兵卒,多少伍长,出战一次又要召集多少民夫?你只知这总数是一万,还是十万,却不可能人人都认得,人人都见过。甚至同一个军营之中,这个百夫长都未必能认得另一个百夫长手下的兵卒。对不对?” 说到这里,李睦不禁有点得意,趴在地上活动了一下脖子,仍旧不等周瑜作答,便续道:“一样的道理,后宅里的女人多了,就算袁术自己都认得,他手下的兵可认不出来。他的书房在内宅,我只要换一身女子装束,低着头往内院走,旁人就只当我是袁术的女人,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恐被袁术知道了落了记恨,谁会不长眼地阻拦?盗了玉玺,然后再换回男子装扮,等袁术发现丢了玉玺,又查知只有个女子进过他的书房,他搜遍后宅的时间,足够我脱身来找你了。” 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磨断了那截箭尾,只余一截三指宽的箭杆,露在外面。李睦长长吁出一口气,拄刀站起来时,已是腿麻手酸,腰背欲折。五指一松,长刀便哐的一下落到地上。 然而,不想她才伸直了背脊伸了个懒腰,周瑜却是身子一歪,跌伏到了地上。 “喂——”李睦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再去捡刀,急急去扶他的肩膀。 迎着光亮处,只见周瑜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一袭青袍被鲜血浸出了大片大片的暗色,紧紧贴在身上,不由心中一紧,赶紧伸手去摸他颈侧动脉。不料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周瑜牢牢抓住手腕,一把甩了出去。 ☆、第五章 李睦瞬间几乎半边脸都贴在地上,被狠狠吓了一跳。然而,潇洒利落把李睦摔出去后,周瑜只顺势翻了半个身,便又不动了。 李睦心口疾跳,也顾不得自己又摔痛了哪里,忙又去看他。这一回,任凭她从颈动脉摸到心跳,周瑜也没有再动一下。 他后腰处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一层层衣衫被李睦割开,没了遮挡,看得更清楚。半截箭头扎入身体里,还带着些许破碎的布屑,凝着血,和皮肉搅在一起。 李睦虽然没正经学过医,这种开放性伤口的处理方法,倒是上一世在急救班里学过。她读大学的时候常常去偏远的山区采风,在那些医疗条件极差的地方,偏偏风景极好,于是去之前从手电筒求援信号,到头颈撞击,心肺复苏,骨折固定,外伤处理等各种应急医疗培训轮番也不知道上了多少回。 又看了一眼周瑜的伤口,用力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李睦四顾看了看,倚着树干狠狠喘了几口气,开始动手解开自己身上的衣服。 密林里依稀的光亮中,宽大的披风挂在树杈上,短褐外衫、中衣一件件紧跟着也挂了上去,搭到披风上。少女的身体尚未长成,纤细而稚嫩,当胸一抹绯色轻轻随抬手转身的动作一飘一荡,却生生带出几许妩媚来。 然而李睦对这抹绯色却是怨念甚深。 她以男装示人,就是为了掩住这一抹亮色,生生在这初夏时节穿了两层中衣!从领口到下摆都厚厚实实地捂住,天天一身汗,夜夜要洗澡。要不是有个细心宽厚的兄长,只怕身上早就臭了。 鉴于此,她摸了摸中衣的料子,又摸摸自己身上那唯一的亮色衣料,最终决定还是少穿一层中衣。 她虽然也是一头一脸的血,可穿在里面的中衣还算干净,到底不及周瑜里里外外已经找不出一块干的地方了。将脱下来的中衣搭在披风上,李睦又快手快脚地把剩下衣服穿回去。 拿起随手抛在脚边的竹筒,取出里面印着玉玺印记的布帛收好,她将空竹筒倒扣,覆在还剩余的一截箭杆上,护住这箭杆不再受外力碰撞,再将脱下的中衣层层折好,用作敷料衬在伤口和竹筒上。 已经被割去一大截的披风对折一下,便刚刚好成一块巨大的三角巾。斜面再折,折出一个剪刀状的燕尾,底边压着伤口上方,自周瑜的腰间绕过系紧,余下两片燕尾则从右腿里侧穿出来,紧紧扎在腿上三分之一动脉血行之处。 三角巾包扎法沿着周瑜身体的线条轮廓翻折绑缚,不宜松脱,又能极好的保护创口不受第二次伤害。只是李睦虽然不曾忘记急救课上学的内容,但她两世为人,还是头一次用到这份“手艺”,动作难免有些生涩。 理论知识告诉她最后的那个结要打在大腿的三分之一,动脉供血的位置,既不能太松不利于止血,又不能太紧影响了血液循环造成肢体坏死。 可是这三分之一的位置……她怎么找? 半伏在地上的男子蜷着腿,被李睦割破的衣衫倒挂下来——连腿都看不全!当年她上急救课的时候,操作实践用的假人还配一把皮尺呢! 李睦伸手抹了一把汗,最后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决定就地取材,用个最笨的办法。 吃力地扶着周瑜的肩膀把他翻过来,让他整个干脆就趴在地上,拉直两条腿,右手掌缘沿着膝盖,手掌伸直,用自己手掌的长度作为标尺,左手点住指尖的位置,便是一掌之长,再将掌缘向上移到原来指尖的位置,继续往上量。 得出总量再一除为三,就算有个零头,一个手掌的长度里有所误差,她最后那个燕尾的三角巾绑得稍微宽一点也就是了。 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又是反复试验燕尾绑缚的松紧程度,她学着以前授课老师的样子,沿着包扎的位置一寸一寸摸过去,以免方才横七竖八地缠过来包过去时有所疏忽。 总算大功告成! 折腾了半天,像模像样打好了最后一个结。李睦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长长松了一口气,已经是全身都趴在地上了。 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捶了捶腰,这才觉得这一夜过得是何等刺激!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两世为人第一次活体三角巾的包扎成果,猛地发现这三角巾包扎法沿着周瑜的腰身和大腿,不但扎出了周瑜劲瘦的腰身,这最后裹出来的形状…… 李睦挑了挑眉,抹汗的手不由暗暗扶了一下额,脸上不禁有些发热。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活该! 偏过头,李睦有些心虚地抱怨了一句。在她的印象当中,周瑜是为东吴奠基的将帅,是运筹帷幄,指挥兵马,坐镇大军后方的带兵大将,怎么会在对敌时冲锋于前,简直就像不要命的毛头小子一样! 少女老成地叹了口气,又摇摇头。抱怨归抱怨,她还是仔细地摸了摸周瑜的额头,又对照着自己的脉搏速度数了他的心跳,见他并未发烧,也没有心跳加剧的迹象,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些。 虽然被周瑜打晕,又像杂物一样被帮着扔上车运走,最后还险些被他扔到乱军之中,但李睦心里却也清楚若非是她的缘故,周瑜估计也不会这么匆匆就离开寿春,那此番他们遇袭纵然有袁术和孙策的纷争在其中,多半也和她脱不了关系。 至于那一箭来时,周瑜因她而未能完全避开,李睦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就算她知道了,多半也不会因此而愧疚——她都要被扔下马了,不挣扎一把,难道等死么? 只是看着依旧人事不省的周瑜,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忐忑。若是他们等不来救兵,亦或是昨夜的敌军在周瑜的人马赶来之前找到他们…… 整整一夜神经紧绷,李睦一时还难以放松下来。她靠树坐下,有心闭上眼睡一下,思绪却是纷乱繁杂地片刻不停。 目光扫过地上的长刀,又突然想到昨夜自己仿佛失控一般的动作。拔刀,悬腕,抖刀花,每一个动作此时想起来都像电影回放一般清晰。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记忆里却是明明白白一点印象也没有。 李睦一面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一面尝试着转了一下手腕,企图情景再现。却像抽风一般,半点也做不出昨夜那种行云流水。 一缕阳光照下,她的手指上还沾着血污,一双手掌掌心柔软,而右手食指外侧和拇指内侧的肌肤却有些粗糙,指节处还有数道细细的伤痕。 李睦最初发现这些痕迹时还以为这是出身穷苦的女孩儿家劳作时手上留下的,并没有多想。而现在再想来,似乎又不全是如此。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出神,时不时地比划两下,旋即又摇摇头,无论如何,怎么也找不回当时那利落迅捷,又仿佛是身体本能反应一样的感觉了。 便在这时候,李睦突然想起来——刚才量周瑜的腿长时,她为什么要用手? 就地取材,随便找根树枝不就行了么? 想到这一点,不自觉地脑补了一下方才她手掌贴在他腿侧时的情形,猛地脸一红,连连甩手——这画面…… ☆、第六章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由远及近,来得极快。 李睦心中一凛,骤然站起身来,抢上几步,提刀在手。 率先进入视线的,是害李睦摔得筋骨欲裂的那匹高头大马。然而李睦还来不及感叹一句良马认主,就看到了一大片烟尘就跟在马屁股后头直冲云霄,转眼间便盖过山林里薄薄的晨雾,将白马的影子笼入了一阵灰蒙蒙的烟雾之中。 作为一个生在和平年代,长在现代社会的人而言,李睦对于乱世的概念极为模糊。但这却不妨碍她知道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孤身一人出门无异于找死。这也是为何她不惜冒险盗取传国玉玺,换取登上周瑜这条顺风船的船票,才敢逃离寿春,脱离袁术的原因。 然而昨夜的血腥实在是太过震慑心神,再加上她忙着处理周瑜的箭伤,这才直到看见烟尘才恍然察觉到头来她居然还是落得个“孤身”的境地! 倘若周瑜不曾受伤,或许他二人还能在这盗贼四起的世道里摸着回到江东。可现在…… “周瑜……周公瑾你醒醒……周郎……公瑾……”李睦心里焦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声势愈响,大地微震,她只能推推周瑜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胡乱地叫他。 似是听到她的声音,周瑜睁开眼睛,一双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李睦看了一眼,也不知他认没认出她,转而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浑身是血的白马已经奔到李睦身边,焦躁不安地喷着响鼻,来回踱步,倒也不认生。她起身搂住马脖子拍了拍,望着空荡荡的马背狠狠咬了咬牙,最终返身拾起地上的佩刀,紧紧握在手里,刀尖拄地,抬眼看着一列马队挟着滚滚烟尘将他们两人一马团团围住。 “大哥说得没错,这里果然有人,还有一个活的!”马蹄嘶鸣声中,一个粗粝得仿似破锣一般的声音匡匡而响,随着他的话音,数十个声音好像附和一般一同高喊起来。只是这些人喊得内容各不相同,乱糟糟地混在在一起,伴随着闹哄哄的嬉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李睦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出来,强自镇定心神,不露怯色,而握刀的手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 马蹄下的烟尘渐渐散去,图穷匕见一般,露出一圈匪气十足的人马。一匹匹毛色混杂的马,大多瘦得马腹扁平,肩骨突出,偏偏马背上乘人之余还堆满了各种沾了血的兵器衣物,好像刚从灰堆泥地里钻出来,灰扑扑的稍稍一抖脖子就能抖出一小团雾蒙蒙的污物,进而露出底下同样沾了血的鬃毛来。 骑在马上的大汉虽然衣衫褴褛,络腮胡子几乎掩住了每一张脸,但却掩不住他们眉宇之间透着兴奋之色的戾气,好像围住了猎物的凶兽,下一刻便要直扑上来将李睦生生撕开。 当先一人却没跟着身后的同伴一起嬉笑叫嚣,也没有半点张狂之色,锐利如狼的目光在一派喧闹声中在李睦和周瑜之间打了个转,紧接着便落到李睦手里的刀上。 李睦紧紧抿着唇,咬着牙关扬起下巴看着他,手上的刀微微抬了起来。 那人缓缓举起手,率先说话那人便一下子闭上嘴安静下来,紧跟着一群人都慢慢消停下来,只余马匹的响鼻声,和马蹄踱步的声音交杂起落。 “能带走的都带走,活人也带走!” 这一句话,令李睦终于肯定了他们是遇上一群逢人就抢的山贼强盗,而不是昨夜袭击他们的兵马又追了上来。他们所乘的马,马背上的兵器衣物,倒都像是从他们昨夜的战场上掳劫而来。 然而,李睦却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一群山贼能抢到战场上的战利品,更来不及庆幸遇到的不是正规军,那贼首的话如同一石击破湖面,话音未落,数十贼众便争相跃下马背,向他们冲了过来。 李睦再看一眼那贼首,心中一横,手里扬起一道雪光。 然而刀势虽然还是一样的沉重,这次却不似昨夜阻断长矛时那般得心应手。当的一声响,李睦一刀自上而下劈到半路,就被人架住,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刀锋上传来,顿时震麻了她半条手臂,虎口剧痛之下五指一松,长刀立刻脱手飞出。 “哈哈,小子还是跟爷爷回去练练力气……” 银色的刀锋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陡然一折而断。刀光暴涨,如一面明晃晃的湖水迎着阳光铺面而来。那张狂的声音话只说了半句便戛然而止,半截刀光如雪,带起一蓬血红色的轨迹如残阳照晚,直冲向上,压着银亮的刀光,飞溅上稍稍落后数步的一众贼人的头脸衣襟。 周瑜! 稀疏的阳光下,周瑜唇色青白,却面泛红潮,腰间围了被李睦包扎剩下来的披风布料,挡住她那条惊世骇俗的三角巾,好像围了条围裙,模样有些可笑,然而血雾中扑倒的尸体却让人半点都笑不出来。 惊惶一去,李睦出奇地镇定下来。反应极快,趁着周瑜一刀毙敌,众贼惊骇之时,后退半步,见他身子微微一晃,一手准确地环到他腰侧,及时地将他扶住。 两人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交叠缠绕到一起,豆大的汗珠自周瑜额头上落下,李睦挺直了背脊,瘦削的肩膀顶在周瑜肩骨之下,用力撑住他的身体。 他的箭伤无医无药,最忌随意行动用力。这种时候,她能做的,只有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周瑜侧头瞥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李睦的举动,但很快便又转开目光,向余下的贼众人马一扫,最后落到那贼首身上。 “敢抢袁公路的战场,壮士也算得上是胆识过人。只是既得侥幸,又何以再要与吾等过路百姓为难?”周瑜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却是出人意料地云淡风轻,还带着几分成竹在胸的安定与沉稳。 “百姓?”那贼首哈哈一笑,一指地上那缺了半边脑袋的伏尸,杀气腾腾,“哪儿来的百姓有这等好身手!有人杀某寨中兄弟,某若是不管,还凭什么当得起众兄弟尊某一声大哥?” 豪气冲天的一句话立刻引来身后被周瑜一刀所惊的众贼齐声附和。 群情激昂的喊杀助威声中,周瑜却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薄唇一开一合,吐出两个字:“粮草。” 他伤后无力,中气不足,这两个字除了站在他身侧的李睦之外,几乎一出口就立刻被众贼的喧杂声盖了过去。 不想那贼首突然长啸一声,将一众贼人的叫声统统压了下去,转而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再同某说一遍!”长啸暴喝之声,仿若带了惊雷之势,压得人心头一悸。 “粮草。”这一回,周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所有人的耳中,李睦却只觉得压在她肩膀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不由担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周瑜颊上一抹病态的嫣红愈盛,连带着发间额上还残留的斑驳血迹,竟将他一副俊朗清雅的容颜映出了几分说不出的妖异。 他昨夜被袁术阻截,突围之时又伤于暗箭之下,纵使未伤到要害,但失血过多之余,断箭还留在身体里,此时也实在已是强弩之末。 昨夜一战,其规模虽远谈不上是两军对垒,但千军之威,却也不是一般的山贼劫匪敢插手的。所谓的山贼,多是受不过征缴的百姓聚众而抗,就连浩浩荡荡的黄巾贼亦是如此。说到底,都只为一方栖身之所,一碗果腹之粮而已。若非实在缺粮,谁又会冒着刀兵之险从战场上抢夺战利品? 周瑜的目光在一众贼人身上一掠而过,眉峰徐徐扬起。这群山贼行色匆忙,所骑的马又特意抹上污泥,马上的兵器衣衫上却是血痕累累,显然都是自昨夜的战场上而来。可纵然是满载而归,却看不到一粒粮食。袁术所辖之地,征掠极重,就算他们有马有布地去找人换粮,百姓流离,填饱自己的肚子尚且不能,又哪有粮食换给他们! 因此,单只这“粮草”两个字就足够令这贼首动容。 “我兄弟二人遇寇落难,幸得壮士相助,方得以脱险。今愿以粮草十车为酬,还望诸位万莫推辞。” 周瑜的话虽然说得不紧不慢,却仿佛千钧之石,不但在众贼之中激起了纷纷喧杂之声,就连李睦也吓了一跳。 十车粮草。以周瑜的出身,李睦毫不怀疑他确付得出。可如此主动提出以粮酬贼,在她眼里,这就好比后世的落魄富二代遇到持刀打劫,立刻就大声嚷嚷着我家有钱,我给钱,甚至连借口都替对方想好了——劳务费!于是原本的劫匪摇身一变,立刻变为绑匪——扣人为质,勒索赎金,然后……撕票。 他是伤口感染,发烧烧糊涂了吧…… 李睦的心几乎要从嗓子口里跳出来,扶在周瑜腰后的手心湿透了,黏稠发腻,一半是汗,一半则是周瑜方才那一刀用力过盛,迸裂了才止住血的伤口。她甚至能感觉到掌下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后腰背脊紧绷的肌肉一下一下痉挛,显然已是到了力尽的边缘。 ☆、第七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那贼首也看出来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冷笑一声:“黄口孺子,口出狂言,凭何为信?” 周瑜淡然一笑:“我本要去春谷城与潘帅一会,你可派人与我同行,到了春谷,自然有粮。” “潘临?”那贼首语声一顿,面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复杂之色,看周瑜的目光也紧跟着变得奇怪起来,“你与潘临有旧?” 潘临是春谷城外的一支山越贼匪,而周瑜虽然一身是血,形容狼狈,可那一身的气度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和山越有旧的人。 “宗帅,”一个贼匪凑了过来,语声中满是欢喜,“从这里到春谷城我们顺路,让兄弟们加把劲,走水路不用三天就能到……” 宗帅?李睦不禁偏头飞快地瞥了周瑜一眼。这年头,山匪称帅,不是黄巾军,就是南边的山越匪民了。 她对山越的记忆,只有三国演义里的严白虎和祖郎,一个是山贼出身,拥兵占山,后来被孙策打得四处奔逃,另一个则和袁术相互勾结,先是偷袭孙策,逼得他只能用传国玉玺向袁术换取孙氏旧部,后来……似乎是被孙策打得走投无路,直接就投降了。 应该不会是那眼前的这个“宗帅”吧…… 那贼首手一摆,目光如电:“十车辆草,莫说潘临肯不肯给。春谷只是个小城,他哪儿来的那么多粮?” 李睦不知道潘临是谁,只听周瑜一句“潘帅”,再看那贼首的反应,也就猜到了个大概。但她觉得春谷城这个地方有点耳熟,只是这当口却来不及细想。怕那贼首再盘问下去,周瑜久难支持,干脆把心一横,迎着那双野狼似的目光,插口截断了他的话头:“问这许多做什么?你若不信,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今日要留下我二人,你要用多少条性命来填!” 此言一出,方才还喧哗吵杂的众贼看看眼前还在往外冒血的尸体,渐渐静了下来。 周瑜缓缓舒了一口气,目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方才拼着挣裂伤口出手,用最暴烈的方式令当先那贼人以最血腥的模样死在众人当前,要的就是如今这震慑心神的效果。 *** 走水路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平稳。 一脉水线宽不过三四丈,十几只渔船三两并行,天色阴沉云层渐暗,远远看来,竟也有些乌压压的声势。 按一船十人为计,这群贼匪也有将近两百人的规模。李睦趁着和周瑜一同被押上船的时候粗粗算了一下,便随即放弃了中途跳船逃生的打算。 简陋低矮的船舱,顶上还有几个破洞。周瑜刚刚在角落坐下来,就立刻弓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李睦的注意力从如何逃跑上拉了回来。 周瑜的发丝凌乱,脸色苍白,随着一声声咳嗽,整个人都蜷起来,靠到她身上。李睦怕他咳得太过用力又牵到伤口,一面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从他肋下绕到后背,轻轻按住他后腰的伤口。忽然之间,只觉得小臂一紧,竟是被周瑜反手捉住。 李睦皱了皱眉,抬眼正对上周瑜一双墨玉似的瞳仁,目光清明,并不见半点不适之意。 不及惊讶,耳边就传来周瑜略带沙哑的声音:“春谷城外山越宗帅潘临两月前致书伯符,言辞之间,有归附相投之意。到时,我们就去寻他借粮。” 李睦垂下眼,眉头却皱得更紧。 果然都是山越,难怪那贼首一听潘临的名字就放下了大半戒心。 只是,单凭那样一封书信,又是两个月前的事,又能做得几分准?他们两人现在一身狼狈,周瑜身上并没有潘临写给孙策的那封书信,潘临只要一口否认,大可推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直接将他们砍了,何必冒着风险和那贼首当场翻脸? 周瑜仿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咳了两声,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潘临当年曾与祖郎一同于丹阳伏击伯符,其所言未必可信。但伯符之弟孙权公子此时应在宣城,距离春谷不到两百里,快马昼夜可到,城内还有驻兵上千。山越贼匪之间也会互相防范,两拨贼人往来之间……” 孙权!宣城! 李睦脑中突然灵光闪现。历史上袁术勾结丹阳境内山越匪人,以祖郎为首,骤然发难,将孙权堵在宣城,城内兵将措不及防,几无反抗之力。若非周泰以身为盾,身披十二创,将孙权救出,江东便无孙仲谋。 她怎么忘了这一茬!春谷城,周泰事后就因救孙权之功,就被封为春谷长…… 难怪听着如此耳熟。 这一战如此危殆,可见潘临并没有出兵救援。那所谓归附相投之意,又有几分能信?而这伙山越……联系之前贼匪的那句“方向相同”,多半就是袁术勾结,要攻打宣城的那波人!没准,甚至还可能就是祖郎的部众! 想通这一点,李睦几乎要立刻跳起来,心口狂跳。 周瑜当然不是真的要去找潘临借粮。他是想借着要粮的时机,寻机离间挑拨,骗得他们再给宣城送信,让宣城调兵来救。可且不说能不能寻到这个机会,就算成功了,宣城又真的调了兵来,那之后山越再围宣城,岂不是更是一击即破? “你……咳咳……再不放手……就要一个人独去潘临的营寨了……咳咳……” 周瑜按着李睦的小臂又一阵咳嗽,李睦心思乱糟糟的,这才惊觉她紧张之下,扶着周瑜后腰的手不觉一直掐在他腰侧。周瑜用不得力,竟是没挣脱开来。牵动了伤口,方才的咳嗽有七分是装出来,掩人耳目的,这会儿倒是成真了。 李睦赶紧放手,尴尬之余,连忙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腾出手来手忙脚乱给他顺气,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是一身冷汗,就连掌心里也都是汗,于是很顺手地就着给周瑜拍背脊,往他背后擦了擦。 乌篷外面的船舷处,左右各坐着四名山越匪兵轮流划桨。渔船不带风帆,只能人力摇橹运桨前行。执桨的人划得累了,就开始回头骂骂咧咧:“两个半条命的小子,倒要老子给他卖力气!” 旁边又一人拿湿淋淋的木桨磕了磕船舷,笑道:“有十车辆草,别说半条命,换个死人我都给他卖力气。” 原先那人听了嘿了一声:“话别说早了,到头来要是拿不出十车来,老子炖了他当粮!” 一阵咳过,周瑜似乎脱了力,仍是靠着她,没人注意到这两人凑得那么近有什么不妥。 周瑜微微仰起头,唇几乎贴住李睦的耳廓,低声问道:“我们现在是在施水还是淮水?” 他咳嗽之后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断断续续地扑进李睦耳朵里。 李睦不是严守男女之防的古代女子,周瑜伤成这样了,她不过是扶一把,让他靠一下,压根就没想其他什么有的没的。她正苦恼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提醒周瑜宣城之危,然而耳侧颈畔阵阵微热,本是坦坦荡荡,心无芥蒂,突然之间就变了味道。 微凉的耳廓掠过微热的唇,也不可控制地渐渐热起来。 “额……”李睦捋了把从额间垂落下来的发丝,借着这动作状若无意地往后让了一下,偏转过头,“我不知是淮水还是施水,但……” 而周瑜正在和她说话,她又不能转个后脑勺给他,只能往他这面转。奈何周瑜看似全无力气地靠在她身上,到底只是借了个角度掩人耳目,并未全部由她支撑,扬起的头抬得比李睦预想之中高了那么一点点……两人的距离也比李睦预想之中近了那么一点点…… 于是,李睦的唇自周瑜的脸颊边上侧过,堪堪停留在他的鼻尖。 微热的唇在微凉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李睦还未从热度中恢复过来的耳廓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咳咳……”周瑜蓦地扭过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李睦的肩头挣了起来。 只是这次的咳嗽,连李睦都能听出来不太真实。倒是看他侧着身子装得费力,令人不禁担心他腰背肋下的伤口。 轻轻呼了口气,李睦揉着发红的耳根,突然觉得有些狼狈——不就是耳朵碰了下鼻尖么,何至于如此! 周瑜如此反应,那她是不是应该满面羞红,扭头捂脸,再也不和他说话才对? 可她现在……耳朵确实是红得异常,脸却是半点都红不起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周郎:呐!摸过了,抱过了,又亲过了,阿睦你要对我负责! 李睦:啥? ☆、第八章 “咳咳……”李睦犹豫了一下,莫名其妙也跟着咳了两声,最后决定装一次傻,就当是她现在这副身体尚未长成,不过十三四岁,懵懂不知男女之别好了。 顿了一顿,又想起方才周瑜问她的话,收敛心神想了想,便道:“但若当时你带我突围时马速为十,我不擅御马,突围之后马力衰竭,便最多只剩下五六分。初时还是沿着山路跑,不辨方向,只见树荫浓密,枝杈倾斜,该是向阳。而天亮之后,又一直沿着日出的东方而奔,直至林中坠马,这样你可能算出这里是淮水还是施水?” “嗯……”周瑜问出那句话时其实也没指望李睦能答得上来。 纵然胆大果断全不似寻常女子,又有几分聪慧应变之能,可到底还是个女子,还是被他打晕了从寿春带出来的,连他之前带着她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不知道现在走的是哪条水路自然也是正常的。 只是他昨夜纵马突围之后,一夜疾驰,几番神智昏沉,只能大致循有丛木生长的方向,以便夜里遇袭冲散的部下能沿着水源找到他。 随口一问,却不想李睦虽然确实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方,可到底不是真正足不出户的古代闺秀。对速度的估计判断,大方向的辨识这些常识一样不缺。纵然有些微偏差,但以周瑜之能,结合一路的山势走向,也足以据此推断出一个大致的范围来。淮水和施水,一条由绕下邳城南下入江,另一条则南向而流汇入巢湖,身在何方,已然清楚。 眼前的小女子脸颊微鼓,下巴尖巧,稚气未褪,仿若初春时节的一丛翠嫩细叶,然而长眉挺秀,目光清朗,眉宇之间不见丝毫童稚懵懂之意——就连方才……竟也全无羞恼无措之意,好似风过静湖,片刻无痕。 周瑜素来思虑周全,可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怔忡了一下。方才心里的千般想法,走的是施水该如何应对,走淮水又该如何,竟是一句都没说出来。 李睦没注意到他的瞳眸那一瞬间的失焦,小心翼翼地抬眼四下扫了一圈,心里有些烦乱。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她原本是看中了江东这块势力纵然在孙权手里并没有多大的发展,然而从现在开始,往后一直有几十年的稳定。曹操太远,刘备将来的定基之地更是远在西蜀,而袁术和吕布,则是纷争不断,朝不保夕。 更何况,一块传国玉玺,能谋得孙氏家族的初步信任,这是放眼纵观目前其他的势力,都没有的好处。 然而若是因她周瑜施计调走了宣城的兵马,周泰是不是还能在山越的围攻中护住孙权?若是孙权有个什么万一,东吴能给她的安定生活,是否还能有所保障? 再者,这山越祖郎虽然现在还是和袁术勾结串联,周瑜只知他三年前差点全歼了孙策,李睦却还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还会转而投入孙策麾下。不知他们现在就挖一把袁术的墙角,成功的几率又能有多高? 而就在这时候,周瑜突然扯住她的衣袖:“不对,这既然是南下的施水,怎么不见袁术的追兵?” “啊?”李睦心里有事,被他突然这么一问,不禁一怔。 周瑜之前带着她走陆路就是料定了袁术要阻止他南下,定会先封锁相对而言快捷方便的水路,而从施水汇入巢湖,再转到渡江,是最快捷,也是最惹人注目的路线,就算不是有传国玉玺遗失这一出,袁术在这条路上也自有兵防哨岗。可他们自午间左右起上船而行,如今天色将晚,层云渐暗,整整半日时光,两百山越,在这条水路上竟安静顺畅得连个拦船盘问的袁兵都没有遇到! “宣城……”不等李睦回答,周瑜皱眉自语,指尖一松,自李睦的袖口滑到她的手背上,无意识地轻叩了两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宣城的兵不要动,等船靠岸,就寻机抢马去宣城报讯,令周幼平即刻弃城,集兵断后,护送权公子先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李睦瞠目结舌:“就凭不见追兵,你就能想到宣城有危?”亏她还想了那么久要怎么开口。 李睦觉得不可置信,她是知道历史的走向,这才倒推出这些山匪的来历,可周瑜……又是怎么想到的? 能猜到山越匪兵和袁术之间的联系不难,毕竟,他们南下而没有袁军阻拦,那只有可能是袁军早就知道这批人会在此时南下,故而连盘问也省去了。再加上袁术忌惮孙策已久,孙策如今连下会稽和吴郡,眼看着连丹阳郡也要被他平定下来了,袁术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许以利益,邀山越在丹阳的腹地为乱,也是常理之中。可她却想不明白这又与宣城何关?周瑜又是怎么想到宣城去的? “宣城有危?”周瑜眉梢一挑,看向李睦的目光里透出一丝玩味,“我什么时候说过宣城有危了?” “嗯?”李睦一愣,“你明明……” “宣城位于丹阳腹地,城小兵少,权公子又尚年幼,无战事经验,论袁术最终的目的是哪里,自然是尽早离开方为上策。” 年幼?李睦不禁挑眉。 算来孙权应该与她现在这副身体差不多年纪。换成他的父兄在这个年岁,怕是早就披甲上阵,杀伐疆场了吧!还年幼? 谁的战事经验不是打出来的? 不如直接说孙权实在没有征战之能! 想想也是,历史上孙权上位之后,在东吴的战力和疆土上都没有太大的建树,倒是玩得一手绝妙的制衡之术。江东一地,世家林立,他没有孙策的征伐威望,却能将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甚至到了后期,原来孙策的嫡系人马竟是无声无息沉寂了下去。甚至连周瑜的子嗣也…… “不行。”李睦凝思片刻,最终还是摇头——既然让她寻机抢马,也就是说他会为她制造这个“机会”。可周瑜伤重如此,要两个人同时脱身的几率微乎其微。要是周瑜因此有个什么损伤,且不说会对将来的东吴局势造成什么影响,孙策就算为了孙权不劈了她,她也在江东自在不了。 周瑜失血极多,说了这许久渐渐觉得体力不济,无力再多说什么。更何况,夺马报讯,他也只是告诉李睦一下而已,李睦的意见于他而言并不重要,至于如何执行,后手如何,他更不觉得有必要和李睦说清楚。他现在只想能多复一分精力,到了春谷城也就多一分把握。 而且,之前临敌,生死一念,未及多想,现在船行平稳,又有他之前一刀断头的狠戾在前,一众贼首都不敢无端来扰,一静下来,后腰的伤处便火辣辣地痛,大腿上又被李睦扎得发麻,针扎似地细细密密的疼不断提醒着他那奇怪到了极点,又令人难堪到了极点的止血方式。 李睦这里刚想好若是周瑜不赞同,定要她去该如何应对。却不想周瑜竟是一句话都不多说,甚至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偏了过头就睡了! 刚要继续问,却见他脸色疲倦,嘴唇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模样,到了口边的话便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多年,当小包子出世后—— 周都督征战回家,盯着刚换号尿布正蹬腿儿的小包子看了许久:这尿布的包法……有点奇怪,怎么又……好眼熟…… ☆、第九章 三角巾的包扎方法虽然对开放性伤口的固定和止血极为有效,但却需要每隔一段时间解开大腿动脉处的结让肢体活血。 李睦第一次伸手去撩周瑜系在腰上遮挡的半件披风时,险些被他直接拧断手腕。好不容易说明白了,周瑜脸上一片铁青,又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挣得通红,最后死死扣着她的手,一句“有劳费心,瑜自会处理”,便再不许李睦近身,也再没开口和她讲过一句话。 他们确实是遇上了祖郎,这个险些灭了孙策的丹阳山越匪首全然没有掩藏行迹的意思,一路若不遇袁兵盘查也罢,若遇上了,祖郎之名就如同敲门石般砸了出去。 是夜,十几艘小舟纷纷靠岸,所有山匪就在岸边升起火来,围着火堆横七竖八地倒头就睡。而掠劫来的衣物和兵器却还是都留在船上,没人愿意多费力气搬下来后第二天天亮再搬回去。 所以,李睦和周瑜作为战利品,同样也被留在了船上。 好在还未入秋,夜间的水上,除了湿气重一点,倒也并不算太凉。李睦一夜没睡,自周瑜闭口不言之后便断断续续眯了几次,这会儿天黑了,却反而睡不着了。 没有霓虹灯的夜晚漆黑一片,无星无月。岸上跳跃着的火光明明距离他们并不远,可散发出来的光线却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并不明亮。 李睦望着那跳动的火光,她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两个月了。她甚至连这具身体的原主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原主似乎是染了肺炎之类的病,终日咳嗽,高烧不退,这才香消玉殒,换来了她这个异世的灵魂。 骤然回到一千八百多年前,全然不同的环境,全然不同的衣着,全然不同的文字,就连日常交谈,说话的发音对她来讲都是怪异得难以接受。刚来的时候,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 原主有一位长兄,在寿春为袁术效力。身高肩阔,雄武英伟,喂药送汤的一双手上满是厚茧,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上长着极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一把美髯。可她却半点都没有原主的记忆,若非那人称她为妹,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兄长。 待一个多月后她的身体略好些,那位兄长却领命出征了。 说只是寻常接应送粮之队,三五天便归。可她等了整整半个月,等得时时有人或深或浅地来攀谈探问,她推说病重,关门谢客,却避不开每日去灶间取食,也逢人上下打量。 这个两个月来的每一天,好像电影回放一样一幕幕在李睦脑海中掠过。忽然,好似灵光突现,李睦一下子坐起身来,回头往周瑜的方向看去。 周瑜来寿春时带了数百人马,但鉴于孙策目前和袁术面和心不和的关系,周瑜必须考虑到万一袁术获悉他和孙策的交情,是否容他全身而退的问题。那么,这些人马的质量定然不会太差。 就算前一夜遇袭事出突然,可周瑜既然能带着她逃出寿春,就不可能不防着袁术的追击,数百精兵,纵然突围时有所损伤,也绝不可能全军覆没。 那还剩下的人马都去了哪里? 冲散四方?还是伺机而动,就在他们附近了?若是有这批人马在手,或许还能迫得祖郎提前低头——反正投了孙策和投了周瑜早晚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李睦挺直背脊,运足了目力四下张望。四下里除了那几点火光外,黑沉沉好似一块厚重的油布,蒙住人的五感六时。天地之间,只有岸边垂入水里的草木发出轻微的细响,静得令人心里发慌。 李睦忍不住推了推周瑜,不想伸手触到他的脸颊,却是火烫一片! “周瑜!周公瑾,公瑾!”李睦心里一惊,却又怕惊动了岸上的山匪,不敢大声,“你的人是不是都在春谷城接应?所以你才那么有把握让我抢马去报信,却半点都不担心自己是否能安然脱身?”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所以周瑜才会问起他们身处何处,不就是想确定和部众约定的汇合之地是否可行么? 可是周瑜自从上船起就一直不曾离开过她的视线,又是如何与部众约定的? 李睦心里一会儿一个样,偏偏周瑜昏昏沉沉,紧咬牙关一声不吭,连句呓语都没有,额头脸颊火烫,脖颈里更是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尽管李睦已经用了里衣包扎伤口,也第一时间固定了断箭,可却还没来得及寻找干净的水源冲洗伤口就遇到了这群山贼,更别提在缺粮的年代里要用粮食酿造的酒来消毒了。而现在周瑜浑身发烫,神智沉沉,显然就是伤口感染的症状。 没有抗生素,能否挨得过去就只能靠他自身的抵抗力。再加上还有一节不知有多少铁锈的断箭,没有专业隔菌的外科手术,更是凶险重重。 李睦前世户外徒步时也时常磕磕绊绊,各种应急处理可谓是熟悉得不得了。可如今面对周瑜,没医没药,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甚至有一次她在山间踩着青苔失足摔伤腿骨,被困了整整两天,也不曾像现在这样慌乱。 她知道江东周郎今后会火烧赤壁,名扬天下,却不确定那支流矢是不是因为她的出现,才落到周瑜身上。 若非是她,袁术不会因为不见了传国玉玺连夜追杀周瑜,而周瑜则在与袁术虚以委蛇之后,借口回乡,绕道柴桑,平平安安地与孙策汇合于江东。 正在这时,她眼前忽地一亮,一人手举火把,突然出现在他们船侧,一脚踩住船头,不耐地低喝一句:“吵什么!” 小舟被他一脚之力踩得一阵剧晃,李睦不备之下,身形不稳,砰地一声倒摔下去,险些翻出船舷之外,摔进水里。 “怎么?又不想去春谷城了不成?” 火光之下,照出那人一脸浓密的络腮胡,手里提着长刀,正是那山越匪首祖郎。也照出周瑜苍白如纸的面色上泛现的不正常的红潮。 这种情形,就算到了春谷,又有什么用?潘临和祖郎是旧识,她能隐约猜到周瑜准备利用潘临给孙策的那封信离间两人,制造混乱。可如今周瑜神志昏沉,她连那封信的影子都没见到过,又能怎么办? 李睦缓缓叹了口气。 人至绝境,总会生出些孤注一掷的勇气来。更何况,她原就是要强果决的性子,不退让,不苟安,更不会拖泥带水,得过且过。 不管这仿似刻在骨子里的狠绝孤勇前世带给她怎样的影响,穿越至今,从决定盗传国玉玺开始,就是凭着这一股赌徒般的孤勇之气,她硬是在袁术的眼皮子底下找上了周瑜,将自己绑上了江东孙氏这条船,也正是因为这一念之执,遇袭之后她还能前后思量,不至于惊慌失措,进退失据。 迎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李睦咬了咬牙,决定再赌一把。 历史上祖郎曾在孙策初到丹阳募兵时,率当地山越突袭其队,令这位如今斗转江东武勇如虎的小霸王不但全军覆没,险些还赔上了性命。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而如此猛将,却在后来投入孙策麾下之后,便从此籍籍无名,再无作为!无功勋之封赏,无征战之记录,就连他最终是马革裹尸,还是病卧床榻都无从得知,生卒年月不详,家室子女不详,当年围战孙策,竟成了他一生唯一一次青史留笔! 也不知他是否曾后悔与袁术合作。 “三年前,宗帅于丹阳伏击孙策成功,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用传国玉玺与袁术交换孙氏旧部,不知袁术当时许诺的报酬如今兑现了多少?”李睦唇角微扬,一双眼眸在火光里晶亮粲然。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少女因连日的疲劳而略带沙哑的嗓音自沉寂的暗夜里划过,仿佛战阵金鼓,字字铿锵。 “你说什么!”祖郎霍地睁大眼,目中精光如刀,手里的火把呼地一下从李睦头顶掠过,“什么传国玉玺,小子竟敢胡言妄语,离间欺瞒于某!” 小船的船板被他踩得吱吱嘎嘎作响,跳跃的火舌几乎就要舔到李睦脸上,逼人的热度和缭绕的烟直欲呛入气管,李睦却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猜对了。 当年袁术不想归还孙氏旧部而打发孙策去丹阳募兵,不想孙策被祖郎所袭,几乎丧命,只能回来后便把传国玉玺抵押给袁术,换取旧部兵马。若说这件事和袁术全没关系,只是祖郎突袭的时机太巧,正好把孙策逼到了绝处,那未免也太巧了。李睦素来不信这种严丝合缝的巧合。更何况,这次祖郎围宣城又是袁术的指使,可见这两人根本就是熟得很。 她赌的就是袁术确如历史所载,刻薄寡恩,言而无信。不但没将自己图谋传国玉玺的事告知祖郎,更是做得出开了价又不兑现这种事。 后世野史杂史太多,即使是正史,也未必全是真实,李睦纵然知道一二,却未必能记得清楚。可那些人物的言行与事态的因果之间总有迹可循,从一件件或真或假的记载之中,看一个人的大致性格及行事风格,小人物或许还会有所偏差,可如袁术者,总不会相差太多。 “是不是胡言,你心中该比我清楚。” 祖郎当然清楚。 事实上,袁术非但没有兑现原先许给祖郎的酬劳,还责怪他没有将孙策斩杀当场,令他不得不最终将千余精锐孙氏部众尽数交还。甚至就连这次搅乱宣城,也是以此为借口,要祖郎牵制住孙策的腹地,才肯兑现三年前许诺的钱粮。 祖郎就像是被套进了仙人跳里,若不答应,三年前的死伤和这几年来断断续续为袁术出的力就付诸东流。 然而他能在丹阳要地纵横多年,到底不是一无所知的莽汉。袁术若非四世三公的袁氏嫡子,他又岂会受其差遣?只是他原只是以为袁术只是要降服孙策桀骜,全没想到,袁术竟是意在传国玉玺! 当年十八路诸侯讨董卓,最后只有孙坚一支孤军攻破洛阳都城,之后就一直有传国玉玺落于他手的传言。只是孙坚本人事后不久阵亡于江夏,孙策投于袁术帐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听到传国玉玺,再结合前事后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图谋传国玉玺,岂不等于是公然谋反? 想到这一层,祖郎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只是个山匪,仗一身武勇义气博个功名富贵而已。 ☆、第十章 李睦或许对封建时代皇权的意义尚且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但她却知道曹操权倾一世,却至死未触帝号,而袁术骤然称帝,则引来四方征伐,短短数年就兵败而亡。可见这个时候要篡位,实在不是什么顺应民心的选择。 从粮草到玉玺,从眼前的利益到谋反的大帽子,若话都说成这样了祖郎还是一心要跟着袁术卖命,那她也没办法了。 “传国玉玺之事,事关机密,袁术又怎会容你知道?” 李睦看了祖郎一眼,满脸的络腮胡子能将他脸上的表情挡得严严实实,然而火光却将他黝黑粗糙的手背上暴起的筋络照得根根分明,指节发白,异常刺眼。 目光扫过,李睦的唇角渐渐扬了起来,不答反问:“若无传国玉玺为抵,以袁术的为人,又肯将吃下去的孙氏旧部再吐出来?” 一句话,叫祖郎立刻听出端倪,骤然失色:“尔等是孙氏旧部?” 李睦垂目看了周瑜一眼,慢慢吸了口气,随即眉峰一展,双手交叠至额,一揖为礼:“吴郡孙权,勇不及父兄,亦无战功在身,当不起宗帅‘旧部’二字。” “你是孙权?”虽是问句,可祖郎的语气里唯有惊异,却没有半分怀疑。 有传国玉玺铺垫在前,李睦冒认孙权,并非全无把握。 无论是当年孙坚私藏传国玉玺,还是如今孙策以玉玺换兵马,都是天下大不韪的僭越之举,若非是孙氏嫡系,又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更何况,孙权不像孙策,他常年长在吴夫人身边,不曾征战,极少露面,在这个人脸识别靠画像的年代,祖郎能认出她不是孙权的可能性极低。 所以,就算祖郎最终还是不买账,大不了她以孙权的身份再被送回袁术那里,有传国玉玺和孙策这两座大靠山,总归是性命无忧。 只是到底还是免不了紧张! 夜风瑟瑟,李睦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语速也显得略快。然而在祖郎看来,未及冠的少年郎,身量尚且不足,能有此胆识,已是异事。况且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孙氏儿郎的一身硬骨头。当年他以十倍之兵围袭孙策,几千之众,数次已经冲到了孙策面前,却硬是被杀出一条血路来,虽然最终是他胜,可那一场仗,孙氏旧部,尽数以身殉战,无一投降求饶。其中的惨烈,令他时隔三年,犹自心惊。 所以李睦这个看起来欲盖弥彰的动作,落在他眼里,倒反而像足了一副倔骨的孙氏儿郎。 再加上这个时代,注重家族传承,哪怕杀人犯案,潜逃他方的也只是改名不换姓。盗用身份,承他人祖宗之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因而祖郎对李睦的身份竟是没有丝毫怀疑。 李睦笑了一笑,方才借着一揖的动作,她自然而然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火把上缭绕的烟雾,呼吸顿时畅快了许多。她心思转得飞快,语速却放慢了下来:“你若是觉得是袁术能够长久,不妨拿了我去投袁术,便是大功一件。若是认为我兄可以成事,就去……” 她话没说完,祖郎忽地冷笑:“你要某投孙策?” 李睦眉峰一扬:“潘临可投,你为何不可?” “潘临?”祖郎突然想起来潘临将为他们二人出十车粮草为酬,不禁脱口道,“不可能!” “因为当年你围攻我兄时,他也在其中?”李睦轻然一笑,“男儿沙场征伐,九死一生本是寻常。我兄自少年起领兵征战,不知历经几番生死,麾下又不知有几多降兵敌将,他皆一视同仁,待人以诚,是何等心胸?既然那些人他都敢用,你还怕什么?怕死不如回家种地抱孩子,要功名利禄,又要安全无忧,不如到宫城之中做个近侍。” 李睦的声音突然提高,清清朗朗,如利箭破空,惊醒了几个原该巡夜却蜷在岸侧打盹的山匪,抹着脸就从地上跳起来。 他们旁的没有听到,最后那句“去宫城里做个近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好男儿,哪里经得起这句话! “你……”祖郎也是骤然大怒,横手一刀虚劈而出。锐利的刀锋割破空气,带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金石呼啸,自李睦的身侧掠过,激得她衣角飞扬,猎猎作声。 “你可知道,只要你不说,某便不会知晓你就是孙策之弟。而如今,若某将你交给袁术,袁术提出以你为筹,要孙策交出江东会稽与吴地两郡,孙策又将如何?” 李睦挑一挑眉,目光落到周瑜身上,又徐徐呼出一口气:“周公瑾与我兄有总角之好,手足之义,我敬他为兄,有何不妥?” 微风掠过发间,跳跃的火光将她的发丝都照得隐隐泛光,明晃晃的长刀几乎就贴着她的肩膀,李睦恍若未见,“这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为我重伤在身是有所为,我如今用自己做筹码,要换你为他延医也是有所为,又有何不妥?” 冒认孙权更是有所为! 莫说周瑜现在名声未现,当年祖郎追杀的是孙策,那一战中死的也是孙氏旧部,这一节,自然要由孙氏子弟来揭过去。她与孙权年岁相仿,又是一身男装,再从寿春狼狈而出,被袁术派兵一路追杀,冒认孙权,再代兄招揽,自然也就说得过去了。 而既然历史上祖郎最后真投了孙策,那就说明无论孙策心里对这段“过节”介意与否,至少表面上他都愿意揭过去。 “而若你真把我交给袁术,横竖他不至于蠢到立即杀我,因此而付给你的酬劳,就当你救公瑾一命,我还你个人情好了。” 这是句真话。李睦确实是在赌祖郎的最后决定,可何尝又不是在逼祖郎的最后决定。 说到底,她这是空手套白狼,祖郎愿降孙策,自然会找人医治周瑜,并将他们好端端地送到江东,那是皆大欢喜。而就算是祖郎真将他们送到袁术那里,没有找到传国玉玺,又有孙策在外,袁术自然也不会杀他们。 只是,所谓的用她做筹码,孙策肯定不会理会就对了,当然袁术若是信了她就是孙权,必然会对孙策的反应估计失误,倒时候再失先机,她总还有机会趁战脱身。 至于祖郎,怕是就连历史上默默一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 占山为王,本就不是长久之计。若非与孙策早已解下仇怨,孙策烈火般的性子和刚毅果断的用兵之风更合祖郎的心思。他依附在袁术帐下,听命于丹阳腹地牵制孙策。可袁术自恃出身,为人高傲,薄信寡恩,之前答应的酬劳不曾付出,就又要他在丹阳生事。而孙策之勇,祖郎虽然胜过一次,可那是以地形优势,十倍之兵,侥幸之极。这次孙策有意平定丹阳,山越之众却多得是如同潘临那般只看眼前利益,蛇鼠两端之徒,实难心向一处,有所作为。既然宣城之袭已经走露了风声,那此去更是凶吉难料。 “某可以为他延医,但某至江东,要孙策亲自来迎!” 祖郎不可谓不谨慎。要孙策来迎,等于是要孙策将接纳之意昭告所有人。若是他事后算旧账,落在旁人眼中,只怕今后再无人来投。 当然,这种承诺,若是李睦真的是孙权,才做得了数。 所以,李睦爽快地伸掌与他当空一击:“好。” 答应得毫无心理负担。 作者有话要说:  李睦:怕死不如回家抱孩子! 周郎:瑜不怕死也要回家抱孩子! ☆、第十一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对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其实并没有多大信心。故而祖郎说延医的时候,她其实也只不过想着能有个安稳的地方让周瑜歇两天。 能上马打仗,执刀开弓的人,体质总不会太差。若能及时处理伤口,再歇一歇,没有舟车劳顿,没准就能抗过去。 所以,当她跟着祖郎一行人折返朝北又走了两天之后,弃舟登岸,换上牛车,又继续北行,李睦几乎以为祖郎阳奉阴违地还是决定把她送给袁术。 只是该说的她都说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到了这份上,她若是再多问多说,无异于露怯。 在这期间,周瑜身上的热度时褪时回,一直昏昏沉沉的不见清醒。李睦拿水喂他,十次里只两三次能张了口喝一点,再要么就是拿肉干泡软了放到他嘴里,倒也能咽下去少许。 终于在第四天的清晨,祖郎将人马都就聚集在一处缓坡山头上,只带两个山匪手下扶着牛车,和李睦一同进了城。 说是城,其实也就是个小县的规模。城墙破旧低矮,斑驳的墙面露出一截截干裂的土层,坑坑洼洼的表面甚至还能看到修建时有废弃的断木混杂在其中。城头没有李睦想象当中这个时代应该有的望楼角塔,城门前也不像寿春城前那样站了足足两排守门的兵士。没有护城河,没有铁索桥,只光秃秃的一个方形门洞,顶上一个笔画复杂得李睦连猜带蒙也没看出来是什么的古体字,似纂似隶,似乎还风化磨损了半边。 更令李睦心里疑惑的是,城里的民众心理素质极好。周瑜一身血衣,生死不知地躺在牛车上,就这么招摇过市地往前走。四下里的人或晒粮,或编篾,或追鸡打狗,顶多在他们经过时抬头看一眼,便立刻又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没有半点惊讶恐慌,甚至连好奇之心都没有,就好像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似的。 走到后来,更是还有人冲着领头的祖郎一面拱手一面指引:“往此处,前行再左拐,见了一排老树后的茅草屋就是。” 凶神恶煞的山越匪头子一反常态,客客气气地拱手道谢,然后沿着对方所说的方向而行。 李睦坐在牛车上,只见那为他们指路的人一身短打,背后背一顶竹篾敞帽,肩上搭着一条布巾,分明就是个刚下地回来的普通百姓,侧身让牛车通过时,看向周瑜的神色之中只有些许同情,毫无半点恶意,却也没丝毫惊讶害怕之色。 李睦不禁藏在摸了摸衣袖里的短刃——这是她在周瑜身上摸到的,刃薄头平,最适合贴身藏在小臂或者小腿之处,以备不时。 县城的街道并不宽敞,牛车一行几乎是刚刚好地从两旁的房屋门口擦过去。拐了个弯后,果然见到一排枝叶遒结,粗逾人腰的老树,茂密树枝四散长开,相互交叉在一起,密密层层,如同一排树墙般,将后面的茅草屋挡去了大半。只有个干瘦的老头,正拿着把铲刀,在树下铲土。 祖郎突然快行几步,肃容理衣,冲着那老头躬身长揖到底:“请神医救命。” 神医? 东汉末年,三国纷争。这个英雄辈出的乱世,能当得起神医一称有两个人——写出《伤寒论》流传于世的长沙太守张仲景,和能刮骨疗伤,被后世传为医学圣手的谯县华佗。这两人分居一南一北,一个为官坐堂,一个民间悬壶,而他们这一路,正是往北而行! 李睦猛地想起方才城门口的那个字,依稀似乎就是个“谯”字。 再看那个干瘦老头,一身短褐布衣的袖口和衣角上都打着同色的补丁,却是干干净净。略带花白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腰板挺直,精神矍铄,步履沉稳,面目慈和,好像也没第一眼感觉那么干瘦…… 李睦不禁脱口而出:“你是神医华佗?” 那老者正放下铲刀,还不及答祖郎,闻言不禁目光转到她身上,眉头微微一皱:“老夫正是华佗。不敢当神医二字,医者之意,唯尽力耳。” 李睦如临梦境,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张了张嘴,却又一时说不出话来。再看向仍自昏迷的周瑜,眼中竟突然有些发热,又有一种仰天长笑的冲动。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周瑜这放在现代只要一剂抗生素就能解决的伤口感染,在这个时代其实和听天由命的绝症没什么分别。尽管这一路上,她一直告诉自己尽人事而听天命,但一颗心终究是悬在半空。周瑜的伤因她而起,纵然彼此试探防范,利用多过交情,可这几天一路行来,说一句相扶相持也不为过。她面上撑得再强,可眼看着他昏昏沉沉,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实在是担心得要命,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还真不知道还怎么办了。 不想竟能遇见华佗,周瑜这条性命算是捡回来了! 长舒了一口气,李睦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也不知出了多少层汗,湿淋淋的混着血气,微风一吹,竟在夏日里隐隐透寒。 赶紧从牛车上跳下来,将华佗让到车边:“万望神医援手,救公瑾性命。” 华佗上前两步,目光自周瑜身上一掠而过,揭起盖住腰里的半条披风,一眼就看到了那条从肋下一直绕到大腿下的燕尾形三角巾,不禁面露讶然:“这是何人所为?” 李睦心里一咯噔,有些发虚:“他肋下中箭,我不敢把箭头拔出,才胡乱包的。可是有何不妥?” “你没有立刻将箭拔出,这很好。”华佗伸手沿着三角巾摸了一下,点点头,“只是这伤及内腑之创,需剖开皮肉,避开诸多血脉经络,方能取出此箭。” “剖开皮肉?”祖郎猛地一凛,皱着眉慢慢将左手伸到右肩后摸了摸,“当初……”。 华佗抬眼瞥了他一眼,语气骤然冷下来:“当初你这里一箭对穿,要不是老夫剖肉剔骨,又用丝线缝合伤口,宗帅这杀人的右臂便是废了。你往日杀人时都不怕,怎的被老夫一救反而怕了?”他语声一顿,似怕自己这恶声恶气吓到了李睦,转而向她宽和地笑了笑,道:“放心,服下一剂汤药,便如同睡了一觉,不会觉得痛楚。你可以问问他,是不是这样?” 麻沸散? 祖郎的脸色难看,而李睦却是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剖皮剜肌,你若不放心,不妨一同进来,反正当日宗帅也带了人来给老夫帮手。” 李睦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想来当日祖郎受伤求医,却又不放心喝下麻沸散,人事不省地把自己一条命都交给华佗,还特地命手下跟在华佗身边以做监视。 李睦不禁戏谑地看了一眼被华佗嘲讽得面色尴尬的祖郎,笑着向华佗拱手道谢:“神医妙手,晚辈安敢有疑?倒是要向神医借灶房一用,烧一壶热水。” 她身上的血腥气实在太重,再加上这几天混在山贼堆里,连脸都不敢洗得太干净,整个人简直都要发臭了。 华佗虽然救过祖郎一回,但那是出于医者之心,却极不待见他。祖郎也不想自讨没趣,只让手下两人将周瑜送进茅草屋之后便很识相地退了出来,止步于那排老树外面。 李睦跟着华佗进屋,自有药童将银针小刀等一应用具铺陈开来,又端来一坛子酒,一碗药。浓浓的药味立刻在屋子里飘散开来。 “老夫方才所言你也听到了。削皮剜肌,不是虚言,没有这一剂汤药,你可睡不着。” 李睦正倒了碗水喝,闻言不由一愣,却见片刻之前还由山匪抬着进来的周瑜在矮榻上睁开眼,费力地撑着榻角慢慢坐起来。 “你……”李睦一惊之下,险些将水洒了一身,指着周瑜目瞪口呆,“你不是……” 周瑜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久闻华神医之名,如此得见,是瑜失礼了。”周瑜笑容温和,言辞客气而恭敬,“我二人身处险境而未得脱,实不敢大意失了防范之心,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华佗也知道祖郎是杀人越货的匪首,很能理解他话中的“防范之心”,听周瑜这前一句失礼,后一句失礼说得费力,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一边拿了药碗递给周瑜,一边掀起他的衣摆,手势熟练地将那三角形的布条解开。 “且慢!”周瑜没接碗,只一伸手,合着外衣将那布条牢牢压住。 “怎么?”华佗手一晃,差点没拿稳直接就松了手。老人家吓了一跳,脸色一沉,话里不禁带了几分火气。 周瑜抿了抿唇,视线从华佗转到李睦身上,然而不等两人目光相触,又立刻转开,眉头微皱,压着外衣的手指不自觉地慢慢收拢:“请……权公子回避……” 李睦心里一咯噔。 周瑜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清醒了?亦或是……从来就没有神智昏沉过? 若非如此,她当着祖郎冒认孙权,可却从未对着华佗以孙权自称过!周瑜又是从何得知她假用了孙权的名义,何来这一句“权公子”! 她这一路上,提心吊胆,用尽心力,喂水喂食不算,怕他顶不住高烧,每隔一会儿就要绞了冷水给他擦脸擦手降温,连晚上也不敢长时间合眼,敢情他一直都知道? 什么防范之心不可失?防得究竟是谁! 突然之间,李睦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若只是防着祖郎,在她面前睁一睁眼,让她能晚上放下心思多阖一阖眼又能如何! 好一个步步算计,谋断天下的周公瑾! 她觉得和他一路相扶相持,生死共渡,原是一厢情愿,还没准在他看来是如何可笑! 李睦气得指尖发颤,几天几夜超负荷的重压几乎将她逼到了极限,现在心绪起伏,一时之间,竟有些气急不稳,呼吸难畅,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忙闭了闭眼,慢慢呼出一口气。 如此也好,也省得她再要费心思想改如何向他解释,省得她担心万一周瑜突然醒来在祖郎面前露出破绽该如何是好。至于今后如何……也无需她再操那份闲心了! 李睦自嘲地笑了笑,向华佗拱一拱手,转身就朝外走。 “避什么!这不就是你包的么?”华佗不管其他,只一皱眉,直接就把药碗塞到李睦手里,“既然当时没忌讳,现在又纠结什么男女之别!” 一言既出,李睦和周瑜不禁面面相觑,就连李睦一时也忘了气恼。她说话时已经刻意压低声线,行揖礼时也次次都注意左上右下,行动举止也是处处在意,再加上她骨子里就没有这个时代女子的习惯烙印,就连祖郎和不曾看出有差来,没想到却是终究瞒不过华佗。 然而两人视线在空中一对,李睦忽然又想起心头那股闷气,立刻面色一沉,别过脸去。 周瑜不禁一怔。 “老夫行医多年,自信两眼不花,还不至于男女都分不出来。”可能是行医多年还没见过这么烦人的病人,华佗明显有些不耐烦,一把胡须吹得老高,“喝了药就躺回去,闭上眼睡一觉,醒来你们俩再慢慢说。” “不必……” 周瑜一句反对还没说出口,李睦手里的药碗已经凑到了他嘴边,另一只手则顺势托在他颈后。 他一抬头,就正好看到李睦眉峰挑起,一副只要他再说声不,就立刻给他灌下去的表情——反正这几天给他喂水都是这个姿势,做得多了,熟练得很。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药碗里热气腾腾的蒸汽熏得人眼前一片氲氤,少女白皙的手指扣在漆碗边缘,衬着黑乎乎的药,不知怎的,周瑜竟突然很想知道,若是这一双手执墨轻研,亦是黑白相称,又是何等光景。 思及此处,他忽地笑了一笑,垂目低头,同样动作熟练地一口口把药喝了下去。 ☆、第十二章 周瑜腰侧的伤口又红又肿,原本被他自己拔箭时扯裂的皮肉也因为肿起来而又复将断箭紧紧地裹在其中,纵然止住了血,然而凝结的血块和皮肉黏扯在一起,看起来狰狞无比。 华佗将酒兑了水,沿着他的伤口慢慢擦拭了一遍,随即拿了干净的细布一抽一绕,利落地也绑了个三角形出来。只是不同于李睦,他将伤口以外,清洗过的皮肤统统缠起来,绑紧,只露出那截黑黝黝的断箭,和箭伤周围已经发炎的部分。 华佗仔细地问了当时箭镞的长度和刺入体内的方向之后,就下了刀。 李睦到底还是看不了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只得偏过头去。 “你这包扎伤口的法子是何人所授?可否为老夫引见一二。” 华佗毕生所愿,便是为穷苦之民寻易得之药。他在谯县的这两间茅草屋从不拒绝任何上门求医的人。无论贫富,县里的百姓几乎人人都到这里来求过医,也早已习惯了有人千里迢迢来这里求医。 也正因为如此,谯县民风质朴,李睦和祖郎一进城门,就有人主动来为他们指路。 因而他看到李睦这简单又有效的包扎手法难免见猎心喜。毕竟,今日还在田里耕作的百姓,很有可能明天就被强征为兵,刀枪无眼,战场惨烈,不知有多少人死于失血过多,或伤口感染。而若是打仗时,人人都会李睦的这种包扎手法,伤亡之数又能减少几何! 华佗想想就高兴,语气之中不免也带了几分急切。 然而,面对这样的期盼,李睦只能歉然一笑:“恐怕要叫神医失望了。” “我之前生了场大病,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李睦的目光在周瑜面上转了一圈,语气一顿,紧接着又续道,“有些事,好像我一直都会,可若是真要问我何人所授……” 华佗的目光跟着她往周瑜身上转了一圈,立刻会意,“饮了药,这回便是真的睡了,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放心就是。” 被点穿心思,李睦脸上一红:“家有长兄如父,乱世之中,不愿我将一生之途尽数依附他人,更不愿我遭兵荒之乱,为人所劫。因此一直令我着男装示人。如何御马,如何用刀,也都曾细细地教我,若非实在气力不济,只怕连开弓射箭,我也是逃不过的。” 这番话虽是半真半假,她前世虽然也会骑马,可那毕竟是有现成的马鞍马镫。周瑜受伤的那个晚上,她无意识里挽出来的那个刀花,就好像是临危的本能反应一般,于是想来想去,也只能归为她这一世那个千叮万嘱要她男装示人的兄长所授了。 这些倒也不是不能让周瑜知道。只是这话里的破绽,只要周瑜追问一句既然会御马,为何之前坠马前不及控马而任由马冲矮林,就统统藏不住了。 好在华佗的心神都在医道上,手腕一转,“哐”的一下将剜出来的箭头往铜盆里一扔,另一手迅速按住正开始往外渗血的伤口:“快,来压住这里!” “啊?”李睦没想到还真要她搭手帮忙,一愣之后,顿时手忙脚乱。 “用力压住了!站过来往侧面用力压……”华佗示意她和他换个位置,不想李睦手掌稍稍一动,大量的鲜血马上从她掌下涌了上来,片刻就将垫在伤口上的白色细布浸成一片血红。 李睦猛地想起那夜突围时眼前血雾喷溅,肢体横飞的场面,不由心里一慌,喉咙口又是一阵阵发紧。 “没事没事,莫慌莫慌。”华佗倒是很镇定,慢慢脱开手,直接将手伸进酒坛子里洗了洗,就飞快地从皮囊里取出一根穿着丝线的细针。 剖皮剜肌,再丝线缝和。针尖挑到肤底,在一层层的肌肉纹理里穿梭。李睦前世连双眼皮手术的视频都不敢看,现在却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一场古代的外科缝和手术! “女娃儿胆子不小,看来令兄是真把你当了男儿来养!”最后剪断线头,华佗哈哈一笑,语气之中既有几分赞赏之意,却又有些不可思议的讶然,“当初外面那匪头子带进来的人可是被吓得直接嚎着逃出去的!” 李睦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盯着手掌下被鲜血浸透的黏腻的麻织细布,声音有些发颤:“那个……我什么时候能松开……” 华佗一愣,见她双手交叠,身体前倾,还是一副全力压在周瑜腰侧的架势,不由笑得更是欢畅:“无妨无妨,不用再费力了。换块干净的布,给他包一下就行了。以后每三日换一次,半个月不能沾水,不能用力,最好能将养百日,待伤口里外都长好,此后便都无碍了。” 李睦一点一点将手从周瑜的腰下移开,果然掌下再没有方才那种鲜血激涌的感觉了,掀开那块细布再看,只见细密的针脚缝隙之间,慢慢渗出一排细碎的血珠,虽然长逾手掌,形同枯枝,可好歹血是完全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扯了扯干裂的嘴唇,露出个苦笑。 总算没吐出来。 周瑜半边身子全是血,却双目阖拢,睡得格外安稳。 这应该才是他真正睡着时的样子。 眉宇舒展,微微抬起的下巴在领口投落一个轮廓分明的淡影,毫不设防地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也露出颈侧青色的血管,细细地跳动。 李睦突然就想开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说到底,她和周瑜之间只有一个彼此默认,甚至根本还没有完全谈妥的约定而已,本来就没有一定要相互信任的前提。 周瑜这个名字于她而言还能说一句耳熟能详,可他原本却是根本不认识她,甚至连她叫什么都不曾问过。单凭一席玉玺印的丝绢,能为她连夜闯出寿春,即便是身受箭伤也没有一刀宰了她泄愤,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根本就没必要事事与她交代! 将心比心,她也不可能事事向周瑜和盘托出。 一念及此,仿佛心胸之间豁然开朗。再回想之前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李睦不禁自嘲地摇摇头——真是太没道理。 “他年轻力壮,底子扎实,最凶险之时已经过了,等麻沸散药力一过,就该醒了。”华佗洗了手回来,发现李睦还怔怔地看着周瑜,只当她担心,便出言安抚,“来来来,先去净手,回来让老夫把把脉。这失心之症,还只在书中看过,放心,不论要耗时多久,老夫都尽力医治就是。” 无论是取出箭头时的剖肌去腐缝,还是之后的伤口缝和都极耗精神,华佗已然年近六旬,尽管平日里注重养生,此时也不免觉得有些疲累。只是心里挂念着李睦这个罕见的失心之症,强打着精神还要给她看脉。 这于华佗而言,其实极为正常。为医者,都喜爱涉猎疑难,治不治之症,救能救之人。他研制麻沸散,能行去肌刮骨之事,便是如此。然而李睦却突然想起华佗的结局来——若非这份执着之心,又怎会有胆量当着曹操的面提出开颅的诊疗之法,最后反遭厄难? “敢问神医,这人的身体脏器都能像皮囊一般可以打开后再加以缝和,那若是有人终日头疼,如遭锤击,夜不能眠,日不能思,却又偏生查不出缘由来,是否也能将头颅剖开看看?” “开颅?”华佗不由动容,他能剖皮剜肌,在旁人眼里已是神乎其技,他自己虽不致如此,却也绝没有想到人的头颅也能剖开! 然而细想了片刻之后,又不住地摇头:“胡言!颅骨之坚,岂是能和皮肉一般容易剖开的?再说,皮肉松软,是以可以缝和,颅骨又该如何缝和?望闻问切,不可妄断。岂能简简单单,如此想当然耳?” “也是!”李睦状似受教,认认真真地点头,“以祖郎之勇,听到剖皮剜肌,尚且已然色变,若是遇到个疑心重的病人,一听竟要开颅,怕是要以为神医有心杀他呢!” 她只能说到这里,只希望他日华佗再遇到曹操,能想起今天她的话,逃过一劫。 然而这么一打岔,刚刚华佗要她留下治疗失心之症的话外之意也就错了过去。其实李睦知道这是个机会,只要她点头,没准还能借机向这位千古名医学一点医术。 只是谯县属于徐州地界,现在的徐州暗潮汹涌,极不太平。吕布和刘备相互征战,彼此角力,又有曹操和吕布在外虎视眈眈。而吕布袁术绝不会长久,而刘备又还需十多年的光景,方能在蜀中打下根基,若是她此时留在谯县,实在是前途难测。 华佗是人人敬重的神医,她却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就算冒认华佗的孙女,怕是也难脱乱世之祸。 至于曹操…… 李睦立刻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她能凭传国玉玺和孙策谈一谈条件,可要是遇到曹操,估计直接就是一刀的下场了。 “有劳神医费心。只是我与家兄失散,公瑾有诺助我探访家兄下落,因而只待他伤势好转,我们便要启程南下。待他日我与家兄重聚,再谢神医救助之恩。”左思右想,李睦还是决定留在江东孙氏这条船上。 一听她提及兄长,华佗想到那三角包扎法,立刻高兴起来:“好好好!也不用你们来,老夫年后正要往南方一行,到时候直接来叨扰就是。” 李睦眼睛一亮,连忙起身一礼:“神医前来,我定倒履相迎!” “倒履相迎?”华佗一怔,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额……”李睦的古言文其实还都是高中里打的底子,当时虽然还算学得不错,可到底隔了十多年,在这个时代适应了这些日子,能与人对话前不再先酝酿个老半天,已经是突飞猛进不容易了,谁想神经绷紧了那么久又骤然放松,到底还是一个不留神,顺口说漏了。 倒履相迎是曹操官渡迎许攸,距离现在还有好几年。更何况,男人家不穿鞋满地跑可以说是心急迎客,放在她身上……似乎…… 作者有话要说:  周郎[得意]:谁说我家阿睦会生气?看,心胸宽广,大气豁达,都不用哄! 李睦[摊手]:人心难测,我理解,毕竟我俩又不熟~~ 周郎:看光了摸遍了还说不熟…… ☆、第十三章 李睦在华佗这里一住就是小半个月。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自寿春出来,还不到十天,她的精神紧绷到了极点,身体也疲累至极,全凭一口心气强撑着,等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立刻便支持不住了。 没日没夜地狠狠睡了几天,直到华佗实在看不下去,一大早地气势汹汹来敲门,很有几分她再不起来就把她扔出去的意思,李睦才用力伸了个懒腰,老老实实开始了早睡早起身体好的健康生活。 清晨的空气沁凉清爽,透人心脾,一扫夏日的闷热。门前的老树枝条粗壮,遒结盘转,一如这屋子的主人一般,老当益壮,精神奕奕。 繁茂的枝叶后面,周瑜依旧一袭青衫,正立于树下与一身形高大的壮汉说话。清俊的面容因伤重还略显憔悴苍白,然却丝毫掩不住他笑颜飞扬:“幸得盛丰这几日马不停蹄,来回折返接应,我们方能得此良机。待此战功成,瑜定为你向伯符请功!” 他熟络地在那被称作“盛丰“的人肩头击了一拳,笑意朗朗,一句简简单单的“请功”,说得轻描淡写,却又似重如泰山。 这是李睦第一次见到周瑜如此说话,相比之前雨夜里步步紧逼的试探,荒林敌舟中营营汲汲的筹谋,好似清朗朗的一池静水陡然化作了飞流激越的山泉。水还是那水,却是水花如练,水光如电,其中毫不掩饰的豪迈亲近,胸臆坦然,叫人也跟着一下子畅快起来。 年轻俊朗的眉宇间神采飞扬,令人莫名眼前一亮,仿佛世间的光芒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李睦突然有种感觉,似乎这才是周瑜真正的样子。 这时,周瑜也注意到了李睦,蓦地神色一肃,退后一步,向她躬身行礼:“见过权公子。” 李睦吓了一跳,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垂目低头,一时不知所措。 “豫章徐茂,见过权公子。”不等李睦反应过来,方才背对着她与周瑜相谈的壮汉飞快地转过身子,退到周瑜身后,也向她抱拳躬身。 周瑜这是故意的! 李睦挑起眉梢,吃惊之余,不禁又有些不解。她冒认孙权,原本就是应付祖郎的一时权宜之计,可现在既已脱险,而这徐茂显然是之前被乱军冲散后赶来接应的,周瑜这当面一礼,分明是故意误导他也认为她就是孙权,又是何意! 更何况,这个徐茂她也认识。那夜周瑜将她打晕了缚在车上,这个徐茂就走在周瑜身侧,又岂会不知?凭什么会相信她就是孙权! “此次便是盛丰领五百人,随我一路北上寿春。”看到李睦尴尬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周瑜绷住的唇角不禁出现一丝松动,“寿春遇袭后,我部伤亡过半,也是盛丰收拢余众,已在距此四十里外的砀山上驻营。” 李睦都能想到战后收拢余众,他又怎会不知?只是初遇祖郎时他实在有心无力,这才有了之后欲往春谷一行的缓兵之策。而若非心知徐茂重整部众后便会立刻赶来接应,他又何来底气让李睦做好准备夺马脱身! 然而计划不及变化,他没想到祖郎的目标竟是宣城的孙权,更没想到他伤重至此,一度神智昏沉,而李睦居然兵行险招,冒认孙权,劝降了祖郎!不得不承认,让这么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女子露出如此神情来,令他极为高兴。 “我等北上,沿途遇到不少寿春派出的探哨,怕是瞒不过袁术。”徐茂有些忧心,向李睦一拱手,语气委婉地劝道,“加上祖郎一部,我们也不过仅有上千人马,虽占据砀山高地,可若是袁术大军来到,怕是难以抵挡。” 周瑜朗声一笑,伸手在徐茂肩上一拍,语带戏谑:“难得能见盛丰生怯……”话未说完,只见徐茂憋红了一张脸,瞥了李睦一眼,梗着脖子就要与他争辩,不禁连忙摆手,“是瑜妄言了,盛丰莫恼!” “砀山距离小沛极近,而刘备目前就在沛县驻军。他号称汉室宗亲,又素有仁义之名,袁术要谋传国玉玺,便绝不会自讨没趣与他联手,而这里又毕竟不是他的寿春,能容他派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以他只剩下与吕布联手一途。而吕布一旦出兵,刘备兵少将寡,必然不敌,放眼四处,也只唯有向曹操求救。曹孟德觊觎徐州富庶已久,如今要与袁绍角力,自然更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定然会应刘备之请,派兵来救。” 人说世事如棋,棋艺高明者每走一步就能预想到之后十步。这一环扣着一环,由周瑜说来,轻描淡写,可却足以在李睦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吕布将先破刘备,掳其妻女,随后又被亲自提兵赶来的曹操围于下邳,斩于白门楼下,除了周瑜本身以外,历史的进程与他所说的分毫不差! 若非李睦确信周瑜之前不知祖郎将围宣城,不知祖郎最终降于孙策,她几乎就要怀疑眼前的这个人与她一样,也是穿越千年而来! “如今朝堂未稳,袁绍又声势逼人。曹操此来,只能速战,不可久留。因此必以快马轻骑取道梁国而来,而袁术要袭砀山,势必也要路过梁国。盛丰早年跟伯符一同留于袁术军中,想来对袁军的战令不会陌生。到时候大可随机而变,若曹操势强,便再为袁术出一把力,前后夹击,稳住战局,反之亦然。只要拖到吕布一到,到时候任他三家混战,下邳空虚,我们直接夺城!” “诺!”徐茂连连搓手,看向周瑜的眼神之中满是敬佩之意,哪里还记得方才那句险些令他在“权公子”面前大失面子的“妄言”。 周瑜扬眉一笑,整个人一扫之前温润的气质,神采粲然,仿佛已然身处沙场,纵马扬鞭,刀锋指处,纵横睥睨:“此战若成,伯符便会自会籍北进,南北相和,一举拿下广陵,扼住海口入江之处,自此于寿春同处江北之地,再不用受袁术所制!” 一字一句,乾乾朗朗,仿若金石掷地,莫说徐茂,就连李睦也听得热血沸腾。寥寥数言,便谱出一幕宏远之景,战未发而战意昂扬,兵未行而人心已往,再有将帅身先士卒,指挥若定,兵士岂不用命? 但若思细,周瑜此计如同火中取栗,极为大胆。莫说曹操,吕布及袁术,就是刘备此时,亦有兵力数千,相比之下,他手上能用之兵,不到千人! 这一刻,李睦突然醒悟,眼前的这个人,是随孙策在强兵诸侯中生生打出三分天下,谈笑间樯橹飞灰湮灭的千古名将,天时地利,以寡击众,步步为营,险中求胜,方能有她所熟悉的青史戏说,万口颂扬。此战若成,只怕不用等到赤壁大火,周瑜就将名扬天下! 甚至就此更改江东偏安一隅,终孙氏数代也未能越过长江天险的困局! 直到徐茂斗志昂扬地领命而去,李睦才慢慢醒过神来,突然想到周瑜这条计策之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前提:“你说孙策会在会籍发兵,可祖郎原来奉袁术之命偷袭宣城不就是因为孙策用兵丹阳,令袁术心生忌惮么?怎么才几天功夫,孙策又到了会籍?就算快马加鞭,渡江传讯,孙策得讯之后再调兵运粮,也没那么快吧?若是孙策不到,你准备就凭这些人马破了下邳再打广陵?” 周瑜眉梢轻扬,似有些吃惊李睦竟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然而随即却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何必传讯,就凭我离开寿春时遭袁术所袭的消息,伯符就一定会来。”云淡风轻的一句,语气之中却没有丝毫怀疑,“只是此战时机难得,稍纵即逝,来不及先送你离开,只能烦劳你干脆以权公子之名坐镇战局,以安人心。” “可是……”——当日有许多人都看到她是被周瑜打晕了从寿春绑出来的,又怎会相信她就是孙权? 见李睦面色犹疑,周瑜仿佛知她心中所想:“盛丰那里,你无需多虑。他只当你是孤勇孝义,少年冲动。为兄冒险潜入寿春夺回传国玉玺,由我强行带回去交给伯符而已。” 这他也信? 李睦只觉得不可思议。袁术在寿春的住处大得如同一座宫殿,前前后后也不知多少间屋子,多少守卫兵士,单凭一己之力要进去夺回传国玉玺?这是说梦话呢吧!孙权若是冲动如此,固守江东四个字怕是怎么也落不到他身上了。 “将言勇,士取义,勇义双全,对他而言,足矣。” 天下局势,兵力部署,人心思虑,竟是样样俱全,处处算尽。李睦看着眼前的青年闲闲负手,长身而立,背映青山,肩担朝霞,端得是玉树临风,清俊闲雅,好像从画里翩然走出来一样,不禁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决定只要一到江东,就立刻离他远远的! 这样的人,她那点心思计较,怎么都不够他玩的! ☆、第十四章 两世为人,李睦见过茫茫草原上豪迈漂亮的蒙古包,也见过祖郎部众过夜时搭出来的草叶棚子,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行军营寨。 周瑜的伤口恢复得极快,第十天上华佗便拆了缝合伤口的丝线,换上层层叠叠的细纱布,放他带着李睦去砀山军营了。 四十里的距离并不算远,李睦也不是走不得路的古代闺阁女子。他们天亮出发,赶到砀山山脚,日头刚过中天。 引水埋锅,巡哨来回,铿锵的兵戈相击声和齐整的脚步声衬着山风水声,旭日烈烈,迸发出一股说不出的锋锐朝气,隐在山林之间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匣中利剑,只待战鼓激昂,便可龙吟劈空。 徐茂不在营中,周瑜也不要旁人随行,好整以暇地带着李睦沿着整个营寨转了一圈,告诉她哪里能走,哪里能看,哪里却是点兵集将的必经之处,万不可停留阻碍。 从身后的营帐布局,到山下的城门地势,一路走来,日已偏西。 砀山并不算很高,只是他们位置选得极为巧妙。营帐不比树高,鹿角不出林外,再加上阳光的照射,这一片连绵的营帐迎光而驻,若是从下往上看,百步之外,白茫茫的一片光中,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些许影子,离得远了,竟是一点都看不出这里还藏着一队人马。待到天色转暗,这一片又随即隐于树林的阴影之中,无声无迹。 然而往下看,清晨的雾气慢慢散去之后,远目眺望,沛县的城门四方挺阔地仿佛一个托在手掌里的模型,纵横交错的是山道,轻轻晃动的是树影,明亮蜿蜒的是两脉泗水支流,自山腰盘山而下,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李睦纵然不懂排兵布阵,然而却也隐隐看出了周瑜准备坐山观虎斗的打算。 “祖郎呢?”李睦忽然想起许久没见的山匪头子来,转头问道。然而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周瑜既然现在手里还有她眼前看到的这许多兵马,又岂会再将祖郎放在眼里。 夕阳的余晖如霞,周瑜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复前行,并不回答。直到两人绕过一圈营帐,来到一处小小的山头时,才示意她站到最高处往后看。 李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摸了摸鼻梁。脚下跟着他的脚步亦行亦趋,仔细地踏稳,踩到仿佛凸出于外的石块上,这才仰起头来,眯着眼放眼远眺。 只见远远近近许多兵士或一脚踏着凸起的山石,架着横放在腿上的佩刀,或用双腿夹着刀鞘,或一刀拄在地上,双手扯了细碎的布条将刀鞘刀柄全部裹住。 李睦不解,正要问周瑜,余光突然瞥到不远处被营帐山木挡住大半的山道上,似有许多人影晃动。 再凝神细看了好一会儿,李睦赫然发觉——那真的是许多人! 身上穿的是粗布,头上带着黑色的葛巾,就连腰里的刀都裹了布条,挡住了光线的反射。若不是如此近距离地细看,整队人仿佛山间一片晃悠悠的暗影!然而令李睦更惊讶的是,那队人中,弓身弯腰走在最后那人的身形,赫然竟是数日未见的祖郎! 见李睦惊讶,周瑜这才笑道:“我随叔父从丹阳出发时,确只有一千人马,然伯符不放心,又遣了两千精兵随后接应。我沿途逐渐减灶减员,最后只留下五百人直接进寿春,放到袁术眼中。其余众人一路由居巢沿水路往江东会籍用作接应,另一路则沿途随时回援……” “嗯?”之前徐茂说他们只有不到一千人,可这会儿又突然多出两倍来,李睦顿时生疑。看看营寨里来来往往的兵士,再看那已经绕到另一头只剩个背影的祖郎,想起他们马背上从袁术战地“扫”来的战利品,脑海之中立刻蹦出个荒唐的念头来:“祖郎……该不是你的人吧?” 否则怎会出现得这么巧?还带回了他们被袁术散军掠去的物资? 可若真如她所想……历史上孙权几乎在宣城丧命,岂不是周瑜也早该事先知晓?这又怎么可能! 好像走进了死胡同,李睦彻底把自己绕糊涂了。 这下轮到周瑜诧异起来。虽说他因李睦突然带来了传国玉玺的下落,从而临时改变由居巢和孙策汇合的计划。他离开寿春时就料到袁术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故而急令徐茂调集居巢人马合为一处,前来接应,然而最终还是晚了几天。先是遇上袁术与刘备交战后收兵返回的散军,中了流矢,又被李睦误打误撞脱离了突围的部众。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将仅带了区区数百人的祖郎放在心上。 而他将祖郎部众编入麾下,不正是因为李睦冒认孙权,劝降了此人么? 任他胸中沟壑万千,却也一时想不出为何李睦会觉得祖郎本就是他的人!若是他的人,有那帮袁术打扫战场的功夫,直接布一支奇兵,大大方方吃掉那支目中无人的散军,甚至隐在寿春城外,时不时地给袁术找些麻烦,岂非更好?他还缺那些废旧兵器,破衣烂衫不成? 年轻男子眉峰略略上扬,又轻轻皱起来,不自觉微微抿起的薄唇敛了原先始终如一的温和笑容,清清朗朗的目光里有点不解,又有点诧异的神色,认真地看着李睦,令她突然想起前世在课堂上初学流体力学时,听得一头雾水的时光来。 李睦不由失笑。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雨夜谈判,将她打晕,徐州局势,他又是步步算计,令人心惊,可她又何尝不是别有所图! 面对眼前这个朗若清风,名留千古,仿佛传奇一般的男子,李睦是她将记忆里的印象,年少的回忆,统统都翻出来,反复比较,仔细权衡。历史也好,故事也罢,无论是不是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垒砌成重重防范,犹疑不定,无论是此刻见到祖郎,还是之前气他蓄意隐瞒,俱源于此。 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往最坏的地方想。 归根结底,却是她心存偏见! 存了太多千余年后的戏说演义,口诛笔伐。先入为主地将眼前这个男子同阴诡私狭,手段反复连同到一起。 李睦长长吁出一口气,向周瑜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不自觉连眉目也舒展了开来。 本来她还想问问,这三千人,是顾忌袁术才不入寿春,还是周瑜原本就有搅浑了徐州的水,从而浑水摸鱼的打算,才会来的?然而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问也罢。 连她都计划赶不上变化了,若是周瑜是那种定了计就不知应时而变的人……她在寿春的那晚上早就被他扔出去了。 乌金西垂,云霞尽染,漫天如火。从周瑜这个角度看过去,一抹赤红的霞光正好落在李睦微微偏转过半边脸上,仿若一层胭脂,衬得少女清丽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娇艳。 周瑜看着李睦徐徐展眉,突然想起舒县家中大宅的屋檐下,第一次展翅飞出巢的小雀。带一点试探,带一点好奇,轻快又灵动地划过天际,羽翅上这般细碎的一小片金光,令人不禁神往。 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周瑜突然有些明白了李睦方才那个误会的缘由。 “北行沿途,瑜拼尽全力,方得守神智一线清明,虽非有意相瞒,可终却令你一路费心护持,心悬数日,冒犯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青松般的男子微微躬身,自自然然向李睦行揖为礼,眉宇疏朗,坦荡自若,说出来的话坚定明朗,“你我以传国玉玺为约,你助我用其下落搅乱徐州的局势,我定尽全力替你寻兄,护你周全。无论何时何地,此约不废,此诺不改。” 不再含糊其词,不再默认不语,一诺为定,至此不改。 ☆、第十五章 这一日,李睦跟着周瑜先看过营寨方位,山间辕门,水势走向,再在军帐里听粮草数量,伏兵位置,斥候飞报,最后凑在周瑜案前看了会儿线条勾画简单到了极致的羊皮地图,不知不觉便神智迷糊起来。 等她再醒过来时,帐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帐外寂寂,没有半点声息。 李睦心里一紧,伸手四下摸了摸,连滚带爬地起身,也顾不得脚下又是磕又是绊地险险摔倒,就直接冲了出去。 黑暗中寻不到帐门的垂幕在哪个方向,李睦几乎贴着帐布跑了半个圈,这才终于抓对了地方,一把揭开粗重的帐幕。 山里独有的湿润的空气和声声虫鸣一下子扑面而来,远远近近的军帐影影憧憧,虽然分不清树影和人影,但方才那种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人,无声无息到令人无法呼吸的恐惧压抑感总算被驱散,李睦心神一松,慢慢呼出口气。 漫天星子悬在半空,苍穹如墨,仿似一匹缀满珍珠的锦缎,也像洒了厚厚一层糖霜的芝麻糕…… 人在饿得发慌的时候,看什么都能想到吃的——她的肚子异常生动地咕噜响了一下。 纵然已经开始习惯古人一日两食,然周瑜此行想尽了办法避人耳目,就连兵士随身的刀鞘刀柄都用布缠了起来,以免遇光反光,引人注意,吃饭的时候自然是更是简陋。食时一餐,晡时一餐,俱是干粮冷水,不得生火,不得生烟。李睦不敢多喝生水,自然也咽不下多少干粮。 军帐外面并没有守卫,摸着胃站了一会儿,也没见到巡哨往来,她便径自慢慢向前走,走到望向沛县城门角度最好的地方,就看到了周瑜。 身姿笔挺的男子英华卓然,唇角含笑,意态闲雅,若非眼角眉梢扬起的锋锐,李睦几乎要怀疑他此刻说的不是一条条杀伐之令,而是在品评山水,说诗论画。 见到李睦,几名军中百夫长纷纷向她躬身行了全礼。 既然冒了孙权之名,便不能对这些领兵战于最前线的人不闻不问。可怎么问才能不露马脚,却是个大问题。 李睦向周瑜瞥了一眼,下巴微微一抬,投去个询问的眼色。 然而周瑜却回她了个什么都看不出的笑容,潇潇洒洒跟着几人一同向她躬身,不痛不痒地说了句“权公子尚未歇下”的废话,好像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 李睦用力抿了抿唇,无奈之下,只能先肃容一一还礼。借着这点时间缓冲,脑海里把能记起来的历史剧飞快地过了一遍,却很沮丧地发现实在没有任何一种场景,能适用于她现在这种情形。 她现在只是孙策之弟,名义上,这些人敬她为主,可她就算是真的孙权,也只是主将家属…… 天知道主将家属会见军士该说些什么! 想了又想,最后硬着头皮一一问他们的名字出身,家中境况,又客客气气道了句“辛苦”,看着两个年纪稍轻的百夫长一面答话一面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她,便摆出一副少年老成的笑容向他们点头。 一人两三句话,点到即止,李睦最后目送他们全部领命离开,这才舒了口气,彻底放松下来。看了周瑜一眼,见他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不禁奇怪:“你就半点都不担心我这个假孙权言行不妥,被人识破?” 他方才一直看着她与那几名百夫长叙话,明知道她不自在,还布景板一样既也不出言打断,也不替她解围,只会站在一边微笑点头,好像她就是真的孙权一样。 “伯符治军初时,年不过十七,军中无人信他能百战沙场,指挥军马,杀敌冲阵。所有人都当他是乌程侯最得意的儿子,理所当然派了最好的亲兵时时刻刻护卫着他。然而,伯符却言,领军作战,若为将者不亲冒矢石,以何面目强令兵士用命?故不出三月,百战之师,人人俱识孙伯符。言出为令,令行禁止。” 仿佛想到了当年的情形,清贵俊雅的青年意兴飞扬,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好似一身青衣为战袍,好似如云营帐尽在脚下,好似天地山河皆在掌中。李睦和周瑜并肩站在一处,看山下城楼处星星点点的火光,竟突然有种身处云端,纵马执鞭,指点江山的错觉。 然他语声微微一顿,便又恢复了那个温和闲雅的清贵公子模样,继续向李睦解释道:“权公子随军尚不过旬月,一直由伯符护在后军,就连孙氏旧将,因袁术的关系,久不见他,也不能尽识。更何况,此时正值奇袭建功之机,最忌动摇军心,不会有人把疑心动到你身上。你这个‘兄弟’,不妨等回到江东,再当面向‘兄长’请罪罢。” 自想明白了徐州的局势之后,李睦算是彻底领教了周瑜的布局谋划手段。她心里很清楚,冒认孙权虽是一时突发奇想地权宜之计,可周瑜居然让她继续认下去,便绝不会只是为了方便她于军营之中自处而已。 原还想不明白周瑜的目的究竟何在,这会儿听他说到“奇袭”,说到“军心”,脑海之中灵光乍现,忽地想到了一种可能:“你故意让徐茂把我当成孙权,就是要他们以为这里的布置都是孙策的意思,是孙权带兄传命。你要用自己的功绩给孙策立威!” 周瑜目色一凛,目光落在李睦面上,冷厉锋严,如有实质。 天下精兵出丹阳,孙策要统帅江东,就必须要将丹阳之地牢牢握在手中。故而曲阿一战之后,他功成身退,立刻奔回丹阳,替孙策稳住这要害之地。而袁术也不出所料地打起了丹阳的主意,将从弟袁胤调为接替他叔父的丹阳太守,于是他叔侄二人这才赶赴寿春,探袁术动静,伺机行事。 此行他带来的三千兵马中,仅五百人为周氏部曲,而这五百人,他也早遣了去护送从父周尚回返丹阳,再由丹阳一路居巢接应他,余下的两千多人,俱是实实在在的丹阳兵。 孙策渡江斗转,连战连胜,声威大涨,可终究太年轻,在江东的根基太浅,既不能彻底断绝于袁术,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那些盘根错节的豪门世家好好周旋。 为此孙策不惜大开杀戒,而周瑜却始终觉得靠杀人得来的安定变数太大,即使事后降低赋税,安抚民众,也总缺了些什么。因此在听闻李睦冒认孙权之名时,他便生出了将错就错的想法来。 若是徐州的局势如他所算,不但能拖住袁术的主力,让孙策在江东有更大的施展余地。而若是这一切原本就是孙策的意思,甚至还提前派了亲弟来坐镇,这一战之后,孙伯符之名,定能令天下为之动容! 这灵光突现的念头,他本就是要瞒过天下人的耳目,不曾与任何人说起,却不想被李睦一语道破。 周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正是他幼时同孙策相交,升堂拜母,情同兄弟,早已成为耳熟能详的千古佳话,李睦才会顺理成章地想到他会为孙策做嫁衣。而正是孙策以杀伐震慑人心,行事太过,最终命丧刺客之手,从此三国相争,东吴自保有余,进取不足的历史之憾,李睦才能丝毫没有心理负担地质疑起江东小霸王的威信。 在此时看来大胆之极,也是隐秘之极的猜想,但昭昭青史,笔墨如锋,功过是非,早有定论,这时候的冠冕堂皇,人心激荡,在一本本史册里化为寥寥数行,一语定一人,直白得容不下半点修饰含糊。 略带探究的目光在李睦身上停留了一瞬,衣发在夜风中猎猎飞扬,目中昂扬的战意几令身后漫天的星辰顿时失色:“故而,许胜不许败。” 胜了,孙策名扬天下,败了,纵然现在孙策在江东取得了优势,将来也要花几倍的功夫树立威信。 李睦突然想起那个遇伏的晚上,周瑜手里森寒的利刃,一身浴血,蓦地领悟,看多了后世演义的加工,影视的美化,而现在她面前的男子,不仅仅是坐在军帐里绸缪战局,指点战略的主帅。周瑜少年成名,与孙策并肩起兵,四方征讨,亲历经战,温润如玉的气质背后,是初生牛犊不畏虎,锋锐无匹的悍勇血气,征伐沙场,冲锋陷阵! 许胜不许败,怎会败? 繁星璀璨,壮怀如山,江山如画,横刀纵马,几多英豪! 李睦收回目光,慢慢呼出一口气。许是被周瑜那一触即发的昂扬战意所激,她的心跳有点快。然而,才将将转开头,余光瞥到周瑜向她这边靠了两步,仿有若感,定定地看她。 李睦顿时不自在起来,一时之间,竟有种手脚无处可放的慌乱感。 装作漫不经心,装作毫不在意,可许久,周瑜的目光似乎还是停留在她身上。 看什么! 心一横,干脆抬目迎着他的目光看了回去,正好对上周瑜波澜不惊的眸子。 不想周瑜淡然偏了偏头,目光自她脸颊之侧掠过,半点不停留,直视远处:“吕布出兵了。” “嗯?”李睦愣了一下,急急跟着转头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 朦胧的星光下,一队骑兵如一抹巨大的黑云从他们脚下疾驰而过,马蹄起落,声势隆隆,转眼就踏起蒙蒙烟尘,扶摇直上,将原本就看不太清楚的人马又遮掩了一层。而远处,骑兵之后,是乌压压的步卒,手执火把,宛若燎原星火,隐约映出数面还看不清楚字样的大旗在其中猎猎飞扬。 一声号角自沛县城头骤然响起,撕裂安静的夜空,高大的城门立刻被照得通透起来。 李睦用力抿住唇角,心里懊恼。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怎就会以为他在看她! 少女发红的耳尖近在咫尺,周瑜嘴角一弯,勾出一抹捉狭的笑意。 ☆、第十六章 吕布连夜在沛县城外三十里外处扎下营帐,隔着夜色以及步骑踏出来的烟尘,李睦看得并不十分清晰,却还是兴致勃勃地直到天色泛明,吕布的军帐如雨后春笋一般绵延开来,沛县城头人影憧憧,这才回帐补了个回笼觉。 她顶着孙权的名义,周瑜让人紧挨着自己的军帐给她支了一顶小帐,只要不出营地的范围,无论她去哪里,都没人阻拦。 兵士巡哨往来,一阵阵金戈铿锵之声在帐外来回,却无人喧哗。李睦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 在不大的帐中转了一圈,好奇地摸一摸帐幕,再用力推一下。竹木和粗布搭起来的军帐沉重得很,她用足了力气推一下,也不过轻微的一晃,和她前世用过的需要下钉固定的轻便型户外帐全不一样。 帐中备着干粮饮水,古人一日两餐,李睦睡过了食时,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再顾不得冷食还是热汤,直接啃了填肚子。 整齐的脚步和兵甲摩擦的声音透过帐幕传来,李睦想起昨夜吕布将兵。骑兵彪悍,步卒如海,隆隆水声掩住了调兵驱马的呼喝,那仿佛一出无声的舞台剧,没有绚丽的灯光,冰冷的星光,黑白两色,更显肃杀,直掠人心。李睦不知道这算不算军威,她只知这股肃杀远远而来,好像透过星光,浸透到她的血脉筋骨,千军之威,比之恐慌惊惧,她却生出一股心驰神往! 不禁苦笑。 她前世的老爹人生最大遗憾就是在计划生育的年代里生了她这个女儿……从小到大,她都知道父亲要的是个儿子,还没看红楼就开始看三国,别家女孩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已经学着书中的三十六计和一群半大小子满大街打架爬屋顶了。 再到后来,她中考理化满分,高考又选得物理,流体力学,函数矩阵,再艰涩难懂,她都耐了性子一点点啃。久而久之,原只是要争取父亲的目光,于她却是真养成了行事利落,刚硬独立的性子。别的女孩子旅行是海滩购物美食,她却独爱背包徒步,莽莽荒漠草原,巍巍名山大川,天朗地阔,长河落日。 虽说最终也没能成功说服父亲她这个女儿并不比任何一个男人差,但她却不得不承认,金戈铁马,乱世英雄确实比金粉旖旎更吸引她。 好在她是穿在一个从小被当作男儿的女子身上,着男装,行天下。若是叫她穿那步子都迈不开的绕膝曲裾,甚至早早嫁给一个有一堆妻妾的古人,那她头一件谋划,一定就是如何弑夫。 李睦叹了口气,不知该忧该喜。拿起身边的干粮就着水咬了两口,随手抹了抹嘴,一把掀开帐幕,走了出去。 绕着营地慢慢再走一圈,李睦发觉营地里的营帐少了至少一半,还有很多兵士正在检查刀具衣甲。 估计着应该是要出发往下邳了。李睦觉得这种时候她最好还是不要乱走,于是在山泉边洗了把脸,又慢慢走回自己的营帐。却发觉刚刚还门户大开,光线透亮的周瑜的军帐帐幕放了下来,帐内光影隐约,似点了油灯。 “周瑜……公瑾……”军帐前没有守卫,也不存在敲门一说,李睦本想先在门前喊一声,却不防一时嘴快,用错了称呼,扬声喊出来之后才想起现在她该是孙权……孙权又岂能连名带姓地叫出“周瑜”? 懊恼地连连跺脚,赶紧四下环顾一圈,果然瞥到有几名离得近的兵士向她这个方向望来。李睦心虚,一把掀开帐幕躲了进去。 帐幕厚重,一放下来便隔断了外面明媚的阳光。阳光透过军帐粗布的纹路隐隐约约地透进来,形成一层朦胧不清细弱的微光,李睦一时不适应这光线的变化,睁着眼使劲眨了好几下,渐渐聚焦的视线便正正落在一具筋骨强健,纹理分明的精壮身体上。 青色的外袍匆匆搭在宽阔的肩膀上,一盏油灯置于身前,如豆火光照着外袍的衣领襟口,在劲窄的腰身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抬手拢住领口,手臂从衣袍下探出来,臂上筋肉紧实,线条分明。 “额……”李睦没想到撞上了这一幕,不由有些尴尬。匆匆转开目光,却见周瑜身前的案几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长条白布,而地上还有一条染了血的,胡乱团成一堆。 “你的箭伤?”李睦心里一紧。这两天见周瑜精神奕奕,行动自如,她几乎忘了他数日前还伤口感染,烧得昏昏沉沉。下意识里将华佗当作颗万灵丹——周瑜受伤,遇华佗,紧跟着活蹦乱跳,这伤势就一定是被华佗治好了。 却忘了外伤当养,就算是在医学昌明的一千多年后,身体上开了这么一道口子,光手术后拆线都要住院住上十来天。 李睦有些歉疚,自然而然地走上几步,替他按住了从肩头绕过的布条,让他腾出手来再从肋下绕回去:“要换药么?怎么不叫人帮忙?” 周瑜拢住领口的手一紧,微微皱眉,身体向后让了一让。然而却似紧跟着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眉梢轻悠悠地挑起少许,唇角弯起,露出了个豁然的笑容,抓着外袍的手指也松了开来,顺着李睦按住布条的方向撩开外袍,将布条缠到腰上,口气轻松:“身处四战之地,还是谨慎些好,多一个人知道我带了伤,总不利军心士气。” 衣袍本就往肩上一搭,周瑜手指一松,领口失了拉扯之力,再被他向后一撩,李睦的手又衬在内里抚平勒在他肩膀上的布条,轻飘飘地衣衫便从肩头滑了下去。 火光近处,因挺直跪坐而绷得紧紧的后腰肌肉上,寸余长的箭创伤口还有些红肿,缠着针脚密实的细线,纹丝合缝般再看不到当初半点血肉模糊的模样。 华佗果然是能开膛破肚,针线缝合的外科圣手! 李睦眼睛一亮,心中赞叹不已。看这整整齐齐的缝合走线,明明是从皮肉下穿过,却细致得仿佛是灵巧之极的艺术绣作,他日拆线后,创口一定平整得很,不碍观瞻。 李睦想到她在现代时,曾在登山时摔断了脚踝,手术后却内外脚踝各留下一条二十多公分长的疤痕,扭曲丑陋,饶是她一贯没什么精心化妆打扮的心思,却也再没勇气穿裙子将脚踝露出来。 “咳咳……华医师神技,以线缝合皮肉,看着许是吓人,实则倒是也没觉着痛。”周瑜清咳了一声,慢慢转身站起来。 李睦这才发觉她看着看着,居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上去! “嘶……”愣了一下之后,她陡然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冷气嗖地收回手,霍地直起身,只觉得脸颊发烫,就连耳尖也好像火烧一般,懊恼得不得了。 真是两辈子都被当作男人养,养得她几乎就真的把自己当作男人了! 可周瑜一早就知道她是个小女子啊!这还是在一千八百多年前!她一个小女子摸了个脱了一半的大男人! 李睦方才鬼使神差放到周瑜身上的手指仿佛扎了刺,木木地发麻。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想看看这一千多年前的外科手术成果! 隐约回想起来那触感,红肿的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外茧,摸上去已经不再发烫,伤口周边的肌肉也没什么异常,触手紧致,肤色自然,显然血液循环也没什么问题…… 可她说得清楚么? “咳咳……”重重地叹了口气,李睦飞快地瞥了周瑜一眼,默默将那只罪魁祸“手”背到身后,“那个……伤口缝合不代表就长好了,至少两周……咳,半月之内不能用力。你该多休息才对,怎就满山乱跑,万一伤口再迸裂,光靠这几根丝线可扯不住。” 周瑜将布条又在腰间多绕了几圈,这才系紧,不紧不慢地一件件穿好衣服,说道:“肋下近骨,只要不是上马杀敌,平日里走动无碍。华老先生倒是说起过半月之后便要寻个妇人将这些丝线拆除,免得丝线与皮肉长到一处,反而为害。” “妇人?”见周瑜并没有什么异样,李睦心里松了口气,脸上热意稍褪。却被周瑜话中之意惊了一下,“不是华神医来给你拆线么?” 拆线她知道,可为何要寻妇人? 周瑜哈哈一笑,若有深意地望着李睦:“吕布已然出兵,今夜我们就动身赶往下邳,若一切顺利,半月之后我们就该准备渡江了。华神医在北地还有病人,岂能跟着我走?既是丝线缝合,寻个穿针引线的妇人拆了不也一样?” 李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这才突然意识到她也是个“妇人”,一时忘了方才的窘迫,抬头便瞪了回去:“你看我做什么!我可不会。” 拆伤口的线,和拆衣服上的线,能一样么!更何况,她两世为人,动针线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 素来好强的少女被人揭了短,羞恼起来,露出了个“这简直就是乱来”的神情,原就英气勃勃的长眉眉峰挑起,配上一双明澈的眼中透出的几分心虚,色厉而内荏,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周瑜不由朗声而笑。 等等! 李睦突然眯了眯眼——这点肌肤之亲,她固然是不会放在心上,可周瑜却是实实在在的古人,还早就知道她是个女子,男女共处一室尚可说君子不欺暗室,但脱了衣衫见她闯进来非但没把她轰出去还放松了遮掩的领口又算什么?就算是她失了礼数,他这不闪不避,任君观赏的态度……未免也太过磊落了吧! 李睦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可偏偏周瑜的神色就是如此磊落,好像根本就没想起来她是个女子,坦坦荡荡,理所当然,看不出半点端倪。 再想起他突然提及的“寻个妇人拆线”,李睦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她漏想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情! ☆、第十七章 黎明未至,有星无月。漫天的星华落于砀山之上,投下一个淡淡的山影,将山脚下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地笼于其中。 山影以南,沛县城门口冲天的火光,马蹄声,厮杀声,金鼓声如雷鸣在耳,而山影深处,夏侯惇奉曹操之名来救刘备之危的一支轻兵也被人拦腰截断,堵在山谷之中。 几波人马隔山而战,周瑜则在确定了山下骑兵乃是由吕布亲领之后,便立刻集兵,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砀山,骑兵五百,步卒五百,一前一后,直奔下邳而去。 李睦在出发前犹豫了片刻,最后在周瑜一跃上马,俯身提议“你我可以共乘一骑”时,果断扭头决定与步卒同行。 她确实是会骑马,也不是矫情什么男女之别。 只是她力所能及的骑马技能在这个年代却几乎全然无用。上一次和周瑜“共乘一骑”的回忆实在不怎么美好。没有马镫,双腿腾空,简陋的马鞍上也丝毫没有半点借力之处,整个人身不由己地随着马背颠簸,颠到胃里翻腾如海,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皮——上次只跑了小半夜,马速也不快,这回可是两百多里的急行军! 两百多里的山路是什么概念? 汉制两百里,六尺为步,三百步为里,两百多里,便相当于六万多步,按照一秒钟两步的慢跑速度,也就是八个多小时的路程。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考虑山路难行的因素,再考虑需要隐藏行迹,难免会有所耽搁,就算是十个小时,分于两天而行,每天五小时,也不过是她前一世背包徒步于山区旅行的强度而已! 更何况,步行虽然累,一天二十四小时,这五小时走走停停,好歹这副身子骨从小被当了男儿养,底子不错,跑跳纵跃都还算敏捷。轻装上阵,不负粮草的情况下,拼一把总比跟着周瑜骑马最后连路都走不了的好。 理工科出身,李睦的算术功底扎实,心算飞快,一面干脆利落地扭头,一面在周瑜不赞同的眼神之中潇洒地向他挥手:“我兄领军作战,尚且亲冒矢石,我如今若是贪图马力便利,不与兵士同行共进,又有何面目强令兵士昼夜不停,疾赴下邳?” 周瑜之前告诉她孙策行军,必身先士卒,是劝她安心继续以孙权之名立身。没想到这句话如今被她原封不动,当着众人的面扔了回来。 还眉色轻扬,神情坚定。旁人看来是她在表述对兄长的敬佩之情,而周瑜却把她眼里似笑非笑的得意看得清楚——这小女子,分明就是记仇! 然而,待到她神清气爽地出发后第二天,李睦就意识到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汉制的一步和她的一步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些兵士虽然个个都背负着干粮赶路,可一步跨出去,她要连跑带跳两步半才能赶上。眼睁睁地兵士们一个一个和她擦身而过,李睦只能卯足了劲沿着他们留下的脚印连滚带爬地往前跑。 直到领头的百夫长发觉她掉了队,下令原地休整,看她赶上来了之后再集队出发——于是李睦发觉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停下来过,原本一天五小时的预估完全无效! 纸上谈兵,悔之晚矣! *** 吕布打沛县,刘备向曹操求援,曹操出兵后,徐茂按周瑜所授之计,在梁国境内伏下兵马,一面偷袭骚扰拖住曹军的步伐,一面派人假扮袁术的信使,向正猛攻沛县不下的吕布求援,约定两面夹击,先退曹操,再围刘备。 吕布曾趁曹操攻伐徐州时逢陈宫叛曹,袭其的后方,险些逼得曹操如丧家之犬,无立足之,自问得罪曹操极深。他没细想为何南面的袁术会绕过下邳和曹操交锋,只一听说曹操已经到了他背后,便立刻慌了神。唯恐“袁术”立刻撤兵,让曹操直扑他背后,让他被两面夹击,吕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回头出兵。 然而却不想他分兵奔到梁国境内,那原先正和曹操苦战的“袁军”竟立刻丢旗弃鼓,转身就跑,让他寥寥千人尽数暴露在曹操三千虎豹营的铁骑之下! 周瑜就是要赶在吕布这一队惨败之后的残部退往下邳之前赶到,浑水摸鱼,伺机夺城。 所以李睦他们一定要快! 终于,在李睦快数完第三个六万步时,她看到了远处插着数面大旗的探哨角楼仿佛指天的手指一般矗立在高阔城墙上时,一口气一松,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狂吐起来。 这是体力到了极限之后身体的应激反应。上一次她跑到吐还是前一世跑马拉松的时候,作死地直接跑名全程……可就算是那一次吐得天昏地暗,也不及这次两天三夜不曾合眼不曾休息,她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都散了开来,全身上下,好像没有一处是自己的。 冰冷的山泉分成几股溪流从他们的藏身之处流过,与早到的五百骑兵汇合后,各队人马立刻便由各自的百夫长带领分驻各处,或轮换休整,或监视战备兵器,或熟悉地形。 李睦吐到胃里泛酸,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这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到山泉边上,重新将散乱得一塌糊涂的头发梳整齐,洗脸漱口。满头满脸的尘土混着水沿着脸颊流到唇边,苦涩的味道混着细小的沙石就立刻到了嘴里,李睦恨不得直接把头伸到水里。 “不是喝不惯生水么?” 清朗温和的声音里依旧带着笑,眼前的溪水里落下一个挺拔高大的倒影,手里拿着个水囊。 周瑜比李睦早到了整整一天一夜,却也半刻也没闲着。何处藏人,何处藏马,要他事先选好位置。斥候的路线,下邳城的地形,也要事先探查清楚。还要截断水流,伐木阻路,将吕布的败军绕过北门,转从南门入城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他们只带了七天的干粮,七天之内,必下下邳! 李睦满脸的水珠不及擦,回头就白了他一眼,没力气说话,也懒得解释,直接接过水囊仰头就往嘴里倒。两天三夜,片刻不停,她要有时间过滤水源,还不如停下脚步多休息一会儿——拉肚子总比死撑着不喝水最终脱水倒下强。 冰冷的水线自喉管而入,胸腹之间顿时一片凉爽,几滴飞溅出来的水和从脸上滚落下来的水珠一起沿着衣领滑落到脖子里,她随手一抹,放下水囊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畅快不已。 虽然还是疲累之极,心情却是终于从紧张的急行军中恢复过来。整个人放松下来,睡意便开始一点点翻涌上来。这个时候,只要抱着棵树,她都能立刻睡着。 于是,李睦将水囊还给周瑜,干脆一伸腿坐在地上,背靠大树,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不想周瑜随手放下水囊,转身不知从何处拿了把拔出出来,放到她面前:“你气力不够,长刀于你太过沉重,仓促之间,也寻不着适合你用的轻弓。” 剖开的小块树干用做弩臂,竹片为弓,以楔形的切口扣在弩臂上,弓弦却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非丝非线,却韧性十足地扣在弩臂后,抵着一支只寻常羽箭一半长的小箭,将竹片扯出一个流畅的弧线。 李睦眯着眼一瞥,无论是弩臂还是弓口都带着细小的毛刺,显然做工匆忙,是这两天刚刚赶制出来的。 “勾心,望山,弦,箭槽。”周瑜的手指从肉体上一一点过,“换箭时先拨开勾心,放松弓弦,将箭扣进箭槽里再拉弦……” 李睦浑身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而偏偏周瑜的声音在她耳鼓处嗡嗡作响,不等他说完,她便赶蚊子似地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能到这里已经去了半条性命,可别指望我还能上场杀敌……莫忘了,我这个假孙权只是个小女子……” “正是要保住你剩下的半条性命!”举在半空的手还没放下就被周瑜捉住,放到弩臂上,周瑜轻轻摇了摇头,凝视李睦,神色带了几分歉然,许是因伤势没好全就竭力赶路的关系,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眸子却是黑得幽深不见底,“吕布残军随时会到,到时候攻城战起,刀兵无眼,敌我难辨。我会护你周全,但也望你……尽力自保,助我守此一诺。” 李睦眉头皱得连脸都要一同皱起来——她实在是没力气,不想动了! 然而周瑜把她的手按在弩臂上,仿佛她要是不自己抓住弩机,他就不放手。弩臂上细小的木刺都扎到她掌心里了…… “放手。”李睦叹了口气,手腕一转,自下托住长枪。周瑜的手一松,她左手食中二指夹起短箭箭羽。箭尖滑入箭槽,上弦,扣紧,端起弩臂抵住右肩,侧头,眯左眼,扣勾心,动作熟练而流畅。 交睫之隙,羽箭离弩,激射而出,擦着周瑜的腰侧,夺的一声,箭头带着他的衣角一同钉在树干上,箭尾轻颤。 周瑜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身形单薄窈窕的小女子扶着树干跌跌撞撞站起身来,拍拍衣角,将长枪连同他放在地上的箭囊一同绑到腰间,满脸不耐烦,又满脸得意地向他扬眉一笑的模样。 “轻重正好,不碍行走,弓弦的力度也不错,多谢你啦。” 前一世在蒙古草原住了大半年,轻弓弩机,她都特意学过,纵然现在这把弩机做工粗糙了点,机簧落后了点,扎手了一点,不过基本原理却还是一样的。 兵戈于她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若是给她一把弓弩,射击馆里十环八中也是常有的战绩。相比之下,瞄准原理相似,后坐力却是不值一提的弓弩发射实在是要好控制得多。 周瑜只有苦笑——亏他还准备了一堆说辞说服李睦使用此弩,现在看来,倒要劝她不要冒进了:“弩力到底射程和力度都不及硬弓,因而战阵之中,人马冲杀速度极快,切忌随意用箭……” “啰嗦!”被扰了睡意,李睦不禁没好气地顶了周瑜一句。但心里清楚他是好意,更何况,他调兵布阵,还能抽空记得给她打把小弩出来,这份心思就是难得。当下一抿唇一肃容,站直了身子双手平举,似模似样地朝他躬身一礼:“孙权谨遵将令!”一礼未完,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旭日东升,天色大亮,错落的阳光从树枝叶林的空隙里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不知是地上水光的折射,还是她脸上未干的水珠光影,少女漆黑澄澈的眼眸弯出一抹戏谑狡黠,长眉舒展,发丝微扬。竟是粲然晶莹,亮得令人炫目。 ☆、第十八章 便在这时,不远处因吕布领兵出城而城门紧闭,进入戒严的下邳城外巨大的吊桥慢慢放了下来,悬于墙头的铁链带着刺耳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一寸寸放松,最后轰的一声落了下来,横于三丈多宽的护城河两岸,激起一蓬浓雾般的灰尘。 尘头未定,高大挺阔的城门又紧跟着慢慢向里开了一条缝隙,十余骑人马就从这条缝隙里鱼贯而出。 “点两百人,截住他们。记住,连人带马,一个都不能少!”周瑜笑容一敛,顾不上再向李睦说什么,立刻返身快步向密林另一边行去。衣角在他身后扬起,猎猎作响。 李睦微微皱了眉头,沉吟片刻,想到如今反正也不可能睡着了,便也跟了上去。 一阵渐行渐远的急促脚步声中,只见周瑜站在一张悬在树干上的地图前,对着光线细看。 李睦满腹疑云地盯着面前简略到了极点的图看了又看,一条条粗糙的线条或曲或直,似山脉又似河川,也不知哪里才是城池。而周瑜这样子显然是在思考下一步如何行动,她也不好多问打扰,只能伸着头看得凝神屏息,眉头紧锁,一面回想她一路走来路过的下邳城周边山水走势,一面跟着周瑜的目光视线,努力试图在这图上先把他们现在的位置找出来。 被李睦盯着,周瑜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笑了一笑,抬手在地图上一处点了点,不等她问就自行开口:“此为下邳。” 他抬手慢慢在图上勾划,说一处,就停一停,“刘备在小沛,曹操在梁国,袁术在寿春。下邳在广陵和小沛中间,而伯符现在应该拿下了会籍,与广陵隔淮水相峙。”修长的手指最后沿着一条曲线划过,汇入地图靠近他的右面边缘的空白处,示意淮水的走向。 李睦知道的徐州之争,刘袁吕曹四方之战,都是从文字或是电视剧里看来的,从来不曾仔细看过地图册,更别说如今这种什么标注都没有的地图了。但沿着周瑜手指划出来的方位,几方势力所在的位置与动向便清楚明了起来。 吕布败于沛县城外,率残军退往下邳的同时,多半会向临近的袁术求援。而袁术觊觎下邳已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而一旦袁术的兵力北抬,势必会遇上咬着吕布前往下邳而来的曹刘联军,混战之中,驻军会籍的孙策北面的压力就会出现空隙,北渡淮水,拿下广陵! 所以,周瑜大费周章地率众伏兵下邳,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不在此。 “这么说来,你安排了那么多伏兵,只是要下邳生乱?”阳光下,少女的眼睛亮得炫目,脸颊上还留着些许残红,不知是方才的得意尚未褪尽,还是想通了周瑜在此伏兵的意图,兴奋所致。 她原就疑惑就算周瑜所领之军是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可毕竟分了一队拦截吕布,只剩了千余人在此,就算下邳城留守的人再少,只要固守不出,曹操和刘备的大军就在后面,到时候两面受敌,就这点人怕是全身而退都是奢望。 更何况,她印象当中的冷兵器时代攻城战,是一波又一波的小兵架起云梯冒着守城方如雨的箭石往城墙上爬。可现在别说云梯,周瑜为了掩人耳目,数日来连棵树都没砍,显然强攻下邳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李睦的目光掠到地图上,周瑜故意告诉她下邳和会籍相隔了整个广陵和一条淮水,就等于是挑明了不会正面攻打下邳的意图。 可若是他攻下这座城池,下邳和会稽相隔一整个广陵郡,他们除了据险以守,等不来救援的孤城,入城之后他们势必要陷入无边无际的苦守之战,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他驻兵于此,又多设伏兵的唯一可能,便是要扰乱下邳! 听军报,看地图,举一反三,李睦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周瑜诧异之余,不禁对她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兄长更加好奇。李睦一身男装,言行举止虽不比行伍之夫,却也没有半点女子的扭捏之态,识刀兵,知局势,面对两军对垒亦不见怯色…… 也不知是何等英豪,竟将自家妹子养成这般模样! 孙策家中也有个小妹自幼喜爱刀兵,修习弓马,胆识过人,却也未必能有这般眼界。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他素来言出必行,应了李睦护送她兄妹二人去往江东之后便着人打探她兄长在袁术营中的下落。只是几番周折,他不及向李睦询问他兄长的姓名,而她的这个兄长又似乎有意隐藏行迹,这个“带着生病的兄弟投靠袁术”的壮年男子竟如同在离开寿春之后就突然消失了一般,派去的细作毫无消息,就连上次明明遇到了袁术派出去攻打刘备的散军之中,事后再派人去探查,也探不出什么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兄长,不但要自家的妹子终日只着男装,竟连这些兵马对阵之事都说给她听! 若非周瑜曾亲眼所见她浑身湿透面颊生晕的模样,又见过她换下中衣为他裹伤……怕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言行简练,思维敏捷的少年实乃一个本该足不出户,不问外事的娇弱女郎。 一阵细微的喧杂声从密林的另一个方向传来,紧接着砰砰砰连续几声闷响,好像是一连串重物落到地上时发出的动静,然后一个满身尘土的兵士裹着一团沙风快步冲过来,向周瑜和李睦行了个躬身礼:“报——一共一十三人,死了六个,剩下的两人重伤,两人投降,还有三个都只能捆着带回来。两百人里轻伤二十有余” 周瑜眼睛一亮,掸了掸袖口沾到的轻尘,正要回身,突然又看了李睦一眼,饶有兴致地一伸手:“权公子可有兴趣同去看看?” 李睦一愣,突然想起来她现在是孙权。目光往报讯人身上一掠而过,向周瑜笑着点了点头,有样学样地也一伸手:“公瑾请。” 待周瑜转身,见那报讯的兵士垂着头,不见半点欣喜,便在他肩头一拍:“此番可谓大功。” “啊?”那兵士抓了抓头,不解地向李睦望了一眼。别看周瑜丰神俊朗,笑容温和,在他治下执军之严,军令之重,几乎人尽皆知。这次两百人抓十几个人,又没有吕布这等猛将在其中,伤了超过一成的人回来,不给他们军棍已经是大幸了,哪儿来的大功? 李睦眨眼,指了指周瑜的背影。看周瑜的模样,若非至关重要的大功,他岂会如此高兴? 见李睦笑意笃定,那兵士更是不解。回头看周瑜,只见背影挺拔,风姿卓越倒是不假,可功劳……从哪里看出来的? 言辞之间,已能看到历战归来的百余名兵士正就地休息。见他们走来,有人率先走出来,捧上一物,送到周瑜面前。 这是……印鉴? 李睦在周瑜身侧眯了眯眼。她不太确定,这个时代的印鉴她见过的只有传国玉玺,这个印鉴只一寸见方,一头还悬了一条青色丝缕,一眼看去就觉得小巧精致。 “此乃下邳城官之印。传令,每人记功,算首战之捷。” 周瑜一句话,之前那传讯兵士立刻在李睦背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且不提兵卒怎么在闲聊时谈论权公子的“神通”,周瑜将还没巴掌大的官印交给李睦。李睦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愣是没分清楚这印上哪些是字,哪些是花纹。更没想到原来官印这么小,原以为古人挂印辞官,这个印要双手捧的那种尺寸。 那被俘之人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五官清秀,肤色微黑,双手反绑,看到周瑜拿着官印而来,脸色微微一变。 “下邳城门外的吊桥放下之后便再未收起,不知是等你回去,还是等旁的人进城?”周瑜开门见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奔主题。 那青年目光一闪,面色不见怯色,却对周瑜的问题避而不答:“下邳陈登,不知阁下何人,意欲何往?”声音与相貌一眼,清清淡淡,一派书生气息。 陈登这个名字,没有千古流芳的仁义光环,也没有携民渡江的千秋赞颂,远不及刘备。然而,从陶谦,到刘备,再到吕布,徐州数年之内几度易手,他却依旧稳稳地做他的官。他的治下,纵兵家必争,战乱不休,百姓可度日,难民有安治,城中兵甲来往,与民无犯,秩序井然,全不见慌乱。 光是这一点,就李睦看来,就不知要比刘备强上多少。 他不答,周瑜却显得极为干脆地将道出自己的盘算:“若是等你回去,我便点几个人换上你们的衣衫,试试看能否诈开城门?而若是等别人来……徐州自陶谦至今,易主三人,陈校尉既然心不在吕布,想必是看中了刘皇叔仁义。” 陈登确实是趁吕布和陈宫都不在下邳,劝降了下邳主事,不想被周瑜截住。 正如周瑜所说,用他的名义诈城,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此时他盘算得再多也是徒劳。 “吕布好大喜功,有勇无谋,搜刮百姓,强掠军资,徐州早已不堪其扰。登此番已得下邳,只需自去见吕布,说袁术背言,偷袭下邳,请一支偏师回来救援。陈宫定然不肯,登便要陈宫领军回来,和下邳守将约定,待陈宫入城,立刻斩杀,没有陈宫,吕布不过匹夫之勇,不足为虑。” 周瑜抚掌而笑:“陈宫有心防刘备,却无意防你陈元龙。且刘备经此一战,其原来兵马必然损失惨重,将来唯有倚重于你,倚重徐州的豪门世族,方能立稳徐州,果然好计。” 李睦暗中吃惊。她自然知道陈登——陶谦三让徐州,陈登也就跟着一同让给了刘备,然而刘备没守住,被吕布袭了徐州,然而吕布没动当地官员,于是陈登又跟了吕布。但吕布某种意义上来讲和袁术倒是一类人。杀鸡取卵,搜刮得太狠,陈登便暗通刘备,故而对他设计偷袭陈宫并不意外,毕竟这一幕在后世的演义里被发挥成一段良臣识主的佳话,写得极为精彩。可她万没想到,陈登居然还可以一石二鸟,就此将徐州并入刘备的嫡系。 这些人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 李睦扫了周瑜一眼——一个两个,都是如此,狡诈如狐! ☆、第十九章 陈登挑眉不语。 周瑜语声一顿,又问道:“可若是这么一来,若吕布干脆投了袁术,合袁术之兵力,吕布之武勇,就算你们夺下下邳,能守得住多久?” 陈登脸色微变:“吕布能寻援,我就不能么?” “寻曹操么?”这回,李睦总算是跟上了这两人一来一去的节奏,立刻抓到了他的话外之意,“你反吕布,难道不是因为吕布劫掠过盛,暴虐无端,非但不能庇护徐州,反而多了袭扰么?但曹操在徐州屠过城!和吕布又有什么分别?” 历史上,陈登就是寻了曹操这个大援,彻底将吕布这头猛虎绞杀在了白门楼前。只是陈登的这个选择,李睦很是不解,怎么也想不明白。陈登代表了徐州世家的利益,又怎么会去投靠在徐州屠过城的曹操?若说曹操之后不曾再犯,可陈登投曹操时,又不能预知未来,他凭什么信曹操! 他能信屠城的曹操,投曹操。那本身就出身世家的周瑜呢? “当然有分别。”周瑜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还知道曹操屠徐州很是惊讶,然而很快又敛了下去,向她点点头,再转向陈登时,唇角扬起一道微妙的弧线,眉峰之间,凌厉若出鞘之剑,“吕布掠劫徐州,只不过是当年与董卓一起惯了,短视无谋,一心向利,不思治理。而曹操究竟是为何而屠城,旁人或许不清楚,可你陈元龙也会不知么?” 陈登讲完了自己的打算,正想追问他们究竟是谁,听此一言,脸色猛地一沉,冷肃发白。 他当然知道。 这个时代,世家豪门盘根错节,一个势力强则立刻投靠过去,只为自身家族不受杀伐,不伤元气。只要不损害他们的利益,究竟是投靠姓曹的,还是姓刘的,于他们而言其实分别并不大。甚至一旦投靠了,形势一变,或心有不满,立刻就能改换门庭。 正如他现在所做的一样。 今日降,明日反,墙头草一般的世家行事之风,并非只有曹操一人看清这一点,可只有曹操一人举起了屠刀。 “你是不是想,曹操奉迎天子,占了大义,归曹便是归汉,他日只要你们再投之人也有奉汉之名,曹操便奈何不得你们?”周瑜冷笑一声,“元龙莫非忘了,九江名士边让因何而死?” 陈登猛地抬头,缚在背后双手陡然挣紧,用力之猛,直挣得粗绳扣进他腕里,他却浑然不觉,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九江名士边让,代表的正是衮州的名门士族,看似因说了几句讽刺之言就被曹操枭首,可他之所以讽刺曹操,正是因为曹操先屠了徐州的城池! 先屠徐州,再杀边让,曹操的目光不仅仅只落在割据各地的各路诸侯身上,当他看着盘踞于各州百年不倒的世家豪门时,同样目露凶光! 若是曹操到了徐州…… 明知周瑜将曹操所为故意夸大,从而一步步推翻他的设想算计。普天之下,就算是汉家天子,也不能将传承百年的世家豪族尽数连根拔起!然而想起几年前徐州境内,曹军到处,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的血色场面,陈登心跳如擂,面色铁青。 刘备仁义为名不假,可若是没有曹操在背后的支持,刘备甚至没有足够的兵力守住一个小小的沛县,更别提一州之地。一州之地!陈登根本没把握刘备的仁义之心在曹操把整块富庶的徐州之地送到他面前时,能不能为他的家族抗住曹操的屠刀! 那是他全族的性命,他根本不敢赌! 就在李睦以为周瑜要劝降时,周瑜却轻轻松松向陈登一拱手,拉着她转身就走。 陈登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 若是放在平时,如此人物,出生下邳的世家大族,又素来在徐州官声极好,他不在意多花些时间精力替孙策多招揽一个人才,可现在却不是时候。 他原本还预备着吕布的败军逃来下邳,残骑裂甲,人心惶然,入城之时他只需多派一支人数不多的人马也以残兵的名义咬在后面,在城门口挑起混乱,便能有极大的胜算抢夺城门。可现在若是下邳城内的守将已降,那极有可能最先来的不是吕布的败军,而是来纳降的刘备! 那他岂不是白来这一趟? 周瑜来去匆匆,聚将点兵,重新布阵。而李睦却是真的支持不住了——装了一脑袋的陈登吕布,曹操刘备,周瑜的出现和愈发复杂的局势,令她记忆中原本清晰的历史线都跟着模糊起来。 但不管怎样,她总知道现在周瑜之前的谋划怕是要变了。因而一转身就不见了周瑜的身影,她也不急着找,寻了个角落坐下来,想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只是越想越是头痛,身体里的疲惫也紧跟着一层层泛上来。仿佛月汐之夜的潮水,一波一波,将她缓缓淹没。 然而她并没有睡着多久。 隆隆的震动从地面悄然传入耳中,李睦刚皱起眉,还没睁开眼,震天的军鼓号角,骤然撕裂长空,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捏住人的心脏,将李睦惊得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抬眼望去,更是失声惊呼,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乌压压的一片兵卒,也不知有多少人,铺天席地漫山遍野,旗帜如林,鼓声如雷,仿如一片巨大的阴云,盘踞在下邳城外的一箭之地。 下邳城头,却是一片寂静。 周瑜意在随同吕布的残军进城,因此所选来伏兵的山岗位于下邳外的一片树林后,地势微高,视野开阔,又有疏林密叶为障,山势起伏,树木葱葱,他人人数也不多,分散开来隐蔽,若非有心攀上数丈蜿蜒崎岖的悬壁山路,就算是斥候近到林子口,也未必能发现这貌不惊人的山岗里还藏了兵马。但从他们的这个位置往外看,下邳城头距离稍远,看不清晰,城外的动静却是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 “张辽何在?“步卒之中,忽然跃出一骑,踱着步子缓缓踏向城门,黑衣黑甲,声如奔雷,直压过万军隆隆脚步声,震透耳鼓,”吕布已死,何不投降?““吕布已死“四个字仿若石破天惊,在原本安静的下邳城城墙上,激起一阵骚乱。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而李睦还有些睡意惺忪,一时没想明白为何曹操的五子良将之一张辽张文远竟会在下邳,一听到吕布已死,则第一个想到曹操来了,心里一咯噔,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大脑立刻清醒了大半。 张辽原是吕布麾下之将,吕布丧命于白门楼后才转投曹操。此时为吕布守下邳,岂不是再正常不过!那现在是……吕布已经死了? 哪知山下那黑甲之将又吼一句:“某乃燕人张飞!再不开城门,某便率军踏平下邳!” 来的是刘备?不是曹操? 李睦极目远眺,奈何兵卒人数太众,数面迎风猎猎飘扬的大旗上确实有一个大字,可风向不对,她始终看不清这是个什么字。就连张飞的身形,若非是他掠众而出,在她看来也只有一团黑影而已。 然而便在这时,城墙上突然有了动静。数十把强弓架上墙头,羽箭的箭头在斜阳的余晖下,映出一派金灿灿,寒森森的细碎冷光。 张飞一拉马缰,骏马发出一声长嘶,向后倒退了几步。 “雁门张辽在此恭候刘皇叔多时,敢问陈校尉何在?辽有几句话要当面再问一问。”城头逆光,看不清人影,然而若非李睦之前就知道下邳守将在陈登的游说之下降了刘备,那一副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早已被劝降了的意思来。 “问什么!”强弓的震慑下,张飞被迫退回一箭之外的距离,似觉得失了面子,一开口仿佛天边打了个惊雷,衅意十足,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还没出口就被人喝住。 这一回,李睦不用看清楚就能知道——能喝得住张飞的,自然是刘备。 “你方才所言,我主吕温侯如何了……”山岗下,张辽一句话尚未说完,刘备身后的兵卒便挑了一支长戈起来。 竹制的戈身长逾两丈,戈头在最后的阳光下仿佛被放进炼炉里一样通红如血。迎着光,赫然绑着一个人头——吕布的人头! 金冠歪斜,发髻披散,却刻意露出面目朝着城头方向。 “备与文远将军……同为大汉之臣,久慕将军一身武艺……奈何无缘一见……备愿与将军把臂……同兄弟之义,共守我大汉疆土,护我大汉百姓,请将军成全……”刘备的声音远不及张飞,只有只字片语随风传过来,却仍然听得出其中字字诚恳,客气谦恭,一句“同为大汉之臣”,清晰凛然,半点不提吕布的头颅就在他身后高悬。 ☆、第二十章 主将已死。刘备手里的兵马的虽然不多,但张辽已成困兽,要么拖着满城的百姓军士陪他死守下邳,要么开城投降,再无其他退路。而刘备与吕布交好之时也与他帐下的几员大将有所接触,张辽此人,忠义却不迂腐,若吕布不死,或许他还会全力一拼,以待他日,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是那种为一己忠义之名要全城陪葬的人! 他或许会愤恨,或许会悲凉,但刘备有的时间和他慢慢磨。 然而正在刘备踌躇满志地准备将这员昔日为吕布东征西讨的猛将收于麾下时,突然听到身侧的张飞一声大喝:“大哥小心!” 不及反应,后心处猛然传来一股巨力,他竟被张飞生生拖下马背,利刃破空时发出的尖锐呼啸几乎擦着他的鬓发而过,无尽的寒气随着裂肤生寒的劲风浸透心头,等他反应过来时,右侧的耳垂下,已然迸出一道血光。 一声惨叫在他身后响起,方才与他擦身而过的羽箭直贯入他身后的亲卫胸膛,箭头尽没,那亲卫被箭上的气劲余力带得仰身就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乌金余晖下,一人腰佩长刀,一手执弓,一手又搭一箭,如枪一般挺立在人群当中,微黑的面膛长眉如剑,目光如刃。一箭离弦,无数兵士发喊着纷纷朝他这个方向聚拢,又有无数人出声喝问,在对上那一双刀锋一般的眸子时,惊骇得向四周逃离散开。而下邳城头,更是爆发出一阵惊呼。 “高顺!高将军!”人群散开,刘备一眼就认出那个身影,惊极骇极——陷阵营! 八百陷阵营将士,是吕布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装备精良,人人奋勇,令行所指,攻无不克。这也是吕布手下最忠诚的一支兵马,他最信任的力量。 无论吕布是功是过,都是他们一路追随的主将。八百陷阵的儿郎,哪一个没有在练武场上受过吕布的指点?哪一个在战场上拼杀时,不以吕布为首?那个总是跃马冲杀在最前方的身影,金冠明甲,威武凛凛,是天下无双的飞将吕布,更是他们的主帅! 眼看着吕布的头颅高悬于前,双目不瞑,面目血掩,看着刘备纵马耀武扬威,指他们为贼,再看着陈宫率兵投降,卑躬讨好,张辽吊桥落下,降态已现,八百陷阵营的儿郎,红了眼,目眦欲裂。 浓烈的杀气仿佛将天地间的风都裹在其中,刘备被张飞护着往后步步而退,情急之下,只得放声大喊,“将军一身武艺,奈何事贼?况吕布现已伏诛……” 吕布诛杀董卓,或不为民,或不为义,却是实实在在为大汉剪除乱政之贼!温侯之号,朝廷亲封,何谓逆贼?曾几何时,高顺相信武勇飞将天下无双,是意气相投的明主,是雄心万丈的豪杰! 事贼?高顺冷笑一声,仿佛没看到刘备正派人飞马往下邳城跑勒令张辽出城相助,同时打出旗令,指挥几倍于他的兵卒将他团团围住,也不在意张飞执矛,怒喝急冲。他随手抛下弓箭,拔出长刀,向前方遥遥一指:“百战之师,男儿之躯,疆场拼杀,纵百死而无怨!又岂能任宵小如此侮辱!” 陷阵之志,百战之师!有进无退,有死无生。他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疆场功业万骨就,马革裹尸千里还。若是输在战场上,哪怕身首异处,哪怕碎尸万段,哪怕被马蹄践踏成泥,也是应有的归宿。 却不是如此,被人斩断头颅,悬于戈矛上示威招降! 不管吕布是如何死于刘备之手,不管陈宫又是如何而降,张辽能为满城的百姓军士而降,他又岂能降?陷阵营又岂能降? “杀!” 没有冲锋的号角,不用布阵的令旗,只一人举刀厉喝,刀锋所指,就是最激昂的战鼓。 “杀!” 八百悍勇之士化为一柄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刺入刘备还未合围起来的军阵之中!喊杀之声,直冲云霄! 这是真正的百战之师,高顺手中刀光如雪,如一匹率领狼群的头狼,不必刻意指挥,无需号角战鼓,厉声为号,领着他们冲杀向前!领着他们仿若破水之箭,瞬间撕开一条血路,向惊魂未定的刘备冲杀! 八百之众,刘备所率数千兵马,竟被生生扼住合围之势,再不得前进半步! 刘备号称征战半生,杀的多是起义的黄巾,那些连兵刃都配不齐,衣不蔽体的凶悍匪徒连什么是军纪都不知道,他又几时见过如此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几时见过如此冲天的凌烈战意! 区区八百人,气势威武,令他胆寒! 然而一想到吕布竟有如此精锐,而如此精锐如今都在他眼前,唾手可得,又令他激动不已! 身后吕布的头颅双目圆睁,仿佛在为自己的死亡而不甘,亦好像为这些至死不会背叛他的将士们不甘!然而陷阵营里,没有人后退,没有人犹豫,刀兵砍杀,血雾翻腾,片刻不停。 惨呼惊天,喊杀惊天,盖过山间日夜不停的激流水声,远远传到山岗上李睦的耳中,依旧惊心动魄。风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眼前似乎一片殷虹。 李睦站在高岗上,看得心神俱震,几乎不敢呼吸,仿佛周身的一切都消失了,只余心口砰砰的剧烈跳动声震耳欲聋,以及金属的寒光在斜阳的映衬下穿透腾腾血舞,刺眼地晃过。 上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是周瑜率众突围的时候。当时周瑜身中流矢,情况紧急,她身在其中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害怕。这一次,尸山血海就像一副巨大的活体画卷,于一瞬之间轰然呈现在她眼前。 李睦很清楚现在她所看的,听到的,不是电影特效,也没有后期制作。断肢横飞,血溅如泉,哀号声,凄嚎声,喊杀声,嘶叫声,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若非亲眼所见,她以为自己见了这种场面就算不晕倒,至少也一定会被吓到腿软尖叫,至少会像上一次一样,反胃呕吐,吐到浑身发抖,再没有力气害怕。 可她此刻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嶙峋的山石坚固牢靠,她没有半点晕眩感,也没有不敢看,要闭眼,要往后逃的冲动。她的喉咙口发紧,胃里一阵一阵地跟着抽搐,却又没到反胃欲呕的程度。只是好像血脉激涌都涌进了胃里,胸怀之中空空荡荡,丝毫不觉恐惧惊慌。 李睦按一按胸口,深深吸了口气。暗暗告诉自己,在这个时代,她现在的反应才是正常的。要活下去的,要跟周瑜去江东,要在乱世之中寻到一处立足,若是见了血战就尖叫晕倒,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心脏在掌下砰砰疾跳,好像只有这样,李睦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紧张,才能用这份紧张说服自己,她只是太过理智,太过坚强,不是漠视人命的怪物,亦或是肾上腺素的作用,才令她紧张到完全感觉不到其他的不适……然而越握越紧的指尖却不自觉掐入掌心,浑不觉痛。 就在这时,一人匆匆跑来,在她跟前躬身一礼:“见过权公子。” 李睦恍惚之间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虚脱,竟仿佛脱力一般不受控制地手脚发抖。 再回头往战场上看一眼,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原来……还是害怕啊…… “权公子……” 扶着眼前的树干徐徐调整了一下呼吸,李睦往脸上拍了拍,定了定神,却发现来人竟是许久不见的徐茂:“怎么是你?你不是在梁国截曹操去了么?周瑜呢?” 直到此时,她才突然想起来她醒了这么久,下面也打了这么久,居然一直都没见到周瑜。 然而没等到徐茂回答,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山下高顺的一声长啸吸引了过去。 山下战线前移,刘备的步卒渐渐稳住了阵脚,前后掩杀,一波又一波混乱地喝叫之声中,八百人的孤军渐渐淹没在了一股又一股合拢的洪流之中。 高顺好似陷入猎人包围的孤狼,他的部众紧紧围在他旁边,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尖刀一般的队形却始终不乱。抬眼望去,四面八方的敌军越来越多,他手里的长刀已不知去了哪里,变作一把重槊,继续厮杀。 前方随着刘备退入后军,一直护在刘备身后的张飞手执长矛,哇哇大叫,冲杀出来:“兄长勿忧,看某活捉高顺,献于帐下!” 活捉?高顺心头冷笑,愈发看不起刘备。只需将战线稍稍后退收拢,放他们踏上城门吊桥的那一刻,骤然引火毁桥,乱箭齐发,他们这支没有后援,没有骑队的孤军,纵有精甲铁盾,也只能葬身于火海乱箭之中!只为了活捉他一人,就可以眼睁睁损伤那么多兵力,拼上那么多条人命,谁言刘备仁义? 不过又一沽名竖子而已! 再看一眼越来越近的吕布的头颅,高顺大喝一声,横槊一举扫飞五六名矛手,槊头去势不减,向着张飞的黑脸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高顺:想知如何打仗,某打给你看就知道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刘大耳不是好东西…… 高顺:那就打刘备! 周郎:导演,他抢戏! 呼——陷阵营是某月又一最爱的特种部队!抢戏也要写!高将军好帅好帅的有木有!被老曹一刀斩了哇!伤心死个月了~~ ☆、第二十一章 便在此时,城旁高岗后,赫然出现了一支不起眼的灰蒙蒙的骑兵。骑士俱是灰布粗衣,皆未着甲,兵刃裹素,寒光深藏。一千精骑,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刘备好不容易扎稳的阵脚处,远远望去,好像泗水突决,山河倒泻,浑浊的洪流波涛汹涌地疾冲而来。唯有当先一骑,白色的披风迎风抖开,白马疾驰,仿若一只白鹰,自半空盘旋俯冲,手中长枪的枪尖银光灿灿,一抹红缨,夺目如火,直指天际。 大地的震颤,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骤然响起,仿佛一柄锋锐长剑自刘备后肋凭空出鞘,只几个呼吸之间,便生生劈得刘备阵型大乱,溃散的兵士向前奔逃,反压向自家的前军,顿时一片混乱! 被挤在人群之中身不由己跟着往前冲的刘备大惊失色,向左右疾呼稳住阵脚,又哪里还有人听得进去!他脸色煞白,几乎喊哑了嗓子。眼前高顺明明只是不足千人的一支孤军,再悍勇,再无畏,前无去路,后无退处,哪里来的援军! 锐利的呼啸骤然惊奇,利箭破空,两支羽箭仿若流星突现,如白练突现于长空,一前一后激射而来,一取刘备,一射长戈。 刘备听到破空之声时,利箭的阴影已经落到他眼前,耳垂下之前擦破的伤处还火辣辣的痛。余悸未消,新胁又生!他心中大骇,连忙仰身向后让倒。劲风自头顶掠过,寒意大盛,刘备一下从马背上栽下,只觉绷紧的头皮猛地一松,眼前飘飘洒洒落下几缕头发,却是被射中帻巾,发髻全散。 另一箭,则“夺”的一声,正中悬着吕布头颅的长戈戈身。箭到竹断,一颗大好头颅坠落于人群之中。 “他疯了!”骇极惊极的不止刘备一人,遥遥观战的李睦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千军之中明晃晃,白灿灿,招摇得仿佛箭靶一样鲜明的身影,便再也顾不上纠结自己的三观有没有扭曲,大骇而叫,“周瑜什么时候调的兵!他什么时候走的!几时走的!他不是要扮作吕布的败军么?这算什么!他要干什么!” 她刚刚一时不见周瑜,想到他身上的伤口,只当是他又躲在哪里换药包扎伤口,这才只问了一句,徐茂不答,便也不再追问下去了。哪想到这个本该卧床休息的伤员竟然提枪拼杀去了! 徐茂被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头疼,只得再行一礼,不答直言:“现此处尚有步卒五百,茂请权公子下令。” “什么?”李睦又是吃惊,又是焦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得一头雾水,一时之间,也没注意到他话中所言的人数有什么问题,“我下令?下什么令?” “是!”徐茂再一低头,双手一举,递给她一个箭囊,“请权公子下令,我们是现在趁乱进城,还是等稍后战局稍定……” 定个头! 看着眼前的箭囊,李睦顿时一下子明白过来——箭囊里的箭比正常的羽箭短了三寸,只有小臂长短,分明是为她定制的……应该说为周瑜亲手打造的长枪定制的。 李睦突然想到某人满脸诚恳地要她“尽力自保”…… 自保个头! 什么“刀兵无眼,敌我难辨。”什么“气力不够,用弩最好”。教她用弩,明明就是挖了坑在这里等着她!什么自保,带着五百人冒着两军厮杀往下邳城里冲,叫自保?还是等在这里,等他打进城里再出去冒着刀兵箭雨去和他汇合,叫自保? 她怎么就会相信他的! 是怕明说她会胆怯,会死缠着他,影响他的临阵发挥?还是觉得这样处处出人意料,让她束手无措,只能依照他的意思,亦步亦趋,才能显出他的高明? 周郎如狐!果然狡诈如狐,她怎么就会相信一只狐狸! 徐茂听她咬牙切齿不停叨念着狐狸,不禁疑惑地抬头:“哪儿有狐狸?” 李睦横了他一眼,往山下一指,牙齿咬得咯咯响:“不就在那里么,好大一只,白毛黑肚皮!” “咚……咚……咚……”下邳城头战鼓响起,城门轰然而开,马蹄敲击着大地,激起烟尘滚滚,一支黑色的骑兵仿若黑龙出海,从城内疾冲出来。山风之中滚雷一般的隆隆之声,即使距离那么远,依旧越过山岗丛林,惊心动魄震人耳鼓,远非之前勉强吵醒李睦的数千步卒的脚步声能比。 吕布麾下,高顺领步卒陷阵,张辽统骑兵冲锋——最精良的凉州铁骑。 “权公子……”徐茂顺着李睦所指的方向当然看不到什么狐狸,更想不到她所指的狐狸究竟是哪一只。他只知道周瑜临行前的交代,需要李睦在现在马上作出决定。 李睦暴躁地扫了徐茂一眼。决定?什么决定?若她这里的五百个人能起到决定性作用,周瑜会不带着一起杀上去? 她只是想要渡江!想找个安安稳稳的地方做个安安稳稳的小市民! 区区千人,周瑜身上的箭伤随时会崩裂,就算陷阵营全部为他们所用,回不了江东,也还是一支龙困浅滩的孤军。 见徐茂疑惑地向她看来,李睦抿了抿唇,强敛心神。 周瑜伤得如何,她谁都不能说,甚至连半点担忧都不能表现出来。尤其是在这时候,在他麾下的兵将面前。 李睦紧紧盯着山下城门,用力按住狂跳的心口,却仿佛整个人都悬到半空。对于高顺,她记得的并不多,只知道攻无不克的陷阵营,以及白门楼下,吕布殒命,张辽降曹,而他面对曹操始终一言不发,拒不投降,从而被一刀斩首。 她也知道周瑜此时出兵,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不光光是救下高顺,如能得此人投效,孙策麾下将又多一员猛将。城门口如此一乱,下邳城内的张辽若是真的降了刘备,就一定会出城抄到周瑜后面,彻底堵死高顺的退路;反之,他亦会出城,念同僚之义,接应高顺入城! 无论如何,李睦这时候若往城内冲,确实有极大的成功几率。 今日换做是她统兵,她也会立刻点兵救人。 可要是周瑜万一旧伤复发倒下去,这上千人马又该怎么善后,怎么回去! 高顺横槊和张飞交了一招,劈手夺了一张弓,搭箭而射向刘备,却不及看有没有射中,只瞥到吕布的头颅掉落下来,怒喝一声,张飞的长矛又到了近前。 高顺长吸一口气,用力将弓箭掷到张飞坐骑头脸,挺身挥槊,从下往上抡了过去。矛槊相交,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中带起一串火星。张飞仗马,居高临下,高顺被马力一冲,一招用力过猛,招式去尽,整个身体便失控地向前冲去,一槊劈进一名想趁机捞便宜围攻的兵士脖颈里,这才顺势借力,勉强站稳。然而张飞已拨转马头,又冲杀了回来。 沉重的长矛挟带着扑面如锤般的劲风当头落下,高顺的重槊却卡在那名兵士颈骨中一时抽不回来。 一道白虹自面前掠过,长矛来势未尽被硬生生挑开。高顺回身立稳,只见一身白袍的将领长枪飞舞,瞬间和张飞拆了七八回合。张飞黑面黑马,周瑜白袍白马,长矛为黑,银枪为白,这一黑一白的交错之间,只见枪尖红缨点点,连成一片红云。 他不认得周瑜。却知道他挡住了截住了刘备大部分的兵力,而吕布的头颅滚落下来,也是由周瑜麾下之兵收入马背旁的布囊中。 周瑜提缰策马,甩开张飞的长矛,又挑开两名挺刀上前的兵士,滴血的枪尖横到高顺面前,清清朗朗的声音直透过喊杀呼号,清清楚楚地传扬开来:“你若要死战于此,我立刻引兵撤离,全你忠义之名。若想存七尺之躯,他日以血雪仇,便随我一同杀出去!” 面目俊朗的年轻男子,白衣白马,不着甲,不带盾,却仿佛一道骄阳,神采飞扬,光鲜亮丽得恐旁人不知他就是主将。 以血雪仇! 高顺初时一口忿然血气激荡,不敢相信吕布之死。此时厮杀半日,却终是不得不信。不惜拼杀到最后一刻的决绝冲动过后,死志渐消,悲怒却更甚,反手长剑又砍翻两人,长啸大喝:“杀!” 残阳血色里,高顺一身是血,目光炯炯,周瑜朗声长笑,万军血染之中,回马遥望山岗营地所在,长枪高举,转而往下邳城一指:“杀!” 作者有话要说:  周郎【新甲新战袍】:阿睦阿睦,我穿银甲白袍好不好看?帅不帅? 阿睦:白毛黑肚皮! ☆、第二十二章 “传令!”闪亮森寒的刀兵之光随着喊杀声传上山岗,李睦也终于拿定了主意,“点齐所有人,从后面下山!““后面?“徐茂没听过如此模糊的军令,一时有些发蒙。但他抬头往山下看了看,他们现在正面对着下邳城,若李睦所指的后面是他们身后,那岂不是和下邳城方向相反?”权公子,我们是往下邳城……““废话!“李睦又焦虑又紧张,心里的一口闷气正无处可发,说出来的话咄咄逼人,”周公瑾与我兄情同手足,我也敬他为兄,但这不意味着你是周家的部曲,就可以违抗我的军令!“这句话说得极重,若是落在有心人耳中,便是周瑜逾矩了。 其实按照周瑜临行前的安排,是觉得李睦醒来看到城门口的这一幕,定不肯乖乖留在原地,因而才给她留了趁隙直接进城的选择。只是徐茂自己见不得周瑜在下拼杀,匆匆来寻李睦,希望她尽快下令,他能趁着下山往下邳城冲杀的机会,助周瑜一臂之力。却不想李睦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 脸色僵硬之下,徐茂只得长长一揖,躬身赔礼:“茂实不敢。““传令,所有人往后面下山,“李睦没理他,目光牢牢盯着山下三股绞杀在一起的兵马,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顿了一顿,又续道,”从刘备的内侧抄过去,每一人,杀一人不罚,杀两人有赏,杀三人以上,军法惩处!不许恋战,不许停留,不许救人,不许折返,违令者,斩!“徐茂猛然抬头——从刘备的侧翼倒抄,虽然再到下邳远了许多,但刘备兵马的内侧就靠着他们现在立足的山岗,密林丛生,地形复杂,如果他们突然冲出去,确实能杀他个措手不及,为前方的周瑜赢得时间的同时,也不会面临自己被刘备以人多的优势合围的危机。相比之下,比起直接冲向下邳,李睦的这个决定更得他的心意。 可之后那几句话他却是听得一头雾水。上阵杀敌,是为将为兵的使命。杀一人不罚,两人有赏,这能理解,可杀第三人就军法惩处又是怎么回事?强令每一个兵士最多只能杀两个人?哪儿有这样的军令! 只是这次,他再不敢停留,草草再行一礼,便自去传令。 为不影响等一下的行动,李睦把箭囊负在身后,反复调整角度,又扯了衣摆的布条绕着弓弩在手臂上缠了两圈,免得一个不慎将这唯一她能用的兵刃脱了手。 她的心跳得飞快,弩身上的毛刺扎在她掌心里,木木的也觉不出疼来,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犹在睡梦之中。 直到第一支箭从她手上的弩机里飞出,活生生的一个人喉咙口汩汩冒着鲜血扑到在她面前时,才恍若惊醒。耳旁的冲杀声,杂乱的脚步声,哀嚎声,惨呼声,原本仿佛被厚厚的帷幕掩着盖着,直到此时一下子全部真实起来。 置身沙场! 大部队拥着她不断地往前冲,李睦身不由己,机械式地迈腿往前跑,眼前刀光凛凛,劲风猎猎,正是日夜交接之时,一张张扭曲狰狞的脸在眼前掠过。或披散着头发,或满脸满头的血,犹如地狱厉鬼夜行,李睦不禁闭上眼。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然而就在这时候,前方山道到了底,五百兵士的脚步再不受山道限制,一下子都往前涌了过去,李睦慢了一拍,身后立刻出现了一个空隙,一把长刀就在这个空隙里挑了进来。 听到身后的喊杀声,刀锋已经到了脑后,森冷的寒意激得李睦头皮发紧。 千钧一发之际,李睦没有回头,直接往地上一滚。 刀锋自她头顶掠过,微微一停,正要顺势往下,李睦随手从背后箭囊里抽了支断箭出来迎头一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制的箭身根本经不起钢刀的锋刃,只阻了一瞬就一断为二,李睦双手一松心知不妙,可身体的反应跟不上大脑,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沉重的环首刀迎面劈下,李睦这回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只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孔,下一刻,那把环首刀就随着执刀的手一同飞上了半空,一蓬血雾兜头将李睦笼罩其中。 徐茂回刀改刺,正中那名险些要了李睦性命的兵士胸口,那人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改变,就由生到死,走了一遭。 “某正好两人!可要先权公子一步了!“忠厚勇猛的汉子抹了把脸,将李睦拉起来,朝她咧嘴一笑。 刘备完全没料到这个地方竟还藏着一支人马,前方周瑜和高顺仿佛两座杀神,来回几个冲杀,所到之处,收割人命,竟是无人敢挡。杀意凛冽,战意凛冽,刘备所带的兵士已然寒了胆。因而李睦他们突然出现的时候,面对区区五百人,刘备的兵马只下意识的冲杀了一个来回,就纷纷往后退去。 李睦军令在前,每人最多只能杀两人。面对潮水般稍触即溃的兵马,五百人纷纷举刀,却没一人追赶,如一支射偏了的箭,擦着刘备的侧翼向下邳方向涌了过去。 周瑜和张辽两股骑兵一南一北,两千轻骑仿佛两柄利刃从刘备军马两侧分刺而入,瞬间将万余人的大军撕开两道口子。 骑兵冲杀,快逾闪电,转眼间便将以高顺为首的数百陷阵营将士重重围护,马蹄穿梭,结阵如铁,弓弩点点,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刘备的兵马多是在沛县招募,军中大半兵士半年多前还是拿着锄头收割庄稼的田间汉,因交不起吕布的税,才投入刘备帐下为兵,甚至还有人根本就没见过真正的沙场,围城示威他们或许还行,可血肉拼杀,又岂能和这两股百战之师相抗! 骏马急嘶,烟尘滚滚,放眼望去,仿佛四面临敌,他们原是耀武扬威的受降者,仿佛于这一瞬间变成落入陷阱的野兽,伤痕累累,进退维谷。悬着吕布人头的长杆已折,刘备也从马背上摔下来再没有重新上马,被军饷激发出来的勇气在冲天的杀气之中飞到了九霄云外,自第一个人开始转身往后奔逃起,刘备的军心一下子崩盘涣散。 万余大军,若军容整齐,便是遮天连地的气势,然而一旦生乱,却是前后相冲,自相践踏,一发不可收拾。 “哪个敢走!老子劈了你……”张飞环眼圆瞪,声如惊雷,一连砍了五六个逃兵,然而话犹未落,两股劲风一前一后,向他袭来。张飞大喝一声,丈八蛇矛横身急迎,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火星四溅,战马悲鸣,扛不住这股巨力,马腿折断,将张飞生生掀下马背。 周瑜一招收手,向张辽举枪示意,转身勒马,一声清啸。 骑兵闲闲策马,并数百陷阵营将士,再往下邳,再无一人阻拦。 李睦比周瑜晚了一步,方到城门口,便正好听到城中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 凉州骑兵已经记不得多久没打过这般痛快的仗了,曾几何时,纵横天下,呼啸来去的凉州铁骑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意气风发,屡战屡败,只得困守孤城。这一回,两千余人马正面强撼万余大军,生生逼得刘备在径自敞开的下邳城门前寸步难进,溃不成军! 尽管这时候的欢呼并不合时宜。 一脸铁青的高顺和一脸尴尬的张辽中间,李睦一眼就看到了周瑜。白袍血染,仿佛还带着尸山血海的影子,眉目清朗,披一袭月华血污,却仍是云淡风轻,潇潇洒洒。 李睦长长呼出一口气,却被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冲得呼吸一滞。 不待她走进,周瑜便快步迎了上来,示意身后亲兵捧上一个布袋,一同向她躬身一礼:“瑜幸不辱命。”礼数周到,最后还不忘向她点头示意,再拱手一抬,也不知算是请她将“孙权”的场面一撑到底,还是为他独断而谋,将李睦一人留在山岗上的赔礼。 李睦扫了他一眼,她在山岗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自然知道那个布袋里装着什么。只要她以孙权的身份接过来,应了他这一句“幸不辱命”,那以少抗多,夺得吕布的首级便是孙氏儿郎的主意,孙氏儿郎的功绩,孙氏儿郎的人情。 高顺跟随吕布多年,十几年征战,不可能看不出原来的无将已至迟暮,败迹早露,也不可能没意识到吕布反复多疑,刚愎无谋。而历史上,下邳城破,他被缚至曹操面前,不发一言,攻无不克的陷阵营主将被唯才是举的曹操当场斩首,可见其心志之坚,就连曹操都知道,这个心性坚毅,宁折不弯的刚强汉子绝不可能降于杀主之人! 关羽斩颜良诛文丑,报答曹操收留之恩是纯属虚构,但李睦却可以肯定,这种事,高顺一定做得出来。如今周瑜的一番冲杀,绝境相救,消了他一腔殉主死志,但与其让他记着周瑜的救命之恩而心存报答之念,以高顺的心性,极有可能他日寻机报恩,甚至生死不计。但若是将此事归于孙策……江东之地,势必再添一员虎将。 高顺遇到了周瑜,李睦所知的历史已然不再是历史。但事的轨迹可以变,人的性格却是不会变的。李睦或许看不透周瑜,可根据高顺的反应倒推,周瑜此举的用意昭然若揭。 想通了这一点,李睦轻然一笑,伸手将那个略有些沉的布袋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睦和嘟嘟的第一次并肩杀敌……唔,应该不算太丢脸~~哇咔咔! 萌萌哒存稿箱君向大家问好~某月浪粗去鬼混啦,存稿箱君很鸡寞~~欢迎调戏~ 周郎:某月你给我滚出来!白毛黑肚皮你给我说清楚了再走! 某月:我保证,高将军绝不和你抢妹子! 周郎:黑白配其实挺漂亮~ 某月:和你抢妹子的不是高将军~~【速逃—— ☆、第二十三章 就在她手指碰到布袋的那一刻,高顺的手缓缓按到腰间刀柄上。眉眼深邃的将领一身玄甲,满脸的血渍从发丝指尖滴下来,仿佛人与刀和这血色融到一起,杀机凛然,李睦站的地方距离他还有五六步之遥,竟陡然生出自己仍置身沙场的错觉来。 周瑜皱了皱眉,缓缓朝李睦身前迈了一步,挡在她身前。 “我原想在吕温侯的败军入下邳之时趁隙夺城,纵然事后困守孤城,但最多十日,我兄便自会籍渡江,引兵北上,引袁术北线与围城兵马开战。届时公瑾出下邳,断泗水,由徐州境内袭扰袁术粮道,再夺下广陵一郡,使江左之地出北地之势,便足以与袁术分庭抗礼。”李睦从周瑜身后走出来,径直走到高顺面前,将布袋横托于掌中,交到他手里。 尽量不去想方才那一瞬掌心的触感,以及里面头颅的大小尺寸,横了心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高顺身上,“温侯武勇,天下无双。我兄长叹他当年随父亲讨伐董卓时年纪尚幼,未尝能与温侯一战,是以为憾。” 刚刚见识过血腥战场,李睦的声音还有些脱力后嘶哑,但一字一句,将周瑜的打算,孙策的目的,用兵之地,一样一样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像高顺这样的人,与其语焉不详,李睦这样桩桩件件都拿出来让他看个分明确实是更好的方式。要走要留,是降是投,也都说个清楚。这样的人,一诺千金,绝不言悔。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逼得高顺非要现在立刻就做出选择不可。更有甚者,李睦所言的话外之意,救下高顺本不在计划之内,是孙权因兄长敬佩吕布武勇才临时做出的决定,如此一来,所有的人情,自然而然便都落在孙权身上! 与孙策全无关系。 眼前站得身姿笔挺的少女仿佛背影上就刻着记仇两个字,周瑜站在她身后,唇边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就知道这回算是把这个小女子彻底得罪了……这将来……他要如何解释…… 好像察觉到身后周瑜的无奈,记仇的小女子入鬓的长眉轻轻扬起来,弓起来的眉峰下,一双明亮的黑眸笑得神采飞扬,相比之下,一身血污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 高顺看了看周瑜,又看一看李睦,他自然看不出这两人之间微妙到了极点的较量,也不会听出李睦这番话中的玄机,但他却很清楚自己现在面临的处境。 或降于孙氏,从此继续拼杀疆场,冲锋陷阵,或殉于吕布,不事二主…… “某若不愿奉你为主,又待如何?”高顺却似乎连半点犹豫也没有,一身纵横沙场的英风气势毫不收敛,说出来的话也是半点都不含糊,锐利逼人。他本就比李睦高大得多,再如此一言,更是强硬强势,直如坚石玄铁,半步不让。 而李睦却敏锐地发觉他握在刀柄上的手慢慢松开,虽然还不离刀身,但至少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发白的指节都已经看不到了。 眉梢轻挑,李睦不闪不避,大大方方向高顺一拱手:“奉不奉我为主都无妨。你来投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倒履相迎,而你若无心助我,好歹公瑾拼着旧创崩裂上阵救你,你总也要报完了他的救命之恩再走。所以至少你走之前,我麾下都能算多了一员悍勇大将,怎么都不亏。” 见过挟恩图报的,却没见过这么直咧咧就当面说出“亏不亏”来要回报的,还是打着他的名义!而且看她的表情,几乎恨不得直接摊开手掌伸到高顺面前,要他拿金拿玉,以示酬谢“救命之恩”了。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又坦荡得很,无辜得很,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施恩不望报”的君子之风。 周瑜好不容易保持住的温润笑容,一个不防,唇角扯起的角度偏了一点,面如冠玉的翩翩少年郎竟仿似古稀老翁般面庞抽搐了一下,俊朗的眉眼一下子扭曲起来。偏生罪魁祸首还往他肩头拍了拍——好像一只偷到了鱼还睁着一双大眼往人面前摇尾巴示威的猫。 “权公子最喜玩笑,高将军切莫在意。”没办法,周瑜叹了口气,只能为李睦打圆场。他知道这也算是李睦出了一口气之后给他的台阶,无论高顺还是张辽,此时以报恩的名义留在城中,一切待到与孙策汇合之后再做定夺。到时候,无论是哪一种方式,纳降也好,招揽也罢,孙策为主帅,自然都能应对。 高顺记她恩义,而孙策……也要感她又为他留下两员大将,至于事后如何向高顺解释她并非孙权,又如何向孙策说明,却是统统都推给他了。 想到这里,周瑜不禁头痛。他日孙策若是知道他被个小女子如此摆了一道,还不知要如何笑他。 “主公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以命相殉,却必要全齐尸首,安其家眷。恩义二字,又岂是玩笑?”高顺盯着他手里的布袋,双目挣红,略带嘶哑的声音掷地铿锵,显然已然有了决定。先向周瑜点头示意,躬身向李睦长长一礼。 他是陷阵营出身,八百将士冲杀进退,全凭他临阵决断,雷厉风行的行事之风早已渗透进浑身的血脉骨髓,军令所指,百死不辞,心意所定,一往无悔。于他而言,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又何必在意哪一种方式? 他是武将,不是政客,这些玩笑话里藏着的弯弯绕绕他不懂,也不想懂。一身武勇,一条性命,唯念忠义。八百陷阵营将士死伤过半,然而吕布的尸身却还在刘备手里,就算张辽还愿与他同袍而战,千余人马强冲刘备阵营,全齐尸首之愿又能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万一刘备恼羞成怒,戮损尸首,他又有何面目去到黄泉再见吕布! 李睦可以轻轻巧巧地说不在意他是去是留,是降是投,但他已经欠下了救命之恩,又凭什么要求更多? 唯此一身武勇,一条性命! 没想到她一句“无妨”反倒引得高顺立时下了决定,李睦不禁微微一惊,看着挺拔如枪的身影在她眼前折腰而拜,足下所立方寸之地已是汇集了一汪血渍,残破碎裂的衣甲上血迹纵横,狰狞地翻出模糊的血肉,随着他这一躬身,全部都暴露在李睦的眼底,惊得李睦险些下意识里就要往后退避。 总算最终她的反应还不算慢,和周瑜对望一眼,顾不得再斗气,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高顺的手臂。 “温侯的女眷可由文远将军护卫,以院落为界,我们自当约束兵马,绝不相扰。将军拼杀许久,且休息半日。温侯的尸身,权自去向刘备讨回,就于这下邳城内设下祭奠,葬飞将英魂。”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高顺缓缓抬头,目光凛锐,犹如实质。 “温侯纵然身前与刘备争夺徐州,但男儿征战,强者为胜,本就无恩怨之说。刘备自诩仁义,当日兵败出逃,温侯也曾善待其家眷,如今他便断没有强令温侯身首异处的道理。”这一回,周瑜倒是对李睦的应对很是赞同,见高顺露出怀疑的神色,便立刻在旁多解释了一句。 李睦也不在意高顺的态度,说到底,换做是她如今在高顺的立场上,怕是会立刻拔刀劫持了眼前的这个“孙权”,威逼周瑜退出下邳,用下邳一城向刘备换回吕布的尸身,以此骗刘备进城,再加以围杀。 “刘备好名,我置下祭堂,挂出免战牌,大开城门,光明正大地遣使去请他前来。他若是独身而来,便委屈将军也做一回伏兵,伺机劫他为质,换回温侯之身。若不敢来,他要是不想仁义君子的声名就此烟消云散,就势必只能将温侯的尸身好好地护送回来。” 毕竟天上地下,人死为大。在这个征伐不休的时代,任你英豪万丈,武勇无双,也难保刀枪无眼,马革裹尸。战场生死,可以说是各为其主,甚至各有其志,但毁人尸首……吕布一没有灭他刘备满门,二不曾辱其妻子,刘备手里兵穷将寡,若是连这一点名声都没有了,那才是自寻灭亡! 更何况,为他劝降下邳的陈登迟迟不归,他才用吕布的头颅来震慑下邳守将,以防口说无凭,还有人想要为吕布拼命。现在,他要吕布的尸体又有何用? “但若刘备带了张翼德一同前来,又当如何?”高顺还是不放心。他深知张飞武勇,若有其护卫,若是万一让刘备脱身…… 李睦哈哈一笑,直接往周瑜肩上一拍:“你当公瑾是纸糊的不成?刘备留关羽守沛县,只带了张飞一人前来,若是两个主将同时离阵,到时候只需一支轻军突袭,他营中留守之将是置刘张二人不顾与我们一战呢,还是置刘张二人不顾,一走了之,后撤求稳呢?” 高顺是关心则乱,更是不想人心还是可以如此算计的,原先吕布征战,往往陷阵冲杀,骑兵列阵,讲究的是以虎狼之师横扫敌军,一战而定,因而一想到要夺回吕布的尸身,他头一个念头便是向他们借兵。可如今听李睦和周瑜一人一句,竟是兵不血刃,合情合理。 周瑜侧目向李睦再看一眼。不曾事先商议,不想这小女子竟也能将这战局人心思量得如此周全。 ☆、第二十四章 便在此时,徐茂整顿好兵马,前来向周瑜复命。身后跟着两名兵士,押着一人,一同走来。凤目狭长,身量俊伟,即使发髻散乱,却丝毫不掩斯文儒雅之气,正是陈登。 李睦差点就把这个人给忘了! 周瑜原来留着陈登就是考虑到他的世族出身和在徐州为官的声名,或许能为他进入下邳城后安抚民心,甚至收编原来驻防的守军。但此人心志坚定,又素有联刘之意,恐为后患,故而将他留在山岗上,交由李睦一同带来。 不想李睦下了条令人一头雾水的军令,又暴躁地发了一通脾气,徐茂本来是想出发前告诉她的,可再三犹豫之下,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此时看到陈登,李睦才突然想起来,她冲下山岗的时候,竟把这个人完全给忘了! 然而心念动间,骤然灵光突现,目光在陈登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掠到周瑜肋下的伤处,再看高顺和张辽见到陈登时露出的震惊表情,顿时便有了个主意。 “一事不劳二主,陈校尉与刘皇叔相熟,就劳烦你走一趟,请皇叔移步,吊唁温侯。” 此言一出,高顺还没什么,骤然被她指到头上的陈登率先苦笑起来。向刘备要回吕布尸身的打算,他方才隐约也听到几句,原还在暗暗赞叹李睦将刘备算得极准,却不想这件事到头来竟落在他身上。 世人只知孙策武勇,周瑜善谋。不想周瑜率军冲杀,势同猛虎,更不想孙氏一门,更还有如此一个擅谋人心的少年儿郎! 事到如今,还有谁会信他不曾投了周瑜! 且不说他为刘备劝降张辽,而刘备没来,周瑜却是领兵进了城。即使他可以不管下邳的家族,回头再投刘备,事后周瑜只需传出他曾高居山岗,旁观这场城门突变,刘备纵当面不表,又怎会再全心信他? 到时候,怕还会背上个反复小人之名,拖累陈氏一族。而相比之下,若是现在他堂而皇之地站到高顺一面,以旧主吕布为借口,先占了忠义之名,刘备要顾及自己仁德的名声,又逢初败,立足不稳,反倒不能迁怒到他的家族了。 孰轻孰重,显而易见。稍加权衡,陈登便发觉自己似乎没有半点选择,终是轻叹一声,躬身一礼:“登领命。” 李睦扬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一口气,得意地朝周瑜眨了眨眼。 说实话,若是陈登拒绝,她这个“孙权”的面子可就丢大了,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不能杀了陈登,激乱民心,也做不出屠杀他全族给自己找回面子这种事。若说刘备容不了他,那他要是再去找曹操呢?曹操才不会把这么个了解徐州民情,又了解刘备兵力的人才拒之门外。 说到底,还是陈登的脸皮不够厚,心不够狠。 周瑜轻叹一声,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 他怎猜不到李睦的用意?看似意在陈登,其实唯有他清楚,这个小女子压根就是不想让他去会一会刘备。说到底,她借孙权的身份要陈登向刘备开口,不过只为拦着他而已!而用孙权的身份指陈登为使,还有理有据,令人无法辩驳,更令他……无言以对。 只不知她又是如何看出他准备亲自会一会这位仁德无双的汉室宗亲?而且,就算这个小女子胆识过人,可亲上战场和雨夜强撑着镇定与他谈判完全是两个概念。且不说寻常女子遇到兵马只会惊恐异常,簌簌发抖,她就算不至于如此,可之前遇到袁术夜袭的时候,不也是战战兢兢,吓得面色难看,几欲呕吐么? 怎么如今反而思维敏锐,全无半点他意料之中的狼狈? 饶是周瑜智计过人,也万想不到李睦阵前下军令,算计了刘备又算计陈登,只是习惯性地好强而已。 前世三十年,她早就习惯了上学时与男生拼成绩,上班时和男同事拼业绩。每每她父亲提及男孩子聪明,惋惜自己没个儿子时,她都会暗自咬牙,绝不放弃,绝不认输,哪怕只为父亲看到她的成绩时那一瞬间的失语,一瞬间的无以应对,都足以她为此付出他日十倍百倍的努力。 久而久之,哪怕到二十五岁以后她渐渐对那个父亲死心,淡忘了如此努力的最初目的,但就像是马群中的头马,习惯了冲刺,习惯了奔跑,便再也没有停下来歇一歇的念头。 寿春夜袭,生死一线之际,是周瑜以身相护,救她于危难;下邳城外,她力竭而眠之时,周瑜以少敌多,领兵冲杀,令刘备退步,悍将折腰。 一身浴血,还带着重伤在身,却半点不损他光彩万丈,气度凛人,仿不似凡人。李睦在山岗上的那一通火气,与其说是气周瑜不说不管地将她扔在山岗上,诓骗她执弩自保,倒不如说是她来到这个乱世的年代,心里的那股一直集聚的无力,无助又茫然的感觉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 她在这个世界里如此弱小,脆弱得要人处处为她安排好退路,设计好保护,偏偏对于这种局面,任她再努力千百倍,也无法扭转——在这个武力为胜的时代,她连自保都做不到!金戈铁马,纵马河山,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面对高顺她应对得当,对于陈登她谋算从容,但没有人知道,她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和力量,才勉强控制住身体力竭之后的颤抖,压下心里的惊惶茫然,以及那被满身血腥气冲得几欲作呕的翻腾,坦然自若地和周瑜并肩站在一起。 周瑜封了吕布用的官邸,仍用原来的守卫,就连守将张辽也没换。陈登便让族中让出一处独立的院落来,暂时充当临时官邸。 然而前前后后连屋带院几重回廊,周瑜却一直跟着李睦走到了后院主屋。 “怎么,是觉得我住这间不合适,还是来兴师问罪了?”见周瑜跟进来,李睦挑了挑眉,唇角一抿,一副“我没做错”的倔强模样。 “兴师问罪?”周瑜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他不曾听到过的说法,觉得十分有趣,但笑意刚到唇角,细想之下,突然发觉他原本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却是被这四个字正好堵了个严实,不由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刻,笑意依旧挂上眉梢,周瑜仿若丝毫不在意被李睦又堵了一句,轻轻扬眉:“陈登不但有扶世济民之才,还有一从叔,原为吴郡太守,为袁术逐,现兵据海西,却与伯符素来不睦。今能得陈登之助,我该谢你。” 谢她?李睦又不傻,听话听音,就算心里知道他这番话字字不假,也听得出他这声谢说得并不认真。她是该感激涕零谢他还记得留下人手护她平平安安闯进下邳?还是横眉冷对,责他利用她收买人心? 一步十算,她都替他觉得累! 瞪了周瑜片刻,李睦突然生出几分不耐来——她凭什么就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眨了眨眼,她唇角一抿,浮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认认真真地点头应下来:“举手之劳,公瑾不用客气。” 什么话外音,她不懂!既然他一个谢字出口,那她就认下来好了。答一句“不客气”罢了,这点礼貌总是古今通用的。 “咳咳……”没料到还能这么耍赖的,周瑜一噎,云淡风轻的笑容一瞬间变得不那么从容了,一连清咳了好几声,才把那高高挑起来好一会儿的眉梢放下来。摇头失笑之余,明智地决定放下这个话题。遇上这个女子,示弱似乎总比强拼有用:“罢了罢了,总是我的主意!我硬架张翼德一矛,许挣到了旧伤,本想寻你替我看看,再说下去,你可要不管我了。他日伯符因此而恼,带着伤我可赢不了他。” 他这一支人马以快为主,自然也不曾带军医。下邳城里纵有医师,高顺现在就在编整伤兵,招医分治,而他后腰上的那道箭创,却是见不得人。 一听终究还是崩裂了伤口,李睦一下拧起眉头。城中初定,人心不稳,当时有多少人是摄于周瑜强冲刘备军阵的气势而降的,现在就有多少人心忐忑,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 周瑜身上的短褐劲装正面大片大片的暗色血渍,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而背后却由于披了披风挡去了大半,而正因为如此,转过身,后腰处一滩巴掌大的血迹尤其明显。 李睦心里一紧,顿时没心思再和他说笑,匆匆出去找人打了水,拿伤药和干净的裹伤白布进来,关了门窗就催着周瑜脱衣服。 周瑜却没有动:“张辽和高顺将下的兵马我暂时都不准备动,各领各军,不必打散,也不必换将。但陈氏一族,一个都不能踏出这院子一步。” “嗯?”李睦点起油灯,豆大的火苗突突地往上窜起来,照出周瑜难得不带一丝笑容的俊朗面容,看得李睦不自觉地也跟着皱起眉来。 张辽和高顺都是历史名将,她大概能明白周瑜的打算。毕竟这两人一个是传说中八百壮士威震逍遥津的五子良将,一个是八百陷阵营所向披靡的冲锋先登,就算把他们手下的兵士都打散了,他们为将的威信仍在,倒不如大大方方,坦诚以待。以这两人的心性义气,用全盘的信任反倒更能博取他们全盘的钦服。 可陈登此人,却全不是如此。他只带寥寥数人就能从沛县战场全身而退,可见吕布并没有因为他原来是刘备的官属而心生防范,也算是用人不疑,待他不薄了,可他却还是站到了刘备和曹操的那边。这样的人,用陈氏全族为质,就能令他有所顾忌么? 无论是历史还是演义,他与刘备密谋,与曹操通信,叛吕布之时,全族岂不也在下邳城中?他又何曾有过顾忌? “用陈登全族为质,可若他孤注一掷还是要跟着刘备走,你就真能杀他全族么?” 凶名如吕布都不曾杀他全族泄愤,说实话,李睦不信周瑜能做得出这种事。 作者有话要说:  阿睦【怒气冲冲】:周公瑾! 周郎:阿睦我受伤了…… 阿睦:呀!哪里哪里,快来我看看…… 周郎【每次这招都管用~耶!】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第二十五章 伸手试了试端进来的水,甩了手上的水珠,李睦动作熟练地撕开一方白布,放到水里浸湿,再捞起来隔着衣衫轻轻按到周瑜后腰的血迹处。略带温热的湿布将半凝固的血块融开,再脱下衣裳时,便不会扯动了伤口。 “不必如此麻烦。”周瑜呼吸一顿,也不知是被她碰痛了伤处,还是她的反应太过出乎意料,向前让了让,侧过身,三下两下直接将衣服扯了下来。 李睦不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瑜已经裸了上身,背对着她,站到她面前。 缝合伤口的丝线果然被崩断了一大半,皮肉撕扯,仿佛强行被扯开了一道口子,偏偏末端还被丝线拽着,原本一指长的齐整创口扭曲成了一道半弧,长了一半有余,狰狞之中带了几分凄厉惨烈之气,触目惊心。 李睦看着都觉得疼,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周瑜偏了偏头:“怎么?” “这伤口就算他日长好,也要留下一道歪歪扭扭,又粗又丑的疤了。”就像她前世手术后的脚踝一般,骨头长好了,皮肤上的那道伤疤却是高高低低,怎么都没办法遮掩了。 小心地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渍,李睦压住那处的皮肉,心里不住地可惜华佗那一番艺术品般的缝合成果。 周瑜不知她心中的感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手将干净的布条递给她:“又不是闺阁待嫁的女子,无所谓留不留疤痕,劳你替我压住伤口,止了血便好。”本是男儿郎,既上战场拼杀,又怎会去在意这一道两道的伤痕?若非接下去要随时备战,他根本就连这创口都不会在意。 也是个不懂欣赏的莽夫! 李睦撇撇嘴,暗自腹诽,毫不在意成为古往今来把周瑜归为莽夫的第一人。 清洗了伤口周围的皮肤,再覆了块白布在伤口上压紧固定的布条,一头从他肋下穿出。 李睦比周瑜矮了整整一个头,踮起脚站在他身后绕布条绕得吃力,便一手在他腰侧拍了拍,示意他自己先按住一头,从胸前绕过肩膀递给她。 周瑜的手一动,不偏不倚正好按到李睦的手背上:“你家中,除却兄长之外,可还有其他人?” 周瑜仍然向侧面偏了头和她说话,可从李睦的这个方向,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宽肩窄腰,犹如一尊黄金比例的人体雕塑。腰背的肌肉线条流畅,手臂上的肌肉则因抬起用力而微微鼓起,沉稳的劲力牢牢将她的手掌按在他身前,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干燥而火烫。她本就踮着脚,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一个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跟着晃了晃。 手不够长,伸到周瑜身前去时,李睦的脸颊距离他的背脊很近,这么一晃,若非她反应快,另一手抓住他的手臂撑了一把,险些脸颊就直接贴到他后背上去。 男子身上的火热的体温仿佛一个热力外散的火炉,熏得李睦的脸颊一下子烫起来。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指腹下的肌肉遒劲紧致,和他的掌心背脊相比,微微有些凉。 李睦咬了咬唇,僵着身子,不敢再动。 哪知周瑜竟似浑不觉两人这样的姿势有什么不对,不听她答,便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两日前,我遣人于袁术营中寻找令兄,却因不知令兄名讳,无果而返。”语声一顿,他似犹豫了一下,随即转过半边身子来,“你要我护你兄妹平安,却半字不提你令兄形貌名字,这般找人,岂不是刻意为难我?” 李睦原是将要周瑜派人寻兄作为交出传国玉玺的条件的,虽然在寿春的那晚慌乱之间她还来不及说出口,周瑜却是早已猜到李睦既然要他保其兄妹平安,自然不会单单只是想在吴郡江东有一处落脚之地而已。不仅如此,他还想得很周到。他们已经遇上过与刘备前战的散军,也到过刘备治下的小沛求医,他遣人两处探访“投奔袁术的俩兄弟”,却仍是毫无音讯。 李睦最担心的就是好不容易将在外的兄长又返寿春,与她错过。正要开口,却突然发觉周瑜的手抬了起来。她不及回答,正要趁着按住她手背的力道放松的间隙先抽回手,摆脱这个尴尬姿势再说,却不防他就这么突然转身,男子半裸挺拔的身形就这么毫无遮蔽地呈现在她眼前。 李睦猛然瞪大眼,脑中突然轰的一下一片空白,愣愣地望着眼前出奇英俊的容颜,以及那极认真,极专注的目光,一时之间,心口砰砰的跳动竟似战前的鼓声一般,震透了耳膜,她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按住胸膛,然而才一抬,手背就碰到了周瑜温热的胸膛上,早就想好了的应对好像突然变作一片空白,一句都说不出来。 “从袁术处盗出传国玉玺,又藏起玉玺只用一方印记来寻我,可见你行事固然胆大,却也思虑周详,极为谨慎。这原是好事,可事过则不及。你我结识之初固然都有颇多思虑算计,但同历生死,共赴险境,我自问无愧于心,却始终不解究竟是何缘故,你竟对我防范若此?” 缠了一半没有系住的布条松了开来,挂在肩膀上将坠不坠,周瑜却丝毫不在意,只看着李睦。目光之中,坦坦荡荡,毫不隐藏他心里的探究和不解。 李睦一直防着他。从寿春的雨夜谈判开始,一直到现在。若说在祖郎面前冒认孙权是情势所迫,若说是男女之别不便互通姓名,可她至今一言不提自己的家世背景,就连要他一同照应的兄长不曾提起,这其中的防范之意,没有人比周瑜更清楚。 就连以孙权之名招抚高顺,谋算陈登,看似儿戏赌气,可应变进退之间,又何尝不是她不愿将所有的决定权都交到他手里! 但他将两人相识以来的一切再三想过,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李睦这份沉重的戒心源自何处。 见李睦仍是不答,这英武年轻的千古名将无奈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我要将你兄妹都带回江东,纵然不便直询于你,至少也该晓得我究竟带了何人回去罢。更何况……”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再落在李睦的手上,语声之中,带了几分歉然,“你我如此,总要寻家中长辈事先言明才是。” 方才周瑜转身转得急,李睦原本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是抽了回来,另一只撑在他手臂上的手却还半僵着搭在他臂上,此时被他一看,才骤然惊觉,仿佛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抽回来。 李睦好不容易从周瑜身上移开目光,回过神来。 戒心固然是有,她来到这里,唯一熟识的兄长又数月不回,原本只在厚厚的书籍史册里才出现的枭雄豪杰一个个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或武勇过人,或擅于谋算,更有甚者,如她此刻眼前的这个还文武双全,智勇兼备,一言一行,她若是不想清楚了,步步谨慎小心,怕是叫人卖了都要倒帮着数钱! 更何况,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权衡得失,做出最有力的决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清清楚楚,也从未偏离。她的人生,每一个决定,都再三计划,反复思量,不乏冒险,但绝不冲动,也从不犹豫,理智又大胆,回顾往事,从不后悔。 可这身世姓名……却实在不是她想瞒——她也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是谁啊! 以前看穿越小说,旁人穿越都是会像放电影一样接收一把原主的记忆,可轮到她,却是半点没有!她记得歪头耸肩,幺蛾子不断的德国老板,记得她重男轻女到无可救药的父亲,记得刚强又唠叨的母亲,可穿越之后的这具身体到底是谁,她却是一点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她的那个兄长以养病之名将她牢牢藏在屋中,自己偏时时随军出行,偶尔回来,除了满脸歉疚地一再重复不可穿女装示人之外,虽也会和她讲些外面的事,可就算李睦作出病后迷糊的模样,他也半字不提家中如何。她又能从何知晓! “我去年……年前重病一场,兄长为替我寻医,就近投了袁术,只为我寻一处安身养病之地。可我病好后……病愈之后,许多事情便都不记得了。”李睦抿了抿唇,好不容易再度找回自己的声音时,搜肠刮肚,组织语句占据了她大半心神,因此全没听出周瑜最后那句话中的深意,“只知道兄长便是兄长,家中情形,兄长名讳,就连我自己叫什么,都一概记不起来,兄长平日里唤我阿睦,我也只知自己叫做阿睦,倒不是有意瞒你,实在是华神医也说了此病由心,一时难以痊愈。” 想到前一世,李睦不禁怅然。在那一世里,她能自己养活自己,能照顾拉扯她长大的母亲,能在生父指着她骂断子绝孙的时候潇洒地摔门而去。有房有车,有三两好友,闲时饮茶晒太阳,忙时咖啡提精神,何等肆意,何等畅快! “阿睦……”周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薄唇一开一合,将李睦的神思拉了回来。 缓缓阖眼,慢慢吐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她目中又复一片明澈清透,说出来的话也顺畅了许多:“我在寿春时以养病为由,并不太出门,袁术想不起我这个人来,却不代表时间久了旁人不会注意。我只担心兄长全不知情再回寿春,袁术不见了传国玉玺,便会疑心到他身上。” 祭出“失忆”利器,又有华佗背书,理所当然,又顺理成章。饶是周瑜思虑再甚,也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问题。他思索片刻,随即微微一笑:“放心,我已遣了斥候守住寿春城的四座城门,本就是为防他调军回援,不再北进。只要有袁军回城,就立刻会有快马来报。待伯符拿下广陵,我便放出消息从寿春城中带走一人,就算寻不到令兄,他若有所闻,也自会来寻你。其余的事,不妨等见到令兄之后再论,你还如此作男儿装扮就是。将来见到伯符,其中的缘由我也会解释清楚,只要不涉军令,不扰军威,便无妨。” 在那明朗温暖如阳光一般的笑容里,李睦应了一声,自自然然地伸手环到他腰间,将坠下来的布条重新压到他后腰的伤口上,再踮起脚依旧从肩膀上穿过来。定下了神,思路便一下子清晰起来,之前她拿到玉玺时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思量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说了出来:“孙策若是舍得,大可将那玉玺再送回袁术手里,袁术丢了一次,失而复得,定要急着立刻称帝,以证明他才是天命所归。如此叛汉之臣,你们夺他广陵,自然也算不得背义无信了。” 周瑜闻言,脸上的笑容又明亮了一些。他最初见李睦拿出传国玉玺的印记时,正有此打算。 孙策与袁术反目是迟早的事,怎样想一个名目却是不易。他在寿春时也曾察觉了袁术的野心,本还想着如何推波助澜,加以利用,却始终有许多被动之处。有了传国玉玺在手,他们几时想与袁术反目,便几时让袁术“找回”玉玺,半点都无需仓促。 “当记你首功!”周瑜伸手按住搁在自己肩头的布条,让李睦换过手来,又微微向前倾身,令她不用再费力踮脚便能够到他的脖颈。 李睦偏头朝他一笑,扯着布条的两头一上一下,干净利落地在他颈边扣了个结,牙尖嘴利地一句话堵了回去:“你若养好了伤,才算首功!” 两人手掌交错,指尖掌心难免又碰到一起,只这一次心境不同,一触即放之后,李睦的手指擦过他胸口坚实的肌肉,方才生出的些许绮念悄然消散而去。 与周瑜重新包好伤口之后,李睦头一件事就是把人赶出去,去灶间寻人烧了热水洗澡。 虽然没有淋浴,没有浴缸,可她在这千年之前的大木桶里只要蹲下身,就能连头带脸被热水淹没,身体最适宜的水温对于脸颊眼窝而言有些微烫。却有一番说不出的舒爽畅然。 热气升腾,水温正好。门窗阖紧,视线氤氲。 李睦舒服得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都沉到水下。 洗去一身血污,紧绷了许久的心绪也终于渐渐安定下来。许是之前的经历太过惊险,此时放松下来,在热水的包围中,李睦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额角的血管一下一下地收缩,隐约地抽痛牵得眉心发酸,浑身的骨骼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让她恨不得就此沉到水底,就这么一直闭着眼睡过去。 然而,看着随手扔在屏风架子上的贴身抱胸心衣,李睦不禁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从水里站起来,拧干绢布,擦拭一身的水珠。 为遮掩女儿身,她本来是遵照兄长的意思,里里外外穿了两套中衣。可她用了其中一件给周瑜包扎伤口用了,华佗那里也不可能有女子的贴身衣物给她替换——于是她现在就没了换洗的衣服! 贴身衣物的布料较短褐外衣柔软许多,李睦用两根手指将它拎在手里,嫌弃地皱起眉。 她从来就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儿,自问并不算是穷讲究的人。前世徒步山区时,为看一眼无人壮美的景致,也经历过无热水洗澡的异常恶劣简陋生存条件。可自从离开寿春以来,先是遭遇祖郎,紧接着又日夜兼程直奔下邳,除了在华佗那里住的几天外,她最多只能躲着人擦一擦脖子!连续这么多天穿同一件衣服,正过来反过去,又是血污又是尘土,实在是到了她的极限! 好不容易身上洗干净了,这衣衫一穿上身,岂不是等于白搭! 偏偏周瑜要扣徐氏一族为质,两千兵马就驻扎在外面,人多眼多口多,她即使能避着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把衣服洗了,也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晾干。这一看就是女人的衣服,放在现代等于就是内衣,就算是在一千八百年后,她也没法子当着人拿出来晾! 难道要她在屋子里用油灯烤干么? 李睦侧头看了看房中明明灭灭的一点灯苗,不由叹了口气。且不说这扑闪着的豆大火苗能不能烤得干衣服,这一股灯油味儿沾在贴身内衣上走哪儿带哪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偷喝了灯油呢。 李睦拎着这件开始发臭的心衣,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简直要愁死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撕了周瑜的内衣给他包扎伤口。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用自己的? 撇撇嘴,默默腹诽之后,又重重叹一口气。借着依稀灯火光亮摸了摸小衣的正反,正要强忍着再穿回去时,目光突然黏在那如豆的灯火上,脑中灵光一闪——烤火! 两千兵士在外就地扎营,夏夜闷热,营地里的火堆旁即使晚上有兵士守夜,也不会直接守在火堆旁边,而是在距离稍远的地方围守。她只需悄悄溜近火堆,这件贴身小衣布料轻薄,烤一烤很快就能干。再不行,也能借着孙权的身份强行把火堆旁的兵士支开,虽然落在他人眼中奇怪了点,只一小会儿就能穿上干净的衣服了! 李睦的眼睛发亮,匆匆套上中衣外袍开始洗衣。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甚至还来得及洗了抱胸烘干后再拎一趟热水重新擦一擦身。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没准还能赶得上穿着干净衣服睡一会儿。 李睦一下子高兴起来,也顾不得隐隐酸痛的肌肉关节,就着方才调和水温剩下的冷水把心衣仔仔细细地搓洗了几遍,将那团布料一寸一寸捏紧用力拧干,再抖开来扯平叠好,抱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做贼似地贴着门板听了听。 外面一片寂静,只有巡哨的脚步声依稀传来,显然隔得尚远。 她偷偷推开门,借着满天星光找寻火光的方向。 两千人的营中一共只燃了两个火堆,距离她最近的那个就在回廊的尽头,大约在百步开外。从她这个方向望出去,只能依稀看到跳跃的火光带起的一圈圈暗影。李睦低头看了看团在手里的那一团布料,咬了咬牙,将周瑜留下的披风扯了披上,拢住身前,将双手都拢了进去,这才走了出去。 与两队巡夜的兵士擦身而过,李睦一路微笑点头,一副“我也来巡夜”的表情抬头挺胸地来到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堆前。 正好没人! 李睦舒了口气,心里道一声天助我也,手里连忙松一松,免得本就湿嗒嗒的心衣又沾了手心的汗。 走到火堆旁,她再四下看了看,确定了确实没人,便撩起披风对火蹲下身子,抖开那一团布料,一个角一个角地凑近热烘烘的火光。 突然之间,一只脑袋突然从李睦肩后伸了出来,“啊”的一声叫:“这是何物?” 李睦陡然之间被吓了一跳,好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肩头“砰”的一下,也不知撞到了哪里。 总算她素来都有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不及回头,不及说话,余光瞥见随着一声哀嚎,一只已经伸到她面前,几乎就要抓住心衣上长带子的大手嗖地一下收了回去,便立刻趁机将小衣塞进怀里,退后两步,全神戒备地盯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她身后,被她肩膀正好撞到着脸的兵士,心里转过了无数念头。 还不止一个人! 方才还和李睦擦身而过的五个巡夜兵士此刻就和她面对面,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李睦怀里,仿佛都要瞪出来了。 一根红艳艳,明晃晃的长带子大约两指宽,从李睦的怀里垂了出来,好似江东春天发芽的柳枝,鲜嫩得引着人去攀折。 李睦只注意到前方围守着火堆的兵士,却没料到他们会去而复返,这才失了警觉,被人近身到身后。 她心口一阵疾跳,正不知该如何收场,那五人中年岁最大的兵士突然咧嘴露出了个猥琐的嬉笑,指了指那根“嫩柳”,道:“权公子这是想阿母了还是思小娘了?” 李睦这会儿反应极快,眉毛一挑,顺着话头就立刻横了一眼过去:“废话!你带着家里老母的心衣当成宝啊!”一句话说出来,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有点颤,干脆哼了一声,恶声恶气地骂,“滚滚滚,看什么看,要看回去看自家的去!都给我滚!” 几乎耗去她半条小命的长途奔袭,倒让她与一路同行的兵士们混迹在一起,熟悉起来。这些兵士都是部曲出身,大都都是粗莽直率的性子,初时顾忌着她“孙权”的身份,但随着体力耗尽,摸爬滚打,怨天骂娘,跌跌撞撞,哪里还顾得了那么许多。再加上李睦原就没打算在他们面前端世家子弟博学高傲的架子,言谈举止也没有半点轻慢之意,便更是放开随意起来。 此刻听她这么一喝,也不惧怕,反而哄笑起来,看着李睦故作镇静地把那根带子塞回去,几人干脆拉着李睦坐下来,你一言我一句,一个一本正经地劝她赶紧将思的那个“小娘”娶回来,免得征战在外被旁人看了去,一个则开始感叹自己孑然一身,连个念想的人儿都没有,甚至还有一个日前教李睦煮水的兵士探问起她何时能回家探妻! 李睦长长松了口气。 还是古人单纯啊!这早就烂大街的女扮男装梗,完全不在他们的想象范围之内。 那个方才被李睦肩膀撞上鼻梁的兵士年纪最小,正是对男女之事似懂非懂的时候,听他们说得热闹,放下了捂住脸的手,露出了个揉得红通通的鼻头,哼哼着插了一句:“一个个的,娶妻了不起么!看看那吕布的妻妾,那天她们从下邳来的时候……啧!带了帷帽,那个脚步就……哎哟!” 他正说得得意,被李睦顺手就在头上一巴掌,嗷的一声叫,剩下的半句话也就咽了下去。 李睦狠狠瞪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一眼。高顺固然不在这里,可他能投效孙氏,多半就是为了周瑜肯保全吕布的家眷。而以他忠义刚直的性子,这随口的调笑浑话一旦传到他耳中,又岂会罢休! 然而这话在军中又不能明说。 见那小子还不服气,李睦露出了与她现在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气横秋,往他脑门上又补了一巴掌,没好气地笑骂:“看了脚踝就想胸脯!改日敌军派一支女兵上战场,你小子就该钻到人裙脚下去开疆辟土了!” 一语惊人,李睦立刻成功地将话题扯了开去。年轻的小兵在一团哄笑中梗着脖子红了脸,犟声连道“这世道女人怎么能上场打仗”,结果又引来一阵哄笑。 李睦厚着脸皮插科打诨,总算蒙混过关,暗自摸了摸怀里干了七八分,还有些冰,却干干净净的小衣,笑得眉眼弯弯,一双明澈清透的黑眸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谁都没注意到回廊的拐角处,周瑜就站在廊柱后,淡而朦胧的星光将一人一柱的影子搅成一片模糊的光影,若有似无。 周瑜望着那火堆边的人,脸色铁青。那个清清朗朗的声音在一阵阵哄笑声中嬉笑怒骂,应对自如,听得他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拳头一握,将手里一件干干净净的中衣狠狠团成一团。 看到脚踝就想胸脯? 这是哪里听来的浑话,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怎就能如此说出口! 周瑜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冷静和自持,方才克制住没有冲过去把那个已经开始和兵士们聊女人到底该是看脸还是看胸的小女子一把从地上拎起来。 他本是听说李睦要了木桶和热水,料到她数日未曾换洗衣物,故而特意找了与李睦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中衣给她送来。又担心正好撞上她在洗浴,便从回廊的另一面绕过来,准备远远看到她开了门再过去。却不想,被他听到这么一段话…… 要不是顾忌他现在出去可能会令她难堪……他一定…… 周瑜慢慢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强压下去,决定先去巡一圈营,散散火。 说是两千人的军营,除去城中防务,城门守卫,其实也就只剩下数百人。陈氏是下邳最大的士族,庄园成顷,屋舍连绵,光是族中的隐户和部曲也不止百人之数,若要为这数百人腾出住处并不困难。可周瑜严令之下,兵不解甲,马不除鞍,所有兵士俱在屋前扎下营帐,鹿角围火一律按照行军在外布置,半点不差。军威凛凛,胄甲烈烈,尸山血海的杀气之下,生生将陈氏一族之中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尽数压了下去。 从巡哨换岗,到城头布防,一圈看下来,再回到李睦屋前的时候,天色已然隐隐泛明。 令他惊讶的是,距离李睦房门最近的曲廊回折处,居然有两个兵士守着。看到周瑜,两名兵士一同躬身行礼:“将军,权公子已经休息了。” 周瑜认出这两人是同李睦一起从沛县外行军到下邳的步卒,点了点头:“这里有我,你们也去休息罢。” 两名兵士相视一,直接道:“权公子有令,他休息时,不准任何人靠近这条回廊,否则,当以军令论处。” 李睦的屋子三面环水,只一条回廊自房门口向外延伸,临水而过。若要进她的房门,就非要从这条回廊通过不可。周瑜不禁笑了笑——这办法倒是不错,不管是巡哨的队伍无意走近,还是陈氏一族有意试探,与其忧心防范,倒不如像这样大大方方找人守在门外,以她“孙权”的身份,倒也得宜。 难得终于像个女子般谨慎了。 只是,这“军令”两字一出口,就算周瑜也不好直接驳了就把人打发走,只能找个借口:“无妨。我有要事向权公子禀报,事涉军情,耽误不得,不算有违军令。” “诺。”两名兵士向周瑜再施一礼,正要离开,之前说话的那人回身前突然往回廊尽头一瞥,脚步一顿,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周瑜一眼,欲言又止地忍了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小声地提了一句,“将军,权公子自言会夜梦杀人,将军不妨先隔着门将他唤醒再进去。” 夜梦杀人? 周瑜哑然失笑。也亏她能想出这种荒诞的借口来! 忍了笑,周瑜点头示意已经知晓了,待两名兵士离开,便径自沿着回廊走到李睦的房门前,悄声推开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又反手关门。 李睦实在是累极了。 好不容易把心衣的事应付过去,再回到房里时只觉得仿佛踩在云里一样身子发软,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额角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简直就是心力交瘁。把房门一关,往榻上一躺,根本就没力气再去纠结要不要再打一盆热水擦身的问题,身心放松下来,那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疲惫昏沉就立刻将她淹没。 恍恍惚惚之中,她仿佛回到了上一世。 五岁时,游乐园里高高的滑梯上,她一圈一圈往下滑,看着父亲在下面逗别家的小男孩。 七岁时,父亲一边抽着烟看三国演义,一边对她说孙策孙权是子承父业,孙夫人则是女生外向,等于白养。 十岁时,父亲将她的成绩单随手一扔,看着她叹气:“又不是个儿子,都那么多书干什么!” 十六岁,高中住校,妈妈唠唠叨叨地叮嘱她每天打电话回家,父亲猛地一拍桌子:“女儿总是别家的人,啰嗦那么多!怎当初不给生个儿子!” 高中选科,她选的是物理,高考志愿,她填的是本地最好大学的流体力学专业,直到那一天晚上,那个她花了整整十九年努力获得他的赞赏,努力让他以她为骄傲的父亲当面叫出“就是因为你,我老李家从此断子绝孙!” 一切的努力从此一文不值。 李睦临考改了志愿,最终进了另一所外国语专业的大学,彻底抛开数理化,抛开矢量方程,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学口译,学设计,连那已经到手的提前录取加分都干净利落地抛诸脑后。 只是,从小到大,争胜好强的性子终究是已经养成了。她可以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可以一个月内全国各地地出差,可以和老板拍桌子谈薪资……她也想好好地恋爱,找一个宽厚能干的男人,沮丧的时候抱住他哭,高兴的时候抱着他笑,发脾气的时候往他身上摔枕头,兴致勃勃地下厨弄得一地狼藉,她也想小鸟依人…… 可装了太久,拼了太久,她早就习惯了什么事都一个人扛,欢乐成就可以展示出来,令旁人羡艳赞叹,而委屈苦累则永远藏在心底,即使亲如母亲,她也不再落一滴泪。 她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没有她的日子,她那年过半百的母亲该怎么过下去! 李睦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仿佛将前一世向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放映过去的梦,悲欢离合,一切都放大数倍,清晰数倍,重重地压将下来,如同泰山压顶,如同海浪扑面,逼得她呼吸不能,动弹不能,出声不能。 半梦半醒的状态仿佛被抽去全身的力气,仿佛全部的自制力统统消失,李睦一点一点松开牙关,一寸一寸呼出心口的浊气,带着一丝呜咽,一丝哽咽。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还闭着眼,可眼底酸涩得要命,眼泪措不及防地就滑落出来。 反正是在梦里,反正是无人之处,就放松这一刻,哭这一次,脆弱这一次,就当是片刻的放纵狂欢…… 如同吊在悬崖上的人突然放开了绳索,身体沉沉下坠,所有理智,所有坚强,在这一刻禁锢大开。在这一刻,她不要再争那一口看不见摸不着的傲气。她只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子,再回不了家了,再见不到深夜亮一盏灯等她回家的妈妈,再不能当面告诉那个重男轻女到了极致的父亲,他的女儿有多优秀,看他一脸错愕,甩他一脸潇洒!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泪如雨下,恨不能哭尽一世彷徨委屈。 周瑜叹了口气,将燃尽的油灯从地上拿起来放好,再把带来的干净中衣放到她身侧。 初上战场的新兵多半都会夜梦惊魇,白日里尸山血海的场面映在脑海里在黑夜里无声地袭来,怖恐难安。他本是担心李睦经历过下邳城外的一场血战后也会如此,这才趁着她睡了过来看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被袁术散军围截时起,抑或是说,从雨夜叩响他的门,甚至起念盗取传国玉玺开始,李睦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直至进了下邳城门的那一刻才稍稍安心。这种心绪骤变本就是最易产生心神不稳的时刻,却不想李睦的这场梦魇,似乎全非他所料。 少女睡得极不安稳,紧紧闭着眼,下意识仰着头不住地抽泣,却硬是咬着牙关将模糊不清的呜咽统统压抑在喉咙里。若是周瑜真如她所愿,只是站在门外将她叫醒,未必能察觉到这个倔强的小女子竟然哭成这样! 略显清瘦的容颜褪去几分稚嫩,添了几分清雅隽秀,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被碎发遮掩,锋利尽掩。此刻青白的天色自窗外外隐隐透进来,照在少女眼角的泪痕上,朦朦胧胧的莹莹发光,哪里还有半点白日里神采飞扬,将他噎得胸口发闷的得意少年郎模样? 周瑜不禁又叹了口气,唇角微微勾起来的同时,眉头不自觉皱起来——到底是个小女子! 纵然穿着男装,纵然走路说话更无一处像女郎,却到底是个与相依为命的兄长走散了的小女子!无人可信,无人可依。那梦呓般的细碎呜咽,含含糊糊听不清半个字,却仿佛说尽了举目无亲的无助与委屈。就如同他年幼习武逞强耍长枪,到了晚上浑身酸痛得几乎动都不能动,想哭又要拼命忍住的样子。 周瑜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又懊恼地将这口气重重吐出来,好像要连带着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疚感一同吐出去。 又不是男儿郎,哪怕天塌下来,也轮不着她来硬扛! 周瑜一把把她抱起来,抽出被她压在身子底下团成一团的披风,抖开来给她盖在身上。 小女子的腰肢柔软,骨骼纤细,好像稍稍一用力就能折断。可正是这个脆弱娇柔的小女子,敢盗袁术的玉玺,敢和他拍案据争,敢当着祖郎冒认孙权,看得出他在徐州引狼驱虎,也想得到与他联手招揽人才,胆大之极,亦聪慧之极。 也正是这个小女子,在他身中流矢的时候,想方设法地救他。犹记得那一日林中阳光耀眼,落在少女圆润白皙的肩头,贴身的小衣紧紧贴着他的后腰,仿佛还带着少女温暖的体温,将腰里那块肌肤熨得发烫,一直烫到他心里。 礼曰男女不相授受。他们日夜相守,肌肤相亲,他明知她是个女子,又岂能不给她个交代!岂能无动于衷,行那违心无义之举! 自是要娶她的。 不记得家中还有什么长辈不要紧,长兄为父,待寻到了她的兄长,他便将此事挑明了,堂堂正正还她一个女儿身! 若有万一,寻不到长兄,他也早想过。反正李睦现在冒了孙权之名,他与孙策言明,干脆请两人拜为兄妹,由孙策为兄,做主嫁她。 李睦压在喉咙里的呜咽声一顿,发出两声闷闷的哼哼,却没有醒。 犹豫再三,周瑜终究还是没叫醒她。拨开她额头上的碎发,想到初见时的那一场雷雨倾盆,李睦说一句便要想一会儿,字字斟酌的模样,又想到她和兵士在一处时大咧咧口无遮拦的样子,唇角眉梢,笑意俨然。 ☆、第二十六章 再看一眼蒙亮的天色,周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叫醒李睦。 李睦的戒心极重,若是发觉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房里,怕是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就算睡得再不安稳,能多睡一会儿也好,等城外刘备整顿完兵马,亦或是袁术回过神来,要守住下邳,怕是还有一阵硬仗要打。她强撑了那么久,能睡就睡吧。 周瑜轻手轻脚地出门,又在她门外略站了一会儿,决定稍后去城头之前还是把那两名兵士调回来守着。虽然现在兵力短缺,却也不至于就这半天的功夫就缺这两个人了。 然而,就在他紧了紧短褐的衣袖,正要迈步的时候,却赫然发现掌缘侧面,不知何时,竟沾了一丝血迹。 除了身上的旧伤,下邳城外的一战看似惊险,可他仗着马快来回冲杀,纵一身血污,其实却并没有伤到分毫。而他出门前才刚刚梳洗过,崩裂开来的箭创已经止住血,包扎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物里里外外也都全部换过,他手上的这点血渍又是从何而来? 唯有方才抱李睦的那么一下…… 周瑜不禁心中一惊,立刻返身折回房中。 这一回,他没心思扶住门悄声进出,木质的房门发出吱嘎一声响,在静悄悄的清晨显得愈发刺耳。然而李睦还是睡得昏沉,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才还觉得朦胧得刚刚好的透亮天色此时显得太暗了,根本看不清房间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身上哪里有伤。周瑜又不能开窗查看,站在李睦榻前皱眉想了想,便去拿油灯。 不料李睦昨夜累极而睡,灯油燃尽而火光灭,此时没了灯油,又如何点得亮? 周瑜一时有些慌乱,正要把灯放回去,又不防之前凑得太近,铜质的雀形灯角挂住了李睦扔在屏风上的衣袍带子,一扯之下,收力不及,雀喙灯座勾着衣袍,连着屏风,一同倒了下来。 脑袋边上突然匡的一声大响,李睦震了一震,终于睁开了眼睛。 梦里的情绪心境仿佛就在身边触手可及,而眼前却是矮榻木窗,粗布长袍。李睦抚额皱眉,一时之间竟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辨认出周瑜的模样。 “吵死了,都说了我夜梦杀人了,还进来寻死么?” 周瑜皱了眉,看她按着眉心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股火气抑制不住地涌上来,提高了声音喝了回去:“你有伤不说才是寻死!” 李睦一挥手,啪的一下正好拍掉周瑜伸过来探她额头的手。她这时眼前还是一阵阵发晕,一阵阵耳鸣,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被人拆散了架似的,也顾不得想周瑜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房里,只恨不得立刻把这莫名其妙冒出来搞出巨大动静,又吵吵嚷嚷的家伙扔出去,管他是梦是真,至少先让她清净一下。 周瑜见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弹,除了按着眉心睁眼闭眼之外,甚至躺着连坐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一把抓住李睦一只还在空中赶苍蝇似挥舞的手,另一只手的手背不由分说就贴上了她的额头。 温暖的掌心握住冰凉的指尖,层层叠叠的暖意一点一点入肤入骨,而微凉的手背贴住微热的额头更是舒适,神智半醒之下,李睦不禁偏过头,贪恋地在周瑜的掌心里蹭了蹭。 “你……”额前的碎发从掌心里拂过,毛绒绒的微痒,周瑜不禁一收手,有些无奈,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究竟伤在何处?就算不便请医,我这里还有华神医的伤药,上了药,伤口方能止血。” 许是微凉的温度令她清醒了一点,李睦提了提精神,撑着周瑜的手掌勉强坐起来,抬眼看他:“你是不是伤口又感染,烧糊涂了?伤的不是你么?我哪儿来伤……” “你没伤?那这是何物?”手腕一翻,沾了血渍的掌缘往李睦眼前一凑,周瑜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平日里不见你如此严防男女之别,怎就……”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李睦挠了挠头,把周瑜几乎要凑到她鼻尖的手掌往外一推:“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手上沾了点没洗干净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眼前被周瑜手掌挡住的视野角度一空,眼角突然瞥到一抹可疑的红色。 李睦眉头一皱,连忙低头细看。 矮榻上,她的外袍还盖在腰上,再上面则是周瑜的披风。然而披风下,却露出被她压在身下的一条对襟边。几点腥红,异常刺眼。 李睦心里一咯噔——她明明记得睡前洗过澡来着……还洗了内衣出去烤干了……难道那也是在做梦? 再挠挠头,她侧了侧身子,把压在半边身子底下的另一半披风拽出来。然而刚一动,一股熟悉又久违了的热流就猛地往身下涌去,才扯起来揭开半边的披风底下,短褐上衣遮不住双腿,只见她身后腰下腿上的位置一大滩血渍……触目惊心。 这是……不会吧…… 李睦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抚住小腹,轰地一下,脸通红。 人有三急,女子更甚。这个年代的女子要如何解决每月那几天的问题,李睦在刚刚穿过来的时候还真的想过。不过在最初提心吊胆的几个月后,她确定了这具身体年纪还小,暂时还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庆幸之余,她便把有限的精力投到如何脱离袁术,寻一处安稳之地的宏伟盘算中去了。再之后便是盗玉玺,与周瑜谈判,遇祖郎,袭下邳,时时刻刻挣扎于生死一线和疲累之极之间,更是完全没再想起来这回事。 却没想到,就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迎来了少女的第一次……那啥…… 手脚冰凉,胸口却好像藏了一团烈火烧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喉咙口又干又痛,身上的筋骨关节一丝一丝的抽痛,一会儿这里一下,一会儿那里一下,算不得痛到怎样的程度,却令人防不胜防,难受不已。 李睦反手用手背搭了搭自己的额头,冰冷的手背激得她一个哆嗦。 经验告诉她,她很可能正在发低烧。这实在不是来大姨妈第一次造访的好时机——她甚至还没想好在这几天该用什么来替代这个时代还没有的必需品。 更不用说,她此刻面前还站了个多管闲事,吵得要命,又固执得要命的大男人! 她平素是不大讲究,心也大惯了。可神经再粗,也没办法当着个男人的面露出这滩“身下血”来! 再想到刚刚他手上的血渍……李睦不禁用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呜咽似的哀嚎。 “到底伤在何处!” 刚刚那揭开披风的动作显然有点大,她身下的那一滩血渍也有点大,没逃过周瑜的眼睛。这个风度翩翩的世家贵公子脸色难看得很,见李睦一只手一只捂着小腹,想也不想,伸手就摸了上去,“不愿请医也罢,他日你兄长面前,总有我在,定不欺你便是了。” “周公瑾!周瑜!你干什么!”李睦浑身发软,根本挣不过他,只得扯着外袍按住披风,拼命往后躲。 只是一张矮榻总共也就这么点大,李睦三下两下一挣,身下一空,整个人就往后仰倒跌了下去。 “留神!”周瑜,倾身撑到榻上,另一条手臂往她腰里一揽,将她已经腾空了的半边身子又扯了回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周公瑾!枉你还自诩文武双全,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瓜田李下你不懂?不欺暗室你不懂?你放开我,不许碰我!男女有别,你毁了我的名节,你要我跳河啊!”李睦身不由己地跌到他怀里,气得语无伦次。两世为人,她还从没这样丢过脸,更让她愤恨羞恼的是,她这样丢脸,却拿周瑜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有警察,没有法律,她又不能拿把刀和他拼命,从长远要在江东落脚的打算来看,这口气,她只能生生咽下去! 简直呕死人! 不知道李睦连杀了他的心都有了,突然发觉她还是有点女儿身的自知之明,尽管不合时宜,周瑜还是不禁微微一笑,方才心里那股莫名的怒火立刻烟消云散。 尽管……跳河?他挑了挑眉,不解男女有别与跳河有何相关。 “人说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凡善舟者,水性必佳。瑜为庐江舒县人,亦算是长在水边,只要不是那茫茫之江,泅水渡河,自问倒也可以。”一面压住李睦四下乱挣的手脚,周瑜竟是跟着她的胡说八道,轻声哄起她来,“还有力气挣,看来是伤的不重。” 什么和煦温润的谦谦君子,分明就是头固执到了极点的蛮牛!一身蛮力! 李睦没办法,周瑜却和她一人一头扯着她盖在身上的披风外袍,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照这样下去,就算她还有力气和他强撑,这衣服也要被扯破了。 “人道江左周郎才冠天下,智计无双。怎么,居然不知道女人不受伤也会流血?”李睦心一横,破罐子破摔,抵着他的下颚抬头瞪他,咬牙切齿。 才冠天下,智计无双的周公谨猛地一愣,似乎在那一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扣着李睦手脚的双臂一点点放松,嘴角的笑容却一下子僵在脸上。 “出去!” 李睦挣脱开双手,愤然捶榻——丢脸丢大了! ☆、第二十七章 临阵对敌,杀伐决断,素为周瑜所长。哪怕遇袁术夜袭,身受重伤,他还能在神志昏沉之前定下应对之策。 可是现在,他却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除了他以外,在旁人眼中,李睦现在就是孙权,是孙氏在下邳,甚至在北地的一个象征,也是他千方百计,树立孙策赫赫威名的第一步。 他们匆匆拿下下邳城,今夜尚可说是疲军休整。可原先的官员尚未安置,城中的粮仓、军备也未及清点…… 这些与调军布防不同,都必须李睦以孙权的身份出面。 可他旁的不知,却总归还是知道女子在此……期间,需休养,忌劳累。 以病为由也不是不行,哪怕说是阵前受伤,行动不便也行,毕竟李睦冲进下邳城时那一身血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可关键是李睦这“病”根本就见不得医!一旦延医,李睦这女子的身份一旦泄露出去,别说将来真孙权要如何处世,就是眼前这一团乱局,他也无法应对。 而且,李睦方才的脸色似乎很差。女子在此……期间,究竟…… 天色渐明,周瑜在李睦的门口怔怔地站了许久,盯着两块严丝合缝的门板,想再进去看一看,却又怕扰了李睦休息,城里还有一堆事务繁杂纷冗,一群人需要他应对交涉,内外俱忧,头痛不已。 尤其是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身看到高顺的时候——想来是找李睦兑现昨日为吕布设灵立奠的事来了。此人刚直不曲,又性坚意韧,不畏生死,要瞒过他去,怕是不易。 高顺一身精甲,腰悬长剑,行动之间剑柄与甲面相击,铿锵仿若金石之音,将他整个人都裹挟在一股肃杀血气里。 “高将军。”周瑜飞快地在心里思索,一面浅笑着迎着两步,抢到回廊下,率先拱手一礼,客客气气地将唯一通往李睦房门的廊道挡住。 高顺显然没想到这一大早的能在李睦的房门口遇到周瑜,微微一愣:“公瑾也在?” 周瑜仿佛没看到他一身胄甲上还沾着夜露,笑吟吟地点头:“权公子身体微恙,担心精力不济,误了温侯之事,故召瑜来嘱咐几句。” “什么?”高顺才还了一礼,闻言不禁猛地抬头,“权公子如何了?” 连夜整军,就是要请李睦一早就下令办理吕布的祭仪,不想李睦居然在这个时候病了,那让他如何是好! 周瑜微微一笑:“将军无需忧虑,元龙昨夜已领命出城了。至于起灵立奠之事,权公子有言,此番由瑜越而代劳,若有疏漏之处,万望告知。” “公瑾代劳?”高顺望着他,点点头,正要称谢,然而目光堪堪往下一扫,却正好看到他手里的外袍边缘似乎染着一丝血迹,手上指尖似乎也有血渍。眉峰一凛,语气略略松动:“昨夜将士伤多,故而顺擅将城中之医俱招至军中,稍后我便遣人来看看你的伤……” 他感念周瑜带伤救他于重围,而若因城中之医已然都在他军中而造成周瑜不及请医,让他心中如何得安。 周瑜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也发现了那丝血迹,脸色微微一变,手往下压了压,盖住染了边缘,也把手掌藏在袍下。 高顺领军阵前冲杀多年,目光何其敏锐,见他这个动作,心里顿时起疑,眉头不由慢慢皱起来——周瑜身上衣衫干净,显然已经换洗过了。那外袍上的血又是哪儿来的? 他固然不擅谋划,但东征西讨那么多年,自有一种直觉。目光稍转,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去,只见房门紧闭,他们两人在门外交谈的声音并未刻意放低,而里面却是声息全无,仿佛没人一般。 “可是权公子昨日受了伤?” 周瑜脸上笑容一敛:“高将军请慎言。”微恙和受伤不一样,微恙可以养病,受伤却非要召医不可了。 可高顺却目光坦然,直接追问:“那权公子身体有恙,可曾请医?” “高将军!权公子受了风寒,歇一日便好。何需仓促请医,闹得人尽皆知。”一字一顿,话里已然暗含了警告之意。 高顺却仿佛没听出来周瑜话里的厉色,轮廓鲜明的一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针锋相对,分毫不让:“某知公瑾担心此时权公子称病会使人心动荡,城中惶惶。但权公子骨骼细弱,并非我等习武精壮之人,伤而忌医,极易伤及根本,公瑾为属者,岂可为一局之境不顾主将之安危。” 语气还是那个语气,可这话里的意思却是说得极重,几乎就是在指着周瑜说他擅权欺主了。 若非周瑜早听闻他为人耿直,昨日入城时又顶着李睦不卑不亢,也大致猜到他怕是一贯就是这么个直来直往,毫无避忌的说话之风,多半就算涵养好不至于当场拂袖而去,也要沉了脸色。然而他眉峰一扬,尚未反驳,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 “高将军莫不是担心我违诺,还是怕我逃了?”李睦像是刚刚起身的样子,黑着脸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声音沙哑得随便说句话就有种声嘶力竭的意味。 周瑜反手解下披风,快赶几步替她搭到肩上,压低了声音问了句:“你……还能出来?” 什么话!怎么说话呢! 李睦横了他一眼,抿唇不语。只下意识往后让了一下,但随即又看了高顺一眼,见高顺的目光片刻不离,便生生把已经向后伸出去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任由周瑜将披风扣在她肩上。 抬手系紧,再横他一眼——笨死了!不会说她去巡营了么?还微恙……微恙个毛线! 这木门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差,天知道她多想当做不知道,没听到,而继续睡觉,随便他们两个男人在门外吼来吼去。可她现在是孙权。她很清楚,若她不打着孙权的名义,就不会有人护着她一路从沛县到下邳,下邳城外也不会有人护她安然入城。就算是到了城里,她也没有这么一件最安静,最干净的屋子休息洗漱!虽不同于和周瑜用传国玉玺做的交易,但她也不能享受了作为孙权的好处之后,全然不尽义务。 这太不道德! 深深吸了口气,清清嗓子向高顺点一点头:“高将军可知我若是现在请医,让人怀疑我无力及时调派兵力,安抚百姓,军心民心一旦动摇,会有什么影响?” 高顺朝她拱手一礼,在身上衣甲响亮的金属碰擦之声中,声音肃然,几无喜怒:“军中自有军规约束,若有人违抗军令,顺一并论处。” 李睦揉了揉额角,又问:“敢问将军,张文远治军,与你相比,可有不如之处?” 她语声顿了顿,不等高顺回答,便又自顾自地续道,“下邳在张辽治下,陈登尚可单骑入城,可独见张辽,游说他投于刘备,将军又凭什么能将我的病况瞒下来,不影响军心?就算我信将军军令如山,可民心呢?” “刘备以仁义为号,德望为名,素得人心。将军在军中可用军令,然若城中百姓一心降刘,将军难道还打算将他们都屠尽杀光么?你当我是屠城的曹操么?” 高顺心里一震。他是将领,不畏生死,上立功业,下保家土,报明主,酬英豪,是以一路征伐。他可以做战场的杀神,可又怎能向百姓举起屠刀! 周瑜诧异地看了李睦一眼。 清秀的脸颊,唇角微微有些干裂,嘴角却轻轻扬起来,下巴抬了侧向一边,半垂的眼帘里似笑非笑,分明一副算计模样——就和当初在寿春,她浑身湿哒哒地站在他房里拿出那幅传国玉玺的印记,递到他面前时一样。 可当时她所图所谋,就好像那副印记一样足以令人一目了然。而现在,周瑜却全猜不到她又打的什么主意。 李睦确实是在算计,只是算的不是高顺,而是张辽。 历史上白门楼吕布身死之后,高顺殉主,自不必言,而张辽却是投了曹操。多年后逍遥津一战,孙权携举国之力来征,却被他以少击多,狼狈而逃,几乎丧了性命,乃至在他重病之际,孙权仍不敢再北征之心,五子良将之名,在江东可止儿啼! 她现在就把曹操在徐州残暴屠城的声名在下邳城中坐实坐大,那就算将来张辽改了主意,还是觉得曹操好,在这样的名声下,只怕也要好好掂量一下。 饶是周瑜智计冠绝,也想不到李睦只是顺便在为没有发生的历史事件背书而已。她既然都出来了,反正也睡不成了,若不趁这个机会将高顺和张辽两人再算计一把,岂不是白白被人扰了一场睡梦! “高将军所言不错,权确实体质孤弱,不善武艺弓马,不如诸将英豪,更不及兄长武勇。但若将军仍有意与我兄共策马江山,立不世之功,权愿将军同守此城,直待我兄率大军到来。而若将军心有疑虑,权今日便与公瑾率军自广陵南下,他日疆场再逢,再续高下。” 腹中一阵阵隐痛,身下激流汹涌。李睦咬着牙一动也不敢动,话说得漂亮,脸色却愈发难看,强撑着向高顺抱拳拱手,腰背挺得笔直,无论如何也不敢弯一下。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高顺脸色一肃,终是不再提请医之事,微微躬身:“某……下邳城中彻夜整军已毕,请权公子示下。” 周瑜看了一眼他仍然放在剑柄上的手,目光一闪,正要说话,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回廊另一头响起,一名兵士飞奔而来:“报——刘备攻城……” 仿佛应和他的话,低沉悠长的号角声骤然划破长空。 又打! 方才还镇定自若的李睦一下子紧张起来。 高顺却疑惑地追问了一句:“战鼓未响,又不问喊杀之声,来将是何人?” “刘备是来受降的,不是来攻城的,不曾携带攻城之器,云梯撞锤,均非一夜可造,该不是攻城。”周瑜暂时不去想李睦的用意,飞快地分析眼前局势,“我去城门看看,城内之事,就劳烦高将军了。” 李睦捂着肚子咬牙一挑眉:“你先去,我回房换身衣衫就到。”见周瑜眉头一皱,不等他开口推拒,哼了一声,“既然不是攻城,我去看看就回来,又何妨?再不露面,怕是真要有人以为我昨日受了重伤,命在旦夕了呢。” 高顺微微一滞,紧绷着的脸孔终于露出了一丝尴尬之色。 ☆、第二十八章 好在周瑜拿来了干净中衣,好在这个时代的中衣长袖高领,更有衣带束腰。 整件中衣摊平了折叠起来,衣带的两头系住两只衣袖的袖口,一左一右分别从大腿往上,缠绕过腰,最后再在腰里收紧打结。虽然形状并不好看,甚至还有几分像后世婴儿穿的“纸尿裤”,但勉勉强强总算能暂时将她的窘境应付过去。 而且外袍宽大,一旦披上,只有腰里那个打结之处显得有些臃肿,其他的完全看不出来异样。 于是,被周瑜留下的几名亲卫,就在一阵紧过一阵的号角声中,跟着李睦以一种慢到走在后面的人几次险些撞到前面背脊的速度,踏着声声紧张到仿佛催命一样的号角,穿过下邳城的大街小巷,往北面城门而去,心里暗暗佩服权公子兵临城下而不变色的镇定泰然。 只有李睦自己心里清楚,她非但不敢走快,而且只要一想到身下包得厚实的中衣原是出自周瑜送来……脸上就一阵发烧。 直到一步一步走上城楼,被高处被风一吹,方才好些。 昨日进城时一片慌乱,李睦还未觉得,此时站上城头,才深觉下邳城墙之高。 耳畔旌旗猎猎招展,黑压压的兵马被宽阔的护城河拦在城外,放眼望去,远处青山起伏,天高云清,直至目力穷尽,也望不到天际尽处。 李睦一时忘了还隐约作痛的小腹,和额角一抽一抽的神经跳,不禁有些失神。 她是真的穿越了。再也看不到高楼林立,高架环绕。无论是霓虹缤纷,还是交通拥堵,空气污染,她都看不到了…… “刘备纵能连夜伐木,制出云梯撞锤,但下邳之坚,只要他一日不备巢楼,便无力挥军强攻。”见李睦一言不发,周瑜侧过脸向她一笑,清清朗朗的声音,压着风声远远传了出去,换来一众一同站于城头的将士频频点头。 李睦回过神来,心知周瑜这句话多半还是担心她心生怯。但可能是前一世规模宏大的阅兵转播看习惯了,城下这一大摊每没有纵横对齐的方队,没有整齐划一的正步,只黑云般铺陈开来的人马,对她的震慑极其有限。 “既然不攻城,刘备这一大早鼓号不断的,莫不是要我检阅其军?”向周瑜点一点头,李睦极有默契地也提高了声音。 担心她心生怯意是一方面,而刘备摆明了要以军威震慑人心,周瑜故意扬声指出攻城兵马缺乏巢车,自然也是有稳定军心之意。 不想李睦居然能一下子明白他的用意,周瑜不禁有些意外,更没想到面对兵临城下,她竟还能有心说笑。声音虽然有些哑,却无半点慌张刻意。 检阅其军?说得好!好胆魄! 周瑜不觉嘴角上扬,之前见她一步一顿,如同打着颤般登上城楼时的隐忧立时烟消云散。 “五人为伍,十人成什,百人称长。”既然说起阅军,李睦举手在额前挡住破云而出,渐渐刺眼的阳光,不自觉地踮起脚尖,眯着眼极力远眺,盘算了下她唯一知道的军中计数,却发觉数到百人,她就数不上去了,“这算是有多少人啊……” “刘备于小沛屯兵万余……” “我昨日进城时曾下令每人杀足两名敌军方可入城,五百人就耗去他一千人。按照这样以一敌二的战力,我们城中尚有三千多兵力,便可挡他七千。就算他没有虚报兵力,且都所有人马带来了,也只余下两千,”不等周瑜把话说完,李睦已经飞快地双方兵力对比算得清清楚楚,得出结论,“再除却攻城的折损,除非刘备想耗尽全力拼个两败俱伤,守住下坯应该没什么问题。” 细碎的阳光从指缝里漏下,在她脸上落下点点金影,跳跃闪耀。 不知为何,周瑜突然生出玩笑之心,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两军对阵,胜负之数不是如此算法。刘备没有攻城的巢车,袁术却有。” 李睦不禁一愣——她把袁术忘了。寿春距离下坯并不远,袁术与吕布也是面和心不和互相忌惮,互相觊觎。徐州此番一乱,袁术哪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看着李睦瞠目结舌的样子,周瑜忍不住长声而笑。 “你……”李睦一急,小腹阵阵坠痛,方才还清晰的思路立刻变得烦躁起来,没好气地瞪着周瑜,“好好好,你思虑缜密,才思敏觉,多思多动,反正你才是军中主帅,我又何必不自量力,劳神费事!” 见李睦脸色不好,周瑜想起她现在“时期特殊”,不宜动气,很聪明地立刻见好就收,还向四周巡视戒备,被他的笑声引得纷纷看过来的将士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各就其位,这才向她一笑,用目光引导她往城下踏着鼓点飞快齐结的兵士阵列看:“你初至军中,能识伍什之分而不乱,知敌我兵力之差而不慌已是不易。不妨再算一算,现在城中可还有三千守军?” 他语气一顿,见李睦仍是不解,但显然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不由悄然一笑,续道:“精锐骑军,来去迅捷,擅奇袭冲阵而非固守城池,何不扬其所长?” 骑军? 李睦刚才登上城楼的时候,看到张辽正在城下集军,但却没看到一心要杀刘备而为吕布雪恨的高顺。她原以为是周瑜怕他复仇心切,抑或是刘备手里还有吕布的尸身令他投鼠忌器,故而特意将人调离分守其他城门了。就像他之前所说的——“城中事都烦劳高将军”。 可现在这么一说,她才突然发觉从出门到现在,似乎连昨天此起彼伏的马嘶蹄声也不曾听到。 城下的兵士一队队踏着集军的鼓点入阵,排列成一个个方队军阵,随时待命。 不同于城外刘备的兵马,这些兵士横纵队列,整整齐齐,粗粗数来最多不过三四百人,一眼望尽。 刘备兵压北门,照理说,现在他们在北门兵力应该分布最多,这里还不到五百人,其他三门的兵力就更少了,加在一起,怎么也加不到三千之数…… “你让高顺领骑兵出了城?陷阵营不都是步卒么?”看着周瑜唇边隐约的笑意,李睦骤然醒悟,“你要他们去小沛抄刘备的后路?” 因为震惊,李睦有些激动,苍白的脸颊上挣出一抹嫣红,额前碎发飞扬,竟衬得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平添了几分妩媚之意。 周瑜看了她一眼,笑意随着唇角一层层扩散开来:“陷阵二字,本就是冲锋奇袭之意。高顺为将,一非不善弓马,二不乏统兵之威,只吕布信而不能用而已。我令其领骑兵出袭,以攻代守,有何不可?” “但我们本就兵力不足,要是袁术此时……” “要是袁术此时来袭城,我便要他有来无回!”儒雅的青年笑容傲然,眼中战意凛冽,数年沙场征伐的英风气势毫不收敛地散发出来,天上地下,仿似所有光亮承于一身。 “你……你是故意的?” 什么刘备没有巢车而袁术有,什么以攻代守,分明是念着那次伏击,故意要引袁术来,然后找回场子来! 李睦倒抽了口气,没想到这看似温和谦恭的男子骨子里却比谁都好胜,一败之恨,竟是执念于此! 周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当然是故意的。 徐州淮阳之地,原本刘备,袁术和吕布互成犄角之势,格局已定,纵然时不时互相侵扰,但各人都忌惮耗损军力便宜了旁人,因而也都只是小打小闹。就连徐州在刘备隔吕布手里两番易手,袁术也只是派出斥侯探查,大军不动。 谁能想到他这次竟会为传国玉玺的失窃而大兴其兵! 袁氏的这两兄弟,袁绍无断,故不能决于曹操之前迎天子,占大义。而袁术忌能,先忌孙坚,再忌孙策。讨伐董卓时仅因孙坚连战连胜便绝其粮草,而这回他强离寿春,还将当初未及跟孙策南下的几位孙氏旧将一同带走,也不知这袁公路要忌恨到什么程度。 若知他被困下坯,兵乏将寡,还有“孙权”在此,定会亲来。 以下坯一城牵制袁术和刘备,这是他北上寿春时全没想到的绝佳境况。 祖郎已降,丹阳已平,孙策完全可以在此时提兵北上,将长江南岸的驻军尽数北推,甚至将整个徐州收归囊下! 即使不曾事先约定,他相信孙策绝不会坐失如此良机! 周瑜的目标显然不是一城一地,天下九州,仿佛一幅巨大的棋盘,落子起手,环环相扣,步步思虑。若非他主动提及袁术,怕是等到袁军打到了城门口,李睦也未必想得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然而即使她现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却又生出新的疑惑——这种大方向性的战略布局,不该是军中机密么?怎就这么告诉她了?就不怕她嘴上不牢,泄露出去,被刘备或是袁术安插在下坯的斥候探子察知? 李睦四下看看,高高的城墙,上不着天,下不接地,左右兵士俱箭上弦,刀出鞘,蓄势待发,显然不会听到他们所说的内容。 那……周瑜……这是在教她布局排兵? 李睦不禁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她一个女子,为何要学这些!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应该说,周瑜这个千古名将,文韬武略,就算要教,也不会教她这个萍水相逢,以后也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的小女子。 还是怕她这个假孙权没有基本常识,露了马脚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然而还不等她琢磨出来周瑜此举的用意,城外阵下突然响起密集的鼓声,仿若惊雷骤起,轰然震耳,夺人心魄! ☆、第二十九章 “刘备要攻城了?” 不是说没有云梯,没有巢车就不会强攻么? 李睦被鼓声吓了一跳,有些无措地望向周瑜。但见周瑜眼中划过一丝意外,却毫不迟疑地扬手,召来传令兵,抿着唇目光盯着城下招展的旗帜。 军中阵前,旗令先行,若刘备不如他所料,准备不惜代价强攻下邳,令旗一动,就是战起。 所有人紧张起来,张辽在城下有序地指挥着兵将分守各处城楼,又连连呼喝传令兵速去其他几处城门查探,整座下邳城,仿佛一架巨大的弩机,箭上弦,弓开满,只等周瑜一声令下,便立刻化身为收割人命的利器。 李睦下意识往前一步,想要看个仔细,然而手腕一紧,被周瑜牢牢扣住,又拖了回来。 城里城外,轰然滚滚的鼓点声中,竟愈发显得的寂静,静得令人不由跟着凝神屏息,只待鼓声一停,便是一场厮杀。 然而,鼓声并没有持续多久,意料之中的喊杀声也并未出现。 城头弓满弦紧,刀枪如林,近乎诡异的静默之中,却见城下乌压压的军队左右一分,一人一骑,跃马而出。 “周瑜周公瑾在何处?可敢与俺再战一场!”黑马黑甲,遥遥望去,只见裹着马上之人也是一团乌黑,看不清长相面容,倒是声音虽然隔了那么远,还是清清楚楚,压着风声传了过来,“俺常听人言江左英豪唯周郎,早有一较之心,你敢是不敢!速速放句话来。” 江左英豪唯周郎?李睦挑了挑眉,那素有江东小霸王之称的孙策又算什么?看着张飞在护城河前扬鞭举矛,高喝挑衅,李睦尽管紧张得手心冒汗,还是忍不住朝周瑜一偏头:“这也叫离间计?难道就不知疏不间亲的道理?” “疏不间……亲?” 周瑜当然也听出张飞言外的挑衅之意,正寻思着应对之策。以他和孙策的交情,自不必考虑将在外为主忌,可随孙策征战的其他将领却未必都会这么想。他年纪轻轻便有自领一军之权,军中当年跟随孙坚一同征战的老将早有不服,若是张飞这一句“江东英豪唯周郎”传了回去,怕又是一场纷争。 却不想李睦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微微一愣之下,转头只见她下巴微抬,眉梢轻扬,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心情莫名就突然好了起来。 “下邳城中,现在你为帅我为将,然阵前冲杀是我,军中下令是我,城里布防还是我,就算原来你心中全无猜忌之念,如今他这一句话,你又岂能不为伯符不平?只需一点不平,只需削我些许军权,我若不让,便是违抗军令,将帅不和,军心必乱。而我若是让了……”说到这里,周瑜语声微微一顿,抿了抿唇,唇角的笑容化作淡淡的一抹嘲讽,“就等于送了他刘备一个天大的良机。” “说说算是有道理,可你不也觉得他此举可笑?”李睦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几番同历生死,周瑜是真笑还是假笑她还是能分得出来的。礼节性的笑容,他唇角扬起的弧度要更柔和一点,目光温润,风度翩翩,好像一副完美到了极致的面具,俊朗潇洒,眉目谦和。 而现在他的眼神明亮,仿佛集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眉梢轻挑,带着一点点得意,一点点傲然,意兴飞扬,英武豪迈得仿佛江山踏遍,乾坤算尽,千军万马皆在他手中掌握! “你与孙策是什么交情,我若是真的孙权,年未及弱冠,战不曾领兵,凭什么忌惮你功高权大?就算心里不平,难道还能斗得过你?”拉仇恨也不是这么拉的。这种离间的手法,若是用在孙策突然身死,孙权仓促继位之时,或许还能成功在孙权心里种下一根刺,可现在用出来…… 李睦眯了眯眼,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莫不是刘备想让她猜忌周瑜,是想借由他们之间的猜忌转而令下邳城中新降的吕布旧部心生不稳,从而下邳内乱,他就能不攻而破? 和这些一个念头转十七八个弯的古人在一起呆久了,李睦觉得自己也快成精了:“你说,要不干脆就让他以为离间成功,我来猜疑你,你去诈降好不好?” 说起诈降,她突然想到一个同时代的著名典故,不等周瑜回答,又加了一句,“或者,我下令打你一百军棍,你再去诈降比较可信?” “你……”周瑜猛地回头,唇角挑起的角度又没有把握好,无懈可击的俊朗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极其突兀地扭曲了一下。 “怎么?不可行么?”李睦目光一闪,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她方才随口这么一提议有什么问题,略带可惜地叹了口气,却没能压住那怎样也控制不住逸出嘴角的笑意。 叫他趾高气昂,洋洋得意,还嘲笑她思虑不周! 李睦这一副解了气的模样半点都没遮掩的意思,明晃晃地就摆给他看,周瑜又岂会看不出来。不禁摇头失笑,干脆双手平举,向她长长一礼:“是瑜失仪在前,言语冒犯。然大战将至,正值用人之际,还望权公子宽宥,先记下这军仗之责,许我戴罪立功。” 听他说得认真又无奈,李睦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周瑜一揖到底,直起身来,眼中也是难掩笑意,便跟着一同笑起来。 巍巍城廓,森森军容,上万兵士将领一同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并肩立于高处,一个英风俊朗,一个清秀灵黠,一样的身姿笔挺,面对万军压城,笑声朗朗,清清冽冽。 风声烈烈,将两人的衣襟发丝一同扬起,炽烈的骄阳当空,在两人身上洒下一片令人炫目的金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城下张飞搭起一只手掌在眉间,听不到内容,仰头却能看见城墙上这两个人说笑坦然,仿似全没听出来他方才的话外之音,然而他心里却很清楚——刘备的离间之计被人看破了!不禁长叹一口气,勒马而回。 看着张飞单人匹马徐徐走回阵中的身影,李睦突然有了个念头,敛了笑问周瑜:“城墙上的强弩射程有多远?” 周瑜看了她一眼,立刻猜到她的意图,不禁摇头:“不可能。守城弩射程虽有三百步之远,但需多人合力以绞盘操控,因此弩臂上并无寻常弓弩用来对准的望山。城头设弩,只在敌军兵马压城时取其威慑之效,多弩齐发,以长远的射程和箭矢上携带的巨大下坠劲力而乱其阵脚。就算极其了多名精锐弓手,也不可能以此弩单射一人一马。” 谁说不可能? 李睦下意识飞快地默算,三百步射程,按这个时代的换算,一步在一米以上,便是将近四百米的射程,那在折算回去,就差不多是一里。这下坯城墙约莫三层楼的样子,那就是十多米,若是以仰角射出,理论上讲,只要算准了仰角的角度,和提前获悉刘备的军帐位置及高度,只需套一个简单的物理上抛运动计算公式,她甚至射中刘备的中军大旗! 想到这里,李睦兴奋起来,一时间竟仿佛忘记了小腹的不适,额角的抽痛仿佛也一下子消失了。 她眯着眼踮起脚,穷尽目力往城下刘备的军队里望去,一面问周瑜:“你可有办法探知刘备旌旗的方向?或者,他这么大张旗鼓,总不会和我们之前连夜行军似的,连军帐也没有?” 就算其中风力及距离的预估有所偏差,射不到人,偌大的中军帐还是可以的。 周瑜看着这跃跃欲试的小女子,不由好笑,却不愿直言扫了她的兴致,只话锋一转:“要挫其锐气,既不必诈降,也不用射旌旗军帐这般麻烦,只要诱他出兵攻城,设下伏兵,刘备军中原本就无战备之心,只需一败,军心自溃。” “知你不信我,你敢不敢与我定下赌约!”李睦目光一闪,伸出手臂,掌心朝外一举,学着古人定诺时击掌为誓的模样,朝周瑜抬了抬下巴,唇角一勾。 一副寻衅的口气倒和方才张飞在城下约战有几分相似,周瑜顿时哭笑不得:“何必……” “又不是立军令状,怕什么!诱敌也好,伏兵也罢,我都依你所言行事。何不让我试一试?”李睦眼中的光芒,仿佛比阳光还亮。 面容清丽的女子豪情万丈,说的是当世闻所未闻的惊骇之言,令人不禁笑她一声痴人妄想。可雨夜盗玺,半夜闯门,冒认孙权,劝降祖郎,又有哪一件不是惊人之举?哪一件不出人意料,惊世骇俗? 周瑜徐徐扬眉,朗然而笑,上前一步,温热的掌心擦过李睦微凉的指尖,相击于半空。 ☆、第三十章 弓弩的射程计算并不复杂,至少,比起前世李睦做过的那些流体力学应用题要简单许多。 城墙的高度,和刘备驻军的距离,军帐的位置,旌旗的高度,都是现成的;人力驱动的绞盘绑上吊篮,装入石块,直到弓弦绷紧,强弩张满,再将石块取出,一块块称出重量相加,便是一架强弓弩箭射出的总推力;再用一副巨大的圆形图案一分为四,取其直角,再由直角往下均分,就是一把简陋却实用的环形角尺,量出仰角,三尺三寸长的弓弩在空中的运行轨迹,着力的高度,甚至着力时箭尖的冲击力,便都可以清晰计算出来。 算上这个时代计量单位换算时产生的误差,以及对空气阻力的预估和实际情况之间不可避免的偏差,只要当天不突起风雨,刘备不突然后撤,亦或是拔营而起,李睦完全有把握把最终的偏差控制在方圆一米……三尺之内。 整整一天,在和城中工匠试验了一天仰角调整后几乎指哪儿打哪儿的“绝技”,成功“消耗”掉六件干净中衣后,李睦终于在一众敬畏震服的眼神里揣着团成一大团“耗神太过,汗流浃背”的中衣,悠悠然一步一停,晃回住处。 虽然累,可看着那一群汉子从恭恭敬敬的听而不信,到不可置信的瞠目结舌,最后一个个轮番试验,无论老少无一例外激动得大呼“神迹”,李睦仿佛又回到了前一世读书时,全班唯她一人解出一道难题的那一刻——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令她连低烧都似乎缓解了几分。 至于命一队兵士在门外排排站,自己躲进工匠棚子里偷偷摸摸换中衣这种事,这种时候,她更是不会刻意去想,破坏这份难得的好心情。 然而,这份舒畅畅然却在她踏上回廊的那一刻一下子烟消云散。远远从回廊的一头,就看到她的房门敞开,里面热热闹闹……挤了三个人。 其实她的房间并不算小,比起在寿春时一张睡榻就占了大半间屋子的情况不知好了多少,只是陈家让了整个院子给她,若是会客,自有外间堂屋,摆宴设酒,足可容二十余人,而主屋之中,一面屏风将床榻隔在暗处,屏外只有矮几一张,以及坐席三面。 现在这三面坐席,周瑜在左,张辽于右,两人俱是身材高大,一左一右,将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夹在当中,还有两把开了刃的钢刀杀气腾腾地横在几上,寒光锃亮。 “这又怎么了?”李睦忽然觉得她的头疼仿佛又严重了几分,不禁用力按住额角。 她前一世大姨妈造访时头两天便会头痛得厉害,额角的血管和神经一起突突直跳,非要用力按着,闭目养神才能好些。这一世这两天来她虽然也有些头痛,可多少也和她低烧未退有些关联,并不全是这突如其来的女子初潮所致。更何况,只是隐约有些头晕脑胀,筋骨酸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周瑜见她一脸苦恼,没来由地就觉得好笑。起身给李睦让了个坐处的同时,薄削的嘴唇便不由自主地勾起来。 笑什么笑!薄唇无棱,薄情之相,眉逆心逆,注定反骨! 李睦横了他一眼,心里不住地腹诽,却又不得不承认,就算是个薄情的反贼,那周瑜也一定是最好看,最有气度的那个。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我以为,请医一事,昨日公瑾已经与高将军说清楚了。”李睦先向那坐在中间的老者拱手作了半揖,再点点头。 那老者穿着粗布短褐,手边一个布包,一个小箱,一身药味儿和华佗身上的一模一样,不用问就知道是个行医的。只是佝偻着背,看着没华佗那般精神奕奕。李睦行揖,老者下意识就要起身还礼,然而目光落到案几上两把亮闪闪的钢刀上,一把花白胡须抖了几抖,只抖出依稀一句含糊不清的“不敢”,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别说起身,若不是这案几太矮,李睦怀疑他怕是要直接钻到案下去了。 李睦见不得这等瑟缩的模样,连带着对张辽强自带人往她房里一放也极为不满。只是刘备未退,这时候就算是真正的孙权在这里,也实在不宜多生事端。只得耐了性子,向那老者多解释一句,就要打发人走:“权身体不适,礼数不周,还望老先生见谅。只是城危兵乱,此时不便就医。” 然而,那老者闻言后如获大释的神情才刚刚摆出来,两侧肩膀上就各多了一只手。一边骨节粗大,一边五指修长,没用多少力,牢牢将他按住。 “这位小将军,”老者浑身一抖,瞄着桌案上的两把刀哭丧了脸,“老朽家中尚有老妻儿孙,求小将军救命啊……” 周瑜微微一笑,不等李睦问,只在那老者肩上轻轻拍了拍:“老先生既为医者,只管诊脉就好,瑜虽不才,但有高张二位将军武勇过人,将士用命,还远谈不上城危兵乱。老先生不必忧心。” 诊脉?李睦一皱眉:“你确定?” 怎么听着把这老大夫请来倒像是周瑜的主意?她虽然不懂中医医理,但前世冬天也看过中医开膏方吃,诊脉时好歹还是要分男左女右的。就算这大夫的本是和神医华佗差得远,一眼两眼看不出她女扮男装,可这一上脉,还不都露陷? 李睦再看一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张辽。那一张四方面孔依旧绷着,鼻梁高挺,眼窝微陷,深邃的轮廓如同一尊雕刻出来的山石玉相,只是皮肤黝黑,颌下微须,添了几分刚毅肃然之气。这位后世的五子良将,除了她刚进来时直起身子向她行了一礼之外,至此一直一言不发,令李睦全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无妨,”周瑜的笑容温润,目光往仍然敞开的门外悠然一转,案几上的刀不知怎的,已然到了他手里,“这位老先生是文远将军特意请来的良医,只为诊脉,至于权公子的脉象如何,又该如何用药医治,定半句不会外传。” 雕像般的张辽终于动了动,却是将另外一把刀也拿起来,片刻之前还在老大夫肩膀上的手掌抚过刀锋,沉声应了一句,“正是如此。” 李睦看看周瑜,再看看张辽,老大夫战战兢兢,忽然想起她一路回来,从院子到回廊,似乎穿过前堂之后就再也没见到巡视立岗的守卫。 “你……”灵光一闪,回想起昨天早晨这两个人冲突,以及在城头时周瑜的那一番打算,李睦突然明白过来。 如今城中大将只有周瑜和张辽两人,周瑜与孙策情同手足,张辽又和刘备宿仇不共戴天,于情于理,施苦肉计要他们中任何一人出城诈降都说不过去。可若是他们两人若是起了内讧,李睦这个孙权又威信不足,下邳城乱,刘备又岂肯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 “你确定要他给我诊脉?”李睦看了看那老大夫,再和周瑜对视一眼,心虚地眉毛一挑。 “无妨。”周瑜朝她点了点头,安抚地一笑。修长的手指绕着刀锋打圈,杀人的利器在周瑜手上如同一件玩物一般。屋外的日光落在手掌宽的刀锋上,折射出一抹跃动的光斑,落在几上。 张辽的手掌却是放在刀柄上,慢慢握紧。 既然如此……李睦心一横,反正这临阵继续冒认孙权是周瑜的主意,若被拆穿了,也是周瑜顶着! 思及于此,李睦也不管那敞开的门了,潇洒地一撩袍角,在周瑜让出来的位子上坐下来,朝那老者再一拱手,说了句“有劳”,直接把右手手腕伸了出来,隔在案几上。 “这……”老者左右看了看,只见周瑜笑而不语,张辽板着脸一动不动,暗暗咽了口唾沫,壮起胆子轻声说了句,“请……小将军换左手。” 李睦也笑了笑,从善如流换了只手,让老者把脉。 静下来的屋子里落针可闻,唯有老者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一呼一停,一吸一顿,令人不由自主地担心他这一口气呼完,下一口气便要提不上来了。 看着老者的神情先是胆怯,转而迷茫,周瑜适时地问了句:“如何?” 李睦虽然睡了一夜之后精神还不错,可昨天早晨的脸色实在差得吓人。只是女子逢此期间究竟还是个什么模样,他一知半解,却又不便多问,心里没底,却始终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冒险请医来给她看看,顺带定下此计,借昨日与高顺的争执,和张辽一同前来。就算事后真传出些风声,只要当场这老者不说出李睦是女子,他就能借着这故意布下的“冲突”掩盖过去。 至于张辽,高顺临行前与周瑜的争执他也有所听闻,他素知高顺性子耿直,绝非胡言之辈。所以自然也就跟着认定李睦是受了伤而不是“微恙”,但却一定要诊出“微恙”来,以免城中真的起乱。 因而周瑜一来找他定计,便一口应下来。 他比高顺多了几分处世的世故,此番周瑜不动一兵一卒,只将他麾下骑兵的马都交给高顺,将陷阵营改步为骑。看似没动吕布旧部,可他所领的一千骑兵没了马匹,战力大打折扣之下,自然要向外补充,自然而然便要与孙氏兵将融到一处。他看出了周瑜这一举动背后的用意,不禁暗自叹服。 昔日高顺在吕布麾下虽极为得信,却因性子耿直,不擅交际而处处受人钳制,此番周瑜竟然将吕布原属最精锐的兵马一并交给他,又是去袭刘备的后路,以他的性子,怕是此战之后,必报孙氏。 相比之下,他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张辽的目光不禁停留在李睦身上,晦涩不明。 周瑜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目中露出一丝不悦,见那老者没有回答,便提高了声音又追问了声。 他的声音素来清清朗朗,而老者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动静一般,一下子跳起来,按在李睦手腕上的手指像被蛇咬了一样飞快地收回去,整个人都僵硬起来:“这……这……这位小……” 李睦叹了口气,余光也扫到张辽朝她看过来,目光中似有关切之意,显然也是被这老者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动,硬着头皮朝他扯了个笑出来,又瞥了周瑜一眼。 周瑜挑了挑眉。 “这位小……将军,脉象细濡,而尺脉洪大……此乃是强耗过甚而不及养,又逢月……月……”老大夫佝偻着背,终于明白了方才周瑜反复告诫他“脉象如何不可多言”之深意,低着头连眼都不敢抬,才说了两句,堪堪滑出一句“尺脉洪大”,就想到这乃是只有女子才有的脉象,心里一咯噔,赶紧收口。 只没想到他行医十几年,脉象之症的前后因果说得太顺,下一句大实话紧接着又溜了出来。 “咳咳咳……”李睦清了清嗓子,咳嗽起来,一面狠狠瞪了周瑜一眼。 周瑜顺手拿起案几上的茶水给她倒了一盏,手里的刀柄有意无意往那老者面前顿了顿。 “啊……那个……月……月中数战……”老者话一出口,也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只是这“月”字一出,后面那个字的音也跟着出了一半,实在难圆。 磕磕绊绊“月”了许久,好不容易总算想到个勉强能接的词,不禁一激动,顺手就往案几上一拍,“对!就是一月之中,数战劳心,故惊而必病,病则必寒,于是血气失和,神虚烦躁……” 李睦长叹一口气,赶紧给这已经挣出一头汗的老人家倒了盏茶。诊个脉诊成这样,也是为难。 ☆、第三十一章 诊完脉,又盯着那老者开了药方去抓药,周瑜才与张辽商量了一下如何将传言传出去,最后定下了还是从陈氏一族着手。 陈登出城已然两日,迟迟未归。无论他会否趁势投了刘备,赌周瑜不敢将陈氏一族屠杀泄愤,此刻陈氏中定然会有等不及的人设法出城暗通刘备,打探联络,“顺便”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做完这些之后,周瑜忽然变得清闲起来,一连数日,都随着李睦晃到工匠棚子里,看她根据一个个兵士飞报的刘备军营的位置在地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又在那几架从城头拆下来的巨大弓弩上来回摸索。 直到最后她一声“成了”,整座棚子里所有的工匠无论老少发出一声轰然的欢呼,不等她再吩咐,纷纷出力将弓弩全部又搬回城头。 随着一声声吱吱嘎嘎的绞盘旋转声,三根交缠的弓弦慢慢绷紧,数枝长矛般的巨型长箭在箭槽里蓄势待发。 城头十三架远程床弩已经全部拆了下来,李睦唯恐计算的过程偏差过大,亦或是斥候对刘备中军帐的位置报错了几分,让人将原来的分布四面城门的守城弩都拆下来汇聚在这北门上,一步一隔。 做不到的精确度,就以数量补足,就算是其中哪一环节有所疏漏,十三架床弩,十三步的射击宽度,也就是说,她能有十三步的误差范围,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无风无云,天气极好。用周瑜的话说,就是云凝而不动,必是晴日无风,最适弓箭之威。看着弓箭手做最后的调整,李睦捏着衣袖,有些紧张:“若射偏了怎么办?” 周瑜站在登楼的阶梯口,换一身白袍轻甲,长枪上的红缨顺服地贴在枪尖上,如同一抹印在枪身上的血痕。见李睦紧张,他朗然一笑:“是谁指天立誓,要与我一赌?怎么箭在弦上,却要退缩了?” “谁要退缩了!”李睦咬了咬牙,扭过头不去看他。 周瑜原是要借下邳城中不和的消息引刘备主动发兵攻城,可不知是陈登一直在刘备营中未归,陈家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关系,还是刘备被他们之前城门口的那一战杀寒了胆,李睦诊脉之事,周张二人持刀相对的消息放出去整整五天,城外刘备的兵马别说攻城,就连集兵的号角战鼓都不曾再响一趟。 这样围而不打,下邳城里的百姓很容易人心涣散,尤其是刘备的仁德之名,再加上张辽本来就有投刘之心,每多僵持一天,下邳的内乱都极有可能变成假戏真做。 而李睦却暗自庆幸好在仁德之名也有其局限。刘备要名声,就做不出掘断泗水,水淹下邳,伤及百姓的狠绝之事来,否则现在正值夏汛,他来一出历史上的水淹下邳,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于是,周瑜在看过李睦和工匠们试验守城弩之后,立刻决定主动出击。 他并不在意这十三支箭最后落在哪里,只要按照李睦的法子,最终都落在刘备的军中就行。 刘备曾是徐州牧,他应该最清楚下邳城墙上的守城弩虽都是十石强弩,可却只有两个绞盘,根本不可能用足十石之力,达到四百步的射程。而他还是谨慎地在城外两百步之遥驻扎前军,加上一万兵马的陈列厚度,他的中军帐距离守城弩就足有四五百步。 四五百步的距离,哪怕守城床弩的弓力运足,也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用考虑下邳城的守城兵暗箭偷袭的危险。 所以只要李睦这些箭有足够的射程,从天而降,那必掀起一场混乱。此时他再领一军杀出城去,定能趁着对方军心动摇,士气低迷之时打得刘备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该回沛县了! 看着李睦将探查刘备中军帐位置的斥候召来反复询问,又一本正经地指挥工匠校准弓弦,调整角度,精神奕奕,气色极好,全无前几天那委顿的模样。周瑜抿唇轻笑,闲闲负手而立,一副能否赶跑刘备,都落在她身上的模样。 ***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刘备有些心神不定。数日前,下邳城里有消息传来,说是吕布旧将张辽与周瑜不合,那时他就犹豫起来。 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无路可退了。再退回沛县,不说沛县地狭人少,毫无施展的余地,就是这一趟白跑,粮草的损失,威望的损失,他都承担不起。 然而一想到城门口那披血斩骨,冲杀睥睨间仿佛汇集了天地间所有光芒的三个青年将领,他就心惊肉跳。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对方只是年轻气盛,初生之犊。 他此行来得匆忙,原以为陈登为他铺好了路,张辽愿降,他只要过来接收城池就好,就像当初陶谦迎他入徐州时一样。一个诚心相让,一个谦恭假辞,一来一去,宾主相欢,平稳过度,百姓安居,士兵融洽,皆大欢喜。 撞锤,巢车,云梯,鼓楼,这些大型的攻城军械,当初嫌沿途运输累赘,又为表明自己确实只愿城中百姓无损无伤,他一样都没带。 哪知城门突变,下邳易手,将他生生堵在门外。 想到这里,刘备不禁又叹了口气。 这时,帐外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帐幕一掀,张飞的人和洪若惊雷的嗓门一起冲了进来:“大哥,大哥,巢车好了,好了!” 刘备大喜,方才思绪被打断的那一瞬间的不虞立刻烟消云散:“当真?可用几架?云梯和撞锤又有几副?”一连串问出好几个问题,也不等张飞回答,一把揽住他的臂膀就往外走,“走,随为兄一同去看看。” “大哥!”张飞突然脚步一顿,“真要攻城啊?” 他双膀有千钧之力,这一收步,生生将兴冲冲往外冲的刘备又拖了回来。 “翼德何出此问?”帐门口的亲卫已为他们将帐幕高高打起,外面的天光将并不太大的军帐照得通亮,刘备的气力远不及张飞,被拖得踉踉跄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一把甩开张飞的手臂,转头负手,“不定下邳,如何夺回徐州?” “可是……” 说实话,周瑜技高,张辽武勇,高顺搏命,个个都是当世难得一会的高手,若能和这些人全力一战,何其痛快! 可下邳城这时候传来内部不合的消息,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照他的意思,不妨先树起云梯,推出巢车,让下邳城里的那几人看一看。城内兵力不足,不过是欺他们未曾携带攻城器械,一旦他们有了巢车云梯,那对下邳城内形成的心理威压是不以言喻的。 若能得城中人主动开城投降自然是最好的,而一旦攻城,他们便再与转圜的余地了。 若是战事受挫,士气低迷,人心浮动,除却退兵,刘备将再无其他选择。 只是,他才刚刚开口,就听见帐外传来“嗡嗡”的低鸣,仿佛外面突然刮起了风。 刘备显然也听到了这动静,奇怪地向帐外张望了一眼,却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危险。等他看到帐外晴朗朗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一点黑点,而且那黑点正越来越大时,耳边只听到张飞嘶声力吼:“来人!护卫——” 训练有素的亲卫们迅速冲了进来,熟练地举起牛皮盾,将刘备牢牢挡在盾后。然而,当他们看到帐内除了刘备之外只有张飞一人时,却又不禁迷惘起来。 不是有人行刺,也不是有人袭营,这是要护卫什么? 刘备先是被张飞一声大吼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十几名亲卫紧紧护在中间,一时慌乱起来。正在他也跟着那些亲卫一同感到不解,正要发问时,就看见距离他半步之外的张飞乌漆漆的长矛当胸横扫而出,矛尖在阳光底下带出一道森寒的弧线,一双环眼瞪起,又是一声大喝。 “喀嚓!” 整座军帐突然晃了一下,一支长矛般的巨箭从天而降,正正落在张飞的长矛之上! 张飞早已全神贯注,一身的劲力都凝聚于双手之上,长矛于额前一迎一挑,硬生生架住自上往下的巨大冲力。箭矛相击,爆出一串令人牙根发酸的摩擦声,箭势遇挫,向侧一斜,侧飞出去,夺的一声深深地扎到钉住帐角的木桩子上,木屑飞散,没有羽毛的扁平状木制箭尾颤抖不止,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几乎就在那支巨箭落地的一瞬间,第二支巨箭便擦着张飞的长矛掠过,空气之中陡然发出一连串撕裂般的巨响,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首当其冲,站在最前方的那名亲卫手里的皮盾崩碎四散!持盾的亲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余势未消的巨箭自胸口穿过,整个人被强劲的力道带得向后飞起,又重重摔落地上。 箭尾疾颤,发出一连串啊高亢的颤音,那个亲卫被巨箭直接钉在地上,随着每一次箭尾的颤动,胸口迸射处一蓬鲜血,溅得周围众人一头一脸。 整座军帐瞬间弥漫这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 两支巨箭前后相隔只眨眼的工夫,距离两支巨箭只有半步之遥的刘备目瞪口呆,然而便在这时,帐外陡然爆起一片惊呼之声,却是有两支原本瞄准中军帐的巨箭射偏了几分,正中刚刚造好的巢车。 疾驰而至的巨箭自三丈多高的巨大巢车顶上刺落,在承载兵士的承板上刺穿出一个洞来,箭势受阻,箭尾剧颤,余力传到隔层的木板上,一道道裂缝迅速自那洞处开始向外扩散。交睫间,那可载百人的承板便再也承受不住,裂成碎片。高大的巢车失了承板的支撑,发出一阵吱嘎之响,不等满心期待的刘备出帐看上一眼,轰然而倒。 两息之间,十三支巨箭仿佛天降神兵,以摧枯拉朽之势,自刘备军队上方降临,一半落在他中军帐四周方圆一步的范围之内。 刘备的中军帐钉柱顷刻就塌了一面,帐中悬着地图的木架化作木屑飞散。而另一半巨箭则四散飞射,一连射塌两架于军营外侧的战鼓鼓架,也射倒了刚刚造好的攻城巢车。 虽然除了最初那护在刘备身前的亲卫,并无其余死伤,但这十三支从天而降的巨箭的威力却足以令所有的兵士惊慌失措,魂飞魄散。 *** 下邳城头,第一次用尽十石全力的床弩到底经受不起如此巨大的力量,只射出一箭之后便弓弦崩断,弩身断裂,纷纷散架。 李睦却一点也来不及惋惜,扶着城墙高处的柱石,看着周瑜领八百步卒自城门冲出,向刘备的前军直扑而去,心中猫抓似地不安,扶着墙垛踮脚极目远眺:“到底射准了没有啊!” ☆、第三十二章 两百步的距离,转眼即到。刘备的后军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反应,前军无令,仓促之间遇袭,大多只求保命,无心争杀。 周瑜领一军仿似破水之箭,身上血染,白马的马腹之上也是血色一片,额角汗水浸透,鬓发微散,但眉宇之间,却是一片神采昂扬。万军之中,他朗笑一声,长枪向着刘备中军帐的方向遥遥一指:“吕温侯身丧,我请徐州典农校尉陈登为使者,请刘皇叔赴温侯丧仪,皇叔不敢入城也便罢了,何必要扣下陈校尉?岂不闻两军交战,不罪来使乎?” 清冽冽的声音清越激昂,仿似穿云之音,压过战场的纷杂呼号,朗朗入耳。 陈登出使,下邳城内敲锣打鼓,两军阵前众目睽睽。刘备的亲卫知道陈登素与刘备交厚,好不容易从下邳脱出自然不可能再回去,而其余兵士却只知下邳的使者进了刘备的军帐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两军对战,不斩来使,这千古以来默认的铁律不是没有人撕毁过,但人心总有惯性偏向,相比袁术的盘剥无度,吕布的反复多变,仁德信义的刘备自然在人心之上占了上风。若是吕布,或是袁术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有人会诧异,但刘备扣人来使,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相较之下,周瑜因此出兵,要刘备交出陈登,合情合理,令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周瑜要的就是这个合情合理! 他只有八百步卒,来去冲杀,全靠一鼓作气,军威之盛,只要刘备军中有一瞬间的迟疑,或传令不及,或反应犹疑,就是他最大的战机! 他只是没想到,李睦一箭之威,竟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令刘备的中军帐附近,早已是一片混乱。 “击鼓,击鼓!后军向前,右军回拢……”张飞眼睁睁看着周瑜越杀越近,急得顾不得披头散发,嘶声大吼,却没有人回应他。 战鼓被巨箭掀翻两架,传令兵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令无可传,一万兵马散乱不堪。后军被巨箭的威势惊得四处逃散,前军则被周瑜杀得往后如潮水般往后败退。两相对冲,互相踩踏,互相推搡,早已分不清敌我,看不得面目,谁也听不到张飞的命令,谁也顾不上谁。 刘备被亲卫护着往后疾退,甚至来不及招呼张飞。 *** “射中了射中了!”传讯兵飞奔而来,向李睦利落地行了个军礼,激动地连声音都变了调,“箭入敌营,刘备军中大乱,周郎已杀入敌阵!” 被周瑜留在城内的徐茂原本一直跟李睦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往远处看,此时闻言顿时“嗷”的一声叫,猛地一掌拍在城垛上,然后又一掌拍在李睦肩上:“四百步射程!四百步啊!这弩要是他娘的用顺了,以后打仗只需一箭就能直接要了敌将小命!他娘的还不是百战百胜,连个人都不用死了!” 李睦险些被他一掌拍下城墙去,龇牙咧嘴地扶着墙垛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忍不住泼了他一头冷水:“百战百胜你个头!好端端的一架守城弩只能用一次就毁了,还只有四百步的射程,若是刘备胆子再小一点,或者两军对垒的时候双方的兵马再多一点,双方主将相隔更远,你还能射到个鬼!” 徐茂是个粗莽汉子,军令之下令行禁止,绝无二话,而平时却是呼呼喝喝,和兵士们打成一片,说笑无忌。他和李睦一路从沛县往下邳的路上混得极熟,李睦被她当面驳了也不恼,只愣了一愣,拍过城垛又拍过李睦的手再往自己脑袋上一拍:“权公子此言有理!” 李睦不禁失笑,眼前这性子直率的汉子一身胆气,传讯兵年轻的脸上俱是灰扑扑的尘土,却不掩眼中火一样的激动兴奋之色,转头再看远处,只见刘备的军中烟尘滚滚,呼号喊杀之声远远传来,不绝于耳。她长长呼出口气,一颗心终于定下来的同时,胸口渐渐生出一股天地之阔,指点江山的壮怀豪情来。 纵马高岗,笑览河山,血洒疆场,策马冲杀,兴时仰天长啸,这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气魄胸怀。那种纵横睥睨,激荡天下的豪情壮志,那种长枪在手,天下我有的盖世气概。一股热血,一腔激昂,酬知己,报英雄,纵尸山血海,马革裹尸,也千古留名,百死不悔。 这是独属于武将的畅快,李睦突然有些感谢那个英风儒雅的身影。若非他敏锐地把握这一时机,千方百计将她拖入这乱局之中,她何曾能体味这等豪情? 出身士族,却不愿按部就班蒙家族余荫锦衣玉食,懵懂度日。一袭布衣。一骑战马,餐风露宿,生死一线,大概……为的就是这等豪情。 李睦忽然极其期待看到那人凯旋而归时那意气风发的奕奕神采。 “权公子,某去接应周郎,行不行?” 李睦一回头,就见徐茂摩拳擦掌,不禁微微一笑。 周瑜身上的箭创到底还没好全,她确实也有些不放心。 然而就算要接应,徐茂去,却不如张辽去。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文远将军可愿为权一战?也叫刘玄德看一看,何为下邳城内两将不合!”李睦的目光落在张辽身上。除了方才传讯兵来报十三支箭尽数射中预设范围,无一落空之时他有所动容之外,这位后世威名赫赫的五子良将便如一块布景板似地立在她身后,不言不语,黝黑的面容上甚至寻不出半点表情。 骑兵袭沛县,周瑜用高顺而不用他,这其中的缘由,他清楚得很——就凭他曾生出过投于刘备之心,没见孙策之前,这兵权便不会再交到他手里。 听李睦这么一说,张辽不觉有点意外,抬眼看了她一眼,似乎要说什么,但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之间,心思电转,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转而垂目,掩住目中一闪而逝的嘲讽之色,躬身一礼,语声淡淡:“辽遵令。” 李睦原并没有想到要防他,张文远三个字在史书之中虽不似关羽那般是千般推崇的忠义标杆,但于她而言,降曹于吕布身死之后,于理于节,都比那个今朝投袁绍,明天降曹操的刘备强了不知多少! 然而她话一出口,也发觉这句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对,听来就像是要利用张辽挑拨刘备和陈登的关系一样。若是下邳城里两将不合的消息不实,刘备更因此吃了大亏,自然率先要对给他这个消息的陈登生出不满,甚至怀疑来。 尽管这个结果倒是不错,可李睦却不想张辽因此有什么误解。正要解释,脚边散了架的一堆废弃木料中,绷断的弓弦突然细微地震颤起来,在耀眼的阳光之中带出一抹跃动轻灵的光影,转瞬即逝。 李睦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叠在最上面的一块张弦木忽然无端端地从最顶端滑落了下来。 一怔之下,张辽最先反应过来:“南门敌袭!” 李睦闻言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只见巍巍城池的另一边,烟尘滚滚,几乎遮蔽了下邳城上半边天空,一时之间,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已然到了南面城门之外。 “娘的!这刘大耳还有伏兵!”徐茂第一个跳起来,“权公子,茂请战!” 话音未落,城楼下一骑飞驰,疾冲而来。李睦连忙跑下城楼,那兵士一见她就立刻急喊:“禀公子,南门遇袭,请权公子准备从北门突围!” 李睦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周瑜离城不过小半个时辰,怎么南门就突然守不住了! 好在总算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惊骇之余,她还能想到立刻追问那兵士:“来者是何人?有多少人马?” 不想那兵士被李睦如此一问,却是愣了一下:“这……打的是刘备的旗号,人马足有上万人。” “什么!姓刘的哪儿来的那么多人马?” “盛丰,”李睦眉梢一挑,向徐茂一挥手,“拿下!” 那兵士一下子跳起来,转身就窜上马背。 徐茂尚没反应过来,张辽从李睦身后一掠而出,一拳直击马颈。拳风呼的一下,马匹吃痛受惊,长嘶着人立起来,将堪堪窜到马背上的那人掀了下来。 “走,随我去南门看看,他刘备是三头六臂还是有七十二变,怎就一时之间,处处都有刘备了!”若是刘备真在南门布下伏兵,她就算能突围,也是早在对方的意料之中,不说成功率并不高,反而极有可能导致己方兵马全线崩溃。 不如干脆放手一搏,打得他知道痛了,这个草根出身的汉室宗亲,才会后悔将辛辛苦苦招募起来的兵力耗费在她头上。 若是平时,李睦不见得会生出这等想法。而现在她正壮怀激烈,意气风发,人总有一瞬间,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至于那传讯的兵士……无论这军情是真是假,还没见敌军一兵一卒就要她弃城突围,谁给他的军令?又凭什么叫她突围!更何况,紧急军情随口喧哗,唯恐没人知道南门遇袭,这怎会是周瑜调教出来的兵? 李睦没去细想周瑜调教出来的兵该是什么样子,只下意识里相信周瑜治军,不该如此。 从张辽手里接过缰绳,她三两下扯下腰间衣带,抛过马背,在牛皮马鞍的前后缚绳处一连打了两个死结,衣带便从马鞍下穿过去,搭在了马背上,再将衣带两端分别再打一个结。 这个想法早在她后悔没选骑马随周瑜到下邳来开始,就在她脑海中转了无数遍。从扯衣带,绕系到皮垫马鞍,到最后打什么样的结,李睦的动作飞快,一个最简单的马镫很快就在她手里初步成型。最后将马牵到城楼石阶旁,借着一级石阶的高度,一脚踏入一侧的衣带结里,一手攀住马具上的系绳,翻身利落地跨上了马背。 受了惊吓的战马感觉到背上又多了个人,下意识又跺着蹄子不安起来。李睦抓紧了缰绳,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随着它来来回回放低重心,片刻之后,训练有素的战马便安静下来。 李睦再抬头时,就看到两张震惊的脸,徐茂手里还提着那报讯的兵士,张辽则盯着她脚下踩着的衣带目瞪口呆。 “怎么?”李睦不动神色地把方才扯得有些松散开来的衣襟掩好,一提缰绳,向张辽道,“文远将军若能赶在我之前到南门探明虚实,此战,权便将城中兵马尽数交付将军指挥。” “权公子就不怕辽领兵开城,不战而降?”许是李睦那“旷世罕见”的骑马之法太过惊人,这回张辽没有不咸不淡地直接应下,反而冲口反问。 李睦的古文学得并不算太好,这时候却是灵光突闪,想起一句绝妙的回答来。不禁朗声一笑:“我以君为国士,君可以国士报我?” 趁着张辽一愣的工夫,骏马急嘶,扬蹄向南门奔去。 ☆、第三十三章 李睦才赶到城中,就已经听见南面震天的喊杀之声,军鼓号角,此起彼伏。 高顺走后,城内一共就三千守军。周瑜点了八百精锐,剩余的两千多人分守四门,南门城楼之上,不过区区五百兵卒,城头上箭如飞蝗,铺天盖地的箭矢隔着城墙两相交织,密集得仿佛不透风雨,令人看一眼,呼吸便为之一窒,心生惧意。 高逾三丈的巢车在滚滚烟尘中仿佛一个个巨型的怪物,最高之处和下邳城的城楼只相差了少许,密集的箭雨从巢车上一波又一波地向城头插来,箭矢上都裹了烧着的油布麦草,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火线,火星四溅,将城头的守军压得几乎无法抬头,不断有兵士中箭坠城。 防御的箭矢稍稍减弱,一架架云梯便立刻搭上了城头,攀城而上的敌方兵卒成片地被滚木礌石砸得头骨碎裂,惨叫着跌下城去,然而又有后继者继续疯狂地向上攀涌,仿若一群出笼的野兽,嗷叫着朝城头扑杀而来。 鼓声如雷,仿佛惊天巨浪,翻涌奔腾,手执皮盾长矛的敌军士兵很快就在墙头和守军白刃相交。 吕布劫得徐州之后,为防驻守在沛县的刘备和虎视眈眈的曹操,将粮草辎重都屯于下邳。然而这位战阵之中睥睨纵横的飞将却不通守城文治,在他的治下,下邳城的城墙不曾修固过一次,城外的护城河也没有拓宽,更没有分筑内城,四面城门,只要其中一面被攻破,下邳城便立刻失守。 半座城池都陷入烟尘直冲,四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苗,不时地有着火的屋舍轰然倒塌,刺鼻呛人的焦味中,到处都是从屋子里逃出来的百姓,或被屋梁砸伤,或被火烧伤,浑身焦黑,面目狼藉,哀嚎呼喊,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李睦勒马四顾,面沉如水,从意气风发的冲动中定下神来,一时有些茫然。她没想到就周瑜离城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城中竟已至此。 难道真的守不住了么? 便在这时,一个孩子突然从一旁的一团浓烟里哭着跑了出来,约莫四五岁的样子,仿佛一团巨大的黑黢黢的炭球,跌跌撞撞地就往李睦马前撞来。 她身下的这匹马并非训练有素的战前良驹,正被眼前的烟火和混乱惊得不安地徘徊,还时不时蹦起前蹄,仰着脖子想要挣脱套在头上的马具,等李睦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跑到了马腿边上。只听马匹一声长嘶,她心里只来得及叫一声“糟了”,死命地扯住缰绳,马的前蹄已经扬起来,朝着那孩子的头脸就踹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李睦连惊叫都叫不出来,下意识手放脱缰绳,身体倒翻下马,就朝着那个孩子扑过去。 张辽就在她身后不远,照之前那一拳打马的架势,应该能够拉住那匹疯马吧! 若张辽赶得及,她把那个孩子扑倒,顶多就是摔一下。若是赶不及,那就算她不救那个孩子,凭她的骑术,根本驾驭不了已经人立起来的高头大马,同样还是会被甩下马背。她根本来不及细想,也没有细想的余地,只能选择相信张辽。 张辽比李睦预想之中来得更快。 她的手才放开缰绳,眼角已经瞥到一个黑影自她身侧掠过。 弯腰一手抄起那个孩子,反身另一手准确无比地扣住马辔,一声大喝,竟生生将周遭的喧哗呼喊都压了下去,马嘶骤然而断,变成一连串急剧的悲鸣,李睦只觉得身下的马背如遭重击,筋肉绷紧,紧接着向后仰倒的视野陡然又向前倾,却是才抬起一半的马蹄被张辽强行按了下来,马腿发软,一下子前腿跪倒。 总算马腿一跪,往前摔的高度就变矮了许多。李睦这副身体临危的反应又立刻发挥出作用来,反手带了一把缰绳,堪堪贴着马背马颈滚落下地,姿势虽然狼狈,但总算是分毫未伤。 张辽放松了马辔,又将手里的孩子放下来,向李睦抱拳一拱手:“权公子无恙乎?” “啊?”李睦惊魂未定,回头再看一看垂着脖子踱着步,好像半点脾气都没了的马,再看看张辽的一张黑脸,长长呼出一口气,“无恙,无恙……” “权公子再向前,也是徒令将士分神,扰乱军心!”见她牵过马还要上马,张辽上前扣住马辔,拦了一下。 李睦一愣,随即眼睛一亮:“将军愿助我守城?” 哪知张辽沉着张脸,与她对视片刻之后,却是徐徐摇头:“辽无畏死战。然城中人心惶惶,若不安民,此战凶吉难料,权公子还是要做好突围的准备。” 李睦心中一沉,她也知道若不安民,这些生命受到最直接威胁的百姓很快就会为了求生开始冲击自己的城防,以求开城投降之后,能免除战乱涂炭之苦。 就在她犹疑之时,只听稍慢一步,跟着他们一同来的徐茂在后面厉声大喝:“竖子安敢放火!” 放火? 李睦猛地醒悟过来。再四下环顾,只见她所处的城中主街上,两侧屋舍坍了一半,熊熊火苗将屋瓦烧得噼啪作响,然而,却只有几支零星的箭矢,被烧得焦黑,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她根据上抛运动的特性算了许久,又试验了好几天,才能在三丈多高的城头射出个四百步的射程来,用的还是要数人合力转动绞盘的守城床弩。这里距离南面城墙比四百步少不了多少,从城外射进来的箭矢若要越过城头的高度,又要有杀伤力,就势必不可能贴着城墙底下往上射,还要再往后退,普通的箭矢哪里能射得到那么远? 若是从巢车上射进来的箭,巢车的承重有限,连四石的弩机都未必能放置,更不可能有如此射程! 分明是有人趁乱放火! 想到这里,李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禁眯了眯眼,咬了咬牙,一把扯下系在腰里的佩刀,连同缰绳往张辽手中一塞,另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拍:“权将下邳城都交予将军了。将军战时,城中必安!”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2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权公子……” 隽秀的少年双眸晶亮,朗朗笑语之中隐隐带了一丝说不出的狠绝戾气,张辽突然想起那天每人只准杀两名敌军,便立刻进城,不许恋战,不许后退,也不许回头的那五百兵卒。 以己方五百折敌军一千,对于这支周公瑾悉心调教出来的精锐人马来说或许战绩并不辉煌。可正是这五百人,一人未损,打了就走,干脆利落地令刘备根本来不及反应,追之不及。 见张辽不曾一言拒绝,李睦心里先是一定,再向他拱一拱手,旋即立刻转身而走,迎上正按着放火之人一顿暴打的徐茂,往他肩上又是一拍:“盛丰先随我安民,回头再来接着打!” 不等他回答,旋即就立刻扯了他的衣袖,一面将人拖走,一面回头问道,“四面城门的守军不动,你还能调集多少人?” “陈家那里还留了十个伍巡哨,另外城中粮仓那里还有三百人。” 徐茂被李睦一拖,下意识地一个拿桩,稳住身形。李睦的那点力气自然和他相差甚远,当下就反被他带了个踉跄。徐茂犹自不觉,还认真地回头踹了那已经被他打得爬不起来的放火贼一脚,这才续道,“不过周郎有军令,只要下邳一刻不破,粮仓的人就一个都不能动。” “不动就不动,五十个人也够了。”李睦险些摔个仰倒,好不容易扯住徐茂站稳,见他还站着不动,不由又拍了他一巴掌,“怎么,周公瑾说的就是军令,我的话就不是了?” 徐茂生性粗莽率直,平日里说笑无忌,可一涉及军令,便立刻令出禁止,绝无二话,就如同当初李睦要他率部每人只能杀两个敌军就必须退走,他纵然不解,却执行坚决,毫不含糊。 李睦此言一出,他立刻躬身应“喏”。 五十人,守城不够,冲阵不够,用来绑人,确实是足够了。 五十个人身披胄甲的兵卒从陈家的别院里冲出来,拐了个弯,又冲进陈家的正院。偌大的院落重重进进,回廊曲折,屋瓦成片,安静祥和得好似外面紧张的战局与他们处于两个世界。然而只片刻之后,这座突显格格不入的院落里便响起了清脆的兵刃相击之声,紧接着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喝骂声,孩子的哭声,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呼喊求救,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投降不杀”的大喊,陈家的正院立刻就成了城中奔走混乱的缩影。 陈家是当地豪门世族,自养部曲壮丁。若换在平时,五十人怕是连陈家正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而此刻同样是五十人,五人一伍,两伍一队,每十人成一组,几乎所向披靡,李睦一路疾跑而来,气还没喘平,就已经把陈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数十口,连同护卫他们的部曲在内,一同用粗绳捆了个结实,推了出来。 “禀权公子,我部损三人,伤九人,俘敌共八十四人。”徐茂出来躬身一礼,他只当李睦突袭陈家乃是陈登真的投了刘备,提议道,“将他们押上城头,定能乱敌军心。” 看着眼前一片东倒西歪,或哭天抢地,或怒骂狂喝的人,李睦不禁冷笑。 若不是将府中部曲都遣出去四处放火,煽动民乱了,她哪有那么容易能踏进这身后铜雕木刻的大门! 刘备在外攻城,他们在内造乱,周瑜带兵出城,此时一旦城门吃紧,城中守将惊慌之下,定以守城为上,又哪里还能腾出空去想这满城的乱象究竟是因战而起,还是另有所图? 最多安抚拉拢城中的世族,再将街上百姓赶到屋里,不准出门,以求稳定罢了。 “乱军心有什么用?陈登真的引刘备破了城,你还能真把他们都杀了不成?”徐茂的诧异之中,李睦一挥手,眉眼之间闪过一丝狠色,“将人都带到南门城下,我看城中还能乱多久!”她若不狠,下邳城就守不住了!那些没死在战乱里反而死在陈家部曲放的火中的百姓就都白死了! 八十四人被捆了手脚,却不堵嘴,一个个如同麻袋一样扔到板车上,一共装了慢慢七车,徐茂的部下从陈家宅后的田里牵了牛出来,拉着车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城头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白刃战,张辽一杆大槊舞得虎虎生风,宛若杀神天降,血雾弥漫,肢体横飞,直将周身方圆三尺之内所有的活物砍劈杀尽,却阻止不了越来越多的敌军不顾生死地往城头上扑来。 李睦赶到城下时,巨大的城门正在城外的撞锤下发出声声哀鸣。 震耳的隆隆声和搏杀喊杀声中,李睦将将到了城门口,街道横里突然窜出数十个平民打扮的壮汉,一言不发朝着他们就扑杀过来。徐茂一时不防,被一刀劈在背上,一声怒吼,抓了刀就迎了上去。 只是他们人少,李睦一见形势不对,放眼四顾,只见火光烟雾非但不见消散,反而更重了几分,烟雾之中影影憧憧,似乎还藏有不少人马,正向他们靠近。 意料之中。 她领人冲进陈家的动静极大,陈家的部曲散落城中四处放火,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反应过来了。 “把他们都推到城门口!”李睦根本来不及再多思考,随手从一名被砍倒的陈家部曲手上夺了把刀,对着正冲到板车前的一人就是一刀。温热的鲜血直喷出来,板车上的人尖声惊叫,又被李睦一刀劈在眼前吓得直接晕了过去。李睦回头扯着嗓子声嘶力竭,“给我用他们堵住城门!我不愿行杀人灭族之事,但既然迫我至此,今日若是城破,我要他们头一个被城外的军马垫足殉城!” 她恨极了这些两面三刀,蛇鼠两端的墙头草,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屠杀灭族,以血祭旗的事。但既然他们那么希望城破,不妨就让他们自己挡住这轰然欲倒的城门!城门一破,外面敌军一拥而入,便将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去! 若是城外来的真是刘备,就正好他们看一看,这位仁义满天下的皇叔宗亲会不会因为他们造乱投诚的“汗马功劳”而缓一缓进城的脚步! 以身挡门,可还期望门开城破? “住手!都住手!住手!住手!陈氏宗族立刻用实际行动向李睦证明了什么叫做蝼蚁尚且偷生。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率先尖叫了一句“住手”,这一句“住手”就如同开了闸一样,一个个方才还怒目挺腰,对着李睦破口大骂的老头子们也都跟着叫起来,先是此起彼伏地一个一个喊,后来很快他们便发现声音被淹没在喊杀激战之中,便开始异口同声地喝令,甚至声嘶力竭地狂喊起来。 八十多个人撕扯着嗓子齐声的呼喊,渐渐压过厮杀之声,趁着撞锤撞击城门的空隙,清清楚楚地传至城头。 攻城之战正在最后关头,却只听到一浪又一浪的高呼“住手”之声,别说城下正在和徐茂部众厮杀的陈氏部曲听令停了手,就连城头正在奋力拼杀的敌军兵士也不禁愣了一愣,不明白这生死战场之上,怎会有人齐叫“住手”的。莫不是撤退的军令?怎又不闻退军的金鼓声?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时刻,城外东北方向骤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火龙,如同蛟龙出海从敌军的斜后方直插而入,张辽狂吼一声:“援军已到!杀!” 援军! 李睦在城下猛地抬头,只见头顶乌金西垂,金红色的霞光铺满整个天空,漫天的霞光和满地的血色相辉相映,天地之间,旌旗烈烈,城墙上血迹蜿蜒,四处都挂着尸体断肢,一股一股的鲜血,直往下喷。 仿佛是回应张辽的话,城外突然传来一声长啸,飞扬雄劲,浩浩烈烈,仿若雷霆劈山,裂石惊空,城里城外,无数人为之一震。 “是孙将军!”徐茂一下子跳起来,挥着刀连连抚掌,嘶声大喊,“孙将军来援了!”激动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孙将军?李睦一愣,那被两把刀吓得浑身发抖的老大夫能叫她一声小将军,可此时徐茂口中的孙将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的是她。 是……孙策到了! 她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城外忽地又一声清啸,清越峻拔,直穿云霄,却仿似较劲般,倏起倏落,一路压着之前那啸声,陡然拔高,斗志昂扬。 李睦一下子就认出了周瑜的声音,整个人忽然愣在当场,仿佛天地之间都静了下来。 城下突如其来的援兵,两声长啸中排山倒海的杀伐之气激出了城头上正在厮杀,几欲绝望崩溃的守军心中的生机,一时之间,士气大振。 听着城头的鼓声如雷,越来越盛,李睦陡然泄气,手里的刀“当”的一声落到地上,只觉得手掌发麻,双腿发软,浑身都在发抖,站也站不稳。 耳旁的厮杀声渐远,城门外的撞锤不知何时也已经停止了撞击,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她剧烈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息,李睦双手撑住板车,只觉得喉口发干,胃里一阵阵抽搐,衣衫背后早就被冷汗浸透,微风徐徐,竟是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武将辉煌畅快的背后,吓起人来还真是要吓死人! 真特么刺激! ☆、第三十四章 一片山呼欢笑声中,还带着几道崩裂缝隙的巨大城门缓缓向内而开,两人两骑,在无数激动地欢呼声中并排而行,于城门口整军入城。 徐茂激动地连连搓手,和身边的兵将轮着又是拍肩又是拍手,拼死一战而乍逢强援,武将之喜,莫过于此。 李睦渐渐缓过劲来,隔着如潮水般,踩着鼓点号角迅速穿梭集队的兵士遥遥望向城门口的那两个身影。 这个世上,总有些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简简单单往人群里一站,也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一眼就认出来。 周瑜就是这样的人,孙策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当这两人并肩而行时,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到他们的身上。 落日余晖在这两人两骑身上洒出一片令人眩目的金光,残阳似血,铺了漫天遍地,仿佛这城门口的一战中满地的尸山血海一直蔓延到天际尽头,令天地血染。 她慢慢往后退了退——若是在这里和孙策碰了个面对面,可就尴了尬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转身,就迎面被张辽挡了去路。 “辽幸不辱命。”张辽微微躬身,双手将李睦之前扔给他的佩刀平托着递了回来。 征战多年,贯领骑兵以少击多的张辽最清楚两军对阵,势盛者胜的道理。听到孙策和周瑜仿佛较劲一般的两声长啸时,已见这两人策马领兵四处冲杀。战意滔天,杀气凌云,所过之处,仿似决堤之洪冲破散沙,硬生生将敌军军阵撕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城头守军山呼海啸,气势大盛,此消彼长之下,原本气势汹汹,拼了命往城上攀的敌军士兵便被这城下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乱了心神。 攀上城头的敌兵越来越少,已经攀上城头的敌兵也是战意尽失,很快就被扫荡了个干净。 随着城下敌军后方的金鼓之声,密密麻麻的攻城敌军潮水般向后退去,张辽还来不及沉浸在这场反转性的胜利之中,便听到了集兵点将的军号。 身边的将士一派欢呼高喊,迎着鼓点或各自归岗回哨,或冲下城楼到城门口集队——偏偏他身份尴尬! 新降之将,却又不曾真正降过谁! 他不能就此高高站在城楼上成为众目所视的焦点,可要让他和旁人一起就这么直接到城门口听令,却也非他所愿。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这一迟疑,原来由他所领的吕布旧属自然也不知去从,零零碎碎地立在当场,望着他们的主将,等他决断。 于是张辽便想到了找李睦。 于他,李睦是孙权,是孙策之弟。守住下邳,纵是孙策来援及时,却也是李睦坚持固守之功。 当日,是他迎李睦进城,于情于理,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越过了李睦,直接走到孙策面前去请功。 而张辽既然走到李睦跟前,他的部下兵士自然也跟着他一同穿过重重往外奔的人群,反向而行,向李睦靠了过去。这么一来,便最终还是吸引了孙策的目光。 孙策集军,令行禁止,军鼓响起,一刻之内大军齐集,鼓停之时还有没有入阵的兵士,便是十军杖之罚。可这一次,先是城门口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陈氏宗族堵了列军排阵的地方,引了一小阵的混乱,转而又是这一队人马,直愣愣地杵立在一起,转而又反向而行,格外扎眼。 周瑜一眼就看到李睦一身是血地站在那里,满脸血污几乎看不清面貌,只一双眼睛依旧亮得仿似天上的星子,唇角微微上扬,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他听不见她和张辽说了句什么,只见她从张辽手里接过刀,又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便要与他转身就走。 “此番下邳得全,权公子当居首功。”周瑜眉梢一挑,声音朗朗,将一众脚步声,兵戈声,以及还没完全平息下去的欢呼声压了下去。不等孙策面露异色,便翻身下马,一身衣袍尽皆血染,动作却是潇洒利落,不似旧伤有碍。 穿过齐结的军阵,周瑜径直走到李睦面前,施施然拱手一礼,转而趁着起身的时候向她眨了眨眼,又侧身抬手,示意她上前去见孙策。 他站得位置,侧身的角度,都极为巧妙,有意无意间,正好挡在张辽面前。若张辽想跟李睦一同走到孙策跟前,除非将他一把推开,亦或是绕过一排排已然排列成阵的兵卒,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转到李睦前面去。 假孙权撞上真孙策,李睦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脸上写满了尴尬二字。 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不惹人注意地默默离开么! 她又不是真孙权,孙策来了,周瑜不该趁此机会把她冒认孙权的事压下去么?只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孙策身上,久而久之,她这个“孙策之弟”自然会被人慢慢忘记。 “军中自论功过,不讲出身。此战大捷,三千之军前拒刘备,后挡袁术,权公子若不愿领此首功,让这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又如何论功?”周瑜仿佛看出她的怨念,被瞪了一眼也不恼,声音清朗,语带笑意,一字一句,坐实了李睦得大胜而不欲居功的好形象,又敲定了此战人人有功,引得身后的将士们又是一阵欢呼。 更是认准了她就是孙权,高调得不得了。 周瑜深知就算现在人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孙策,一时没人想起李睦来,一旦稍后军中论功,再要解释李睦作为孙权,兄长千里迢迢,引兵来援,她为何连城门迎军都不曾露面,便有些刻意了。 这冒认一事,既然早晚都要应对,早一点还是晚一点,又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他后腰的伤口隐隐作痛,怕是又挣裂了,稍后少不得要她再帮忙裹一下,何必一来一回再去寻她,多费功夫! 看着周瑜笑容可掬,李睦突然很怀念前世做的美甲。一片片贴着接长,轻轻松松就能挠他一脸! 然而此时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只能再瞪他一眼,慢慢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挺直了背脊朝孙策走了过去,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权见过兄长。” 立定,垂目,拱手,弯腰,下礼,李睦一系列地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与方才周瑜当中向她一礼,一模一样。一礼施完,已经定下心神,再复抬头,坦坦荡荡地去看自家这个留下千古威名的“兄长”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不想却正好迎上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孙策一身粗布短褐,身材高大魁梧,与周瑜一样未着胄甲,只系了一领披风遮挡战时血污。 随着周瑜翻身下马,孙策也跟着跃下马来,此时站在李睦面前,眉若利剑,凤目明朗,鼻梁高挺,五官轮廓线条分明,相貌堂堂。腰背笔挺,整个人仿似一杆蓄满劲力的长枪,刚劲有力,豪帅豁达,却自有一股令人说不出的亲切。 李睦冒认孙权的事,周瑜和他在乱军之中汇合时便提了一句,虽不清不楚,缘由经过都一概不知,他却倒也不是太惊讶,只是不禁好奇是怎样的女子竟有如此胆魄。 他家中小妹亦从小胆大,年不满十岁便敢穿了男装,束了发去山林里行猎,难说再过几年之后就做不出这事了。 只是见这女子面上恭敬,口称兄长,行的却是同辈之仪,心里便知这冒认孙权,未必是她所愿。这些行伍出身的粗莽汉子自然是看不出其中的差别,他又怎会看不出来? 孙氏祖上虽无显赫官居,但他父孙坚心有大志,他身为长子,言行礼举,就算比照世族大家一笔一划教导出来也差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眼往闲闲跟在李睦身后一步之遥的周瑜看了一眼,似乎隐约想到了什么,眉梢一扬,笑意愈发明朗起来:“袁术纵此番侥幸得脱,合该他命不该绝。非公瑾布计有失,他这次没死,便当我还他昔日之义,他日你我再征寿春,好好胜他一场。” 袁术? 李睦眉毛一抬,不禁回头看了周瑜一眼。 刚才攻城的是袁术?不是刘备? 周瑜向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昨天傍晚时分,斥候察觉了南门外似有人三三两两地驰马来回,还停留在城下数城头的旌旗数量,周瑜便猜到是袁术到了。然而那时北面刘备不退,无论他与哪一方先交战,都有可能令另一方坐收渔翁之利。而若是就这么僵持下去,下邳的局势又等不起,万一这两人联手便是腹背受敌的局面,更是凶险。 于是干脆兵行险着,收到高顺回兵的消息之后就立刻主动出兵,逐走刘备的同时,也引袁术现出行迹,主动攻城。 这样一来,袁术和刘备之间隔了一整个下邳城和彼此的兵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联手了。 至于下邳城中兵力不足之忧,周瑜原是准备直接从城外绕出来,攻击袁术侧翼。再怎样,城内有张辽和徐茂两人,还有一千精兵,守个半天总没什么问题。 到时候高顺直接攻其后军,袁术的阵脚必乱。 哪知他算尽了战局,却没想到李睦用城弓弩射四百步,将刘备的中军营闹了个七零八落,简直神乎其技! 若非如此,他还要再和刘备纠缠一会儿,直到袁术攻破城门,待袁术前军进城,他再从后这么一扫,城中他在粮仓附近安排了一支三百余人的精兵,与他前后夹击,袁术今日便是肋生双翼,也难逃出下邳去。 这小女子的出乎意料,令刘备跑得快了点,而孙策这一支兵马,又令袁术撤得快了一点,两相加起来,周瑜此战布局了许久,说到底,终还是功亏一篑,跑脱了袁术这条大鱼。 孙策挥一挥手,算是将此事揭过。至于其中详细缘由,既然是周瑜的主意,那日后再说也无妨。 见孙策没有为难她的意思,李睦长松一口气,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混到孙策的队伍里回去,不想耳边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阿睦?” 李睦的心里猛地一跳,也顾不得孙策在前,周瑜在后,寻着那低声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就奔了过去。 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眉目如刻,肩宽臂长,身高魁梧,不是她的兄长是谁? 从夜盗玉玺,到被周瑜打晕了带出寿春,遇袭后遇祖郎,再跟着周瑜辗转战于徐州之境,几番生死,就连方才城内局势一线即溃,李睦都不曾哭。 而现在看到这魁梧熟悉的汉子不可置信看着自己的神情,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刘备也好,孙策也好,于她而言都是一个个距离遥远的故事。在这个时代,这是她唯一的亲人,言辞钝拙,不苟言笑,却是全心护她。 寿春有多少人因为妹子,女儿在袁术的后宅里就能有官位兵权,金银钱粮,可成日趾高气昂,呼呼喝喝。 这个时代,一个女子算得什么?袁术后宅有百来个女子,刘备就不提了,就连眼前的这两个,他日一个得大乔,一个纳小乔,谱尽一曲古今皆知的爱情颂歌,不过也是他们下了战场之后拉拢世家,稳定局势的另一种手段罢了。 妻妾成群,稍显温柔,便得人赞一句千古风流,英雄柔情了。 只她这一个兄长,要她着男儿装扮,不厌其烦地告诫她袁术重色,千万不可露出女子行迹,以免招致祸端。 每晚入夜后都记得扛了水来给她梳洗,再回来给她讲十八路诸侯讨董卓,说袁绍寡断,公孙瓒少谋,说孙坚孤勇,刘表好权却又无决,把一众金戈铁马的沙场战事当成睡前故事说给她听,哄她入睡。 可偏偏周瑜派到寿春的人都回报说寿春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从盛夏到夏末,至今已经快两个月了,李睦几乎都要以为那是她刚刚穿越时头脑不清,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人。 管他是孙权还是孙策,李睦抹了一把泪笑出来,决定撂挑子不干了!反正这里有孙策又有周瑜,天塌下来也轮不到她操心。 然而,她一句“阿兄”刚到口边,不防手腕被周瑜从背后悄无声息地一把扣住,狠狠往后一拖,拖得她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直接就摔出去。 “庐江周瑜,不知这位壮士如何称呼?”一手扣着那个学了他的样子行错了礼而不自知,又要甩手闹寻兄的小女子,周瑜腾不出双手行揖,便向那冲上来要扶李睦的男子笑着点了点头,一面用力把李睦拖到了自己身后。 “周瑜你……” “东莱太史慈。” 李睦脱口而出的一句怒斥还没说出口,就立刻被她兄长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自报家门给堵了回去。 太史慈! 仿似晴天一惊雷,李睦愣在当场,甚至忘了挣开周瑜扣住她的手。 她兄长是太史慈? 怎么可能?她那兄长分明是袁术帐下的一名无名小将,怎么会是太史慈?太史慈什么时候投效袁术了? 不可能!要是她哥就是太史慈,只需待神亭一战,与孙策打上一泼皮架,抢头盔扒衣袍,她不就自然而然跟着一起上了江东的船了么? 那她费那么老大的劲巴着周瑜,究竟是图什么?还几次险些丢了命!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第三十五章 孙策在兵马进城的当天就传令全城,三日整军安民,民不袭军,军不扰民。三日之后,开酒禁,摆宴庆功。 一列列兵戈林立,身上还带着疆场血腥肃杀之气的兵士列队自大街小巷之中穿行,扯着平日里喊杀的嗓子将孙策这“民不袭军,军不扰民”这八个字来来回回地喊。 这个时代的民众早已习惯了兵戈四起,战鼓骤响的生活。今朝田间郎,明日阵前卒,下邳虽久不经战,但自年前的那一场蝗灾之后,城中乏粮,吕布又为防刘备,将粮草兵械都运至下邳,重兵驻防。 因而下邳城的百姓见惯了街上或带着寒光闪闪的大刀,或骑着高头大马巡视的兵卒将士。他们不管这城池是姓吕还是姓孙,见了这巡街的兵士,只知战事已了,反倒是安定下来。更有胆大的玩闹稚子一日百遍听熟了,竟当做了童谣,跟在后头拍手而唱,再被惊惧惶然的大人一个个扯回去一顿打骂。 如此一来,即使还有陈氏宗族的部曲要混在百姓之中煽动民情,也未必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而孙策来了,外面再如何,李睦也彻底甩手不管了。还没清点完的粮草有孙策继续接着点,还没见完的官吏有孙策继续接着见,她这个假孙权纵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立刻就消失,但无论如何,这些端着架子端着笑的功夫怎么也落不到她身上了。 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孙策就是那个高个子。 这三天,李睦几乎都是睡过去的。日日提防,提心吊胆,撑了那么久那么累,她总算不必再担心那个关心爱护她的兄长生死难料,行踪茫茫,也总算不用再想将来如何才能在孙吴属地立足而不被人所欺,总算可以长长松一口气,安安稳稳地好好睡一觉。 原来太史慈是她哥! 一箭断人掌的青州名将太史慈是她哥! 李睦一觉睡醒,准备去灶间找些吃的填个肚子。打开房门看着外面清朗朗的天空,只觉天大地大,峰回路转,人生如此美好。 左右四顾,看看没人,她乐得又蹦了一下。那个大丈夫当立三尺之剑,升天子之阶的太史慈是她哥! 孙策带着部众搬入了下邳的郡府里,他如何处置陈氏宗族李睦不知,但她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同样的回廊,住了这几天,她只觉得曲曲折折,一如人心难测。而今天才第一次发现每一根廊柱上都雕了不同的图形,或枝叶蔓藤,或高山溪流,或琴钟鼓乐,或飞鸟走兽,细致精巧,古朴有趣,一路走一路看,令人目不暇接。 就连头顶的斗拱飞檐上也有各种不一样的花纹,李睦或驻步仰头细看一会儿,或绕到廊柱的另一头换个角度看,一路悠悠然,只觉得眼花缭乱。直到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呼喝,才收回目光。 从曲廊穿过去,假山为断,另一面有一大片空地,原是陈氏宗族训练部曲的地方,之后便被周瑜单独划了出来,白天用作临时校场,晚上则有兵士搭起简易的营帐,驻守巡哨。 李睦当初烤心衣的时候,就是借了这里的火。 但如今孙策既然在郡府,照理说,这校场也该一并搬过去才是。 李睦快走几步,转过假山,那呼喝声一下子轰然入耳。眼前列列兵卒成队,一分为二,一半齐臂挥枪,每变一招,便齐声大喝,另一半则执弓引箭,每一声呼喝之后,一波箭矢便如雨点般落到另一头的草垛子上,发出一连串噗噗之声,极为壮观。 李睦不禁楞了一下,她前两天睡得日夜颠倒,摸到灶间寻食的时候不是日下西山,就是月上东枝,只远远瞥见这方向乌黑黑的一片,还只道除了日常巡哨的守卫兵之外,其他人都已经随孙策去了郡府,不想竟还有人在这里操练。 她无意再在众人面前露脸,正要转身离开,眼角却突然瞥到了高顺的身影,不由一愣。 高顺不是去袭沛县,抄刘备的老巢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 李睦跟着周瑜这些日子,旁的不说,单是这军中调集兵马的号令军鼓之分,倒也学了不少。兵马一动,无论进出,都必有军鼓之音。尤其是出战后归队,大军之中旦闻有兵马归队的鼓声,便立刻变阵开营,早做准备,以免反被冲乱了己方阵型。 高顺走时旨在瞒过刘备的耳目,故而刻意于黎明时分裹了马蹄,绕路南门悄悄而出,不闻军鼓是自然,可她却也没听到高顺回军时的军鼓声。 “臂无力,手无劲,弓都拉不满,堂堂男儿与女子何异!”高顺正在训个没射中草垛子的小兵,一张黝黑的面容沉得令李睦突然就想起了灶间的锅底,倒也看不出有多生气,只是这一个字一个字的,却听得人忍不住缩脖子,“拉弓五百,再随左队重来!” 看见了李睦,他语声微微一顿,随即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又一脸肃然地矫正了那小兵拉弓的姿势,这才到她面前,抬手齐额,躬身一礼:“权公子。” 只隔三天,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李睦突然之间倒有些不习惯起来,赶紧回了一揖:“高将军。” 刚想问他是何时回城的,然而转念又想到现在孙策已到下邳,高顺回来,定然是已经见过孙策了。若是她再贸然问起,不是教人一下就听出来孙策之事,不传于她耳么? 她现在还顶着孙权的名义,又哪有兄长之事全然不知的兄弟,岂不是徒惹人生疑? 反正现在这城中事也不用她再操心,多说多错,不如什么都不问。 不想她正准备告辞,高顺却难得主动开口:“此番是袁术命不该绝,此乃未料之数,非权公子之过也。今沛县粮道已断,刘备仓皇而逃,军中上下,谁不知是公子妙计所得?纵使袁术得脱,尚有孙将军新军在此,他日再战,必能一举破敌。再者,胜败之事,兵之常有,公子实不必消沉如此。” 消沉?妙计?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睦听得一头雾水。派高顺袭沛县,釜底抽薪抄了刘备的后路不是周瑜的意思么,什么时候变成她的妙计了? 等等! 想到周瑜,李睦突然想到三天前半城烽火,兵荒马乱之时,她要徐茂调人冲进陈氏宗族抓人的时候,徐茂突如其来的那句话。 “周郎临行前严令,无论如何,粮仓守卫不可动。” 除非他早就知道那天战事告急,城门遇险,否则,他怎就知道她要四处抽调兵力守城,甚至会动粮仓的守卫? 若高顺远击沛县,和周瑜出城冲杀刘备军营都是刻意安排,那兵力空虚,偏又被吕布囤满了粮草的下邳城岂不是正如一盘上好的肥肉,引得袁术这头饿狼闻着香就往城里扑?而这时候若是粮仓那里的守军是周瑜事先布下的伏兵,袁术一入城就必定会被拖住。 就像一只捕兽钳,将那贪肉的野狼狠狠夹住。周瑜和高顺在城外合军击退刘备后,再绕过半座城池自后路抄袭,便能正正好好将被夹住挣脱不得的野狼扣死在这个捕兽的陷阱之中。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什么晴日无风最适弓箭之威,周瑜分明就是早知道那天高顺回兵下邳,算准了时机里应外合,看似为出城击刘备,实则引袁术入瓮。 这从头到尾,都是周瑜布下的请君入瓮之计。 李睦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出这么复杂的连环套,要死多少脑细胞! 而她冒认了孙权,这连环套的功劳就自然而然落到了她头上…… 睡了三天,旁人还都以为她是在为最终没逮住袁术而消沉!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睦抓了抓头,又习惯性摸了摸鼻梁。又被周瑜诓了,亏她还战战兢兢,喊打喊杀,吓出一身冷汗! “这只狐狸,简直就成精了!”咬牙切齿地叨念了一下周狐狸,偏偏这事她还要死死压住,谁也不能说。 看着高顺一脸鼓励小孩子的表情,李睦原本好得不得了的心情突然就郁闷起来。却又不得不佩服周瑜对于整个战局的时机把握之精妙,于人心算计之透彻,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叹了口气,一转头,正瞥到方才那个被高顺训得头也抬不起来的小兵正苦着脸一下一下地拉弓。 顶多十四五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个子比他手里那张弓高不了多少,憋红了脸,用尽全力,也只扯得弓角微微下沉,距离满弓不知还差多少。看着他拿手里的弓弦毫无办法,对着远处的草垛子直跳脚的模样,李睦就想到她面对周瑜时的心情,顿生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来,就朝那孩子招手:“喂,那个……你,过来!” 那孩子原没往这里瞧,这时听到她叫,不禁怔怔地回头,先看到高顺,老鼠见猫似地缩了缩头,然而下一刻看见李睦,却两眼陡然发亮,纵然看到高顺心里发怵,还是扛了弓立刻就跑过来“你……你是……权公子!”。小小少年激动得声音打颤,抱着弓眨着眼看她,猛地向她一个躬身,脑袋险些就撞到了廊柱上。 “你认得我?”李睦反倒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扫了高顺一眼,却见这黑面神似的将领只负手看着,却也不拦着,想到他方才所言,不禁微微皱眉。 那孩子抬了眼,挺了挺胸,眉目之间流露出满满的骄傲:“那日……我跟权公子去绑了陈家全族……若非公子,下邳城就守不住了!” “咳……”李睦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心道要不是她,袁术还死定了呢。 ☆、第三十六章 不愿再莫名背这个光环,李睦朝之前那个箭垛一指,下巴一挑:“想不想射到那个靶子?” 那孩子以为她责他射箭不行,神色一黯,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拉不满弓,射不到靶子。将军责我力弱,当拉弓五百。” 李睦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发觉他看似瘦瘦小小的个子,倒是和她一样高:“弓开多少力?你有多少力?箭靶多远,距地多高?”有了之前算城门射程的经验,她心里底气很足,只要这孩子的力气没差得太多,射中草垛子应该还是可以的。 “权公子要教我用箭?”那孩子高兴得几乎蹦起来。李睦城头一箭四百步,正中刘备中军帐的事迹早就在军中被传成了绝世神技,而如今李睦说要将这神技教他,让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权公子……”高顺的脸色微微一变,脚步一横,拦在李睦面前,好像她要突然打人一般将那孩子护在身后。 “一箭四百步之技,高将军不想看一看?”李睦眨眨眼,脸上的笑容就像诱骗小白兔的大灰狼,趁着高顺一愣神的功夫,从旁折了根树杈小枝,飞快地在地上划出一连串没人看得懂的公式运算。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军中用弓多为一石,这块空地虽大,被分了一半练枪,那用作箭靶的草垛子也就不会太远,目测与她从前跑五十米短跑的距离差不多,就当是五十米来算,反正只要射中草垛就可以了,对精准度的要求并不高。 李睦按照四十五度和三十度的仰射角分别倒推来算,很快就得出了个大致的范围:“来,依我所言,再试一次……” “军中操练,岂儿戏耶!”一句话没说完,背后就响起太史慈的喝斥之声,不等她回头,手上的树枝已被一把夺过,喀嚓一声一折为二,“两军交锋,将士用命,弓马武艺,乃疆场拼杀之根本,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差,岂可行诡道?多操练一日便有一日之功,若是依你所言,他现在一箭中的,就不用再练,可以上阵送命了?” 在李睦仅有不多的记忆里,太史慈和她说话从来都是和声细语,好像声音大了要吓着她这个久病不起的妹子,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一副绷着脸的严肃神情。 李睦被训得悻悻然摸摸鼻子,她只想着可以通过调整角度来提高射程和准确度,却没想到没有电子化精密仪器的冷兵器时代毕竟还是以力量取胜。她面前的这个小兵就算现在可以逃过拉弓五百下的惩罚而百发百中,上了战场却极有可能活不过片刻。 没人替他再算射程,万箭齐发之下,李睦也不可能算得清,这时候引着个孩子投机取巧,无疑是引他送死。 看太史慈沉了脸,知道他是真动了气,李睦赶紧唇角一扯,抬头露出个讨好的笑来:“阿兄……” 坏了! 下意识的称呼几乎是脱口而出,李睦心里立刻一咯噔,抬头去看高顺。 “就算是伯符在此,也必同我所言!” 太史慈的话接得极快,仿佛李睦那一句“阿兄”真的是指孙策一般,就把这话给圆了过去。 李睦松了一口气,抬头向太史慈感激地笑笑,忽然听到“啪啪”两声脆响,却是被太史慈夺过去折断了树枝在他手里又断了一次。 这位曾独身救北海的青州名将脸色铁青,神情恼怒,一身战场冲杀的万钧之力,此刻却都发作在了这一截小小的树枝上。 自家妹子要口口声声唤旁人兄长,还要他从旁点头承认,简直是荒谬之极! 他离开东莱后,北上辽东,却见公孙康自封辽东之主,乘鸾路,佩九旒,行天子之仪,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便又南下,欲投新任扬州牧刘繇。刘繇乃是汉室刘姓宗亲,齐悼惠王之后,又是天子亲封的扬州牧,虽被袁术逼退于一隅,江淮之地,还是颇有名望。 不想他家中老母忽然染疾病故,余下这妹子举目无依,竟仗着胆大,幼时又与他学过些许弓马武艺,干脆独身离乡南下来寻他。一路千里,好不容易寻到扬州地界,赶上了他,却因染风寒而病倒。 太史慈不知道,李睦恰恰在这个时候穿了过来。 为寻医养病,太史慈便就近暂时于寿春安身。他是青州名将,又不曾隐姓埋名,袁术获悉他身在寿春,自然派了人来招揽。虽然不喜袁术为人,但这时候李睦的病势仍重,成日里昏昏沉沉,口中还不断冒出些令人听不明白的惊人之语,即使请得了医,也未必寻得到药,更少不了人日夜看护照料。 无奈之下,太史慈唯有依言住进了寿春内城。 为报袁术收容之义,他也为其出战过几次,只是北海求援时和刘备有旧,若袁术是与刘备战,他便称病不出。 久而久之袁术也知道他别有他志,也就渐渐将他撇到了一边。甚至这次备军与刘备一战,为防他走露了风声,还借口近期粮道不太平,将他远远支开,接应送粮队。 谁知路上正遇到刘繇被孙策打了个惨败,这才耽搁了时间,令李睦生出盗玉玺,借周瑜的手脱离袁术,寻找兄长的盘算来。 他投了孙策之后不敢声张,唯恐引起袁术的注意,牵累了李睦。私下里派人去寿春探寻,甚至自己冒险也回去找过,然而李睦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任他翻遍寿春上下,也全无踪迹。万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了,妹子竟是只能叫旁人为兄了! 教他如何不恼! “子义将军所言正是,”高顺不知内情,只当他是因李睦阻挠军队操练而生气所致。之前李睦叫那小兵的时候他就想拦着,却被她一句四百步射程引得生出几分顾虑,唯恐说得太过直白,伤了李睦在军中的威信。 而眼下见太史慈如此直言,不禁心生敬佩,心中所想的也就跟着一同说了出来,“权公子,兵士操练,并非只为一箭之准。其临敌之胆魄,临阵之应变,军令之熟识,拼杀之力,心志之坚,同袍之义,俱是操练之中所得。权公子之技,其胜在势而不在力。以一箭之威摄敌心魄,挫敌锐气,但若一箭之后无强兵,又何以绞杀千万敌军?” 一连被两个人训,李睦不禁有点郁闷。不过,太史慈考虑的是兵士上阵之后有否自保之力,而高顺则重全军的战力。不管从哪个方面出发,总是她突发奇想,随意任性,又考虑不周,影响兵士操练。 向两人长长一揖,李睦老老实实认错,态度良好:“高将军……两位将军都说得有理,是权行事冒失,未及慎思。” 反正丢的不是她的面子,礼贤下士,她做得毫无压力。只是顶着太史慈的目光,一声“子义将军”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的,模模糊糊略过去也就算了。 高顺连道不敢,转头又把那小兵训了一通,连带着听李睦一招就私自离开操练之地,不遵军令,又加了三百下拉弓。那小兵应了一声,看都不敢看再看李睦一眼,掉头跑回去苦哈哈地继续拉弓。 高顺随即也向李睦请辞,回身又去看另一半正操练枪法的兵士。 看着高顺枪一样笔挺的背影,李睦微微皱眉:“高将军在这里练兵,而非与阿兄同到郡府里去,是不是与孙氏旧将相处不睦?” 太史慈训她是因为两人本是兄妹,无需有什么顾虑。而于高顺她却是孙权,照理说遇到这种情况,随便打个圆场或者打个岔也就过去了,哪有这样不依不挠的,还跟着一起教训的?可见其性格耿直,毫不讨巧。不过也亏得这样的性格不讨吕布喜欢,才没跟着一同被刘备骗进沛县,死于非命。 没想到太史慈脸一板,瞪了她一眼,又训了一句:“君子不言他人之非。” 这会儿没了外人,李睦自然也不会再维持那套作揖行礼,口称受教的做派,却毕竟是自家兄长训话,不能像与周瑜斗口时那样硬刺回去,只能低声嘀咕一句:“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我是女子。” “你还记得你是女子!”太史慈听她一副颇不服气的口吻就觉得好笑,却被她一句话引得又想起一事来,马上又板住脸,“我问你,你与周公瑾是如何论交?他既知你是女子,为何在城门口数千兵士之前,就能与你扯袖牵衣,毫不知避忌!” 啊? 李睦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看。利落的灰色短褐,腰悬佩刀,双手手心里还有方才折树枝时沾到的土——哪里有半点女子的模样? “阿兄……” 李睦哭笑不得,刚要解释,太史慈又问:“出身世族者,多定世族之姻约,你可曾知晓他家中是否已有妻室?” 妻室? 李睦一下子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禁跳脚:“阿兄!你……怎可胡言!”再没有女子的模样,她脸上还是浮起了一抹嫣红,只是到底是急出来的还是怎么出来的就不太清楚了,“阿兄,我现在是孙权,周瑜是孙策的挚友,于情于理,我以兄待之,也是没错啊……” 还以兄待之?太史慈气得一把胡子都吹起来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睦其实还是挺能理解太史慈不待见周瑜的。这位兄长虽然话不多,可一举一动却是将她这个妹子护得极好。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子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拉来扯去,能待见周瑜就怪了。 “阿兄,我与那周公瑾……”李睦正要解释她和周瑜之间的来龙去脉,却发觉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这些日子以来,几番生死一线,几次战场冲杀,此时回想起来,竟突然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她和周瑜如何逃出寿春,又如何到了下邳,她又为何成了孙权,前日一入城,周瑜便屏退所有人,只当着他和孙策,将其中缘由全部说得清清楚楚。然而太史慈更清楚,李睦与周瑜共历生死,同进共处整整两个月! 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高大魁梧的汉子一捋方才吹乱了的胡须,慢慢叹了一口气:“罢了,今日晚些时候,你来这里也拉弓一百下。” “啊?”李睦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太史慈,瞪起的一双黑亮眸子好像受了惊的猫,“我?”怎么也没明白这话题怎么就一下子从周瑜转到了拉弓上。 “能想出这般儿戏的射箭之法,看来你最近也是懈怠了。” 看太史慈的神情不像玩笑,李睦不禁目瞪口呆。然而转念之间,突然想起那几次千钧一发时她仿佛条件反射似的拔刀砍人,动作利落得不像话,那一瞬间身体自主地反应好像练习了无数遍,根本不用她思考。 “那个……”慢慢吐出一口气,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阿兄曾教过我武艺?” 少女黑亮的眼眸轻轻眨一眨,长长的眉微微蹙起,有点疑惑,又有点不安。 太史慈想起她重病之后心神受损,突然就心软了,轻轻一叹,伸手摸了摸李睦头上几缕细碎的额发:“还没想起来么?” 李睦扁了扁嘴,两手一摊:“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找不到阿兄,连让阿兄来找我都做不到。也亏得阿兄教得好,之前几次遇险时,总算还记得如何挥刀。” 一百次拉弓,简直是要人命啊!光听着就很累。李睦懒得很,自问没有冬练三伏夏练三暑的恒心和毅力,就连前世高考,她也没熬夜复习过几回,不打个悲情牌,趁着这机会混过去,一百下拉弓,岂不是再要她半条命? 不想,太史慈却半点都没听出来她讨饶又讨巧,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无妨,阿兄再教你一回。” “啊?” “虽是女子,也要有自保之力。旁的不说,他日嫁人为妇,也不至毫无还手之力。” 这……嫁人为妇……是去打架的么! 看着魁梧英伟的兄长,李睦胸口一闷,方才那小兵一张苦哈哈的脸在眼前不断回闪——要不然,她还是装晕算了…… 就在这时,曲廊外面忽然有人朗声带笑:“子义兄在权公子处否?瑜请一见。” 话音未落,周瑜的身形就出现在了曲廊的另一头,依旧一身青衣,依旧挺拔如竹,俊朗优雅,好看得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隐约听到李睦似乎哀叫一声,周瑜不禁诧异抬眼,却见她一手按住额头,手掌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尖巧的下巴,看不清神情。 “公瑾何来?”太史慈扫了李睦一眼,又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向周瑜拱手,宽厚的肩膀将李睦挡了个严实,“素闻公瑾阵前英姿,慈久慕矣。他日定要向公瑾请教一番。” “子义兄谬赞,瑜愧甚。”周瑜的目光被挡住,只能收了回来,客客气气与太史慈寒暄,一面心思飞转。孙策入城,他一连忙了三天,总算是趁着今日庆功宴前的这一段空闲来看看李睦,本想和她商议一下如何将“孙权”这个名字从下邳渐渐抹去,再说一说前天下邳南门外的袁术又是怎么回事,亦或是问一问她兄长太史慈可好……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现在只能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再一拱手,“伯符设宴,为全军将士庆功,特令瑜来迎权公子一同前往。待他日得空,定向子义兄讨教。” “公瑾身上有伤,还是我来护送得好。” 周瑜一愣,看到李睦忽地从太史慈肩膀下面探出头来,朝他连连挥手,正疑惑间,就听见太史慈重重一哼,少女眯了眯眼,一扭头,又缩了回去。 周瑜只能再收回目光。他原是打算提一句后腰的伤处,似乎上次有一小截丝线未全抽除出来,绷了肌肉,每每用力,总会些许牵扯。然而太史慈一问,他却又突然不想提了:“区区外伤,劳权公子费心救护,早已不碍了。” 太史慈又哼了一声:“大丈夫生于世间……” 李睦听到这里,忽然侧头扯了扯太史慈的衣袖,脱口而出就接了下去:“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大丈夫生于世间,带七尺之剑,升天子之阶。 太史慈只觉得这句话铿锵有力,一股豪情,仿佛说尽了他胸中志向。 李睦的性子素来散漫。这话,无论如何,也不是她一个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太史慈一愣之下,看周瑜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欣赏:“能发如是之言,有如此之志,总算……还不错。” ☆、第三十七章 这个年代的酒都是粮食酿产,连年征战又逢蝗灾,寻常人家填饱肚子都困难,酒便成了豪门世族才消耗得起的物品。再加上军中禁酒,唯有大胜庆功,或者冬夏两节之时才会开禁。也正因如此,军中主将若是赏酒,哪怕只一杯,于普通士兵而言,就是天大的荣耀。 故而孙策在郡府中摆下庆功宴之外,另外下令下邳一战之中所有的兵士每人有酒,凭杀敌之数而论,若当值巡防就先记下,轮了休再领,城中上下一片欢腾,就连穿了厚重胄甲杀气腾腾的巡哨军迈出来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 李睦从陈氏别苑里出来,慢慢腾腾地往郡府的方向走。早间孙策遣了人来说军中有要事相商,将太史慈和周瑜统统叫走,两人俱是整整一天之后都没有再没回来,只太史慈令人送了一把佩剑来给她。 剑长三尺,剑柄握手处细致地铸刻着雀纹,尾端还有个小巧的圆环,剑身纤长笔直,不似刀背厚重,双面开刃,比普通的刀要轻了许多。 腰侧系刀,分量沉重不说,她身量未足,行走之间还极为碍事不便。可这个时代刀为战,剑为礼,故军中佩刀,而士族携剑。她顶了孙权的名义,身上空空的刀枪不带就不像话了。所以跟着周瑜刚入城那会儿,她用了周瑜拿来的刀鞘,鞘身之中装的却是一截在战场上已经断了一大截的残刀,刀柄以下,只余寸许刀刃。为避免直接佩在腰间时头重脚轻,又往刀鞘里扔了一截同样只有寸许的断刃。 于是看似三尺多长的佩刀其实在刀鞘内只有一头一尾两截刀刃。当中空了一大段,分量也就轻了一大半,悬于腰间,从外面丝毫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然而这刀上次给了张辽用作信物指挥守军,虽然张辽事后还了刀,也不知他有没有用过…… 李睦佩着剑,一路走来与人拱手致揖。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之间发觉这些日子以来,她竟然在军中也算是混了个脸熟。 再加上这次她先是一箭射出四百步,直中刘备中军帐,又在下邳城险些被袁术攻破时,绑着八十多个人堵城门,实在令人印象深刻,连原本并不相熟的兵卒也能远远一眼认出她来。 路上寒暄的时间耽搁得多了,等她最终和一众护送的兵士走到郡府时,其实已经迟了。 孙策坐在最当中,周瑜在左,太史慈在右,余下的人各分左右顺次而坐。李睦刚往门口一站,扫了一眼,就听见周瑜笑吟吟的声音:“权公子到了。” 紧接着,整个屋子里原本正在左右寒暄的,攀比战中斩敌数量的,商讨军中编制的,劝酒的,满满当当的人纷纷都向她望了过来。 李睦没想到一下子成为众之焦点,心里发怵,下意识地率先就点起了人头数。 一排十个,两排人面对隔出一条道而坐,那就是二十个,再加上孙策,一共就是二十一个人。 高顺和张辽都在右面,左面那一排她是一个都不认识,只乍一看,一个个都是皮肤黝黑,留着乱蓬蓬的络腮长胡子,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来。 “城门一战,公瑾推你首功。军中自有军规,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身为城中主将而迟来,该罚饮几杯……” “咳……” 孙策话才说一半,就听到太史慈在一侧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忽地反应过来,不禁微微一滞。总算他反应也算快,目光闪了闪,笑意不减,话锋一转,便将这剩下的半句话送到太史慈身上,“子义说,该如何罚?” “几杯怎够,主公当年初入军中,可是陪我等喝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日头初起又上阵杀敌,何其痛快!”太史慈还不及接话,已经有人立刻呼喝着撤了酒盏换大爵,站起来就要给李睦把盏倒酒。 有起哄的,马上就有拆台的,那人话音方落,才往外迈了一步,立刻又有一人笑嚷:“主公入军时你还没营外的鹿角子高。还痛快杀敌?岂不是在梦里耶?” 李睦闻言,这才注意到方才率先起哄的那人虽然也留着一蓬大胡子,可若细看其藏在乱须后的眉眼,眉宇之间朝气勃勃,还带了几分不服输地倔强之色。 孙策固然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但他自幼便随父征战,说起他初入军中,确实是要追溯到许多年前了,如此算来,眼前这个将领的年纪……确实……小了点…… 那起哄的小将被拆穿了也不恼,只连连挥手,梗着脖子叫:“我父杀敌,我看着痛快不成么!”又惹来一阵哄笑。 一瓮瓮美酒就这么露天堆在外面,酒香绵绵,笑语喧闹中,李睦忽然就镇定下来。 这里有真兄长真心真意的护着,又有假兄长不得不护着,她还怕什么?还能让她给人灌醉了出丑不成? 若说醉,怕是连周瑜也要拦着,若是她酒后胡言,露了一星半点不妥出来,周瑜可要头一个发急。 想到这里,李睦的心情突然变得极好。大大方方先到孙策面前行了个礼,叫一声兄长,告一声罪:“兄长军中赏罚分明,我这做兄弟的岂敢头一回就叫兄长破了规矩?有赏我当然要,有罚也就只好领了。” 一句话,说得左右正等着向孙策要军功的莽汉子们一阵叫好,而李睦又向太史慈笑一笑,压低了声音凑上去问:“阿兄教我武艺,可曾教过我饮酒?” 太史慈一愣,不及反应,面前撑满酒浆的耳杯就被李睦拿起来,一饮而尽。事先还瞪了周瑜一眼。周瑜原想要拦,脚都跨出去了,又被她一眼瞪回来,眉梢一挑,面上露出一丝不解,而李睦却已经在他这一个迟疑间,转身手一抬,向外亮了亮底,动作干净利落,引来一阵轰然叫好。 她前世小时候路还走不稳的时候就已经被外公拿筷尖点着二锅头往嘴上抹,大了之后酒桌上虽说不得千杯不倒,但要她倒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再向四周拱手致礼,才在孙策身侧坐下。 孙策军中摆宴,开了酒禁,便自然也不再禁营中共乐,只是下邳一战之后,半城烽烟,原来位于城南的军市也毁于一旦,纵三日之间,他先是约束军队,下了“民不袭军,军不扰民”之令,紧接着张贴告示,免征民粮,民心初定,城中已经没有了呼天抢地的哭闹,也听不到悲悲戚戚的哀泣。可尚来不及重开军市,这营中共乐自然也就没了来源。 孙策是一时没想到,而周瑜却是想到了也没提。李睦是女子,再怎么满口“看了脚踝想胸脯”,要是见到了这群军中莽汉饮酒之后见了女人的样子…… 总是不好。 然而,这没了女人,连添酒也换成了军中的亲卫,却止不住人想女人。几巡酒过,就有人开始问下邳城的军市里有些什么样的妓子了。 “还是腰细的好,娘儿腰一把扣了,整个儿能举起来。” “瘦而无肉岂不无味?要腰身软,身上……” “你两位也休争,无论是腰细,还是身软,总要先知道这城里有什么样的才好。如若只有些个辣性的娘儿,所争者又是为何?还要是不要?”方才那起哄的也不知喝了多少,脸红得都透出络腮胡子了,直起腰板摇头晃脑,刚劝了架,一句话却直接又晃到了李睦这里,“权公子比我们早来几日,怎也不给我们讲讲这下邳城里的娘儿究竟是何等风姿?就算真是泼的,我等穿了衣甲能杀敌,赤了身也带着枪……” 李睦正听得有趣,突然听到身旁“啪”的一声脆响,吓了她一跳,却是太史慈生生将手上端着的耳杯捏了个米分碎,脸色铁青,若不是李睦,暗地里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怕是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这面前的案几了。 就在这突然静下来的一瞬间,周瑜忽地朗声一笑:“子义兄可是醉得连酒盏都执不稳了?可愿随瑜一同以剑作舞,醒醒酒,也为各位助一助酒兴?” 舞剑醒酒?李睦挑了挑眉,看着周瑜睁眼说瞎话。这米粮纯酿的酒浆度数极浅,入口虽然有些冲,但过喉之后便化作一股淡淡的暖意,似乎还带着些许前世米酒的味道,甘而绵软,细细密密,她还没觉得什么,太史慈又怎可能醉? 况且,一句酒醉,为太史慈解了围也就算了,舞剑又算什么? 助不助酒兴李睦不知道,可莫名的,她倒是从周瑜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里听出一丝挑衅的意味来。修眉朗目,唇角微扬,闲闲起身,又施施然向太史慈一伸手,腰间佩剑尚未出鞘,却已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慈便是真醉了,也舞得了剑。”太史慈擦干了手上的酒渍,缓缓站起来,却看也不看周瑜,只向孙策拱了拱手。 此言一出,一众方才还在纠结没女人不过瘾的大兵们一个个都来了精神,此起彼伏地爆出一连串叫好声。 太史慈自投在孙策麾下之后,阵前骁勇,仿若利剑挥斩,势如披靡。而他在军中却是一贯待人谦和,言辞客气,极为低调。甚至几次有孙氏旧将听闻他独身救北海的名望,或钦慕,或不服,想寻他较量比试一番,都被他推辞而去,这回周瑜出面,总算是能见识一下这位青州名将的本事了。 军中儿郎多耿直,自来是仰慕强者,又极度渴望挑战强者。平日里最大的争斗也就是彼此相互比试。弓马刀枪,骑射角力,强者为胜,自得人心。孙策年不过二十出头,就能统领这许多兵马,何尝不也是从年幼随父从军起就这般日日与人厮打,又阵前身先士卒,从不退却,打出来的威望。 因而,军中不可私斗,可堂堂正正的约架却是你情我愿,随便找块空地出来就能开打的。胜了说一句承让,败了也不丢人,下次再打过也就是了。 只是此番是孙策特意摆下的庆功宴上,周瑜一句舞剑,是为助兴,可太史慈这向孙策一礼,却是在讨主公面前拔剑比试的许可了。 这会儿李睦也看出不对来——太史慈和周瑜……怎么就像是杠上了? ☆、第三十八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阿兄……”李睦也不管了,反正这里真兄假兄都在,除了各人自己,谁也听不出她这一句阿兄叫的不是孙策。 然而,却不想她才一开口,就被孙策打断:“无妨,有酒无乐不成宴。就劳两位一舞,也省得子明成日里缠着要与你们比试。” 李睦听着就觉得不对,怎么孙策这话里话外的,很有些唯恐这两人打不起来的感觉? 那被点了名叫做子明的年轻人长身站起来连连叫好,然后左右看看,见周瑜的佩剑在开宴时交与监酒官监酒了,便一面直接从案几上跃出来,扯下自己身上的佩剑就往周瑜手中一塞,最后才吊儿郎当地向孙策和李睦拱了拱手,咧嘴一笑:“蒙此剑新铸,正好给周郎试手!” 周瑜也不多说,笑着道一声谢便接过剑。沉腕压肘,剑尖斜斜在空中划过半个圈,熟练地抖出一串寒光,轻赞一声:“好剑!”随即行到酒案当中的开阔处,向太史慈一伸手:“子义兄先请。” 太史慈也取下腰间佩剑,刷的一下拔剑出鞘,反手压于肘后起手一礼,旋即也不多话,一剑掠起,刺了出去。 剑锋破空,发出嗤的一声响,激得酒案两侧的灯火颤颤而抖,剑光厉厉,一袭冷色光华,骤然而起。 紧接着便是当当两声,周瑜架开一剑,向后退开半步,身形一侧,自张辽的酒案前一个回身疾转,反手也回了一剑,自两案之间的火盆上掠过。剑尖挑起星星火光,噼啪作响,比刀刃更加明澈的剑身映着火光,冷光烈影,竟如同已然带了血光,修长轻灵的三尺青锋上顿时多了一份肃杀之气。 他二人一个身材颀长,一个身高魁梧,身随剑动,相交数招,剑光映着火光,衣角压着剑影,已是令人眼花缭乱。 衣袂破空猎猎有声,剑锋过处,火摇烟散,银光乍泻,就连李睦都看出来显然已经不是舞剑助酒那么简单了。可在座的叫好声,呼和声,却反而愈发热闹起来,方才那最起劲解剑给周瑜的年轻人和那之前那个起哄的一起还打起了赌台。一个为周瑜叫好,一个则笃信太史慈技高,两人推杯换盏,面红耳赤,扯着嗓子呼来喝去,也不知是争出来的,还是喝出来的。 李睦看着这瞬间变成围观打架斗殴现场的庆功宴,愈发确定周瑜和太史慈之间一定有旧仇宿怨。 是太史慈分了周瑜的兵权?还是周瑜夺了太史慈的军功? 耳中乱哄哄的一片嘈杂,李睦按了按额角,心里也知道这这不太可能,然而她又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人有什么可争的。虽然每次被周瑜设计时都恨得咬牙切齿,但平心而论,除却一开始要将她扔入乱军之中以外,他从不曾真正将她置于险境。哪怕趁刘备与高顺交战之时突袭下邳,周瑜统共只有千余兵马,也留了五百护她周全。 对于一个素昧平生,只凭着一枚传国玉玺的印记就找上门求庇护的人而言尚且如此,同效孙策麾下,周瑜又岂会与太史慈计较兵权与军功? 可看太史慈现在这步步紧逼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感念周瑜的样子…… 李睦抬眼扫了一眼孙策,只见她如今这名义上的兄长腰背笔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案前,一手执杯,一手虚按案侧,似乎正认真观看场上两人你来我往的剑招。她犹豫了一下,隐约觉得孙策应该知道这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请问……兄长……” 这句兄长叫得有些心虚,李睦顿了一顿,孙策忽然侧目看来,说了一句:“宣城告急。” 李睦一晃神,下意识地向左右望去。 她以孙权的身份,坐在孙策的左手边,两人朝南并排,案几相靠,当中只放了一盏铜鹤衔香的铜油灯,太史慈和周瑜离座之后,两人的另一侧就空了出来,再加上其他人都被场上的打斗吸引了目光,这一面就只剩下他二人并排而坐,左右已无他人——孙策这句话,不可能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李睦一个回头间见自己另一边空荡荡的,眯了眼睛,顿时明白过来。 孙权现在应该还在宣城,宣城告急,也就是说孙策真正的亲兄弟有危? 可历史上攻打宣城的祖郎已经早早投入孙策营中,这次出城袭刘备,周瑜带出去的兵马里就有这支人马。因而不管是之前猜到袁术勾连山越欲袭宣城的周瑜,还是早知历史的李睦,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既然祖郎已降,宣城之危便消解于无形,也就都没再将这一茬放在心上。 如今又从哪儿冒出来的人马再打宣城?难道还是袁术? 最麻烦的是,她现在就是孙权,若孙策此时调兵去救宣城,就算一开始瞒着全军上下只说是救城不说救人,那到了宣城之后呢? 当全军将士刚刚阔别她这个孙权,紧接着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孙权从宣城逃出来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除非孙策亲自领兵去救,到宣城以兄长之威先压下孙权,不予其在军中露面,就当是真去救宣城之危,然后立刻将下邳城里见过她的将士打散了分派各处。 他只需将孙权带在身边几年,她和孙权现在的年纪还小,再过得几年,这些将士对李睦的记忆不再鲜明,而少年长成形貌变化,身量长足也是极为正常的事,那时候孙权再露面,也不至因此而引起军中的猜疑。 然而,若是如此,孙策就该在接获宣城告急军报的那一刻就立刻点兵出发,更应该立刻令她深居浅出,避人耳目,渐渐退出众人的视线,或者干脆称病。而不是设下庆功宴,叫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坐于旁,又好整以暇地告诉她宣城告急。 “你不去救孙……救宣城?”李睦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不敢置信地瞪着眼看孙策,“你……要公瑾去?” 纵然她在祖郎面前也说过视周瑜为兄,但要压得住孙权,除却孙策这个长兄,别说是现在只崭露头角的周瑜,就算是日后手握重兵的东吴大都督,也未必做得到。要她冒认孙权不难,可要孙权承认自己不是孙权…… 这怎么可能! 孙策似没料到李睦能从短短四个字中想到这么多,不禁有些诧异,点头一笑:“行事大胆,心思缜密,你若遇上我家中小妹,必能结为知交。” 想到家中年不满十岁的妹子,孙策的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容,刚硬的眉眼也柔和下来。他放下酒杯,干脆不再去看场上的比斗,向李睦坦言道,“公瑾言曰,由你随他一同领兵南下宣城,救我弟之危,你敢否?” “我?”李睦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转头向正在剑影之中的周瑜望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太史慈这气势汹汹的缘由,眉梢一扬,点了点头,“难怪阿兄动气。” 她去宣城,无论是阵前叫阵,还是军中冲杀,宣城之军护着他们那里的孙权,而下邳援军则认她为孙权,只要真假孙权都在一处,便是两全之策。 而若是孙权脱险之后还有异议……大不了打晕了带走,反正某人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就当是战中受伤,直接打包送回来让孙策操心就是了。 不得不说,孙策如果定要留在下邳,周瑜的这个提议无疑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 而太史慈怕也正是心知如此,才要和周瑜打这一场。他不可能说出李睦是女子不可随军,李睦现在就是孙权,宣城有失,兄不能救而弟往,自然而然,他根本就没有半点反对的立场。 然乱世兵凶,好不容易兄妹重逢,他又怎能放心再将李睦交付周瑜!更别说奔赴救一城! 只能趁酒宴舞剑,把这一口气都出到周瑜身上。 李睦其实无所谓,无论孙策还会不会遇刺早亡,与孙权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她冒认孙权虽是情势所迫,却难保日后真正的孙权获悉这一段心存芥蒂。这回去救援宣城,就当做个人情,就算孙权不满,也不至于再跟她计较。 至于安全问题,既然周瑜同去,比起之前毫无底气地从寿春到谯县再到下邳,其中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只觉得孙策这一句“敢否”,未免问得好笑。从头到尾,有谁问过她一句愿不愿意?难道她现在答一句“不敢”,就能立马甩手不去么? 她却不知其实孙策说这话也是底气不足,想到早先初接军报商议时眼前的这两人还真是差点直接就打起来,不由又觉得好笑。也难为太史慈忍到现在,若是有人要他小妹领兵随军,他才不管什么军中不准私斗,定把那人揍得爬不起来不可。 他们两人偏头垂目,窃窃低语,各怀心思,一时便没注意到场上的形势,陡然间听到众人发出一声齐声高喊,这才又复抬起头来。只见两道银光直掠而上,夺夺两声,粗如人腰的梁柱上多了两断晶亮亮,寒森森的剑刃,却是太史慈和周瑜斗到激处,都用上了战场劈杀之力,剑不同刀,自然是吃不住他们全力硬架,于是一击之下,尚未分出胜负,精铁长剑双双折断,两人的手上都只余下一截剑柄,周瑜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而太史慈则还是脸色沉沉,看不出端倪。 李睦拿起耳杯挡了唇,悄声问孙策:“这算是谁胜了?” 孙策看了她一眼,之前的那句话,李睦没答,他也不追问,嘴角微微上扬:“明日一早,兵发宣城。” 话音未落,也不管李睦,端了耳杯起身离座,笑着挽住太史慈的手臂,朗声举杯:“我只道子义的箭法冠绝于世,却不知你还擅剑。公瑾素以剑长,这回可遇着对手了!” “酒戏之技,聊以助兴而已。”太史慈微微躬身,却不理周瑜,抛了短剑从侍从手中接过酒盏,与孙策对饮一杯,一时之间,一个个方才看热闹的将领都凑上来敬酒。 “权公子……” 李睦也没逃过去,孙策前脚刚离座,后一刻就有半满的耳杯凑到眼前。她原就不认识几个人,这一张张络腮胡子脸乍一看上去又都长得差不多,他们知道她是“权公子”,她怎知他们是谁? “权公子……” 一个没完,就又凑上来一个。李睦求助地往太史慈的方向望了望,却只能看到斛筹交错,酒瓮成山,太史慈正被几名将领围在当中,仰头痛饮,根本无暇顾及她这里的窘境。 微一沉吟,李睦心一横,干脆起身端了酒盏,当先截了话头:“权早慕兄长军中英豪济济,今日得见诸公,实恨不能再长数年,与公同战疆场!” 话音落处,抬手仰头,一口气将一盏酒就倒入口中。微热的酒浆自喉咙一线向下,喉咙里就升起一阵微辣的暖意,舌尖一丝绵长的酒香徐徐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这个年代的酒还没有蒸馏处理,酒精浓度极低。她一沾口就知道这酒也就大约和啤酒差不多度数,多喝几杯也无妨。 孙策此番离江东而兵指下邳,实乃只凭周瑜只字片语,便剑走边锋之举。因而此来带得都是和他一样年轻勇猛,少年从军武将。见李睦虽然长得瘦弱,但饮酒豪爽,言辞谦和,顿时大喜,当下也没人想着和那些文人酸儒般的寒暄了,说完的没说完的,不管是才叫了一声“权公子”的,还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的,一个个都举杯喝起来。 “来来来,再饮一杯。”一回生二回熟,见又一人走过来要开口与她寒暄,李睦连忙学着方才孙策挽太史慈的模样,一把把来人手腕一抓,另一手抬杯就喝,“军令之下,滴酒不沾,今日我兄设宴,诸公尽可畅饮!” 酒到杯干,任谁来都是先一杯酒再开口,李睦记不清她究竟喝了多少杯酒,甚至记不得她什么时候将酒盏换成了耳杯,又换做大杯酒爵。她只突然想起来,虽然这酒算不上烈,虽然她最清楚自己的酒量,可她现在这幅身子却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从小就喝惯了酒的李睦了! ☆、第三十九章 李睦揉了揉微红的脸颊,不知不觉间眼中已有几分朦胧。然而转头之间,依旧与人把盏对饮,来者不拒。或说将士武勇,或言兄长勇烈,不称名,不道姓,也不提字号,但凡出口,不是诸公,就是诸君,言谈应对,滴水不漏。 直至实在喝得多了,人有三急,这才与人一个个拱手,道一声“更衣”,转身迈步,自座后木屏绕出侧门,腰背挺直,全无半点失态之处。 出得侧门,是个开阔的偏院,空荡荡的一片,静然无声,身后屋内的喧嚣热闹仿佛一下子变得异常遥远,月残一角,倒悬于正空,洒下漫漫银辉,铺了一地清清冷冷的光华。照得飞檐斗拱,草瓦土壁,俱是一片灿然。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如斯美景,李睦却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天知道她现在要用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走成一条直线,再四下张望,没准下一刻就要跌进旁边引水的沟渠里去了! 挥退了一旁要跟上来的仆从,顺着其指的方向一步一停,一连转了两个弯,她却突然发觉自己走到了一条死路里。 面前是假山,身侧是曲廊的廊柱,一株株不知名的花树在月光下投落稀稀疏疏的暗影,一时之间,竟连条路都没有了。 李睦用力抹了抹脸,回头往来处的方向看了看,只见月色朗朗,既无人影,也无火光,更分不清方向。 李睦想了想,隐约记得她出来时并没有看到这个曲廊,那若是此刻沿着曲廊往回走,走到曲廊尽头,那应该就能回去。她拍了拍脑袋,觉得还是应该带个人出来引路,大不了到了地方再打发回来就是了。 正要往回走,不想却突然听到假山后面“砰”地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突然砸在地上。 李睦一愣,下意识就转了身,扶着花树往假山背后绕了过去。 假山之后,两列一人多高的铜柱上火盆尽燃,火光熊熊,照出一排草人木架,草人上插着数枝羽箭,木架上放了刀枪剑戟,竟是个极大的校场。 而校场正中,有个人影仰面躺在地上,两个巨大的酒瓮碎成数瓣陶片,酒香肆意,沾了那人衣摆尽湿。 而不远处的一个草人上,挂了件蓝布披风,有点眼熟——这……似乎是她的披风。 对!就是她的披风。她穿来赴宴,一路走得急了进门时被屋内的火盆一熏,生生逼出汗来,便随手脱了交给护送她来的兵士——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睦……”温润的声音清清朗朗,熟悉得很。 “周瑜?”李睦眨眨眼,吃了一惊,然而随即又立刻皱了眉摇头。 还真是高估了她自己现在的酒量,周瑜明明还在前面被人围着灌酒,怎会突然到这里来了? 再说,他素来谨慎,又怎会在这下邳城内,不避人地就叫她“阿睦”? 酒后不但头脑有些昏沉,竟还有幻听了? 但那躺在地上的人影慢慢翻过身,坐了起来,那身形,那轮廓……明明就是周瑜。可再细看之下,发冠尽散,满身酒汁,灰头土脸,就连一身外袍都破出了毛边……片刻之前还好整以暇地与太史慈比剑的周公瑾,怎么眨眼间就变作了这副模样? 李睦看着那副熟悉的俊眉朗目正中,一大块可疑的灰影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清清楚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这是……喝多了撞上假山了?”突然想起刚才她听到的那“砰”的一声,李睦不禁指着周瑜笑起来,“周公瑾,你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嘛!” 月色下,少女脸颊透红,眼色迷离,长眉飞扬。明明一身酒气,却硬是守得脑中一点清明,用力睁大眼,偏了头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一副居高临下的得意模样。 周瑜挑一挑眉,目光往地上的两个酒瓮飘然一扫,微微一笑,“嗯”了一声,随手把自己身上豁了个口子的外袍扯下来,往身侧一抛:“今日……确是喝得多了。这是伯符平日里操演军阵之处,避人背风,你若不觉得冷,陪我一同坐一坐可好?” 许是月色太过清美温柔,眼前的男子衣发若银,灿然皎皎,纵一身像是与人打了一架般的狼狈,却仿佛浑然不觉。火光映在他脸上,那样的俊眉朗目,那样的潇洒闲雅,又明明一地清冷月华,却因他唇角的笑容,便有了淡淡的暖意。 她也喝得不少,喝得不知不觉心口仿佛藏了一团火。 “你……不用跟孙策商议军情么?”李睦一时忘了她究竟是出来做什么的,顺势就在他身侧的袍子上坐了下来,任由他托住手肘扶了一把,“他方才与我说,明日……就要去宣城了啊……” 掩口打了个哈欠,抬头见月色清华,洋洋洒洒,仿佛连火苗上都独上了一层银光。 “故而今日痛快畅饮,待明日点将拔营,非得胜而归之日不可再饮酒了!”周瑜朗声一笑,变戏法似地忽然变出个皮囊来,在李睦面前晃了晃,“你与众将对饮,却还未与我饮过。” 皮囊里的酒其实只一口而已,他本也没有再要李睦喝酒的意思,只是若非如此,就如李睦所言,他确实要与孙策商议一下明日发兵之事了。 不想李睦侧了头看他,皱了皱眉,忽然一下子攀住他的肩膀,凑了上去。 周瑜唇角一抿,畅然的笑意仿佛突然凝固在了唇角。两侧燃得正旺的火盆里时不时噼啪地爆出一缕缕火星,映得李睦一双眸子灿亮灿亮,映得他的倒影在她的眸子里时不时便化作一蓬烟火,焚身之烈,如同身受。 今晚确实喝得多了,他也有了醉意。 “哈!”然而李睦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脸上指了指,忽然哈了一声,“周公瑾,你这不像是撞假山撞出来的伤,倒……像是……被人打出来的啊!” “谁那么大胆子,又那么大本事,能把你打成这样!”李睦的手指几乎就要点到周瑜脸上,忽地又一收手,猛地拍了一下,“呀!是不是我阿兄!” 距离极近的俊朗容颜就在她眼前猛地抽搐了一下,一下子拽着她的手腕就把她往外推。李睦不禁哈哈大笑:“真是我阿兄打得呀!原来你还真不是我阿兄的对手!这下可好了,看你以后再欺我!” 酒喝得多了,即使神智尚存,情绪难免会不受控制地放大,哭也好,笑也好,平时可能只是低一低头就掩饰过去的喜怒在酒精的作用下模糊了界限,极易在一瞬间就爆发出来。 李睦仰着头,笑得得意又欢畅,不防被周瑜这么一推,下意识就往旁边躲,身子歪了一下,半边都倒在他身上,周瑜只能又伸手去扶她。 他原是见李睦离席,便带了她的披风追出来,不想他还没追上李睦,倒是被太史慈追了上来。若论阵前弓马,刀兵拼杀,他自问不输于人。可太史慈几有千钧之力的双臂却提了两瓮酒,不拿刀枪,不比弓弩,喝了酒就直接把他往地上撂…… 周瑜哭笑不得:“我何时欺你?子义也知此去宣城固然事急,但却是必胜之局……” “放心!阿兄只是一时之气,出了这口气也就好了……”这回是李睦推开他,用力摇摇头,撑着周瑜的肩膀坐稳,又随手在他肩上一拍:“我……去宣城,也……也好,去救他一次,他日他就要记着我这份情……制衡,也别制衡到我身上来!” “制衡?”周瑜一愣,被李睦趁机一把捞走手里的皮囊,连忙去抢,“你……女子岂可贪酒!” “我还女子去救宣城呢!”李睦倒了口酒,随口堵了他一句,却发觉皮囊竟空了,不禁兴味索然地咂咂嘴。 这个时代的酒度数浅,入喉微甜又带着米香,有点像前世酒酿小圆子里的酒酿,口感很是不错。 “嘘……喝得多了,你就当我酒后胡言,别……莫与旁人说啊……”忽然发觉这么当着周瑜的面说孙权似乎不太好,若是传到孙策的耳中就更不好了。李睦连忙竖一根手指压在唇上,朝周瑜眨眨眼,然而话音未落,突然脸色猛地一变,一把把空了的皮囊塞回给他,整个人从地上跳了起来。 随口这么嘘了一声,原本已经忘了的生理感觉就随着这一声“嘘”又突然回来了,还……来势汹汹,火急火燎! 李睦顿时连酒意都清醒了几分,火烧脚底板似地原地跺了跺脚,朝周瑜草草拱手,算是作过了辞礼,转身就走:“那个……你慢慢坐,我先走一步……” 却见假山挡路,前无去路。 倒抽一口冷气,李睦咬了咬唇,只得又转回身来。在周瑜一头雾水的目光中,左右顾盼,估量了片刻,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觉得自己似乎等不起先找回去寻个人带路再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问了一句:“那个……你知不知道……” 等等,这个时代厕所叫什么来着…… 李睦又是皱眉又是挠头,越是急,越是想不起来。 周瑜慢慢也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究竟想说什么,伸手在她肩头一按,轻轻一笑:“莫急,可是有何物遗失?我嘱人去寻就是了。” “寻……寻……”李睦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对了!快带我去寻一处避人又不见光的地方!快!” ☆、第四十章 李睦迷迷糊糊好像才睡了没多久就被凛冽的号角声惊醒,一下子跳起来,抓起佩剑跑出去,就见到一列列兵士腰悬长刀,手执戈戟,明甲玄衣,硬弓骏马,俱陈于大门之外。 正是五日内袭沛县而归的八百陷阵营! 百战精锐之师,以步卒之势御凉州精骑之驹,闻鼓列阵,神色肃然,动作快捷,那军中男儿独有的刚毅悍勇之气,那如枪一般笔挺的身姿,不用冲杀,便是一股铁打铜铸般的气势,战意凛冽,激得人血气翻腾,仿似已然置身战场。 众人之前,周瑜一身白袍银甲,正在定最后的旗号令语,一回头正好瞥到李睦出来,略一沉吟,随即遥遥向她一笑,翻身下马,将手里的长枪抛给亲卫,匆匆交代了几句,就朝她走了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李睦忽然想起来昨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什么避人又不能见光的地方! 周瑜那一脸毫无形象的震惊简直……挥之不去! 李睦站在门口,只一眼,便彻底清醒过来,顿时觉得脸上好像烧起来一样发烫,眼见着周瑜三两步越走越近,再看一看四周的腾腾杀气,只觉得好像人人都在看她,不由狠狠抹一把脸,掉头就往回跑。 周瑜正要招呼她,不见她突然跑得就只剩下了个背影,不由一愣。略一思索,唇角不由微微扬起,快步追了上去。 李睦急急忙忙跑回房间,砰地一下关了门,打开床头的木箱,将里面所有的衣物布料都翻了出来。 这几天,她旁的没积下来,棉布织布,锦料麻料却是着实收集了不少。本来是想着用来应付下个月的那几天尴尬的时候,麻质最吸水,粗麻细麻照着手掌大小叠个三四层,再用软和的细棉布衬在最上面,下面垫质地滑爽的锦料,最后拿了线将四边上下缝住,前后各加一根细带,简单粗糙,却实用得很。 然而这时候,她将缝好没缝好的都扯了出来,翻出几块还没裁剪过的抖开,叠成长条形,三两下脱下外裤,都绑到了腿上。 开玩笑!她虽然会骑马,可前世马靴,皮裤,厚马鞍,一件不少地跑一天也吃不消。下邳距离宣城多远她不知道,但她却很肯定,以她的骑术,跟着外面这样一支兵马,若是毫无准备,岂不要成了个超级拖油瓶?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救宣城,打仗的是周瑜,目的则是真正的孙权,而她不过是个掩人耳目,手舞足蹈而不用做什么实际贡献的吉祥物。 就跟着跑一段的功夫,若她连跟都跟不上,可就丢人丢得狠了。既然要去,自然要漂漂亮亮地去,潇潇洒洒地去,无可指摘,干净利落,让孙权彻彻底底地欠下她这个人情。 至于周瑜…… 她手上一停,又猛地摇摇头,一想起那张脸就想到她昨晚那句丢人丢到家的话,就不禁扶额哀叹——简直惨不忍睹! 咬了咬牙,李睦努力回想当日周瑜受箭伤时她包出的那条三角巾的形状,暗自安慰自己反正他也在她面前丢过人,大家就算这么扯平了! 这个时代的中裤有裤筒没有合裆,全靠大片的前后腰头将裆部遮住,李睦嫌外裤裤腿宽阔,走路透风,便干脆也将里裤的裆一同缝了,原本用来遮挡的大片布料缝在一处,再将裤腿收紧,再走起路来,虽然多了些布料有些不便,但至少这上下透风的问题是解决了。 于是她一连在大腿小腿上层层叠叠地绑了四五层布料,直到将裤腿撑满,再绑就穿不进了才作罢。 周瑜追到门口,只听到屋里布料撕扯的声音不断,不禁疑惑,却又不好直接推门进去,只能抬手拍了拍门板:“阿睦,可酒醒否?” “醒了醒了,”李睦正在回想他的三角巾,一面重新系好裤子,在屋里走了两步,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这些布料确实绑牢了不会半途掉下来才随口回声应了一句。转而撕拉一声又扯开几条布料,绕着手掌连缠数圈,再将散落一地的布料又塞回去,这才去开了门。 不料刚才想多了那条三角巾,这会儿一开门,看到周瑜那张脸,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想到昨夜的事,然后立刻又顺势想起三角巾,于是下意识目光往下掠去。 “怎么了?”周瑜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伸手往衣角上掸了掸,抬头不解,“有何不妥?” “咳……没……没什么……”李睦醒过神来,连忙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喉咙,“那个……救城如救火,再有酒不醒,岂不要误了兄长大事!” 说起兄长,她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方才唤我什么?” 周瑜抬了眉梢,笑着看她,眼中明澈一片,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阿睦?” “嘘!”李睦一下子也忘了尴尬,连连跺脚,紧张地伸了头四下张望,见寻常来回的守卫今天都不在,心里松了口气,一把把周瑜扯进门,瞪了眼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我看是你昨夜宿醉未醒,满口胡言!” 看着她紧张,周瑜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了下去:“此次待解了宣城之危,我会令高顺自领一军,驻平泾县之乱。再召江东余军北面过江,先袭皖城,再驻兵柴桑,扼住彭蠡泽湖口,西向下营,与江夏黄祖隔水对峙。到时,军中再无人识你,便不用再替孙权之名了。” 嗯?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刚还被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嘘”又勾起某些不愉快的回忆,骤然听到这句话,李睦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挑一挑眉。 看门外列兵的军容威仪,她也能猜到此行的目的绝不只是一个宣城。历史上祖郎得袁术授意兵发宣城,围打孙权,而现在祖郎已在孙策麾下,袁术再要打宣城的主意,不过就是退而求其次再寻泾县内另外的山越罢了。宣城兵不过数百,外无援兵,尚能把孙权全头全须地救护出来,如今没了祖郎,又有一支援军,此消彼长之间,要救宣城,其实根本不需要动用如此精锐的人马,还由周瑜为将。 然而说起袭皖城,她便立刻心下了然。她固然是已经记不清孙策斗转江东的路线方向了,皖城却还是知道的。正是周瑜破了皖城之后,孙策定了江东根基。 也正是在皖城,他们分娶乔公二女,从此兄弟成连襟,成就了一番千古佳话。 可周瑜竟会主动将这些计划告诉她,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又是什么? 依照他原来行事的性子,这些都是藏在肚子里,不到临头不会吐露半句的“机密”。就像是以下邳为饵诱袁术,从他麾下的将领,到身边的亲兵,无一人知晓,就算事有不成,他也能及时圆转回来,稳定军心,从放跑了袁术之失,变作一战逼退袁术,守住下邳,使军中士气大振,进退之间,成败之分,他都能应对自如,牢牢掌握着主动权。 鉴于之前唯一一次从他口中提前获悉“军情”,乃是周瑜要她继续冒认孙权的历史,为防穿帮不得已而为之,李睦沉吟了片刻,觉得还是事先问清楚比较好,心里早做准备,也免得事到临头,他再有个什么“神算妙计”,令她猝不及防。毕竟照周瑜这么说,她岂不是要一路随军? “那……宣城危解后,我还需要做什么?留在江北,不再和高顺一军照面么?” “瑜……先父为洛阳令时,于居巢空置下一宅,与皖城只半日路程……” “那就去居巢!”李睦无所谓地耸肩,安全就好,其他都不重要。其实她倒是想留在吴郡,远离兵锋之所,可是吴郡现在还未完全平定,她就算以太史慈家眷的名义去吴郡落脚,也未必能保得十分太平。倒不如先留在居巢,既是周瑜家中所置,又和他驻军之地离得近,安全自然也比较有保障。 “好!”周瑜忽地转过身去,语气里竟是有种如释重负的意味。 李睦瞥了他一眼,隐约似乎觉得他话里有话。刚想问,周瑜却已然转身开门走了出去,一面还回头招呼她:“救城如救火,再不走,可真要误了伯符的事了!” 虽然说不上宿醉,可毕竟昨晚喝了不少,刚刚睡醒的脑袋还有些发沉,李睦拍了拍脑袋,一时顾不上想太多,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两根衣带,跟了上去。 衣带从马腹下绕过,和马具的系绳缠起来,再抽到马背垫子上,各往相反的方向一左一右垂下来,末端留出一个圈打结,另一头相互系紧,便成了一个最简单的布质马镫。 这个时代马鞍只是简陋的皮质垫子,马镫只有单面的上马环蹬,在马上保持平衡,全靠双腿夹紧马腹,腰腹用力。别说纵马而奔,就算只是坐在上面,估计李睦都坐不住要滑下来。 用衣带打结充当马镫,她在上次获悉南门遇袭时已经试过一次。当时形势紧急,她动作匆忙,只随便沿着马腹下的绳带系了两个活结,充作踏脚,跑到半城就松了大半。因而孙策入城后她也琢磨过这结要怎么打才能受力而不散,绳要怎么系才能不松滑出来,毕竟,在这个年代,骑马这门技术活,怎么都是用得到的。 这用两根衣带交替着从马腹底下多绕一圈的办法,就是这么想出来的。虽然也没试验过好不好用,但总也要试了才知道。 李睦最后用力抽紧了衣带,又拿脚踩着试了试受力大小和长度,最后拍一拍马脖子,将马牵到门口的台阶旁。走上一级石阶,一手攀住马背上的绑带,左脚踏上只能摆个脚尖的环蹬,借着石阶的高度,翻身上马。 马背两侧,衣带末端的两个绳圈刚刚好够到她脚面的高度,大腿绑得严严实实的布条压住马腹,踩住绳圈,李睦膝盖向内一用力,放松缰绳一声清喝,战马轻嘶,撒开腿,稳稳当当就跑了出去。 周瑜原还在庆幸李睦并没有再追问去居巢之事,而此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小女子腰软身矮,明明上次逃出寿春时还全不能御马,如今竟能凭着两条衣带,纵马而奔! ☆、第四十一章 李睦前一世去陕西出差时,从早到晚满满的行程令她错失了在八百里秦川跑一跑马的机会,一直引以为憾,直到现在才知道驰马八百里是什么感觉。 宣城位于丹阳郡宛陵县旁,八百里的路程对于一个没有汽车,没有飞机的时代简直如同一场噩梦,尤其是那么多人一起驰马。 骑兵成阵,马踏若雷,看着好像是气势滚滚,轰轰烈烈,仿似挟带着冲破一切的力量,威风得不得了……其实在这毫不开阔的地界混在一群人当中跑马,就等于跟着吃灰! 更何况,他们必须途径的九江郡还是袁术屯兵的主要所在。要避开袁术的耳目兵马,又要抓紧时间赶路,大路大道不能走,有城有镇不能进,全找些山林荒地,浅水小道,她提前想到了路上会磨破大腿,绑了布条减轻摩擦,却没想到被八百精骑牢牢护在队伍正中,和她在草原上一马当先的跑完全不一样,前后左右都是踏得飞溅起来的烟尘飞土,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连四周的人影马身看出去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李睦正被扑面而来的尘土飞石呛得一头一脸都是灰,又不敢松开缰绳腾出手来遮脸,眼角余光瞥到周瑜驰近,只抬头眯起眼瞄了一下,眼睛就立刻进了尘,一阵刺痛,直逼出泪水涟涟,隐约听到周瑜似乎说了句什么,可耳畔风声呼呼,马蹄隆隆,他又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只一晃间,根本就听不分明。 好不容易天色将暗,令旗招展,八百骑兵前军倏尔向两侧散开,后军纷纷勒马,一时之间,战马急嘶,和兵士喝声此起彼伏,疾驰中的队伍由纵队变为横队,停了下来。 李睦没看到令旗,只看到周身四面的兵士队形骤然发生变化,心里一凛,还以为遇到了敌袭要变阵迎敌,匆匆忙忙急拉缰绳,却还是慢了一步,向着已经停下来的前军方向就冲了过去。 疾驰的骑兵冲击力极大,马速的惯性之下也最忌突然收步停顿,只要前军中有人贸然停下,后队收不住步子,便会将前队冲散,甚至还会发生坠马踩踏的惨剧,所谓骑兵难御,正因为如此。 固而当前领队的高顺直到开阔之处方才下令停步休整,前军先行散开,给后军留出一大块缓冲区,后军就算没来得及勒住马,也不至于冲乱了自己的阵脚。 于是李睦这么一冲,便直接从前军空出来的区域冲到最前头,这才发现不是敌袭,而是放马吃草饮水的休整时间到了。 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滑下来,李睦小心翼翼地从绳圈中抽出脚,免得整个脚踝都套进去被马拖着走,只觉得浑身上下好像散了架一样,腰骨更像是要断了似的直不起来,两条腿更是踩一步就轻飘飘,软绵绵地,打颤得几乎走不动路。 抹了把脸,眼里是土粒子,嘴里也是土粒子,整个人举手投足一动就扬起一蓬尘,她也顾不得去拿马背上的干粮,摇摇晃晃地先奔着朝水边而去。 所有的马都赶到下游,兵士们离得不远,却都先不急着饮水洗漱,而是把上游辟出来之后,立刻就地啃起了干粮。 倒就剩了李睦一个人趴到水边漱口洗脸,眼睛都揉红了还是丝丝刺痛,恨不得把整张脸都浸到水里去漂一漂。 “此处只是稍歇就走,时间不多。吃了干粮再洗,待再下一次休整,就要在宣城之外了。”周瑜也拉了马去水边,转头看到李睦正洗脸,不禁皱着眉来将她叫回去。 行军在外尘土泥泞最是寻常,别说现在只是稍加休整,给战马饮水吃草缓口气,就算是时间充足,能让她洗干净了,之后再赶路一跑,还不是照样满身尘土?有洗脸的时间,倒不如安安定定坐下来吃些东西裹腹,赶路时就算能腾出手来掏干粮,颠簸的马背上也咽不下去。 李睦听到周瑜的声音,心知他说得没错,这时候抓紧时间吃东西最重要,胡乱抹了脸上的水珠用力眨了眨眼,感觉眼中的刺痛感总算减轻了不少,这才回头应了一声,拍了拍衣襟上的水渍站起来。 周瑜走到近处,只见李睦一双眼睛通红,眼角还有些肿,鼻尖被溪水浸得微微发红,额角的碎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侧,将她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遮去一半,整个人顿时添了几分柔弱娇怜之气,不禁一愣。 “看什么看!”水中倒影她不是没看见,自然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就像是哭了三天三夜一样见不得人,被周瑜盯着一看,立马瞪了眼一跺脚,“不过是被扬尘迷了眼,拿水冲洗了就好!” 怎奈眼皮子肿得这一瞪眼也没什么气势,李睦只能拿在水里泡得冰冷的手背捂在眼上。 然而手背才压到眼睛上,就被周瑜一把扯下来。 李睦只当他还要看好戏笑她,眉毛一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盯着他脸上连尘土都掩不住的红印青痕,正要甩开手,却不妨手里突然多了件东西。 一怔之下,她手一紧,一个白色布包——这布包李睦却是眼熟,她马背上也有一个,正是用来装干粮的。然而,拿手一捏,只觉得里面厚厚的一块,大概有巴掌大小,似乎又不像是干粮。 抬头只见周瑜走到水边,也不知从哪里拿了块帕子往水里浸了浸,又拧起来,回身见她捧着那布包不动,不由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扬起下巴朝外点了点,笑道:“此处避人,倒是刚好。若叫人见了,与上下将士同其甘苦之名可就难存了。” 李睦听出了他话里戏谑之意,却一时没明白什么同甘苦之名。四下张望了一下,发现这河道不够宽,八百匹骏马疾驰之后争相饮水,马头攒动,成群结队,饶是训练有素不至于因争抢而相互踢踹踩踏,却还是将整条河道挡了个严严实实,仿佛一大堵活动的围墙,将她和周瑜与其他正在休整的兵士一隔为二,除非踮起脚往这边张望,否则怕是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狐疑地打开布包,发现里面装的竟是一块肉干。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烤熟了的兔子后腿肉剖开后细细拍一层盐,再压实晾着风干,天气再热也能存个五六天不坏。 这年代盐是官府严令管辖的奢侈品,总有私盐贩子官商勾结,从煎盐场里偷运些出来,也是价高难求,非富贵权高的世族豪门而不可得。而这兔子肉虽然不稀奇,但在全速行军之时,能有空塞一口干粮也是因着要给战马放草,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行猎生火,吃上口肉。 “这……”李睦拿着块肉干,极为意外地看着周瑜,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霞光如火,在他们身侧的水流上铺了一层闪亮灿然的金光,又在少女明澈漆黑的一双眼睛里投落一片晶亮的碎光,再映出他的身影,糅在点点璨亮之中。周瑜原是拧了巾帕要给李睦敷眼睛的,此时半湿的巾帕还捏在手里,却忽然不想递出去了。 许是这璨亮轻闪的霞光太过夺目,李睦突然隐约想起来昨夜她饮多了酒,迷迷蒙蒙之间,月光似也是如此闪亮清美,她踏着月色走不稳,是谁一路相送? 思绪心神忽然怔忡起来,似乎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面前这个清风朗月般的男子身上,却又仿佛飘到某些触不可及的地方。心口一下一下地跳动,砰砰之声,震透耳鼓。 上一次她如此神思不属又是为何…… 李睦心中一紧,猛地意识到自己这失神的趋势太危险,赶紧收拢心神,转开目光:“咳……那个……之前刚出城的时候,你问了我句什么?” 身后训练有素的战马群不闻一点杂嘶,只或响起一两声响鼻,伴随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声音,以及就地休息的兵士偶尔兵甲相击发出的脆响,衬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静谧得如同这身侧流长细水,潺潺汩汩,不休不止。 周瑜目光一闪,却不立时答话,只轻然一笑,把手里半湿的帕子递给李睦,另一手指了指眼睛。 李睦眨了眨眼,刚要说不用,不想肚子里突然咕噜噜地发出一连串响来,一下子打破了这份静谧和谐。 昨夜酒醉她本来就没顾得上吃多少,今早出来得又匆忙,只急急塞了个面饼。骑马是个体力活,整整一天除了逢林减速时能腾个手出来喝口水外,胃里早就空了。只是策马狂奔时全神贯注,神经紧张,全然没感觉到饿,现在一休整,她还没从疾驰的疲累里缓过劲来,五脏庙便率先发起了抗议。 “咳……”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肚子,这样一来,她一手拿着肉干,一手按着胃,不用再说什么,自然也就腾不出手去接周瑜的巾帕了。 “哈哈……”看到这小女子难得窘迫的模样,周瑜朗声大笑,清朗峻拔的声音在长空之中回响,惊得几只栖于水面枯木上饮水啄鱼的水鸟振翅疾飞,在马群之上久久盘旋。 李睦被他吓了一跳,脸色一沉,脱口喝道:“你发什么疯!”赶紧回头去看马群。她前一世曾在草原上见过受惊发狂的马群,蹄声震云,仿佛山洪暴泄,巨浪滔天,所过之处能把一整个部落的蒙古包都踏平了! 这里可是有八百匹马啊!而且所有的兵士尚未上马,若是群马受惊跑起来,怕纵是陷阵营之勇,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好在战马到底与野马不同,被周瑜一声笑所惊,也只是寥寥几匹甩着鬃毛转头向他们这里看了一会儿,大部分仍旧饮水吃草,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反倒是正在安排兵士四周戒防的高顺朝这里望了过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过来看一看。 虚惊一场,李睦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来,心口狂跳,下意识便伸手按住胸口拍了拍,长长舒了口气,定了定神,口气也跟着缓了下来,却忍不住横了周瑜一眼:“全军肃静,乃是军令,要是高顺回去报你个不遵军令之罪……我可不为你求情……” ☆、第四十二章 说是这么说,可真见确实惊动了高顺,她连忙遥遥朝他摆手,示意他不用过来。 周瑜看着高顺遥遥向李睦拱手,隔着三五十匹马背的距离与他目光一触,旋即微微一笑,目色微闪,拂袖长身向李睦一礼:“先有违军令之罪,再建救宣城之功,君子计功补过……” 长长一揖,双手前举,微一躬身,便刚刚好凑到李睦身前,手里捏着的巾帕,也就借着这个动作顺势塞到了李睦还空着的那只手里。 李睦不禁一愣,只觉得周瑜那句话中似乎含了什么深意,然而手里突然多出来的湿嗒嗒的帕子却令她一时岔了神,脑海中似有什么极快地一闪而过,却被手中半湿的触感一搅,掠了过去。 周瑜一抬头,目光越过李睦的肩膀向后望去,见高顺已然转身自去安排兵士安抚马匹,加强戒防,语声一顿,随即声音低了下来:“亦不夺人之功。” 李睦正皱着眉思索,闻言顿时醒悟过来:“你功过相抵,这次救宣城的首功便自然而然落到高顺的身上……” “新降之将,正是心中忐忑,神思难安之际,若能即刻以功立足,利其军心安定,又能激发余将一争长短之心,以振士气。其间所得,又岂是救宣城之功能比?” 周瑜朗然一笑,背对着马群和李睦并肩而立,简简单单两句话,就将高顺目前的处境说得清清楚楚。 自入下邳以来,他便有意无意地将高顺和张辽的兵马打散,最悍勇的陷阵营配以凉州铁骑的战马,变步卒为骑兵,上马冲杀,下马列阵,无疑是将原来吕布麾下最强悍的兵马汇集到了一处,也将高顺和张辽一分为二,彻底分到了两处。 高顺仇于刘备而战于外,张辽曾示好于刘备则留于城内。让功高顺,助其站稳脚跟,予张辽以信任,令其同孙策一起收徐州之兵,这其中一收一放,一退一进的分寸,令李睦突然想起来那日袁术险些攻破南门时,她孤注一掷将守城之权全权交托给张辽时,这七尺男儿眼中迸射出的光芒。 李睦皱了眉头若有所思,一边自然而然地一口将手里的肉干咬掉一小半。 拍了细盐的肉干略有些咸,入口还有点干硬,然而却到底是一股肉香。她才咬下来就发觉这一口咬得方向没把握好,咬得有些大了。长条形的肉干一时卡在嘴角两侧,转不过来,又咽不下去。 于是便直接拿另一只手里半湿的帕子往嘴边一捂,帮着塞了一把,这才腾出舌尖,顶着肉干转了小半个圈,堪堪都进了嘴里。 周瑜的嘴角不由勾了起来,微微低头,掩了眼角眉稍忍不住的笑意,发觉李睦警觉地立刻朝他看过来,马上话锋一转,又问起马镫的事来。 “啊?”李睦早知道她这“马镫”一露面一定会有人问,在想怎么打结才能把衣带系牢的时候就想好了说辞,又在心里反复琢磨过,如今一被问及,旁的不想,这早就思索了许多遍的应答顺理成章就说出来了,“阿兄日前曾言,待他得空,便要考教我的骑射弓马。于弓马一道,他素来严厉,容不得人半点懈怠,若不能应对下来,定要罚我每日拉弓数百。” 耸一耸肩,摊一摊手,仿佛以布为蹬,计算射程都是被太史慈逼到没法子了灵光突现才想出来的办法。只是手里的肉干晃了晃,嘴里刚刚咽下一口,有点气势不足。 周瑜笑了笑,不置可否。 初见此物的震惊与兴奋之后,这一路他已反复思量过。以布为蹬固然方便,可战场冲杀,刀锋箭雨之下,也极易断损。若是兵士骑术不精,便极有可能直接被掀下马背,战阵瞬息百变,一旦坠马的人数超过三成,那这一支骑兵就和送死无异了。 但若是换用铁打……只怕此物一旦出现在战场上,数月之间便会传遍诸地。这一看就能知道用途和打造方式的器具,或许最初能给他带来暂时的优势。但北人本就擅马上作战,若是有了此物,怕从此北地骑兵,转眼间就会变成他和孙策最大的梦魇。 看周瑜突然之间沉默下来,目光轻闪,仿佛被眼前徐徐西沉的落日之景所吸引,李睦却隐约察觉到他似乎意并不在此。 眨眨眼,再咬一口肉干,略一思索,她试探地问了句:“你想……把马镫用于骑兵?” 周瑜自嘲似地一笑,轻叹一口气:“只怕我骑兵未壮,反为刘备、袁术所用,得不酬失,绩不偿劳,徒惹人笑耳。” 只是终究还是觉得可惜,骑兵之利,他思往已久,如今明知有一法只需一年半载便能建立一支独属江东的骑兵,却非但不能用,还要牢牢将其掩住,就连孙策,也不能露出半点端倪。否则,照他的性子,定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以骑兵全力一拼。 明知可为而不能为,仿佛蓄满力气的一拳偏偏又打不出去,周瑜负在背后的双手缓缓收紧,只想要仰天长啸,一泄梗在心口的郁结之气。 “此言不得宣于诸将之前,动摇军心,不得闻于伯符耳中,致他冒进,只能今日随口一言,出于我口,入于你耳。知其能用而不当用,终心里不甘,让你见笑了。” 人都道他周公瑾少年得志,遇知己之主,托君臣之义,结骨肉之情。他一言则孙策必行,他一计而孙策必从,何等意气,何等畅然。殊不知正因为此,他更需事事周详,明知江东之地,径深不足,若不全力西进取荆州为根基,实在难以有所施展,可却又不能露半分之忧。面对刘表在荆州根基愈深,刘备袁术又虎视于侧,亦不能显一丝之虑。 却不知为何,一句“不甘”,今日竟在这小女子面前如此坦然的就说了出来。 许是这马镫之法,本就是源自这小女子的一念突发奇想,他便下意识地觉得这份不甘之情也该只有这小女子能体会了罢。 “不能用便不能用吧,不过既然我能想到,旁人自然也能想到……”李睦将最后一口肉干塞到嘴里,也觉得可惜,便跟着叹了口气。想想先有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之后还有曹操的虎豹骑,哪怕不算骑兵,袁绍的先登营,刘备的白耳兵,也都是青史留名之军。若非这次阴差阳错,得高顺之下八百陷阵营,相比之下,江东还真的是拿不出支像样的兵马来。 略略思索了片刻,她回头往马群方向看了一眼,又往周瑜身上看了一眼,犹犹豫豫:“若说这马身上,倒是还有一件东西,虽不能如马镫这般立竿见影,却不至于被人看一眼就能学去。” 她仔细看过了,所有的战马蹄上都缠了草杆和树皮,而孙策和周瑜的马蹄子上则是裹着皮革,却不见一副马蹄铁。 这个年代,不但骑兵难得,战马更是难求。长途奔袭,翻山跃水,许多战马常常因马蹄的耗损尚有余力却连迈步都困难,只能勉强配种之后便直接宰杀。 只是李睦却拿不准这个时代的冶铁技术能不能打出一副马蹄铁来。毕竟要打造出蹄环形的光滑铁盘来,又要上钉入蹄,为避免脱落,还要用铁钉的倒钩扣到马的足踝上,整个过程她前世也只见过一次,还是在草原上看热闹般挤着人头看的,真要说怎么打出来的,铁要几分厚,几分宽,铁钉如何上,倒钩又该如何扣,却是一无所知。 她连说带比划,眼见着周瑜目光湛湛,听得仔细,越说越心虚,最后心一横,手一摆:“我也就如此一想,能否做成你还是另请工匠问一问,免得蹄铁没打出来,反倒伤了马。若是万幸能成,此物与马镫相比隐秘了不少,还能趁着制法不曾外泄时,成批地往北面卖个高价,既不用担心增长了他人战力,又得了实际的好处,里子面子就都有了。” “马蹄裹铁?” 看着少女谈起交易就一脸向往,周瑜想到寿春初见时,她也是如此言辞凿凿,奇货可居,胆大包天地将传国玉玺“卖了个高价”的情形,不由好笑。 然而笑过了,再稍一细思,这其中确也有可行性。 天际尽头霞光万丈,层云赤染,水波泛金,在他眼中映出道道异彩。 一块肉干下肚,李睦又取了水囊喝了口水,只觉得肉在胃里慢慢膨胀开来,刚刚好将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压了下去,整个人虽然还筋骨酸痛,却到底又有了底气。 看着周瑜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放在心上的模样,而就李睦上过几次当的经验来看,每当他如此一派闲适,风姿笔挺地凹造型时,必有一个无形的深坑慢慢成形。 “怎样?这回准备坑何人?”吃饱了心情就好,她拿帕子抹了抹嘴,一不小心就把心中所想漏了出来。 “坑……曹操……”周瑜挑一挑眉,略一思索她话中的含义,便顺口答了一句,好像一点都没听出她语气里的幸灾乐祸。目光徐徐从波光粼粼的水面收回来,落到身边这个一脸等着看好戏的小女子身上,“怎么?” 李睦眉梢一挑:“下邳城头我箭射刘备阵营之时,你我曾立下赌约,还算不算数?” 周瑜不想她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件事来,唇角微抿,轻然一笑:“一箭之威,逾四百步,我心悦诚服,自然算数。只是可惜当初你我打赌,却未说明赌注为何物……” “你!”李睦一听就急了,“你要赖账!”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朝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不敢不敢!你看看我有什么,金银美酒,良马锦缎,你要什么,拿走便是。”双手一张,颇有几分予取予求的味道。 “谁要你这等身外之物,我兄自有战功换取,料孙策也不是小气寡恩之人,还会缺他金银美酒么?” 身外之物?周瑜目光一闪,若这些都是“身外”,那是要他“身内”的何物? 离开下邳之前,他与太史慈打了一架,也连吼带喊地算是谈了一场。他借此番救宣城之机,突袭皖城,东进夏口,只是其中一个目的,而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将李睦带去居巢。 自古长兄如父,他与李睦之时,自然是太史慈先首肯,他再回去禀明从父周尚,由伯符为媒。事定之前,李睦就暂居于居巢,既与他统兵之处相隔不远,又非战事纷杂之地,可谓两全。 只不过他面对太史慈时尚能侃侃而谈,与孙策也能说笑自如,可离开下邳之后,却一直寻不到个机会与李睦提及此事。 心念如电,思及至此,听李睦说不要“身外之物”,他心里竟忽然生出几分期许,又隐约暗暗松了口气。 “我只要你周郎一诺,”李睦朝他伸出一只手,就像当初在下邳城头击掌定赌约时那样,“从今往后,坑谁都不许再坑我!” 当初立下赌约,只当是她被张飞寻衅扫了面子,要寻工匠改造守城弩的一句托词,因而周瑜自然也没提赌注为何,却不想竟真教她射出了四百步之箭,更想不到她兜了个大圈,竟只为了这么一句! 周瑜只觉得胸口一窒,顿时哭笑不得:“我何时坑过你?” “你敢说下邳之局不是你把我算计在内?”李睦一瞪眼,见周瑜语塞,哼了一声放下手来,撇过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本就是冲着袁术去的,结果我绑了陈氏族人堵城门,硬是没把袁术放进来,就让他给跑了。” 满城都在庆贺打退袁术,下邳得守,可她清清楚楚若不是她,他们就该庆贺袁术授首,可以直接进兵寿春了。 可她当时真以为下邳要守不住了! 就跟个明知闯了祸还被表扬的孩子,心虚不已,坐立不安。 “还有救高顺的时候,你若早些让我知晓,至少我还能再看一看你的伤处,心里有数,还能拦得住你不成?若当时你有个万一,让我到何处再寻华佗救命,就算我入了下邳,军心不稳,民心难定,外有强敌环伺,我又当如何?” 之前在祖郎面前骗她的那一回,好歹还有一声事后道歉,可再往后数,简直就是变本加厉,吓死她不偿命。天知道那天见他拼杀时她有多担心!盯着战阵中周瑜的白色披风,盯得双眼酸涩,也不敢稍离,唯恐她只闭了闭眼的功夫,就再也见不着那个身影了。 周瑜不防她竟一条条记得清楚,被她训得悻悻,这么一算,倒真是……算计了她不少……而提及他的伤处,李睦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色令他歉疚之余,又突生几分窃喜。 “我也不要你事无巨细,泄露军情,只要将我算计在内之时,或者率军冲杀之前,也早些让我知晓,如此,可否?” 夕阳的余晖里,李睦仰着头,尖巧的下巴和鼻梁微微挑起一点隐约细碎的金光,一双眼睛仿若星辰,目光坚定,又带着些许倔强衅意,唇角抿得紧紧的。 “从今往后,是凶是险,要胜要败,我都不再瞒你,这样可好?”周瑜轻叹出一口气,这般赌注,纵然不是他原来想要的,可他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李睦的眼睛腾地一亮:“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睦也知道周瑜虽然是属狐狸的,却是一只言出必行,还算靠谱的狐狸,一诺既出,必全力而行。见他点头,顿时眉开眼笑,心情大好,仿佛看着天色都跟着亮了几分。正要趁热打铁,再问问到了宣城之后她还要做什么,远处忽见令旗招展,却是高顺下令整军,全军休整完毕,又要准备出发了。 ☆、第四十三章 一次休整之后便是一路打马狂奔,再无停歇。等到了宣城之外,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 所谓山越,其实都是居于泾县附近山野里的山民,平日里以山险为依托,开采山间铜铁,自铸兵甲,却没有丝毫统一,长矛宽刀,各式各样,只那一股野性凶悍的气息倒是人人都一模一样。 李睦他们赶到时正值晚食时分,山越兵正在埋锅造饭,星星点点的火光撒豆子似的铺成一大片,没有营帐辕门,没有鹿角围栏,从地势稍高的地方远远望去,有人挥手呼喝,有人生火打水,人声鼎沸,往来嘈杂,一切都毫无遮拦地尽在眼底。 李睦心里叫了声谢天谢地,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滑下来,也顾不得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一片,一动就是一蓬烟尘,只一把扯去蒙在脸上挡尘的布巾,毫无形象地抓起水囊往嘴里猛灌一通,喝得一口气尽,又浇得满脸都湿透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扶着马背慢慢摸着块石头坐下来。 她腿上虽然绑了厚实的布条充当临时马裤,可尽管如此,大腿内侧还是火辣辣的又麻又木,也不知道是不是策马飞驰时有布条松落下来,磨破了那里的皮肤。 不可能立刻脱下裤子来查看一番,李睦只能慢慢伸直了腰腿,咬着唇四下张望,见所有人下马之后都忙着撕下衣角包裹马蹄,便也跟着放下水囊,捏了衣角作势要撕,另一只手则悄悄探到衣下,沿着自己的双腿一点一点探摸过去。 只是绷得太久的肌肉几乎都僵硬了,一抽一抽地打着颤,又裹了一层又一层,隔着衣裤,除了酸痛难耐,根本就摸不出其他什么来。 “权公子……” 忽然有一人从马背后转出来,李睦吓得手一抖,赶紧从腿上抽了出来,不料动作太猛,“啪”的一下正扫到她随手放在一边的水囊上。 好在她方才喝掉了大半,水囊里的水泼了出来,也只是在她腿上打湿了一小块,她急忙伸手拍了拍,心口砰砰乱跳,脸上不由自主一片通红。 “那个……咳……何事?”佯作无事般站起来,李睦朝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兵士点点头,依稀记得那是高顺的亲兵。 那兵士向她一抱拳:“高将军主张趁夜色从后突袭,直破敌军,解宣城之围,故特来请战,请权公子下令。” 向她请战?李睦眉一挑,那周瑜呢? “高将军现在何处?周郎又在何处?” 那兵士给她指了个方向,说两人都在一处。李睦见他神色有异,略一思索,系了马缰,便循着那个方向往前走去。 八百人马,马裹蹄,人衔枚,悄无声息地伏在这片距离山越之兵极近的林子里,稍稍放眼一眺,就能看到不远处山丘起伏间,一座小城背山而立。 李睦正处于队伍的最当中,而高顺却在队首,越过一匹匹高头大马,又要小心脚下高高低低的树根碎石,她手软脚软,飘飘忽忽地才走了几步就后悔刚刚应该摆个架子,让高顺过来见她的。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高顺的声音从马匹后面传来:“陷阵营是冲阵之军,有进无退,生死不论,容不下临阵不前,仅摇旗不进兵的畏死之士!”声音压得极低,却一字一句,无不坚毅决然,丝毫不容回转。 “无谓之死,徒为匹夫之勇!”周瑜的声音也压得很轻,然而李睦已然听出他的语气不对,顾不得脚下不稳,快走两步,转过两匹并肩交颈,正耳鬓厮磨抖出一团团灰尘的高头大马,果然看到他背负着的双手紧紧握着,修眉朗目一改往日温润谦和,仿似罩了一层寒霜。 而高顺却依旧一身杀气,如同出鞘之剑,满弓之弦,硬顶着周瑜不闪不避,一副绝不退让的森冷的模样。 这两人往那里一站,好像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又仿佛立刻要碰出火星子来,两人身边的亲兵都远远遣开,唯独留下的战马也察觉到这其中一触即发的巨大压迫感,抖着鬃毛不安地打着响鼻。 “公瑾。” 李睦一开口,就像是飞石突然打破水面,仿佛被按了暂停键的画面突然活动起来,两人双双往后退开半步,侧身向她躬身一礼。 只是周瑜依然脸色沉沉,唇角紧抿,而高顺还是腰杆笔挺,一身血气。 “公瑾,你来随我看一下敌军的布防。” 李睦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因何而争执,却也担心交战在即,若是自家阵营里剑拔弩张的情势被人察觉,乱了军心,于是随便想了个理由,上前一把先把周瑜拉走。一面回头又看了高顺一眼,“将军既来请战,何不先点兵列阵以备战?” 高顺眉色一肃,冲她报拳:“顺领命!”也不再看周瑜一眼,转身就走。 “无谋匹夫!”高顺一走,周瑜立刻狠狠拂袖,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李睦一时不备,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温文儒雅的周公瑾也会骂人? “究竟何事惹你如此大动肝火?”她不禁觉得稀奇,高顺还知道派亲兵来找她镇场子,免得真和他打起来,而一贯讲究气度的周瑜怎么就这么大火气? “若论谋略,若人人都像你周公瑾这般深谋远虑,这天下还不定要乱成什么模样。” 难得她有机会能打趣周瑜,李睦当然不会错过。不想周瑜眉宇一沉,冷冷地朝她瞪过来,心中猛地一震,脸上的笑容一僵,还抓在周瑜手腕上的手不由自主紧了紧,“因我而起?” 她又怎么了? 李睦皱起眉,就算她偷偷歇了一会儿,把调兵布阵的事全部都推给他们,可这原本也就不是她该管的,她也没这本事管。 她的掌心柔软,指骨纤细,用力握紧也觉不出她有多大力气,似乎随手一甩就能甩掉,显然不是拿惯了刀兵的。周瑜被她一握,目光便落在她的手上,眉头不经意间跳了跳。 慢慢呼出一口气,满腔怒火渐渐消弭。 “稍后冲阵时刀不可自马首两侧而过,火不可落于马身,以免惊马。不可猛扯缰绳,也不能松了缰绳,敌军再多也不可慌张,你只需紧随我之后,不必贸然杀敌,切记切记。” 周瑜一口气说出许多“不可”,李睦却是在听到第一句的时候就吃了一惊,愣在当场:“冲阵?”往自己胸口指了指,“我?” 她不是来当吉祥物的么?跟冲阵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历史上没有他们这支奇兵孙权都能顺利脱险,他们来此本就是威慑一番,然后直接掉头攻打皖城才是主要的目标,怎么在宣城就要冲阵了? 周瑜目色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里那股平息下去的怒气不禁又冒了出来,目光往高顺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不禁又骂一句:“无谋匹夫!” 他确实如李睦所想,根本就没准备打这一仗。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3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要救孙权,他们打着“孙”字旌旗,战鼓雷鸣,放声呐喊就够了。对于这群山越来说,城内一个孙权,城外一个孙权,真真假假,让他们分兵又分心,攻不敢全力攻,回头反咬也不行,进退两难。 山越是常年生活在山间的彪悍山民,到底不是训练有素的兵马,如此拖上一段时间,再谎造袁术的败讯,动摇人心,自然能不费一兵一卒,令其不战自退。然后趁军心士气大振之时,一鼓作气,直上皖城。 然而高顺现在却要以八百兵马直接冲杀上去! 周瑜的视线从她的手上抬起来,还不及喝过一口水的声音微哑:“我应过你,无论如何凶险,都会直言告之,不再瞒你。” “什么?”李睦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瑜望向不远处的山越兵:“这里山越共步卒四千余,马匹百余,虽阵型松散,可长枪之力可及百步,我等若为疑兵,不欲交战,至少也要在百步开外。避其锋芒,诱其拉长战线,方才能令宣城内有一口喘息之机。而现在……” 而现在,他们和最近的山越后军,已经太近了。近得李睦甚至能看清几个裸着上身生火的山越臂膀胸背上遒劲盘结的肌肉。 这个距离,这支山越兵马只要一回头就能咬他们一口,根本就不用纠结城内城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孙权。 而四千比八百的悬殊人数之下,李睦只要主动现出踪迹,失去出其不意的优势,就算陷阵营再武勇悍强,他们甚至未必能撑到宣城里危在旦夕的孙权意识到有援兵到来。 高顺惯与吕布冲锋陷阵,最擅敌前突袭,这一回也是如此。抱着突袭的念头数日赶路而来,他选的落脚藏身之处,自然也是距离山越最近,最利于突袭的地方。而周瑜有意将此功让于他,便一路都缀在队伍的最后面,等他发觉不对时,已然再没有余地给他玩虚虚实实拖延时间! 看着八百骑兵齐结于前,高顺坚毅刚硬的面容上一派势在必行的神色,总算想明白了的李睦胸闷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之间,呜呜的号角从前方骤然响起,划破长空,低沉悠长,直冲云霄。 ☆、第四十四章 生火的,架锅的,打水的,山越兵一个个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直了身子向前军的方向望去。 李睦被那突然响起的号角声吓了一跳,极目远眺,只见远处山越的人马之中出现了一小片的骚乱。一小股前军竟从前方向后退来,仿佛江面起浪一般,往他们这个方向涌了过来。而埋锅造饭的后军显然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三三两两地聚起来,有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拿兵刃,有人却还端着冒热气的锅碗四下张望,有人呼喝,有人喊话,毫无军纪可言。 要突袭,这无疑就是最好的时机! 周瑜当机立断,立刻传令备战。陷阵营上下八百人,令行禁止,立刻列队排阵,长刀出鞘,强弩上弓,八百匹战马昂首而聚,百战之军的悍勇杀气,无一声异响,李睦心口狂跳,脑中一片空白。 只片刻,那一小片的骚乱就离他们更近了一些,速度却是渐渐慢下来,只见一面孤零零的旗帜被慢慢反应过来的山越兵层层围了起来。 “那是从宣城强冲出来的兵马。”周瑜目光一凛,让李睦赶紧上马,又抽出腰里的长剑塞到她手里,目光在她的手上一掠而过,“便不会用也拿在手中,只管跟在我身后往前冲,切不可心生畏惧,停留不前!” 李睦调整了下握剑的姿势,紧张得喉咙口发紧,赶紧咽了口口水,哑声问了最后一句话:“突袭接应他们出来之后,我们往何处逃?” 这一回,周瑜连头都没有回,身后高顺齐结已毕,他翻身上马,举枪遥遥虚指,朗声厉喝:“杀!” “杀!杀!杀!” 喊杀之声,如惊雷骤响,李睦甚至来不及哀叹惊叫,身下战马已然随他一同冲了出去。 长刀强弩,精甲硬盾。陷阵营装备精良,号令鲜明,短短数十步的距离,不等全情兴奋围住孙权的山越兵反应过来那仿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从何而来,他们便如同一柄百炼之刃,从天而降,狠狠劈斩到山越兵的头上。 昼夜赶路后只得歇片刻,竟又冲入战阵,李睦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到了极致。 她的骑术虽然还算不错,可到底比不过这个战争最频繁的时代里这些打仗冲锋当饭吃一样的人。 好在周瑜虽为主帅,倒也不是真的就冲在第一个,前面尚有百骑开道,为锋锐之首。兵马呼啸,利刃寒光,所过之处,如破水之箭,搅起血雾翻腾,哀嚎遍野。 李睦紧紧跟在周瑜身后,全副心神都放在身下马背的起伏进退上。尸山血海,喊杀呼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她擦身而过,互不相干。她眼里看到的只有前方周瑜的背影,耳中听到的全是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心跳,周身的一切都好像离她极远,她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好像灵魂自身体里抽离,什么害怕慌张,什么懊恼悔苦,在这一刻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拼命地盯住周瑜,拼命地呼吸,拼命控住缰绳,拼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山越人数虽众,此时多为乌合聚集。胜时固然可以一鼓作气,士气如虹,可一旦遇到挫败溃散起来,即使有武圣战神为将,也难收拢约束。此时两面受袭,陷阵营更是世间难得的锋锐之军,只一刻的功夫,烧水造饭的山越兵后军甚至来不及捡起地上的兵刃,就被陷阵营撵得四向逃散。 前军冲后军,后军推前军,一时之间,本就没什么阵型可言的山越兵乱成了一团。没有人再去管自己的头领统帅喊了些什么,也没有人抬头看一看自己的旌旗指向何方,所有人都在不辨方向地奔逃,烧了一半的锅灶一脚踢翻,挡住前路的同袍一把推开,踏着他们的身体,只求寒光闪闪的大刀落不到自己头上,只求冰冷的长矛刺不着自己的血肉。 一片混乱之中也不知他们冲杀了多远,突然有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不知怎的绕过了两侧的陷阵营兵士,正朝着李睦的马一头撞了过来,手里还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一把断了半截的刀,披头散发,浑身是血,一路连砍数人,口中大叫:“公子何在?公子何在?”乱象之中,竟声传如雷,清清楚楚。 李睦猛地一惊,身体的反应快过思维,直接回腕提缰。疾奔中的骏马被她扯地昂首长嘶,一时收不住步子,前蹄高高抬起,恰恰踢在那人的肩上。李睦整个人被掀了起来,脚底一滑,便从系在马背两侧的蹬脚布条中滑了出去。 没有踏脚之处,她腿力不足,直接就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慌乱之中,李睦手忙脚乱地胡乱抓了一把,原想去抓马垫子上的粗绳,却不想反将垫在下面的那面“孙”字大旗扯了出来,仰面着地。 不及感觉有没有摔伤摔痛,她就地一连滚了数圈。闪亮亮,冷森森的刀锋就在她身侧落下,嗤嗤两声,将她手里的大旗砍为三片破布,李睦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时,只觉左手手臂外侧一凉,右手立刻反手一剑刺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刺到了什么,耳畔生风,只连忙又挥剑去挡。只听“叮”的一声金属扣击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直刺耳膜,手腕一沉,长剑就向外滑了出去。 生死一线,这副身体里太史慈的教导在此时完全被激发出来,无需思考,李睦这个时候的反应突然变得极快,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已脱手掷出长剑,掉头就去追周瑜。 然而,她才跑了两步,冷不防被一人扑倒。 “公子先上马!” 不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股大力将她整个人甩了出去。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眼前天旋地转,下一刻,砰的一下,胸口重重砸在什么硬物上,痛得她险些咬破了舌头。还没缓过口气,居然又被抛起来。李睦顾不得舌头顾不得胸,手忙脚乱地乱抓乱扯,想稳住身形,却不想抓了毛扎扎的满满一手毛! 马鬃毛! 靠! 李睦发觉竟是有人把她直接抛到了马背上,还又是那个她最讨厌的整个人横挂在马背上的姿势。坚硬的马鞍硌着胸硌着胃,头朝下,视线一滑,就正好看到马腹下某长度惊人的重要器官垂在其后腿之间,腥燥之气,扑面而来。 呼——啪! 那个把她扔到马背上的壮汉一巴掌拍到马屁股上,李睦就看到那个器官猛地一缩,叫了声不好,赶紧放开鬃毛攀住胸口下马垫子的系绳,长嘶声中,挨了一下的马撒开蹄子带着李睦一同狂奔窜了出去。 那大汉驱走马,反手一刀把断刃刺入一名偷上前来的山越兵腹中,另一手一拳又打趴下一个,厉声大喝:“再来!尔等贼竖,谁人敢拦某去路!” 神态凛冽,须发皆张,惊得几名又复冲上来的山越兵士连连后退。便在此时,突然听到个少年的声音嘶声大叫:“幼平!幼平在何处,快来救我……”只一瞬,便又让喊杀声,哭叫声淹没了下去。 “公子!”那大汉神色一变,哇哇大叫着顺着方才声音的方向又往人群中冲去。 “周……瑜……”李睦横在马背上,被剧烈的颠簸颠得头晕眼花,几乎要吐出来。 马的两侧突起的肩胛骨在疾奔中此起彼伏地反复顶住她的胸骨肋骨,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她在心里骂那个疯疯癫癫的大汉神经病,突然一眼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奔来,当下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张口就是一连串不受控制的破碎的颤音,就大喊起来。 眼前寒光一闪,周瑜回身一枪,枪身若一条银龙直旋,劲风割破空气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枪尖落处,马颈里喷出一蓬鲜血,一声悲鸣一瞬就止,高大的骏马连带着李睦一起轰然倒地。 李睦尖叫着拼命翻滚,险险被压在马尸下,脸颊几乎从那个还在骇人的收缩着的器官旁蹭过。 靠! 李睦猛地跳起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恨不能狠狠挠花周瑜的脸。她都快要疯了!砍了马匹,要她靠两条腿跑出去逃命么?这时候就不要和她共乘一骑了? 明知不合时宜,李睦又想起当初周瑜将她横放在马背上时,她视线的角度可不曾见到那什么…… “何人杀我马匹?”一人突然从后冲出来,一拳就向周瑜打去。 周瑜处变不惊,不闪不避,那人话音方起,他的枪尖已带起一片寒光如林,顿时将那人笼于枪影之下。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周瑜居高临下,一言不发,那壮汉则身形高大,拳风凌烈,声声怒吼,眨眼间便拆了数个来回,一面还分别砍翻数名冲上来混战的山越兵。李睦被这两人挡在后面,一时之间,倒什么人能接近她。 和周瑜打得难解难分的那壮汉赫然就是方才把她扔上马的那人,肩宽膀粗,身形魁梧,一身浴血,目光坚定。他的动作迅猛,却赤手空拳始终只用一只手打,又少了战马的高度,很快便落在了下风。李睦眼尖,看到他另一只手的手臂下夹着个人,头带发冠,腰系锦带,一动不动,生死不知。突然心里一动,灵光乍现想起一个典故来。 “周泰何在?”李睦用尽了全力,猛地向着那大汉厉喝道。 那壮汉忽的一愣,一拳打到一半立时停住,虎目生威,直盯住李睦:“某便是周泰,你是何人?” “既为同袍,何不识周公瑾!我等奉孙郎之命来解宣城之围,尔为宣城守将,何以……”李睦心里叫了声侥幸,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抚着脖子扯着嗓子大喊。耳畔呼喊声,兵戈声,马蹄声,脚步声,身处战阵之中说话,除非如同周泰之辈中气十足,声嗓如雷,根本就是对面而难相闻。 她嘶声力竭地连喊带叫,嗓子就如刀割一般生疼,一句话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竟是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总算她把“周公瑾”三个字说在了最前面,无论是周泰还是高顺,一听到周瑜,便知是乱军之中误伤了友军,连忙收手。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山越初至宣城时,兵马长驱直入,直接杀到了孙权面前。亏有周泰全力救持,护孙权逃出危境。原想趁其驻营造饭时突围,不想却正赶上周瑜见他们冲杀出来,提前引兵突袭。 山越前要拦着孙权,后又要阻住周瑜,前后受敌,阵脚一乱,反倒是将他和孙权冲散了。正杀红了眼的时候他猛见李睦坠马扯出“孙”字大旗,加上李睦的年纪身材都和孙权差不多,天色渐黑,只见一把马尾高高束起,匆忙间一瞥像极了束着发冠的样子,千军万马,刀光枪影,仓促之间,竟将她错认为孙权,一把把她扔上马背,要她先行逃离。 哪知转头竟又听到孙权的呼救,这才知道救错了人。 然而就是这么一错,耽搁得晚了一步,孙权背上中了一刀,受伤昏迷。乱军之中,他携了一人,更是唯有靠马力才能有望冲出去。想到方才驮着李睦的马,于是又追上来要把李睦再扔下去换上孙权,恰好看到周瑜枪杀快马。周泰阻拦不及,想到失了坐骑,恼怒之下,才不管对方是哪个阵营里的,迎面便是那惊若奔雷的一拳。 这两人都有独闯万军之勇,交起手来,在乱军之中硬生生扫出一小圈空档来,这乍一停手,原被挡在外面的山越兵便仿佛松了闸的洪水般又涌上来。 刀光闪闪,忽的一个缩着肩脖子,满脸乱糟糟大胡子的汉子大叫着举刀冲到李睦面前。李睦的思绪还停留在半身披血的周泰身上,等她反应过来,对方的刀已经到了头顶。而她两手空空,周瑜的长剑方才已经被她掷出去了。 来不及惊叫,身体率先于思维作出应急反应。李睦不退反进,一步上前抽出周泰腰间的佩剑,横在头脸前一格。刀剑相交,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令人牙根发酸。 尽管挡过一击,比起这些高大粗豪的壮汉,李睦到底还是力气不济被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那山越大汉持刀的手连带着刀柄一起重重磕在李睦手腕上。腕骨上传来的剧痛瞬间刺激得李睦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 眼前刀锋剑刃,寒光刺目,碧血淋漓,腥气扑面,来自一千年后法制社会的灵魂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和鲜血杀戮面对面,李睦于这一瞬间忽然醒悟过来她周身的尸山血海并非加了后期制作的特效电影,也不是史书上事不关己的寥寥数字,这是真真实实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一时之间,仿佛被人缢住咽喉,恐惧盖过了一切理智,山呼海啸一般将她吞没。李睦手一缩,再也撑不住剑,长剑脱手飞出的一刹那,若非周瑜将她往后一扯,从上而下的刀锋险险自她头皮上掠过,削去一片长发。 束起来的马尾被一刀割断,断发飞散,周泰反手一拳将那人打飞出去,换了手把手臂下携着的人放到周瑜肩上,大喊:“你先带权公子走!” 周瑜微一迟疑,一把将李睦捞起来往马背上一放,再接过满身是血的真孙权,枪头调转,将周泰也护于他的枪影之下:“跟我冲出去!” ☆、第四十五章 不得不承认,人数不多的陷阵营,战斗力却太过疯狂。仿若一把长不过手掌,却锋利无比的手术刀,无论进退,都如同剖开血肉胸膛般轻而易举地将数千人的合围撕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兵锋所指之处,势同披靡。 直到第二天清晨,山越兵溃难收,匆匆四散而走,李睦他们才算是真正能歇一口气。 一夜拼杀,跑到几乎断气,李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亏得太史慈对妹子从小的教导,她不记得那些武艺招式,可数不清多少次刀剑临身,枪矛如林,这习武的底子便成了身体的本能,或避或挡,总能引着她在刀剑下及时应变。 然而,饶是如此,手臂上,肩膀上,还是接连添了好几处火辣辣,一抽一抽的痛,多半是她看到一个个凶悍生猛的壮汉在面前变成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时临阵生怯,反应不及所致。 山溪汩汩,晨雾缭绕。宣城外没有高山峡谷,唯有数条清冽的溪水,流过丛丛灌木疏林,青枝摇曳,沙沙作响。 没有军帐,没有营栅,周瑜在一背山依水的平地下令陷阵营就地休整,设下简单的尖桩鹿角,便有条不紊地开始清点伤亡,轮流休息,处理伤患,轮流沿着几处高地布防巡守。 原宣城的三百守军,除之前冒死冲出去报讯求援的之外,几乎全军覆没。周泰厮杀至脱力,满身披血,也不知受了多少处伤。而孙权背后中了一刀,皮开肉绽,深可及骨,一直昏迷未醒。 所有人都忙碌而有序,李睦倒反而无事可做了。 随队一路狂奔时全仗着一鼓作气,唯恐跟不上落在后面。此时停下来,她才发觉浑身上下,仿佛骨架子都要散开来一般,只想立刻仰面躺倒,再也不要动弹。可脸上身上,衣上发上,还沾满了鲜血,一夜的时间,血液凝固,变成了一块块黑红色的暗渍,然后又重新被血浸透,有旁人的,也有她自己的,将衣衫和皮肉黏成一团,稍稍一动,就牵扯着这里或者那里的伤处,又是一片疼。 四面望一望,寻了一处掩在疏林之中的小溪,一步一挪,慢慢走过去。 清澈见底的溪水将少女的眉眼映得清清楚楚,眉色疏淡,却是有峰有棱,长入发鬓,鼻梁生折,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架上一副大黑框眼镜,掩住大半张瘦削清秀的脸颊。 若再加上一层齐眉刘海,这分明就是她十五年前的模样! 到这乱世已有数月,李睦早就不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仿佛返老还童,年岁倒流般的容貌,却还是不太能适应。摸了摸脸颊下巴,再抿一抿唇,水中人也跟着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稚嫩的眉梢眼角,熟悉又陌生。 李睦掬了一把水洗去脸上的血渍,看着水中一圈圈涟漪轻晕浅荡,血污搅浑了一方清水,前一晚的记忆仿佛也随着这在水里丝丝飘散开来的血迹般突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那一场血淋淋的杀戮好似电影回放一般,一帧一帧地在她脑海中重现出来。 她肩膀上有一处刀口,看着最长,但只刮破了点皮。是之前长剑脱手时姿势不对,剑尖冲下,没刺着敌人,反伤了自己。而左手掌心的枪伤和小臂上的一刀却是她被死在他面前的兵士喷溅了一脸血后吓得来不及避退紧接着迎面而来的刀枪,只得举手挡住脸面所致,反要深得多。 而再后来……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把刀的,但刀锋刺入人身体血肉中的阻滞感,以及刀刃砍上坚硬的骨头,拖曳时的摩擦感,却是清晰细致得就好像这溪水里的人影,毫厘毕现。 沉重的环首刀,她要双手交握才能挥起来,然而一旦举起,刀下就带起一股仿佛再也不受控制的惯性,每一刀下去,鲜血喷薄,肢体断飞,肉成泥,命似尘。 在那一刻,什么万物之灵,什么法制社会,李睦统统都想不到,也统统都不能想。眼前黑的是夜幕,红的是鲜血,天地之间好像就只剩下两种颜色,原始的求生本能被完全激发出来,人也是一种野兽,在最原始的杀戮中如疯如狂,嚎呼惨叫,竟可以听得……习惯了。 她……原来也会杀人…… 冰冷的溪水浸透手掌,刺得掌心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疼,李睦看着自己白皙纤细的手,整个人没来由地发冷。 她可以神经大条地把战场当做电影的场景冷眼旁观而毫无惧色,也可以在生死城破之际发狠要人同城而殉,可昨夜的一场厮杀,却是真真切切,让她看到何为人命如草芥,一张张就在她面前倒下去的脸五官模糊,只有或惊恐,或凶狠的表情,迸出一片一片接天连地般的血色,仿佛厚厚地蒙住她的眼,在阳光的反射下,清透的溪水就像是环首刀寒光凌厉的刀刃,杀气冲天。 忽然,手臂猛地被人一扯,一股力道将李睦整个人从水边扯起来,有人在耳边反复叫她:“阿睦……阿睦……” 小臂的刀口被人一把按住,钻心的剧痛令李睦“啊”的痛叫一声,一下子醒过神来。 只见眼前一张灰扑扑,脏兮兮的面孔凑到近处,吓得她紧接着又发出一声惊叫,挣不开手,便瞅着空用力一跺脚。 尽管历经千年,尽管脚上穿得并不是高跟鞋,这在上下班高峰拥挤的公交线上身经百战,自学成才而练出来的防狼绝招还是成功地换来一声闷哼。 “周瑜?”这一回,李睦听得清楚,这声音分明就是周瑜,可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疑不定地向他看了又看,一边看,一边又慢慢往后退了半步。 她印象当中的周瑜,青衫白袍,即使重伤难支,半身披血,也自有一股镇定如山的气度。可眼前的这个人,不说身上的衣衫又是尘又是土,根本就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的,就连脸上都是乌黑黑的东一道,西一划,发鬓凌乱,就好像是从哪个土堆里钻出来的一样,瞪着一双仿佛要吃人一样的眸子,什么丰神俊朗,绝世风华,仪容似瑾,风姿如玉,李睦一样都没看出来。 少年从军,周瑜早已习惯了以少敌多,连夜苦战,莫说只是不成气候的山越乌合,当日随孙策东渡时,仅三千余人,添灶增旗,号五千,被笮融七万大军断于江口,来回突杀,整整一个月,几乎日日杀到力尽,时时战鼓不息,尽斩五万敌军,只觉畅快淋漓,豪情冲天,何曾如此狼狈过! 天知道昨夜他听到身后战马急嘶,再回头时不见了李睦时是何等心境! 那一个瞬间,他脑中俱是李睦应他一路跟着他往前冲时的模样,然她坠落马背,他却仍在向前急驰,一停一进之间,在乱哄哄的战阵里极有可能就是生死之别。出发前顾及她冒认孙权之名,若如此两人共乘一骑,于孙权他日在军中立威极为不妥。那时已不知是悔是急,顿马徘徊时,横枪急扫,周瑜几乎咬断了牙。 然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小女子,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她居然又硬吼周泰。 周泰在孙策离开寿春之后投军其麾下,其时他刚收到孙策东渡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往历阳与孙策汇合,然而待他到了历阳,周泰以为先锋往吴郡而去,之后他和孙策一同大破笮融,一直没机会结识这名九江名将。 但周泰之勇,与他同郡的蒋钦却是一直提起。其勇在于他敢时时豁了性命,哪怕用自己一条命换劈砍敌人一刀,如疯如狂,势不可挡。 当时李睦与他相距只有半步的距离,要是周泰杀红了眼发了疯,一拳之下纵使周瑜能一下插进他的心口,也救不下她来! 不想这个令他心急如焚,狼狈到了极点的小女子一认出他来,头一句话却是脱口而出:“孙权伤得怎样?” “孙权?你倒还知道你不是孙权!” 周瑜方才远远见她神色惊惧不安,一身血渍,发鬓散乱,隐约如同在下邳的第一晚,沉陷噩梦时离魂一般的模样。他心中一紧,匆匆交代高顺继续安排四处巡防,急急忙忙冲到水边将她扯起来,却立刻被李睦这懵懵懂懂的神情激得心头火起。 “我说冲阵急驰,切不可立时勒马时,你可曾应我?我说你只需跟着我往前冲,旁的一概不要理会时,你可曾点头?”周瑜脸色铁青,胸膛起伏,显然是气得狠了,将昨夜的惶然,以及被高顺激出来的怒气一并爆发出来,“与我定诺时就是君子一言,而你却言而无信,应而不为,不度德,不量力,你还真将自己当作孙权了不成!” 李睦此时已经彻底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风度全无,横眉立目,就差没连头发也直立起来的周瑜,微微蹙眉,张口欲言,却生生没有半句话插得进去,只能悻悻地摸了摸鼻梁。 临危勒马,就跟开车时突然遇到爆胎一样,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急踩刹车。就算头脑知道不对,哪怕驾考交规已经背过无数遍,但人的第一反应根本无法控制。 当时周泰横冲直撞,往她这里直撞过来,只在眨眼之间,她根本来不及过脑,一切全凭本能的反应,能记得攀扯绳索,腰腿用力不被直接掀翻抛出去,已经不容易了。 “纵然之前有些军情我有所隐瞒,但我又何曾真正背诺无信过!我已许你只要到了皖城,便不用再冒认孙权,你还要如何?就算子义非我寻到,不曾得我救护,总也算是无伤无患。他随伯符征战,自有军功论赏,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女子为兄挣功么!” “周公瑾!”这话说得怎么听怎么不对,李睦唇角一抿,脸色沉下来,甩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我何曾说过你背诺无信?我给你的不过是一方印记,真正的玉玺仍还在寿春,袁术寻不着,你却也拿不到。带我逃离寿春,替我四处寻兄,应我东渡长江,已是我欠你的,只待他日拿了玉玺来还。而我冒认孙权,乃是许多人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昨夜的情势如此,我若不叫破周泰,他不知我冒认孙权,只需再拖片刻,高顺从后赶上来,或有其他人围拢为你助阵,他手上一个孙权,面前又一个孙权,宣城之军认一个,陷阵营又认一个,你又准备如何向他解释?到时候两个孙权,军中慌乱哗变,军心不稳,你又如何再往皖城而战?又如何向孙策交代?” 李睦也动了火气。 什么小女子为兄挣功!她还不知兄长就是太史慈之时,冒认孙权,劝降祖郎,跟着他一路打进下邳,这军功又是挣给谁的! 什么气度恢宏,什么温和儒雅,简直就是不识好歹! “此事不需你,我自与伯符去说……”周瑜素来与人交往都极有气度,纵有生死之急,也从未如此失态过。看着李睦梗着脖子,挑着眉毛冲他瞪眼,他也意识到自己说过了火。皱起眉,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自要定下心绪来。然而再怎么强压心火,那一股未消的余悸总令人心底不稳,连牙根都是一阵酸涩难消,语气自然也还是生硬得很。 “说什么?说我是女扮男装,就算冒认孙家子弟也充不了孙权的地位,更不会动摇他在军中的威望?还是说你我自寿春起便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几经生死?”李睦忽地冷笑着挑一挑眉峰,声音也高了起来,“然后再由孙策赞一句千里结缘,恩义为媒,将我许为你周家之妇,顺势传一段千古佳话,英雄风流?” 满腔的怒气仿佛被那眉梢轻轻一挑堵在胸口。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原是想着先让她安定下来,暂住在他居巢的宅中,好好休养一阵,再向她提及和太史慈商议的姻约之事。长兄为父,太史慈肯最终松口答应她随军来救宣城,也自是想到了这一点,也可做得了主。 可却不想这世间竟还有女子敢将“许为人妇”作当面直言的! 饶是周瑜奇才机变,也不由愣在当场,看着眼前口无遮拦又明显心绪不稳的小女子,一时喃喃说不出话来,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却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觉得孙策确实会有如此言行,还是觉得就如她所言,似也不错。 ☆、第四十六章 一串水珠自打湿的发根里滑落下来,李睦随手抹了把脸,抹去水珠,指尖沿着眉心自鼻梁上滑下,顿了一顿。 若换在平时,无论前世今生哪个时代,她都不会当着个男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昨晚的一场杀戮,她正心绪恍惚时被周瑜言辞一激,这些日子来所看所想,又处处是古代女子身不由己,她今后何以自处,何以度日,自与他自相识以来各种各样乱七八糟在心里成形的这么些念头就这么一下子都说了出来。 李睦咬了咬唇,心中暗悔,正要想个什么说辞把这一茬揭过去,不想却见周瑜竟顺势点头,还神情认真,半点都没有她料想之中所露出的“自作多情”的傲然神色。 好似周身的空气突然凝固,周瑜在徐州城外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禀明家中长辈”之语如同灵光乍现般突然回映到脑海之中。还有此行北上皖城,再踞江夏湖口,途中又要绕到居巢,周瑜说居巢也是他父亲置下的产业。 以及他那不同于这个时代男女之避的坦荡…… “你……”愣了半晌,李睦终于明白过来她一直以来隐约没想漏了的到底是什么了!不敢置信倒吸了口气,怔怔地看着他。 周瑜低了低头,偏转了目光不去看她,声音却是柔和下来:“此事你无需劳神,我自会安排妥当。” “哈?”李睦终于醒过神来,不禁失笑出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把眉毛挑了又挑,终究还是没忍住那一口气,冷笑连连,“周公瑾,论算计,我远不及你,可却也不是傻子!” 周瑜闻言不由一愣。 李睦也不给他问的机会,便直接续道:“孙策转战江东,纵然屡战屡胜,武勇如虎。可他若是要在江东真正立足,就必不能少了当地世族豪门的支持,对不对?” 世族豪门在这个时代的影响,李睦原来并没有多大的概念。可徐州一战,却令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就算武勇如吕布,也有殒命败亡的结局,城府如刘备,亦有弃城抛妻的狼狈。徐州几番易手,几番征战,唯陈登一介书生,官照做,日子照过,平平安安,甚至下邳城里又明着摆了周瑜一道,堂而皇之奔刘备而去,赌死了他为顾及孙策名声不会动他全族人的性命。可见世族豪门子弟,纵无万人之勇,却胜数万雄兵。 一提豪门世族,周瑜隐隐猜到李睦接下去要说什么,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徐州如是,江东自然也如此。孙策辛辛苦苦打下这片基业来,自然也是少不了当地豪门世族的支持。而他此时自己尚无高官厚爵,打仗又要粮草,论财论势,都根本无法许诺这些世族什么。 唯有娶一个他们家中的女儿,将自己的利益和他们的利益绑在一起,那么从今往后,孙策胜则世族胜,孙策划地称王,这些世族自也便能得尽好处。 当初刘表孤身入荆州,不正也是用这个办法才扎下了根基么? 可孙策早已娶妻,就算为联姻再娶,也只能是为“纳”而已。而孙权年未及弱冠,孙翊、孙匡则更小,唯他周瑜是英俊多才的少年郎君,尚无妻室家小,与孙策又是情同手足,多谋善战,在军中也素有威望。由他娶江东世族之女为妻,再添几家旁族为妾,各家均衡,各家得利,方才是孙氏给予江东世族最可信的承诺! 皖城乔公有二女,孙策纳大乔,周瑜得小乔。当李睦意识到世族在这个时代的影响力的时候,原只是唏嘘周瑜和小乔这一对千古恩爱的夫妻最初竟只是一场寻求平衡的政治联姻,英雄美人只做寻常,结义兄弟成连襟,这才是千古佳话! 却谁知,今日随口一言,竟教她探出了周瑜准备在她身上也来一出“千古佳话”! 这其中的轻重权衡,连李睦都能想到了,素来行事谨慎,走一步想十步的周瑜会想不到么? “你父官至洛阳令,家中历汉三公,如此出身,却至今未娶,又是何缘故?”再回想起周瑜历数家世时又是公又是令的显赫,李睦不由拂袖冷笑,“周公瑾,你要娶我,若为妻,他日又当如何再联姻江东?若为妾……” “你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 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潺潺水声中,树叶沙沙作响。李睦和周瑜两人俱是满身血渍满身尘,相对而立,李睦微微扬着下巴,紧紧抿着唇,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一双清透明澈的眸子晶莹透亮,瞳仁里却笑意全无,仿佛只要周瑜再往前走一步,这把弓弦之中便立刻会射出利箭来。 偏偏两人都不开口,一时静默无言。 过了片刻,周瑜徐徐轻叹。 他向来自视极高,自小到大,只有人赞他谦逊恭让,还是头一回有人当着他的面,责他太高看了自己。 可他却偏偏半句反驳都说不出来。 他当然知道孙策有联姻的打算。 只是他从来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亦或者说,在此之前,他从来就不在意他将来之妻会是什么模样。 出身高门,早就见惯了这等以姻约巩固权势的做法,他要辅佐明主,挥斥方遒,一扫乾宇,若要用嫁娶之事稳定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他原也觉得并无不可。 一个性子柔和,温雅知礼的世族女子为他操持家里,生儿育女,似乎就像太阳一定会从东边升起一样,是他人生中既定的轨迹。唯一的差别,就是这个女子是依他家族所定,与朝中任官结姻,还是看江东局势所定,争取最大的支持。 于他而言,总是一个女子,并无差别。 可李睦于他…… 初时只是因有了肌肤之亲在前,他不可当做全然不知,一概不管,便才生出干脆娶了这小女子的念头来。 本来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岂不知时日一久,原来淡然的心思竟不知不觉变了意味。 见兵马陈列时眼中的惊叹,懊恼时微红的耳尖,却又每每出人意料将他千方百计藏了许久的意图一语道破。 气恼时瞪着眼,饮酒后颊生红,与士兵说笑,与工匠试箭,与军中莽将对饮,与他一字一句定下赌约,从寿春起,哪怕心里再没底气,这小女子依旧背脊笔挺,一副不认输的倔强模样。 他自问平素里不曾怕过什么,可昨夜却险些被这小女子吓得心胆欲裂,气怒成狂。 他一贯青袍银甲,纵冲杀战场,战马血染,也自从容闲雅,却几次三番在这小女子面前狼狈不堪,甚至宁可装晕也不愿睁开眼来。 除了娶她回去,他还能怎样? 只是周瑜不禁苦笑——这回似乎他真是高看了自己。 便在这时,高顺遣了亲兵来问何时出发,将他一句话生生堵在嘴边。周瑜只能先看了李睦一眼,耐了性子,转而先问从宣城得幸的“两位将士”伤势如何。 孙权自孙策投袁术时起就一直随母留在江都,月前才南下投军,孙策将他带在军帐之中几日,便又逢战事,恐他在军中有所损伤,便令其南下驻守宣城。 故而军中上下,真的认识孙权的不过寥寥数人,以及宣城的数百守将兵士,就连孙坚旧将,也多只在孙权出生时喝过一杯庆酒,随即便又四方征战。之后再经历了被袁术吞并蚕食,十年多的时光,哪怕现在就是站到李睦面前,只要孙策不否认,又有几人能认得出她是假冒的? 而现在宣城一战,守将尽亡,唯余周泰一人,还重伤脱力,昏迷不醒,孙权背后中刀,也是伤势沉沉,李睦这个假孙权原还需要躲在帐后,推说也受了伤渐渐避人耳目,现在竟是连遮掩都不用了。 方才周瑜已派了人往下邳去孙策处报讯,一面也只说这“两位将士”乃军中重将,命人速往最近的城镇中请医救治。 那亲兵回得清楚:“请得一位医者,说两位将军都需寻一处好好静养,高将军言城外有方无药,也无法静养,故请权公子即刻下令拔营。” 周瑜略一沉吟,随即点头下令立刻整军拔营。 这么一缓,李睦倒是从初时的震惊里冷静下来。 她的反应……是不是太夸张了? 周瑜是这个时代的男人,明知她是女子,与她这一路同行,遇祖郎时还同宿在一个船舱内,包扎伤口时又脱衣相对,于他而言,娶她应该只是担着她名声有损的责任而已。 而在这份责任心上若能生出于名于军有利的千古佳话来,自然是更好。 出身好,相貌好,思谋过人,武勇善战,又有鹄鸿之志,他三妻四妾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在这个最流行打了仗丢下家小就跑的年代,这样的男人,还能记得娶她应该已经实在是极为罕见难得的责任心了。她不想嫁不嫁就是了,横竖还有太史慈这个兄长,她若抵死不嫁,孙策还能强逼她不成?又何必对周瑜太过苛责? 想到这里,李睦慢慢呼出一口气,满身的防备也跟着慢慢放下来。待那亲兵离去传令,她的口气自然也软下来:“你是不欺暗室的男儿君子,顶天立地,双肩担责,我很是钦佩。就当这回是我赖账罢了,”眼睛一眨,微微眯起来,两手一摊,“你中了流矢,我不给你包扎伤口,难道看着你流血至死?若因此就言及嫁娶,岂不如同那些只讲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毙而叔不得救的迂腐酸儒一样了?” 什么叫“就当是她赖账”?这事……她又怎能赖账! 还说得好像他常常赖账一样! 周瑜的思绪才从孙权和周泰身上转过来,一听这话,顿时胸口一窒,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要太史子义长兄代父点了头,再由伯符为媒,她还能赖账? 但不管怎样,他总算是全然冷静下来,知道这话若是现在立刻说出来,面前这小女子怕是要立刻就跳上马回下邳去找太史慈不可。只能强压下心口一股郁结之气,摇了摇头:“此事以后再说,趁现在军中有医,速去……” “我能去?”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看着周瑜一时失言,一脸恨不得咬掉舌头的恼恨,李睦朗声而笑。 低头从衣摆处翻出中衣衣角,自周瑜伤后,她就一直多生了个心思,凡上身的中衣衣角处都沿着布质的纹理剪开一个小口,万一到要用处,只需沿着小口撕扯,就能扯下一条来。 这个时代消毒的意识太差,要寻块干净的布料不易,无论是磕了碰了包扎伤口,还是洗把脸擦个身,总还是自己贴身穿的要干净些。 “我想过了,从今往后,你只当我是寻常男子,”李睦往后让了一下,没要周瑜帮手,只歪了头朝他眉梢一扬,侧着头眼角处微微挑起,一排白森森的齐整小牙扯住布条的一头,仿佛一头龇牙的小兽,腾出另一只手来将布条缠到小臂的伤口上,“我虽领不得兵,也不懂政务,但孙策若召工匠打造军械,单凭下邳城头四百步的射程,他便少不得来询我。” “下邳的城弩弩身太长,绞盘的木结又磨得太短,若是全由我来打造,弦口和弩身全用铁质,也不用只安在城头,弩下装轮,仅一人便可推动,四处可去,四百步射程,可保精度误差不错两步。” 有所求,才能有所应。既有太史慈,那她将来在江东自有容身之处。但周瑜如今一提,也让她突然想到另一个马上也要迫在眉睫的问题。 她如今年将十五,就快到了及笄之龄,周瑜娶妻尚要考虑与江东豪门世族结亲,而太史慈为孙策之将,她身为太史慈之妹,怕是也有打算要动到她身上来。 一旦孙策于她有所求,动心思之前,就不能不先问一问她愿不愿意了。 披散了一头长发的少女侃侃而谈,淡淡的阳光沿着她的肩头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投落朦朦胧胧的虚影,眼睛却仿佛最亮的星辰,骄傲而坚定,如同睥睨天下。 ☆、第四十七章 就地整兵之后,又去泾县追缴零散山越,收编人马,待与吴郡江东兵马汇合,直接北上,直指皖城。 然而有了这么一出,李睦若再去居巢居住,只徒增尴尬。再加上孙权重伤,只能随军粮辎重用板车拖了在后方缓行,始终露不了面,江东诸人又俱事先接到孙策之令,此战由周瑜为主将,弟孙权辅之,故而李睦干脆继续冒成孙权,住在中军大营里。 周瑜自领前锋,战宿都在前军阵中,自那日之后,就一直不见。李睦只作不觉,有传信兵来报战况她就听着,听完了再多问一句军中伤亡几何,将士如何安置,军医是否得用,若无人来报,她也只管在每日的换粮令上化勾,巡点粮草辎重,记录查验军中人数和耗粮的速度。 这些本是在下邳城就做过的事,此时再上手,虽然城中军中有所不同,但几次来回之后,也就摸了个大概。 每天天亮就起,巡营三遍,再到校场边上看一会儿军士操练,将孙权之责彻底担了个实在。再有空下来时,便看埋锅的兵士如何生火,又跟着学如何挖陷坑,扎鹿角,埋尖桩,一连十数天,俱排得满满当当,过得极为充实。 这后军之中还有个熟人,不但脸熟,连名字也是耳熟能详。 吕蒙此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偷偷跟着姊夫邓当离家从军,于下邳一战中被孙策挑中,这回周瑜派人往下邳送信,禀报孙权重伤一事后,孙策就遣了他来回信。他便正好趁此机会赖在周瑜军中,直说要上阵杀敌,周瑜见其实在年幼,就将他打发到这后军来,专门押运粮草。 十六岁在李睦印象中还是花季的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小将了。她与吕蒙在孙策的庆功宴上其实见过,只不过那时她为了避免不认人露了馅,使劲灌酒,那一句“子明”听到了,也直接从耳边略了过去,全无细思这有点耳熟的名字来自何人。直到这次再见,才恍然想起来。 吕蒙闲不住,又正是精力旺盛的年岁,每日一趟来回的军粮押送顺利得他只喊无趣,就开始扯着嗓子给换岗休息的兵士讲起孙策夺得下邳的战事来。 恰好有一次他讲到下邳外刘备被长枪从天而降吓得心胆俱裂时,恰逢李睦正好巡完第一遍营回来,被他看到,于是又缠着她将如何一箭能射四百步之远。 李睦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个上蹿下跳的少年将来会长为克己内敛,令人摸不透虚实的江东名将,被他一句周郎,一句孙郎的缠得头晕,只恐说多了露了马脚,事涉孙策,她也难保她印象当中还记得的历史记载几分是真,又几分是出自杜撰。总是人多口杂,多说无益,便干脆拿了树枝,在沙地上画了张简单的平抛运动力学分析图,省去单位换算,只用数字标示,又列了几条简单的算术,让这个以将勤补拙出名的少年自己慢慢研究。 就这么嬉笑着又过了四天,到了第五天早上,阴云密布,天忽然下起小雨来。 初秋的小雨带着一份凉爽,清冽冽的,将天地间都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看似飘飘洒洒无关紧要,却很快将人衣发尽皆打湿。 李睦小跑着巡完了营,正要回帐擦一擦头发,就听到辕门外快马急报,一路飞驰而来。 “禀权公子,皖城将破,周郎请权公子移步军前受降。” 皖城要破了! 李睦心里一震,这么多天来,周瑜的消息都是随着吕蒙送粮,零星带回只字片语。什么周郎一箭射下城头旌旗,军中士气大盛;什么周郎过问粮草数目,后营驻扎情况,问得他差点答不出来被拖下去打军棍;或是周郎一夜强攻,差点都攻破了城门。然而却还是头一次直接接到周瑜主动传来的消息。 当日话赶话的,她话说得漂亮,可事后却难免尴尬。更始终有一口气,说不清道不明地梗在心口,令她下意识刻意地回避周瑜。 好在周瑜一直在前军未归,她不问及,不打探,只在吕蒙大咧咧地说周郎又如何如何的时候,忍不住停下脚步,稍微听上一听。 如今,皖城要破了。 李睦向那报讯的兵士又问了几句皖城的战况和伤亡,那兵士却答道:“周郎有言,皖城之况,他稍后自会向权公子禀报,只请公子速速换甲,正午之前赶到前军受降。” 李睦一愣:“换甲?” 她的帐中倒是确实有一副甲衣一直挂在架子上,李睦只当那是安营扎寨时每个营帐的“标配”,全把它当个装饰品,看旁边悬着的地图还比看它多,偶尔走得快了不注意碰到一下,甲片带着木架子一同哗啦啦的摇,一看就重得很。 军前受降,还要披甲? 李睦眯了眯眼,遥遥看到吕蒙从营地另一处向她这里转过来,一挑眉,先将那兵士打发走,趁着吕蒙还没看到她,赶紧一个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窜进自己帐中。 前天她嘴快,随口问了一句投石机的精准度,不想这个时代的投石机只是利用最简陋的杠杆原理,数十人同时发力拉抛杆的一头,从而将另一头的巨石向外抛出,然而却常常因为人多发力不同时,或者方向偏差造成发射失败,再加上全木制的投石车笨重而极易耗损,往往没发射几次就因承受不了抛杆两头的重量而散了架,固然别说精准度,真正两军对垒,除非围城打营,谁也不会费时费力把这投石车推出来。 所以,李睦一问投石机,吕蒙立刻两眼放光,缠着她打听这投石机如何也能向守城弩一样,四百步外,指哪儿打哪儿。 对于杠杆配重的原理李睦还知道一二,可发射的石块一重,自然杠杆的受力也会越重,而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纯铁器对人力运输而言又无疑于重得不可思议。更何况,她现在要低调,打造军械的事,她还准备留作最后的杀手锏和孙策好好谈一谈,此时若是露了口风,于她实在没什么好处。被吕蒙追问得心虚,只能见着他就躲。 然而回到帐中,迎面对着悬得与她同高的甲衣,李睦摸了摸鼻梁,依旧心中哀叹——她怎么知道这又是肩铠,又是前后两档左右系带的鱼鳞甲要怎么穿? 就算寻常将领,穿甲时也多有亲兵在旁帮忙,可李睦偏又不能寻人进来,只能看着这副铁甲发呆! “权公子!”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李睦正犹豫要不要先脱了外衫再穿甲,还是直接就穿在外衫外面时,吕蒙的嗓门已经到了帐幕之外,被守帐的兵士拦住,就直接喊,“都让开,权公子要换甲,你等怎不进去帮着?” 也不知是兵士被他这句话问住了,话音刚落,帐幕一掀开,一个脑袋就探了进来,冲李睦笑嘻嘻地咧嘴:“要不,我来?” “出去!”李睦横眉立目。 她一定是平日里太好说话了,帐门就这样被人随便就进,周瑜的军帐外所有人都是层层禀报而入,就从没有这样松懈的守卫。等她换了甲,定要把守卫的兵士拖出去打军棍立威! “我出去了你如何穿甲?”吕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站在帐门口,目光往帐中的鱼鳞甲上一扫,搓了搓手就要进来,“权公子可别误了周郎时辰,他平日里好言好语,若是犯了军令引他动怒,连令兄孙将军都拦不住。” 周郎动怒? 李睦忽然想起那天周瑜气势汹汹责她冒进时的模样——确实挺吓人的。 然而之后……李睦脸上不由一红,连忙偏过头轻咳一声:“胡言!我父兄俱一生征伐,我怎就不会穿甲了?我不惯在人前解衣,你再不出去,便真要误了公瑾的时辰了。” “出去!” 吕蒙正要再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冷冷一喝,下意识脖子一缩,猛地回身:“公瑾兄怎不在军前……可不是我拖延……” “出去!”这回是一前一后两人异口同声。 吕蒙悻悻地回身向李睦行了半礼,飞快地窜了出去。 他偷偷跟着姊夫从军已经快一年了,虽然因孙策之故过了明路,可军中所有人都看他年纪小,别说冲锋陷阵,独领一军,就连督粮也只留给他由后军往前军这条路线。上次下邳城外更是被所有人牢牢挡在后面,等他冲到城前时,已是城门大开,全军欢庆了。 不曾真正冲杀,他一直就只有一副同寻常兵士一样的皮甲,早就看着众将身上威风凛凛的胄甲眼热,这回原想趁着李睦换甲,磨着她好歹也能摸一摸这凌厉威仪的铠甲,岂不想周瑜竟突然在此时回来了! 帐幕又复放下的瞬间,李睦依稀听到周瑜似乎向着吕蒙的背影说了句什么,然而待她抬目望去的时候,视线已经被帐幕阻隔,只见周瑜直接走近几步,取下衣甲,往她面前一站:“转身。” “那个……”周瑜的身量比李睦高出许多,此时才从前军而回,白袍银甲,更显英武高大。 虽无血渍,但那一身血腥肃杀之气还是激得李睦心里一凛。原本早就想好的若是见了周瑜便要假作无事,先问一问前军战情如何……结果话没出口,就忘了个干净。满脑子都是那日她一句一句将他说得哑口无言的情景,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真的自己会穿?还是要寻亲兵进来?” 一副我来还是别人来的口气,脸上又是一派清风明月看不出端倪来,李睦仰着头看他有点累,便干脆低头咬了咬唇,把心一横。 罢了,人在矮檐下,谁教她眼睁睁看着这副甲在面前挂了那么久也没想起来提前摸索一下怎么穿! 既然他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她还能主动提起这茬尴尬事么? 依言转身,李睦双手一张:“如此,有劳公瑾。” 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身后人的唇角轻轻飞扬起来,仿似最轻柔的春风轻轻拂过,连刚硬肃杀的银甲也跟着柔和起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第四十八章 皖县乃庐江郡治所在,城池并不大,却是扼住长江北上的渡口所在,与合肥成犄角相对。拿下此城,就意味着孙策自此便有了北向一争的立足之地。 李睦对这座城池的战略意义全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个地方,出了两个美名流传千古的女人。 皖县有乔公,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为小乔,大乔嫁孙策,小乔许周瑜,从此英雄美人,成就了无数文人墨客挥毫之作,以及青史传唱的一段佳话。 想到这里,李睦不禁看了周瑜一眼。 蒙蒙细雨仿佛在天地间拉了一道逶迤的轻纱,暗黛色的山影映着深灰的天色,好似一副徐徐展开的泼墨画卷。周瑜在她旁边徐徐策马而行,朗朗卓卓,说不出的英武俊朗,教人一时竟分不清是人在画中走,还是画中有人行。 银甲上密布的水珠细细密密,盛接着雨水一点点汇聚起来,再化作一道道蜿蜒的水渍滚落下来,好像就从人心里滑过去,迂迂回回带过一抹轻柔的微痒,明明距离极近,却又触碰不到。 周瑜正在给李睦讲军前受降该如何行事,对答时,以及结果印绶时又有些什么需要注意的,察觉到她目光有异,不禁挑眉,眼神中带了一丝探问。 李睦回过神来,狠狠瞪他一眼——来者不拒的男人! 周瑜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但见这小女子转而立刻挺直了腰背,清叱一声驱马快行了几步,自他身侧擦身而过,一派肃然老成,仿佛之前那瞪眼挑眉的小女儿情态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 周瑜失笑,跟着喝一声,催马赶上两步。 前军与后军相隔不到二十里,再加上前军列阵的宽度,其实走不了多久,便能见到前方雨雾里兵马金戈,错落铺陈,旌旗招展,盔甲鲜明,枪矛如林,就连空气中也渐渐弥漫着一股消散不去的肃杀血气。 “呜——” 周瑜带着李睦从军中穿行而过,所到之处,一排排手执戈戟的兵士吹响号角,高亢嘹亮地直冲天际,顷刻间,战鼓从四面响起,如同山中雷鸣,沉闷悠远,震人心魄。 齐整的队形自当中向两侧一分,仿佛大雁展翅一般向两面伸展开来,李睦缓缓从队中而出,说不紧张,控着缰绳的手心里却已经满是汗水。 借着顿马徘徊,她回头而望。周瑜就跟在她身后,见她回头,向她微微一笑,翻身下马,从旁边的亲兵手上接过一件长袍,捧在手里,向她轻轻点头。 庐江郡守刘勋屯兵寻阳,皖县令颜连极有见地,听闻宣城被围的消息之后便想到孙策极有可能会发兵来救,而以宣城与皖县的距离而言,实在极有可能就成为孙策救下宣城之后的下一个目标。于是立刻派人快马向刘勋求援求粮,以备万一。 只不过刘勋短视,认为孙策早前在袁术手下是已攻打过庐江,再提兵至此就有了背弃袁术之意,对颜连之言将信将疑。 直到周瑜兵临城下,颜连兵力不足,粮草日绝,偏偏周瑜取的就是围城打援之计。只要城中有人冲出求援,他一律放行,而只要刘勋前来,他就以骑兵之利立刻调转方向,直取寻阳,令刘勋无心和颜连内外合兵,徒于奔波。而若是刘勋不来……城中自然人心溃散,围城打援便成了攻心之策。 果然刘勋听闻周瑜兵到,闭门不出,颜连带领全城将士百姓守了数日,实在没办法,只能开城投降。 而这受降之礼,现在还作为孙权的李睦,自然是逃也逃不掉。 李睦抿了抿唇,慢吞吞地踩着布蹬下马,心里有些没底。她对这个时代的繁复纷杂的礼节还一知半解,大多数时候都是照葫芦画瓢,看旁人怎么做她就跟着照做。反正一身男装,又在行伍之中,也没那么多人与她仔细计较。 可这皖县令显然该是熟识礼数之人,她若出了差错,怕是周瑜用血汗拼出来的军威也要被她折了。 身上的衣甲沉甸甸地压着肩膀,令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艰难。李睦将之前周瑜一路上讲的那些受降应对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先见礼,再为其披上衣袍,待对方奉上印绶,再行一礼以示亲和谦逊,问城中百姓,说各官员暂时原职不动,兵士重编,城中住处只需辟出郡府一角即可。 等等!皖县令该怎么称呼来着?使君?还是令君? 百步之外,皖县灰褐色的城墙上只余下空荡荡的旗杆,所有旗帜已经一律除下。吊桥落下,城门大开,数十名披散着头发,不着外衣的官员走过吊桥,当先一人手捧印绶绢册,立于雨中,不跪不拜,腰背挺直,很有几分不卑不亢之意。 李睦的目光往那边飘,手背上忽然一暖,却是周瑜借着将外袍递给她的动作,在袍下将她的手用力一握。 见周瑜也跟过来,李睦莫名地心中一定,慢慢握紧了拳,一伸手将衣袍接过来,往手肘处一挂,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向那立于最前面的官员走去。 “吴郡孙权,见过颜使君。”李睦向那官员拱手,心里默念“第一步,见礼,完成”。 颜连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皮肤微黑,一头散发被雨水冲得黏在脸上,和胡须糊在一起,也看不清五官如何。长得又高又瘦,仿佛一根竹竿似的杵在李睦面前。 李睦朝他拱手,他道了声不敢,却也只是拱手还礼,神色冷淡:“败军之人,不敢当君此礼。” 看这样子,倒像是降得不情不愿。 两世为人,李睦惯来性子急,又被当成男人养,最不耐烦这种磨磨唧唧的人。愿赌服输,拿得起放得下,赢要有赢的架势,降就要有降的觉悟。饶是关羽之傲,降汉不降曹还要奉曹操之令为其出战,这颜连怎就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乱世之中,既然当初有胆敢在这兵家必争之地为官,就该有时时被人兵临城下的准备。要么打,要么降,哪怕以死殉城,按这个时代的标准,也要赞他一句刚烈。可他打又不能打,降又降得如此……不甘不愿,又算什么? 难不成,还真当周瑜是风度翩翩仁人君子,舍不得杀人破城么? “既是败军之人,为何没有败军之礼?”李睦眉峰一抬,将挂于肘间的外袍抖开来,干脆也不去想什么礼节该行第几步了,声音朗朗,纵然没有刻意抬高,也清清楚楚地传到后面几个官员耳中,“颜使君若还是如此站着,权这件外袍无处可披,可要下不来台了。” 她身后,周瑜眉峰若刀,扬手向身后一挥。 身后位于正中的骑兵营列队驰出,马蹄烈烈如惊雷,携着一往而不可挡的气势直奔向城门,呈两翼并排的前队长矛手则轰然往中间一合,长矛如林,杀气冲天。 弓箭在雨中无法使用,但他们距离城门不到两百步,以骑兵之迅捷,如此短的距离几乎是眨眼就到。战马急嘶,刀枪若寒,在李睦身侧顿步徘徊。哪怕那数十名官员手里带着强弩钢刀,在这骑兵的威压下,也来不及用之分毫。而李睦只要往后退一步,数百骑兵就能立刻疾扑上去,将这些官员踏得筋骨断折。 颜连似乎没想到她的态度如此强硬,一时有些无措。 “使君?颜使君……”身后的一名官员低着头上前两步,轻轻扯了扯他衣襟的下摆,向李睦长长一揖,躬身到底。紧接着其他几名官员也纷纷走上来,长揖到底。 雨势渐大,一道道的雨线急速在空中划过,织就一张细密的雨网,铺天盖地,将一切都笼罩在下。 颜连闭了闭眼,长叹一声。 在他看来,孙权固然年轻,可就方才反应而言,其临危之断,只怕不下其兄孙策。迎他进城的决定一下,在场的所有人便再没了后悔的余地,否则下邳的陈氏一族,就是最好警示。他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若是他此刻再有分毫异心,怕是城破之后,眼前这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就不会不敢用他一族的性命来挡一挡城门…… “颜连失礼,请权公子入城。” 挺直的腰背终于弯下来,李睦不知道她缚陈氏一族堵城门的“凶名”已然传开,故而使这位皖县令心生惧意。端着一脸周瑜招牌式云淡风轻,成竹在胸般的笑容,略为费力地抬起被肩甲压得已经有点发麻的手臂,将外袍披到颜连背上。 后面,周瑜慢慢呼出一口气,这才一抬手,下令身后早已严神戒备的长矛手再次变阵,后退拱卫中军。跟着低沉的号角声中,又示意八百陷阵营紧随其后,护从李睦进城。 ☆、第四十九章 请客吃饭拉人情,自古有之。 李睦才入皖县不过两天,百忙之中还没将县治计簿理清,就收到了城中豪门范氏的邀请。 攻城时飞沙走石,尸山血海,城破之后却还有桩桩件件的事铺天盖地。 李睦原本一心只当个吉祥物的打算早就不知道消散到哪里去了,纵然周瑜军中自有军吏,但除了军务整编,城防兵力,以及刚进城时张罗了一下安民告示之外,移交民属,清算民夫伤亡,民房毁损重建,田地耕作,赋税统计,存粮清查,他竟一概不管。成日在军营里,直接把颜连等原皖县属官一概打发到李睦这里来。 好像她真的是孙权一样! 她也有心甩手不管,可事到临头,颜连带了十几个胥吏抬着一捆捆记录皖县税赋征收及用途的竹简在她面前堆成一座小山,就算她立刻捶胸顿足大叫她不是孙权也没用了。 前些天战时闲来无事,突然间又忙得脚不沾地,若非周瑜前后脚地派人传话要她一定出席此次饮宴,她连那送来的请柬都懒得一看。 城破前后一连下了两天的雨,这两天天气又好起来。除了渡口之外,城中自有蜿蜒的水道,从鳞次栉比的房屋中来回穿梭,傍晚云霞满天,映得白墙灰瓦一片绚烂。 李睦坐了轺车,头一回换了这个时代的深衣长袍,自空旷旷的街道上缓缓驰过。广袖飘飘,腰系宽带,将衣袍底下配套的只是两片布料交叠在一起而充作裤筒的中裤换做她自己动手缝过裆的内外长裤,反正长裾及踝,也没人看出不同来。 等她到时,范宅门外已经停了满满当当的车马,几名仆从正忙着将牛马牵到后院,车架依次停靠,一众人从内里匆匆奔出,不等她轺车停稳,就纷纷作揖。 李睦急忙还礼,目光扫处,见到周瑜也在其中,朝她微微一笑。换了直裾宽袖,纶巾束发,玉树兰芝,翩翩儒雅,一扫披血斩骨时的锋芒毕露,仿佛出游踏青的世家公子。 两日未见,竟仿佛隔了许久。 提了衣摆下车,周瑜走上几步,与她站到一起,给她一一介绍面前诸人。 “权公子,这位是范氏家主,乃西楚旧相之后。此次我们能顺利入城,也是范家主之功。” 他话音未落,当先一名颌下微须,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便连称不敢,向李睦长揖施礼:“老夫范须,字公迟,见过权公子……”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他一句话没说完,李睦就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冷冷哼了一声。抬眼看去,正好看到皖县令颜连面露不满,拂袖转头。 李睦眉梢一挑,她原就觉得颜连作为一个开城投降的县令,态度太过倨傲。由此看来,这降城的主意多半是出自这位范家主了。 没有刘勋的援救,皖县中虽有三千守军,但这些豪门自养部曲护从,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再加上军粮的供给,若他们下定了决心要降,颜连还真的没办法强扛着把这场仗打下去。 一县之长竟连是战是降都受人所制,无法自决,豪门世族的影响力之大,可见一斑。 一回生二回熟,总也和在下邳城里不差多少。李睦微笑点头,听其他人一一报了姓名,再道一句“连日忙乱,不曾登门拜访,有失礼数,请多见谅”,一众人等便热热闹闹,由范须引着往里走去。 古代的饮宴,李睦其实只经历过一回。而下邳城里孙策设宴又旨在军中庆功,实则并未大摆,还有酒无乐,只看周瑜和太史慈热热闹闹打了一场。故而当她看到范氏设下的酒宴时,若非周瑜扯了她的衣袖一把,她瞠目结舌,险些没撑住露了怯。 偌大的后堂架起两排一人高的火架,滚滚浓烟将天际最后一抹霞色也尽数掩去,熊熊烈火却将眼前照得犹如白昼。假山湖石上立有铸成铜鹤模样的巨大香炉,一缕轻烟袅袅自鹤嘴处徐徐飘散。曲廊回折,一脉细流活水自廊下蜿蜒而过,数尾灵鱼自水中跃然而上,然仔细一看,却是通体晶莹,竟似是整玉所雕,只要从回廊里往外一探手,就能摸到鱼身鱼尾,就连片片鱼鳞,都清晰可触。 沿着回廊再向前,两侧竹帘低垂,帘后高大的编钟磬鼓呈雁翼型排开,隐约还可见数十个身影跪伏在地上。 堂中摆着投壶六博,两排相对的酒案上玉质的勺盏,铜灯精巧,每一座还都放着拳头大小的珍珠,与一盘盘蔬果摆在一起,在熊熊火光中反射着润泽柔和的光芒。 一瓮瓮美酒就堆在一边,还有数十个烤着整只乳羊的烤架,时不时有羊油沿着烤架滴到火中,发出嗤嗤的响声,带起一缕缕飞溅的火星。 更难得的是,她的酒案后还有两株桂树,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这秋风才起,日间仍暖的时节里催出一束束细碎的金桂,纵然恹恹的不甚鲜亮,却自有一股幽香沁人心脾。 酒香,肉香,和花香混杂在一起,不用多言,就已经热闹起来。 李睦朝那桂树看了又看,直到站到树下,一股冷意扑面而来,才发觉其中关窍。树根处土质极为松软,显然是后来填平的,借着坐下来的动作往那处撑了一把,只觉得触手冰凉,湿润一片,居然是事先埋下了冰块。 李睦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在这个年头,夏日得冰,何等奢侈! 真是好大手笔。 周瑜在她身侧入座,不动声色地长袖一拂,正好将她伸出来东摸西摸的手遮住,四顾笑言:“看来,范家主为此酒宴费心许多啊。” 范须看众人的反应,极为得意,但说话的是周瑜,他也只能一摸胡须,欠身谦逊一句:“些许玩物而已,让诸公见笑了。” 不想旁边有人立刻插口:“公迟兄所言差矣,我等凡夫见此景象自然是如同坎井之蛙识东海之鳖,大叹惊色,然于周郎而言,怕还是不能入眼罢。” 周瑜父祖皆是朝中高官,家蕴极深,自不是范须这种只仗世代久居,又暴发户似的摆个酒宴就现了一院子富的一地豪强可比。 这个道理范须当然知道,所以他才肯在周瑜面前自谦一句“玩物”。然而一旦当面说出来,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变得刺人了。 周瑜只笑不言,仿佛没听出来这话里明晃晃的挑拨挑衅之意,见李睦已经坐好,还向她挑了挑眉,便缓缓收回衣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说话那人姓陆,乃前庐江陆康族中子侄。孙策效力袁术麾下时,曾率军攻打庐江,与陆康断断续续整整打了两年攻防战,陆康一败再败,于庐江最终失守后不久病逝于世。此人既然是陆康子侄,因孙策而寻衅于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睦朝周瑜扫了一眼,会意地抬头侧身,往上一指桂树,立刻将话题引开:“敢问这桂花范家主可有用途?若无他用,权少顷少不得要厚颜来讨些落花碎瓣。早就想酿桂花酒,奈何兄长管束得紧,恐我玩物丧志,移了性情,总也不得机。” 不就装傻么,她前世好歹也是在职场上摸爬滚打了五六年,顾左右而言他,还是会的。 在座的也没几个是真傻子,范须的脸色原本已经沉下来了,听她如此一说,便知道李睦是要岔开话题,当下哈哈一笑,立刻就恰到好处地顺着梯子问下去:“这桂花还能酿酒?” 李睦一笑:“待酿成了,我先送范家主一坛,请君品评。” “如此,一言为定。” 三言两语,座中诸人俱又欢畅而笑,闲谈寒暄,便好像之前那陆姓青年从来没说过话一样。 范须拍了拍手,竹帘后丝竹之声悠然响起,两排长裙及地,容貌明艳的舞伎轻盈妩媚地鱼贯而入,踏着乐声,翩然起舞。 长袖飞扬,露出一截截欺霜赛雪的手臂,雪白的中衣领口微微敞开,仰头垂首之间,脖颈纤细,曲裾绕膝,宽带束出一段段细腰,款摆轻折,体态曼妙。刹那间,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把注意力从眼前的话题转到了这群舞伎身上。 长年征战的将卒大兵们多喜敞胸娇媚的妖娆尤物,而范须知道周瑜出身世族,不同于寻常粗俗的兵卒,而李睦年岁又小,更是未必会喜欢口味太重的,便千方百计寻来了这么八名身姿娇柔,纤细柔美的舞姬。 饶是如此,却还是有备无患地挑了两个家伎,披纱透胸,亦步亦趋,缀在最后,以防万一。 周瑜皱了皱眉,侧头向李睦看了一眼,目色关切。 他本是想让李睦借着酒宴的机会与城中豪强结交,无论之后城中征粮,还是招募重建损毁屋舍的民夫都将有所裨益,这才特意派人请她来赴宴。却忘了这种场合,终难逃酒色二字。他固然可以设法为她挡酒,可这舞姬…… 现在还只是丝竹靡靡……待稍后酒至酣畅,场面怕是要变得极为难堪,李睦身为女子,要她如何自处…… 是他疏忽了。 一曲舞毕,一众舞姬分列着款款向李睦行礼。个个身姿娇弱,腰身柔软,垂目低首,露出颈后一抹雪白的肌肤,宽大的曲裾外袍罩在身上,失了起舞时的翩翩之态,仿佛立时大了一圈,空落落地罩在她们身上,更显弱不胜衣。 范须向李睦一伸手:“权公子先请。” “范家主……”周瑜眉一挑,端起酒盏。 ☆、第五十章 周瑜本想拿孙策当个借口解围,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当场带着李睦拂袖而去,不想李睦朗声一笑,长袖拂过,袖子底下伸手往他的手背上轻轻一按,另一手往那排舞伎当中一指:“方才一舞,就属此女袖子舞得最好。” “哈哈哈……”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范须笑得最为欢畅。 颜连精明,这次他硬扛着藏下了宅中上千部曲,粒米不出,又将之前派给他为民夫的隐户都招了回来,几乎就是撕破了脸,这才逼得颜连打消了死守皖县的念头,开城向周瑜投降。 原以为李睦入城,重新接管总要另外安排心腹接任皖县令一职。却不想一连两天还不听到皖县令换人的消息,他这才坐不住了,设下酒宴探一探李睦的底。 若是颜连还为皖县之主,他虽不惧,可闹到这么僵总也多出许多麻烦。而若能换成个沉于酒色的少年郎做主,自然要好糊弄得多。 周瑜一只手被李睦按住,抽走也不是,不抽走也不是,偏另一只手上还端了满满一盏酒,险险翻洒出来,一句话就梗在了喉咙口,眼角的余光瞥到李睦已然拉了那女子的手,不禁唇角一抿,自齿缝里蹦出了四个字:“慎行慎言!” 声音压得极低,若非李睦正好侧身让那舞伎坐在身边的动作与他肩膀靠在一起,几乎就听不清他说了句什么。 “如何慎法?”李睦一挑眉,手往身边的女子腰里一搂,又指一指面前空了的酒盏,趁着那舞伎弯腰把盏之时,往周瑜那里靠了一靠,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难道要我说年纪尚小,见不得这歌舞?你也不怕他日孙权恼羞成怒,找你拼命!” “你……咳咳……”周瑜趁李睦腾出手来指那舞伎把盏时终于收回手,才掩饰性地举盏沾了沾唇,冷不防被李睦这么一句话惊得手一抖,一盏酒浆往口中一晃,倒进大半,直冲喉咙,呛得他措不及防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见他狼狈,李睦噗嗤一声笑出来,引得正准备请周瑜挑人的范须连声指挥家人“还不与周郎递水”。 她现在这个年纪,或者说孙权现在这个年纪,若放到她前世,初中还没毕业,谈个恋爱都算早恋。可在这里,固然尚未到及冠之龄,但以出身而论,孙策之弟,孙坚之子,又是军旅征伐之后,若是酒宴之上还说小,不用等明天天亮,这皖县城里定会立刻遍传孙氏二郎于某事之上有心无力,某些功能有问题的传言。 “那个……”李睦清了清喉咙,嘴角翘得几乎压都压不下来,往身侧的舞伎手上一拍,“快!速为公瑾把盏。自出兵起,他滴酒未沾,劳心劳力,何其辛苦。今日范公设宴,能开怀畅饮,岂能不醉?” 李睦身边的人娇滴滴地柔声应诺,范须哈哈大笑,连道“怎能怠慢周郎”,赶忙又指了个舞伎过来,赶着给周瑜把盏斟酒。 “权公子可还记得上次饮醉时令兄之言?”周瑜咳得胸口生疼,好不容易止住了,款步走来的舞伎向他深深一礼,重新斟满的酒盏也随之递到了他面前。 这个令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说的是太史慈,而非孙策。 李睦一笑,抬出太史慈也没用,不就是抱着妹子喝个酒么,她又不吃亏。而且一听酒宴,她出门前就想到这种场面的可能性了,就早做了准备。三层中衣,心衣外再多裹了一层棉布,从肋下穿过再绕上肩膀,既不会滑落,还将瘦削的肩膀撑出一层来,挡住了胸口,又少了一份单薄之态。这副身体本就才历发育初期,准备得这么充分,此时就算她一把将那舞伎抱个满怀,也未必能被人看出不对来。 举了酒盏向范须比了个敬酒的姿势,李睦下巴往周瑜处一抬,眯着眼唇角微扬:“公瑾好生无趣,我自随军以来,自问时时警醒,步步为营,以我兄为鉴,不敢丝毫懈怠。况且这两日,城中税收几许,田亩几许,人口数量,耕牛数量,我都已理清算尽,误不了正事,偏只你一再扫兴!” 此言一出,座上诸人尽皆附和,还有人很有眼色地立马端了酒盏来敬周瑜,顺便给他讲一讲何为少年儿郎,血气方刚。 而始作俑者一句话说完,向后一仰,整个人都靠到身后女子怀里,转了个头,凑到舞伎的耳根轻语几句,那女子先是咬着唇低头不语,最后终究是依言又倒了杯酒,手臂轻舒。 李睦再笑一声,伸手绕到她的臂弯,用力一勾,两人几乎面颊贴着面颊,一举交杯,又引来座上一众叫好。她还回头冲周瑜撇嘴眨眼,活脱脱一副浪荡风流子的模样。 周瑜一口气噎在胸口,李睦这两句话显然是在告诉在座所有人他们两人不和,一个借着孙策的威势压她一头,另一个则自诩为主,从不买账。一场戏做得漂漂亮亮,挖了坑待那些心存异想的人自己往下跳。 他不是不理解李睦的用意,他们两人若同心协力,只会令皖县内原本心有嫌隙的几方势力因忌惮而抱团,但若是他们两个本来就不和,那范须和颜连就会继续斗下去,从而为他们乱中取利,左右逢源,整顿城中各项事宜赢得时间。 周瑜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目前最有效,也是最便捷的做法。可她是个女子!怎能调戏……旁的女子?还玩出花样来了! 他只觉得一口气怎么也顺不下来——这……岂不是笑话!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乐声又起,只是原本翩翩起舞的女子都依次坐到了众人身边,堂前似乎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不过今日之宴,本就是皖县的几家豪门世族一同联手而设,只为看看李睦这凶名外传的“孙氏二郎”究竟是何等性情,他们日后又该如何应对。而李睦的表现,似乎很出乎他们的意料,又令范须极为满意。 酒过数巡,纵然满座之人各怀心思,然美色当前,又有美食美酒,也渐渐都放开了仪态端庄的架子,连同范须,都一个个嬉笑喧闹起来。 李睦却不忘之前那个出言挑衅的陆姓少年。一面搂着女子调笑,一面斜眼偷瞄。一眼扫过去,颜连正襟危坐,好像进了盘丝洞的唐僧,恨不得看也不要看身边的红米分骷髅,香脂妖孽,而那个少年则坐在颜连身后,看似与身侧的舞伎极为亲密地坐在一起,然而只要仔细看一会儿就能发现,每一次身旁的女子依偎过去递酒,他或突然落箸,或俯身切肉,巧妙地错开身去。 再看周瑜,同样是与舞伎并肩而坐,他客客气气,笑语晏晏,身旁的女子却脸红得几乎都快低到地上去了。 哼!来者不拒的男人! 一夜酒宴持续了整整一通宵,直到天色泛明,宵禁解除,方才散宴而归。 李睦倒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被房门砰地一声巨响猛地惊醒。 纵然没有蒸馏过的酒纯度不高,但喝多了第二天睡醒依旧还是会头痛。李睦双手抱头,两眼放空地看着吕蒙居然越过门口的守卫直接闯进来,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清晨回来时她喝多了酒,急急忙忙四处寻厕。而直到她踩上梯步式的台阶,跨在茅坑上时,才骤然明白过来为何当初周瑜送来的一整套直裾深衣里,配套的中裤有腰无档! 她以往一身短褐时尚不觉得,而这宽大的直裾长袖飘飘,长及足踝的前后襟片一层又一层,若是穿着无档中裤,只需撩起衣摆塞到腰封里,穿在里面的中裤自然而然就露出来了,裤中无档,就不需要再脱,就能直接解决这人生三急了。 可她穿不惯上下通风的无档裤,直接将裆部缝了起来,往日穿着短褐上衫下裤反正总也要脱裤子的,可现在里面中裤的腰身被外面直裾的腰封一起束住,不解开腰封,根本脱不下来! 再加上这一层层穿着肃穆端庄的衣裳只要一解开就会立刻散开来,蹲下去时扯住了前片漏掉后片,好不容易把所有的衣摆都团住抱住,厕间局促,一蹲下去,整张脸就直接埋到手中的衣摆团里去了。 人有三急,李睦又一次急得不得了!挣扎了许久,终于扯松了腰封,折腾出一身汗,将一圈衣摆连塞带卷地都团到腰封里去,这才总算解决了这个急死人的问题,回房倒头就睡! 所以现在她身上的直裾还团了一半,乱糟糟,皱巴巴地屯在腰里。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里面同样皱得不成样的中衣,头发披散,额头上还带着一道睡时不知怎么压出来的红印,没精打采,眼神迷离,根本见不得人。 ☆、第五十一章 “额……”吕蒙原是一上午不见她人,准备把她从房里拽出去。反正住在县府的府宅里,周瑜将守卫之事全都交给了他,门口的守卫由他调派,他撸着袖子往里闯,自然也不敢真拦着,不想一进门竟看到这副景象。 生生愣了半晌,吕蒙知道他现在应该转身立刻退出去。可不知为何,目光却仿佛不受控制般落在李睦身上,之前想说的话早就不知道忘到何处了,只怔怔地傻看着她。 “看够了没有?”李睦镇定地拢了拢披散的头发,她身上的衣服虽然乱着,但她里外数层穿得多,还好歹都好端端地在身上,该遮的都遮得严严实实,她没什么要躲要藏,也没那精神躲藏些什么。 恍若突然惊醒,吕蒙霍地转身,逃也似地冲了出去,急切之间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抓着门柱稳住身形,脚下仍旧片刻都不停留地跑出去,反手砰地一身把门关上。 “从今日起,若无权公子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此门,违令强闯者,军法处置!” 听着外面传来吕蒙训斥守卫的声音,李睦揉了揉额角,仰天长叹一口气。 她一定是世上最没威信的主将了,早前在军中驻营时她一向很注意,晚间和衣而睡,军帐门口一队队巡哨走过去时兵甲相击的声音中也睡不沉,往往天一亮就起了。再加上她又心知自己并不是孙权,从来就没什么架子,也没把军帐当做什么个人隐私的房间,固而就算有人偶尔闯进来她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没想到,如今军帐换为房间,吕蒙也就这么闯进来了。 也不知他日换成了真孙权,他会不会因这没规没距的“传统”疯掉。 正自出神,忽然肚子里咕噜响了一声。 昨晚纵然菜肴不少,还有整只烤乳羊,可作为主宾,她也不可能全然不管他人自己大快朵颐地只顾吃肉。军营中不是干粮就是肉干,平日里又只有面饼汤饼,难得有新鲜热乎的烤肉居然还只吃了两口,连半饱都欠奉,想想都觉得亏。 李睦拍了拍脸颊,下榻三下两下把身上一团糟的直裾衣袍扯下来,换回了行动方便得多的短褐衣衫,伸了个懒腰,准备出门先找些东西填肚子。 房门外,吕蒙搓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还朝李睦的房门望上一眼,见李睦开门出来,眼睛一亮,立刻一个健步窜了过来。 没等他开口,李睦率先眉梢一挑,往自己的房门一指:“强闯此门者,军法处置。子明知而违之,又当如何?” “这……”吕蒙挠了挠头,脸上掠过一抹尴尬之色。他方才神思一晃之间,只觉得李睦那副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该给旁人见到,一时冲动,那句军令就这么脱口而出。 全没想到他自己刚刚就强闯了一次! “权公子……”想到军棍,半大的小子一副悔断了肠的表情,下意识就想开口求饶。然而抬眼正好迎上李睦目光戏谑,似笑非笑,心里莫名就一咯噔,一咬牙,还没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我自去领军棍,加倍就是。” 被人从被窝里吵起来的一口气总算出了个干净,李睦哈哈大笑,摆了摆手:“得了,军棍就免了,你替我做件事,我们就算两清,可好?” 眨眨眼,李睦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引诱少年犯罪,不禁连忙轻咳了一声,补充一句:“此事若是能成,周郎也必会高兴,只是现在还不能让他知道,免得他期望过大,万一不成,徒增失望。” “何……何事?”乌黑晶亮的眸子仿似天际尽头闪耀的星子,吕蒙又怔了一下,连军棍免了都没反应过来。 “制酒!”李睦四下张望了一下,做贼似地压低了声音。这个时代的酒为米粮酿造而成,少了蒸馏的工序,纯度极低。昨日说起桂花酒时,她便突然生出了用蒸馏提纯酒精,从而生成高度数烈酒的念头。 蒸馏之法说穿了其实并不困难,只不过是要个蒸馏器而已。这个时代既然炼丹极为普及,那这种类似丹炉的构造就不会打造不出来。而一旦这酒制成,以乱世征战各方将领的好酒程度,她高价出售,应该绝不愁销路。 只是周瑜定会反对!昨晚她也没喝多少,就不知被他明里暗里阻了多少回——蒸馏烈酒这事决不能让他知晓。 看吕蒙迷迷瞪瞪地点头,李睦心情大好。 “权公子!”见她转身要走,吕蒙终于想起来他来找李睦的缘由了,急急拦住她,“快快快,我带你去看个天下奇景,晚了就看不到了!” 不等李睦反应过来,他一把扯了她就往回廊的另一头走。李睦被他扯得脚下一个踉跄,见这方向是往后面庭院的,与灶间恰恰相反,不禁急了:“看不到就看不到吧,我先去灶间拿汤饼,晚了就没了……” 然而她的力道和吕蒙全不能比,吕蒙看着瘦弱,手上的力道却是大得惊人,李睦身不由己地被他一路拖着一连转过回廊三四个弯口,不禁心中火起,正要翻脸,不想却忽然闻到一股肉香。 “谁在院子里烤肉?”李睦这回不用吕蒙拖着,自己加快了脚步,抢了上去。这肉香与昨日范须酒宴上的烤羊肉又似乎有些不同,带一点点清清淡淡的甜香味,弥散在空中,闻来似曾相识,令她更觉得饥肠辘辘。 “噤声!”吕蒙突然收住步子,同时把李睦也往回扯了一把,扯到一座一人多高的湖石后,向院内指了指,一脸表功的自豪之色。 湖石之侧,一亭独立于浅水之上,亭中两名女子席地相对而坐,一样的月白曲裾绛色腰封,一样的云鬓乌发梳两个小髻,身姿窈窕,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两人当中架着烤盆,烤架上串了一只约莫是兔子的动物一剖为二,时不时转动一下,肉香便随着袅袅轻烟一同送了出来。 李睦原本正要问吕蒙“奇景”在哪里,这下也顾不得问了,两眼放光地就要往烤肉而去。 然而她整了整衣袖襟摆,才踏出一步,一声叹息只随着烤肉香一同从那亭中飘了过来。声音轻柔,好像把这一声叹息中的忧愁烦恼,直接就叹到人心里去了。 叹声未绝,又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紧接着传了过来,语速极快,仿佛珠玉落盘,脆然连成一片,又带一点吴地口音,侬软娇俏:“听闻那孙权年仅十五,阿姊若觉得他小,周郎怎样?我听闻那周郎样貌英武,姿容过人,又擅音律,可堪阿姊之配。若再不成,孙权还有一兄……” “阿莹!”之前叹息的女子顾不得手里的肉串,一下子按住说话女子的肩膀,骤然提高的声线似乎很不适应这般高声说话,微微发抖,“此言岂是我们女子可以说出口的!” 听到有人突然提及孙权和周瑜,而且言下之意,似乎竟把孙氏兄弟和周瑜一起品评挑选,而李睦这个“孙权”,还似乎很不如她们的眼…… 李睦迈出去的脚步一顿,反手扯住正要跟她一同从湖石后走出去的吕蒙,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一瞥,示意他先听听看那两名女子究竟说些什么。 “阿姊,你怎就还不明白!”那声音清脆的女子伸手挽住身旁人的手臂,用力一摇,“莫说那姓范的老儿,就是陆家和高家,若非相互争锋,我姊妹二人恐怕早就成了他人后宅赏玩之物了!孙郎也好,周郎也罢,总好过那些冢中枯骨。难道阿姊就愿意被送到范须那种半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的人手里么?” “阿莹!不许再说了!”那为姊的女子甩开妹子的手,霍然站起身来。 只是那妹子显然不服气:“我说的不对么?” 对! 李睦不禁在湖石后面悄然击掌。这妹子的打算与她刚穿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当初盗取传国玉玺时,她不是没想过若是万一失手被抓该怎么办。当时就是想着大不了露出女子身份,被袁术掳到后宅,先保下一条命来,再寻机会逃走。 而若是那时候她还有个选择被送给周瑜,怕是她会毫不犹豫地立刻答应……管他为妻为妾,只要有机会,大可日后再用四百步的射程算术换他一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总归是能保一生平安,吃穿不愁。 也不知是不是太饿了的缘故,她一时也没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什么问题。只觉得这姐妹两人,做妹妹的一副孙氏兄弟和周瑜任她们挑的口气,未免也太过狂妄。而那姐姐纵然呵斥了,可责的却是妹子口不择言,失了女子之礼,竟也好似觉得妹子所言并无夸大之处,不由又生出几分好奇来。 但那亭子里的烤肉实在太吸引人,墙角固然听得热闹,奈何肚子里饿得发慌。李睦没注意吕蒙不断冲着她挤眉弄眼,咧嘴摇头,一拂袖抬脚就走了出去。 便在这时,那为姊的女子显然不愿再说下去了,也不顾还在烤的肉,转身就要走,那妹子又叫了声“阿姊”,赶紧起身来追,两人双双回转身来,与李睦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两位……”李睦端出一副温和清朗的微笑,双手平举,正要行个揖礼招呼,不想抬眼间一眼瞥到两人的样貌,心里突然一咯噔,倒抽了口气。 不会吧…… 没进皖县前,她一直再想大乔和小乔。但进皖县之后立刻被周瑜推出来顶着一堆“民生计”,成日里不是核对账册就是清点人口粮食,忙得足不点地,全然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不想这大名鼎鼎的姐妹俩不但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前面,还被她听了墙角。 眉若柳,眸回转,两副相似的眉眼一个神韵灵黠,一个温婉娇柔,却是一样的清丽绝伦,秀美绝伦。清风徐徐,扬起她们的发丝微微飘动,迤逦得仿若下一刻她们就要携手凌波踏水而去。 红尘渺渺,国色天香,莫过于是。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姊妹二人见李睦怔怔地盯着她们看,只当是又遇到了贪慕美色的无礼登徒子,大乔想到方才自己姊妹二人所言大概都被此人听了去,不禁脸上泛红,急急侧脸避去。而小乔却是美眸一瞪,见唯一脱身之路被她挡住,咬了咬牙,忽而掀起地上的烤炉就往她身上扔来。 ☆、第五十二章 李睦平日里举手投足之间虽然极少能看出这个时代女子的痕迹,然这时候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作为一个“男人”,如此盯着人家姐妹目不转睛地看,是极为无礼轻佻的举动,全不知烧得正旺的炭块怎么就突然朝她飞砸过来了。 “退后!”吕蒙一个箭步从后面窜上来,一把扯住李睦往后一拖,反身举臂,已拔了剑出来,替她挡了一下。 好在盛了炭的铜烤盆也有几分重量,小乔又年纪尚小,腕力不足,只掀起来半人多高,被吕蒙挡了一下之后便哐啷一声落到地上,火星子飞溅,炭灰洒出来,将她的衣摆扑得一层飞灰。 “子明……”李睦被他护在身后看得清楚,那烤盆虽然被一剑挡了下来,但从盆里飞出来的炭块却有一块正落在他扯住自己的小臂上。 反手拖了吕蒙的手腕,果见他灰色的衣袖上多了一圈焦黑的痕迹,烧焦的布料下,红黑相间,也看不出烫伤到什么程度。 见李睦很有要揭起他袖子来细看的样子,吕蒙嗷地叫了一声,连忙甩着手跳开,慌乱之中被李睦扯了一把,便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把她拉开,不料手里还拿着明晃晃的长剑,一剑过来反将李睦吓了一跳,赶紧又松手扔了剑。 李睦要看吕蒙烫得如何,偏吕蒙不知怎了捂着袖口说什么都不让,又躲又闪,脸色奇异。若非看过这少年饮酒至兴,随手就扯开衣襟露出胸膛,她都要怀疑这也是个女子假扮的了。 他们这里乱作一团,自然就将原先挡住小亭的通道给让了出来。小乔一提衣摆,拉着姊姊就要走,却被大乔一把死死拉住。 她眼力极好,原先乍一眼见李睦一身粗衣短褐,身上无披风,腰间无佩剑,神色轻佻,举止无状,也只当她又是个因着她姊妹二人美名翻墙摸进来的寻常少年。可方才李睦被吕蒙扯得往后退开的瞬间,一枚系着黄绸丝带的四方铜印就从她腰里的衣摆处荡了出来。 这才猛地意识到——这是县府后院!能佩这铜印黄绶的,除了皖县令颜连之外,唯独只有入城以来皆客居县府的孙权! 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大乔脸上的神情几变,紧紧扣住小乔的手也有些发抖。然而以她们现在的身份处境,不用提她们之前说的冒犯之辞被人听去了多少,就凭小乔方才之举,也怕是已经触怒了来人。 心思百转,最终却是逃不过,也不敢逃,垂首缓缓俯身敛衽而拜:“妾乔氏见过孙将军。” 旁人于李睦多以“权公子”相称,可她也不知道李睦站在这里多久了,方才她们的话又听了多少。她们言辞之中只当孙权是个半大的孩子,毫无尊重之意。她此番一声“孙将军”,而非“权公子”,不着痕迹,吴侬软语,柔柔弱弱,带着一丝慌张无措,却又自有一股期许的意味……也是她所能想到,做到的极致了。 慌张无措是真,期许也是真,眼前的人在年轻,她姊妹二人的命运,也只在他一句话之间。 若李睦真的是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初出茅庐,一腔武勇,必会被她这一声刻意的示弱唤出男人心里的怜香惜玉之情。男儿当世,不就是要保护弱者,保护妇孺的么!大男子情怀一起,之前的冒犯,自然也就不会计较了。大将军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然要有度量,不该和个小女子计较。 可惜李睦自己也是个小女子。 还是个饿得不得了,又眼睁睁看着一架子香喷喷的烤肉都被掀翻在地的小女子。 她不看小乔,却侧身让过大乔一礼。许是那一炭盆的关系,又许是浪费了吃食的关系,她不愿细想究竟为何,一眼惊艳之后,之前对小乔千方百计保全自己为上的通透心思的赞赏早就全然不见,只有满心的不待见! “你说有奇景,就是要我来看她们?”李睦一手还揪住吕蒙的衣袖,转身向他长眉一挑,眉宇之间迅速掠起几许英气,“你喜欢?” “胡言!”吕蒙一下子跳起来。他确实是远远见到乔氏姊妹,惊为天人才拉李睦来看的。可那多是一种发现了好东西要献宝显摆的心态,于他而言,乔氏姊妹是长得美,可看着总显得太娇弱了一点,说话柔声细语,听着费力,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折了一样。 两人并肩而坐,烤肉的轻烟袅袅,水波粼粼,只一副如同仙境似的景象好看得很,故而才硬拖了李睦来看。更何况,这两姊妹的来历,他可是清楚得很。 然而不知为何,一听李睦恶狠狠的一句问,他脑海中竟又出现了她之前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地瞪着他,将他轰出门时的情形来。立刻满脸涨得通红,狠狠拍了下额头,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她们是周郎送来的。” 果然! 想是军营中留不得女子,金屋藏娇竟藏到她这里来了! 就不能另寻一处宅子安置么非要送到这县府里来,莫不是孙策没像历史上一样与他一同来皖县,他这好兄弟还知道不吃独食,还是要将大乔留给孙策,这才一同避嫌送了过来?还掐准了她这旁人不知唯独他知的女子身份,定然动不了这样的美人? 不管是怎样,李睦冷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两个绝世美人,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也不知怎的,进皖县前那一口梗在胸口的气仿似又回来了,激得她咬牙切齿,眯了眼睛胸膛不住地起伏。 只是她也知道这口气若出在乔氏姐妹身上却是不妥。不提她们只是这乱世里的寻常女子,若非她运气好先逢周瑜,有冒认孙权之机,怕是她现在也要挣扎于是否会被送人,亦或是会被送给何人的命运之中。更何况,大乔将来嫁了孙策,她又要脱下孙权这身皮,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一口气闷得难受,也只能先都出在吕蒙身上了:“既是周郎送来的,你还带我来看?是把我当成见色忘义的小人,还是将公瑾视为那等以女色邀宠的佞人?” “啊?”吕蒙目瞪口呆,他也不知道为何前一刻李睦还盯着乔氏姊妹的背影目不转睛,而后一刻见了人正脸之后,就算是气乔氏姊妹无礼,可若就因此而扯上周瑜,那周瑜也未免太冤了罢。 可这乔氏姊妹还真就是周瑜送来的,那周瑜岂不真就成了李睦口中以女色邀宠的奸佞了? 吕蒙的脸还红着,头脑还有些发懵。他不知李睦本就是女子,自然是想不到周瑜送了女人来不可能是送给她的,只心里隐约觉得这其中的逻辑似乎有些不对,可具体不对在何处,却又说不明白,只能梗着脖子顶了一句:“周郎绝非佞人!” 他当然不是,他只是个来者不拒的黑肚皮色狐狸。 小乔听闻眼前这个身材纤瘦,样貌清秀的少年竟然就是孙权,不禁愣在当场,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流转妙目上上下下将她来回打量。自小到大,她还从没见过见了她们姊妹俩之后脸色能变得如此难看的男人,就连大乔在一旁悄然扯她的衣角都恍若不觉。 “既是周郎送来,两位不必多礼,是权来得唐突了。”李睦横了吕蒙一眼,拂袖向乔氏姐妹抱拳行了半礼,端着架子多说了一句,“只是这县府之中不比寻常人家,后院之中暂无女眷,故也有驻兵,每日还有巡卫兵士来回。若不想再遇生人,便莫要随意乱走,免得再有误伤。” 再不管还挣得脸上发红的吕蒙,李睦拂袖而走,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气的,胃里火烧火燎似的一抽一抽的疼,偏偏胸口又好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她说不出的焦虑暴躁。 两世为人,她从来都冷静理智,就算前世费尽力气终还是换来一句“到底不是儿子”也不过心灰意冷,嘲讽一笑而已。可如今她却只恨不得大喊几声,如同泼妇骂街一般发一场疯,发一场狠,而喉咙口又似突然失了声,只能大口大口的呼吸。 周瑜要娶几个女人与她有何相干! 他娇妻美妾,风流千古那是他的事,在这个时代,她只要几亩不用交高税的薄田,种一院子花草,栽一排树木,闲来制一瓮烈酒,卖于军中,与些贪酒的兵将们换些肉食野味,偶尔关注一下战局大势,保家中兄长次次出战平安归来。 若能得一手脚勤快的老实汉子,一心向她,嫁了也无妨。 她的兄长是太史慈,足可保她衣食无忧,安全无虞。她又何必跟着他再冒孙权之名,再历战场之险!宣城保不保得住与她有什么关系?孙权的生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下邳城中,兄妹重聚,她若执意不来,只怕太史慈高兴还来不及,孙策自然也不会强求她一个女子为他的兄弟冒险,这场真假孙权的闹剧如何收场只让周瑜去烦恼就好,又与她何干! 她不是懵懵懂懂,万事不知的天真少女。她前世也谈过恋爱,有些事,心里早就隐约察觉,只是她一贯的冷静和理智却更早一步地就筑起一道围墙。一遍遍向自己强调周瑜只是个一千八百年前的古人,一个习惯了三妻四妾,将联姻作为政治手段的千古名将。那些不合时宜,也不可能有丝毫退让的想法,在这里就是天方夜谭,妄人疯语,于是干脆不去想,也就模模糊糊地将这些念头不清不楚地隔在一边。 不过只是个时不时掠过心头的模糊感觉,多巴胺都未必开始生成,早晚都会消散而去。 可有些事,她一个人可以不去想等着消散无踪。然而若是一旦两个人面对面说开了,挑明了,原来虚无缥缈的一个浅淡感觉反倒是存了印象,下意识潜意识里时时留意,处处留心,这念头便也跟着清晰起来。 想那时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许你为妇”,纵然带了嘲讽之意,可若非心中早有所思所虑,又怎会在心神松懈时话赶话地就这么说出来?而再想到周瑜又理所当然顺势点头时的模样,李睦不禁自嘲地一笑。 何苦! ☆、第五十三章 纵然他们进城时张贴了安民告示,不征兵,不加税,甚至城中原来的官吏也都暂时一个没动,城中安定不见乱象,却因之前的一场攻城战,街面上仍自人迹寥寥,房屋残破,景象萧条。 李睦策马一路奔到军营前,却在辕门前勒马徘徊起来。 “权公子。”辕门前守卫的兵士认出她来,便过来扣住马辔,向她见礼。 李睦定了定神,向那兵士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公瑾何在?”跟着周瑜几回征战,旁的一知半解,一口文言的口吻却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只要不让她念檄文,出告示,平日里日常的对话,寻常已然听不出什么格格不入的异样来。 那兵士一躬身,牵了马往旁边让出路来:“周郎有令,若权公子来,可不用通报,自请入军帐便是。” 周瑜知道她要来?李睦不由眉头跳了跳,不知为何,脸上忽然有些发烫。 慢慢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来。 不管怎样,乔氏姐妹既然最终还是遵循着历史的轨迹露了面,那让她们常留在县府里总不是回事。 周瑜知道她是女子可以放心将两人放在她这里,可旁人看来,她还是孙权,与这两姐妹共处于同一屋檐下,日后乔氏姐妹再分嫁孙策和周瑜,难免引人非议。 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她此来只是为此而已! 理顺了逻辑,再整一整衣摆,李睦挺直腰背穿过辕门校场,一路自然又坦然地向一队队巡哨中停步向她行礼的兵士微笑点头,最后来到中军帐前。 军帐前并无亲兵守卫,而四周的巡视的兵卒又队列齐整,目不斜视。李睦想找个人先报一声都找不到,又不能干等着惹得人人来看,只能在帐外轻咳一声,扬声先叫一声“公瑾”,然后自己揭开帐幕进去。 长久驻扎的中军帐不同于她之前所见的小帐,六面高柱为梁,四方竹帘为窗,帐中矮塌,军案,火盆,床几,兵器架,一应俱全。白日里只需束起竹帘,自有日光照入,就免了帐中时时点灯燃火照明,烟缭呛人。虽比外面暗上一层,却也视线无阻,无论是书写信笺,还是研究地图,都能看得清楚。 因而李睦进去的时候,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周瑜正坐于军案前,一手拿着一卷竹简,而另一手则拿了一个……鸡腿!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素来清风朗月地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男子嘴手并用,刚撕咬下一块最嫩的腿肉,也不知是鸡腿实在鲜香,还是手中竹简上的文字异常有趣,眉梢眼角,笑意盎然。骤然听到帐幕门口的动静,猛地一抬头,便见李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咳咳……”眉宇间飞快地掠过一丝尴尬,周瑜慢慢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擦了擦手,“此……军中禁酒,只可饮水耳。” “嗯?”李睦一愣,目光从那只鸡腿上挪开,这才发觉周瑜面前的军案上杯盏铜樽一应俱全,若非帐中毫无酒味,乍一眼看去,还真像是一个人躲在帐中饮酒。但李睦却注意到除此之外,案上竟还有一碗米粥,和一碟子切成小块的肉块,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他方才手里那只鸡腿只是其中的一块。 刚过去的那股饿劲仿佛海浪涨潮般汹涌地席卷而来,李睦还没从方才那冲击力太大的一幕中彻底回过神来,肚子里就发出咕噜一声,紧接着又是咕噜噜的一串响。 周瑜原本见她还有几分不自然,这时突然笑起来,将方才看的那一卷竹简合拢,长身站起:“昨夜酒宴酒多菜少,实没吃饱,便在回来途中出城行了次猎。”将案上的米粥碗递给她,“粥是哺食方煮了送来,我还不曾动过。” 粟米独有的糯香隐隐约约飘散开来,李睦实在饿得狠了,既顾不得嘲笑周瑜徒手啃鸡腿,也顾不得自己肚子响得有多尴尬,端了碗就往嘴里倒。 周瑜见她接了碗,便转身将堆在军案上的竹简清出一面来,正要回头让李睦坐下,不想只这一会儿功夫,李睦手里的碗已然空了。 这时候的碗多为陶铸,看似是一碗,其实碗底极浅,军中煮粥,又多定时定点,不像寻常人家能彻夜大灶闷熬,虽然都熟了,却也米汤分离,粒粒分明,全不用勺就真可以一口气喝完。 温热的粥入腹散发着一股暖意,李睦眯起眼满足了叹了口气,这才走到军案一侧坐下。 她总也没办法学到古人能长时间及地跪坐的本事,昨夜酒宴,若非借着酒力和陪酒的舞伎嬉笑,不动声色地变换坐姿,她早就腿麻得坐不住了。现在军帐内全无旁人,李睦也不讲究,直接一撩衣角,盘膝席地而坐。 周瑜闭了闭眼,哭笑不得:“礼曰,食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嘬炙。此处又无人与你争抢……”虽是这么说,却也一撩衣摆,学着她的模样,盘膝坐在她对面,还把盛肉的盘碟往她面前推了推。 绕口艰涩的古文言李睦是没听懂,不过也大概明白周瑜这是在讲她狼吞虎咽,仪态不佳,不禁哼了一声,指指面前啃了一半的鸡腿,手一摆:“说得好听,谁又比谁好多少?” 吃饱了,她心情好起来,再想到小乔,似乎也没方才那么郁闷了。伸手又拎了块肉扔进嘴里,脆骨咬得喀嚓喀嚓,仿佛咬的是某只狐狸的腿,要说的话也就这么闲聊一般说出了口:“我记得你说家中在柴桑有一处老宅距此不远,既然看上了,怎不将人直接送回去,还留在招眼?” “嗯?”周瑜早就料到她要提起之前的鸡腿,拿了方才放下的竹卷起来,正想装作要看要紧公文将这茬带过去,听到这话不禁眉梢一挑,抬眼露出了个不解的表情,“你说何人?” 面前的男人修眉朗目,儒风优雅,英武内敛,简直好看得不像话!就连装傻……也装得……好看! 李睦觉得心跳得有点快,不禁咬了咬唇,心里发狠。 她本来还想给他留点面子,模模糊糊把此事带过去就算了,他既然要装傻,那就怪不得她明明白白说出来了:“还有何人?乔氏女有绝世容貌,又温柔娇俏,两人并肩而坐,吕蒙都说是天下奇景了。可那县府的后院又不似寻常人家特意隔开,人来人往,又有驻兵巡哨,你也不怕给旁人看了去。” 她毫不犹豫就把吕蒙卖了出来,然言及小乔,终究心中难免黯然,于是拿起竹箸又夹了块肉放进嘴里狠狠地嚼。 “送乔氏女去柴桑?”周瑜顿时明白过来李睦的意思,却足足愣了半晌,“你以为……我……”一时胸闷语塞,却又不由失笑,“你突然来军营寻我,便是为了乔氏女?” 再看一看李睦的脸色,因嚼着肉块而微微鼓起脸颊似嗔非嗔,以及脸侧咬着牙迸出来隐约的青筋,他忽然朗声大笑:“子明与你说了天下奇景,难道就没说这奇景为何会被送进县府么?” 李睦切了一声,咽下肉:“见美人兮魂飞扬,当然是用眼睛多过于动口,哪有当着人的面说人怎么被送进来的?” 看着她一脸鄙夷,又咬牙切齿,周瑜的眉头跳了跳,修长的手指在军案上轻轻敲了两下:“子明……倒是确未娶亲。邓当也曾向伯符提过他家中老母时常叨念其早日娶妻,他年纪尚小,功勋未深,乔氏女此时……倒也相宜。” “嗯?”李睦没听懂,乔氏姐妹和吕蒙又有什么关系?怎么听周瑜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把乔家姐妹推给吕蒙? 将那竹卷放下来,周瑜续道:“人是范须寻来,原是送往我这军营里来。然我告诉他……”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目光落到李睦身上,微微一笑,“孙郎为主帅,严令在前,瑜不敢领受。” “嗯?” 什么意思? 一人多宽的军案两人毗邻而坐,虽是一人一边却是隔得极近,周瑜这一转头,身子微微向她这里倾过来,一双极黑的眸子就正正凑到了李睦眼前。 清晰的瞳纹让她忽然想到前世在电视纪录片里看到的深海漩涡,安静之中又暗藏激流,又似乎带了一股说不出的期许之意。 可许是刚刚吃得太快,血液都流到胃里帮助消化去了,她头脑有点转不太动,明明看出了这股激流,却一时有些卡壳,没想明白他那句话里暗含的深意。 孙郎?他们离开下邳时,因要避开刘备和袁术的眼线,故而特意选了清晨时分,孙策也只在城门悄然相送,她没记得他交代了什么严令啊…… 难道是前一晚她喝多了之后他们密谈的? 明明平时聪慧机敏,反应极快,此时却突然不开窍了,周瑜不禁抚额。 要不是他深知李睦的性子素来不屑作假,就算作假装傻也要装得就是让人一眼看出来,几乎都要怀疑她是故意的! 轻咳一声,手指又在军案上敲了敲,垂了目沉吟片刻:“伯符有天下之志,伐者为兵,定者为政,也不一定非要依仗联姻不可。” 言及于此,他霍然站起来,负手背过身,往窗口行了两步,又转回身:“不过多费些力气而已,我随他征伐天下,以现鸿鹄之志,又何惜这点心力?若要兄弟成连襟这样的佳话,他还有三个亲兄弟,实在不必非我不可。” “啊?” 李睦又发了个单音节出来。只是这回,她却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嘴里一口鸡肉顿时噎了一下,连忙狂拍胸口,拿起水猛灌一口,不想倒得略快,又呛得一阵咳嗽。 周瑜不妨她的反应如此激烈,被她吓了一跳,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块白巾递给她,一面替她拍背,一面从她手里取下茶盏,笑容如帐外旭阳般亮眼:“此事……原是我思虑不周。你兄是太史子义,是伯符亦钦服的军中要将,瑜若能得与子义联姻,也算是……给伯符个机会证明他用人不疑,不忌功高,不行帝王制衡心术。” “况且……兄弟连襟固然是佳话,又怎知夫妻一心不能流传千古?” “你……” 夫妻一心,唇红齿白内外一翻,四个字轻轻吐出。薄唇唇角微微勾起,好像把人的心也一同勾起来。 周瑜……这是在……说他绝不二娶? 回想起方才周瑜说的“孙郎严令”,原来说的不是孙策,而是她? 因她的严令,才把乔氏姐妹都转送到她这里来。不是要金屋藏娇,而是故意表清白? 那她想了许久,压了许久,最终宁愿只作不觉的那丝缕心思,气了几回,也闷了几回,无端又发作不得的那番纠结,还有何意义?竟是……无用功么?李睦脸上不觉通红一片,心口剧跳得仿佛连呼吸也都一同窒住。 “我已传信和子义再商议六礼之仪,伯符那里,有我二人担着,总怪不到你头上。” “怪我?” 这回,李睦总算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随手抹了抹嘴边的水渍,又朝他递上的白巾摆手:“敢情你不能与人联姻了还怪我?” 少女仰头抬起下巴抿着唇,瞪了眼,一脸兴师问罪之色,却因脸颊绯红而毫无杀伤力,尤其是嘴角还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同翘了起来,反倒添了几分明媚清丽。一双眸子晶亮清透,映出一道他唇角与她相似的弧度,连同他的眉眼一起,好似一直映到心里。 周瑜暗中长长呼出一口气,只觉得从宣城一路打进皖县也没如此费力,而唇角的笑容却愈发深了,一句话接得极快:“怪我。” ☆、第五十四章 新月如勾,悬于半空,在丝丝缕缕,飘飘荡荡的些许轻云里银华不减,仿似某人的入鬓长眉,英气内敛,秀致清华。 军帐里,一名身材高大,一身道袍飘逸的中年道人正向周瑜侃侃而谈:“慈乃化外之人,奉元君之神,修长寿之身。至于时局如何,星象变转,山河改道,俱是天机浩渺,慈也只可算得一二。汉室气数未尽,虽势弱却仍有将星护明,只不知孙伯符将军可愿为此将星乎?” 这道人虽已是中年,却是面如冠玉,风姿楚楚,宽袖道袍飘然之下,极有出尘脱世之风。 只不过周瑜立于窗前,望着那满满一窗的月光,神思半点都没放在他的身上。 城中杂事繁多,李睦只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周瑜原来刻意将她留在县府内处理政务,一来考虑到安全,有他大军在城里城外驻守,就算皖县还有人心存异心,也不敢妄动。二来她留在县府里好歹头上有瓦,又有独立院落,不必再住在军帐里与诸多兵士只隔了一席帐幕。 他在军中又有威信,若是被人说一句不是,却是不妥。再加上宣城外之后总有尴尬,他自然察觉得到,如此虽在一城却分隔两处,避免了天天撞见,想来李睦也会自在一点。 可现在他却后悔了。 开始盘算若是悄悄也搬去县府,会造成何等影响,又该有些情形需要应对。 直到那道人一句话问出来,久久不得他答复,在他身后轻咳无效后,不禁提高了声音连催两声“将军”,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周某素不求长生不老,也无意为仙绝尘,俗世难舍,左道长如此辛苦找上我,却不知所为何事?”周瑜惯于人前一张温和的笑脸,即使方才那道人所言一句都没听进去,也照样客客气气拱手一礼,抬手请人坐下细说。 此人是范须引荐来的,无论如何,现在还不到立时就翻脸把这多方势力纠结较劲的皖县彻底清洗一番的时候。 那道人左慈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再向周瑜深深一揖,“听闻孙伯符之弟权公子就在县府之中,慈不敢贸然登门,还请将军代为引见。慈只求乱世得一容身之处,能潜心修行而已。” “潜心修行?”周瑜不咸不淡地挑了挑眉,“左道长怕是为曹操做说客来了罢!”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左慈来自曹操之处,号能卜吉凶,占星辰,极富盛名。若要修行,哪一出青山绿水不可去,非要来皖县拜会李睦? 其实,是不是曹操的说客他都无所谓,倒是这道人一进门就来了一手空盆钓鱼,只装了清水的铜盆,一根普通木竹鱼竿,凭空就钓出一条活鱼来,所谓神仙法术,他便忖着让李睦来看一看,似乎应该可以博君一笑。 同一轮明月下,李睦也在窗前。只不过她是坐在房里的几案前,托了下巴发呆。明媚的月色沿着支起的丝绢窗口勾勒出一道四方的银光,轻轻扬扬地在几上展开的竹简上落下一片白蒙蒙的光华。 今日她去军营时范须曾来县府中拜访,正好与她错过后也没留下什么话,只是将两株开了花的桂树又移到她院子里来。清幽馥郁的桂花香在院子里沉浸飘散,只不知这两株本就是催熟的桂树如此移了又移,又能存活多久。 心脏似乎自从今天下午去军营之后就一直跳得飞快。她将前两日没有点完的田亩损失都清算完了,又去看了县府府库里堆了半库成色不足,破损不堪的五铢钱,还勾销了招募来重建战中破损城墙的民夫的口粮及工钱,几乎一刻都不曾停歇,连水都忙得没喝上一口,一晃眼天色暗下来。城中到了宵禁时分,县府的官吏纷纷都各回各家,她就一下子闲下来,虽然明明累得脖颈酸痛,头晕眼花,却还是睡不着。 于是干脆在架子上抽了卷《太公六韬》出来,点了油灯,借着月色展开了想研读一番这本架上唯一书名里她能认全大半的“著作”来。 竖写的隶书本就看得吃力,又是艰涩的古语,有些字的比划还左曲右折,仿佛孩童随意的涂鸦乱画一般要她要连猜带蒙,因而盯着一行字看了许久也没看进去是个什么意思,叹一口气,就又想起周瑜来。 若是她刚穿来的时候发现要嫁周瑜,怕是一颗心立刻就放到肚子里,欢欢喜喜立马就打包嫁过去了罢。 能保命,能安身,至于周瑜有多少个女人——关她什么事?今天说大姨妈,明天说风寒,周瑜又要出征在外,史上又早有记载是个短命的,自然拖得过去。 只需想办法或赚些钱,或拢几亩田,从此就算是在江东自由地扎下了根。更何况,她后来还知道兄长就是太史慈,太史慈要江东之后,再顶着江东已故名将的女人这一重身份也不会有人能动她的主意。 小乔美名动天下,不也没听说在周瑜死后改嫁么! 而宣城外,周瑜头一次提出要娶她,她却怒不可抑,跳着脚当场翻脸! 丝毫没想过这本该是她乐意之极的局面。她一直拿太史慈当做借口,可扪心自问,若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长兄是太史慈,她还是会高高兴兴地嫁周瑜为妻。然后再高高兴兴地给他张罗立刻就娶小乔过门,然后继续今天大姨妈,明天染风寒…… 她难道不是只想着安安稳稳,找个栖身之处,把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辈子平平安安过去么?没准死后还能再穿回去呢! 李睦又叹一口气,安稳明明就在眼前……她却是从什么时候起又不想抽身于外了?天下大势,徐州和刘备,宣城和孙权,与她何干? 坏了! 李睦捂住头,呜咽一声丢开竹简滚到榻上。 亏她还一直自负自控能力,原觉得已经把心里汲汲萌芽的那点旖旎彻底掐断了,却不想这根幼苗只需周瑜稍稍浇一点点水,就腾地一下窜了起来。 真看上这只狐狸了! 李睦在榻上翻身一滚,把脸埋在被褥里哼哼唧唧,又是长吁又是短叹。 她从来都不信一见钟情,就连日久生情,在她身上也未必能说得准。可却会在某个瞬间,忽然觉得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比如说,周瑜看着她在下邳城头调整弓弩,最终射出那一箭时眼中爆出的光彩。再比如……周瑜把盘子里的肉往她面前推的那一刻…… 李睦从被褥里里伸出头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嘴角不由自主地又翘起来。 罢了!睡觉! 躺平了便渐渐有了睡意。她闭上眼,也懒得再下榻去关窗,反正夏末的夜晚还有些闷热,直接滑出去半边身子用力甩了甩脚,蹬掉鞋,再扒着榻侧翻身一滚,滚进被褥里转过身背对着窗口避开月色的光亮就准备早些睡了。 然而只这一翻身,李睦突然觉得身边软绵绵,暖洋洋的…… 扯了扯被褥,再一探手,却摸到一把毛茸茸的……头发…… “啊……”李睦心里猛地一抽,一下子从榻上弹起来,连滚带爬翻落下来,也顾不得脚下的鞋在哪里,噔噔噔噔就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惊恐地望着自己的床榻。 清凌凌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方才她还坐着靠着的窗边的小几此刻在这月光下显得白晃晃,阴森森的。 几乎就在她翻落床榻的同时,一个人影从床榻上坐起来,乌黑的长发束成一束搭在胸前,一抹窄小的鲜红的心衣裹着一大片白晃晃的肌肤……却是个年轻女子。 见李睦朝她这里看过来,微微低了头,慢慢将身上的被褥揭开,再挺一挺胸,大红的心衣里包裹着的凶器微微颤动,呼之欲出,衣角系带的地方又突然抽紧,勒出一截细腰,而再往下…… 好一片明晃晃,白亮亮的月下风光! 李睦倒抽一口冷气:“你……你谁啊……”方才滚下榻的时候小腿腿骨正好磕在榻侧,痛得她立马蹲在地上龇牙咧嘴,一句话说出来声音抖得好像飘在半空中,听得她自己也跟着一激灵,突然又想到这是东汉末年,于是赶紧又加了一句,“啊额……你是何人……” 却见那女子见她忽然就蹲下来了,侧了侧头,似有些不解。但却什么也没问,只在榻上盘拢双腿,全身伏倒向她行了个拜礼:“妾名文踽,侍郎君入寝。” 啥? 那女子一身肌肤白皙细嫩,肌骨丰腴,这一伏下来,胸口两团跟着一同往下贴到榻上,挤出深深的一道沟壑就凑到李睦眼前,背后又是两团白花花的肉光,更显腰细臀大,身材简直…… 口味极重! 睡觉时突然摸到床上多了个人,李睦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又见了这一副“奇景”…… “我何时说过要人侍……那个……寝了?”连蹦带跳地往后退了两步,李睦避开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沟,然而一站起来却发现这个时代的床榻实在太矮,这女子这样趴伏着,腰软臀高,她居然又看到了另一条沟,顿时脸一黑,直接喝道,“给我起来,坐好,把衣服穿起来!” 那女子被她喝得浑身一抖,幽幽然抬头,挺直了身体。没穿衣服却比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的李睦要自然得多,不见半点羞涩。 “妾不曾穿衣而来……” 什么! 李睦想起来她确实没在房间里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要不然她也不会没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个人!可不穿衣服,那她怎么进来的! 她咬牙切齿,面对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侍寝”女子,感觉自己脸色都快青了,恨不得立刻把她门口守卫的那两个兵士拉出去狠狠打军棍:“何人叫你来的?又是何人允你擅入我房中?岂不知我有夜梦杀人的习惯么?” 夜梦杀人? 那女子吓得附身又朝她拜下来,还娇滴滴地哭起来:“妾蒙范公恩养一十六载,训习歌舞。范公昨日酒宴之后,说周郎军事操劳,打仗辛苦,本欲将我送往周郎军中,为他解忧去愁。不想周郎言,他以郎君为主,若君不曾得奉,则他不敢收,又说郎君出门在外,少人侍奉,于是范公便又将妾送入于郎君,侍郎君……” 周公瑾! 丫的敢情有女人就往她这里送!还“少人侍奉”,少个毛线!这样的“侍奉”,她要得了么! ☆、第五十五章 周瑜携左慈同来的时候,见李睦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经意间眉头皱了皱,心里却又像是估摸到了什么,隐约又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欢喜。 李睦的目光往左慈一身宽大的道袍扫了一眼,有些浮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大清早给她带个制丹炼药的牛鼻子来,算什么意思? 然而一眼瞥到周瑜一身风华,丰神俊朗,精神奕奕的模样,不由就想起她昨天夜里的“惊魂”,李睦不禁轻轻挑起眉梢:“公瑾来得好早,想来昨天夜里一夜好睡!” 听她语气不善,周瑜诧异了一下,转念一想,却也只当是他来得早了,又扰了她的清梦。 赔罪的话当着左慈不好直言,以免这皖县里马上就传出什么孙权在县府中日日睡到日上中天的消息来,只能朝她略带歉意地笑一笑:“军务多繁杂,瑜不敢贪眠。”拱手一礼,应对得极为得体。 左慈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听话听音,李睦这一句话出来,他又怎听不出是嫌他们来得太早之意?他此来正是有求于孙权,若是因第一次拜会的时刻令人不悦而无功而返,岂不难堪? 于是,他风度极好地接着周瑜的话音立刻打了个圆场:“周郎昨日向老道提起权公子近日劳心为民,睡眠难安。老道自问略通提精舒气之法,可得回精续力之丹药,可助人延年益寿,解忧去乏,这便今日随他一同来拜望公子。” “劳心为民?”还又是精气又是精力的,一听就不是好东西! 李睦横了周瑜一眼,忽然展眉一笑:“若论劳心劳力,我哪及得上公瑾在军中操劳,打仗辛苦,又少人侍奉?正好,昨日我新得一舞姬,名文踽,擅歌舞而姿妖娆,送于公瑾闲时为你解忧去乏!” 说到后来,眉眼尚有笑意,语声里却是已经听得出咬牙切齿的森然之意。 周瑜听到“少人侍奉”时已经知道不好——他记性好,当然记得这是打发范须时候说过的话。 当初范须来时,他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把人赶走。往军营里送女人,简直就是笑话!他要是还留下来,不说他从此还要不要带兵了,就说面前这个笑吟吟地磨牙的小女子,一句“周公瑾,你太高看自己”,他就无言以对。 偏现在皖县里的许多事还尚未理清,一时还离不了范须这层当地豪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除了将李睦当成挡箭的盾牌之外,他也实在找不到何时的理由把人推出门去。 毕竟,像范须这种没有官面上根基的豪门富族而言,送个把女人联络一下关系实在正常,甚至酒宴上直接把他家中的舞姬带走也是常事。 若是他说军中军令,怕是范须能立马就送他个院子把这女人养起来——他就更说不清楚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4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原以为送进县府的女人只养在后院也就行了,最多就像乔氏姊妹那样,落入李睦眼中,引来昨日的那一段……他如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竟还有主动爬到李睦榻上去的! 还将他当日打发人走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李睦面前…… 周瑜暗自后悔怎就今日带了左慈同来,其中的关节不好明着说出口解释,只能再长长一揖,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推辞了她这番“美意”:“军中乃肃穆之地,军纪严明,瑜片刻不敢怠慢,怎可沉于女子歌舞?” 一礼毕,想了想,又笑着加了一句,“要是乱了军纪,回去后子义兄可又要寻我去校场一叙了。” 太史慈要找他去校场好好打一架,到底是因他乱了军纪还是因其他的什么,那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了。 李睦哼了一声:“你还怕与他去校场比试?” “非惧怕也,实乃瑜欲与子义之妹定下姻约。士之耽兮,不可说也,岂贰其行?及尔偕老,无使怨矣……望权公子明鉴。” 周瑜连连拱手,一脸“挚诚”,两句古词李睦没怎么听懂,唯“及尔偕老”四个字听得明白,不由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方才还含嘲带讽的眉眼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舒展了几分。 就在唇角轻轻勾起来的时候,她突然想到还有旁人,连忙正色轻咳,转开头去不看他。径自走上两步,走到左慈面前,向他拱手一礼:“权尚未及请教道长尊号,有失礼数,还请道长见谅。” “不敢。”左慈一个长揖,袍袖若云,姿态闲雅,很有几分闲云野鹤,与世无争的仙风道骨意味,“化外人左慈,字元放,道号乌角,见过权公子。” “左道长乃化外高人,通神仙之法。”周瑜将“神仙之法”四个字特意咬了出来,似笑非笑,李睦一眼就看出这是要她看好戏的神情。 却不知她二人三言两语,眉来眼去,却被左慈看出问题来。 照理说,主上赠个女人给从属极为正常,可李睦这种当着他的面强塞一般的举动就极不正常了。 他善于察言观色,虽然只得一句话,但看李睦对他的态度虽然说不上冷淡,却也无论如何谈不上有多热络。显然不会故意要借赠人给周瑜这件事向他示好,以显示自己宽和待下。 可既然如此,那又何必非要当着他的面送人?寻个空直接送去周瑜那里不就行了么? 而周瑜也是奇怪,领了人,谢了赐,之后带回来放在身边,动或者不动,难道还有人半夜去他房里查看么?何必强行要找理由当面就直接推辞了?这岂不是存心当面顶撞? 更何况,什么叫“士之耽兮,不可说也”? 诗经里“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怎能如此拆解,混着来说?又哪有为着六礼未毕的姻约不能收女人的道理? 莫非……这两人本就有所不合? 想到这一点,左慈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周瑜名声极大,就算是远在许都的曹操也时常与属官谈起孙策及周瑜这两人来,而孙权却不过只是仗着父兄威名方能以主居之而已。 只是再想起将他引见给周瑜的范须曾将府中养的家伎送去军营,却被周瑜以孙权尚未收用的理由指点着送进县府,却又觉得不像了。 就在李睦道了声失礼的时候,他突然灵光闪现,借着回礼的动作,慢慢重新打量了身侧的周瑜一眼——不会是周瑜……不行吧。 听闻周瑜将素有美名的乔氏女也送进了县府,照理说,若他真是为孙权着想,如此一双如花姊妹,他二人一人一个方才是一段美谈佳话,怎就两个都送进去了? 左慈越想越有可能,顺着这个可能再往下想,若周瑜真的不行,那方才李睦开口送人时那阴森不定又别有深意的语气,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如此当着他的面强行塞人,无异于故意羞辱,要周瑜出丑于人前! 这两人岂止不合而已! 左慈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心中剧跳,仿佛一下子寻到了此行目的定能达成的把握,不禁激动起来。好在修道多年,惯于喜怒不形,叫看不出端倪来,方才不曾露出异色。 “神仙法术?”李睦暗自撇嘴,应该是个什么小魔术之类的障眼法吧。 若说到道士,在这个时代,她倒是对炼制丹药还感兴趣些。毕竟作为最早的化学反应掌握者,若配制得当,那铜鼎药炉里出来的,可不仅仅只是带着重金属的药丸子。 但看周瑜一副兴致不错的样子,她也就顺口接下去问:“什么样的神仙法术?” “听闻权公子前日赴范公之宴,想来席上不乏珍馐,老道本欲献上一道鲈鱼脍,不想路上遇事耽搁,晚到一日。只能今日再拜,呈上此佳肴。” 鲈鱼脍?李睦知道鲈鱼,可……脍?快?块?她一时没想到这个读音对应的是哪个字,略带迷茫地看了看周瑜,清蒸鲈鱼块么? 周瑜见她的表情,倒是没想到她竟连鲈鱼脍为何物都不知道,只当她是想不到这道“神仙法术”如何施展,不由笑了笑,经验十足地至门口招人拿铜盆打了盆清水,又取了一根竹竿,递给左慈。 左慈向他道了声谢,又向李睦微微躬身,随即一手执杆一手端盆,竹竿挥舞,掠过空中发出呜呜的声响,会客的前堂虽然空间不小,可风声戾戾之下,李睦还是往后退了两步,只一错眼,就看到一尾活鱼自盆中跃起,溅起水花点点。 果然是变戏法! 李睦下意识扫了一眼左慈宽大的道袍,也不知道这牛鼻子老道之前将鱼藏在了哪里,这活蹦乱跳地捂在衣服里,又站了那么久,到也难为他了。只不知若是方才她说不想看“神仙法术”,这老道会不会被她气死。 活鱼跃起的一瞬间,就连周瑜的眼中也不禁露出一丝惊讶,然左慈还来不及得意,就见李睦笑容如常,神色淡然,似乎还有些兴味索然,竟是一点也不为他的手段所动。 当初,他就是凭着这空盆钓鲈鱼的手段,曾令现在已是身居司空之职的曹操极力推崇,大呼神迹。可如今同样的手段,李睦还比那时候的曹操年岁小了不知多少,竟似全不起作用! 左慈怎么也想不到,李睦前世不知看过多少魔术,别说大变活鱼,就是大变活人,也已经不稀奇了。 见左慈提着竹竿和鱼一时有些尴尬,周瑜轻笑一声,上前接了鱼,又令人撤了铜盆和竹竿,拿了刀盘将鱼当场片开:“好在天下唯左道长一人会此神仙之术,否则渔民将无生计矣。” 左慈挫败地看着李睦盯着周瑜剖开鱼腹,瞪大了眼,露出了他一直期待的不可置信之色,连顺着周瑜的话谦逊两句都说不出口了。 由不得李睦不惊讶,周瑜这剖腹去鳞的手势……也太熟练了! 剖去鱼腹内的脏器,刮去鱼鳞,横刀沿着鱼身的纹理片出层层薄得几乎透明的鱼肉来,周瑜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配着连刺都看不到的鱼肉,竟是……看得李睦错不开眼。 将鱼肉分装成两盘,分主宾置于案几上,周瑜缓缓起身,擦了手,将李睦和左慈引入座中。 生鱼片? 李睦的目光勉勉强强从周瑜的手上移开。鲈鱼脍就是——生鱼片? 几人入了座,李睦嫌弃地看了看那条鱼,从怀里掏出块绢帕递给周瑜,然而想了想,又收了回来——她前世倒是喜欢吃生鱼片,可这条鱼谁知道在左慈身上捂了多久!擦还是不要擦了,直接洗干脆些。 不妨手腕才往回一收,绢布的一角却被周瑜勾住,直接拽了过去。 “你……”李睦转头瞪眼。 周瑜却目不斜视,另一手向左慈一抬,一派翩翩风度。 这两人绢布帕子一送一扯,都在坐下的一瞬间完成,左慈还在想方才的一番“表演”是否哪里露了破绽,叫李睦看出来了。倒是只注意到两人似在较什么劲,然后李睦又杀气腾腾地瞪着周瑜,而周瑜却视而不见,根本没将那点敌意放在眼里。 于是精神一振,正待再探问些详细。李睦随手把鱼片往外推了推,倒了盏茶,向他举了举:“我素来听闻鼎炉炼丹,丹砂铜汞之剧毒之物经煅炼而成的丸药,仅指腹大小,却能令人驻颜增寿,倒不曾真正见过,不知真假,道长可否为我解惑?” 问到他所长之处,左慈顿时扬眉而笑:“权公子所言不全,炼丹者,多炼气也。凡草木烧之即成烬,而丹砂经雄火炼而成水银,似银而又似水,待火尽炉静之后,又还成丹砂,若人体亦能若其烧而不烬,变而复回,岂非长生得望,百病俱除耶?” “百病俱除?”李睦忽地一笑,脱口而出,“那纵欲过度呢?算不算病?” “噗……咳咳……”周瑜正倒了水要喝,被她一句话吓得陡然都呛到喉咙里,暴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狠狠瞪她。 什么纵欲过度,这是她能说的话么!她都哪儿听来的这些有的没的! 在李睦一脸无辜的耸肩中,左慈心里暗道了一声“果然”,方才心里的猜测又落实了三分,看着周瑜的眼色也多了几分恻然。 这两人不合,几乎是肯定的了。听李睦之言,观其夙夜难醒,一副恹恹的样子,又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左慈在心里给这个年轻的孙权定下了必是好此道者的定论。 炼丹也好,房中之术也罢,只要与长生及内气协和扯得上关系的,他都精通得很。毕竟权富之家,并非人人俱好丹药,可这房术之中,就没几个人不好得了。因而他深知但凡好此道者,最喜与人炫其得女之窈窕,勇猛之壮然。而像周瑜这种……这些却如同当面嘲讽,直言讥笑一样令人难堪。这两人又怎会相合? 想到这里,左慈做出个祥和泰然的神情,抖一抖衣袖,语速放缓,几乎一字一顿,老神在在地慢慢答道:“房中之术可以金丹辅之,亦可以术数习练,如同修习武艺,战场布阵一般,非天生而定,只要修习得当,自可为杀将纵横。” 听到他语气里故意流露出来的诱惑口吻,李睦不禁好笑,却又被周瑜瞪了一眼。于是咬了咬唇,忍住笑向他眨眼。 问出那四个字,不过就是她忽然想起了袁术后院那一院子女人而已。 这个牛鼻子装神弄鬼的模样,若是送到袁术那里去,没准能给他算出个天命所归,不需传国玉玺也能立刻称帝登位的天象来。而袁术若是称帝,他们此番打到皖县,就能用向汉而讨逆的名义了——周瑜本来打进了皖县就预备立刻兵发寻阳,讨伐刘勋,不就因着师出无名,刘勋是袁术指派的庐江太守,而孙策名义上也还在袁术麾下,才迟迟按兵不动的么。 她不记得袁术称帝的具体年份了,不过却记得该是得了传国玉玺之后才行僭号,历史书上还印着一副托玉玺朝天的图像来着。可现在传国玉玺被她所盗,若是袁术因此迟迟不称帝,孙策岂不是就没借口脱离他了么! 真是不是好人心。 李睦朝周瑜撇嘴,自己也将茶盏中的茶喝了。左慈却话锋一转,向他们二人拱手道:“慈此行,只为向权公子求一栖身之所,专意炼丹,求长生之道。若能得权公子庇护,慈有一本《九丹金液经》,愿奉于公子……”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噗……”李睦直接把茶喷了出来。 啥经? ☆、第五十六章 李睦赶紧捂住嘴,周瑜被她吓了一跳,将手里刚攥过来的绢帕递了回去,一脸不解,全然不知她为何听到《九丹金液经》反应这么大…… 李睦一把扯过绢帕胡乱擦了擦,咳得喉咙口泛毛,才勉勉强强顺下那错跑到气管里去的一小口水。 “权公子对此经也有所耳闻?”见李睦激动,左慈还以为她知道这册只在道门中传颂的经传,不禁微微动容。 “啊……没,没有……”李睦连连摆手,“我对这……”饶是有个一千八百年之后的灵魂,这部经书的名称她也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模棱两可地含糊着,“这……这经,我对这经没兴趣。” 一旁周瑜的两条眉毛已经快皱到一起去了。 李睦也觉得丢脸,只是她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要撑住一口气,不能表现出分毫羞惭怯意,否则这面子可就真的一丢千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伸手顺了顺耳侧的鬓发,方才呛咳时连耳朵都挣得通红发烫,借着这个动作,微凉的指尖在耳廓处摸了摸,给发烧的耳垂降了降温:“权乃世俗之人,于道术一途,只知化外于吉有教众十万,也正在寻一地栖身修道。然不知左道长与他修的是否是同一条道?道长一声令下,又能驱使几人?” 她对左慈此人没什么印象了,然而看到那活变鲈鱼的戏法,又听到“神仙”两个字,却是立刻想到了历史上那个被孙策一刀砍了的“于神仙”来。 前世玩三国杀时,这个牛鼻子老道的一句“猜猜看啊”,用法之复杂,结果之反复,以至于她每次一听到这阴阳怪气的配音声效便立刻起一身鸡皮疙瘩,印象实在太过深刻。 此言一出,周瑜目光一闪,抬眼看她。 于吉之名,在吴郡之地可谓是家家俱知,人人皆晓。号称能点水成药,呼风唤雨,实乃一代仙人。可只有周瑜和孙策最清楚,这个人分明就是欺孙策在南地立足未稳! 孙策初至吴地,兵力不过数千,攻城陷地,所向披靡,武威难挡,却奈何文治不足。往往攻破一城只需数日,而治县理政却需要数个月才能理出个头绪来。在遇张昭南下避战之前,孙策也不知为这治县理政费了多少心神。 而于吉正是此时突然出现在吴郡,广招教众,等孙策察觉自己治下竟多了个人人见之要跪伏行礼的“于神仙”时,于吉已然成了气候。 十万教众……这个数字里固然水分不少,可信奉太平道的黄巾乱兵向来都是父死子继,兄弟为兵,纵然军纪松散,却战力惊人。因而就算十万人里只有三成是壮劳力,其余都是老弱妇孺,这也是极为凶悍的一支兵马。 可李睦从未到过长江以南,又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的? 其实左慈也暗自惊讶,他没想到李睦毫不避讳地点穿他和于吉所图一致,却又同样毫不避讳地挑动他和于吉之间相争。 于吉修的是太平道,打着还天下以太平的旗号拉开了黄巾之乱的序幕。而他则奉元君,熟习天地阴阳,此消彼长,相生相克,相辅相成之道。炼丹为药,金丹一道,曾在始皇帝秦一世的治下风光无限,地位几同仙人。 他二人虽然都是修道,可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之间的明争暗斗,纵然南北相隔,却从未停息过。 看出了眼前这个少年虽然年轻,却并不好糊弄,左慈应变得也极快,立刻抛出手里真正的底牌:“慈无十万之众,荆州刘表,南阳张绣,汉中张鲁,许都曹操,唯此四人耳。” “曹操?”想到左慈之前的表现,李睦不禁好奇,“你是给他变鲈鱼了,还是传授房中术了?” 她问得顺口,然而话一说出来,就又听见周瑜在旁边掩唇轻咳,一脸她又说错了话的表情。 只是这回李睦颇不服气,不以为然地冲他扬了眉,一面向左慈拱手笑言:“权素喜玩笑,随口一问,并无他意,还请道长切勿见怪。” “最喜玩笑”之语,还是初入下邳城时她要高顺报答周瑜救命之恩的时候周瑜打的圆场,此时她话一出口,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那时的场景,目光再次交汇之间,不禁相视一笑。 “刘表在南,张鲁位于西,张绣曹操又比邻于中,若再合吴地为东,三面合拢出兵,将袁绍困于北地而分灭之……左道长还说不是来为曹操做说客的么?” 听这四个人名,李睦还没察觉什么,周瑜忽然就想明白了左慈的来意。 曹操迎汉帝为尊,占了大义,与袁绍一战势不可避,若是有这一番布置,倒是……可行。 他眉梢轻轻挑起来,抿了抿唇,心里隐约有了个驱狼吞虎之计。 只是…… “若袁氏兄弟素来不和,曹操要与袁绍一战,为何不以袁术为盟?袁公路占据江淮之地,屯粮千万,兵强将众,岂不是要比伯符更具从战之优?” 左慈闻言忽然朗声而笑:“周郎怎还不知么?袁术已于日前公然僭号,造符命,置百官,曹公奉令天子,忠于汉室,怎可与这等反逆之臣共谋!” 此言一出,无疑就是承认了他确实是为曹操而来,也坐实了周瑜方才的推测。 “袁术自诩得传国玉玺者乃应天顺民,不久之后必然郊天祀地,发玺印檄文,称帝成逆。” 李睦还在想怎么左慈突然又成了曹操的说客,乍一听到“袁术得传国玉玺”,不及细思,便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她明明将传国玉玺扔进井里了! 总算看到她露出了震惊之色,左慈突然有种扬眉吐气,心中终于畅快起来的感觉,眉宇间不禁带了几分得色,一捋胡须,接着道:“若周郎攻城之军能再待几日,等袁术的一纸檄文先到皖县,此战之机便是名正言顺了。” 向李睦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周瑜朝左慈微微一笑:“战机稍纵即逝,我等无此檄文,却不是还有道长么?” 只要左慈几日前就将这个消息传入他军中,那他不就等于是先获悉了袁术的不臣之心,随即再提兵杀进皖县,不就名正言顺了么。至于这当中的时间差,谁先谁后,只要他们不刻意宣扬,待皖县失陷的消息传回寿春,又还有几人能说得清楚? 左慈闻言眼睛一亮,立刻会意,朝周瑜长长一揖:“慈自当效劳。” 李睦也听出来了周瑜这是要留下左慈的意思,却不由皱眉——孙策能砍了于吉,又怎能容得下一丘之貉的左慈? 不管是接住曹操递过来的橄榄枝,行合作之道,还是真的就为了左慈一句“袁术谋逆”的佐证,若是孙策又一刀砍了他,还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合作成了结仇,佐证成了杀人灭口? “瑜尚有一惑,不知道长可否为我解之?” 左慈客气地一抬手,示意他但讲不妨。 周瑜回一礼,转身走到堂中屏风之侧,指了悬于架上的地图,目光湛湛:“道长自北地南下,不知途中取道何处?为何袁术僭号之事,我这距离寿春较劲之处尚未有斥候来报,道长自北地而来,反而如此清楚?莫不是此乃道长替曹孟德算出来的?” 左慈哈哈一笑,连连摇头:“斥候细作,曹公四方征战多年,可不比贵属时日更久么?自然也能多获悉些消息。老道只会看星象轮转,而袁术并无帝星之运,天象之中,不因他而变,我又怎能算出来?” 他语声一顿,又转而问李睦,“慈有曹公之凭,可比得上于吉那十万乌合之数?” 方才那一句十万教众之言,李睦纯属信口胡说。反正她看了几回计簿,发觉这个时代无论行军打仗,还是户籍人口,都有虚报人数的习惯。故而随便一口十万之数,似乎也成了这个时代的人惯常所为。 而这件事若她能决定,目前看来自然是与左慈合作比较合算,更何况,她还对这个时代的炼丹炉极有兴趣,很想亲眼看一看这最初的化学反应发生器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但孙策那里…… 李睦不确定地望向周瑜。周瑜看出她的顾虑,朝她微笑点头:“伯符处我自去说,权公子不必担心。” 周瑜总比她这个假孙权更了解孙策,既然他这么有把握,她当然举双手赞成。 然而,就在周瑜话音刚落之时,她一偏头,突然看到左慈若有深意地看了周瑜一眼,神色古怪。 李睦微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周瑜负手立于木制的屏风前,笑容晏晏,丰神俊朗,心里猛地一突。 这牛鼻子老道……又是炼金丹又是房中术,不会……还好那口吧…… 这么盯着周瑜……莫不是盯上这只毛色鲜亮的狐狸了? 想到这里,李睦骤然打了个激灵,不动声色地往周瑜那里走了两步,恰恰挡住了左慈望向周瑜的目光:“既然如此,便有劳道长代为拜上曹公,一同讨逆。” 见左慈一时不答,看不见周瑜了的目光却似乎一瞬间变得更为复杂,李睦的脸色顿时一黑,提高了声音,“左道长!” 左慈收回目光,朝她深深一礼:“慈定不负君命。”长袖拂过身前,他忽然击掌扬声,“带进来。” 李睦回头向周瑜看一眼,再转回身来的时候,就见一人被五花大绑着被一名身形高大的壮汉扛了进来,砰的一声摔在她脚边。 “此乃黄祖军中水师督侯陈就,甚得亲信。曹公便以此人作为首礼,以示诚意。”左慈一指那人,缓缓言道。 孙坚便是在攻打刘表之时,死于黄祖部将的冷箭之下。因而黄祖与孙权实有杀父之仇,这陈就是黄祖麾下的一名军侯,左慈将人送来,也确实算是一份厚礼了。 感觉到周瑜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角,李睦反手向后摆了摆,脚下却是站得稳稳当当,一步不让,仍然挡着左慈的视线。往下看了一眼那双目紧闭,生死不知的陈就,扯了扯嘴角,躬身道了声谢:“这番诚意,权定会带给兄长。而道长在城中若有所需,也尽管寻范公安排,无需拘谨。” 有事找范须,自然就找不到周瑜身上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而周瑜正笑晏晏地看着她,令她不禁有些气闷。 招女人也就算了,没想到居然连男人都不放过! ☆、第五十七章 总算将左慈打发走了,李睦憋了许久的一句话终于能话说出来了:“袁术不可能有传国玉玺!” 周瑜微微蹙眉,不以为意:“你可以盗他一次,怎又不许他找回去?” 他并不怀疑李睦当初确实盗出了玉玺。然而他中箭受伤之后,李睦解衣为他处理伤口,身上的衣物几乎一件件都解了下来,有没有玉玺,一目了然。 那时他便知道李睦定是将玉玺藏在了寿春城里的某处,甚至就藏在了袁术的住处。毕竟若她能避开袁术的耳目,独自出门再寻一处藏起玉玺,也不用冒险找上他了。 袁术一直都在寿春,以他对传国玉玺志在必得的执念,势必会派人将整座城池翻过来搜寻。被他找出了……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可能。”回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李睦斩钉截铁地摇头,又咬了咬唇,有点心虚,“我……我明明已经扔到井里去了……” “井里?”饶是周瑜素来镇静自若,也不禁大吃一惊。那当初她来找他,所谈所许,岂不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空谈? “既然袁术又认定我盗了玉玺给你,那只要你现在手里有玉玺,假的也是真的,又有谁会怀疑?”她当初孤身在寿春,既不敢全信周瑜,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真能顺利逃脱袁术的追捕,若周瑜将她扔出房门,或者被袁术人赃并获,都将是万劫不复的结局。唯有先将玉玺藏起来,那就算不幸,她至少也有了狡辩措辞的余地。 “你……”周瑜倒吸一口冷气。那是天子印鉴!李睦居然从一开始就想着要造假! 他想不到在李睦的意识深处,根本就没有这个时代对君权的敬畏之心。 她只记得前世大学毕业时学校强制所有毕业生考英语专业八级,为了控制通过率,甚至用不通过就扣押毕业证书,来年返校重考来施压。拿不到毕业证书就无法顺利就业,可只有极少数的工作是真正要求应届大学生拥有专业八级证书的,于是许多不幸被扣了证书的同学们就花一百块钱在外面做了张假的。说是假的,证书上的个人信息,序列号,电子注册号又都确实可查,又有谁能说这张证书是假的?假的自然也就成了真的。 一样的道理,传国玉玺丢入井中只有她一人知晓。只要她不说,天下皆知孙坚得传国玉玺后,又由孙策押给袁术换了兵马,袁术紧接着又与孙策翻脸,自然也会有人推测到传国玉玺又被孙策设法夺了回去,那时候孙策手里再出现传国玉玺,谁又能说那是假的? “袁术怕也打的是这个主意。”从初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周瑜长长呼出一口气,立刻又想到了一个可能,“盗玉玺是你一人行事,只要拒不承认玉玺失窃……” “那天下人也只以为他手里的玉玺才是真的!”李睦也反应过来,她的推测都是建立在袁术会与孙策翻脸,向他们追讨玉玺的基础上,而若袁术不声张,总不见得她主动跳出来昭告天下说盗了传国玉玺还给孙策了吧? “可下邳城外的一战,袁术不已经出兵了么?”若是因此把这件事栽到他头上,应该……也是可行的吧。 周瑜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莫忘了,下邳城外除了袁术,还有刘备。袁术大可说是听闻刘备围城,他提兵亲自来援……毕竟,伯符现在还算是他麾下之将。” 也就是说,她原想要孙策假造玉玺,以假作真,而现在却被袁术抢先一步假造玉玺称帝,拒不承认她盗走玉玺? 李睦在心里理了理这绕了十七八拐的逻辑关系,只觉得有点傻眼。那岂不是等于她当初在寿春就上演了一出空手套白狼?周瑜还就真被她给套着了? 现在她与太史慈兄妹重聚,她又拿什么给周瑜践诺? “哈哈……”看她一脸纠结,周瑜不由大笑,“那玉玺不过是个死物,伯符既然能用它为抵换兵马三千,就没想过还能从袁术手里再将它要回来。我初时也只想借这一方玺印扰乱徐州,如今此一途已达,更诱袁术兵出下邳,可谓已经尽其所值。真也好,假也好,难道伯符还真能用它来称帝么?” 他随手倒了盏茶水倒入口中,末了也不放下茶盏,转身就走到地图前,另一手在图上飞快地点了几点,又眉飞色舞地朝李睦招了招手:“如此说来,袁术这时候暂时还不会与伯符正面冲突,倒是能多给我几天时间备战。那件死物袁术愿意要就让他要去,不说号令各地,不用多时,他僭号的消息传出去,自然成了人人诛伐的谋逆之臣,便更无暇再东顾施加牵制了。” “备战?又要打?”李睦盯着他手指点过的地方看了看,勉强找到皖城的位置,而周瑜是指向皖城以西。 周瑜笑一笑,手指停留在一处轻轻敲了敲:“此乃寻阳,现庐江太守刘勋便驻兵于此。距离皖城四百余里,八百陷阵营骑兵我带走五百为先锋轻骑,再点五千步卒随后,三天之内,便可抵达寻阳城下。先攻刘勋,切断袁术南面之援,让伯符放手一战。” 李睦对这个庐江太守没什么印象,只隐约在和军中的将士闲聊时听说过这人原是袁术的亲信。孙策辛辛苦苦打了一年多,才为袁术打下庐江,而原本许诺给他的庐江太守之位,就是给了这个刘勋的。 “那刘勋……有多少兵马?” 周瑜失笑:“江淮之地,多为其众,但两军对阵,天时地利,论士气军心,论谋略布阵,又怎可只算兵马多少?” “那就远多于五千五之数?”李睦叹了口气,眉头皱了起来。周瑜的话是没错,他以少击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再退而言之,孙策最初起兵时,只有从袁术处“换”来的三千兵马,就算再加上周瑜带来的部曲,哪一次又不是以少击多?至今不都斗转江东,势若披靡? 然而,刘勋作为庐江太守久驻寻阳,粮草囤积和兵力配置都不是皖城可比,周瑜又要赶在袁术之前切断他这一路,横看竖看,都毫无任何优势可言。 门外亮得令人炫目的日光,李睦只顾着心中盘算,不知不觉便对着那光亮出了一会儿神,再收回目光时,就觉得眼前多了一团白晕,闪得她连连眨眼:“你何时出发?能否……再等十天?” 眼前的白晕挡住了周瑜的脸,她一时看不清周瑜的表情,只听到他“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便咬了咬牙,改口道,“五天也行。” “为何?” “我要先看看左慈的炼丹炉。”李睦用力揉了揉眼睛,视线总算清晰了一点,毫无意外地看到了周瑜脸上的不解之色。 她咬了咬唇,略一犹豫:“我有一法,可于瞬息之间开山裂土,就要着落在这仙人的丹炉里……”她顿了顿,飞快地组织了一下语句,想了个比方出来,“就像……惊雷落地,能炸开一切阻挡,堪称神技。” 见周瑜挑眉,她一抿唇:“我当初用城弩射刘备中军营时,便有人说那是神技,你又岂知我不能引下惊雷?” 话是这么说,其实论及在丹炉里制火药,李睦还是有点心虚的。 物理曾是她的主修科目,各种运动轨迹,受力分解,乃至流体力学她都能啃下来。然而化学……她的无机化学学得极好,可刚刚学到有机化学时,记得某次上课时她稍微走神了一小会儿,再抬头时眼前就出现了满满一黑板的化学键,名为阿司匹林……从那一刻起,有机化学彻底成为她理科的死穴。 对于火药,说实话,除了一硝二磺三木炭之外,她就只知道其源头就是起源于炼丹术了。 所以她才会左慈的炼丹炉感兴趣,本来打算旁敲侧击先打听一下这个时代对于这三件物品放到一起会爆炸的现象是否有认知,再寻机骗个小道童偷偷和她一起来试一试。 却不想周瑜如此急着兵发寻阳…… 若是能有火药,所谓无兵力之优,便不再是问题了。 一句话说完,她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又关照一句:“只是此事万不能令阿兄知晓。” 上次好不容易又是失忆,又是悲情牌地才把城弩射箭的事给糊弄过去,这回要是火药的事再让太史慈知道,她总不见得短短几天里再失忆一回吧! 她已经想好了,若太史慈事后问起来,就全部推到周瑜身上,可要是周瑜主动去问及太史慈她为何会这些,岂不是就露馅了! 李睦冲周瑜眨眨眼:“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战阵凶险,刀剑无眼,随军拼杀非我所长,便只能在这军械之利上下些功夫了。可阿兄素不喜我行此匠人之事,你……可否……不告诉他?” 难得这个小女子收起尖牙利爪,轻声软语地冲着他眨眼,眼睛里仿佛闪着一层水光,一直闪到他心里。 城弩射箭,她一句话落便立刻冲进了工匠棚里,指手画脚,踌躇满志,那些他至今还没看懂的术数算法于她却仿佛随手可得。 而如今所说的……“引雷”?五日也好,十日也罢,显然不像城弩那般,是她原就想好的。 若说城弩是她因担心太史慈而在军械上花费的心思,那这“引雷”……自然就是担心他了。 想到这里,唇角不由自主地轻轻翘起来,温和明朗的笑容比外面的阳光更灿烂:“好,我不告诉他。” 若让太史慈知道他的阿睦为他忧心劳力,岂不又要寻他打一场! 周瑜英朗清俊的面容笑得眉眼弯弯,什么绝尘容华,绝世风姿一概都统统不见,仿佛骗到了老虎的狐狸,洋洋得意,露出一排白牙:“战机稍纵即逝,三日之内,我点起了粮草就出发。你莫担心,我将陷阵营原来还剩下的四百余人尽数带走,再多留五十亲卫给你,都交给子明。以这些战力,除非上万兵马合围,否则决计无法困住我。而寻阳地势狭窄,又有水道纵横,兵马根本铺陈不开。” 他语声稍稍一顿,最后一字一顿:“莫担心。” “你……”被看出了心思,李睦脸上一红,霍地拂袖起身,“我自为阿兄担心,与你何干!” 举步就要出门,身后传来周瑜清朗畅然的笑声,她忽然收住步子,转身又走了回去。 “你说此距寻阳仅四百余里?”李睦仰起头,和周瑜面对而站。 周瑜笑着点头。 “我要你每日送军报回来,不要说死伤军情,只说你身在何处,战及何时,有无受伤,有无病恙,也不用等我回信,四百里的路程,单骑快马两日可达,那我就只晚两日知道而已。” 她背光而立,斜射而入的阳光在她纤细挺拔的身影后形成一片朦胧的金影,几缕不太服帖的发丝从发巾中俏皮地翘出来,在这片金影里轻轻摇颤,拨动出点点晶莹的光亮,轻盈若舞。 ☆、第五十八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走后,真的每天都派人送信回来。 头一封书信第二天上午就送到了,两指宽的竹片上仅有四个字——可念,勿忧。 字如其人,清俊挺拔,飘逸潇洒,又透着一股极有文化的斯文气,好看得很。 只可惜李睦拿着竹片,横过来竖过去,又猜又蒙,好不容易认了个全之后,再看这四个字好像每一笔都被单独拆开来漂浮在竹片上一样——陌生又熟悉,别说第一眼的美感,就连原本这四个字里该蕴含着的意味都彻底消失殆尽了。 这样总不是个事儿啊! 怎么说也是经过了十几年高等教育,起早贪黑,作业考试,却没想到一朝穿越,就统统回到了解放前,成了个连字都认不清的半文盲,李睦又郁闷又窘迫,对着那片暗青色的竹子连连叹气。 偏偏她现在还冒认着孙权的名义,就连坦言承认自己不识字,虚心求教找人现教都不行。 李睦背着手,在房间里团团转了两圈,眼角的余光忽然扫过窗边木架上,堆得整整齐齐的十几卷竹简,眼睛猛地一亮,突然就有了主意。 “来人,来人,去看看吕子明在何处。” 想到了办法,李睦兴冲冲地从那一堆竹简中找出她上回翻过的那卷《太公六韬》,全部展开了铺到案上,拿了那四字竹片,一列列一个字一个字的对比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阳光被人突然挡住,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窗格里探了进来:“权公子寻我?” 几日不见,吕蒙似乎高了一点,肩膊上的肌肉将薄薄的夏衣撑得绷绷紧,只一脸乱哄哄的胡须一点都没变,将少年还略显稚嫩的五官挡了个大半。 “子明,快来,我考你一句文章,看你会不会解。”李睦指了指《太公》卷上的一句话,将竹简往外推了推,笑得好像拐骗小羊的大灰狼。 “君忧臣劳,主辱臣死?”吕蒙扫了一眼,有些迷茫地轻声念了出来。 搞定! 李睦猛地一拍桌案,目光从竹简上的第二个字上又掠到竹片的第四个字——将她不认识的字从卷册上找出来,再找吕蒙来念就是了。 当然,不能直接就问他这句话怎么念,要说“考”,问他此句何解,既能知晓读音,又能获悉解意。 虽然费些力气,可常用字也就这些,多来几次,她就等于不动声色地重新学一遍认字了。 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正得意地笑着要夸吕蒙一句,却见吕蒙身形一闪,绕到门口直冲进来,霍地朝她一抱拳:“权公子有何忧虑,蒙愿代其劳。”不等李睦反应过来,他抬起头冲她笑,两眼晶晶发亮,“可是担心周公瑾?我去接应可好?” 李睦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抬手就在他肩上一捶:“接应个头!要你留在这里督管粮草是军令,公瑾出战,要是粮草有问题,我第一个不饶你。” 吕蒙比孙权还大了几岁,而在李睦眼里就只是个精力充沛的男孩子而已。就和后世那些十八九岁的男孩子一样,血气方刚,活蹦乱跳,成天想着打仗冲杀,那股舍我其谁的劲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哪有半点后世传言的克己隐忍模样? 听到还是不能随军打仗,吕蒙瞬间垂头丧气,又恢复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胡须:“不是君忧臣劳……那是主辱臣死?。” “乌鸦嘴!”李睦瞪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他就此打住,回身啪的一声将《太公六韬》合拢起来,目光扫过竹片上那四个飞扬的字,忽然又想起周瑜那日当着左慈说的那句话来。 “士之耽兮,不可说也,岂贰其行?此句何解?” 吕蒙用力拽了一把胡子,一双眼瞪得老大,直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一言不发。 李睦被他看得心里发虚,摸了摸鼻梁,挡住隐约有些红起来的脸颊,挑眉摆出一副挑衅的神色:“为何如此看我?既然不知道,那也便罢了。” “此句……出于诗经卫风,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又云,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所言者……所言者乃是女子嫁后怨愤。” “女子怨愤?”李睦眨眨眼,一时不能理解周瑜怎么就突然说起这个来,然而吕蒙此时的表情,倒和当时左慈的神情有几分相像,只不过那牛鼻子老道城府深沉,这一种看怪物似的神情只一瞬间就飞快的隐藏起来,而吕蒙依旧还瞪着她一脸发懵。 “那后面是否还有一句……及尔偕老?” 吕蒙几乎要把胡子扯下来了,他少时被姊夫韩当押着送学时也没这么头痛过:“前一句说的是男子沉于情,犹可退身而出,女子沉于情,则无可解脱,后一句便是以女子嫁后言行无差,责男子德行有亏。你只截一头一尾,如此断章,如何能解?” 士之耽兮,就是男子沉于情。不可说也,即不可忘情而脱。岂贰其行……岂能亏于德行…… 李睦在心里将这几句话的释义拼凑起来,某人眉眼弯弯,目光闪闪,深施一礼,面上带笑,却神情认真的样子仿佛尚在眼前,唇角不自觉地就扬了起来。 在吕蒙一派茫然的表情中,李睦心情甚好地又往他肩上拍了拍:“子明若是军务不忙,便随我去左慈那里看看。” “啊……”吕蒙耷拉下脸,一声哀嚎,“那老道有何好看?还不如……” “不如怎样?”李睦正往外走,闻言忽然想起上次与他说起的制酒,顿时又来了兴致,驻步回身,微微偏一偏头。 吕蒙其实本来想说不如去看看乔氏姊妹,可不知为何,对着李睦一双晶亮的眸子,这句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愣愣地盯着她闪了神。 直到看到李睦皱了眉又追问一句,才回过神来,目光一闪,昂起头又捋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轻咳一声,声音提高地略带刻意:“去就去。” 李睦一挑眉,迟疑了一下。她固然想试一下蒸馏酒,但此时毕竟更需要火药,拉吕蒙同去也是想让他一同估量一下这火药的威力。更重要的是,这等热武器一旦问世,若要取得绝对的优势,制作过程的保密性极为重要,吕蒙目前代周瑜暂理皖城之事,要控制弓弩和制作方法不向外流传,要压得住左慈那个牛鼻子,还真非他一同去不可。 于是摇摇头,暂且按下制酒之事不提,看吕蒙有模有样地点了一队亲卫跟着,便往左慈在城内的居所而去。 一连小半个月,李睦就这样来回在别样的认字释义和左慈的居所之间。转眼间,城中草木的叶尖开始打卷泛黄,午后烈烈的阳光也不尽炎热,夜里的风中也有了些微凉意。 周瑜派人送来的军报,有时是一条两指宽的竹片,上书寥寥数字,或说寻阳城外草木葱嵘,或言刘勋麾下某将容颜丑陋,有时又是一方绢布,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幅荒无人烟的山光水色,最夸张的是第十二天的时候,李睦竟然还收到了一条活鱼! 送来的兵士说这是周郎前日新钓上来,还下了铁令,鱼送到时必须还是活的,否则回去后按军规论处。 李睦看着那条鱼鳃隔很久才动一下的草鱼,不由哭笑不得。 那兵士见状连忙把鱼拎起来晃两下,硬是晃得那鱼尾又啪嗒一下挣出一抹水花,向李睦反复强调:“此鱼活的!活的!” “周郎令你等轮流来送军报……还送鱼,”李睦抹了抹溅到她额角的水珠,不禁突然好奇起来,“除了送不到就有军规处罚之外,送到了又有何奖赏?” 毕竟,天下将帅,哪有出征在外天天往回传军报的?还每天遣回来的人都不一样。军中怎就没有半点不满? 然而那兵士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周郎设下骑术比擂,每三日为一场,三日中往返皖城最快者,得免五日操练。” 啊?这也能被他想出来? 骑术比擂,看似儿戏,可兵士之中互相较劲,为了能赢得三日之赛,必然是苦练骑术,那之后免去的五天骑术操练量,怕是早就在这之前就补足回来了。谁又会想得到他根本就是在假公济私? 李睦不禁佩服。 挥了挥手,让那一脸焦急的兵士赶紧回去复命,看看能不能赶上三日之冠,再看一眼那条又复一动不动的鱼,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寻了铜盆装了水,李睦将鱼放进盆里,想着死鱼当作活鱼养养看。若是真能养活,就等周瑜回来再给他看,问问他这么条还没巴掌大的小草鱼,到底是要她煮汤呢,还是和鲈鱼脍一样切片生吃? ☆、第五十九章 再去寻左慈的路上,李睦的心情极好,想到周瑜回来看到那条鱼时可能的反应,就不禁好笑。 再加上火药的配置这几天也差不多了,原本因硝石纯度不够,与硫磺混合后点燃连声响都听不到,然而左慈的一个小道童却提出了用道家炼丹时伏火的法子提纯硝石。 李睦除了第一天和吕蒙一同来时见过左慈一次,之后再来,便一直就是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迎她进去,只说左慈辟谷闭关了,不便见客,只言后院的丹炉和药物都可以任李睦取用。 李睦想做什么,左慈未必猜不到,她也不是不知道左慈这是在等她折腾出结果再看能不能加以利用。只是她早就关照好了吕蒙,盯紧了这个交游广泛四处变戏法的牛鼻子老道,万一他真来一出大变活人,突然消失,也是件颇伤脑筋的事。 左慈住在城东的一座竹舍里,偌大的后院搭了竹棚,再用泥石垒起内壁,将一个个铜炉围在其中,留出一个一人宽的口子露出炉下加热添火之处。一股硝烟的味道混合着刺鼻的硫磺味充斥着整个竹棚,令人双眼酸涩不适,呼吸不畅。 周瑜与那送鱼回来的兵士其实只差了半天。 寻阳刘勋兵多城固,却是个贪图金玉,又好大喜功的人。当年孙策打下庐江之后威名遍传江淮,甚至在他任庐江太守之后还时常有人提起孙郎武勇,因而他心中虽时常不甘,却又因着这庐江太守之位最终还是落入自己手中洋洋得意,颇为瞧不起白白出力,却两手落空的孙策。 周瑜便以此为据,五千兵马到了寻阳城下后不围不打,明明白白打出孙策的旗号,单枪匹马,约刘勋当面一谈。 说吕布在下邳囤积了无数金银米粮,搬之不尽,粮仓如山,听得刘勋两眼冒光。再说孙策本想一鼓作气南下取上缭城为粮草中继之地,进而西击黄祖,以报父仇,奈何在攻打下邳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一时无力拿下城池坚固的上缭。最后许以重金,请刘勋看在同在袁术麾下出兵相助,代为攻取上缭,从此以后,只要孙策送往上缭中转的粮草都分他一成。 袁术僭号的消息还没传到,刘勋根本无法预计到孙策会和袁术翻脸。于他而言,同在袁术麾下,又有重金相酬,再加上名满江淮的虎儿孙郎竟要向他救助,极大地满足了自尊心不说,那一成的粮草虽然听着不多,可孙坚当年是死在黄祖部下的冷箭下的,此仇孙策定然非报不可,必定会倾尽全力攻打江夏,那从上缭转运的粮草怕要以万斛来计,一成之数,着实可观。 便一口答应下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只不过,他前脚领兵出城征伐上缭,周瑜后脚就进了寻阳,待他发觉上缭难攻,粮草不济,欲退兵回城时,周瑜假开城门,放其前军入城后伏兵尽出,杀得这支攻城无果的疲累之师连逃的念头都没出现就直接抱头投降。 刘勋在中军的掩护下仓皇逃出城门后又被周瑜设在道旁的伏兵又一阵掩杀,士气全失,溃不成军,任他破口大骂,叫破了嗓子也难再有回天之力。 原想去寿春寻袁术出面,奈何周瑜此番出兵就是为了要切断袁术和刘勋之间的联系,又怎会轻易放他往东?无奈之下,只能往北面投曹操而去。 周瑜钓鱼,原是应寻阳的世族豪门相邀,借秋社节摆宴的时候,见有人往水中垂钩,突然想起李睦一脸嫌弃地推开左慈变出来的鲈鱼时的模样来,便一时兴起,也拿了鱼竿去钓。 不想才令人将鱼送去给李睦不到半日,便确定了刘勋投曹操的消息。 于是周瑜立即留下高顺在寻阳驻守,点了几十亲兵快马加鞭就动身往皖城赶回来。 除了守城的兵士之外,他入城并没有大张旗鼓,直接就奔向县府。 县府还是那个县府,只是李睦的房间里多了一个铜盆,铜盆里满满一盆水,水面上飘着一条横过来的草鱼。白花花的鱼腹朝天,圆瞪瞪的鱼眼突出,鱼鳃半撑,已然发僵。 周瑜脸色一黑——他明明下令要送活鱼的! 房中空无一人,他匆匆扫一眼,返身出去拦下了一队巡哨的兵士,询问李睦现在何处。 “啊!周……周郎?”巡哨的兵士看到一身灰扑扑的周瑜吓了一跳,还当他在寻阳战事不利,一时吓得口舌打结,只往城东的方向指了指,磕磕巴巴地道,“权……公子……出门时似乎……挺高兴,定……不会责你……” 周瑜抬眼淡淡扫了他一眼,一下子就听出来他错想了什么:“谁与你言我战败而归?”眉峰轻扬之间,一扫平日的温和气质,整个人仿佛裹了一层铁甲,带着军中的血气悍勇,“妄传军报,自己去找吕子明领军棍。” 这一队兵士虽然这次没有随他征伐寻阳,却多半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阳刚男儿,都知道战阵前的周瑜军令如山,言出必行,绝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方才一时口快的那人,其实话一出口自己也立刻察觉不对。平日里的笑闹是一回事,但若言及战事,他如此随口一言,落在有心人耳中就极有可能造成人心动荡,而要是在军营里,甚至可能动摇主将的威信,引起军士哗变。 周瑜的目光下,那兵士挣得满面通红,向他抱拳一礼,挺直了腰板,应一声:“喏!” 周瑜这才点头,往他肩上拍了拍,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忧心我受责,不妨领了军棍之后休息两日,再来我营中做个亲兵,看看我究竟受责与否。” “啊?”那兵士猛地一惊,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周瑜。 他是军中的佐军司马,也随周瑜打过仗,却只是那万千军中极小的一队。周郎之名,距他太过遥远。若非这次被安排在李睦房前巡防,没少见周瑜进进出出,笑容满面地与他们攀谈,或问一问权公子昨夜几时安睡,是否已经起身,再问问他们几天轮一次巡岗,一次巡岗多少时间,如此交谈应对得熟悉了,怕是乍一见周郎,他连个招呼都不敢打。 而如今,周郎却要他做亲兵! 一瞬间,那兵士的脸色挣得更红了,似是激动,却又神色纠结,目露犹豫,咬着牙一双拳头紧紧捏起来。 周瑜挑一挑眉:“怎么?” “我……我……想随军杀敌……”那兵士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头低得几乎要扣到胸口。若是周瑜的亲兵,除了阵前护卫周瑜的安危之外,怕是就没有随军冲杀的机会了。 周瑜了然,朗声一笑,在他肩头的手用力一握,却不想一句“无妨”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城东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仿若惊雷落地。 周瑜脸色一变,来不及再安慰那个兵士,只在他肩上又拍了拍,一撩袍角,转身就城东的方向飞掠而去。 左慈的院子里硝烟弥漫,周瑜赶到的时候吕蒙也带兵冲了过来,两人迎面在门外碰上,吕蒙先是一愣:“公瑾兄?你怎回来了?” 周瑜被院子里飘出来的硫磺味道熏到心惊胆战,只扫了吕蒙一眼,扔下一句:“分两队,一队守住街面两头,所有人不许靠近,你带另一队去街上巡查,有趁乱者,喧闹者,哄挑者,一律扣押,罔顾军令者,立行军法。” 吕蒙听惯了他的军令,下意识腰背一挺,高声应诺。话音未落,周瑜已经转身冲进了一派烟天尘地之中。 院子里四处都是断裂的竹架竹梁,左慈的这处住所是范须特意将家中避暑的竹舍让出来的,除了后院里的铜炉四周的泥窑是新起之外,从里到外种满了轻竹摇曳,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只是现在竹棚整个顶都被掀翻了开来,塌了半边不算,原来翠深碧绿的竹干变成乌黑黑的一片,越是往里,烟雾渐淡,且渐变作青灰色,袅袅绕绕,仙风道骨之境,平然添了几分森森诡异之气。 而李睦就怔怔地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只同样被熏得乌黑的铜炉发愣,身边一个道童模样的少年抱着头跪趴在地上,嗷嗷乱叫。 “阿睦……”周瑜下意识叫了一声,目光往那道童身上一扫,三步并两步奔过去一把拉住她。 李睦被爆炸震得两耳嗡嗡直响,全然听不到其他。只是这对旁人而言突如其来的巨响她却是早有准备,提纯后的硝石与硫磺掺在一起加热之后,便立刻拽着小道童从竹棚里退出来远远躲开。 只是这铜炉传热的速度比她预想中要快了许多,她刚想叫小道童一起张开嘴捂住耳朵,竹棚里突然炸开了。吓得小道童当场就瘫倒下来,呜啦啦地扯开嗓门大哭。 李睦固然也被震得心口乱跳,耳鸣不断,却郁闷得很。 这离她预想中的炸药也差得太远了! 就炸开了个铜炉炉盖,连炉身都没变形,她要用这东西去炸城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第六十章 正沮丧间,冷不防被周瑜从后一把拉住,李睦吓得跳起来。 她耳中还残留着尖锐的轰鸣余音,也听不到自己有没有失声叫出来,回头乍一看到周瑜,不禁又吃了一惊。 只不过她现在仿佛整个人都浸在水里一样,耳畔只有闹哄哄,哗啦啦的声响,耳鼓钝钝的生疼,难受极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她皱着眉不住地侧着头拍耳朵,又时不时用力甩头,周瑜心里一咯噔,握住她手腕的手不由加重了几分,正要说话,却见李睦另一只手朝他一摆,又指了指耳朵,摇头示意他先不要急。 挣开被周瑜握住的手,李睦双手捂住耳朵,仰头张嘴,摸着耳廓侧面突起的骨头一点一点按了数圈。 隔了好一会儿,耳膜内隆隆的震鸣总算慢慢消失,周遭有几根竹节被飞出来的火星点着,烧了起来,噼噼啪啪的声响虽然听来还好像与她隔了一层薄纱似的,却好歹是听得到声音了。 “没事,我躲得远,歇会儿就好了。”看周瑜不错眼地盯着她,李睦讪讪地闭上嘴,然而一想到她心心念念的火药竟毫无成果,不禁又是懊恼,向着周瑜便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同样的一句话,从吕蒙口中说出来是惊讶不解,而出自李睦,却带了一丝说不出的失望,竟无半点欢喜。 周瑜不禁一滞。他还马不停蹄地赶了两天,没想到李睦居然…… 然而下一刻,李睦却突然反应过来:“你回来啦!”垂头丧气的眉眼突然生出光辉来,周瑜一愣,还不及高兴,就被李睦反手扯了一把,“快随我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被炸得面目全非的竹棚后面,有一口四方水井,李睦趴到井口,拉起悬在井壁上的几根粗绳分别摇了摇,最后挑了一根出来,一脚往井口上一蹬,用足了力气,双手交替就往上提。 周瑜回头四下一扫,发现那个哭喊着的小道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左慈也不知所终,偌大的院子里,竟只有他们两人。 “那小子定是看到你,跑去找左慈通风报信了。你送那副山水图来的那天,那牛鼻子老道就开始辟谷了……” 周瑜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绳子往上提,李睦也就顺势放开这体力活,往后退了一步。 “山水图好不好看?” “嗯?”李睦看到绳子越来越高,正要提醒他小心一点,突然听他问出这么一句,不禁愣了一愣。想到那页竹简上的水墨山水,再看周瑜此时一身风尘,不由抿唇微微一笑,“嗯,还不错。” 绳子从井里完全提上来,末端系了个铜罐,周瑜换了手,将铜罐拎出来,看李睦冲他点头,就直接搁在井口,只觉得沉甸甸的,还好像有液体在铜罐里晃荡,李睦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打开铜罐,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就窜了出来。 周瑜皱眉:“这是……石漆?” 石漆? 李睦讶然:“你知道?” “此物生于水泉沙石之间,其黑若漆,其状如脂。可治肌肤出疹,热毒外泄,然遇火则燃,也可取明作灯,丹阳郡内极为常见,寻常山间猎户也能识的,你就要我看此物……” 遇火能燃,也不是没人想到过将其充作军用。只是石漆纵然耐燃,却极为粘稠,若要以此点火,沾在箭尖上怕是就影响了破空的速度,甚至包裹住锐利的箭头,根本刺不穿盔甲,就算点燃了再射出去,空中飞行的时候也会熄灭。若用作放火,比之芦草之物又重了许多,实在不值得花费人力运送。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目光一落,却发现铜罐中装得却是清澈的液体,轻轻晃动之中,又在罐壁上挂了一层,如油一般,不由一愣。 气味确实是石漆的气味,然而却又并非如他所言那样黑漆若脂。 听他一派“此物处处可见,无甚特别”的口气,转而又突然愣着,李睦哼了一声,眉梢一挑,横了他一眼,眉梢眼角溢出的得意之色,原本因爆炸而紧张的略略发白的脸颊似乎也因为激动也泛起一层红晕。 “雷我是引不下来,做不到开山裂石,好歹能送你一把天火。” 周瑜看了看铜罐里似水非水的清油,实在想不明白她的用意。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却见李睦又要从井边解下个小木桶,从铜罐中舀了浅浅的一层清油出来。油入桶中,显出极淡的浅黄色,她折了一支还带有方才飞炸出来火星子的竹枝,将木桶放到被炸到一边的铜炉顶盖上,一把拽住周瑜往后退了两步,再将火星投过去,继而又拉着周瑜往后退。 只听轰的一声,一蓬明亮的火焰冲天而起,火光大作,将两个人的脸都映得一亮。只一眨眼,那水渍未干的木桶就淹没在火焰之中。 周瑜看着眼前冲天的火光,先是震惊,随即又看着李睦怔怔出神:“这……” “可算得上是天火?”李睦其实也很高兴,这石漆原是左慈用来做燃料炼丹的,此油又不似寻常木炭,几时在雨天时也能使用,左慈炼丹需要选在开阔的地方,以免水银和硫磺等有毒气体蒸发时通过呼吸屯聚于体内。故而若是下雨淋湿了木炭,就点不了铜炉,炼丹半途终止,就等于是浪费了一回材料,所以才备了这石漆备用。 然而,李睦却一闻就知道这所谓石漆,就是后世的石油。大量的原油开采需要现代化的重型设备,但有些地质断层之间会形成天然的油井,对于非工业消耗而言的一千八百年前,可谓是用之不尽了。 石油的提炼算是一半有机一半无机,那些炭结构的变化李睦不是很懂,但沉淀蒸馏再冷却的提纯方法,却是和她之前做的制酒打算差不了多少。 先沉淀两天,再放在铜罐里加热,铜罐开口,挥发出来的石油蒸汽通过两个铜罐当中可以扣在一起的罐口流通到另一个当中,最后利用冰冷的井水进行冷却,得到的就是最简单的可燃性油品。 纯度不算高,但放一把火却是足够了。 李睦原是觉得火药的动静大,威力大,而这石油顶多算是个助燃品,可现在看到周瑜脸上的几乎不敢置信的神情,忽然觉得这无心插柳的所得似乎……好得不得了。 眉开眼笑,一派得意,火药失败的沮丧早就不知消散到何处去了。 “这天火……左慈可知晓?” 火光在周瑜眼底跳跃着夺目的光亮,仿似他心底的昂扬战意。 李睦耸肩:“我原来的意图,那牛鼻子估计知道个大概,还派了个小道童教我道家伏火之术。但这石……石漆,却是那小道童前两天偷懒用光了柴不去砍,偷了这石漆出来点火,才给我发现的。”她指了指铜罐,极为大方地一挥手,“这还是头一罐,都送你了。就当是庆贺你寻阳大捷。” “你怎知我寻阳大捷?”周瑜眉梢一扬,他现在的模样,吕蒙方才的那副神情,估计也是以为他战事不利而归,灰头土脸,怎偏李睦一句不问,就知道他大捷? 他那些所谓的军报,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心知肚明,是和军务战事半点关系也没有。 “怎会不知道?” 名不见经传的刘勋能打赢周瑜,不是笑话么? 但看到周瑜疑惑之余,又勾勒唇角露出一丝笑,一副得意模样,不由一哂,原本要说的话立刻换了一句:“看你的样子,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何须再问!” “尾巴?”这回,周瑜是真不解,下意识就顺着李睦的目光往自己身后看。 狐狸尾巴! 见周瑜一脸发懵地回头,李睦突然想象了一下一只通体白毛的狐狸绕着圈子追尾巴的场面,不由赶紧低下头,偷偷笑得肩膀直抖。 就在这时候,吕蒙匆匆忙忙地直冲进来,还带了数十兵士杀气腾腾将方才不知躲到哪里去的小道童拎了出来,又把左慈的竹舍团团为主,长刀出鞘,仿佛只等吕蒙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冲进去把左慈也拎出来。 周瑜不及再问尾巴,眉头一皱,伸手就把直往李睦身前凑的吕蒙拦下来:“我令你巡查街面,何时让你进来的?既说要随军出战,又岂连军令都能罔顾?” 吕蒙被他训得头也抬不起来,他本来确实是依照周瑜的吩咐带了人在街上巡查。但只转过街角,就看到竹舍里突然冒出火光来。范须将竹舍的围墙修筑得比普通民宅高出许多,又种有大片的青竹,从街面就能看到的火光,可想而知其若是真在宅中,该是如何凶险。 一想到李睦正在其中,他哪里还顾得到军令。 ☆、第六十一章 孙权和周泰在宣城伤重,周泰体魄强健,还能支撑着被送回吴郡养伤,而孙权后背中了一刀,伤及内腑又失血极多,却是全经不起长途跋涉。 周瑜只能一面疾风快马地袭取皖城,一面留下精兵一路护送,由水路缓行至皖城。同时派人往下邳孙策处报信,又往谯县延请华佗前来医治。却没想到华佗自他们离开后便出门访友,而留在草舍的小童只知他南下,却不知其具体去向,只得无功而返。 自宣城到皖城不过两百余里的路程,而孙权却是直到周瑜又征寻阳回来之后才刚刚抵达皖城城东外的渡口。 李睦洗干净沾了满脸的乌黑硝烟灰,又换了身清清爽爽的衣服,再到城东军营时,恰逢护送孙权到来的精兵向周瑜交回军令,解甲回营。 驾轻就熟地朝一众兵士点头招呼,笑着道了一句辛苦,李睦径直走到周瑜的帐前,却见他帐外空空荡荡,竟连个守卫的亲兵也没有,不禁脚步一停。 她原是知道孙权的情况,也知道周瑜一直都派人四处打探华佗的行踪。他将所有人都打发走,自然是打算要将孙权安置在自己帐中了。 她来找周瑜,本就是有些话要对他讲。自宣城一战之后,有些她本来不太愿意多想的事便铺陈到了眼前,不容逃避,她也不想逃避。 受后世演义的影响,除了羽扇纶巾,雄姿英发,除了曲有误,周郎顾,她其实早已经记不清正史上对于周瑜还有些什么样的描写了。 然而,无论是战场上犹如利剑出鞘般张扬耀眼,还是帷帐里修眉轻扬,谋算千万,邙山上朗朗旭阳中对她说不负此诺,下邳城外,递给她短弩时笑语轻言要她有自保之力,城墙上击掌定约,城门口目光惊赞,校场里,月光下,细细耳语,懒懒笑意,宣城外的气恼,气恼之后的无奈,以及那被她当面刺讽之后的目瞪口呆,还有皖县那一个个送到她面前的女子,炸炉后浓烟中的满面惊慌…… 周瑜于她,早就不是那只字片语的文字了。 她又怎能逃避? 略一思索,扬声喊一声“公瑾”,就直接自己掀了帐幕走进去。 周瑜正站在矮榻前,向半躺在榻上的少年抱拳施礼。听到身后动静,不禁眉尖轻轻一皱,转身三两步冲出去,将才刚跨进账门的李睦拦下来:“不得见召,何人允你私进我军帐!” 言辞凌厉,毫不客气,而声音却压得极低,剑拔弩张的防备之意,令李睦不禁一愣。 李睦见过他阵前对敌,见过他布局算计,可即便是面对袁术和刘备,即便初至下邳时几番临阵决断,惊险一线,周瑜也从未流露如此紧张之色。 仿佛整个人化作一张蓄满了力的强弓,一触即发。 “才说到要见一见箭射四百步的少年英豪,周郎还言你喜静嫌闹,非军伍之人,非召而不入军营,不想阁下却是找来了。” 稍稍抬眼,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恰逢榻上那少年也朝她看过来,带了几分探究的目光与她一触,旋即立刻带上笑意,朝她点了点头。 李睦顿时心下了然。 “鱼目混珠之人,不得见罪已是万幸,谈何英豪?”向周瑜无奈地笑一笑,她侧身走了过去,向那榻上少年拱手施礼,“见过权公子。” 李鬼见李逵,她总逃不了这一遭。既然已经被人惦记上了,就算这回说不进军营,下回孙权身体养好了自己进城,或者干脆明言下令要见她,将来总要在江东落脚栖身,她还能躲得过不成?不如现在大大方方先挑明了说开。 孙权在榻上欠了欠身,也拱手回礼:“宣城得君相救,谢且不及,罪将安出?请恕权有伤在身,礼数不周。” 瘦削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窝微陷,畏寒般的盖着被褥,一大半身子隐在军帐的阴影里,乍一眼看去显得有些阴骘。然而一开口却言辞有礼,笑容和煦,原先那阴郁气质立刻一扫而空,一派受过良好教养的大家风范。 照理说,历史上山越围杀宣城,祖郎乃是其中之首,且并无周瑜携兵救援,孙权尚且全须全尾地逃了出来,如今祖郎早已归孙氏,又有周瑜和高顺一同来救,不想原该失守的城池是保住了,人却是重伤如此。 想到这里,李睦不禁有些愧疚。言辞上也更客气了几分,礼数做足,连称不敢,再给周瑜打了个圆场:“我原是想添些县府巡查的兵士,听闻公瑾出征回来,才不召而来,扰了权公子……” 见也见过了,罪也请过了,正准备想个说法告辞,不想她目光垂落之间,看到被褥的表面忽然绷紧,紧跟着又忽地一松,似乎被人攥紧了又松开,将齐整的被面攥出一层细微的褶皱来。 微微挑眉,李睦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孙权,孙权却在这时候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来。 身形单薄的少年弓着背脊,撇过头,一手撑住榻侧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跟着蜷缩起来,李睦吓了一跳,下意识就上去扶。 只听身后周瑜忽然叫了一声“阿睦”,手掌还没碰到孙权的肩膀,冷不防手腕一紧,就被牢牢扣住。 看着瘦弱的少年力气极大,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捏住她的手腕来抵抗这卷天席地般的咳嗽,只眨眼间,李睦就觉得手腕仿佛要被他生生捏断了一样。 “权公子保重!”周瑜的声音即刻响起,一阵风似地从后面掠上来,一把捏住孙权的肩膀。 几乎与此同时,李睦只觉得扣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松了一松,急忙甩手脱出来,向后一连退了三四步,撸起袖口对光一看,腕上已多了一圈青紫的淤痕。 她或许对这个时代繁复冗杂的礼数还不尽清楚,却不是不经世事的闺阁女子。若这时还看不出不对来,也白活了两世人生了。 她用力握了握拳,缓缓转了下手腕,确定腕骨并无受伤,心思飞转,急思应对之策。 这种时候若是直接撕破脸,真假孙权的事闹出来,孙策又不在这里,即使周瑜能压得住军队哗变,他在军中的威信也将荡然无存。 甚至,就连太史慈也未必脱得了关系。 然而,若是当做毫无所查,先不说孙权能不能信,从此战战兢兢,随时担心被人惦记着,可不是她费尽力气要追求的安稳生活。 不动声色又复上前,在周瑜的手臂上拍了拍,语气尽可能地轻松熟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公瑾,我曾听闻长沙太守张仲景精通医术。既一时不得华神医的行踪,何不请他来给权公子一诊?”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缓缓放开手,目光落在她手腕上一转。李睦朝他摇摇头,将手往背后一藏,周瑜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掠过一丝诧异:“张仲景乃南阳名医,我早已派人去请,只待权公子一到皖城,便动身前来,算一算,再过两天也就能到了……只是,长沙太守张羡,为其族兄也。” 嗯?张仲景不是长沙太守?李睦原想找个借口把方才的事先带过去,不想闹出个乌龙来,愣了一下,一时语塞。 “权一时无状,是否伤到了你?”这么一缓,孙权终于止住了咳嗽,苍白的脸色上一时嫣红一片,朝着李睦连连拱手,年轻得还带着稚气的眉眼间,歉然惶恐,好像真的是刚才一阵咳嗽才令他失手伤了她一般。 李睦回过神来,笑一笑,说了句“无妨”,再客气一句“不打扰权公子休息”,从后面一扯周瑜的衣摆,拉着他一同退出了营帐。 帐外阳光铺洒,李睦长长伸了个懒腰,忽然有种一口气梗在胸口许久,终于透出来的感觉。 “伤得如何?” “啊!放手,放手……”伸到头顶的手被周瑜一把捞住,碰到手腕上的淤青处,李睦龇了龇牙,空出的那只手一连往他手臂上又拍又打,一叠声地叫唤。 周瑜到底不敢太用力,一松手,就被她抽回手去。 见他抿着唇看她,李睦撇了撇嘴,一把捋了衣袖,干干脆脆把手腕露出来给他看:“记住了,不过是他咳嗽时用力拽了我一把,病中没控制住力道,就如同你当日受伤,我替你裹伤时一样……” “我何曾……”周瑜下意识一句申辩,却被李睦笑吟吟地扫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她话外之意,目色一凛,“他真是有意为之?” 李睦耸耸肩,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孙权已经当场道了歉,而她也不能再捏回去。更何况,周瑜初时拦着她进帐,岂不也是对孙权心存芥蒂早有所察? 李睦不答,周瑜也沉默下来。两人并排在营中慢慢走了一会儿,李睦不由又开始纠结她此番的来意该如何开口了。 ☆、第六十二章 “这几日你暂且留在县府,我会多加守卫在城里巡查。再过几日,待伯符到后,再将他送回吴郡养伤。”见李睦侧头看他,周瑜语声一顿,随即又多解释了一句,“袁术僭号,曹操为伯符上书请封吴郡太守,兼领江夏,袭乌程侯之爵。” 吴郡太守也好,乌程侯也罢,不过都只是个虚名。而现江夏太守乃刘表之部将黄祖,却与孙策有杀父之仇。曹操为孙策请封江夏,便等于是表明了支持孙策征伐江夏,以报父仇。 也就是说,用刘表的江夏郡,和孙策换了几乎到手了一大半的徐州。而孙策顶着孝道之名,非但只能与他换,还要谢他一句成全。 当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这一层一层的关系,周瑜一句句道来,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李睦皱着眉一副吃了大亏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徐州固然富庶,却是兵家必争的四战之地。以伯符现在的兵力,能一时拿下,却不能长久而治,不如让与曹操,做个人情。袁绍势大将广,曹操又挟令天子,列三公,此二人只待一个平了公孙瓒,一个收复徐州,就必有一战。曹操若败,我再出兵自吴郡渡江复袭徐州,而他若胜,此番下邳吕布的屯粮我带走一半之数,剩下的能运往吴郡便运,若带不走,伯符临走时自会开了粮仓,分粮与民,也算是曹操分我一些战后之利。” “你……曹操备战袁绍,正是缺粮的时候,你拿他的东西来收买人心,这他也能答应?”李睦听得明白,只是后世的印象中,曹操极谙算计之道,擅用兵,又擅收买人心,吕布在下邳的屯粮不是小数目,这么多粮草的运输,她不信曹操就看不出来周瑜的打算。 “那又如何?”周瑜笑得云淡风轻,“袁术此时僭号,他与袁绍偏又在此时争夺大将军之位而闹出不合。前些日子刘备又想袭下邳,结果被伯符杀得逃去投奔曹操,处处以皇叔宗亲自居。朝都之内,曹操虽然看似威风,可却也是陷于虎狼阵中。他只恐伯符不应,要他再率兵征伐徐州,而又有后顾之忧。些许粮草,又有何舍不得的!” “你这是趁火打劫!”李睦叹为观止,摆摆手,“这种算盘,总是你厉害。” “阿睦……” 见李睦抬脚就要继续往前走,周瑜犹豫了一下,出声叫住她。 此番从寻阳回来,又接到孙策那里传来的消息,他其实给李睦准备了两个选择。 要么随他一同去寻阳,驻兵柴桑,操练水军,兵锋直指夏口,伺机与黄祖一战。 要么转道居巢,住入他家中老宅,避开江东众将,避开兵威战局,就此淡出孙权这个名字。 待过得两年,众人对那个下邳城中一箭射及四百步,又携兵赴救宣城的孙权印象渐渐淡去,待真正的孙权再长大两年,少年的面貌身量有所改变,再畜须加冠,孙权又非李睦所听到的后世传说中的碧眼紫髯,纵然到时候有人察觉相貌有异,也只会觉得少年长成,断想不到是换了人,真的去怀疑他的身份。 如此一来,李睦是李睦,孙权为孙权——嫁娶由人。 然而,他其实不用问,就能猜到李睦会如何选。 但一旦孙策到来,孙权又在这里,她这个假孙权……怕是要立刻关门谢客,哪怕随军,也不能再于人前露面。 李睦与寻常女子不同,要她终日枯坐于房内而不得出,又如何能行? 周瑜眼中的试探之意李睦看得明白,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过要藏。 “周公瑾……”轻声一叹,又缓缓深吸一口气,李睦垂了目光。 有些事,终要说出口的。 “你说现在要娶我,说不与世族联姻,说此生不二志,不二妻,我都信。” 不等周瑜的唇角勾起来,她抿了抿唇,率先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可将来呢?乔氏姊妹是范须所送,你可毫无顾忌地将人送到我面前,那他日若是孙策送的呢?” “伯符不会……” 见周瑜一皱眉,李睦立刻摆了摆手,没让他说完:“若是有朝一日,江东局势危机,需南北联姻,亦或是要世族出力,言明要许嫁于你,又当如何?你会不会要我委曲求全,会不会说大局为重?到那时候,我若不答应,我兄又当如何自处?” 还是不等他答,李睦抬手将飘散的碎发勾到耳后,露出长眉若峰,眉梢轻扬之间,秀致清丽的眉眼顿时英风昂扬:“我从来不就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却更不会将自己的将来全部交到旁人手里!哪怕是你周公瑾!” “我不愿事事仰仗于你,进退之间俱由你一念所决,更不愿兄长将来为维护于我,与孙策,或与你正面冲突,君臣隔阂,同袍失交,一腔壮志难酬。” “吴郡靠海,该有盐产之利,我知有一法制盐,可用半数的人力,得双倍的产量。丹阳出铁,我知有一法煅炼,可得百炼精铁,以此制弩,别说四百步,便是千步的射程也可一试。我可使船不需帆而能行,使火遇水而不灭……” 想到已经初见成效的石油,她不禁微微一笑,语声一顿,抬眼看周瑜,墨色的眸子亮若星辰:“征战沙场也好,治理民生也罢,我要你将来的成就有我一半之劳,我不要任何人的垂顾,即便是与你周公瑾站在一处,天下人也都觉得你周郎此生一妻,如我足矣!” 初时,她还说一句稍稍停一停,然而说到后来,她语速越来越快,片刻不停,负手而立,眼神明亮,唇边笑意渐深,踌躇满志,又带了一丝激将般的衅意:“我有念如此,你还敢不敢再与我兄提及姻约?” 若说之前她或许还有所犹豫,此时已然都豁了出去。 若周瑜应下,那在孙策到来前,她便将孙权做到极处,让军中兵士拿起长枪就能想起孙权之名,让孙策的属官人人都知孙权之能,偏偏这些孙权既不知也不会,便是如历史一样为东吴之主,只要他还想维持这一份“能耐”,不管心里如何想,都动不得她分毫。 而她是女子,有如此之能,却不能从军,不能出仕,便只有嫁入东吴一条路可行。 她兄是太史慈,孙策已娶,断不可能以她为妾,那剩下的可称为嫁入东吴的,便只有与她同年的孙权,和与孙策兄弟相称的周瑜了。 只要周瑜应下! 而若是周瑜被她吓跑了…… 看着周瑜俊朗的眉眼望着她神色复杂,许久不语,李睦挑了挑眉峰,缓缓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笑,负在背后的双手慢慢握紧。 她这样的性子,一千八百多年后还被人嘲讽是个不知温柔的女汉子,怎就会觉得生长在这个习惯了女子柔顺听话的时代里的男人能容得下她这惊世骇俗的念头! 那就……如此罢了吧…… 还是改日,她拿着这些好处和孙策好好谈一谈。 不想她眼中的黯然还不及染上眉梢,身侧就传来一声清朗的长笑:“如此一来,怕是天下英豪,都要羡艳我周瑜能得妻如此,可当十万雄兵!” 李睦猛地转身,周瑜温和明朗的笑容,比漫天的阳光还要灿烂。 愣了片刻,李睦也跟着笑起来。天际长空,云霞万里,仿若人的心怀胸臆,畅然舒朗。之前那一小片阴云,任谁也没放在心里,秋高气爽,本就不是落雨之机。 第二天,李睦头一次公然在周瑜点兵集将时踏入军营,同他一起站上高台,在疾雨般的鼓声中阅阵。 经下邳一战,她也算是在军中颇有人气。亲身经历此战的人津津乐道,早就将她箭射刘备中军帐之事传得神乎其神,而从吴郡调来的兵士却多数不信。毕竟孙策自领军起向来身先士卒,其武勇人尽可见,李睦这一箭,却多是口耳相传,真正亲眼所见的,也只有当时几个随军的斥候而已。 因而李睦一露面,就引得人人瞩目。 只是她自己却是丝毫不觉,站在高高的木台上,眼前的兵士排列成一队队阵列,隆隆地脚步声随着一声声号令不停变换,踏起烟尘滚滚,将一众人的面貌都遮得模糊不清。 周瑜就站在她身侧,时不时侧过头凑到她耳边,讲一句令旗的区分,阵势变化,或说金鼓号角在不同的阵型中所代表的不同含义,再说军中禁令,编伍之规,听得李睦心摇神曳,咋舌不已。 她当然知道千军万马之中统兵不可能像前世某些电视剧里那样传令全靠扯着嗓子喊,却也想不到这其中的令信竟如此复杂。 前军听鼓,后军听号,每一个队列中的兵士所用的军令旗号都各不相同,若碰上两军对阵时阵势改变,就全靠主将令信分明调动了。 也难怪当日她只射了十余箭,造成的伤亡远远不及周瑜一个回合的冲杀,却能令刘备全军丧胆——身为主将的刘备率先落荒而逃,余下的兵马人数再多,自然立刻跟着全盘崩散,兵败如山倒。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整整一天,这两人交头接耳,一个含笑而言,悉心传教,一个侧头而听,又时不时回头问上一句,再露出个会意了然的笑容,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副将帅和睦之景,令军中的士气更为鼓舞。 听了一脑袋的兵法布阵,直到兵马点齐,周瑜又等了一天,留吕蒙驻守皖城,自与李睦领三千兵士由水路西进,直奔寻阳。 ☆、第六十三章 芦花随着凛冽晨风飞舞漫天,仿若落雪,混合着初秋的雨,飘飘扬扬,成片成片的打着转落入江水之中,磅礴而冷清。 李睦扶着船栏,出神地看着升到最高处的风帆,不禁出神。漫天雨丝如织,不一会儿,便额发尽湿。 上一次乘船,还是周瑜重伤,被祖朗强带上的乌篷小舟。那时船小舱浅,又是内湖水道,无需用帆,只数名精壮的汉子轮番摇桨,舟行破水,却是左摇右晃,仿似随时都要翻。 那时,她似乎还想过扔下周瑜跳水逃生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李睦不禁又想起周瑜那一路装晕的事来,一挑眉,闭了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可是足下不稳,眼前晕眩?”不知何时,周瑜已然站在她身后,拿了件披风盖在她肩上,将她拉入船舱中,“初坐船时不惯摇晃都是这样,淋雨吹风纵能一时好些,也极易受寒,不妨先阖眼睡片刻,待船靠岸我带你上岸走一走就好。” “晕眩的本事,我哪及得上你?”李睦顺着他的力道向后退了两步,却仍望着外面的景致,头也不回地撇嘴,似笑非笑,一语双关。 被言中要害,周瑜轻轻咳了一声:“君子不道人往日之非。” 想到他种种“往日之非”,李睦不禁哼了一声:“不提往日,那来日又当如何?” 稍稍偏头,眼角的余光正好扫到周瑜的下巴,唇薄色淡,嘴角的笑容仿似春风过境,阳光铺洒,一扫这铺天盖地的水汽迷蒙,看得人移不开眼。 李睦忽然心中一动,勾一勾唇,抬手就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 只觉得指腹下颌骨坚实,颌下的肌肤带着些的毛糙微刺,却是触手温润。 周瑜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一时之间反应不及,竟不由自主地顺着李睦指尖的力道抬了下巴起来。 待到猛地惊觉,俊朗的眉眼仿佛一下子抽搐起来,瞳孔急缩,好似被烫到似地向后逃开一步,一手托住下巴,看着她的眼神像是……一只受惊的狐狸。 李睦不禁莞尔。 难怪这个动作是调戏专用,手感……还真是蛮不错的。 当然,面前这修眉朗目,英俊清朗的男子受惊的眼神,更令人有成就感。可惜她身高不足,只能抬着头,气势上未免逊了一筹。 “你……你这是……”周瑜足足愣了半晌,脸色变幻不定,下颌被李睦捏过的地方好像火辣辣的发烫,耳廓若染,一身气度尽失。 从来就只有女子见了他脸红羞容,周瑜何曾在个女子面前如此狼狈过! “你……莫说这也是子义所授!” 太史慈为人刚正,又怎可能做出这般轻浮之举! “若阿兄问起,我就说是公瑾教的。”李睦摸了摸鼻梁,栽赃栽得几乎不假思索。 周瑜一滞,想到那个一手提个酒瓮就来找他“尽兴”的太史慈,就不禁鼻梁发酸,额角生疼。 见周瑜也学着她摸鼻梁,李睦干脆转过身来,抬着头冲他笑得眉眼生华:“要不,我也给你摸一下,就当扯平?” “嗯?” 细巧的下巴嫩生生地凑到他眼前。一挑眉间,周瑜忽然想起幼时舒县城外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覆满湖面菱叶,青青的菱角剥出来,细巧巧,水嫩嫩,就是这般模样。 李睦原还要再和他谈一谈什么叫做君子非礼不语,下颌就被他轻轻扣住。 同样的姿势,换了个方向,男子的气息灼热,指尖微凉,拇指指腹上略显粗粝的薄茧自她唇下慢慢拂过,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 少女菱角般的唇畔还残留着笑意,仿佛也带着菱角的清甜,引人一尝。 到底是个女子,一腔指天道地的豪迈褪去,原还存了戏弄的心,在周瑜沉沉的眸色中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好像每一下眨眼都变得极其漫长。却又愿就此垂眼不看,干脆把心一横,抿了抿唇,踮起脚,仰起头,在那薄削紧抿的唇角印下一吻。 温软的唇相触半边,微凉的鼻尖又蹭过他脸颊,如同一根细软的羽毛划过人的掌心,微微发痒,却又带着一丝引逗。 脸颊绯红,唇色绯红,长眉微扬,硬是要撑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却又垂了目光不肯抬头,只唇角扬起来的弧度如同长夜初月,清清淡淡,又光华婉转。 英杰也好,豪雄也罢,周瑜也只是个将将弱冠的青年男子。血气方刚,意气奋发。 倒抽一口冷气,周瑜忽然伸手一把盖在她额头上,修长的五指在她被雨水淋得湿润润的额发上抹了几把,有意无意挡在她的视线前。 “别动!”李睦刚要侧头躲开,就被周瑜在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清朗朗的声音温柔起来显得有点低沉。 就在这一个偏头一个抬手的空隙,李睦身上的披风没系紧,滑了下去。 肩上陡然一轻,她连忙伸手去捞,不想两人站得极近,一低头,就一下撞到周瑜胸口。 “唔……”李睦捂了额头,下意识就往后退,然而却被滑下去的披风缠住了脚踝,一抬腿之间,脚一下子被绊住,整个人就往后倒去。急切之间她顺手一翻,一把拽住周瑜。周瑜的反应也快,赶上来一捞,连人带披风一起捞住。 然而李睦扶着周瑜的手臂,却没心思庆幸总算没摔出去。 周瑜整个人仿佛标枪一样,站得笔挺,手臂上的肌肉绷起来,几乎是横在胸口,将她挡在半臂之外,神色复杂,耳下颊侧,青筋隐现。 就在方才被他捞住的一瞬间,李睦整个人都跌进他怀里,两个人的身体贴到一起,有些动静……藏不住…… 她才亲一下就…… 李睦的脸上一下子就烧起来。 她喜欢周瑜,不知从何时开始。只是她的理智一直如同一座城墙厚重的坚城,用重重顾虑,重重防备,将这份心思牢牢围于城中,藏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好不容易城破得胜,旌旗昭昭,号角连连,才在这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又四面通风的避人之处蜻蜓点水般地亲一下…… 两世为人,她也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更在前世资讯通达的各大渠道中开阔眼界,却从来不知道,亲一下就能亲出这等动静来…… 谁说古代男子一心子嗣传承,故而早知男女情事? 既然早就知道了,怎又会这么容易就…… 这回不用周瑜再说,她也真的不敢再动了。 绷着嘴角慢慢调整呼吸,又慢慢将李睦额前的碎发抹了个半干,周瑜目光轻闪,飞快地往她脸上一掠而过。 “我近日新得一曲,正好与此景相和。” 话音未落,他一个转身,走到船舱一侧的案座前,一撩衣摆,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与寻常桌案相比,这案几又长又窄,李睦在他的军帐中就见过,而上面覆着的一层黄缎她也偷偷揭起来瞧过,正是一架七弦古琴,却从未见他弹过。 抬手在身侧的位置向李睦做了个“请”的手势,仿若无事,仿似还是那个长袖善舞,闲雅清贵的江东名将。 只是当李睦坐到他身侧,一偏头就能看到他耳后不正常的血色,犹如霞染。 揭去缎盖,修长的手指慢慢在琴弦上一拂而过,指骨微曲,拨出一串低沉的音色来。 右手拨弹左手轻按,悠长静远的曲调才起了个头,周瑜两手一按,琴音顿止。 “怎么了?”李睦嫌跪坐着腿麻,干脆抱膝坐席上,手肘撑着膝盖,手掌托着脸颊,整个人团着,披风的下摆随意甩在身后,听琴音断得仓促,不禁诧异。 周瑜的手指在琴身上轻轻叩了两下,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开目光,沉吟半晌,欲言又止。 船行破水,水声历历,不疾不徐。 “我……”周瑜腰背笔挺,挽了衣袖又复调弦,“那日你闯进营中,我尚不及告诉他……你本是女子……其幸甚也。”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一愣,大致猜到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孙权,然而却没听明白这与她是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你兄是青州名将太史子义,你又能引四百步之弩,能取火油之利,战马双蹬,蹄铁之念,他若知道你是女子,非但不会再为难你,只怕会立刻备下聘礼,向子义求娶于你。” 想到孙权,李睦不由轻然皱眉:“可即便你不说,等孙策来了,孙权向他问起来,他就不会说么?” 更何况,孙权伤重,这时候求娶,难免有急切之嫌,太史慈必不会应。 “你锋芒已现,伯符与你兄意气相投,又早已娶妻,不会提无妄之议。但以你之才,他却也断不可能放你另往他去,嫁去他处。权公子与你年岁相当,又尚未议亲……”说到这里,周瑜语声一顿,微微眯了眼,手下一重,指尖划按到琴弦,发出一声飘飘渺渺的旷远之音,随即收手侧身,迎上她的目光,双眸湛然,唇角微扬:“是故,伯符来前,你我便只当他早已知晓,其余诸事,待伯符来时再言,可否?” 以方便看顾养伤的名义,孙权与周瑜同船。到了寻阳之后,自然也会与周瑜同帐。 而待孙策处理完下邳之事,再从吴郡赶到寻阳,少说也要半个多月之后。而这些日子中李睦无论是进出他的船舱,还是进出他的军帐,都瞒不过他。两人同进同出,朝夕相处也摆在他眼前。 这不就是……故意秀恩爱么?李睦眨眨眼,顿时明白过来。 有朝一日,她女子的身份显露,明知她与他走得如此近,孙权又怎还能开口求娶?就算他要娶,孙策和吴老夫人又怎会允准?长兄为父,无父母之言,又如何成姻? 因而,他闭口不言,只要李睦同样也不在孙权面前露出女子之态,待孙权他日知晓,纵追悔也莫及。 这周狐狸,算盘倒是打得好。 嘴角刚微微一翘,忽地手背一暖,被周瑜握住:“此事伯符必不会计较,我也能令旁人……传不出只字片语,损你名誉。但若你还是觉得不妥,便就此作罢,我另想他法。” 这个“旁人”,他说得有些迟疑。毕竟背后论人之非,有失风度,但既然之前他应过李睦再不欺瞒,也不想再有所欺瞒,所有的顾虑,一切得失,自然俱陈于她面前。 年轻的男子正襟危坐,身形微微前倾,俊朗的容颜上神色极其认真。李睦突然笑起来,抽出手来指一指琴,大马金刀地将腿一盘,手一挥:“你弹得好,我就应你。” 周瑜一怔,随即朗声而笑,不复多言,修长的手指往琴弦上拨出一串轻灵回转的调子,随即沉腕轻拂,琴音吟猱,悠悠然飘飘而散。 轻雾锁江,芦花如雪,未绝的笑声和才起的琴声一起,随着水波荡了开去。 ☆、第六十四章 一曲未绝,忽然前队的船上一阵急促的号角呜呜响起,瞬间盖过这安静悠远的琴曲,突兀地撞击着耳膜,惊得人心头为之一震。 “又打?”也算是经历过几场战役,李睦尚能分辨出这是前方遇敌的预警号角声。 原以为周瑜在寻阳大胜,刘勋北逃,江淮之地已无成势的军队,他们此行又带足了三千人马,颇有声势,这两百里水路总该太太平平。却不想才走了半日,就遇上了敢和他们叫阵的敌踪。 这乱世之中,还真难得片刻安静! 见李睦一脸被扰了兴致的不耐,却无半点惊慌惧色,周瑜立刻摆手:“那随他们去打,我即刻令人在船头高悬免战牌。今日不战,只陪你听琴赏景,可好?”说着,扬眉一笑,作势又要继续抚琴。 李睦被他逗得笑出来,一下子也不觉得扫兴了,摇摇头站起身来,抖一抖略有些皱的披风:“还是免了罢,要是被人打上船来,岂不叫人笑话你周郎徒具虚名?” “怎是徒具虚名?”周瑜自然不会真的还要继续弹琴,也跟着站起来,顺手替她理了理衣摆,“最多也就是沉迷女色,不思战罢了。” 李睦哈哈大笑,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你要沉迷女色自己慢慢沉去,我可不要做那祸水红颜。快走快走,我随你一同去看看,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竟敢在江面上拦你周公瑾。” 周瑜所领三千人马,乘的俱是数十人的小蓬船,百余条帆船的船队,他们的船在正中,前后开道先锋,后有随护,两侧还有翼阵,号角虽响,却到现在还没有开战的急报,可见敌踪尚远。她趁此时出去看一眼,露个面,也不会影响到兵士备战。 更何况,周瑜是水军名将,有他在船上,李睦倒不相信还真有人能打上船来。 走出船舱,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见浩浩江面上,烟波浩渺,望之茫茫,一溜数十条和他们差不多大小的帆船,横陈在江上,仿佛长锁连环,将整个江面从中截断。一艘大船居于正中,五彩锦缎的船帆升了一半,与他们遥遥相对。 而一支约莫仅三条大船组成的船队则被围在一边,船桅上风帆破裂,悬于其上的素青云纹旗面被烧出个焦黑的大洞,船头洒落着断木残铁,不见人踪。 “锦帆贼!”李睦眯着眼盯着那孔雀尾毛似的五彩锦帆看了又看,不禁激动起来,“难道是锦帆贼甘宁!甘宁啊!” 她隐约记得甘宁是投了孙权的,而现在她船上确实有个孙权,可孙策才初定吴地,算算时间,这个时候遇上甘宁,应该不会是他特意来投才对。 周瑜被她拽了一把,反手一扣,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手里,眉峰轻扬:“你认识他?” 甘宁在荆襄及巴蜀之地名声极大,年少为匪,掠劫财物,仗义豪爽,又心黑手狠。人敬他一尺,他回之一丈,而若不敬他者,他也十倍回之。 而李睦和太史慈却是青州东莱人。 李睦被他握了手,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四下看了看,见船上的兵士张弓搭箭,数百支箭对准了那条锦帆船,没人注意到他们,也就不动了,随口答了一句:“我听人言,锦帆贼武艺高强,悍勇擅谋,尤其擅水战,横行大江之上来去自如,无人可阻,虽称为贼,却也是一条好汉。” 她话音刚落,只见那锦帆船慢慢升起五彩船帆,兜足了风,向他们疾驰而来。 悠远的号角声突然拔高,变得高亢起来——这是骤遇敌袭,就地结阵的军令。 “前军变阵,让开道路,擂鼓!”周瑜的目光盯着那站在船头,披一身华丽锦袍的身影,双手执戟,背后携弓,腰配长刀,尚看不清面目,凛冽战意已是如山而来。 一瞬间,周瑜也被他激出了昂扬之意,伸手取了最近的兵士手里的弓箭,走上船头,向着那越行越近的大船高高一举。 那船头的身影忽地将手中双戟往甲板上一掷,反手取下背上长弓,也举了起来。 就在这一瞬间,锦帆船上突然响起齐声呼喝,隆隆的鼓声中,数十名精壮的大汉扬声高喝,像是合着鼓点的军号,一只孤船行进于他们队列整齐的船队之间,竟是气势分毫不弱。 眼看着船行近百步,周瑜和那船上的身影突然同时张弓,动作快得李睦甚至都没看清他取箭上弦。铮的一声弦响,两支羽箭同时离弦,如两点星芒激射而出。 两道弧线自半空中相错,振弦破空之声在耳边爆然响起时,一缕劲风飞速袭来,“夺”的一声箭尖扎入船头,距离周瑜的足尖仅寸许之遥,箭尾剧烈地震颤,带得被扎了个洞的甲板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吱嘎哀鸣。 几乎与此同时,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再抬眼,只见已到面前的锦帆船上,巨大的五彩锦帆随着激射而至的羽箭轰然落下,失了风力的大船一下子慢了下来,缓缓正停在他们面前。 李睦这时才看清船头那人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高肩宽,华丽的锦袍随意松散着,露出古铜色的胸前肌肉,粗犷不羁,剑眉虎目,高鼻方颌,相貌堂堂。 惊讶地回头看一眼被射断的帆绳,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向他们抱拳施礼:“我乃甘宁甘兴霸,不知何人挡我船只去路,阻我江上行舟?” “素闻甘将军豪杰之士,投效刘荆州麾下,早就不行那劫掠纵杀之事,为何今日偏要拦我船队?” 甘宁话音方落,忽然听到一把清凌凌的声音自另一侧响起。却是他孤船驶近之中,两方的船队相应而变,之前被他驱船围住的三艘大船不知不觉中被夹在周瑜他们的侧翼前,反倒距离甘宁的船近了。而那片刻前还空无一人的主船船板上不知何时走出一名身形瘦削的少年,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微黑,深衣长袍,头带纶巾,一副书生打扮。 此言一出,李睦倒是反应过来——难怪号角只响了一声就不见了动静,原来不是见了敌踪,而是正好撞上了劫掠现场。 那三艘大船俱是高桅深舱,吃水颇深,显然装满了货物。而方才被甘宁围于江上,船上之人明知不敌,降帆收桨,躲入船舱,只求他劫了货物之后就立刻离去,不伤人命。 然而周瑜的突然出现,又令他们看到了转机。百余条船只组成的船队行进齐整,自成阵势,一见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而甘宁的手下无论是数量还是船只的大小而言,都远远不及,更加之周瑜方才一箭断帆之威,若能得他出手干涉,他们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甘宁闻言不禁冷笑一声,他不是垂髫孩童,自然听得出那少年言语背后的打算。他虽还不知周瑜是何人,但观其船队行止有度,令出禁止,旗号不乱,显然颇有治军之能,再加上方才那与他平分秋色的一箭,若放在平时,他就算不要这些货物,结交个朋友,也并无不可。只是这一次不巧,这三艘船上的货物,他是要定了! 淡淡一笑,甘宁将手上的长弓旋了个方向:“谁说我是劫掠?我只问你一句,你这船上要贩给蔡氏的两百军奴,可曾于官处录记否?” “军奴?我何曾……”那少年一愣,下意识回头往船舱的方向看了看,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脸色刷地就沉下来。 这个时代人口就是生产力,往往一场仗打完,除了军械钱粮之外,敌军的俘虏也是重要的战利品。而许多将帅或虚报缴获的军械钱粮,转手出售,或虚报斩杀的俘虏数量,将那些明面上已经被斩杀,实际还活着的俘虏转卖出去,以此获利。 本来买卖奴隶也是常有的事,可若是没有事先在各地县郡官府登记备案的私下贩奴,就可以论罪了。尤其是私贩军奴,对于敌对的两方而言,若是这些军奴原籍都是敌方之地,更是极有可能被冠以通敌之名。 “我记得甘将军既不在剿匪之游缴,也非征税之蔷夫,横江拦截,何以为之?”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那少年改口改得极快,再不提劫掠二字,反而直指甘宁越权,“甘将军若是今日定要以势欺人,那我也不惜沉舟破釜,血溅五步!” 这后半句却是向着周瑜和李睦而说,说完了又朝他们拱手施礼,倒像是他这血溅五步,是被他们逼出来的。 随着他的话音,数十名仆从自船舱中奔出来,张弓搭箭,一起对准了甘宁的方向。而甘宁的手下见状,也纷纷呼喊着拿起了弓箭长刀,迅速将船只靠了上来。 ☆、第六十五章 说句实话,这闲事李睦根本就不想管。且不说甘宁迟早都要投入孙氏麾下,早晚都是自己人,听他方才所言,这场所谓的劫掠其实乃是他与荆州蔡氏的私怨,她又何必去管? 只是这话该怎么说得漂漂亮亮,一时之间,她却有些为难。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被周瑜握住的手忽然一松,却是周瑜率先腾出手来朝甘宁还全方才一礼:“素闻甘将军豪杰之士,不知可否容我一言?” 甘宁以为他还是想插手此事,不禁脸色有点难看。 因是私怨,更为能不走漏消息直接抓住蔡氏私贩军奴,他此行只带了一直随同自己的八百手下,未曾动用荆州之属一兵一卒。若是要他立刻就与周瑜所领的三千精锐一战,他虽是不惧,可如此一来,若是想再有机会拿住蔡氏的把柄却也难了。 李睦皱了皱眉,周瑜却微微一笑,一派成竹在胸的淡然神色:“甘将军可曾想过,私贩军奴的罪名本就可大可小,如何追究,如何定罪,全取决于刘表是否有心。只要他对荆州蔡氏还有所顾忌依仗,此事于他,便只是蔡瑁贪图小利而已,或斥责几句,或罚俸些许,这可是甘将军想要的结果?” 甘宁本就是个极为精明之人,只不过他在刘表之下与蔡氏处处争锋相对惯了,当局者迷,这才只想着人赃并获,少想一层。被周瑜这一提醒,立刻醒悟过来。 刘表娶了蔡瑁之姊为后妻,自初入荆州起,就与蔡氏关系密切。当初他能只身匹马在荆州站稳脚跟,也离不开蔡氏一族的全力支持,又岂会为了区区两百军奴就严责蔡瑁? 他此番带人拦截,只怕到时候再被其反咬一口擅领私兵行劫! 可若就此算了……这口气又如何能忍? 李睦皱眉细思,周瑜忽然将话锋转到刘表身上,她隐约猜到他这是准备利用甘宁和蔡瑁的矛盾搅动荆州的局势。毕竟孙策之父死于荆州一战,孙刘两家可谓世仇,他们此番的目的地寻阳也正抵在荆州的门户江夏郡前,而历史上江东对于荆州的争夺也是轰轰烈烈,从未休止。 可照那少年所言,甘宁并不得刘表重用,而蔡瑁之名又是连她都有印象的荆州人物,她心知甘宁之能,故而能想到借这其中的矛盾招揽甘宁,而周瑜却显然还另有所谋。 甘宁面露怒容,抛了弓将双戟拿在手里:“照你说来,我便拿蔡瑁无法了?” “非也,”周瑜也抛了弓,却也不另拿兵刃,只慢慢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侧身将李睦挡在身后,又向那少年点一点头,“若非甘将军明言,这位少郎想来自己都未必知道其主家向蔡氏私贩军奴,可见此事该极为隐秘才是。不管甘将军是如何知道的,只需将截军奴时为我所阻的消息传回去,刘表纵然表面不责蔡瑁,也定会即刻着手削弱蔡氏的权势。” “为何?” 甘宁和那少年异口同声地问,而甘宁一句话才问出口,便立刻隐约察觉了他话中的关键,又复问道,“阁下究竟何人?” “庐江周瑜。” 简简单单四个字,甘宁却心头一震,目光一凛,立时明白了他之前所言的含义。 刘表生性多疑,偏信寡断,他劫掠蔡氏的军奴时恰好遇上江东周瑜,令他怀疑蔡氏与孙策早有接触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而他与孙策有杀父之仇,蔡氏与孙策接触,于他而言,无论是出于眼前的利益还是为将来留一条后路,都足够他对蔡瑁生出戒备忌惮之心。 “你就是周公瑾?”甘宁心念急转间,那少年却轻声惊呼,不等周瑜回答,目光立刻又落到李睦身上,竟似湛然生辉,“那你就是孙权?你当真在下邳城头箭射四百步外的中军帐?” 李睦正幸灾乐祸地看着周瑜给刘表挖坑,不防话题就突然转到她身上,不由一愣。 漂漂亮亮一箭射落锦帆的是周瑜,潇潇洒洒一语中的的还是周瑜,自始至终,她都一言未发,而看那少年的目光,竟似对她的兴趣远远超出对周瑜的关注。 甘宁似乎被他这么一叫而突然注意到了这个一直站在周瑜身侧的清秀少年,跟着一同看了过来,眼中一亮,然而问出来的话却是:“你是孙权?那尊兄孙策孙伯符可在?” 事到临头,也无处可躲。 李睦在周瑜背后暗暗叹了一口气,顶着远远近近数道目光走了出来,先向那少年施一礼,再点一点头,算是认下孙权的身份,然后又朝甘宁拱手,客客气气:“我兄尚在下邳,甘将军寻他若为一较高下,公瑾可代他应下。而若欲与他并肩而战,权可代兄应下。” 甘宁闻言一怔,却见周瑜在她身后挑眉,唇角扬起,笑语如春风拂面:“权公子忘了,瑜方才已与甘将军比试过箭法了。” 甘宁依附刘表已有两年,却始终不得重用,所提之议也从来没人放在眼里。又与号为荆州第一世族的蔡氏不和,心绪郁郁,极不得志。他听闻孙策脱离袁术,渡江斗转,经年之间已得吴郡,丹阳及会稽三郡之地,意气风发,在江淮之间,盛名极旺,心中便生出了一会之意。 然而荆州与吴地相隔甚远,刘表和孙策之间又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若贸然前往,势必会引起刘表的猜忌,而他刘表部将的身份,怕也同样未必能见得到孙策。 因而如今在这庐江境内遇上周瑜之军,他头一个反应便是询问孙策何在。 至于投效孙策……他也不是没想过。孙策年少壮志,广募英豪,而刘表空谈无为,只知任用荆州几大世家的子弟,两相比较,高下立见。 只是,刘表却并没有对不起他。即便他真的要投于孙策麾下,也当回去向刘表当面请辞。 但这少年的话……说得实在有趣,他要与孙策比试,孙策人不在此,周瑜代为应下,也是正常,方才一箭,也确实技艺惊人。而他甘宁若要投于孙策,又岂能由旁人说了算数?不亲眼看一看孙策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又怎能说投就投? 甘宁一面说出要先回去请辞,再访孙策的打算,一面目光在李睦的身上转了一圈。 李睦皱眉,甘宁要回去,她自然不能阻拦,周瑜也不会阻拦。只是蔡瑁损失了这两百军奴,定不会善罢甘休。此时他再回去向刘表告辞,说不定真要被蔡瑁反咬一口,定个叛逃之名。 沉吟片刻,她只能想个折中的法子,一指那三条船,又看了一眼那个站在船头朝他张望不休的少年:“那就劳烦甘将军将这些人都一起送回去。能得与蔡氏做交易者,想来在荆州也有些地位,将军护送一趟,这劫掠之责也可抵过。至于这位少郎,就在我军中少留数日,也好坐实了蔡瑁与我联络之事。” 血溅五步之语,自然不会成真。 那少年自称姓黄,名昀,乃荆州黄氏旁支。此番本是随家中经商易货的船只出来游历,因一直在主船上,也不知这次的“货物”竟是军奴。 这明显的编造之词李睦无意深究,只是在到了寻阳后,在周瑜要安排人手看押时拦了一下。 “江夏郡治西陵县,距离寻阳仅隔了三百余里长江水路,顺风时只需一夜即可到达,故沿江都有重兵把守,除了西陵的两万驻兵之外,蓟春更另有五千以上的兵马驻防。黄祖驻掌江夏多年,一直就与刘表最得重的蔡瑁和蒯氏兄弟暗里争锋,此人仅携百余名寻常随从,却要从江上入江夏地界与蔡氏交易,无论他事先知道是私贩军奴也好,岂是寻常?” 周瑜只当她是不忍这个平白遇上甘宁劫道的少年又复被他看押,摆手示意亲兵先去传令,又向几名随军的军侯交代了几句驻兵的安排,干脆与李睦一同进屋。 寻阳是座军城,刘勋驻兵于此,除了军中兵士的家眷之外,寻常百姓都已被迁去就近的几个县城。周瑜破城之后也没动刘勋的住所,只将距离北面军营最近的一排屋舍单独辟出来,用作商议军事,点将传令之所。 李睦随他进去,目光四下一扫。发现屋中只一案一几,一席竹篾,知这是周瑜自处之地,会客另有他处,不由轻然一笑,拉过竹篾坐了一半,伸手在另一半上拍了拍。 案上香炉铜冷,竹卷半展,笔端上尚有墨痕,却早已凝固成一粒粒细碎的墨珠子将笔毫黏成一团,显然周瑜前番离开走得甚急。 周瑜边说边将竹简和笔都收起来,又点了香炉,徐徐轻烟自博山炉高低错落的镂空炉体散出,蒸腾缭绕,一缕草木细香亦随之袅袅而起。 ☆、第六十六章 “这么说来,江夏军中有人早就被黄昀事先收买了?”李睦想了想,只觉得不可思议。若那么容易收买了人就能进蓟春,周瑜又岂会在寻阳停留那么久,怕是早就打进去了。 周瑜摇头:“这么多兵马驻防,若要一路收买,花费的钱粮精力怕是这两百军奴根本就赚不回来。而他既然姓黄,多半就是荆州黄氏的嫡系子弟。江夏黄祖有一子名射,素有才名,若是黄祖之子走这条水道,自然是没有人会盘查阻拦的……” “黄……射……”李睦被这名字惊了一下,抚了抚额角,暗暗为这位素有才名的孩子掬一把同情泪。 这黄祖多半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生了儿子也没请个读书人好好给起个名字,又是姓黄,又是名射,这……还让人怎么名留千古…… “等等,你刚才还说黄祖和蔡瑁不和,怎么黄氏的族人又要与蔡瑁做这私贩军奴的生意?这不是……” 李睦正庆幸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喝水,不然说不准要喷周瑜一脸。然而回神一想,却又不解。 周瑜淡然一笑:“荆州四大世家之中又有几人是真正相投,和与不和,不过是眼前是否有共同的利益而已。他们当年可以共同推举刘表为荆州之主,今日又为何不能交易两百军奴?你当人人都是甘兴霸,与蔡氏不和,见刘表无能,就要去别处另寻明主么?” 世族豪门的和与不和,盘根错杂的联姻,彼此角力的利益,又岂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一念相投,一见如故,许君一诺,至死不改,在这些世家大族面前,根本就如同儿戏一般。荆州如此,天下皆如此。 唇角的弧度优雅温和,笑容却像是一声叹息。 李睦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他与孙策交深若此,为何明明他也知税算上计,奏曹拟纲,却至始至终宁可拼杀疆场,也不愿与这些吏官深交。看似谦和有礼,时常挂着笑容,可他真正的挚交,真正畅怀而笑,却始终只在军中疆场之上。 当日他负手笑语,一句“定疆扩土,未必要联姻方可行”,背后又是何等决意。 又忽然想到,历史上孙权治下的江东,世家利益交错,各大派系壁垒分明,成就了孙权制衡高明的千秋之名。而周瑜身处其中,又当是何等失落,何等怀念那个雄姿激昂,阔达笑语,待人以诚的故去身影! 一念及此,李睦不禁叹息一声,握住他的手,眉峰扬起:“既不可能人人都是甘兴霸,亦不可能人人都是孙伯符,但却也不非人人都是蔡瑁黄祖。你以诚心待人,有挚交同袍,有知己同席,与那等蝇营狗苟,孑然一身之辈相比,何枉生于这天地之间?” 周瑜不觉一愣。 他出身世族,自幼便看多了这些世族豪门之间若敌若友的较量博弈。今日可与左邻的孩子一同玩耍,而明朝又不准再与他说话,出入看似前呼后拥,热热闹闹,实则却只能端着架子微笑客套,连他不喜穿厚重的铁甲这样的事都不敢轻言出口。 他家中的姻亲不少,可一旦遇事首先防备的也正是这些枕边人,唯恐族中虚实传至他处,利益落了人手,困境为人所趁。 除了与孙策初交时太过欢喜,提过几句,这些思量他从未再与人言。却不想如今只是说了荆州之事,李睦却竟一下子就想到他身上。 手背上少女的掌心温暖柔软,明明比他小了许多,却执意张开五指,强横地握住他的掌缘,眉宇之间流露出的温柔悲悯,仿佛他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竟令他一时怔愣,又不由失笑。 就算委屈,那也是许多年前了,孩童时候思之不解,故才会委屈,现在看得分明,想得分明,疆场拼杀,阵前运筹,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又有何屈? 只是少女的眸子清澈静透,柔声细语一句“知己同席”,竟令他无从分说,也不想分说,只顺着她的话慢慢点头。 见他点头,李睦缓缓展眉一笑,忽地又想到方才周瑜说了一半的话:“你怀疑这个黄昀就是黄祖的长子黄……咳……”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5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的目光在她仍然握住自己的手背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继而仿若未察般又复在李睦一派怀疑的语气中淡然抬眼,也没注意到李睦言及黄射时拼命忍住不笑出来的神情,眉峰慢慢弯起来:“黄祖虽是征伐统兵之将,其子射却是以文才闻名,生得骨骼文弱,也是正常。” “什么骨骼文弱?难得你周公瑾也会看走眼,”李睦哈地笑了出来,斩钉截铁又洋洋得意朝他眨眼,“那黄昀分明就是个女子!除非黄祖无子,只能养女当子,否则她顶多是黄祖的女儿,这应该也算黄氏的嫡系子弟吧?” 女子? 周瑜一下子愣住。当日李睦以女儿身穿男装,他当日尚能一眼看出,可那个黄昀…… “我兄要我着男装也是因当时身在袁术府邸,还千叮万嘱要我尽量少出门。女子着男装,就算眉眼看不出来,喉结可以挡住,身架骨骼,声音高低也可以说一声年纪小而糊弄过去,可那黄昀行止之前总要先抚发鬓,行礼之中又时时不忘衣袖掩手,怎又不是女子作态?” 李睦再怎么性格疏朗也是个女子,又怎么看不出来这些小动作。说着,她侧身换了角度,伸手学着黄昀的样子拂了拂发鬓,还掠起一缕头发在指间绕了一圈。 她着男装,周瑜从头一回见就看出她是女子。不说华佗,要不是她遇上祖郎的时候,满身血污尘土,而周瑜又凶悍地当场劈死了一个,令人心生畏惧,不曾直视打量,否则这个山匪头子只需稍稍留意一二,怕过不了多久也能看出端倪来。 之后一直再冒认孙权,却是取了巧。有早已知情的孙策和周瑜给她背书,还有谁去想孙策亲口认了的兄弟会是女子不成!这等想象力,在这个尊卑阶分的时代,怕是还没说出口,就被孙策的部将直接扔出去了。 而这个黄昀却先是隔着船喊话,随后又立刻被当做人质看押起来,根本就没机会正面站到周瑜眼前…… 周瑜没看出来,那才是正常的。 “这……” 周瑜原是觉得黄昀即便不是黄祖的亲子,也多半是亲近的子侄一辈。以此点一支兵马,借着送他回江夏的机会直接沿江而上,骗开兵力较少的鄂县城门,再回头与寻阳的兵马前后夹击,一举拿下与他重兵相对的蓟春。 可若黄昀是女子……哪怕是黄祖亲女,这两处兵马又会否依旧重视? 言及军务,周瑜起身取下地图,铺于案几上,缓缓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李睦:“我与刘勋交战时,阳新县守将陈高出兵封住北上水路,令其不得辗转分兵,以此示好。故而我若领一支精兵,先取鄂县,再攻蓟春,他即便不出兵相助,也不会从中阻挠,待蓟春一破,阳新便是一座孤城,他不降也得降。如此一来,直至沙羡,江夏一郡已得一半。待伯符到时,留黄祖与他一战,以雪父仇。而鄂县虽然只驻兵三千,却有水陆两道城门,若要强攻,怕是不易,城破之前再惊动了蓟春,更极有可能被人断了后路。” “水陆城门?”李睦记得前世她去苏州盘门时见过水陆城门的遗迹,导游解说词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可以控制水位,又是水陆联动,仿佛这水陆城门坚不可破,擅入者死,令她大感兴趣。 然而从内城门侧的跑马道一路跑上城墙顶,又从另一头折返绕回来,上下对照研究了许久,却只看到了平台上坚实威风的绞关石,粗重的铁链严丝合缝地绞缠在一起,直垂到下面拱形的水道里。于是又花了一百五十块买了游船票要去水道下面看看铁门是如何与绞关石相连,御敌的同时还能控制水位,又是如何与陆城门相连。 但除了两条黑漆漆进城的水道之外,她就只看到了生了锈发了黄的铁栏杆上挂了个脏兮兮的木牌,标注水深五米,不可游泳。 此时一听到水陆城门,她立刻就又想起这段原本已经被抛诸脑后的不怎么愉快的经历来。 周瑜笑了笑,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敲:“南方水道极多,除了城门外寻常的护城河之外,常有江河分支穿城而过,是故除了陆上有一道城门之外,水上还需一道驻防。待到攻城时,除非水陆并起,分兵而攻,否则若陆上城门遇袭,则守军可出水军而袭其后,水上亦然……” 他此番带了三千兵马,合集原来攻取寻阳的兵力,水陆齐聚也就五千之数,还要分兵守寻阳江口,强攻鄂县,实非上策。 “这样就算水陆联动啊……” 微一凝神,听李睦盯着地图低声嘀咕,知她还在想水陆城门,不禁一笑:“吴郡多的是此种城门,你若不觉无趣,待回去后我带你一处处看过来。” “一言为定!”李睦也随他站起来,扯了扯衣摆蹭出来的褶皱,豪情万丈地在他肩上一拍,“攻城掠地唯你,其余的就交给我!” ☆、第六十七章 李睦说的“其余的”,其实她在下邳的时候就想过,只是那时候她不想在孙策面前锋芒毕露,而到了皖城又因遇上了左慈倒腾了几天火药,才一直耽搁下来。 千年之后的物理动力学,除了可以计算弓弩射程之外,还有个类似,却更为实用的用途。 投石机。 这个时代的投石机,只是利用一根粗木的杠杆作用,由人力拉动一头,从而抛射出装在另一头的石块而已。没有配重平衡,没有射程远近,更也没有耐耗损计算,只管将石头向外抛出去,往往动用许多民夫劳力,抛出去的石块所造成的伤亡还未必记得上用作抛竿的粗木突然断损坍塌而伤及的人命。 杠杆配重和抛物线运动轨迹,将空气阻力的影响归于可容许误差之内,就等于排除了她不太擅长的空气动力学,唯一需要李睦反复试验的,便只剩下用作抛竿的木料承重问题了。 一连数日,李睦召集了全城的工匠,直接辟了城中原来刘勋操练兵马的一处校场搭起工棚,开炉铸铁。 一根抛竿为杠杆,一处支架做固定,用木则不耐耗,用铁则行军之中运输困难,实在两难。 孙策尚未到达,与袁术决裂的声明却是率先传了出来,他指袁术为谋篡逆臣,纵昔日父辈有交,也难容其不臣之举,自请讨逆。袁术闻之大怒,立即派大将纪灵提兵而来,欲先灭周瑜,再取孙策。周瑜早在孙策遣来传信兵时就算到袁术会来,不等纪灵携兵到城下,便点了一千骑兵迎了上去。 短短数日,已交战多场。 纪灵虽有上万兵马,奈何俱是步卒,只要他前军后队之间哪里稍稍拉开距离,哪里便必现周瑜。骑兵来回冲杀一场,待他反应过来调军合围,又立即仗着马快飞驰而去,只余漫天灰尘,蒙他一头一脸。被周瑜旋风般地打了就跑的袭扰搅得头痛不已,纪灵只能就地驻扎,每日行不到二十里,唯恐被周瑜找到机会。 只是这么一来,就如李睦之前那句戏言,他终日在外拼杀,寻阳城中的一切琐事便真的都落到了她一人身上。 正值秋收之季,李睦又要盯着工棚里的进展,又要管新收上来的粮粟多少用作军粮,多少留为存粮,又要分多少给军中兵士的家眷,连同周瑜与刘勋交战时还余下多少伤亡兵士尚未抚恤,这几日来随他出战的兵士又伤亡如何,邻近县城来投军的人又如何安置,她以孙权之名在城中四处奔走,简直片刻不停。 直到有亲兵来报说黄昀想见她时,她才忽然想起城里还有这么个人。 因李睦点明了她并非男儿,周瑜没有将人拘押在军营,而是另寻了屋舍,单独围出一个院落来将她安置在内。 说是院落,其实也只是一间屋子再加一圈两人高的土墙围了两株桑树,也不知之前是刘勋的哪个部将所住,门口一架兵器架上还杵着一杆比之寻常尺寸小了一半的木枪。李睦踏进大门时从兵器架旁走过,只觉得做工精细,枪尖有红缨,枪柄上还依稀刻有花纹,不禁就多看了一眼。 然而待她走进院子,看到满地的木屑如山,以及提着衣摆半蹲在地上的人影,顿时就明白了外面那杆木枪,根本就不是刘勋的部将留下来的。 “这……都是你做的?” 听到人声,几乎被木屑堆没的黄昀抬起头,看到她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展眉笑起来:“还以为你不会来。” 她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拍落站在身上的木屑,向李睦先抱拳施了一礼:“未曾远迎,请恕失礼。” 李睦赶紧还了一礼,不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两个女子在这里似模似样的穿了短褐以男子之礼对揖,怕是纵览这烽火硝烟的时代,也找不出这般场景来了吧。 “我知你忙,闲话不说,”黄昀又笑一笑,转身从取过扫箒将地上成堆木屑小心翼翼地扫开,“我想……以此物,向你请教四百步射程之算,不知可否?” 这是…… 李睦看着眼前几乎铺了小半个院子的木屑下……竟是座缩小了不知多少倍的木雕城池模型! 仅手掌高的城墙,墙头的锯齿形雉碟及四角的眺望台楼小巧精致,城中一排排房屋飞檐斗角,吊桥水道,方的是靠船的码头,圆顶为驻兵的军营,俱清清楚楚。 “承蒙权公子宽待俘虏,要些碎木料总还无人为难。”黄昀见她惊讶,优雅地抿唇一笑,抬手理了理鬓发,“只是来时匆忙,看不仔细,城中布置若有疏漏之处,还要劳你自己动手了。” 她俯身一手按住一面城墙,另一手将里面雕了飞檐屋顶的方形木块拆了出来,递给李睦。 还是可拆卸式的? “四百步射程之算,事关我军中机密,你是荆州人,而我则必取荆州,若你是我,可会因为这木雕的一城就将这算法告知?”李睦面上镇定,实则暗暗心惊。那块拆卸下来的木块翻转过来,底下有一排楔形的暗凹口,而那城墙里侧也有一个凹口,两处套嵌合拢,这房屋就扣进了城墙里,以此,这座木雕城里的任何一样建筑都可以随意移动。 也就是说,这座城现在可以是寻阳,稍作变化,就能轻易变成蓟春,鄂县,甚至荆州之治襄阳。 李睦不知道周瑜现在攻城战前是如何部署的,但她见过那圈圈线线跟鬼画符似的地图,若无人讲解,怕是盯着看一天也未必能看出画了些什么来。而若有这座木雕模型城,无疑能直观许多。 这座模型城池,其实就是后世的积木玩具一样的原理,但她自诩经历过一千八百年后的现代教育,却从来不曾想到还能用这种法子,来代替她一直看得头晕的地图! 一直以来都有种不可言喻的优越感,此时被个古人狠狠打击了一把。 仿似早就料到她不会答应,黄昀也没露出失望之色,只摇一摇头:“罢了,我何尝不知此事不可言。若非望山射角,弓力,及弩身长短一概都试算过,终也无法寻出一条通用之法,百思无解……”她语声一顿,轻叹一声,转而抬眼微微一笑,“此物就当是谢你看顾,待我也制出真正的军用之物时,可否再行见告?” 说及军用之物,李睦心里突然一动:“我有一事,你若能解答,我便告诉你如何计算弓弩射程。” 见黄昀眼中一亮,她把手里的木块放到地上,再转身将门口的那杆木枪拿了进来,架到木块上,搭成了个最简单的杠杆,随即一手在一头虚按,比划了一下,抬头问:“我若要用此枪挑起一筐石料,有何法可使枪身不断?” 黄昀盯着那杆木枪,凝思片刻,忽然目中一凛:“你要算投石机的射程?” 李睦见她一眼看破,不由轻笑着点头。谁言这个时代的女子不懂军务,不问世事。这个黄昀知她一箭四百步射程是算出来的,知射箭需看望山调整角度,还会执刀削木,看得出投石机的杠杆原理,懂的可不少。 “这个算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你的了。”李睦干脆明言。箭射四百步要基于弓弩和弓弦,即使坚如城弩,也只一箭就报废了,这说是军中机密,其实影响并不大,而投石机却不同,冷兵器时代这种重装武器的杀伤力实在太大。 “你可试过用精铁铸造抛竿?”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三丈之铁重达千钧,行军之中如何运及前军?” 铁铸抛竿也是李睦的第一个反应,可别说这个生铁是重要军用物资的时代她是否有那么多生铁能用作抛竿,光是这分量,就算是铸成了铁制的抛竿,三千人的兵力,光运送这抛竿就要花去大半,还打什么仗? 黄昀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城池模型上:“那若是这抛竿……可以拆卸开来,分开运呢?” 李睦突然双眼一亮。分开来运自然还是重,再不懂兵法,兵贵神速她还是知道的,带着如此大件的军备还如何神速?但只要考虑到拆卸,她大可以只用铁来铸造抛竿上容易损耗断裂的承重连接点,其他的部分则还用木料打造,再用这种套嵌式的楔形凹口组装起来,甚至还可用螺丝固定,若是打造不出严丝合缝的铁质螺丝,至少可以用木料磨出螺丝纹路做木钉! 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李睦只觉瞬间豁然开朗。 看到李睦眼睛越来越亮,志在必得的笑意仿佛有感染力一般,黄昀也跟着一同笑起来:“这回,你这箭射之法若是我带回去,我们可要战场上再一见高低了!” 她的肤色微黑,眉目却是清秀细致,故而男子装扮时很有几分书生之气,此时言及战场,神色飞扬,竟也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来,看得李睦不禁也跟着一挑眉:“那我等你。” ☆、第六十八章 便在此时,一名亲兵匆匆跑来,人还在门口喊声就先传了进来:“奉周郎之命,请见权公子。” “公瑾回来了?”李睦一愣,转而又担心起来。纪灵大军虽然因周瑜之袭行进极慢,却也挡不住越来越近,周瑜这时候回来,她心里实在没底。 那名亲兵一路奔进来,手里还捧着一物,见了李睦先是躬身一礼,将那物递到她面前:“周郎有令,将此物送与权公子。” “送我……”李睦不解,接到手里,又追问,“可有书信?” 那亲兵回得极快,口齿清晰:“这是周郎前两天遣人送回的,只特意嘱咐,要待权公子从工棚中出来后,与人议事商谈时,才能送上。” 两日前就送到了……还指定了送到她手里的时机? 李睦一头雾水地打开手里的木盒,发现里面居然又是个木雕。 然而不似黄昀这个规模,只有一座城门,也不似黄昀的样样俱全,精致小巧,只能在城门上头粗略分辨出有个绞关石的形状。最大的不同之处,则是多了两条一指宽的小道,曲折盘踞在城楼脚下,自拱形的城门两侧穿行而过,上面各悬着一小块木板,由细丝线拴着,直通城门上的绞关石。 这是……水陆城门? 这一怔的功夫,黄昀也看到了她手里的小型木雕,不禁诧异:“好端端一座水陆城门,周公瑾为何要雕上荇菜和琴鼓?” “荇菜和琴鼓?”李睦这才注意到看似粗糙的城门上却是高高低低地有些刻痕。但这琴鼓她知道,荇菜又是什么? 黄昀看向她时的眼神有些怪异:“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这两句话李睦并不熟悉,但关于窈窕淑女,她却是听过另一句…… 手指抚过还有些刺手的木雕城门,两边水道一个荇菜一个琴鼓,城门正中则是…… “还有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李睦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黄昀的脸色微微一变,只唇角一抿,轻然笑出来。头一次觉得这句她早就背熟了的诗词韵仄轻灵,意境自成。 近几日,李睦的亲兵发觉自家这位“权公子”常一人发笑,不禁纷纷诧异,私下里窃窃讨论了许久也论不出个结果来,就一致决定,选个人出来当面问一问。 被选出来的亲兵还是李睦的熟人,正是当日被高顺训得李睦看不下去,准备拔刀相助……列算式相助,最后反被太史慈训了一通的那个小卒。也正是因为这一遭,他被人起哄似的选了出来,推到李睦面前。 李睦摸了摸鼻梁,看着眼前这个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的孩子一脸憧憬又认真地问她近日有何好事,不禁失笑。 “秋收粮草丰裕,周郎连战皆捷,当然都是好事,怎不值得高兴?” 周郎日前在寻阳以西三百里之处截住纪灵,摆开阵势,不闪不避地狠狠打了一场。那纪灵虽也是袁术麾下有名的大将,然所领的兵士受了他许多天的袭扰,军中士气低迷,人心惶惧,闻周郎之名就是一阵纷乱。一战即溃,端得是令人心振奋。 此战一胜,周瑜自去追击未归,而军营之中的兵将们却在消息传回来后欢呼成一片。 小亲兵看她眉眼含笑说得一本正经,又想起营中的大兵们拍着大腿大笑着叫好的模样,只觉得李睦这笑容和他们的似乎又不大一样,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只摸了摸脑袋,也跟着笑起来。 李睦见状伸手往他脑门前轻轻一拍,一派老成地盘问了回去:“弓马习得如何了?成日里有空想我为何发笑,还不如好好想想待高将军回来后要如何应付他的考教!再不济,这个年纪,想想哪家的小娘也好,若得人点头,我给你做媒娶回去!” 小亲兵捂着脑门红着脸,嘻嘻一笑,向她行了礼,转身拔腿就跑。 打发了身边的熊熊八卦之心,李睦颇有些得意,全然不觉日后寻阳城里渐渐起了“权公子一心思归,急着回去娶心仪的小娘”的传言。 而周瑜追着急急撤兵的纪灵,又设一伏,直将原来气势汹汹聚众前来的万余人马打去三分之二,确定了纪灵再无反扑之力,方才作罢回来。 一进城门,就率先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快步进城的脚步不由一顿,周瑜挑着眉看着面前一脸欢欣雀跃又浑然不觉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的兵士还在反复地说“权公子只言周郎早一日得胜归来,他便能早一日回去娶亲”,不禁额角轻跳。 他不过才小半个月不在,李睦居然又“折腾”出个小娘来? 亲兵来报周瑜回军,已经进城了的时候,李睦正在与一众工匠试验用于投石机的石块究竟有没有必要特制打磨,以提高精准度,闻言也懒得再费口舌解释为何打磨了的石块能提高精准度,直接手一挥,让工匠们开始记录打磨的工序最少耗时几许,以便计算得失,自己一撩袍角,转身就……回了住处。 打了水洗了脸,再换一身干净短褐。 她从来就不屑女为悦己者容的这一套说辞。于她而言,两人相处,率性而言不觉不安,随意而安不觉拘束,见过最狼狈的还尚不嫌弃,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周瑜四方征战,总不可能像拍电视剧一样时刻都银甲闪亮,衣不染尘。一场冲杀下来,身上多少血多少土,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也都不知被糊了多少层,怎么也看不出好看来。而她……多半也没好到哪里去。 只是不知为何,一听到周瑜回军,她只在出城迎接以示重视和回屋洗漱不要满脸黑灰之间犹豫了极短的一瞬,就立刻做出了决定。 殊不知,周瑜回来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回房洗漱,换下一身早就分不出原来颜色的战袍,又重新束了发,这才来见李睦。 两人一个照面间,只见一个神清气朗,一个衣冠楚楚,眉梢发丝俱还带着一层未干的水汽,不由都是一愣,紧接着就都笑起来。 “说好要陪我去吴郡看水陆城门,送了个小百倍的木雕,可不作数。”李睦眨眨眼,率先开口。 周瑜闻言一笑:“那是自然!只是此处距离吴郡尚远,只鄂县一处有水陆两门,却也短时间内暂不可攻,那个木雕……便当是我应你之凭,他日见了真城门,也好有所比较。” 木雕水陆城门是假,而那刻在城门上的荇菜和琴鼓才是真费功夫的。所谓凭证,凭的是何物,证的又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当然,这几天终于翻完了诗经的李睦心里也有数。 正要再说,门口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自从遇到周瑜之后,李睦对这样的脚步声已经熟悉得很了,脸上的笑容一敛,就要朝外走出去。 然而,手腕忽地一紧,却是被周瑜一把握住:“静而不动其色,沉及心平。” 李睦脚步一顿,转头看了他一眼,清清朗朗的眉眼,漆黑幽深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眉眼,突然之间,就镇定下来。 她原来第一个反应就是袁术又复进兵了。可周瑜就在她眼前,就算是袁术亲来,又能如何? 李睦知道自己这个念头在这个战火横飞,变数突起的时代很是荒谬。可事实就是如此,别说一边是袁术,一边是周瑜,哪怕那一边是曹操,她还是会有同样的感觉。 每一个女子心中,都有一个英雄。一个纵山海倾倒,也能微笑以对的英雄。 传信兵依旧步伐匆匆,人还没奔到门口,一声拉长声调的“报——”已然先到。 “报,主公有令,袁术横于淮地,如骨鲠在喉,不去不定,故授周郎为建威将军,全领寻阳,授权公子为下雉令,佐军司马。” “建威将军?”李睦挑一挑眉,倒是听出了孙策想和周瑜前后夹击,先灭了袁术的决心。然而她没留意自己给封了个什么,反正到头来总是落在孙权身上,与她无关,只觉得……这建威将军的名号,令人一听就联想起个膀大腰圆的粗莽大汉……怎么也跟周瑜这副模样联系不起来。 周瑜也跟着一挑眉,孙策用下邳换得曹操为他请封江夏太守,寻阳地处扬州,而下雉县却是在江夏境内,授孙权为下雉令……这就是要他就此放开手脚,率先打进江夏,不用驻兵等他的意思了。 这两人想得各不相同,而那传信兵一句话说完之后却还不走,站在门口标枪似地动也不动,神情极为纠结。 “怎么?兄长还有其他嘱咐?”李睦极为善解人意地立刻主动发问,“是要单独与公瑾说,还是要单独和我说?” 那传信兵的目光在周瑜和她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眼睛一闭,梗着脖子喊似地蹦了句话出来:“主公遣人将小公子送来寻阳,说男儿需自小在军中历练方显气概,小公子的车驾已经到了城门口……” “什么!”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第六十九章 李睦和周瑜几乎异口同声——孙策把他的小儿子送到寻阳来了? 李睦马上向周瑜转了个眼神出去——在军中历练怎不到亲父身边历练?孙策自己现在不正卯着劲要先灭袁术么,怎么周瑜这个总角之交还要负责帮他带儿子? 看到李睦一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周瑜不禁苦笑。 孙策的长子孙绍今年刚满六岁,天资聪颖,却生性喜静,连张昭都赞其敏思善记,可孙策却嫌这儿子少了几分他当年的肆意皮性,长于妇人之手,被教养得过分乖巧了,早就想着要将他领到军中来练些血性出来。 这次想来终是付诸实践,可却又终究舍不得儿子跟着他与袁术正面强战,就干脆送到了他这里来。 打发走了传信兵,周瑜言简意赅地向李睦飞快地解释了几句,最后又道:“不过是个六岁孩童,也没见过他几回,未必就能认出你不是孙权来。就算认出来了,之后我带着就是了……” “你六岁时,记不记得你二叔是什么模样?”李睦一点都不给面子地直接拆穿他。 六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至少她自己六岁的时候,能将父亲把她一个人丢在游乐园的滑梯上去逗邻家小孩的场景记得清清楚楚。她还自问只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孩子,要说一个被公认为“天资聪颖”的六岁孩子连自己二叔是个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未免也太过……乐观。 周瑜一时语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仿佛故意要拆穿他一样,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随着一连串噔噔蹬蹬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周郎!” 周瑜叹了口气,也无语反驳,只又关照了李睦一句:“记着,伯符长子名绍,孙绍。”就抬脚迎了出去。 “孙绍?”李睦皱了皱眉,看着周瑜挺拔颀长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将一个沿着回廊跌跌撞撞奔过来的小小身影一把抱起来,当空转了个圈,惹得小家伙一阵咯咯笑。 她对孙绍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按照孙绍现在六岁的年龄来推断,历史上孙策死后孙权继位时,孙绍至少不止六岁。 明明有亲生长子却还兄终弟及,而最后孙绍这个长子还在历史上好像平白消失了一样,这个自幼天资聪颖的孩子,似乎长大了,就不再聪颖了。 亦或是……没有长大? 李睦突然想起不那么久远的另一段历史来。杯弓蛇影,烛光斧影,所谓的千古奇案,现在看来,竟似乎有股扑面而来的即视感。 正当她沉浸在一段历史大八卦中时,孩子清透脆生生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你不是我二叔!” 孙绍生了一副和孙策极为相似的凤目,漆黑的瞳仁晶亮,一张嘴,露出一块缺了半截的门牙,然而才说一句话,仿佛又意识到了门牙的问题,唇角一抿,立刻紧紧掩住,只瞪了一双凤眼看她。 李睦横了周瑜一眼,眼神之中俱是当场拆穿的幸灾乐祸,仿佛这被拆穿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咳……”周瑜抱着孙绍轻咳了一声,神情有些尴尬,“阿绍,二叔……” “阿绍,我来问你,他是谁?”不等周瑜一句准备糊弄小孩子的话说出来,李睦率先开口,凑到孙绍面前,一指周瑜,眨了眨眼。 孙绍歪了歪脑袋看她,反身往周瑜的怀里缩了缩,口中闷闷地答道:“是周郎……” “那……周郎与你父亲是何关系?” 是何关系? 周瑜眉头一皱,怎么觉得李睦这话听着如此奇怪…… 孙绍又盯着李睦看了一会儿,小短手臂紧紧地环着周瑜的脖颈:“周郎与我父乃总角之交,亲如兄弟……” “那周郎说我是你二叔,你怎说我不是二叔呢?”李睦再接再厉,又朝孙绍眨了眨眼。 “嗯?”六岁的小娃再聪明,也被李睦一口一个二叔绕得有些晕了,故作老成学着大人的模样皱起眉,却把整张胖乎乎的脸都一同皱了起来,就像个包子顶上的褶儿。 李睦忍不住在这包子褶上摸了一把:“你二叔叫什么?” “孙权!”这个小包子记得清楚,回答得口齿清晰,声音响亮。 不想李睦立刻露出了个“就等你这一句”的笑容,转而朝周瑜一扬下巴,又调转手指,往自己面前一指:“来,叫一个听听。” 到了这时候,周瑜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图,只是——如此欺负孙策的儿子——真的好么? 见周瑜迟疑,李睦眉梢一挑,摆出一副“那我不管了,随你怎么圆”的神情来,周瑜只得无奈地摇头,将孙绍放下地来,压一压衣摆,理一理衣袖,双手平举,一个长揖:“权公子。” 李睦这才满意地笑出来,然而朝站在地上显然被周瑜这突然一礼给吓到了的孩子一摊手。 孙绍完全糊涂了。 看看周瑜,又看看李睦。 面前这个人…… 李睦蹲下身来,凑到他面前,再指一指周瑜,轻声细语地继续哄骗小孩子:“公瑾唤我权公子,那阿绍该叫我什么?” 孙绍一双凤目瞪得老大,露了风的门牙一闪即逝,想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扶着额头苦笑连连的周瑜,又犹豫了许久,才终于迟迟疑疑地轻声说出两个字:“二叔……” “哎!”李睦立马应了一声,随即哈哈大笑,在孙绍的脑袋上揉了揉,手腕一翻,变戏法似地摸出个小戟模样的木雕来,塞到他手里,“十八般兵器,哪一天你集齐了,二叔带你上阵杀敌!” *** 毫无负疚感地骗了个小娃娃,李睦甩甩衣袖,离开的身影显得格外潇洒。而孙绍在寻阳就这么一直呆到过了秋天,孙策还是没有来。 倒是张仲景随着去请的兵士带了个小童到了寻阳城。 诊了脉,开了药,也施了针。可不知是不是天气越冷的关系,孙权的伤势时好时坏,好时能扶着墙走两步,坏时依旧昏沉得人事不省,而多半时候还是病怏怏的窝在榻上,畏寒又虚弱。 转眼就入了冬,寻阳的冬天算不得太冷,却也有零星的雪花堆积在飞檐树杈上。李睦前世是南方人,最经不得冷,每每到了冬天就窝在房中最好成天都不动弹,她可以背包走遍山山水水,可若是遇上北面极寒之地,那是再美的盛景也要等开了春,入了夏才肯踏足。 因而这来到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头一个冬天,她原已经做好了冻得成日里不离床榻和火盆的准备,却欣喜地发觉其实只要没有那股子直钻骨髓的阴湿冰寒之意,看见雪花飘并不意味着霜寒冰冻。 更妙的是,在这个时代,除非生死大仇,除非在终年严寒多过春暖的辽东,一般而言,冬季都是歇战的。 这也就意味着寻阳城里的琐事,都可以扔给周瑜了! 温一壶酒,再架起铜盆置一席烧烤,猫着过冬的野味最是膘肥时,火舌一舔,滴下的油嘶嘶作响,撒一把细盐,合着夏秋存下的果浆,酒香与肉香串在一起,再加上些微果香,看外面白雪菲菲,简直静谧无加,惬意无比。 李睦趁着这段难得的闲适时光,终于酿出了蒸馏酒。只不过蒸馏时器具不太好找,只能让工匠将锅釜开口,上口为入,不断加入现有的酿造酒,加热后的酒蒸汽再用这个时节的井水当成冷凝,从下口而出。碍于技术有限,蒸馏后的原酒其实度数也不高,但三瓮并一瓮的比率,最终的入口入喉已有冲烈的热辣辣之感,一口下腹,浑身顿时生出些许暖意,最适合这种季节。 周瑜坐在案前一点点整理着李睦留下来的上计,看她执盏一小口一小口,喝得连眼睛都眯起来,只能摇头,起身抢过她面前的铜樽:“以三瓮并一瓮,故平日饮三盏,今日只得一盏。” “这酒你尝过么?”李睦呼出一口微醺的酒气,看他点头,随即一手撑住小几,整个人都凑过去,“好喝么?” “酒香浓郁,入喉若刀,颇似男儿血气勇烈。” “那若是以此酒劳军,凡阵前有功勋者,奋勇不退者,逢危不乱者皆可得此酒,比之金银布帛的犒赏如何?” 满身酒气的女子眯着眼,板着手指一个个算,“平日军中犒赏所耗,比之这寻常的三瓮酒,又当如何?” 周瑜久在军中自然知晓,孙策目前羽翼未丰,军中论功行赏,不外乎是金银布帛和女人,直到近日名正言顺坐实了太守一职,方才封出他这个建威将军的头衔。而对于尚无家室的低级将官而言,金银布帛到头来多半还是用来换酒。若是直接用这烈酒作赏,军中自是乐意,只是…… 见周瑜微微皱眉,李睦仿似猜到了他的顾虑,狡黠地一笑,“莫说酿酒费粮,我可不曾说要自己酿酒!” “各地世族豪门,军行一处,我不问他们要粮征粮,要些酒犒劳军队,总不成问题吧。” 要粮和要酒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这个时代的世族大多打的是左右逢源的主意,向这个军阀示好,又向那家诸侯效力。 而粮草作为基本的军需,一旦向这家出粮,除非铁了心地站队,否则也就意味着也要向那家也提供相应的粮草,才能取得其中的平衡。 故而往往各地世族对征粮极度反感,不敢不给,却又不敢多给,惹急了还能群集联合直接把城外的敌人给放进来,将城中军阀扫地出门。 而要酒却是不同了,以酒劳军,总不会还有人去算酿成这一瓮酒耗费了多少粮食,亦或是这家送了酒,那家也要酒! 偏偏李睦就算起了这一茬。要酒而不要粮,还要三瓮并一瓮的蒸,无疑就是将整支军队的犒赏成本就转嫁到了当地的世族身上。折合粮草算下了……怎么都只多不少! 不想李睦竟是打着这个主意,周瑜朗声大笑,也倒一盏酒豪迈地朝她一敬,仰头饮下:“阿睦若是为官,可当那秩中两千石的殿前司农,专掌租税钱谷盐铁,位列九卿。”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许是喝得有点多,听他这句奉承说得刻意,又显然是不可实现的空话,不禁一撇嘴,不及细想就应得飞快:“阿睦若是为妇,定当家中钱粮算尽,让你做个最穷酸的将军,请不起人饮酒,无钱眠花宿柳……” “你说什么!”周瑜猛地将酒盏往几上一扣,双目之中,粲然若辉。 ☆、第七十章 “我说……”许是喝多了酒反应有些迟钝,李睦原无察觉,此时才突然醒悟过来她话里的含义,怔了一怔,好像方才喝下去的酒一下子都涌了上来,脸颊猛地烫起来。 嫁娶一事,在宣城外周瑜就话赶话地提过一次,只是李睦的反应令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再提第二次。这看似柔柔弱弱,单薄地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女子却好似刀枪不入,他习惯了战场上纵横睥睨,却不得不承认在她面前,他全无对策。 原还不知道第二次开口要如何准备说辞,难得李睦竟然自己先开了口,就像是久攻不下的坚城终于开了一线城门,善战若他,怎能错过! 见李睦颊边嫣红一片,抢过了酒樽扭了头不看他,周瑜不由朗声而笑,眉眼之间,飞扬若阳光铺洒,霍地站起身来,乘胜追击:“你以殿前司农之才为我算一家之钱粮,我岂不是……” 可惜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的亲兵打断:“禀权公子,外面有客来访。” “不见!”这种时候被扰,周瑜一皱眉,颇为不耐,见李睦紧随着话音站起来,只能又改了口,“让他先候片刻!” “说是客,你周公瑾素来人情练达,怎就不知如此寒冬能出门,不是生死交关,就是十万火急,还要人候什么?”逮到机会,李睦趁机将刚才的话题打住,恰到好处地堵了他一句,紧接着仿若无事一般,就要出去接名刺。 周瑜到底身手比她敏捷得多,她才往外走一步,他已经当先抬脚出了门,把那名帖拿了进来。 “黄……承彦……” 这个字体李睦还是看得吃力,凑上去好不容易一字一顿地认出来,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这又是哪路大将。 “我去看看……” 李睦拿了大氅就要去前堂会客,正好把方才那个也不知道怎么就说溜出口的话题一把抹过去,周瑜眼见着只能再另寻时机了,不由懊恼。 好在李睦也算是松了口风,他心里也算有了底。见李睦要出去,微一沉吟道:“黄承彦是沔南名士,其妻蔡氏与刘景升妻乃是亲姊妹,如此寒冬之际此人亲来,怕还真给你说准了不仅仅是来作客的。还是由我出面会客,你到堂后听一听,若有事当面不能应答,我就说还需请你来决断,也有个回转的余地。” “那就是刘表的连襟……”这个来头倒是不小,李睦想想也有道理。孙策和刘表有杀父之仇,可谓是人人皆知,而刘表的连襟突然在这大冷天的跑来找她这个“孙权”,万一她出去要是应对不当,再要周瑜收尾,总是麻烦。 待到了堂前,周瑜和黄承彦相互施礼问候,而李睦则依言隔着木屏,坐在堂后默不出声,只听那黄承彦虽然也已经有些年纪了,却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显然身体康健,冒着这等寒风飞雪远来寻阳,也没什么精神不济的疲累。 “老朽贸然而来,乃是承甘兴霸将军引荐,有一事想请将军成全。”黄承彦想是知道周瑜事忙,也没有太多的寒暄问候,见礼落座之后就开门见山。 甘宁自那日江上辞别之后一去不返,李睦是笃定他迟早来投,周瑜却始终担心他返回荆州之后会被蔡氏留难,此时听到他提及甘宁,正要追问,黄承彦又道:“甘将军月前欲引军而去,然正逢荆州用人之际,州牧几番挽留之下,如今暂驻江夏,协黄祖攻守御敌。” 那就是被扣在江夏了?听话听音,荆州太平了数年不曾历战,周瑜此行也是到寻阳即止,顶多只派遣了寥寥斥候往江夏境内探查,何来“御敌”之说。 周瑜眉峰一挑,心里飞速地盘算起若是他一入春即出兵,接应甘宁破江夏而出,又能有几分成算。 “将军若有意出兵江夏,老朽或可相助一二。” 李睦在木屏后听到周瑜似乎笑了一声,紧接着便道:“若瑜所记不差,黄老与那黄祖同出一脉,俱是荆州黄氏一族,平素里再有不和之处,若说为甘将军传个口信,我已感念老先生不辞劳苦之德,而若言助我攻取江夏……黄老先生莫不是将瑜当那无知小儿戏耍?” 黄承彦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也没显出什么迟疑来,便徐徐答道:“将军对荆州知之甚详,当也知荆州黄氏共分两支,江夏黄祖为一,而老朽……则忝为其二。族中虽然子嗣众多,而老朽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一女,素来娇养妄纵……” 听到这里,李睦几乎都要以为这个黄承彦冒雪而来,是要向周瑜提亲,把女儿嫁过来的了。猜想这前堂周瑜的表情,不禁暗暗好笑。 前堂之中,周瑜确实也有点懵。 他兵锋直至江夏,黄祖不欲战而选了族中女子要嫁他联姻,此事若放在平时也是正常。但哪有老父冒雪亲往提亲的? 一想到李睦还在堂后听着,周瑜不禁又觉有些头痛。上回范须送了乔氏姊妹他尚可直接把人送到她院里去,这回……总不见得再把个联姻的女子送去罢…… “老朽此来固然是为甘宁将军带个口信,却更借由甘将军之面,请将军……放小女月英随老朽回家。” 啊? 李睦和周瑜一里一外几乎同时被黄承彦这突转的话锋闹了个措手不及。 等等……月英?黄月英? 李睦率先反应过来,终于想起来为何她觉得黄承彦这个名字如此耳熟了! 莫学孔明择妇,得阿承丑女。 这个黄承彦不就是诸葛亮日后的岳丈老泰山么?当年她看到三国,看到诸葛亮膝下无子多年,宁可过继子嗣也不纳妾另娶时还喟叹过好一阵,后来虽也听闻过诸葛之妻出身大家,树大根深的说法,但就冲着这一条,说两人琴瑟和谐,夫妻相亲,李睦深信不疑。 而黄承彦又说要周瑜放他女儿回家…… 李睦突然想到那个现在正独居于隔壁小院,被他们疑为黄祖之女的黄昀来。 “原来是黄月英啊!”李睦不由长舒一口气,难怪还有野史说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其实是出自其妻之手,看黄月英那钻研木雕和算术的劲头,没准这段野史还真靠谱。 然而,若说阿承丑女……黄月英虽比不上乔氏姐妹容貌出众,可也眉眼细致,容止端庄,除了肤色微黑,无论如何也与丑女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也难怪看出了她是女子着男装,却从没想到黄昀竟就是黄月英。 前堂,周瑜也陡然回过神来,原来他扣下来的果然是荆州黄氏的族中子弟不错,只是那不是黄祖之女,却是黄承彦的女儿! 也难怪黄祖迟迟不见动静,他与黄承彦虽然是同族,但自刘表入荆州之后这黄氏两支之间的关系就日渐紧张,莫说是黄承彦的女儿被周瑜扣下了,怕他最好是黄承彦被扣下了才好。 “黄老先生之前说可助我攻取江夏,此言又当怎讲?”话锋一转,既然不是来提联姻的,周瑜的语气便又从容自如起来。 黄承彦长叹一口气:“老朽一身清风,不涉官非,比不得黄祖手握重兵。但不论如何,在族中还算是有些许薄面,在江夏之地,也总能寻得出两个得用之人。只不知这寻阳城内,将军之言可否作数,小女需归,可还需禀告请命?” 他也曾打探过这寻阳城里的情况,知道这城中虽然实际掌握兵马的是周瑜,但粮草调拨,税赋定夺却还都是孙权出面打理,故而递名刺时请见的是孙权。 他也知道自己这话若说出来有些拂周瑜的面子,只是救女心切,万不愿因一时的疏忽而得罪了孙权,又生出什么变故来。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从后堂转出来,先朝黄承彦行了一礼,又向周瑜躬身道:“权公子有令,城中兵马进退,城防巡务,一律听将军调任,请将军自决,不必再另行请命。” 周瑜连忙起身称谢,微微低头,掩住勾起来的唇角。 再谈,就是江夏的战事了,李睦不再往下听,起身想再去看看黄月英,也告诉她一下提前收拾衣物,准备跟她父亲回去。 披上大氅,拉起帽子遮住头,正要从后面的回廊里转出去,正低头往外走时,裤腿却忽然被人扯住。 “阿绍?”看着脚下穿得厚实的孙绍,雪白的兔毛裹着白嫩嫩的脸颊,就跟个滚在雪地里的糯米团子似的,李睦不由就笑了出来。忽然改了主意,蹲下身子凑到他身边,摸了摸他藏在袖子里的手,觉得温温软软算不得凉,这才放心地又给他塞好袖口,“阿绍不玩雪么?我陪你堆个雪人好不好?” 不想小娃娃抿着嘴看她,头一歪:“孩童之乐,有何可玩?” 李睦被他一句话逗得笑出来,小娃娃不服气地一嘟嘴:“父亲常言,处世为人,需及小而行,始小而知,若终日沉于玩乐,则不能成大事。” “大事啊?”李睦忍住笑,皱着眉想了想,觉得跟她一起去看黄月英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然而小娃娃盈盈切切地仰着脑袋,一脸正经严肃。 这么点大的孩子,说不好哄也好哄,尤其是被孙策教育成了这么一副老成模样,处处持重。 “那……不堆雪人……我带你去探病好不好?”李睦总算想起来个去处,也想起件事,没准还就要这个小娃娃帮一帮忙。 ☆、第七十一章 “探病?”孙绍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觉得比起堆雪人来,探病真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大事”了。 李睦替他再拉了拉遮雪的风帽,伸出手来牵着他一路就往后院孙权的住处而去。 秉承周瑜“打消孙权将来要求娶李睦的心思”的指导思想,李睦和周瑜的房间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排屋舍之间只隔了个院子,而孙权就住在这个院子后面。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若他有力气时出来散一散步,若正好李睦和周瑜也出来散步,隔着个小院子,还能点头打个招呼。 然而,因知道孙权不待见她,这边的院子李睦寻常也不会踏足。这次带着孙绍来,倒还是头一次直接穿过回廊,直接越过院子,往屋子里走。 刚刚穿过小院,就看到张仲景从房中出来。这位日后名传青史的神医一身简简单单的宽袖长袍,玄色的鹤氅飘飘,行于这漫天雪花的之间不紧不慢,甚为洒脱自然。 见到李睦,他方才快行两步,施了一礼,李睦连忙客客气气地问了好,再一指孙绍:“孙伯符之子绍,我带他来看看二叔。” 真假孙权的事,她和周瑜商议下来,并没有瞒着张仲景。其实就算相瞒,也未必瞒得过去。本来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如何令他严守口风,不想这位仙风道骨的千古名医居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反而不管人前人后,一口一句“权公子”,礼数周全,半点不失。 “见过小公子。”张仲景又向孙绍行了一礼,也不以其人小就又所怠慢。 六岁的孩子最喜欢被人当作大人对待。看张仲景的模样,孙绍心里高兴,只是良好的教养令他面上还是绷得紧紧的,恭恭敬敬还足全礼,学着李睦的称呼,叫了一声“先生”。只一双凤眼清透透地望着张仲景,行了礼后再弯起来朝他一笑。 “老夫刚行完针,病人精神尚可,权公子请进。” 李睦再行一礼,带着明显已经雀跃起来却又被她和张仲景之间的称呼搅得有些糊涂了的小娃娃走进屋子。 撤了雕屏的屋中,孙权半靠在榻上,手边放着个空了的陶碗,显是刚喝完药。 见李睦进来,他先是一愣,随即眼角一抬,看到了孙绍,猛地仰坐起来:“这是……你是……阿绍?” 这个小侄儿四岁以前与他一同在富春老宅,直到过了四周岁才被孙策接去吴郡,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李睦松开小家伙的手,蹲了身子朝他指了指孙权:“那个是谁?阿绍认不认得?” “二……叔……”小家伙看看孙权,再回头看看李睦,睁着一双凤眼,迷惘得不得了。 “不是一口咬定了我不是你二叔么!怎么见了真二叔,又不敢认了!”李睦一笑,往他背上轻轻一推。 “二叔!”孙绍得了准话,立刻就奔到孙权榻侧,双手扶着榻沿仰着头看他,一双眼睛晶亮晶亮。 李睦摸摸鼻梁,心里有点失落。她当初连哄带骗,这小家伙一声“二叔”还叫得勉勉强强,可现在这一声“二叔”倒是叫得干脆利落,连个头都不带回的! 到底是假的真不了!见孙权伸手要抱孙绍,就上前托了一把,顺带把小家伙头上的风帽取下来,又揉了一把他毛茸茸的头发:“你在这里陪二叔说说话,我在外面等你。”说着,向孙权拱一拱手,径自转身走出去。 张仲景是极其好洁的人,孙权虽然终日与药为伍,但房间里却闻不到冲鼻苦涩的药味。然而,许是之前皖城里孙权对她的敌意太过明显的关系,面对孙权,李睦总觉得有种说不出压抑感。 当然,也或许是她现在还冒认着孙权,自己心虚底气不足的关系。 回到院子里,张仲景也没走远,负着手站在廊下看堆积在飞檐上的积雪,见李睦出来,便笑着向她点一点头。 “我为孙权之事,先生心知而从不言明,难道就没有一句疑问么?”此事周瑜也曾当面问过,只是当时孙权伤势复发,张仲景以病人为重避而不答。此时左右四周无人,李睦心里一动,就又旧事重提,问了出来,“先生族兄是为长沙太守,麾下自有雄兵屯驻,总该不会是怕我下令以全族的性命来要挟。我虽不谙军务,可私下里也问过公瑾,若现在要打长沙,兵力布置上,还尚有不足。” 张仲景朗然一笑,摆了摆手:“君虽非生为男子,但粮税平衡,收减定律,都极有分寸。即便他伤愈,也未必能做得更好。”他语声顿了顿,朝孙权所在之处望了一眼,随即又道,“皖城之中百姓和乐,寻阳以外诸县相仿,机也曾为官,知其中需耗心神无数。我若多问一句,多说一言,不过徒增你的困扰,令你自此不能再全力于此,能有何益?老夫求取医道,又非斥候探哨,救人治病,是孙权也好,不是孙权也好,于我而言,都是个重伤垂危的病人,如此而已。” 他的目光从孙权的方向收回来,侧头又在李睦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犹豫了一下。 李睦见状,也不催,只伸了手去接廊外的飞雪。 方才牵着孙绍走了一路,小家伙的手热乎乎的,捂得她这只露在外面的手倒也不冷。 “君携孙伯符之子来探病,可见待人以坦荡,却也需知要防人心之蛊。” 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说了出来,张仲景露出个自嘲的笑容来,轻轻摇头。 李睦知道他这是看出孙权对她的敌意了。 收回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再搓一搓,朝他抿唇一笑:“先生若还不曾告诉他我是女子,可千万莫说破了。” 张仲景闻言不禁一愣。他不是埋首深山,不知世事的药夫,一语之下,即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却是不解:“为何不说?” 李睦眨一眨眼:“说了他可就要娶我了。若先生有一女,可愿嫁于江东孙郎之弟?” 孙权的性子,张仲景虽然与他接触时日还不算多,但却已经也有所了解,再加上他的身份,被李睦点明了这一句,只想了片刻,便恍然明了。叹息之余,不禁又打趣了一句:“孙郎不可嫁,周郎却是不错……” “先生!” 李睦脸上一红,立刻想到她之前那句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的话来,好像刚刚喝下去的酒意还没散尽,依旧火烫烫地涌向头脸耳根。 见多了她利落果敢的一面,乍然见她羞窘,张仲景随即打住,哈哈大笑,拱手施礼,“老夫失言,失言……” 李睦的目光往廊外的雪景上一转,周瑜还在屋中与黄承彦商议江夏之事。再想到周瑜听了她那句话眼中突然亮起来的神采,就不禁轻然一笑,大大方方还了一礼:“旬前之事,劳烦先生,我还不曾谢过。” “不过替权公子熬一碗下火汤而已,何劳之有?” 周瑜回城之前,城里传言权公子盼胜思归,似心有所属,两地相思。张仲景很及时地“偷偷”熬了一碗下火汤,“正好”被人撞破,再“反复”关照这是给权公子的药,不可多言。于是,这军中原来捕风捉影的“权公子相思”传言就这么愈发热烈了起来。周瑜回城时听到的那个“小娘”也正是这么来的。 此事,李睦和张仲景心照不宣。 正说笑间,孙绍从屋里出来,噔噔蹬蹬地奔过回廊,扑到李睦腿边。 “这么快就出来了?”李睦弯腰给他戴上风帽,“怎不多陪陪你二叔?” 孙绍仰起头看着张仲景,抿着唇角摇摇头,又低下头来。 李睦见他神色不对,想了想,便先起身向张仲景告辞。 张仲景点了点头,也不忘再向孙绍施礼,小家伙显然神思不属,没方才那么欢欢喜喜,又一本正经地还礼劲头了。被李睦轻轻扯了一把袖口才反应过来,抱着手朝他团了团。 “到底怎么了?”领了他走过回廊,李睦才又问一遍,“是不是二叔没抱你呀?还是不答应你去骑马了?二叔病了,等他病好了,就能和公瑾一样带你去骑马了。” 孙策嫌弃这儿子少了份刚敢血性,周瑜便天天带着他出去跑马。时间久了,这小家伙放开了性子,时时刻刻念叨着要骑马。只是如今下着雪,周瑜怕路上滑又担心他受凉,才一连几天没带他去。于是孙绍逢人就缠着要骑马,几乎都是个定例了。 今天见了孙权,李睦不用猜也知道他定是又提了骑马这一茬。可孙权现在的身体,连自己都上不了马,还怎能带他? 孙绍又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自己一把掀了风帽,露出一张微鼓的包子脸,抬头问:“是因二叔之病,不能让人知道,所以你才假冒他?” 李睦不防他问得竟是这个,不由愣了一愣。 不过她从来就没将孙绍当作是不记事的娃娃。六岁的孩子,非但能记事了,也能隐约分清楚好坏。 她带他去看孙权,也就没想瞒着他。孙绍纵然不能现在就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至少能将此事放在心里,慢慢再想。更何况,这小子从一开头就认准了她不是“二叔”。这事若是不说说清楚,往后要是在外面他再来这一出,也是麻烦。 “等他病好了之后呢?我不是有两个二叔了?”见她没立刻回答,小家伙又追问了一句,满脸认真,忧心忡忡。 李睦一下子笑出来,见他皱眉,便撩起衣摆,一本正经地蹲下来,与他对视,认认真真地回答:“你前几天不是看到我又是工棚又是发粮么?等他伤好了,这钱粮算筹,军规军械,全部都由他来做。我去吴郡找个冬天不冷的地方住下来,种两棵桂花树,酿几坛好酒,请你喝桂花酒好不好?” “那……”小家伙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皱起来的眉眼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可还是有点不放心,“你还能不能再陪我骑马了?” 果然还是惦记着骑马…… 李睦努力忍住笑,抿了唇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朝他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凑过去:“你若是不将我冒认你二叔的事告诉别人,我现在就陪你去。我们悄悄地去牵马,只走两步……” 她一句“好不好”还没问出来,孙绍已是双眼发亮,一把搂住她的腿,仰头清清亮亮叫了一声:“二叔!” 这反应…… 李睦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第七十二章 既然知道与黄祖无关,纵然不涉江夏的内应,周瑜也无意留难黄月英。更何况,有了那个某个不能被李睦知道的误会在前,他巴不得黄承彦立刻就带着女儿回去,走得远远的再不要让李睦见到才好。 可偏偏黄承彦将江夏的内应消息告诉他后,又说天寒难行,一副赖定了不走的样子。 “他此行是要以身为质,证明江夏内应之事为真。”周瑜很认真地向李睦解释。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点点头,“哦”了一声,转头继续给孙绍讲什么是杠杆原理。 自上次带他见了孙权之后,小家伙莫名地就喜欢跟着她。她在工棚里和一群工匠试验投石机受恶劣天气的影响时,他就蹲在一旁瞪着眼看,拿了树枝杈杈将李睦列在地上的算式划得面目全非,她去军中看周瑜操练兵马,他也迈着小腿跟着,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呛得灰头土脸。 李睦没办法,干脆搬了最简单的数理来教他。原是想着让他觉着闷也就自己另找乐子去了,不想这小家伙竟是静得下来一坐半天听她讲鸡兔同笼。而几天下来,李睦倒是也跟着起了乐为人师的兴致。 周瑜叹了口气,冷眼看着托腮皱眉的孙绍絮絮叨叨着念“臂长则力弱,力强而臂不需长”,而李睦又追问他“若一臂长二而力为八,另一臂长四,需力几何”,别说没从黄承彦带着女儿硬要留下来这事里多想什么,就连他方才那一句解释估计也是听过就算,一点疑问都没有,突然就有些怅然。 “若如他所言,甘兴霸被困江夏,如有人接应,用其兵或许成里外合兵之势。”周瑜凑上去再说一句,见李睦还是点点头,敷衍的表情简直连个“哦”都懒得再给。 眯了眯眼,威风凛凛的千古名将看某个六岁的小家伙有些碍眼,却又碍于他父亲的关系,不好欺负个小辈,于是默默决定待孙策来了,定要寻他好好约一架。 沉吟片刻,周瑜忽然抿唇露了个笑容出来,一撩衣摆,在孙绍身侧坐下,食指在案上轻轻一扣,话锋突转:“敢否随我去江夏一趟?” 这句话一出,李睦原还是下意识的“嗯”了一声,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你要去江夏?带多少人马?不是说黄祖留给孙策报父仇么?” 她一连串问出许多问题,问得某颗正板着手指算算术的小脑袋也跟着抬了起来,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见李睦总算抬起了头,周瑜唇角的笑意更深,却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谁言我要领兵去江夏?” 李睦皱了皱眉,注意力彻底从孙绍身上拉了回来,凝神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方才说的话:“你……要私下去江夏,找黄氏的内应,接应甘宁?” 总算还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 周瑜心里松一口气,看着一脸茫然的孙绍抚掌而笑,眉梢一挑,故意带出几许衅然:“你若敢去,便扮作那黄氏女子寻黄射,沿江北上。若能诱黄射出西陵来见,便直接扣下他为质,换黄祖放甘兴霸出城,若黄射不来也无妨,就当此行与我一探江夏的兵力布防!” “为何不敢?”明知他是激将,李睦还是一瞪眼。 黄射是黄月英的族兄,两人素有通信传书,却只在幼时见过一面。黄月英此番离家游历,就是借了这位族兄运货的船只,才得以顺利离开荆州之地。只不想才一出荆州水域,就遇上了甘宁,又遇上周瑜。 周瑜反手在案上一拍:“那就一言为定,你先试一身衣裳,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那么快?寻阳城怎么办?” 周瑜笑得就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伯符明日就到。” 李睦自来这个时代,若不算那晚盗玉玺时假扮袁术的姬妾偷入后院,还没穿过真正的女子装束。 只那又是抹胸又是纱的,与李睦现在面前的曲裾相差极远。 三步绕膝的曲裾一缠一绕,自腰往下,一层层,一叠叠,看似只有三绕三叠,却能一直到裹到足踝。腰身一束,腿为裾绕,雪白的中衣衣领在领口露出窄窄的一条,配着雪白的脖颈露出一截,整条素色的曲裾仿佛因此而陡然生出一抹亮色。 而着了曲裾的人仿佛也更纤细了几分,腰身款摆,步履轻浅,即使妩媚不足也自有一股窈窕风致。 周瑜还是第一次看到李睦恢复女子打扮,米分黛不施,发髻未梳,眉还是那略带凌厉英风的入鬓长眉,眼还是那双明澈清透的眼,一束黑发整整齐齐在脑后扎成一束,无钗无环,说不上艳丽,谈不上端温,却如同雨后青竹,婷婷而立,青翠得仿佛镀了一层闪亮的油光,秀雅清朗,清新迤逦,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怎样?”李睦展开双臂,在周瑜面前转了一圈,唇角轻扬。 虽说这曲裾她费了许多功夫,好不容易半摸索半胡来着才穿好,穿好后连迈个步子腿也抬不起来,很不自在,可这裙裾及地,腰封束腰的款式,露一点点脖颈,交领于身前,不用找湖找井地照,她就知道一定好看。 “不错。”周瑜依旧笑容温和,暮色中,目光隐隐映出漫天的晚霞,再落下李睦的身影在其中展臂转圈,宽袖飞扬,曲裾如旋,宛若翩然起舞。 “那就照这个尺寸多做几件!”李睦一拍巴掌,目光闪了闪,回身在跟在周瑜脚边仰着脖子一脸糊涂的孙绍头上揉了一把。 “二叔……” 绕膝的曲裾有些蹲不下来,李睦就弯了腰,凑到小家伙面前,指了指自己,又往孙权的住处指了一指:“以后可不能再叫我二叔了。记着,你二叔在那里。” 孙策来了,也就是说,她这个孙权也该“身体不适”了,然后待到真正的孙权伤势恢复,再重新“出山”。 不得不说,现在北上,无论时机还是用意,周瑜都算得极准。无论能不能接应甘宁南下,从今往后再有人要问及她,大可就说留在江夏联系内应了,再送孙权一桩功勋不说,没打下荆州一天,孙权的消失都理所当然。 而李睦从此,算是正式不用再穿男子的短褐了。这曲裾……自然是要再多做几件。 第二天一早,一连下了三天的雪总算是停了,李睦趁着孙绍还睡着没醒,提着衣裙,带上帷帽,就跟周瑜上了船。 她是“孙权”穿了女装扮“黄月英”,更考虑到此行入江夏实不宜带满身军伍气息的亲兵护从,周瑜特意点出近十日来从邻近县城过来投军还尚未被编整进队的一百余人,加上原来黄月英那条船上剩下的数十人,凑齐了两百名即使李睦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丝毫认不出她眼熟的人来,将原来船中的“军奴”之数补齐,一同沿江北上。 江面没有封冻,却还是有细碎的冰块沉沉浮浮,在初晨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两百人分五艘船,缓缓徐行,比来时不知慢了多少。 经过蓟春时,船就被拦了下来。李睦大大方方走上船板,将黄月英给她的黄射手书拿出来,口口声声请蓟春的守将代为赶赴西陵向族兄传信,请其派人前来接应。 蓟春守将陈柯就算原本还有几分怀疑,但听得兵士来报李睦一介女流手执黄射手之中言辞又极为亲近,一下子就想到了旁的地方去。 不及披件厚外衫就直接冲到码头,遥遥朝着他们的船就是连连躬身,一面殷切地请李睦进城往驿馆歇脚,一面扯了嗓子大喊:“卑下立即就派人去传信!不,卑下自己去,这就去!” “下帆靠岸,不要下船,让他派兵沿江列阵驻防。”周瑜站在船舱中,与李睦前后只隔了一道竹帘。 听李睦遣了人喊话下令,陈柯先是一愣,随即立即忙着应诺,回身传令驻兵,还不忘遣人将李睦送来的黄射手书并着“薄礼”一并送上船来。 身边的亲兵见自家将军一扫平日里骂骂咧咧的坏脾气,居然变得多礼起来,不由诧异。 结果被陈柯一脚踹过来骂道:“蠢材!都说射公子好男风而久不娶,太守跟前,这回某可是大功!还不给我去备马!某要即刻去西陵!” 李睦回到船舱中,看着周瑜将陈柯送上来的木箱打开,只见里面俱是钗环锦带,乱糟糟的缠在一起。 “不是说黄承彦与黄祖不和么?这陈柯如此讨好黄月英,就不怕惹黄祖不悦么?”李睦好奇地翻了翻,居然发觉还有个耳环是单只的,不由称奇,“说他讨好吧,怎么又拿了这种东西来送礼?” 她穿惯了男装,却也知道皖城里哪怕是范须随着女人一同进来的钗环都是成套的,黄月英怎么也是世族名家出身,共姓一个“黄”,拿这些来送礼,这陈柯到底是要讨好人,还是羞辱人? 她还要再翻,冷不防周瑜突然伸手,啪的一声把木盒关了起来,险些就把她的手指一起扣在盒子里。 李睦吓了一跳,急忙缩手,正要恼,却发现周瑜的脸色不知何时沉得就像前两天飘雪的天色。 陈柯想到了什么,李睦素来对这上面反应慢半拍,一时没想到,周瑜又怎会想不到? 更何况,黄射好男风的事,也算得上是人尽皆知了! ☆、第七十三章 黄射好男风,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只好男风,却令膝下唯此一子的黄祖急得脾气暴躁。 这个陈柯治军还算中规中矩,战场上也是按部就班,无速断之能,也无应变之才,但在官场钻营上头头脑却是转得极快。一见有女子执黄射手书找上门来,手书上还有黄射的印鉴,最先就想到她极有可能与黄射的关系不简单! 紧接着又想到若是以此去向黄祖报讯,黄祖大喜之下,于他就是个绝好的露头机会。至于那封手书上的内容,他既然已经想到了这“非同寻常”的关系上去,又如何能细看? 仓促之下又要行讨好之事,他便派人将城中专为女子打造首饰的店铺“清”了一遍,装出那一盒“薄礼”,送到李睦的船上来。 只是派出去“置办薄礼”的亲兵也是一介武夫,哪里懂那些成套的讲究,只抓紧时间将那木盒塞得满当,就算是完成了任务。 周瑜一见那陈柯态度谄媚,就想到他定是要用李睦去为黄射洗刷那个只好男风的“名声”了!怎能不恼! 亏李睦现在还冒着黄月英之名,岂不知同姓不婚? 这黄氏一族……简直荒唐! 周瑜的脸色不好,李睦虽不知其中的缘由,可也大致猜到和陈柯脱不了关系,心里不禁暗暗为这个人点了根蜡。 蓟春一共驻兵五千,其中半数为水战之师。如今陈柯点了一千兵马,并五十条艨艟小舰,沿江朝南,排布于李睦他们五艘大船之前。 “袁术不谙水战,寻阳城中乏船缺桨,此时正值冬季,风向不利,若待吴郡的船只驶到柴桑,拿下蓟春,便要入夏了。”岸上陈柯疾驰而去,周瑜站上船头,看着首尾相继的艨艟列阵,蒙在船身上的生牛皮起起伏伏,不禁皱眉。 他在寻阳停战三月,就是想要一口气吃掉蓟春的这支水师。若只是拿下蓟春,艨艟有桨而无帆,在江面上行驶不受风力所限,速度极快,很有可能在他攻破蓟春城门的同时立刻沿江北上,逃归西陵而去。而蓟春城池就在江面之左,他空有蓟春之城而没有水上兵马,不说能否守住面江的那座城门,再想北上,也只能望江兴叹。 李睦与他并肩而站,一手扶着帷帽,不由自主也跟着皱眉。 黄月英被扣在寻阳这么久也不见黄射有所动作,这一回她以黄月英的名义请黄射来接应,纵然是在江夏境内,他也未必一定会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他们此行入江夏,与其说是要诱黄射前来,其实还是周瑜要亲眼看一看蓟春的兵力布置。 原本周瑜借着救宣城先到寻阳,驻兵柴桑,待吴郡的水军一到,就能立即挥兵攻打江夏。然而孙策在下邳被曹操多拖了几天,现在又被袁术所阻,此番纵然他到了寻阳,原定秋天到的水军一下子就要拖过冬天才能到。 兵马粮草俱已备足,却无船只渡江。 李睦能算弓弩射程,算投石机的配重,甚至皖城之中还有火油,但论及造船……先不说她对战船的构造全无概念,就算能造,以这个时代全人工的生产线,也赶不及赶在开春前造出那么多条船来。 “明天一早我引一条船,以采买蔬果为由沿内河进城,再看看蓟春城内的水寨。” 然而周瑜再探水寨的打算却最终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因为当天晚上,就有一条小船,单结彩帆,自城中缓缓驶来,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一袭浅色粗布深衣,站在小船的船头,广袖飘飘,朝李睦的船只躬身行礼。 “射公子奉父命接迎访客,无从脱身来迎,特命卑下前来致歉。” 黄射在蓟春? 李睦和周瑜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周瑜随即起身,出舱应答:“陈将军何在?” “陈将军已在驿馆外驻兵,射公子请贵客驿馆暂歇,明日一早,就来拜会。”那青年言辞客气,礼数也不缺,只是说话的语气之中总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好像能让他开口说一句话是给足了周瑜面子,然而一双眼睛,又始终停留在周瑜身后的竹帘上,好像目光要透过竹帘,进去一看究竟。 周瑜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目中闪出一线锐色,衣袖轻拂,上前两步,借着还礼,不动声色地挡在那人面前。 到蓟春一探虚实,虽然只带了两百不能算作兵卒的人手,看似凶险,但蓟春主将有勇无谋,又一心钻营,四方讨好,再加上他在寻阳早有布置牵制蓟春主力,实则来来去去,甚至要进城一探水寨,也全不用担心安危一事。 但若是李睦住入驿馆……船上没人会留意他们两人共宿一船,而到了驿馆,他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和她共住一处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以他的武力,就算曝露身份,寡不敌众,也可以突围而走。 去还是不去? 身后的竹帘静悄悄地垂着,周瑜只稍稍一犹豫,便做了决定:“如此,烦请阁下引路。” 外面的艨艟还未撤走,现在若是拒绝入城,反而会引起蓟春警觉。既然黄射人在蓟春,不若就明日一早先会一会,有黄祖之子在手,带着李睦突围总不成问题。 随着那条小船渐渐驶入西侧的小码头,只见由船及岸铺了层层木板作为台阶踏板,一块块拼接得低头看不到缝隙,而且木料厚实,踏之无声。 除此之外,还有一叶舴舟略显突兀地系在一边,舟上两桨空置,桨梢水痕尚湿,一袭厚重的蓝色布袍铺在舟底,上面星星点点的水渍在袍角袖口尤为密集。 李睦带着帷帽,下船时见了原也只觉得有些奇怪,余光扫到周瑜略略抿起来的唇角,不由就又多看了一眼。 一步一停,慢慢踏上地面。再往前走,甚至还有专门上马上车的垫脚阶石。 上了车,摇摇晃晃行不到多久,就到了驿馆。 车帷掀起,外面已然点起火把,亮堂堂的火光映入眼帘,也不知这蓟春是不是没设夜禁,抬眼所及之处,除了护送她的人马之外,竟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一处,火光之中,一个个都是粗布短褐的寻常百姓打扮,张头探眼地朝这里争相看热闹。 李睦先不急着下车,举手遮着眉端,借着探头朝周瑜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相触,周瑜已退到了人群最后,朝她遥遥一笑,再向外一指。李睦的心里安定下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见周瑜的身影慢慢退出人群,退到一众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中,李睦收回目光,带好帷帽。然而正当她准备下车时,突然发觉她身上这三步绕膝的曲裾根本就迈不开步子。这车驾并不高,换做平日抬腿一跨就可以轻松上下,上车时有垫脚石尚不觉得,下车…… 李睦左右看了看,只见跟在车后的一众人都低头,唯有方才那站在船头的青年昂首挺胸地站在一侧,见她四下张望,目光一抬,不闪不避,迎了上来。 直视女眷是极为无礼的行为。 隔着帷帽垂下的轻纱,李睦挑了挑眉,轻轻咳了一声,那青年仿似惊醒,慢慢垂下头去。 于是李睦一手扶住车辕,一手拎起裙角,一个纵身,啪的一声从车上跳了下来。 这点高度,总还难不住她! 放下衣角随手理了理,一抬头就看到陈柯一手提着个脚几,正奔过来…… 李睦的嘴角不禁一抽,幸好头上戴着帷帽,能遮住她此时的表情,赶紧借着拍去身上轻尘的动作目光四扫,再确认了一遍周遭诸人俱眼观鼻鼻观心地垂着眼,便挺了挺脊背,清了下喉咙,在陈柯一脸愕然的神情中缓缓敛衽一礼,仪态优雅,温文端庄:“劳烦将军费心。” 仿似全没看到陈柯举着脚几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尴尬,李睦借着帷帽的遮掩,抬眼打量这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蓟春驿馆。 这驿馆看似只有一个大门进出,实则影壁之后一条曲廊两向而分,分为南北两面,自院子起一墙隔开,李睦则是被人引着往南走。 待烧厨的老妇来送上晚食,李睦随口与她多聊了两句,就问出了那朝北果然还有人住着。 还是个只比她早到了一会儿的中年男子。 送走老妇,李睦关了门放下汤饼正要去拿油灯。然而一转身,就听到门口突然传来“咔嗒”一声,紧接着木板门吱嘎着就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李睦不及惊叫,率先回身往屋内奔,跑到兵器架上一把将悬于其上的环首刀拔了出来。 “是我!” 周瑜的声音骤然在她身后响起,一把扣住她意欲行凶的手腕。 李睦脸色一变,松手任由他夺取刀,朝后退一步,倒撞到他怀里,一脚正正踩在他脚面上,然后回肘一击,敲在他肋下。 “你……”周瑜没想到李睦听到了他的声音还要动手,根本来不及躲闪或者反应,一连发出两声闷哼,手里的刀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再追一句,“切莫声张,外面的人马上就搜过来了!” 肋下挨的那一下倒是没什么,脚背上那一脚李睦却是用足了力气的,偏他肋下可以摸得到,却不能去摸脚,只能连连皱眉,慢慢活动了一下足踝。 朦胧昏黄的火光将他们两人的身影投射到窗格上,李睦赶紧上前掐灭了油灯,以免房中多了一个人的身影被外面巡哨的人看到。 最后一抹光亮中,只见她撇了撇嘴,眯着眼冲他哼一声,压低了声音嘀咕:“偷入暗室乃夜盗之贼,该打!” ☆、第七十四章 周瑜无奈地摇头一笑,从怀里掏出个布囊,递到她面前。 熟悉的肉香扑面而来,李睦不由一喜:“哪里来烤肉?” 她不习惯一日两餐,固然到了寻阳之后总是把脯时提早,然后到了日入时分再加一餐。这回跟船而来周瑜也按照她的习惯陪她在日中先吃了一顿,若非黄射派人前来,这个时候,正好也是她要吃一日第三餐的时候。 驿馆虽有晚食,但不是行军时,那一碗汤饼,李睦怎么看怎么嫌弃,不想周瑜竟是送来了烤肉!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貌,却想也知道这小女子定是两眼放光,周瑜不由笑出声来:“我只说为驿馆的贵客采买些熟食,自有人烤好送来。只是这半夜索食的名声,隔壁那位贵客身量高大,与你比起来,明眼人自然不会以为是你。” 普普通通的烤鸡肉,甚至还没有放盐,不过烤得喷香,李睦愉快地咬了一口,大方地撕下一半来塞回给周瑜:“你见到隔壁的人了?” 周瑜“嗯”了一声,接过来也咬了一口,随即又端起汤饼喝了口汤,报出了个名字:“孙乾孙公祐。” 稍顿一顿,像是猜到李睦必定对这个人名全无概念,又补充了一句:“刘备领徐州时,孙公祐为其从事。” “刘备的人?”李睦确实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乍一听姓孙,她头一个反应还以为是孙策家的哪个族兄族叔,听周瑜适时点明,这才了然,“刘备的人到江夏来了?” 周瑜放下碗,回头一笑:“不光如此,还是乘着在码头见到的那条舴舟来的。” “故意要避人耳目?”李睦回想起那条小舟又窄又小,最多就只能容纳两个人,一个是孙乾的话,那他也就只带了一名随从。若是过了明路的拜访,这般阵势,未免也太过丢人了。 可既然黄射是奉父命接待,可见黄祖也是知道,甚至乐意孙乾来访的,那还如此鬼鬼祟祟,避的又是谁? “黄祖这是……在瞒着刘表和刘备接触?”李睦一下子抓到了重点,“他就不怕刘表知道了……” “不然你以为他为何要你连夜入城?”周瑜笑一笑,凝神听了片刻外面的动静,才又续道,“刘表在荆州已历十余年,当年蔡氏和蒯氏率先支持他入住荆州,固然也得了十余年的权势。而黄祖掌兵多年,江夏的兵马却始终受制于两万之数,鄂县精兵八千都是刘表亲部,说是成掎角之势互相依仗,实则不过是刘表恐黄祖成尾大之势而已。黄祖如今再想从这两家手中分取好处,除非刘表先亡,荆州易主。而刘备……徐州一败之后,曹操为其请封豫州牧,迁居许昌,又有汉室宗亲的名望……” “这么说来,黄祖是准备脱离刘表,分江夏一郡而自治?”李睦坐到榻上,支起膝盖,摸了摸鼻梁,忽然又凑过去,“哎,你说,那若是刘表现在就知道他和刘备勾结,会不会先下手为强,预先把他从江夏拔除啊?” 黑暗之中,她看不清周瑜的表情,只隐约见他目光湛湛,不由有些心虚:“做什么!我也知道两军对垒,最终看的是军力军心,比的是明谋正道。但兵法上不也有上兵伐谋,他山之石的说法么?孙策现在还不到时机与黄祖正面一战,用点小手段,又有什么不行?”离间计虽然不太上台面,却是亘古以来奏效最快的计谋。 “明谋暗算,有用即好!”周瑜语声一顿,慢慢站起来凑到窗格处往外张望了片刻,“黄射借你掩盖孙乾的行踪,然而你方才进来时孙乾也在打探你的来历,可见他两家还远没有谈到这程度。” “今晚驿馆南北两处俱有彻夜巡哨,”他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防卫极为森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正在想历史上刘备有没有可能也早与黄祖勾结,不防听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一怔。 他的意思,是今晚要与她共宿一屋? *** 祢衡一口气喝了三盏冷茶,拿着茶盏原地踱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放。然而,他只一个转身,要往内屋走的腿还没抬起来,守在屋内的兵士就冲他一个抱拳:“射公子正在议事,请正平先生稍候。” 铠甲摩擦的声音令人齿后发麻,随着这一抱拳的动作,火光在甲上出来的幽幽冷芒自他脸上掠过。 祢衡被他晃得眼前一花,猛一拂袖:“休拦我路,我亦有要事,要与射公子议一议!” 然而,不论他怎么说,甚至破口大骂,那亲兵翻来覆去就只一句“请正平先生稍候”,既不动气,也丝毫不让,就是拦着他不让他踏进内室半步。 祢衡素来心气高傲,率性而为。大骂曹操,侮慢刘表,即便是面对黄祖,也是言辞随意,不想如今遇上个小小的亲兵,却顿生出几分无力感来。 然而他今日要见黄射确实事关紧急,因为黄射明日一早就要去驿馆了! 黄祖将往来书记都交给他处理,故而他知道驿馆里住的是孙乾。于他而言,刘表无度,在荆州逾越规制,实属不臣,而曹操无善,挟令天子,更是罔逆,他自己出身士族,虽然也不太瞧得起刘备,然却也不关心黄祖叛不叛刘表,事实上,刘备此番遣使前来的回信还是出于他手。 但他还知道住在孙乾隔壁的并非黄月英! 三年前他至荆州避难,途径沔南时因口舌之争得罪当地富商,遭人沿街追打,慌不择路之下,见路边有副女眷的车驾,便直接躲入车底。 当时那车上坐了个垂髫小女娃,明明见他钻入车底,还极为镇定地使人立刻驾车而走,助他逃脱一难之余,临别还赠他一袋米粮,以资北上游学。 他犹记得那女娃肤色略黑,倒像是个成天跑野的小子,却应答利落,聪慧喜人,年纪小小,就一派老成,自报家门,正是荆州黄氏承彦之幼女。还言待他来日学成,名扬天下,建立功名,要他不忘今日袋米之惠。 他自是从不曾忘,被曹操送来荆州时还心下暗喜,却不想正逢黄承彦携女远游,而不待他父女二人归来,他又被刘表转遣至黄祖之处,今日本是随黄射来蓟春见刘备之使,不想竟突然听到了黄月英停船渡口,请黄射前来接应的消息。 他素来行事随心随性,也无旁的念想,心中只将黄月英当做故交,他乡逢故交,可谓欣喜若狂。于是向黄射请命去渡口相迎。正好黄射要为孙乾遮掩行踪,便令人大张旗鼓,惊起半城的百姓,与祢衡同行。 李睦虽然带着帷帽,但到驿馆前临下车时的探头一望,祢衡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若说少女长成,面貌身形俱有所变化,可他自问自己的面貌三年来并未大改,李睦见他竟完全不识,岂不蹊跷? 黄月英被扣在寻阳的事他原来并不知情,是这次李睦携黄射的手书找上门来才探听得知,若这个女子不是黄月英,那岂不是等于他们放了寻阳来的细作进城? 而黄月英若是还在寻阳,黄射写给她的手书却已经落入旁人之手,那她……又可曾安好? 想起昔日小友,祢衡心急如焚,从驿馆返回便匆匆赶来寻黄射商议,偏黄射今夜见过孙乾之后就一直与同来的幕僚商谈与刘备勾连之事,还特意交代了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唇舌之辩再利,也终是一介书生。就像三年前被人沿街追打一样,手无举刀拉弓之力,祢衡可以将那守在门口的亲兵骂得狗血淋头,却无法令他退开半步。 “死公竖子,何言有益,岂吊丧之表文耶!”祢衡咬牙切齿,从守门的亲兵骂到里面与黄射同谈的幕僚,一句比一句难听。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从内室走出来,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立刻跳起来:“祢正平,你言何人死公,何人吊丧!” 此人乃是黄祖这次派来的幕僚之一沈奉,平素最喜依仗年岁老迈而言事,若放到平时,祢衡定要再冷嘲热讽,与他辩驳一番,然今日见他出来,却是大喜,理也不理,直接就往里冲了进去。 这一回,守门的亲兵也不好再拦他。祢衡穿过堂后院落,直奔黄射的居所,甚至来不及再使人通传,更没有想这一路通往黄射的内室为何无人守卫巡防,只叫了一声“射公子”,便直接推门而入。 一室香,一室烟,四角铜炉吐出袅袅烟雾,将房中熏得犹如起了一层薄雾。明灭不定的油灯光亮透过薄雾,照出木屏歪斜,衣衫满地,两个精壮的青年男子在榻上滚成一团,粗重的呼吸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叫嚷被他戛然打断。 ☆、第七十五章 周瑜在李睦的房中一夜未眠,偏李睦睡得极好。 前一晚忙着试衣和整理行囊,早上又是一早出发,在船上晃了一天,自然是倒榻即眠。至于房中多了个周瑜……初时看着坐在屏风后的人影她还以为自己必然睡不安稳,然而只过得片刻,眼前黑漆漆的人影渐渐模糊,已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待到早晨醒来,睁开眼往那被日光映得白亮亮,空荡荡的屏风,心中猛地一紧,霍然坐起来,低呼一声:“周公瑾!” “在此!”她话音未落,榻脚处就传来一声回答,却是周瑜笑容满面地看着她。 李睦目光一扫,见他衣衫齐整,发冠端正,精神奕奕:“你……一夜未睡?” 周瑜两手一摊:“你要我睡在何处?” 这本是她常做的动作,被他突然做来,再加上一脸故作无奈的神情,无赖之气十足。 李睦忍不住就笑出来:“罢了罢了,床榻让给你补眠,早间吃肉太腻,我去灶间看看有无米粥。” 翻身下榻,抖了抖被褥,又大气地往榻上拍了拍,示意他随意。只见周瑜长身站起来,嘴角弯弯,眉眼弯弯,仿佛满腹笑意止不住地向外溢出来。儒雅俊朗的容颜比阳光还灿烂,看得李睦不禁一晃神。 “何事如此好笑?”她低头往自己的身上看了看。昨夜睡时和衣,只将束起来的头发放下来,胡乱披散,身上的曲裾虽然睡得有点皱,但腰封未松,裾角未折,扯一扯,压一压,还是三步绕膝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妥。 也就是头发散着,乱了点…… “无事无事,”周瑜连连摇头,用力压了压唇角敛住笑容,“昨夜……确实肉味过重了……”一句话没讲完,眉梢嘴角又扬了起来。 肉味? 李睦下意识咂咂嘴,昨夜吃了烤肉之后她漱口时也特意给周瑜留了水啊?既然是烤肉,自然都是肉味,哪有什么重不重的? 一面伸手利落地将头发在脑后束起,一面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却实在看不出那张俊朗的笑脸背后藏了些什么,最后一撇嘴:“不说便算了。左右不过是昨夜我睡相不佳,随你笑去!” 说得潇洒,其实心里到底还是有些窘迫。自来到这个时代起,她一直都是一身利落的短褐,也不止一次随军同行。军营里睡在军帐中耳中都是铿锵的金甲之音和齐整的脚步声,虽然也听到过营中其他兵士睡时惊天的呼声隔着营帐也能传出老远,可却从来没因此仔细想过自己睡时是不是也会打呼磨牙流口水。 越想越心虚,逃也似地拿起外袍就甩门出去,只听到身后周瑜压低的笑声清清朗朗,不由暗自懊恼。 有这一层窘迫打底,她将一整锅米粥端回房时烧厨老妇那诧异的眼神就已然完全不算什么了。 当着周瑜的面一连两大勺米粥下肚,却牢牢按着锅柄不给他,看着那俊朗的眉眼又浮现出一丝无奈,李睦的心情这才总算又好了起来。 就在她刚准备松手时,外面突然有人高声传报:“射公子到!” 黄射说是一早来,李睦却没想到他竟会那么早,下意识站起身来,手里的大勺勺柄磕到陶锅锅沿,发出一声脆响。 周瑜目光一闪,从李睦手里接过陶勺放到一边,另一手揽住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往屏风后面的床榻一指,淡淡一笑:“莫慌,我就在这里,待他走近我便出手扣下他,城外渡口我昨夜已经安排停当,我们回去再喝粥。” 慌张倒是说不上。面对过山匪,也闯过千军万马,如今只是一个世家公子,还有周瑜同在一室,李睦虽说也有些紧张,更多的却还是有些兴奋。 擒下黄射,换甘宁渡江,寻阳便有了锦帆贼的快船可立刻用于水战。原来并不抱太大希望的打算如今竟如此顺利,让她如何不兴奋! 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睦再次扯了扯衣角,定神打开门,就见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被一群护从簇拥着从院落的另一头穿行而来。一身锦袍,外罩大氅,头戴玉冠,腰悬长剑,由祢衡与陈柯随左右而行,步履生风。 李睦微微皱眉。 黄月英与黄射书信往来,论辈而交。黄射来见个女子,何用带这么多人? 就在这时,她忽然又听见低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竟像是还有许多人在暗处摆出一副将此处团团包围的态势。她长眉轻轻一皱,诧异之余,不免又有些忧心。 这黄射如此小心……带这么多人来,周瑜若稍后不能一击即中…… 黄射已然走到了门口,李睦低头垂目,酝酿出一抹亲切的笑容,退到一侧,让出进门的方向,同时向他缓缓敛衽一礼。 然而再抬头时,却发现眼前的青年男子笑容冷厉,带着讥诮之意的目光之中毫不掩饰凌厉的杀机。 不对! 李睦昨夜就设想过黄射来时会是怎样的场景,她该如何应对。或是问及家世的言辞试探,或是风度翩翩的对答施礼,甚至是故作高冷的冷言冷色,她想到过黄射可能会怀疑,可能会试探,她只是要拖得一时,骗他放松戒备一刻,故而也不担心会不会言谈之间露出马脚,却不曾想他来时心中已有定论。 她不认识祢衡,但却认出他就是昨日车前盯着她看的那个人,那一双眼中的探究与审查原以为只是无礼的不逊,而现在却明显变作难以掩饰的憎恶之色。 李睦心里一咯噔,知道定然是哪里预先出了纰漏。 “既是同族贵客,何以栖之驿馆,不随我去府中叙旧?”黄射大咧咧地走进房门,却谨慎地只站在门口,目光往房中一扫,微微冷笑。 屋外的脚步声中夹杂着隐隐金刃撞击的声音,若她断然拒绝,只需他一声令下,便决计走不出这驿馆,而若她答应了与他同去,同样也走不出这蓟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心念转得飞快,陈柯与另外一名将领模样的大汉一左一右就站在黄射身旁,原来谦卑恭敬的眼神变得犹如利刃,李睦毫不怀疑这名能与周瑜对峙与江畔的蓟春守将的武力,更不确定在这两个人的贴身保护之下,周瑜还能不能得手。 脸上还端着笑,后背已经透出一层汗来。 “明明是兄长昨日遣人引我至此,怎如今又说不好?”心口狂跳,几乎要用尽全部的自持方能保证说出来的话语声平稳。 李睦慢慢地往后再退一步,正想退到屏风前,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人的笑声:“昨夜天色已晚,不便打搅……” 声音明亮而陌生,话音未绝,一名约三十余岁的文士快步从院中走了进来,颌下留着须,目光清澈,举止从容,不请自入也不显丝毫局促失礼,文质彬彬地在院门处长揖:“在下孙乾,字公佑,北海郡人。居于邻侧,未敢过门而不入,故今日特来请见。” 孙乾! 仿佛绝路面前突现一道生门,李睦的目光陡然一亮。 孙乾自报家门,又向黄射坦然行礼:“乾错过昨夜,今日原想赶早,却不想射公子竟比我还早。” 一礼施完,又向前迈步,眼见已到了李睦门前三步之遥。李睦的余光扫到黄射带来的兵士就要上前将他拦下来,当机立断,原来向后退的脚步突然改为向前,一边伸手,一边高声清喝:“公祐先生小心脚下。” 孙乾受命刘备与黄射商谈合作之事,一恐黄射不能代父决断,徒费口舌,二恐黄祖他日反悔,因而一听隔壁又来一“贵客”,陈柯还带兵在驿馆外守了一夜,所以只待天色一亮,就先来探访。 最好这“贵客”就是刘表所遣,从而他这一探访,能令刘表生疑,对黄祖提前心生防范,逼得这位想左右逢源的荆州旧将非此时立即决断,与刘备合作不可。 因昨夜黄射来驿馆见他时也是带足了人马,以显威风,故而孙乾此时眼见院中兵士分列,气势汹汹,也只当是随同黄射而来的护从,一时并未放在心上。 只见一名女子一脸紧张地高呼“小心”,一面又急急伸手过来,像是要扶住他,孙乾跨出去的脚步不禁随着她的话音就停了一停,低头张望。 而就是这一停的片刻,正要上前阻拦他的兵士伸手来了个空,耳畔一声裂帛之声,却是李睦撕裂有碍行动的曲裾裙摆,从这个空隙中一矮身,疾步窜到他身边,探手就按上了他悬于腰侧的长剑剑柄。 就在她的手掌堪堪自孙乾的宽袖袖口处掠过时,身后惊呼声响起,李睦知道定是周瑜出手了。而那两名原本已经上前挡住孙乾的兵士也因这动静动作缓了一缓。 机会倏然而现,稍纵即逝。李睦头也不回,拔剑转身,手腕一翻,一泓剑光疾闪,将那两名兵士生生逼退一步,转而一个回旋,长剑在空中掠过一抹银色的光弧,架到了孙乾的肩背处。 “莫动,小心一剑宰了你!” 少女清脆的嗓音和阴狠的语气极为反差,长剑离他的后颈不到两寸,孙乾下意识稍稍一挣,微凉的刺痛就割开了皮肤。 “叫你别动!” 身后,周瑜手里的长剑一个回合,就架到了祢衡脖子底下。黄射则被陈柯和另一名武将牢牢挡在身后,恶狠狠地看着房里突然间多出来的一个男人,惊讶之余,目露凶光:“上!都给我拿下!” “刘玄德的使者死在蓟春,倒是件有趣之事。”周瑜慢条斯理地一句话,不动不退,任由纷纷从四面亮出身形的兵士将他们团团围在当中。 孙乾若死在蓟春,刘备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定然要扯出他父子二人与他私下通联之事。就算是黄祖能压住孙乾的死讯,只要他迟迟不归,刘备依旧不会轻易言罢。而此时刘表势大,刘备又除了汉室宗亲的身份之外毫无优势,若令刘表现在就对他们起了疑心,且不说刘备许诺的襄阳兵权是否能到手,怕是眼前,手里的江夏就能生出乱来,岂非得不偿失? 孙乾实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蓟春! ☆、第七十六章 “刘表在各地都有耳目细作,兄长私会刘备之使,此事传到刘表耳中不免要陷令尊于不忠不义之境。这个恶名,不防就我替你担了吧。”看出黄射眼中突然闪现的犹豫,李睦迅速手上用力,将孙乾一拖,就要往外走。 不想孙乾猛地一挣。他纵然身材瘦小,却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李睦一手执剑,一手扣住他的肩膀,被他一挣险些脱手,不禁剑刃向下一压,低声厉喝:“你想死么!” 孙乾忽地一挺脊背:“我代我主出使,当效古人,纵血溅五步,只求不辱使命!” 丫的怎么这时代人人都流行血溅五步! 李睦心急如焚,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余光扫到周瑜,祢衡显然也不愿配合,只是在他手里,全无半点挣扎的余地。 这不怕死的书生意气实在叫人恨得牙痒! 李睦眼睛一眯,凑到孙乾耳侧,咬着牙阴森森地忽道:“公祐先生若不赏面随我移步,我这剑便自上到下……卸尽你的衣衫!也叫蓟春的将士都看看徐州名士的衣冠之下,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孙乾方才还强硬的脸色顿时一僵。他不怕死,他若死在蓟春,黄祖和刘表必然反目,那刘备的目的也就等于达成了。 可他又怎能受如此大辱! 读人的斯文面子要维护,李睦一击即中,前一刻还梗着脖颈的孙乾脚步松动。 殊不知她这番威胁幸好是落在孙乾身上,若是与周瑜调换一下,到了祢衡耳中,祢衡只怕自己就先脱光了反将她一军。 李睦再不看他一眼,与周瑜相互交换了个眼色,就和他一人一个,硬拖着手上的人质快步向外飞奔而去。 随黄射前来的兵士中,领头的军官眼见着他们穿过院子就要走出大门,上前朝黄射躬身道:“射公子,现在抓人还来得及……” “蠢物!”黄射突然暴怒,推开挡在身前的陈柯扬手就是一巴掌:“你想害死我父么!” 刘表老了,却还没老透!没腐朽!现在与刘表反目,又能有几成胜算! “给我盯住他们!孙乾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蓟春境内!” 李睦和周瑜拖着孙乾祢衡出了驿馆大门。黄射为了显威风,将人都带到了里面施以威压,门口的马就栓在外面,甩着尾巴等主人出来。周瑜扬手两剑,将七八匹马的缰绳通通斩断,又剑击马股,战马负痛,嘶鸣着向四面撒蹄而奔,只余下两匹,没被剑锋掠到,却没剑刃上掠起的杀机惊得不安地打着响鼻。 “这两人怎么办?” 周瑜冷眼一扫,回掌往孙乾颈后一击,孙乾吭也没吭一声立刻昏厥过去。 李睦会意地一把摸索到孙乾腰里,飞快地将他外袍的衣带解了下来。 “你做什么!” 周瑜隐约也听到她方才凑在孙乾耳侧的惊人之语,见她真的动手解人衣带,不禁吓了一跳,连忙出声喝止。 李睦扫了他一眼,手脚麻利地用衣带将孙乾反绑起来,又如法炮制,解了祢衡的衣带,然后催一声:“这个也要带回去的话就快点动手!” 周瑜眉一皱,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想错了地方。挥手也打晕祢衡,任由李睦将他也捆上。 趁周瑜将两人分别驮上马背的时候,李睦又飞快地在马背上绑出脚蹬,一个翻身上马。好在方才反应快,率先撕裂了曲裾的衣摆,要不然,现在上马也是困难。 眼角的余光瞥到周瑜在她身侧也翻身上了马,正要驱马飞奔,不想却被他反手将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 为何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记得将帷帽带出来! 李睦哭笑不得,骑马逃命,怎么能带这么累赘的东西! 正要取下来,手却被周瑜一按:“带着!甘兴霸就在城门口接应!” 一语之下,她恍然醒悟——他早就安排好了! 按照计划也是要今日挟持黄射离开的,以周瑜行事的细致,自然会提前安排如何出城,她被黄射突如其来的兴师问罪之态给惊得蒙了,只知身陷危机,十万火急,竟然忘了这一茬…… 而她现在已然不需要再继续冒认孙权了,此时又是一身女装,若如此出现在甘宁面前,若少了这顶帷帽,还真……有口难辩! 至于原本要用黄射换取甘宁的计划为何还没来得及实施,甘宁就已经脱身了,她此时全然不及细思。 紧张的心绪一下子安定了大半,她不再多言,一手扶住帽檐,跟着周瑜向南门疾奔而去。 此时天空中浓云翻滚,竟下起雨来,密集的雨丝中还夹杂着细小的冰粒子,砸在手背上,寒冷刺骨。 好在是这种天气,也好在时候尚早,他二人在城中一路策马疾行,也没遇到几个行人,更没有来时热热闹闹的集市阻拦挡路。一口气奔到城门口,一人单骑横刀立于城下,一身锦袍鲜亮,气势如虎,正是甘宁。 有甘宁在,渡口的艨艟自然早已散去,只余寥寥木板和焦黑的数条残骸漂浮在江面上,显示这里方才经过一场激战。 李睦和周瑜先后登上船板,拔锚张帆,船只离开蓟春渡口的一瞬间,李睦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下来。 身上的衣衫被雨水打得半湿,又跑出一身汗,急出一身汗来,从里到外,都透着一层湿气,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得很。 周瑜记得带了帷帽给李睦,李睦却没时间披外袍,打马狂奔时还不觉得冷,乍一进船舱,被舱内点了火的铜盆一熏,却是狠狠打了个冷颤。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这一身曲裾被她撕了衣摆,又穿了骑马,自是不能再穿了。好在出门时考虑到万一有个什么需要行动方便,她多带了一套短褐。李睦回头见周瑜跟着甘宁上了另一条船,便解了腰封,将船舱帘子从外及里又系了一道打上结,手脚飞快地凑到火盆边上换下一身湿衣。 干爽的短褐上身,冻透了的手脚这才隐约又有了几分知觉,李睦舒服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搓了搓手再去解帘子上的腰封。 周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外面,背负了双手面朝江面,粒粒冰珠子落在他身上脸上,从李睦这个角度看过去,轮廓的分明的侧脸,鬓发皆湿,微贴在耳侧,眉梢鼻梁上,俱是细细密密的水珠。 发现李睦从船帘里探出头来,他目光自江面上收回,侧头朝她一笑:“若想出来,便披上外袍,舱中应该还有蓑笠,甘兴霸尚在后船,看不到你。” 他用小舟从后船而来,才上船板就看到系在帘上的腰封,就知道李睦定是在里面换衣,便站在外面等一等。 “才不陪你喝江风!”许是方才跑脱了力,她这句话说得有些气力不足,江风不见几分凛冽,倒是因为这轻轻上扬的尾音带了几分春风拂面的意味。 周瑜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那我陪你熏火盆,可好?” 此船只一层为庐,舱中无窗,前后悬帘架壁,挡住江风,里面再点一火盆,无有通风之处,可不是“熏”火盆么? 看他一身湿透,李睦连忙将他让进船舱,让他也换下湿衣。只是在放下帘子的末了再朝外面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出去吹江风的勇气,只放下船帘后背过了身。 周瑜原想说不必,话到唇边,却犹豫了一下,终是一言不发,走到火盆边上缓缓解开衣衫。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李睦突然就想起刚见周瑜那会儿,她给他处理箭伤的时候,也不知他那道疤痕震裂过几次后,现在长得什么样。 那时候裹伤也好,看伤口缝合也好,除了乍一眼下意识感叹一下身材绝佳,肌肉紧致外,真的就是心无旁骛。而现在一想到这里,脸上就不由有点发热。周瑜的身材……肩宽腰窄,肌肉结实,线条流畅,薄薄的一层汗水就从这肌肉的纹理里渗透出来,充斥着男人的阳刚威武…… 许是刚刚惊魂后有点虚脱,虚脱得连同自制力也脱了缰,李睦一念想到“反正也不是没看到过”,身体已经转了过去。 身后周瑜的声音正不紧不慢:“出城时我沿江都留了人手马匹,待船靠岸,你随我下船换马一同先走,让伯符率众来出城来迎一迎甘兴霸。” 礼数做足,既给甘宁足够的重视,也正好让她避开。 赤着上身的男子端端正正跪坐在火盆旁,拿了干布飞快地擦抹身体。宽肩窄腰,筋骨坚实,肌肉遒劲,也不知是汗水未干,还是他动作太大,牵动了肌肉的关系,明灭不定的火光竟似在他的腰腹之上照出一圈流光暗色,亦照出短褐长裤,一片深深浅浅的褶痕。 简直……秀色无边! ☆、第七十七章 脸上的热轰地一下全部冲进脑中,李睦紧紧抿住唇,好像稍稍放松,心就要从嘴里跳出来。然而唇角却不由自主往上勾起来——果然身材绝佳! 一句话说完,不听李睦回应,周瑜下意识就抬头,正好撞上一双通透明澈的黑眸,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身上。 “你……”万军之中进退自如的江东名将僵着脸僵着身,好似一眨眼间就被人兵临城下,缴了兵器,失了兵马。右手里拿了干布,左手提着中衣,却不知是该继续擦,还是立刻穿衣,亦或是伸手……挡一挡? 李睦原还想好了马上跟着问一句甘宁是如何先一步脱身的,掩一掩脸红,就装作浑不经意的模样,随意看上一二三眼,却不想周瑜的反应……如此有趣! 就着跪坐的姿势挺腰直脊,腰身两侧的肌肉也跟着绷紧起来,彰显着成年男子的阳刚英武,也叫嚣着此时这位沙场骁将……紧张得不得了。 像从没被人看过一样……好像她从没看到过一样! 李睦脸上还发烫,做贼似的心绪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眉眼一弯,大大方方走到周瑜身侧。 到底是带兵数年的将帅之才,惯于杀伐决断,临阵断机,反应极快,三选一的决定周瑜只犹豫了一瞬间。初时的惊愕与无措一瞬即过,也立刻想到了李睦反正也不是没看到过的那一茬。 只不过之前那一回不论形式还是心境,他都要坦荡得多,也无谓得多。 然而,正当他定下心神,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轻一笑,套上了中衣时,突然被李睦压住肩膀,紧接着领口一紧。 中衣刚刚上身,衣带未系,领口未整,就被李睦一把拽住。他一抬头,眼前一暗,少女秀致的容颜就到了眼前,长眉轻扬,带着疏朗英气,眼中的笑意盈盈,柔软温润的唇就印了上来。 周瑜猛地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副熟悉到了极点的清丽眉眼,近得几乎令他生出重影来,黑眸垂落,眼睫轻颤,长眉入鬓,有深入浅。鼻尖蹭在脸上,细嫩微凉,唇又是火烫,细细的呼吸好像一下下撩拨,传入耳中,传到心里。 一缕尚不及擦干的水珠自他发际滑落,沿着眉梢,往下滑向到嘴角,李睦恰逢其时地停一停,换了口气,伸了舌到他嘴角轻轻一卷,卷了进去。舌尖还自他唇上一扫而过,快得好像春天的飞燕贴着水面掠过。 周瑜的呼吸一下子就沉重起来。 谁说这小女子不谙男女之事! 亏他还藏了许久,想慢慢来……亏他昨夜只偷偷在她唇角碰一下还紧张许久,犹豫许久,唯恐如此……吓着她! 眸色暗了下来,他尚未娶妻,不等于他不知男女之事! 脑中反复回响蓟春驿馆中她撕开衣摆的那一声裂帛之声,干脆利落,如同她的人。当断则断,当裂则裂,全无拖泥带水。不知不觉,手停留在她的衣襟襟口,只要一用力,稍稍一用力,那样的天籁之音就会重现。 是谁曾告诉他少年心性,血气方刚?他已过冠年,比青稚少年……血气更甚……当属正常……吧! 于男女之事,李睦并非迟钝,只是谈了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最终都以性格不合草草收场,久而久之,她也学会了得之我命的不去多想。 一般来说,性格不合是个万灵借口,可到了她这里,倒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她性子强,逞强好强要强全部沾边,不怕上厅堂却从来都下不了厨房,不会柔声细语地撒娇,最烦人说话轻得听不清,素来言辞锋利,效率如风。 做不了大男人的小女人,却又不想当小男人的大女人。 自然是性格不合。 所以,唇舌厮磨,难得主动一回,却终因业务不熟练片刻就被夺去了主动权! 唇舌之间,纠缠卷绕,周瑜也带着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意味,此处可一战即退,诱敌深入,彼方则需反复缠斗,硝烟不休,成竹在胸,条理分明,又飞扬激昂。 总算李睦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服输,一朝失手,尚可奋起再战。刀箭上的功夫不可能及得上他,唇舌总不能再逊色。 压着的呼吸将心跳逼得更快更重,待李睦仰起头来时,脸上烧得仿佛染红了眼眶,贴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周公瑾,你以美色惑主,可知罪?” 故意摆出孙权的架势,气息轻轻袅袅,一手还攥着周瑜的衣襟,却因气力不足反而将自己拉得凑上去,一大半的力道都吊在他身上,声音低哑,尾音婉转,也不知是谁在惑谁。 周瑜伸手托在她背后,听懂了她话中之意,眉梢轻挑,眼睛里的笑意映着身侧的烈烈火苗,仿似要将这天地都一同烧着:“那这美色……我主,还满意否?” 不细论孙权只是孙策之弟,只要她说是主,那便是主——一派祸水模样。 李睦情不自禁笑起来,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心口跳得好像要从胸口蹦出来一样。耳侧听到周瑜的心跳同样也是又疾又重,从来不知道原来两个人的心跳能跳成同一个频率,欢快又心慌。 这个男人,被她算计过,也算计过她,见过她最狼狈的模样,也被她见到过狼狈不堪的样子,末了居然非但没有彼此嫌弃,还都把很狗血地把自己都算计了进去。 明明聪明绝顶,却用把女人送到她面前这种笨到极点,又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告诉她不用联姻,他也可以令江东世家安稳臣服。 是谁说……与周郎相处,如饮美酒,不觉自醉耳。 李睦很想认识他一下,然后送他一大瓮三蒸三酿的烈酒,痛饮一番,谢他一句千古名言。古人诚不欺我!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叫“公瑾何在”,一句惊飞芦中雁。 正是甘宁的声音。 周瑜猛地惊觉,狠狠吸了口气:“那个……” 李睦忽地一笑,攀着他的手臂坐正了身体,揉了揉压在一侧的脚踝,目光却沿着他被她拽皱的领口往下一滑,挑了眉梢故作担忧:“你……现在这样,怎能出去?” 乌黑明澈的眼眸落在不该看的地方,周瑜顿时俊面赤透:“阿睦!你是女子!”伸手一把掩住她的眼睛。 情动之处忽然如此,他正懊恼,不想她竟还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简直要被她气死。 李睦反手握住他的手,言辞上分毫不落下风:“废话,我当然是女子,要不然你还断袖不成?” 从不输口舌的周瑜一如往常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感觉李睦的睫毛在掌心刷了刷,只能又压低了声音,轻声柔声,好言好语,一派无可奈何:“自然是要出去,我若再不出去,甘兴霸就要进来了!” 若非早知道这船上有女子,甘宁早就进来了! “嗯。”始作俑者乖乖点头,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划,眼睫又颤了颤,“那你走吧,把手拿开。” “不许看!”执刀挽弓稳如泰山的手掌微微颤抖。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6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弯了唇角,答应得飞快:“好,我不看。” 感觉到掌心里的眼睫安服下来,不再轻颤,周瑜慢慢拿开手。李睦果然乖乖地闭着眼,脸颊飞红,睫毛轻颤。 想到昨夜她睡梦之中还在唤“周公瑾”的样子,再想到方才小女子“不知进退的挑衅”,不禁小心翼翼地探了身,在她眼睑上落下一吻。 温软的暖意贴着眼皮,一点点氤氲开来,李睦伸手抱住他,用尽全力,用力箍紧。坚实的臂膀,胸膛宽阔,实实在在,令人心中安定。 外面叫“公瑾”的声音又响起来。 周瑜叹息一声,李睦睁开眼,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要进来了。”一面说,一面高高仰起下巴朝他晃了晃,以示自己“没看”。 没向下看。 周瑜摇摇头,满脸无可奈何的笑容,迅速地起身穿衣。 看着他出去前又背过身去在舱门口停了好一会儿,李睦忍不住又笑出来。 “幸值隆冬,雁不及北归,尚可猎。” 依稀听到周瑜低语了一句。 士昏之礼,下达纳采者,用雁。 这一句,若是换在数月之前,李睦定然一头雾水,全不知说得什么意思。好在那一封封“加急军报”,好在士之耽兮,不可说也,及尔偕老,无使怨矣。好在有参差荇菜,有水陆城门。 言下之意,话外之音,李睦听得明明白白。 昏者为婚,以雁纳采。送活鱼不易,活雁……应该没那么难罢…… 李睦坐在火盆边,不由遥想当太史慈收到活雁时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第七十八章 甘宁站在一条小船上,与行驶中的大船靠在一起,只与周瑜说了数言便又驾船向后而去,从头到尾,都不曾向舱内看上一眼。 他一走,李睦立刻披了周瑜的外袍出来,四下看了看,很小心地站到周瑜身后,避开四面可能看到她的目光。 雨已经停了,夹在雨丝里的冰珠子变成了雪花,轻轻薄薄地从厚沉沉云里飘下来。周瑜的外袍比李睦的身量长出一截,长长的垂落在脚下,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 李睦望着甘宁方才靠过来的方向,忽然抬头问:“甘宁见你从蓟春带了个女人出来,就没问你什么?” 怎会没问!想到方才甘宁一句“大丈夫当高远为志,切不可旁顾丧志,空误一身才干”,周瑜就哭笑不得。这与劝他切勿沉迷女色,也没什么差别了。 “此时顺风起帆,很快就能到寻阳,你何不歇一下?”心里好笑,却又觉得这事若是被李睦知道,定要笑他,便故意转开话题。 李睦昨晚睡得不错,也就无所谓争取这原就也没多久的时间去“歇一下”。看周瑜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不禁低头而笑。 被她看破,周瑜也不恼,只笑着摇了摇头,替她拉上风帽,就仿似不觉一般说起了他之后对孙乾和祢衡两人的打算。 孙乾是刘备亲信之人,就算强留他下来,也不见得就能说其降,而刘备现在又还寄于曹操之下,无疆无权,倒不如直接卖个人情,将孙乾送还给他。 提及刘备,李睦倒是忽然又想起个人来,眼睛一眯:“何不要他用陈登来换孙乾?也让陈登看看这位仁义无双的皇叔到底有多仁义?” “既然要送回去,此事要做何妨做得干脆,何必再令刘备多宣扬一句我们待人太苛?”仿佛早就猜到她会有此一言,周瑜扬眉一笑:“你若还恼下邳之事,他日疆场交锋,我俘他回来,凭你处置可好?” 陈登极其家族所行,在这个时代并非特例。若是以此事相挟,将来便很有可能成为诸多世族豪门抵触的理由。而同样,刘备一声哀哭,一句为难,若真的拿陈登来换,他们还能杀了陈登泄愤不成?怕如此一来,人说刘备无义之前,就要先责他们一个无容人之量! 不如大气漂亮地抬手,至少将来刘备明面上就要感念他一回。 周瑜并不计较陈登之行,却不想李睦再为陈登之事动气,一番衡量固然说得隐晦,说要拿陈登也是神色认真。 好在李睦也算是对世族的影响了解得不少,一句“待人太苛”,也足够她想明白这当中的弯弯绕绕。 说到底,都是为个声名在外。 耸一耸肩,李睦无可无不可:“下邳之事皆不出你所料,我就算要恼,难道不是该恼你?”故意挑了眉摆出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神色,周瑜不由朗声大笑。 从孙乾说到陈登,再说祢衡,一桩桩思虑,一件件安排,周瑜说得仿若天高云淡般随意,却详尽仔细,清清楚楚。 顺风行船确实极快,周瑜才刚说完祢衡当着曹操的面赤身擂鼓的事,放眼望去,寻阳城的城廓已然隐约可见了。 然而,巍峨的城楼在翻涌的雪气里也呈现出茫茫一团白色,就如同数日前连日下雪之后的景色一样。 李睦掀了一半风帽抬头看了看天上洋洋洒洒的雪花,又眯了眼眺目远望:“这雪才没下多久,怎么城楼上都积了白茫茫一层雪了?” 周瑜脸色微微一变,忽地几步就走上了船头,极目远眺。 船身破水而行,船头颠簸最甚,李睦看他身形随着船头上下起伏,几度站立不稳,目光却仿佛黏在了远处的城廓上,片刻不离,脸色凝重,如临大敌,心里隐约也跟着不安起来。 说是白茫茫的,越行越近之间,却又似乎不太像雪。他们距离寻阳已经很近了,渡口的影子就在前方,眼下抬头只见雪花轻扬,而眺望远处却有白花花的一团团似乎在迎风而动——哪有积雪还会飘动的? 难道……他们才离开一天一夜,寻阳就出事了? 可按照周瑜接到的军报,孙策就应该和他们前后脚入城,哪怕袁术立刻打过来了,有孙策坐镇于城内,也不至于这点时间就能出事。 扶住行道旁半人多高的女墙,李睦摸索着扯过一根帆绳,往腰里腕里绕了两圈,又紧紧攥在手里,一步一停,也站上了船头。 舱前还不觉得什么的江风扑面而来,仿佛突然就凛冽起来,一瞬间,逼得人呼吸不畅,口鼻酸涩,脚下不规则摇晃的船体被时不时飞溅上来的浪花打湿一片,如同随时会一头栽进水中,将站在上面的人狠狠甩落下去。 李睦扶了一把周瑜的肩膀,心口怦怦直跳,一开口就呛了一口风,根本说不出话来。正要将他扯回去。不想才一用力,一阵疾风吹过,眼前雾散少许,寻阳的城楼已然就在眼前了。 城门角楼,高墙峨峨,不见猎猎旌旗,气势冲天,竟是举目皆白,一派悲肃苍凉! 这是……悬白旗投降,还是举城挂丧? 李睦心里一咯噔。不论哪种,都非好事。 周瑜又看了片刻,直到城楼上的白幡白旗,历历在目,猛地一凛,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然而才走出两步,又回身将李睦的手腕一把抓住,将她一同扯了回来。 不想自己反倒成了被扯回来的那一个,跌跌撞撞地回到舱门口时,微微愣了片刻,周瑜已然扬声使人摇小船去向后船的甘宁报讯,一面又下令立刻扯满风帆,桨手上船,全力靠岸。 寻阳北面城门距离渡口只有五十里,不等船行靠岸,李睦就看出不对来。 临行前,周瑜曾在江边布置下接应的人马,也留着书信给孙策,一见他船只南归,便即刻北征,以攻城起战之势夺先声,兵压蓟春,以人质破城,再据城逼黄祖放归甘宁,甚至即刻正面一战! 然而此时江边人迹全无,只有几匹无人的战马在雪中紧挨在一起交颈低嘶,再望城门,白幅招展,白幡如云,漫天飞雪接天连地,城上城下,又是一片迷蒙,似有无数人影憧憧,却又一个也看不清晰。 船一靠岸,江风一绝,李睦就隐约闻到一股硝烟硫磺的味道,已然淡得不再刺鼻。可在这个全无化工产品的时代乍然闻到这个味道,李睦一下子就警觉起来。 她在皖城时尝试配制火药失败,深以为憾的同时也觉得此物研制太过危险,稍有不慎就会炸炉伤及人命。故而来寻阳时,铜炉鼎盖一样没带,压根就没有过再尝试的心思。 那这硫磺的味道又是从何而来? 原本见到满城挂白,李睦头一个反应就是孙权最终还是不行了,可此时却隐约觉得不对。 这时,周瑜回头向她说了一句“留在船上”,便自己已经牵过一匹马,不及等所有人都下船,就翻身上马,向着城中就奔驰而去。 “公瑾……”事涉火药,李睦怎么可能还在船上待得住! 也顾不得在不在甘宁面前露面,一把扯了拖住脚踝的外袍紧跟着跳下船,也牵了匹马,手忙脚乱之间,却发觉这套临时备下的短褐只有一条衣带,身上又无多余绳索,只能在奔回去。 甘宁也已然赶上来,与她打了个照面,不觉一愣:“权公子何时上船的?” 李睦此时的全副精力都在周瑜身上,他马术精湛,五十里的距离策马片刻就到!又哪有心思再来应付甘宁的一脸诧异?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问将军借刀一用!”草草一拱手,攀上船板拖了系锚的粗绳,往他面前一横。 甘宁皱眉:“此乃锚绳……” “快!”李睦厉喝一声,“烦劳甘将军随船队暂留,若无我与公瑾手令,不得进城!” 不管满城挂孝是否是孙权出事了,江边无人报讯,城门无人迎接,都实在不合情理,若是甘宁跟着一起进城,万一城中有什么变故,岂不是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此时她也说不清楚城中究竟能发生什么变故,只是有种强烈的不安,在硫磺的气味中汹涌地生长,令她心绪不定,不得不多想一层。 自江上一会之后,甘宁敬佩周瑜艺高善战,虽也曾听闻孙权下邳以城弩远射刘备,缚陈氏以拒袁,然而一见之下却见此子年纪尚小,又时时站在周瑜身侧,半步不离,断不像有此魄力胆识,只当那是旁人承父兄骁勇之威名而附凿壁于她。如今见她横眉立目,言辞果决,所思所虑显然也不无道理,这才有几分相信下邳之事未必有虚。 甘宁把刀斩断锚绳,反手又将刀锋一横,捧在手里递给她:“权公子可用此刀。” 李睦毫不迟疑接过来,环首刀入手极沉,她道了声谢,紧紧握在手里,再牵过马匹绑上脚蹬,上马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立刻就向城门疾驰而去。 城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硫磺的气味明显重了起来,刺激得战马十分不安。李睦唯恐这马突然停下,将环首刀紧紧压在马颈上,死死抓住缰绳,放低身形伏倒在颠簸的马背上,膝盖上压紧马肩胛骨的力道一点点放松下来。 前面已然不见了周瑜的背影,耳畔只有马蹄落地的声音和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视线被颠得发颤,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面,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似乎瞥到城门处遥遥有火光亮起。 此时正值白日,一缕火光仿佛后世的小烟花一般一窜而过,不甚明显。但她对硫磺已经生出警觉,一眼瞥到火光,心中立刻大骇。 “周瑜!是火药!”她再顾不得马,举了刀就往身后拍打马臀,也不管是刀锋还是刀背,拼了命地大喊。 然而“周瑜”二字刚刚从口中传出去,最后三个字的声音甚至来不及传到她自己耳中,震天的巨响仿若惊雷落于耳侧,轰然爆发! 眼看着就要进城,一股强劲的气流自城门处向外倒冲出来,将她直接从马背上掀翻。李睦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被一股巨力在一瞬间挤到一起,眼前的视线骤然翻倒,天地倒转,城门如倾。 飞奔中的马鬃自她眼前飞掠而过,转而又炸开般的向四面飞散。 巨大的轰鸣之后一瞬间变作尖锐的耳鸣,震得她耳鼓欲裂,仿佛有一把尖刀自耳膜里刺入脑中,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这如刀锐鸣在天地间回响。 视线中只见高高抬起的马蹄朝着她当头踏下! ☆、第七十九章 “策愿随父提兵驻马,立于洛阳城头。” “公瑾,我要扬鞭跃马,每过一城,就将那城头俱换上我孙氏之战旗!” 年少时,周瑜与孙策纵马跃岗,未及弱冠的少年郎,一手指天,豪情万丈。 当时几人曾经笑他们年少轻狂? 然而,征伐六郡,兵指江陵,荡平江南,威震北方。寥寥数年,天下俱知孙郎如虎! 不知为何,看到满城挂孝,周瑜率先想到的不是寻阳城中重伤未起的孙权,而是预计昨日抵达的孙伯符。 一念及此,仿佛胸口一股浊气,沸沸扬扬,如火上热汤,直令他心生惊惧,呼吸难为! 马蹄方踏入城门,耳侧便是那轰然巨响。战鼓惊天之响,城楼坍塌之声,纵旱雷落地,亦不及其万一。劲风激荡,裹挟着断壁飞梁,四散激飞,灼烫的火焰如同天降之火,紧随其后,黑烟滚滚,仿佛乌云悬落。 天崩地裂之景,如神魔临世之境。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竟看到了一队轻骑策马于面前疾驰而过! 漫天星子,月色无光,微弱的星光朦朦胧胧,好似下了一层雪,一队骑兵中领头那人青衣白袍,身材颀长挺拔,微微躬身伏在马背上,似焦急万分。 不对! 雪是真雪,洋洋洒洒飘落,又一片片粘在发间额前,触颊冰凉,此时尚未及黄昏,何来星子? 再细看时,却发觉这个背影极为熟悉,竟像是……他自己! 浓烟重重扑面而来,又化作烟影消散开去,下一瞬间,他竟然站在了吴郡城前,青衣白袍,周身骏马嘶鸣,众将无声,无数画面顷刻间涌入脑海中。 与孙策吴郡寻常一别,再见竟是棺柩相对,他看到自己星夜奔丧,但见满城挂孝。白茫茫的幡旗似雪,黑漆漆的灵柩如夜。 十九岁的少年身带重孝,手捧印绶,在灵堂里哭得面红目赤,一把按住他的手臂哀呼“公欲何如”。 但肩背绷紧,指若扣弦,整个人仿佛一头无依小兽。 却是眉眼模糊,周瑜看不清,也想不起。他眼中只见棺柩灵堂,只觉胸中悲意无垠,似天际茫茫,脚下虚浮,几欲站立不稳,所思所想如同被严冬厚雪压住的枯枝,在生出下一个念头来之前,身体已经拜伏于地,声泪俱下:“瑜敢不效犬马之力,继之以死,佐权公子承伯符之志!” 还是不对!那是孙权! 何不见那一双入鬓长眉,眉目清致的女郎? 画面辗转,一会儿是昔日的少年紫袍玉冠,面目深沉,拔剑斩案,向他深深施礼:“曹操来犯,权委公以重兵,愿公无忘先兄遗命。” 一会儿是江水莽莽,战帆挂云,巍峨的楼船,艨艟若林,有人飞身来报:“禀都督,曹操于北岸驻下水寨,引兵来袭!” 他坐于军案前,青衣白袍,轻甲长剑,叩案扬眉:“擂鼓!令甘宁点兵一千,出寨迎战,其余众将随我一同观战!” 一幕幕回转,前前后后,交叠回转,混乱又清晰。 赤壁战前,他练兵于鄱阳,从来就熟知军务而不沾政事,远避吴郡之决。直到闻悉曹操率大军,挟破袁之余威南下渡江,欲征江南之地,孙权战和不定,他心实难安,这才领军回吴! 心中只有一念——岂能让伯符之业拱手让人! 此战之后,刘备曾当孙权之面指他“文武筹略,万人之英,器量广大,恐不为人臣之才耳!” 昔日惊惊惶惶的青稚少年闻言面上带笑,不置可否,目中却隐约透出忌惮。 可他明明又记得谁立于城头,笑语晏晏,刘备此言,岂不知疏不间亲? 荆襄之地,吴郡之北,一东一西,孙权执意两线为战,他不能说,亦不能劝。少年的目光里坚决和迫切,他心中何不了然?父兄军功,累累惊世,既然是继承父志,又岂能没有军功?他周瑜绝地挽狂澜,一战退曹操,为主者又岂能了无寸功,任由天下只知他周公瑾而不知有孙仲谋? 他只能全力而战,哪怕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只有他胜得彻底,令北地曹操心惊,军心动摇,那孙权面对的战役,或许都会容易一点,刘备心生忌惮,亦或许不敢令图他谋。 经年苦战,终下南郡,终于将曹操诸将打回江北,荆襄之地在握,益蜀之地待取,再出汉中,抚河西,兵指长安,天下两分,大势成矣! 南郡的庆功,他酒到杯干,舞剑张弓,肆意长笑,山呼海啸的欢庆声中,心底的那一点点遗憾只是伯符不曾见今日之功,然又胸臆畅快,昔日与伯符所议所谋,今日终有所成。曹操暗地使人来劝降,许他高官重权,独牧一方,于他只一声哂笑,反让他探知许昌存粮告急,民力殆尽,十年之内,再无南征之力! 十年!也够他西川走一遭了! 一幕一幕的记忆好似惊雷之后的虫蚁,一点一点复苏,一点一点醒来,啃食着心肺腑脏,仿若啃食树根草叶,肆无忌惮。 不想骨血铺就的南郡,终究却要拱手让人! 此时让南郡与刘备和让当时不战而让与曹操又有何分别! 联刘抗曹,莫不是没有刘备,他就无力退曹? 脑海中一片混乱,眼前的人影似他而不是他,眼前的场景似真又不是真,纷至沓来,铺天盖地,就像是攻城时交织成一片的漫天箭雨,没有丝毫空隙,不给他片刻喘息的余地。额角如劈,痛若迸裂,到最后,他的身体从画面中那个人影里逐渐抽离,但那满心的激荡,心绪动念,却愈发清晰——强敌虎视,君侯猜忌,内外煎焦! 这亦是他的记忆。只是不曾于寿春遇到李睦,不曾见到那浑身湿透的女子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神态将那一方玺印放在他面前。 孙权还是孙权,那李睦又在何处? 英气飞扬的容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转而又被不断转换的画面淹没。 他要伐益州,据蜀地,北可兵出长安,南则渡江横击,首尾相俦,犄角相辅,与曹操划天下以南北,伺机可谋大事。然请兵之奏迟迟不准,军令难发,他知孙权心有顾忌,便只身匹马连夜驰回吴郡。 为得将令而归,先至军中领脊杖三十,再夜入郡府,面前孙权。 亲陈利害,分析局势,数两家之兵力高低,说曹操之民力枯竭,孙权高坐于上,却始终一言不发。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压住心底翻腾,俯身再拜,表与孙瑜同去,益州一得,孙瑜以孙氏宗亲驻守一州,他领兵即回,再伐于江上。 那个模糊的眉眼神情复杂,终于点了头。 不曾想……三十脊杖再加连年经战,又心心念念唯恐南郡依旧他属,一口心气强吊得久了,一旦松懈下来,纵是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住。 一场风寒逼得他只能驻营一日,稍加休整。却不想尚未拔营再起,就有吴郡医使快马赶来…… 一口药,喉中如火灼般,医使伏地,只向他讨一封绝笔手书! 中途暴病,病卒之绝笔! 他尚有提枪上马之力,开吴属之疆,尚有壮志未成,西川未定,只不过一场寻常风寒,何来绝笔?何谈暴病? “当今天下,战未休定,百姓未附,城池未固,瑜心夙夜忧虑。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不宁,民心不定,宜得良将镇而抚之。” 研磨提笔,不甘么? 喉中已近麻木,胸口却如烈火烹油。 不甘又能怎样?他妻儿家小俱在吴郡,常年征战,无暇家顾,何忍再置家小于百死之地? 他死,则其皆为战烈遗属,二子年幼,一女孤弱,不能得势,却能保命! 不甘又能怎样! 落笔收笔,唯心怆然。 好一个暴病而亡!功业未成,奈何死乎? 料想得到,不出旬月,孙权必将南郡借于刘备,唾手可得的据江南而北望之势成江东一隅之地,径深不足,曹操只需扼住合肥,就能阻挡他疆土北扩之路!茫茫长江,是天险,也成了他们难以逾越的障碍。 何其惜哉! 兵者,死生之事也。他宁可死于弓马之间,埋骨疆场。 “鲁肃忠烈,临事不苟,谨荐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既然三分之局已成,只能维系孙刘之盟,那荐鲁肃为继,以此盟震慑曹操不敢轻易再南下进兵,至少……换孙氏这片基业十年不起干戈,修生养息,强兵富国。 十年之后,待曹操刘备俱老,孙权或尚有一息之机,先乱曹操,再决刘备,成一统之事! 瑜愿以肝脑涂地,报知己之恩。 ☆、第八十章 李睦睁开眼时,率先看到的是破了个大洞的房顶,用篾席交错挡着,稀稀疏疏的阳光从席缝中漏下来,落了她一脸。 仰面而躺,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这光线,她先抬手遮眼,却发觉手臂发软,全无力气,只能眯着眼扭过头。张了张嘴,又觉得喉咙里好像烧了一把火似地疼,还没哼出一声,就扯得声带裂开似地发疼。 眼前一人一身宽襟道袍,闭眼仰头,双手环胸,全身蜷起,靠墙而眠,却是张仲景。身侧一个黑漆漆的炉子,无火无烟,也不知熄了多久。 素来只见其人前仙风道骨,却不想这位悬壶名医的睡态如此瑟缩……倒像是躲着什么似的。 李睦只看了一眼,无暇研究旁人的睡姿是否雅观,她的头脑还是昏昏沉沉,巨响所带来的耳鸣还没完全消退,一阵阵在耳鼓里嗡嗡地响,不断提醒她寻阳城门口天崩地裂般的爆炸。 印象当中,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她距离城门大概还有两三百米左右的距离。而如此算来,周瑜就该恰好入城…… 一念及此,李睦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骤然捏紧,费力地侧过身,就要坐起来。 听到动静,张仲景浑身一抖,陡然睁开眼。 见李睦正撑着床榻起身,他吓了一跳,连忙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按下来。 李睦身上无力,被他往肩头一按,立刻身不由己地又倒回榻上。 “公瑾……现在何处……”她反手抓住张仲景,声音打颤。后背着榻,“砰”的一声闷响,又引起耳中一阵轰鸣,浑身的骨头也似乎被碾过一般,寸寸俱痛。只是她此刻顾不得了,仰着头直盯着张仲景,仿佛只要这么盯着,他就不会一张嘴便说出什么噩耗来。 不想张仲景却突然问出一句:“权公子是否还记的箭射四百步的算法?” 李睦立生警觉:“先生素来不涉军务政事,为何要问及箭射之法?” “哈哈……”张仲景长舒一口气,朗声而笑,“权公子无恙矣。” 无恙? 李睦被他绕得发懵,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连鼻子带眉毛一同皱起来:“我问你周郎,你答我无恙做什么?” 张仲景还是不答,转身端了炉子上的陶锅给她:“权公子昏了整整两日,腹中空乏,自然无力,但此时只能少食,待五脏稍复,却也不宜行动太过。” 浅浅半锅粥,还带着些微余温,但李睦这时候又怎有心思喝粥?张仲景越是避而不谈,她越是心惊胆战。 她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被爆炸的气浪冲翻就已经昏迷了两天,那正好踩着爆炸的点进城的周瑜又能如何? “周瑜到底怎样了!”强撑着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因为用力,抓着榻沿的手指微微发颤,脑海中俱前世受狗血剧荼毒的画面。 不论如何,是死是活总要让她知道! “周郎……无恙,”张仲景叹了口气,知道他若是不说周瑜,李睦是定然什么都听不进去。 果然,他一句“无恙”,李睦就先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念却还是不放心。这爆炸的威力虽说不及后世的火药,但也非人力可抗。周瑜……怎会无恙? 见她脸色几变,就要起身下榻。张仲景仿似猜到她的意图,放下粥锅,一撩衣摆往榻脚一坐:“权公子难道就不问问这满城为谁挂孝?”他神色肃然,语声一顿,又向屋顶的大洞一指,“不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睦眉毛一皱,为谁挂孝她不知道,既然张仲景没有守着孙权,那多半就是孙权挨不住伤。孙策表他为下雉令,现在江夏未定,寻阳是距离下雉最近的城池,又是一座军城,举城挂孝,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至于屋顶…… 李睦脑壳发疼。她化学功底没打好搞不出火药来,莫不是这世界上还有同穿之人,搞出了火药?不过这屋顶的洞看着倒像是被石头之类的重物砸出来的,若是火药爆炸,就该直接掀飞了。 摇了摇头,现在她想不清楚也不愿细想,别说屋顶,哪怕天上被多出窟窿来,她也要先见周瑜真的无恙再说。 “尊兄亡故,你准备就这样出去?”见她还要往外跑,张仲景抢先一步拦住门,说出一句惊天之语,“要全城的军士都看到你毫无兄弟之义么?” “住口!我兄尚在下邳,岂容你如此胡言!” 言及太史慈,李睦立刻翻脸。她只隐约记得历史上太史慈似是壮志未酬而早亡,然而具体是怎样的,却已然记不清了。也正是因为记不清,时常心中难安。她知道孙策死于暗杀,可令亲兵随行。而周瑜死于暴病,那她就设法把张仲景一直留下,尽力扇动蝴蝶的翅膀。 周瑜带她踏足徐州,孙策又提前与曹操一会,历史的轴线已经因她而偏移,这些知道的自然也可以提前防范,可那些不记得的,不知道的,又从何防起? 隐约的不安一直压在心里最深处,早已成了一片碰不得的逆鳞,如今张仲景张口就是一句“亡故”,怎不教她恼怒? 李睦冒认孙权已有数月,又多是脱离孙策,独当一面,其中还不乏举刀应敌,一怒之下,长眉带煞,颇有几分上位者的疾言厉色之气。 “权公子!”张仲景在她这样的目光下却不露半点怯意,袍袖一拂,双手举于身前,行了个半揖,不闪不避地直视她的目光,一声“权公子”叫得一字一顿,而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说得又快又急,好像唯恐被她打断,“尊兄昨日入城之时,异响突起,惊人欲聋,战马惊奔,将士阵乱,伤亡无数。此物犹如天降雷劈,血肉之躯,无人能挡,无人能识。你若无妥当的应对之策就贸然露面,纵周瑜有通天之才,也难再保孙氏有民心之向!军心浮动,只要有人在此时说一句他触天怒而降雷击之,莫说问鼎天下,就是江东一隅,也再无你的容身之处!” 孙策! 李睦突然反应过来,张仲景一直叫她权公子,那她的兄长自然指的是孙策,而非太史慈! 满城挂孝,是为孙策?竟是为孙策? 可孙策不是因杀了许贡,在行猎时遭其门客暗杀的么?许贡暗通曹操,方才被杀,而现在孙策和曹操光明正大地见于徐州,不存暗通之事,孙策这吴郡太守又是汉献帝亲封,名正言顺,许贡自然不会顶着违逆君上之意的名声再叛他,而他自然也不会诛杀许贡,那历史上那段著名的暗杀自然也不会发生,又怎会…… 张仲景见她总算反应过来了,不再急着出去,松了口气:“你可认识左慈?” “左慈?”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突然醒悟过来。 在皖城时,她借左慈的住处炼丹的铜炉铜釜配制火药,却始终如同个只响不炸的闷炮仗,硫磺丹砂,伏火调汞,一样样都试过来,却终是不成。不料她前脚才走,却叫辟谷出关的左慈看出了端倪。 不是有同穿之人比她更精于此道,而是她没配制出来的火药,左慈配出来了! 仿佛严寒之中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李睦整个人都愣在当场。她谨之慎之,令历史因她偏移,却不想竟偏至如此境地! “周瑜到底在何处?”李睦的声音原本嘶哑,此时更是抖得语不成调。 左慈原在皖城,如何到了寻阳,又是如何入的寻阳?他在寻阳埋下火药,暗杀孙策,又是为何?周瑜曾说过他是曹操的说客,莫不是曹操在交换徐州之时对孙策心存忌惮,授意他来劝降周瑜不说,还要设计刺杀孙策?而孙策既亡,孙权又在何处?对此事的反应又是如何?该如何安抚军心,如何对外宣告? 一连串的问题都乱哄哄地从李睦的脑中冒出来,一个接着一个,然而她还是要先见了周瑜! 孙策一死,周瑜与孙策交情……就算真没在爆炸中受伤,心里的伤怕是更要命。若此时又不见她,还有这么多问题要解决,内外交煎…… 李睦心急如焚,根本不敢想下去。 “他就在县府中,或许你去,还能见得着他。” 李睦闻言又是一惊:“你不是说他无恙么?” 张仲景皱了皱眉,将那放到一边的粥锅又拿过来递给她:“人是无恙,只是这两日来他除了孙权以外,将县府中人全部逐出,只令人撤去城中白孝,便紧闭大门,不发丧,也不见人。甘兴霸将军今晨来报,左慈往南而逃,未能截获,若孙策死讯传至吴郡,诸将奔丧也好,送棺回去也罢,都要周瑜出面,方能稳住军心不乱。” 言及于此,张仲景的意思已经清清楚楚,李睦再不愿想,也已经明明白白。 其他都可以暂时不管,但火药爆炸在这个门口长棵树就能被传为是帝王之驾的时代里,和天崩地裂,天地不容的天降神谕没什么分别。现在周瑜密不发丧,寻阳的将士还担忧孙策究竟情况如何,亦或沉浸在那一场爆炸的惊慌之中。等他们回过神来,将这无法解释的武器归咎于神力时,那城门口的那一幕就会变成天降一道雷直接劈死了孙策的传言。 到时候,不但军心会乱,甚至还极有可能发生哗变。若不想个更好的借口将此事压下去,若无周瑜坐镇军中,结果不堪设想。 想通了这一点,李睦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本就身上乏力,更是一时足软,几乎站立不稳。 扶墙慢慢深呼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左慈此行多半出于曹操的授意,以“人力”,借“天意”二字,要一举将孙氏彻底拔除。 这也确实像曹操会做出来的事。 但现在追究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左慈既然逃过了甘宁的追捕,孙策身亡的消息就肯定是瞒不住了。用不了多久,吴郡就会派人前来,而在那之前,怕是寻阳已危矣! 缓缓接过粥锅,慢慢将冷粥倒入口中,再放下陶锅,向张仲景长长一礼:“先生一言,实乃金玉之箴,若我与公瑾能克此难,定不忘先生提点之恩。” ☆、第八十一章 换过一身素白衣衫,再拉起风帽,李睦出门后发觉她所在的屋子正是最靠近城门的那一排,数名兵士担着竹筐长担将爆炸之后的碎石断木清理抬走,尘土飞扬,好像凭空起了一层薄雾。 从这个位置遥望城门,隐约可见一列列兵士巡守于城楼上下,齐整的步伐伴着金戈相击的声音此刻听来格外令人心安。 李睦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便转身快步朝县府而去。 县府门前的守卫都换成了周瑜的亲兵,一个个披甲执矛,背弓悬刀,将紧密的大门守得严严实实。 李睦才踏上一级台阶,就被人拦住。 “将军有令……身体不适,暂时谢客……若有军务回报,请……甘将军先行定夺。”周瑜的亲兵自然也认得李睦,两日来挡人拦人,说得极溜的一句话当着李睦说得犹犹豫豫。但周瑜治军严谨,军令在身,再磕绊,也好歹是说了出来。 李睦听张仲景说周瑜闭门谢客时就知道这种时候他还能谁都不见,定然是下了军令,所以来的路上就把借口想好了:“我怎记得还有一条军令,我进出公瑾军帐不用通传,可自行入内?” 周瑜确实有过此令,但那是还在皖城…… 亲兵一愣,一时倒也没想起来是皖城,只下意识嗫嚅了一句:“可此处并非军营……” “军营尚且如此,何况县府?” 李睦尚未开口再说,身后传来甘宁的声音,步履极快,光听他落地时的脚步声,脑中便自然而然生出其行路时虎虎生风的模样。 入城那时的形势太过紧迫,她顾不得避开甘宁。而此刻周瑜如此,她不信甘宁不知孙策的死讯,如此一来,就更避不开他了。 李睦暗自咬了咬牙,强压下立刻抬脚就往县府里跑的冲动,定了定神,回身施礼:“这两日,甘将军辛苦。” 甘宁本就是重义气重然诺之人,虽终未得见孙策,但周瑜和李睦冒险入蓟春接应他脱离江夏,他自然要承这份情,即便要离开,也不能再这时候说走就走。 再加上眼前的少年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显然为兄丧难过至极,在人前却又要挺直了背脊不输气势。想到他年未及冠,就逢此大变,也令他心生不忍。而至此时机,还能稳住心神来看周瑜,更是不由暗中点头,朝她长长一揖,压低了声音,语气诚挚:“请公子节哀。” 李睦还了半礼,长长吐出一口气。在面露哀色和常颜相对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该怎么应对就怎么应对。她兄是太史慈,这丧兄的哀色,她还真露不出来。 殊不知正是这样,反而更是坐实了甘宁的猜想。 正要进门,李睦突然想起张仲景的话,想了想,驻步回身,叫住正要离开的甘宁:“烦劳将军下令城中挂孝,并即刻遣使往吴郡报丧,务必赶在左慈之前抵达,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让其口出荒唐之语,动摇军中士气。同时,以我之名,往各州散发悬赏令,拿下左慈者,万金酬之,生死不论,以雪寻阳之仇。另外,令诸将恪守其职,不得擅离,谨防曹操和刘备趁隙来攻……再令,太史子义领兵而来……护送……我兄……” 抓不到左慈,就等于瞒不住孙策的死讯,那还不如干脆将一切摊开,还要率先表态,将寻阳的爆炸说成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以缉凶之名,令左慈无论说出什么来,都有刻意推脱之嫌,让这个装神弄鬼的老道变成专司暗杀之徒,今后其所言的可信度,自然也就大打折扣。 最重要的还有最后一句。只有来的是太史慈,她才有可能安然再继续设法从孙权这个身份里脱身。 若是换了旁人,吴郡之中,多是跟随孙坚征战的老将,难保有谁没有之前就见过孙权。而若是由孙权出面…… 且不说甘宁这里如何应付过去,孙权当着人会说出些什么来,她还真拿不准。 毕竟左慈能得火药之密,和她脱不了关系。这个后世吴主又对她早有敌意,同在一城,一旦他手里有了可用的兵马,只怕到时候她就算表明自己是个女子示弱,也来不及了。 照张仲景说,周瑜只留了孙权在县府之内,不能强赶个伤员出门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想必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 于左慈先下手为强,同时调太史慈来运送棺柩,这是她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应对之法了。 她说得匆忙,因为紧张还有几分顾头不顾尾的含混不清,然而甘宁立刻了悟她的用意。 他行事精细,思虑机敏,又统领手下数载,自然能想到城门口那一声骇人的巨响虽然造成的伤亡与鏖战之中的伤亡断不能比,但孙策因此而身亡,必定会对军心造成极大的影响。 他只是吃惊李睦无论是从年纪和领兵作战的经验来看,都远不及他的一个少年,不但能看出此事对军心士气的影响,甚至还能想到利用左慈激起部众同仇之心,还是在这等心神皆乱的时刻…… 甘宁看着她,神色复杂,再次发现自己小看了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又不得不感叹将门虎父,焉有犬子! 躬身再施一礼,无关礼数,唯独为她这一份决断:“末将领命!” 一礼之后,又复问:“那寻阳城中若有细作散布妄言,又当如何应对?” 既然想到左慈可能借此用天命动摇人心,那再想想他能得以避开军中斥候探哨,悄然从皖县来寻阳,若无人在军中接应,又如何能成? 而此时寻阳城里,除了孙策带来的兵马之外,俱是周瑜属军。甘宁乃是外来之将,可以安排巡哨布防,但若由其在军中对将士进行摸查清洗,免不了定会引起更大的骚乱。 李睦怔了一怔,她只想了寻阳城外的处置应对,却全没想过城内会有什么问题。孙策虽死,周瑜还在城内,城中自然无事。 被甘宁这么一提,她才猛地意识到她对周瑜的依赖竟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叹一口气,掩在袍下的手慢慢握紧。两世为人,她有当机决断的魄力,也不乏全力一拼的胆识,却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困局。想到左慈曾言他是为曹操而来,又说曹操在各地都有细作斥候为其所用,不禁头痛起来。千头万绪仿佛同一时间尽数堆在面前,牵一发而动全身,已然不是一个决定,一道军令就能解决的。 孙策的死讯一公开,必然人心惶惶,此时排查细作,若是没能在天命之类的流言传出来之前及时把人找出来,寻阳……就要乱了! “此事……容我与公瑾先行商议。切不能……先自乱阵脚……” 向甘宁匆匆一拱手,李睦提起衣摆,快步走进县府。 这一回,亲兵没有拦她,也没有通传,就像皖城里的军令所言,任由她径直入内。 穿过会客的前堂,就是周瑜的住处。大门外守卫森严,而一进门却是连一个兵士都没有。李睦在门前驻步,叫一声公瑾,又拍了拍门板。 然而等了一会儿,却听不到里面有半点回音。 “公瑾?”她又叫了一声,手上一用力,门板吱嘎一声,被她推开,却是没上闩。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门窗紧闭,借着门口照进来的日光,李睦看到原来挂在架子上的地图跌落在地上,竹简笔墨散落一地,而周瑜则坐在军案前,一手按着案角,一手抵住眉心,一动不动。 就在李睦踏进门口的那一瞬间,他猛地抬头,一双平素里清清朗朗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厉色如刃,锐利逼人。 李睦只觉得他一眼看来,肩上胸口如同骤然被压了一块巨石,又好像被惊涛骇浪当胸及背地狠狠拍了一下,呼吸一滞,就连心跳都仿佛在这一瞬间停跳了一拍。 她从没见过这这样的周瑜——好像……整个人都化作了一把饮尽鲜血,斩尽骨肉的利刃! 偏偏额头眉心中央一大片红印,刺目之余,像是才刚痛哭了一场似的,也不知刚才按住眉心时他用了多大的力气。与那满是凶煞之气的目光一衬,仿佛一只落了单被围攻的猛兽,两眼发红,于慌乱惊惧之中狠命撕咬,任谁都靠近不得。 李睦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她用力握住拳,指甲都掐到掌心里,紧紧咬住牙根,才没在这目光中转身逃出去。 听张仲景说时,李睦只费尽心思想该如何应对面前一触即发的危局,而此时一见周瑜,原本这个不敢细思,不敢深想的念头就像蔓草一样自心口往血液里疯狂地滋长。 火药之初,出于她手。她半途而废,虽然将一众原料连同变了形的铜炉统统销毁,却没想到左慈既是炼丹制药的道士,自然也有可能能重现她所为。 她骂周瑜自视太高,却从没想到,真正太高看自己的人,根本就是她自己! 若非是她,左慈要刺杀孙策,又能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强自趁着一步一步走进屋子里,弯腰捡起了竹简笔墨,一样一样放回到军案上。又卷起地图,想要挂回去,但踮脚比了比,发现自己身量不够,就也放到军案距离周瑜较远的一侧。 目光略到周瑜脸上,再盯着他额头上的红印看了看,她转身出门,一路奔到灶间打了水来,掏出块干净绢巾浸湿了拧到半干准备给他捂一捂。 要不然堂堂周公瑾,顶着额头上的红印出去号令将士,就要失了那翩翩气度了。 不断往心里塞一些有的没的去想,没工夫等着烧水,李睦只打了冷水来,原是想给他捂一下通红的眼睛和额头,然后拧水时又突然觉得水太凉,如此寒冬就这么直接往额头上捂怕是要激得头痛,于是手一转,就直接按在了他脸上。 周瑜正困于那一世的记忆之中,走投无路,痛断肝肠,却仿佛整个人都漂浮在水中,层层水波慢慢在身边荡漾开去,将所有一切都隔绝在外,耳侧听到的只有模糊不清的水声流动,如同有人在呐呐低语,口鼻受阻,呼吸难为,胸口滞闷,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来。 看着李睦推门进来,看着她将一卷一卷竹简都卷好放回去,听她叫一声“公瑾”,清致的长眉一皱,仿似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浮木。 她躲在矮丛后面脱下中衣为他包扎伤口,疏林里,阳光下,鲜艳的心衣系在白皙纤细的身段上。她抿着嘴瞪眼生气,哪怕一头血污也掩不住凌厉的目光。欢喜嗔怒,似乎每一个表情都像是一束阳光,明亮飞扬,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还有几天前她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凑过来吻他时唇舌的柔软,明明是粗鲁之极的动作,在她做来却仿似披了一层阳光,照得眉眼都发亮生辉,清新的发香混着口中淡淡米粥的味道,眼眯一隙,就能看到近在眼前的脸颊上红霞晕染,呼吸细细。 目光看着李睦的一举一动,却又仿佛穿过她的身体,看到别处去,直到脸上乍然一冷,这才“嘶”了一声,躲过头去。 李睦一直避着他的目光,而此时待他真正转开了头,心里倒是冷静下来。 干脆把衣摆塞进腰带里,移了两步手就追了过去,掰过那张俊朗的脸,迎上火灼般的目光:“孙策灵堂未设,寻阳细作未清,你是主将,要恼要恨要发狠,也要先擦把脸把眼前之危过了再说。若军中哗变,六郡动荡,孙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东基业你还要不要了!” ☆、第八十二章 周瑜闭了闭眼,慢慢接过那半湿的绢布,在手里慢慢握紧。滴滴答答的水从指缝中滴落下来,衣摆袖口上立刻多了一片暗色的湿痕。 他原以为那是胡思乱梦,然而却神智清醒,毫无半点睡意。 他与孙策相交总角,同袍而战,渡江斗战,所向披靡,数年之间,已得六郡之地。 然孙策半途而亡,幼子垂髫,唯有传印绶于孙权……又要他领兵震慑欲趁孙策新亡而心怀异动的孙贲,助他顺利继承长兄基业。 而江东的危局方才稳定,曹操又领兵南下,欲饮马长江。赤壁一战,孙权令一直与他不合的程普分他军权,此战之后,更是一面拜他为偏将军,领南郡太守,一面又将南郡赠于刘备! 驱狼逐虎之计,用得何其巧妙! 最后的一场风寒一碗药,一生终了,终是一场遂了他意的结局。由他让出荆襄要地,由他断送孙策拼杀出来的基业,由他做一个守成之主。 鸩毒入喉,腑脏如灼,如此真实。 而面前这个一身短褐的女子,他闭了眼也能画出她的眉眼笑颜,梦耶?非耶? 周瑜慢慢按住腰后,箭镞扎入骨间的剧痛仿佛还残留在那里…… 渐渐地,宣城之外,重伤的孙权看他的眼神,惊慌之中带一点安然,却又有一丝掩饰得极好的不忿,与脑海中那个经掌大权,面上总是宽辞浅笑的江东英主渐渐重合到一起。 竟是……要他再重来一次么? 孙策还是身亡……即便重来一次,结局又能有何不同? 周瑜盯着眼前眉目清致的女子,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 李睦见他竟将绢布捏出水来,连忙要去抢回来,不想看到周瑜突然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目光之中,竟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之意,转而又化为一丝狠绝厉色,看得她心里一咯噔,骤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孙策殒命,她知周瑜必然伤痛难当,然而自她进门起,周瑜就似乎神思恍惚,一言未发,目光飘忽,就好像整个人神游物外,全然不知身在何处一样,此时突然露出这种神色…… “周公瑾,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伤在何处?”这时候她也问不出城中军中的细作该如何去找才能将影响控制到最小,一下子站起来,“我去寻仲景先生来看看……”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周瑜也霍地站起身来。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量与她面对面而站,李睦一个收势不住,险险一头撞到他胸口。 而周瑜恍若不觉,低头俯视,气势极盛:“从今往后,你就是孙权!” “弟承兄志,开疆辟土。” 方才一下子站起来得太快,李睦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连忙扶住手边的木屏。正被才好了一会儿又突然冒出来的轻微耳鸣引得不适地皱眉,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拍了拍耳朵,只当是她突然幻听了:“你说什么?” 周瑜神情肃然,又将方才的话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 “以孙权之名,佐阿绍承六郡之基业。” 淡淡一句,唇开唇合,若非他神色认真,语气坚定,每一字起伏停顿都自然无比,李睦几乎都要怀疑他真在爆炸中伤了头脑,亦或是根本就是在说笑。 “你要我当着全天下的人冒认孙权?” 哈?那些跟着孙坚出生入死的老将会不认得他儿子长得什么模样? 更何况…… “除孙权以外,伯符还有一弟翊,恰年十五,纵一身武艺不错,但尚未入军,也无寸许战功。而孙权就在堂后,久卧病榻,寸步难行,阿绍又年幼,更无统兵执领六郡之力,而他堂兄孙贲却自庐江之战起便有觊觎孙氏旧部之心,非名望军心具备之主而不能慑!你挫刘备在前,抵袁术于后,先战下邳,再救宣城,皖县及寻阳也是以你为首,孙权之名,已名动江淮!军中又俱知徐州之役乃是你与伯符共同筹谋而得,无论名望还是军心,伯符之后,唯你而已!” 周瑜先还是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随后语速越来越快,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也跟着浮现起一丝急切,站起身来缓缓踱步,眉峰一点一点随着一字一句慢慢扬起来。李睦心中的荒谬之感也随之一点一点愈来愈甚,此刻的周瑜,眼中有种她看不明白的别有意味,不像初见时的互相试探,也不是筹谋布局时的深远算计,那一副俊朗非凡的眉眼之中,不见了那熟悉无比的昂扬神采,只一股说不出的悲慨。 萧索之意,染尽眉梢眼角。 “阿绍年幼,无论孙权是承业还是佐业,他日他又怎会再还政归军?而你若为孙权……” “周公瑾!”李睦唇角抿一抿,原本还不知该怎样安抚他,却被他一句两句说得心口好像堵了一大团棉花,软绵绵地浑不着力,却将她的呼吸堵得严实。用力呼出一口气,一字一顿,“你再说一遍,你还要我冒认孙权?” 周瑜一句话被她打断,语声一滞,就发现她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 只是,那火灼般的鸩毒似乎还停留在胸腹之间,仿佛生生吞下一把看不见的火,只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一身筋骨血肉都烧成灰烬。那没说完的话,就像是骨鲠在喉,不吐尽了,刺痛带血。 “你若不愿再忧心那些税粮上计,我可为你寻主簿文书,佐丞之士,你只需以孙权之名,保阿绍子承父业……” 李睦听他事事想尽,说得行云流水,成竹在胸,心里也有股火气拱上来,眉梢一扬,嘴角勾出一抹冷然讽色:“你的意思,是让我做个傀儡,替孙绍挡箭?” “我绝非此意!”许是李睦的神情也吓人,又许是她语气里的嘲讽太过明显,周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那流畅的语速一下子卡住,心中明明有千般说法可以说,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从来就不曾小看李睦。从寿春初识起,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谋断果决,行事利落,明明谨慎惜命,却又大胆强横得绝不逊于沙场男儿。若非如此,他也决不至于生出这个看似荒唐的念头来。 若孙权也有她骨子里的强悍骁厉,便不会将好不容易收入囊中的南郡让于刘备! 若她是孙权,哪怕同样忌惮他军望无加,也不会将用这种手段牵制于他。多半是将他调离南郡,赶往豫章边境之处,征伐交州。 当初他明知孙权对他心存防备时,其实已然做好了益州归来,就会立即被派往交州的准备……却不想终等来的却是一剂汤药。 既然能再来一次,他又怎能再眼睁睁地看着孙权将江东六郡的基业拱手送人! 缓缓阖目,再长长呼出一口气,周瑜慢慢扶住李睦的肩膀,语速也跟着慢下来:“你若为孙权,必不负伯符此生之志……”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仰头迎着他的目光,墨玉似的一双眼眸仿似幽深古井,映出她的脸庞,看不出远近。 “周公瑾,我若为孙权,你还要如何为我猎雁,行纳采之礼?”她若为孙权,又当如何再嫁周瑜为妻?周瑜要她再为孙权,这纳采之雁,又要送给谁去? 猎雁为礼,定为姻约。他已想好了回城之后就邀上孙策去北门外的芦苇丛里探摸一圈,寻足十二只南下的冬雁,凑为六对,快马加鞭,亲自送到太史慈面前。 也想好了一进城就要与族叔送一封书信,请其立即动身,出面亲访太史慈。 更想好了舒县的大宅久无人居,要令人好好打理一番,宅后的院子里还要再添几株桂花树,在树下埋下几瓮好酒。记得她在范须的酒宴上说过,心馋桂花酿酒…… 却不知桃花是否也能酿,否则只有桂树,一年之中花开一季,其余时间,未免寂寞。不若再栽上几株桃花,花期相邻。 周瑜的目光一点一点柔软下来,这些思量,这些盘算,是他在繁忙军务之余最大的乐趣,常常想一想,就能不自觉地笑出来,更是期待李睦看到满院子的桂树桃花时,会露出怎么样的笑容来。 而如今…… “算术也好,军械也罢,我可以都教了阿绍……你若觉得孙氏一族之中,孙策之后再无人能继,不妨自领印绶,做个统军的摄政王,他日阿绍长成,再归政还权就是。也同样不负孙策之志……”李睦咬着牙咬着唇给他出主意。然而这个主意一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不好。自古摄政王有几人能得了好下场又留下好名声的,周瑜异姓辅政,又是幼主,做得再好,大权独揽,怕是也难免被人比作曹操。 牙根咬得发酸,只觉得肩膀上周瑜的手轻轻捏了一捏:“阿睦……我……” 李睦抿住唇,梗着脖子只等他解释,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出来。 可那生死之轮转,倒换之场景,那一碗汤药,一剂鸩毒,又如何能对人言?更何况,一生两世,恍若妖术,疯言妄语,荒唐之极,骇人之极! 即使是面对李睦,他也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口,谁能信如今那个躺在病榻上寸步难行的少年他日羽翼丰实之后,会不容他到如此境地! 若李睦不为孙权……她为孙权带来的战功与名望,军中将领,麾下谋臣,又有谁还会属意孙翊继承孙策之位? 若孙权还是孙权,他可以保其平安一世,富贵安然,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行覆辙,以举兵之威,辅他再继孙策之位! ☆、第八十三章 但孙绍才过垂髫之年……纵然周瑜如李睦所言,为他掌权统军,稳住江东局势。一旦孙贲趁隙发难,亦或是曹操压境,刘备虎视,他领军出征之后,又有何人能护住这个六岁的孩童,不为人算计,不为人刺杀,不为人挑唆,不为人祸害? 孙贲为叔,孙绍为侄,叔侄相争,何异于萧蔷之乱? 周瑜心乱如麻,一时觉得若不是他当初一念,要李睦在下邳冒认孙权,今日以孙权病弱为借口,他另辅孙绍,或也可行。可转瞬之间一念回转,又想到若非李睦的冒认,孙权没有如今的名望军功,却也不会在宣城之战中受此重伤,又何来今日的病弱?照样,还是能与孙绍一争。 千般筹谋在此时全无用处,这就像是一个永世无解的圆环,兜兜转转,又到原地。 “阿睦……”周瑜从来没有一次定计论谋像如今这般为难,进退维谷,仿佛真有天命在其中牵扯,非人力所能决断。几多思虑在脑海中一瞬而过,他长长再叹一口气,长长向李睦躬身一揖:“烦你费心护阿绍长成,待他能临阵决断,遇事知机,瑜必负荆登门,求娶太史长女,以余生而偿。若背此诺,他日必万箭……” “周瑜!”李睦咬着牙瞪眼看他,眼眶发涩,指尖都在发颤,“阿绍今年才六岁,何时方算长成?十年?还是要待他二十及冠,三十而立?” “我不是软性可欺之人,做不来曹操手里的汉献帝,更做不来握重权而不越雷池的曹孟德!你若要我为孙权,替孙策守住这六郡之地,他日我便偷梁换柱,养废了孙绍,再把这片孙氏基业留给我自己的儿子!” 李睦也是豁出去了,她不知道周瑜发的什么疯定要她冒认孙权。原来心里的歉疚,惶然在他坚定地认死理般不可动摇的眼神里统统变成了心底的火,烧得她头脑发热,额角眉心的神经一抽一抽地生痛,肩骨疼,颈骨疼,浑身都疼,刚刚喝下去的两口冷粥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胃里隐隐作痛,浑身都在发抖。 不想周瑜闻言忽地一愣,脱口而出:“我周氏子弟若要建立一番功业,或疆场拼杀,或帐中献谋,无需倚靠家中之势!” “周瑜你不要脸!”李睦被他气得实在站不住了,扶着军案就地往地上一坐,蜷起双腿捂住仿若火灼般的胃,一面又狠狠将案几上她刚刚收拾好的竹简呼啦一下尽数又扫落到地上。 其中一卷正好落在周瑜足前,字迹端逸,却又有数道圈划更改之处,正是他写给族叔,请其北上向太史慈求姻的那一卷改了又改,还未及誊写的笔稿。 “阿睦……” 竹简飞落的时候,李睦侧了侧头,瞥到那厚重的竹简朝着周瑜的脚面砸过去,下意识就伸手拦了一拦。不想气力不支之下反应慢了大半拍,才抬起手来,竹简已然落了地,好在没有落在周瑜脚上。 然而她这一侧头,眼角的余光也正好就瞥到上面的“叔父尊鉴”几个字。 “现如今,还要此物做什么?”李睦讽然一笑,“不敢劳烦令叔白走一趟,来回奔波,都免了吧。” 周瑜薄唇紧抿,见李睦拿了那竹简就要扔进火盆,连忙上前去抢:“阿睦!以你如今的威望,孙权足可继承六郡,他……又怎能容得下你我!” 李睦冷笑一声:“我换回女子装束,光明正大嫁你为妻,他还能与一个妇人计较斗气,假公济私么?” 周瑜惨然一笑:“如今寻阳兵马是进是退,只凭我一句话而定。吴郡固然还有几位昔日追随乌程侯的老将,但其麾下兵士却多是我随伯符四方征讨时新投于军中。即便只论原来的孙氏部曲,经过当年丹阳当渚鏖战数月,至少半数也会听我号令。吴郡的印绶固然是交到他手中,军权却尽在我手,即使他要收回去,我若执意驻军寻阳,只需说一鼓作气攻下江夏,以祭奠伯符亡魂,告慰乌程侯之灵,他纵然反对,我点将台上一旦击鼓升帐,将士军马,必然一人不少!” “如此……一旦战事稍定,局势稍稳,岂不同范蠡寄书,韩信临刑?” 终究……还是要说出来…… 周瑜胸膛起伏,仿佛又看到那药使恭恭敬敬地端来药碗,又奉上笔墨和素白的细绢,请他“留下手书,以告慰家人”时的情形。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发白,语声顿了一顿,咬了牙又说一遍:“他岂能容我!” 更有甚者,上一回没有李睦,他尚有可能保全家小。而如今李睦锋芒已露,孙权又怎能容她! 纵惜其擅算之才,多谋之力,吴郡的郡府后宅,也不会多她一个就住不下了。 他如何能让孙权继承六郡? 李睦心里一惊,猛地抬头望向周瑜,突然想起历史上这位兵马大都督似乎是……暴病而亡? 三气周瑜是歪解了的小说演义,而历史上寥寥一笔暴病,不提是疟疾还是瘟疫,这灿灿若星,惊才艳艳,令枭雄曹操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的将星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陨落于盛年。 若真是孙权动的手,那他的子女…… 他教出来的儿女,该是不会差,而李睦却是完全没有印象听闻过江东周郎之子又有何作为。 是真的籍籍无名,没有继承到他绝世才华?还是有人刻意打压?亦或是……一同死了? 孙周相谐,本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李睦以前从来没想过,周瑜的死,其中竟还有可能存在孙权的手笔。 越想越深,就越是心惊。史笔狠绝,寥寥数字,叙人一生,其中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存亡之决,又掩盖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机密? 辅佐孙权,则必然为之猜忌,而辅佐孙绍……以孙权目前的名望,文臣武将,必各执一方,他日史笔昭昭,风光霁月的千古名将就会成为扶幼主而擅专的权臣,再多功绩,也终难逃一句野心勃勃,心思深沉。 甚至不用人以演义之说再泼一次污水。 周瑜修长的五指上骨节分明,因用力捏紧而显出几分苍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李睦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再慢慢抬起,只见他微微偏转过头,神色怔忡,轮廓分明,俊朗非凡的侧脸上眼角微红,之前的一身戾气散尽,而原先的潇洒闲雅也不剩分毫,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样站在那里。 但李睦却隐约有种感觉,冒认孙权,她应也好,不应也好,时至如今,他即使明知会背上千古骂名,也都会选择辅孙绍而弃孙权。 那个看似温润如玉的男子其实最是大胆!行事睥睨肆意,指点战局,仿似泼墨写意,羚羊挂角,每每剑走偏锋,每每出其不意,却又俱妙到巅峰。时刻挂在唇角的微笑背后往往是早已下定决心的固执与坚定,纵千难万险,亦不驻步。 他这与历史上大相背离的选择,除了没有孙策临终所托,及孙权因伤重而提早流露出来的敌意之外……怕也是忧心她的处境…… 将在外而家眷留于治所,这是这个时代放诸天下,无论到哪里都一样的潜规则。这不单单是上位者的猜忌,更是领军之将主动表示的一种姿态。 她若嫁与周瑜,孙策掌权自然万事好说,若是换了孙权,就要一直留在吴郡了。 长长叹一口气——从头到尾,终是与她脱不了关系……甚至……还有可能牵累到太史慈…… 心思几转,李睦堵在心口那一团火气渐渐熄了下去,却化作一团散不干净烟尘灰烬。污糟糟,灰蒙蒙地充斥着每一根血管,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感令她恼火不已。 原只想自在度日,才觉得吴地最为安稳,却不想从头到尾兜了一大圈,竟又回到初时在寿春那种战战兢兢的局面。 一阵静默之中,周瑜也在李睦的身侧坐下来。 看到满城挂孝时,他心中已隐隐有了不详之感,方寸已乱。城门突变,思绪翻转,看那生死一场,仿佛大梦初醒,却痛彻心扉,逼得他心神不定,心绪繁乱,几欲至疯。 李睦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他就如同几近溺亡之人堪堪抓到一株浮木,不管不顾地搂入怀中。生死轮转,一切从头,袁术照样僭号,曹操同样挟令天子,孙策斗转渡江,连平六郡,好像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唯独这个女子仿佛凭空出现,所在之处,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见她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收拾案几,打来清水,那一瞬间,他只想抓紧这个女子,仿佛只要有她陪着,那一场生死就只是个梦境,从来不曾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 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了这荒唐到了极点的念头。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然而稍稍冷静下来,却又觉得可笑。 且不说久着男装,平常行止如何瞒过诸人?就像她之前所言,她从来就不是养在闺中,全然不知天下事的寻常女子,更不是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懒散性子。现在冒认孙权,就能有此功业,一旦真的站上那个位置,又岂肯遇事儿不管? 六郡初定,人心未安,有曹操暗存忌惮,又有刘备虎视在册,刘表占据荆州,袁术尚在寿春,四面环敌,还有面对昔日跟随孙坚的旧将旧部,这其中的风险,需要付出的心血,绝不是如同在下邳或是皖县那样一朝一夕,点一点粮草,算一算赈抚如此简单。 而她又只是个女子,正值最好的年华数载光阴空守,耗费心力无数……所为者,唯他一求! 岂不可笑? 突然想到宣城外,李睦言辞冷厉,责他太高看了自己时的模样。 多看一回生死轮转,想到那一场生死里他以为自己小心谨慎,处处思虑周详,便能打消孙权的猜忌时,那清晰于胸怀的十足把握…… 原来他一直……总是……免不了太高看自己! 想到这里,周瑜自嘲地一笑,慢慢垂下目光,心中黯然。正要好言赔罪,然而却见李睦捂着肚腹蜷着身,略带英气的眉眼皱成一团,脸色煞白。他心中猛地一凛:“阿睦……” ☆、第八十四章 周瑜决断,不管进退如何,几多筹谋,皆是千思在心,想明白了,权衡清楚了再开口。哪怕是与孙策商议战略机要时,他也从不会像这样只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不及细想就匆匆出口。 才出口片刻就又后悔。 更何况,若换在往日,只怕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样荒唐的念头。他出身世族,本该行察举取仕之途,却宁愿策马扬鞭,兵指天下,用血汗寸土拼杀。固然是与孙策志趣相投,壮怀激昂,但又何尝不是因骨子里的那英雄豪情,热血之气。 大丈夫在世,上报君侯知遇之恩义,下能荣妻荫子。 又怎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好似心里也与李睦的长眉一同皱成一团,伸出去的手刚碰到李睦的肩膀,就被她反手一甩,“啪”的一声脆响,正甩在他手背上,还抓下两道细红的挠痕,火辣辣的立刻就烫起来。 李睦已经不仅仅是胃痛了。小腹处的绞痛伴随着熟悉的沉坠感,很快就和胃痛连成一片,令她整个人都跟着打颤。 满脑子都是周瑜孙权,却又仿佛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一千八百年前的恩怨,史册上如何记载,又有几分真假,早已无从追溯。更何况,她对这段历史的了解又掺杂了太多后世演义传说的加工,真真假假,更是早已辨别不清了。 印象当中的君臣相谐竟是一场尔虞我诈的防备算计,印象当中的英雄美人也可以只是宣扬名声的政治手段,那她的印象……还有什么可信?还有什么用? 她信周瑜一诺千金,信他情义几许,信他此生不负,她都信。只是这一切,随着孙策一死,竟似乎都变得不重要了。 狠狠咬紧牙关,李睦慢慢抬起头,眼眶挣得发红:“周公瑾,你可知道,我若为孙权,你我此生,就再不可能有姻约之说!” 既是孙权,又如何能嫁周瑜?岂不成了断袖分桃之癖! “阿睦!”周瑜不防她突然说出这句话来,他方才提起冒认孙权时也确实全未想到这一点。此时听她语气决绝,又知她性子强横倔强,不由心头一紧,立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也不顾手背上又添了数道抓痕,将之前将破未破的两道也一同抓裂开来,渗出一串细小的血珠,“是我方寸皆乱……”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一员小校自门口飞奔而来,一直奔到院子外面,高声报道:“报将军,城外有人自称汉皇叔左将军刘备,请求入城吊唁主公。” 城中自周瑜回来的那一日起已经闭门不开,只甘宁领军在外驻守,不时将军报传回。此时听到刘备前来,就连急怒之中的李睦也不禁抬了眼,露出一丝诧异之色。 自下邳一战之后,刘备也想趁周瑜救援宣城再夺下邳,却被孙策一举击破,仓皇之间,只能北逃奔曹操。孙刘两家,不至于像黄祖那般隔着杀父血仇,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了刘备要亲自上门吊唁的亲厚。 但他既然以吊唁的名义来,无论用意为何,他们都也不能真将其拒之门外。 周瑜看了看李睦,李睦一阵疼劲刚过,将他的手一推,遥遥晃晃站起来就要走,却不防周瑜紧紧皱眉,上前一步就将她横抱起来。 忽然全身一轻,李睦只觉得眼前景物在一瞬间倒转,尚不及思考,一声惊呼出口,下意识就伸手将揽住周瑜的肩颈。 门外的小校听见里面的惊呼,只当是被自己带来的这条消息所惊,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匆匆抬头朝里面望了一眼,两扇木门就哐的一声在他眼前关拢。一瞥之间,只隐约扫到周瑜高大的背影一个踉跄。 愣了片刻,正不知该不该再报一声,或者立刻退走,门忽地又开了。 周瑜从房中走出来,面色苍白,原来一直挂在唇角上的笑意收敛起来,一身儒雅谦和的气质也跟着消散,俊朗英武的眉眼透着阵前冲杀般的凛冽。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则向那小校一摆:“开城门有请,另请甘将军于城外调回精兵一千,驻防城内。” 抬腿跨过门槛往外走了两步,随即又止步回头,向那小校道:“你不用跟着我,快去城西请仲景先生来,就说……” 回头朝房内望了一眼,语声一顿,“就说权公子身体不适,在祭灵途中晕倒,请他速来救治。” 说完,不等那小校反应过来,就快步朝门口走了出去。 孙策的灵堂就设在城中的军帐里,撤去军案,摆上供桌,将孙策的灵位摆于其上,诸将校披麻,孙绍重孝,待周瑜走进军帐时,小家伙的一双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 又是孙策的灵堂! 周瑜的脚步一下子慢下来,只觉得脚下发沉,仿佛走在淤泥泽地里,每迈一步都会深深地陷下去,从辕门到帐门,短短数十步,竟好像走了许久。 军中诸将见他终于从县府中出来,纷纷围了过来。而周瑜则朝他们一摆手,径自走到孙绍面前。 总算,这灵前重孝之人已变。 孙策的棺柩就停在灵位后面,想起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策马扬鞭的阔朗少年,一手指天,豪情万丈地向他说终有一日,要横刀立马于洛阳城头,周瑜伸手牵起孙绍,一撩衣袍,跪于孙策灵前,缓缓叩拜下去。 诸将随后而跪,齐呼一声“主公”,哀咽声,哭号声,顿时充斥整个营帐。 不多时,营外马蹄声起,刘备带了张飞在那小校的引领下走进大帐,所带百余亲兵俱在帐外下马。 两人一身素色衣袍,袍角带泥,帻巾沾尘,风尘仆仆。张飞的一张黑脸仿佛又黑了几分,刘备的面上还尤有倦容,显然赶路赶得甚急。 张飞迎着四周或探视或防备的视线轮流一圈瞪了回去,唯独一眼看到周瑜时,朝他点了点头。 尽管下邳一战不利,但他性子率直,平生最敬英豪,对周瑜的身手和统兵的本事可谓心服,故而也颇有相惜结交之意。 可刘备却丝毫不理会旁人,步履缓缓,面色戚戚,走到灵前时,弯腰长长一礼,再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然多了几分湿润之气。 再向孙绍施礼时,却是喉间哽咽,泪蓄满眶:“公子请节哀。” 孙绍哭得头晕,双眼通红,圆鼓鼓的脸颊也烫成一片,他不认得刘备,只见他忽然朝自己行礼,下意识用力一握周瑜的手,朝他身后躲了躲。 “有劳使君前来。”周瑜强压着心里的悲意,站在孙绍身前,朝刘备还了半礼。 刘备抹了一把眼泪:“备原奉曹公之令,征讨袁术僭号不臣,不想途中惊闻噩讯。回想下邳一晤,不过寥寥数月,孙将军英姿雄才,仍在眼前,如今竟是决绝。壮志未酬,将星陨落,怎不令天下英雄同悲?” 他来时自称汉皇叔及左将军,而周瑜偏以使君称之,仿佛是沉于悲痛,一时弄错,将昔日在下邳城时的称呼沿用了下来。而他也好像全没听出这称呼上的问题,甚至主动提及下邳一战,言辞之中更是声声惜惋,哭音哽咽,一面说,一面眼中又有泪水落下,相较方才的伤心哀悼,更添了一份说不出的惨烈之意。 仿若英年而丧的是自家后辈,端得是一副宽厚仁和的长者胸怀。 帐中诸将纷纷都为他所感,面露悲色。原先对刘备的来意尚有质疑之人也大多放下戒备,感其不念旧隙,一片来悼的诚心。 就连周瑜,听到“壮志未酬,将星陨落”一句,也被触及心中隐痛,眼圈挣红。 只是他自下邳起,对刘备就始终存了防备之心,再加上那一段梦境般刻骨生痛的生死记忆,自然是不会相信刘备此来真就只是为了吊唁孙策而已。 他犹记得这个始终就只在一侧敲锣打鼓的汉皇叔开口就要荆州四郡时,不也是这一副悲切模样?只不过那时说的是无处容身,缘由不同而已。 目光往帐中一扫,慢慢吐出一口气,收拢心神:“使君方才所言,是在南下途中闻讯而来,难道在许昌时就不曾听过此事?” “许昌”两个字一出,帐中诸将之中有人立刻醒悟过来——孙策之死,虽是左慈所为,而左慈却是自曹营中来,此事极有可能本就是曹操授意,如今刘备又是来自曹营,不可不防! 刘备皱一皱眉:“备知将军言中之意,只是数月前曹公尝赞孙将军英武雄才,忠义勇烈,有乃父之风,故而表奏其继父之爵。而备之后便自许昌出发,又怎会知如今寻阳之事?” 左慈为曹操大变活鱼时刘备还未到许昌,但其人名声却是早有听闻。方才在城外听闻孙策死于左慈的道术之下,他也怀疑那是曹操的手段,但既然到了寻阳城门口,他也不能因此就立刻掉头而去。 话里话外,只说曹操在数月之前还对孙策大加赞赏,而接下来他就离开了许昌,那孙策之死不管是不是曹操授意,他当然无从知晓。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番应答无论事后传到曹操耳中,亦或是现在看来,都是句句实话,叫人丝毫挑不出半分错处,却又形同废话,滴水不漏。 ☆、第八十五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当然也没指望能从刘备这里就问出什么来,只想借此提醒帐内诸将。 见目的已然达成,他也不再往下追问,朝刘备一拱手:“使君军务繁忙,军令在身,还来此相祭,伯符灵下有知,定感佩使君深意。” 受了礼,道了谢,刘备又有军务在身,帐外还有兵士等他回去,再下来便是要送客了。 送客之语尚未出口,就毫不意外地听刘备长叹一声:“备南下时原就想来寻阳拜问将军,请将军与备一同出兵,讨伐袁逆,互为犄角之援,首尾相俦。想孙将军素有忠君之心,必能准许。不想……” 他语声一顿,又叹一声,目光落下,在还躲在周瑜身后的孙绍身上一掠而过,旋即又朝周瑜一揖到底,言辞恳切:“如今江东六郡无主,千军无帅。将军人中英杰,又与故主情义深重。所谓军中不可一日无将,进退何为,还需将军尽快决断大事。” 且不提孙策虽亡,却有权、翊二弟,及一子血脉,吴郡尚有诸多跟随孙坚四方征战的老将,他一句“大事决断”,决得是什么事?断的又是什么事?是之前他提到的联兵攻伐袁术,还是六郡无主由谁继承? 无论是哪一桩,又怎能由周瑜一人而定? 这话听起来句句是为江东六郡的基业考虑,可若是传回吴郡,传到有心人耳中,便又是一场争端。 周瑜眉峰徐徐挑起,目中闪过一丝冷然锐利。 正当他准备要留这位汉皇叔好好聊一聊“大事”时,忽听帐外有人朗声说道:“谁说我江东六郡无主,千军无帅?” 清脆的音质带了几分沙哑,诸将回首,就见李睦身姿笔挺地站在营帐门口,一身素服,更衬得她一双眸子黑若墨玉,乌发挽束,入鬓长眉英气内敛,目光冷冷地落在刘备身上。 六郡无主,便叫周瑜做主,千军无帅,就要周瑜下令?这不等于摆明了在说周瑜有擅专之心,又有分身之力么? “玄德公若患征讨袁术不利,何不请朝廷颁下诏令,要粮要兵,我吴地将士绝无怯战之懦夫。而若是忧我六郡之传承……”李睦声音冷厉,面上却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在众人的目光中缓步走进帐内。走到周瑜身侧,却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他一眼,全然不管他一脸震惊,只微微俯身,伸手牵住孙绍,将他带到身边,再向刘备挑眉,“玄德公是知礼识义之人,当能看出我现在这一身是何用意。” 这是她灵光突现想出来的法子。即使要继续冒认孙权,但因太史慈的关系,她不可能同真的孙权那样一身重孝。 这一身与寻常将士一样的服丧装束,若论起来,便是她以孙权的身份在军营中只论军阶高低,而不叙兄弟之情,更以此言明她支持孙绍继承的态度。如此一来,自然也不会有人指摘她不服兄孝。 刘备本来确实要说到孙绍年幼,难敌各方虎视,提醒一下这帐内诸将,除了子承父业之外,兄终弟及也是一途。 他只道“孙权”在下邳一战中初露头角,至今都独领一军,如今六郡之地就在眼前,只要心里那一点“宏图祈望”被人点明,就不可能不想一争。而如此一来,江东六郡之中就必然会分为两派,内斗不休,由他从中取利。 但他万想不到李睦这个“孙权”一来就明明白白掐断了他的打算。 见刘备脸色变幻,李睦冷笑一声:“我兄基业,绝不至后继无人,更不敢劳动玄德公费心决断,刻意垂询!我叔侄二人皆有父兄之勇烈在前,我今日既以寻常将士守服,便断不会行那手足相争之事,也绝不会有萧蔷之祸。” 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顿,给帐中那些尚不清明刘备来意的将士留足了时间思考,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刘备言辞隐晦,而她却这一层隐晦一把撕个干净。 刘备要利用周瑜挑起孙权的嫉恨之心,已经不是头一遭了。当时在下邳时她还能将阵前之言当做一个笑话来看,一句疏不间亲,不以为意。而此时故技重施,却是要直接利用周瑜挑唆江东内乱,若真被他得逞,周瑜岂不是又要背千古骂名? 李睦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周瑜再有不是,也轮不到他刘备来算计! 自李睦进帐起,周瑜的目光就始终在她身上,一刻未离。只是除了初时随众人一同躬身为礼之外,就一直负手而立,看似面无表情,也一言不发,实则震惊到了极点,也紧张到了极点。 李睦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还是明明白白以孙权的身份,话里话外,竟是要以孙权的立场支持孙绍子承父业……这不正是他是思绪混乱,不及细思的荒唐之念么? 他几乎不敢相信,李睦真会依他所言…… 他心如鼓槌,怔怔地望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形,眉宇之间倦色未褪,脸色还有些苍白,而却腰背挺得笔直,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忽然眼眶有些发涩。 心绪难平,竟有些感激刘备突然来这么一趟,而看着李睦盯着刘备的眸子里隐隐透出的杀机,他的嘴角又下意识扬起了一道不为外人察觉的弧度。 然而就在张飞环眼圆瞪,准备替刘备挡一挡这被人当场揭穿的尴尬时,帐外突然传来一人怒喝:“周瑜小儿,竟敢乱我主之基业!” 声音洪亮,气势汹汹,若放到阵前对吼,怕是不见得会逊于张飞。 张飞一句话卡在喉间,周瑜脸色猛地一变,皱了眉,立刻向前走了两步,将李睦连同孙绍一起挡在身后。 听那喝声,再见周瑜的反应,李睦隐约猜到外面来了什么人,一颗心猛地提起来,牵着孙绍的手不觉紧了紧,引得小家伙抬了通红的眼睛朝她看。 帐门外两名骁将大步进来,其中一人指着周瑜就骂,还是方才那把上了年纪的怒喝声音,中气十足:“负义的小儿,主公以诚待你,你竟以人假冒主公之弟,妄图夺权,乱我江东基业!” “程老将军!”周瑜背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握紧,随即又慢慢松开。朝来人拱手,却是腰背笔挺,挡着李睦半步不让,只向身侧刘备的方向一引,“此为汉皇叔左将军刘玄德,特携弟来祭吊伯符。” 他刻意将“刘玄德”三个字咬重字音,程普也没想到帐中居然还有外人,不由率先一愣:“刘玄德?可是令陶恭祖让徐州的玄德公?” 刘备不动声色地上前见礼,丝毫没有要告辞离去的意思,也仿佛全没有察觉帐中的气氛一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久闻玄德公乃仁厚君子,今日正好与我江东将士做一个见证,也免得有人仗功凌主,又率军而反!” 程普性情豪勇,却极为持重谨慎。他原在丹阳平匪,听闻孙策的死讯,只与凌操一同携了数十人轻骑快马赶赴寻阳奔丧,却在途中发现了周瑜使人行假冒孙权之事。一时激愤之下强闯城门军帐,但一脚踏入军帐之后就立即意识到这寻阳城中里里外外俱是周瑜一手带出来的兵马,城门处更有甘宁严阵,兵威赫赫,气势惊人。周瑜若是仗着兵马用强将他们扣下,他们实在全无半点胜算。因而此时见了刘备,才会突然生出此言。 “老将军请慎言!” 不用看周瑜的脸色,李睦也能知道他现在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当着谁拆台不好,偏偏当着刘备。 “瑜自下邳与伯符分别,先救宣城,再战皖县,最后到这寻阳,其间连战无数,将士用命,方有今日兵临江口,对峙江夏之局面。还请老将军慎言,莫教军中将士寒心,也令天下英雄笑伯符麾下竟无容人之量。” 周瑜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清清朗朗听不出丝毫火气,只是说出来的话分量极重。 “你仗军功而反……”程普一把年纪,火气极大,被周瑜生生顶回去,吹须瞪眼,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骨节处爆出一连串轻响。 李睦暗自轻叹一口气——他与孙策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将帅从属。 犹记得下邳城外的两声相应相合又相互较劲的长啸,仿似两条比肩巨龙,冲天翱翔,那般旗鼓相当的英雄豪气,全心投入的情义相交,是当世拥有共同目标,共同胸怀的知己。孙策一死,这军帐之中没人比周瑜更伤痛,如今被这老将当面一冲,偏顾及刘备在此,这股火气还要压在心里,急怒之下…… 李睦慢慢呼出一口气,松开牵着孙绍的手,在周瑜肩头轻轻一拍,自他身后走了出来:“公瑾与我兄相交少年,升堂拜母,情义之重,如同手足兄弟。我兄渡江至吴时,是公瑾领兵携粮来助,我兄初定吴地,袁术欲图丹阳,亦是公瑾只身赴寿春探明虚实,并携军北定徐州,方有今日乌程侯之袭,两郡太守之位,也才能以此名正言顺攻取江夏,杀黄祖,为父血仇。我兄在世之时,从未有一刻对公瑾以主自居,也时时令我以兄事之,今我兄尸骨未寒,老将军在他的灵前不祭不拜,反而一口一个‘反’字,却不知这‘反’又从何而来?” ☆、第八十六章 周瑜原是想提醒程普天大的怒火不满都缓一缓,待刘备走后再与他闭了门细谈,毕竟李睦现在一身普通将士挂丧的装扮,一时半会儿,他也认不出来。不想程普竟一口认定了他居心不良,更想不到李睦会突然开口。 她的手拍到肩头的时候,周瑜正强压心中怒火,心神微分,等他察觉到她的意图时,已然阻拦不及。不禁脸色微变,眼中竟现出一丝惊慌之色。 李睦浑然不觉,只当他还在纠结方才两人的争吵,便朝他撇了撇嘴角,做了个容后再算的表情,再瞪他一眼,这才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程普这里。 程普出声的一瞬间,周瑜就立刻挡在她身前,只稍稍一想,李睦就猜到了这位江东老将定是认得孙权的。但到了这时候,程普言辞凿凿,一口咬定周瑜心存犯疑,显然不会她躲一躲,他就能轻易罢休的。 拖得越久,与其让刘备先发制人将她指出来,倒不如她先豁出去了,占了先机。 当日在下邳时孙策曾笑言她绑了陈氏一族堵城门之行,就算来下邳的是曾跟随孙坚征战,见过儿时孙权的军中老将,也要被她唬住了。既然这些军中老将都只是见过“儿时”的孙权,那今天她就当这一句笑言是真,也唬一唬这军中老将! 周瑜对孙策向来是以字相称,纵然孙策拥六郡为主,这一句“主公”却是只有孙策一意孤行,惹恼了他时才会出口的称呼。 “若得周郎称主,孙将军事后必以美酒邀之谢之。”这是全军上下皆知的事,孙策之决,能劝能拦的唯有两人,一为吕范,当年护送孙母渡江,孙策感念其情,素以长辈敬之,还有一人就是周瑜,那却是因为孙策从来就不曾将其当作麾下听令的从属之将。 李睦字字句句属实,又直言程普在孙策灵前不敬,直刺得这位须发花白的老将勃然大怒。 然而与他同来的校尉凌操却将他拉了一把,一撩袍角,率先朝着孙策的灵位拜了下去。程普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然恭恭敬敬三叩首,这才站起身来,走到李睦面前。 “主公锋起淮南时,操尝从征伐,誓死亦随。今日于主公灵前,我等本不该肆言,但此事事关重大,还望阁下坦言相告。”拱手一礼,口称“阁下”,用的又是平辈初见之仪,言辞客气,却带着疏离与防备。 李睦虽不认识这个颌下微须的中年将领,但见此人叩首之时,额击地面,竟已隐约起了一小片红肿,此时更是语声发颤,显然也因孙策之死伤痛之极。 和周瑜一样同怀孙策,与进门就当着外人的面撕自家人面子的人相比,李睦自然对他也就多了几分好感。 先抬手还了一礼,借着低头弯腰的功夫,她定了定神。 就当是一场戏,演一场戏,反正她冒认了孙权这么久,要入戏,也并非难事。 先看刘备一眼,随即再看凌操,缓缓开口:“兄长初时渡江,兵马何来,将军可曾知晓?”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凌操一皱眉,用传国玉玺换兵马的事除了孙氏旧部,再无人知晓,他是孙策过江之后才投军的,自然也无从知道。 李睦见他皱眉,便再看程普:“那程老将军想必清楚。” 语声一顿,也不等程普回答,就又续道,“权自幼体弱,不善习武,弓马不熟,虽不及兄长武勇,却也想从行伍之列。纵只能为一阵前卒,亦不负父兄之威名。而兄长却忧我武艺不精,于战场不利,故将我遣至宣城。” “权心有不服,便中途离城北上,赶赴寿春,只为寻机从袁术处讨还父亲遗物,也立下一功,让兄长不再小看于我,不想却在寿春遇上公瑾。” 孙策确实恐孙权的武艺及对战局的应变不足,从而将其派往宣城,而周瑜也曾以孙权潜入寿春要为兄盗回传国玉玺作为借口解释将她从寿春带出来的缘由,两相一合,就如此并到了一处。 这其中涉及孙坚私藏玉玺之事,若非孙氏旧部,就算是袁术刘备等人心中早有所查,但当年孙坚得玉玺后严词否认,之后不久就殒命战场,他们也无一人就敢真的断定这玉玺由孙坚留给了孙策。 李睦以此为入口,果然看到程普脸色微微一变。 缓缓向这两人再行一礼,然而转向孙策的灵位:“程老将军指我冒认,然当日我兄兵入下邳之时,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唤我为弟。庆功宴上,又令我与诸将换盏。只言我年轻识浅,不可因一战之胜而生出骄纵之心,需多向军中各位将军请教。此乃多少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照老将军所言,岂不是连我兄都是为人冒认的,才能认下我这个冒认的兄弟?” 说到这里,她语声一停,面露悲色,与她唇角扬起的嘲讽之色衬在一起。再想一想周瑜方才口口声声要她冒认孙权辅佐孙绍时的模样,眼眶也跟着挣出一抹红来,语调微颤,愤然委屈之意油然而生,慢慢呼出一口气,再冷笑一声:“何曾荒唐!” 唱念做打,悲愤委屈,李睦已经演到了极致,做到了极致。 记不得儿时事情又如何?不认识军中诸将又如何?孙权本就是从军没几天,她就不信在这个没有照片摄影,没有基因鉴定的时代,还有人能证明出来她不是孙权。说到底,只要没有看着孙权长大的孙氏族人在场,也不过是各执一词而已。而她的那“一词”显然要更有说服力。 说她是冒认的,可她却有孙策在人前亲口所认,而说她要夺位…… “程老将军方才说我欲夺孙氏基业?”她长叹一口气,转而又朝一旁看了许久好戏的刘备行了一礼,“玄德公乃是严礼的仁德君子,片刻之前还问起权今日为何不为兄着丧。权今日与诸位将士同服,便是要令所有人知晓,我愿与诸位将士一样,辅佐我兄血脉继承其基业。老将军总不会再言阿绍也是为人冒认的罢?” “你!”眼见着帐中诸人看向他的神色不对,程普大怒之余,不免也有点心虚起来。 毕竟李睦所言都有许多人一同目睹,而这些人中更有孙策的直属亲部,并非都是周瑜的人马。不欲与孙绍争位,更是在他发难之前的事,还有刘备在旁为证。 而他确实在跟随孙坚征战时就见过孙权,但那是孙权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白胖小儿,长为少年,身形相貌变化几分,他若是看差了……亦或是,这身形样貌变化得多了一些…… 但一念转间,又觉不对。怒目不改,骤然拂袖,但说出来的话纵然还是强硬刚烈,却已然没了之前兴师问罪的气势:“等老夫唤来一人,若真是错怪了你,老夫在主公灵前,向你磕头赔罪!” “老将军且慢……”周瑜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李睦身上,见她心思如电,口舌锐利,直将程普说得哑口无言却无半点欣喜。 程普为何能如此笃定地发难,他在听到“使人冒认”的时候已然猜到了个大概,只恨众目睽睽之下,他纵有无数办法,也不能轻举妄动。此时听程普说要再唤来一人,更是坐实了他方才的猜测,脸色急变,正欲上前阻拦,却被凌操冷冷拦住。 他若是立刻动手强冲,凌操自然拦不住他,但只要他再往前,李睦在他身后,便要独自面对凌操了。 就在这一刻,李睦眉毛一跳,隐约也察觉了不对。 程普是孙坚时期的老将,忠心自不必怀疑,不可能故意要趁孙策初亡搅起风雨,动摇江东的政权。 那就是一定有人挑唆了! 可就他方才拉着刘备防周瑜的反应看来,谨慎持重,绝不是个心无陈算,轻易听信于人的莽夫。又有何人的言辞能他如此深信不疑,甚至不惜强闯孙策的灵堂与周瑜当面对质! 这个人简直就要呼之欲出,李睦一下子僵在当场,心口好像突然被人点了一把火,烧得她喉咙口发紧,恨不得立刻就叫人去县府后院看看孙权是否还在屋内! 周瑜显然也在一瞬间想到了其中的问题,却终究还是没拦住程普。 眼睁睁地程普从帐外扯了个人进来,正是原该在县府后院养伤,连迈步到窗口看一看雪景都困难的孙权! 李睦缓缓倒抽一口冷气,徐徐闭眼。 万事皆休! 孙权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好不容易趁着李睦和周瑜都不在才从县府中脱身,正想寻机逃离寻阳,回吴郡召集兵马,揭穿周瑜以人假冒的“不轨”用心,恰遇上前来奔丧的程普和凌操。 若非程普坚持,他一个人又实在无法离开寻阳,他根本就不会再回城中来。 然而方才在帐外听李睦“一派胡言”,现在再当面站在他们面前,见李睦面无血色,而周瑜那始终毫无破绽的从容姿态终于出现裂痕,他只觉得心中无比畅快,一连数月笼罩在他心头的阴影终于云开雾散,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再受制于人。 他自幼身体单薄,无万夫莫当之勇,亦无强弓横刀之力。与父兄比起来,无人知他也有豪情壮志,宏图之谋。 他不是不知道周瑜之才,英华盖世,但如此英杰追随的是他的兄长孙伯符,而非他孙权!周瑜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甚至宁可寻人假冒于他,甚至宁可辅佐他兄长年仅六岁的幼子! 只因没有高超的武艺,没有父兄的任侠轻豪之气。 牙关咬紧,挺直腰板,孙权一步一步走进帐中,走过程普身前,迎着诸将或好奇,或吃惊的眼神,向孙策的灵位深深叩拜。 徐州之局,下邳之战,宣城之急,皖县之定,这些光芒万丈的功勋曾愈发彰显他的无能,令他思之则恨,深恶痛绝。 抵在地面上的额头一片冰凉,心里却似有把火在烧。这些本不属于他的功绩,仿似跗骨之蛆。他试过李睦的身手,骨质纤细,力若如同女子,纵然他伤重,却仍能一出手就将其制住。如此人物,若非周瑜相帮,又怎么可能有这般功绩! 若论年轻资浅,武艺不济,他岂会输于此人! ☆、第八十七章 就在李睦权衡着到底是咬死了她就是孙权,拼一个各执一词的局面,还是干脆说穿事实,露出女子的身份,将一切都推到孙策默认的名义上时,手腕被周瑜握住,干燥的暖意隔着衣袖传到皮肤上,侧头就看到他面带微笑,俊朗的眉眼之中已然不见了方才的气恼怒火,甚至没有被人当场拆穿的焦忧之色,从容自在,仿佛天地崩毁于面前,他也能有办法擎住她头顶的一方晴空。 李睦怔了一怔,绷紧的心弦慢慢放松下来。 却不料周瑜正要说话,孙绍忽然从她腿边探出头来。 “二叔……” 小家伙仰着头,一手扒拉着她的裤腿,一声二叔还带着哭音,含含糊糊地混在程普说话的声音里,听得李睦惊得瞳孔都跟着猛地一缩。 他……是当着孙权的面,叫她“二叔”? 孙权跪在地上,与孙绍身量齐高,听得最为清楚,只是他正俯身一个叩首,没看到孙绍正扯着李睦,只当是叫他,挺直了腰板就应了一句:“阿绍!” 然而孙绍却只管攥了李睦的裤脚,红了一双眼偏过头看程普。 程普自然是认得孙绍的。 孙策取江东世族顾氏为妻,却又因顾氏在江东势头太盛,很有几分欲皆孙绍干涉他决断的趋势,于是就以长子长在妇人之手性子太弱为借口,将孙绍带出了吴郡,一路随军。当时他与黄盖还争了一把谁来教这孩子打第一套拳,两个须发花白的老将还险些揪着胡子去校场打一架,至今不过相隔数月。 他记不清孙权儿时的模样,却不可能记不得数月前还被孙策提着扔上马背吓得哇哇大哭的孙绍。 孙绍也似乎还认得程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又转回头,在孙权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把抱住李睦的小腿,一声“二叔”叫得口齿清晰,清清楚楚。 仿佛绝路逢生,峰回路转。一时之间,莫说程普和凌操,就连周瑜都愣在当场。 反倒是孙权一声急吼,竟不及站起身来,就扑过来要抓孙绍:“你叫何人二叔!我才是你二叔!” “阿绍!” 眼看着孙权就要扑到孙绍身上,而小家伙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呆了,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叫,紧紧拽住李睦却怔怔地站着也不知道躲。总算李睦这时候的反应不算慢,猛地一把把孙绍抱起来,也顾不得六岁的孩子已然有些分量,她一把抱得吃力,踉踉跄跄地就往后让。 只这一瞬,周瑜和凌操也都反应过来,双双抢上前来,一左一右将孙权牢牢按住。孙权奋力挣扎,又怎能挣得过这两人联手的力气? 李睦两世为人,从来就没带过孩子。但孙绍虽然偶尔有点小脾气,却难得不吵不闹,教养极好。亦或是正因少了一份上蹿下跳的熊孩子皮性,才被孙策说一句妇人之性,提出来就往军营里扔。而这些日子下来,她这个“假二叔”也隐约摸到几分“真侄儿”的脾性,六岁的男孩子哪有不皮不疯的,全都是人前故作老成装乖而已。上马要跑,下马要跳,看到刀枪剑戟也喜欢摸一把,听到校场操练定要偷看,说不上胆大包天,却到底是孙策血脉,周瑜头一回带着他提鞭策马,初时还紧紧抓着他不放,过不了多久,就能遥遥朝她挥手,只差没直接从马背上往下跳了。 这样一个孩子,李睦不信能被孙权一声给吼懵了。 可现在被她搂在怀里的孩子,身体又软又小,蜷着背缩着头,还在不停地发抖,几乎是瘫倒在她怀里根本站不起来,只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叫“二叔”,攥住她裤腿的手现在又紧紧拽住她的衣襟襟口,用力用得手背上的小窝都泛出一层青白色来。 平时除了连拐带骗得哄他喊她“二叔”,李睦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方才那种局面,若说心中不慌是不可能的,当着孙权的面冒认孙权,就像是面试吹牛时被人当场拆穿,李睦其实已经慌到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抱起孙绍根本就是下意识的反应,甚至都没有想到她未必能抱得动一个六岁的孩子,现在被孙绍扯住衣襟,小家伙在她怀里抖成一团,她这才发觉自己指尖发凉,也不受控制地跟着一起微微发抖。 心跳得飞快,肋下臂上的神经因为方才用力过猛而突突抽搐,李睦和孙绍靠在一起,一面努力定下心神,一面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他叫一声“二叔”,她就应一句“阿绍不怕”。干脆不去看程普,也不看孙权,只要孙绍叫她“二叔”,那这帐中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指她为假。纵然亲眼见到孙策认她为弟时的诸将俱不在前,有孙绍这声“二叔”,今日这关她就算过去了。 而孙权……也彻底完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就这样一人一句,一连说了十来遍,小家伙才又慢慢自己站稳,反手抹一把脸,呜呜咽咽跟着李睦说一句“阿绍不怕”,但一个“怕”字话音未落,眼泪就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李睦抬头看了看周瑜,却正好对上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落在孙绍身上,见李睦看过来,目光轻轻一闪,几不可见地朝她点一点头,随即放脱了孙权,又朝刘备拱手:“阿绍年幼失怙,又整日为父守灵,失礼之处,还请使君见谅。” 周瑜一松手,自有凌操手脚麻利地将孙权拖到后面。挣扎叫骂之声很快就平息下来,也不知道是直接打晕了,还是绑了。 看了这一场一波三折的戏码,刘备一时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此行原是打算借孙策之死在年轻的孙权和年幼的孙绍之间种下一丝不谐,不想竟目睹了真假孙权之争。只不过这场戏码在他眼里毫无疑问是江东的权位之争,是有人对李睦掌权的不满,更说明了孙策虽然势不可挡地打下江东六郡,兵锋凌厉,但其根基却实在太浅,而李睦的威望又不及甚多,这才会在孙策刚死,尸骨未寒的时候,遇到这种荒唐至极之事。 他不知这被他看成是荒唐至极的事情其实根本就是事情的真相,但他却知道他今日所见所闻已经远远超过周瑜想让他看到,让他听到的。 也是方才实在太过震惊,也实在想要探一探这个下邳城外令他兵败如山的少年的底细,竟没想到在程普喝骂时就该立刻告辞而去,此时看周瑜虽然口口声声赔礼,却是神色不善,显然是不准备放他安然离去了。 而就在他一面还礼,一面心中焦急万分,思量对策的时候,一直一言不发的张飞忽然一撩衣袍,往李睦面前一蹲,摸出块帕子就递了过去:“孩子这般哭法,身上定出了汗。这帐中有火盆,若稍后见风一吹,怕是要受凉着病。孝服不好脱,不妨拿帕子垫在中衣下面,除一除汗。” 黑膛膛的脸被络腮胡子遮去大半,然而离得近了,李睦突然发现这在后人眼里唯一身勇力的粗莽汉子眉若刀裁,方口宽额,竟也生了一副好相貌。一双环眼之中更是清亮一片,目光诚挚坦然,见她盯着他看也不恼,只再说一句:“俺这帕子还没用过,干净得很。” 周瑜长眉徐徐扬起,而刘备的眼中却是突然迸射出欣喜的光亮来。 若是周瑜要强扣他,无论他是直接动手,还是出言叫人,张飞距离李睦和孙绍那么近,只要拿帕子的手再往前伸一伸,就能轻易扭住李睦纤细的脖子。而此时最有可能拦下他的凌操手里还扣着孙权,他若舍孙权而救李睦,不说能不能快过张飞,一旦脱得自由的孙权又会如何举动,却是再没有人能拦了。 两边七人,就像是绞紧的机括,一触即发。 李睦长长吐出一口气,捋了捋孙绍额头上湿漉漉的碎发,朝那帕子一指:“快谢过翼德将军。” 这一句话好像机括的绳索突然断裂,周瑜抿了抿唇,目光从刘备的身上转到孙绍身上,看着白胖胖的小手从那黑黝黝的大掌里接过帕子,又端端正正行了个拱手礼:“多谢翼德将军,请恕绍重孝在身,不便见礼。” 稚嫩的声音还一抽一抽地带着哭音,但颇有章法的言辞和礼节,显然证明这孩子已经缓过神来,若是不看他将那帕子递给李睦后转而又牢牢抓住她的衣摆,这一派老成,还真是有模有样。 帐中弥漫着的紧张杀机似乎也随着孩子童稚的声音顿然一缓。 张飞不禁点头,暗自赞一句孙伯符盛名之下,果然虎父无犬子。 然李睦这个瘦瘦弱弱的少年,自下邳初见起,和周瑜并肩站在城楼的最高处,他甚至还看不清面貌如何,就徒然生出一种此人和周瑜站在一处,竟无半点逊色之感。当时还是讶然,今日再次一见,实是果不其然。 ☆、第八十八章 感觉到周瑜身上的气势渐渐散去,刘备徐徐松了口气,看张飞站起身来向孙绍和李睦肃容拱手,仿若无事。 刘备哪里还敢再提起六郡由何人来继承之事,他只恐在多说一句,多留一刻,周瑜便会改了主意,就连与孙氏联军一起攻打袁术之言,也都不说了,匆匆告了辞就走。 周瑜风度极好地将他送出营门,门外刘备的亲兵见他出来,自有人为他牵来马匹。然而刘备不及上马,就听周瑜忽然又问了一声:“使君欲伐袁术,不知要从何处出兵?” 要与孙策联军并非全是客套之言,刘备此番南下,虽打的是征伐袁术的旗号,实际却是想借此时机脱离曹操的掌控。 曹操为他请封左将军,又许他豫州牧,而实际他手下除了关羽,张飞两人之外,只有二十余亲兵护从。乱世之中,无兵之将,如离水之鱼。再加上曹操在朝中日渐权重,天子暗弱,有意向他这个皇叔示好,以抗衡曹操。而他手中无兵,单靠一纸诏书,自保尚且不能,又怎能与曹操为敌?若再不远远避开,一旦他私见天子之事为曹操获悉,怕是性命难保。 这才以讨伐袁术为由,请兵脱身,得出许昌。 当务之急,不是与袁术交战,而是寻一处安身之所,招兵买马,扩充兵力,囤积粮草,以壮声势。 因而,周瑜这一问,明里问的是伐袁术,实则便是看穿他这一意图,问他看上那一块落脚之处。 刘备于人前素来滴水不漏,此时又怎肯当面明言,只苦着张脸长叹一口气。正准备再说一说前途艰难,战事难为,周瑜却伸手一引,停了脚步,示意自己就送到这里。 好似他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刘备答或不答,都无关紧要。至于他选在哪里落脚,更是毫不关心。 刘备不由讶然。他心里已有盘算,他已派了孙乾与黄祖接触,现在再来寻阳,其中的一重用意,就是探听一下周瑜是否会在近期以孙策之死为借口,趁哀兵之势,攻打江夏。 只要这两家暂时打不起来,袁术就要时时防备这一面的动静,相较之下,放在北面的注意力,自然会有所放松。 此时袁绍与曹操生出间隙,令他已无暇他顾,宁可暂时得罪刘表,用江夏太守之位与孙策换徐州之地,也不愿贸然出兵征讨。徐州富庶,兵粮充沛。他此时不取回徐州,又待何时! “劳使君远道前来,瑜有一礼,欲赠于使君。”周瑜朝身侧的亲兵一摆手,“去,将偏院的客人请来,就说刘使君要走了。” 那亲兵向他们躬身行了一礼,转身飞快地向后跑去。 刘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派去蓟春的孙乾竟会在寻阳城里!看到孙乾发冠歪斜地疾奔而来,他的脸色顿时一僵。 孙乾在寻阳城,那他出使蓟春之事自然也瞒不过周瑜。如此一来,周瑜怕是早就猜到他要去徐州! 那他方才的一番作势,各种试探,岂不徒惹人笑? 然周瑜的神色之间却无半分嘲讽讥笑之意,见了孙乾还朝他连连拱手:“瑜日前闲游蓟春,有扰孙先生之处,还望见谅。” 刘备这回想得倒没错,若非阴差阳错在蓟春遇上孙乾,他也不至于那么快想到刘备居然对徐州还没死心。 然而,就在刘备赶忙上前拉住孙乾的手询问“先生无恙”时,只听到身后的军帐中,孙绍急声大叫:“二叔”。周瑜脸色一变,顾不得再与刘备言辞交锋,甚至不及说一句话,刘备听到叫声下意识抬头朝军帐的方向望过去时,周瑜已然转身疾奔回去。 李睦原是想跟着出去,上回周瑜告诉她曹操表奏孙策为吴郡及江夏太守背后的利害时,也简单给她讲过官阶之分,刘备以汉皇叔之名前来,孙绍身披重孝不能送,她作为孙权,若不出去送一送,也似乎不妥。 只是方才那一场变故,她的心神绷到了极处,好似过山车一样一惊一乍,一波三折,紧张过度之时又突然松了口气下来,便不由有些腿软。才一起身,就脚下打飘,然而灵堂设于帐内又无处可扶,头晕目眩地下意识一伸手,就按到了孙绍的肩膀上。 晕眩只片刻,眼前就清晰起来,心里却是清楚此时她在跟上去往外跑,怕是要添乱。于是干脆又蹲下来,牵住孙绍,放柔了声音安慰道:“阿绍不怕,二叔就在这里陪着你。” 孙绍紧紧抓住李睦的手,身子还是打着颤,通红的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期望地看着她,重重点头。 周瑜风一样地奔回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然而他才刚松一口气,李睦忽地身子一晃,整个人就往后倒下来。 ***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李睦只觉得她不停地在做梦。梦里她一直在跑,一会儿火光冲天,一会儿汪洋大水,眼前场景不断变换,各种光怪陆离的生物从水里火里蹦出来,似鱼非鱼,冰冰凉凉,又湿哒哒地往她身上跳。又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与她擦身而过,一脸漠然的父亲,满怀期许的母亲,逼着她拉弓练刀的太史慈,还有疏朗豪勇的孙策,前世今生,仿佛两部同时放映的电影,就在她眼前来回切换。 等她最终醒过来时,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急行军一般,累得只抬了一下眼皮,就又想偏头继续睡过去。 然而,才一动,耳边就响起孙绍的声音:“二叔?” 原本要阖上的眼睛又睁开来,第一眼却是看到周瑜微红的眼角,以及眉宇之间还来不及散去的忧色。 “公瑾?”李睦仰起头,看看周瑜,又看看孙绍,再四下一扫,脑中渐渐清明起来。 雕鹤的木屏,窗边的小几上堆满了竹简,正是在寻阳县府,她的房间里。然而这两人怎么又都在这里,不是该在孙策灵前守灵么? 周瑜倒了盏水,一手将孙绍从榻边拖开,扶李睦慢慢坐起来。不等她问,就好像猜到她心里所想,轻声解释道:“今日送灵,阿绍随即就动身回吴郡。” “江夏之战已如弦上之箭,我们若此时撤军,黄祖从后追击,袁术在前拦截,就是进退两难之境。故而……待扫平江夏之后,再回军吴郡。” 借着他手上的力道,李睦坐起来喝了口水,水温偏热,也不算太烫,一口咽下去,喉咙里微微发热,胃里就跟着暖起来,小腹的抽搐感似乎也跟着缓解下来。然而听到周瑜的这句话,眉毛一皱,抬起头来:“我们?” 周瑜点头,露出个怆然的笑容:“黄祖与伯符有杀父之仇,如今要破江夏,伯符不在,你岂可不为军中主帅?” 她既是孙权,代兄为帅,为父报仇,自然是天经地义,义不容辞。 李睦沉吟片刻,她明白周瑜的意思。吴郡多孙氏旧部,其中还有像吕范这样曾护送孙坚家眷南渡避难之人,更有孙太夫人。孙权与孙策为一母同胞,程普能被孙绍一声“二叔”糊弄过去,孙太夫人又岂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子? 能不回吴郡,还是不回吴郡的好。 静默之中,孙绍从周瑜身边挨过来,撅了屁股凑到她榻边,一言不发悄悄扯住她的衣袖,一双红肿未消的大眼湿漉漉地盯着她。 周瑜看着这个黏在李睦身边的孩子,眉头一皱,略一犹豫,伸手将他提起来拉了开些,沉声问道:“谁让你叫二叔的?” 孙绍身不由己地被拖开,“啊”的一声惊叫,手里还攥着李睦的衣袖,脸上露出一丝惧色,随即用力摇头,紧紧抿住唇。 “阿绍?”这么一说,李睦也回过神来。若非这孩子一声“二叔”恰到好处,军帐之中,怕是不能善了。 但他这一声二叔叫出口,现在是坐实了她孙权的身份,回到吴郡之后又该怎么办?孙策之母吴太夫人尚在,难不成要他向自己的祖母说因为年纪小,所以认错二叔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7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吴太夫人总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来。 周瑜的脸色愈发沉下来。孙绍的这一声“二叔”叫的时机实在太好了,一个六岁的孩子,再聪慧,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一旦没有孙策,李睦冒认孙权对他而言会有什么意义。 尤其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瞒过他李睦冒认孙权的事,甚至连李睦本是女子,都没瞒他。 李睦是女子,冒认孙权,威势再高也不可能真正威胁到他的地位。而若是换做孙权,即便他今日肯拥立孙绍,一个是马上及冠的少年,一个则是六岁的孩童,他甚至不用刻意用什么手段,自然会有人提出此时的江东需要一个有独自决断能力的成年英主,孙权只要不推辞,这六郡的基业唾手可得。 他是有了那一场荒诞无比,又真实无比的一场生死,方对孙权起了防范之心,那孙绍呢? 若孙绍也是如此……如此一来,这个六岁的孩子,他又怎能还当他只有六岁? 周瑜的眼中突然掠过一丝寒光,强硬地将那个执意抱住李睦胳膊的孩子拖开:“阿绍该走了。” 方才是喂水,这回孙绍却是不干了,抿着唇死死攥住李睦就是不放手,眼睛一眨,眼泪又落了下来。 见他唇色抿得发白,衣领都被周瑜拎得松开来了,李睦忍不住皱眉,侧一侧身,揽住孙绍的肩膀一搂,抬手就朝周瑜手上一拍。 然而某人手背上几道红痕才结痂,和迸出来的青筋交错在一起,一眼看去,很有几分狰狞的意味,李睦手上一顿,到底没拍下去,转而抬头冷然向周瑜横了一眼。 她还有帐没跟周瑜算完呢! 周瑜动作一滞,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松了松,孙绍就趁机挣脱开来,又躲到李睦怀里。 李睦搂着孙绍轻轻拍,一面又瞪了周瑜一眼,一面放柔了声音缓缓道:“阿绍,你可知道你这次叫我一声二叔,救下了我,却有可能害死你真的二叔?” 这话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而言有点绕,孙绍并没有完全听明白,只是听到后半句时,突然就哇的一声哭出来。整个人都蜷起来,头往李睦肩上埋,浑身又开始轻轻打颤,好像受了天大的惊吓。 ☆、第八十九章 李睦被他哭得手忙脚乱,在怀里掏了掏,却掏不出块帕子来,只能用衣袖给孙绍擦脸。 周瑜看不下去,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出来递给她。 孙绍抹了把眼泪,看了李睦又看周瑜,张了张口,又舔了舔唇角,欲言又止,抱着李睦的胳膊又抽泣了一会儿,最后用力闭一闭眼,终于开了口从唇缝里吐出一句话:“我听到……听到他说……兄……终弟及……” 一句话说出来,孙绍立即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仿似要将郁结在心里许久的惧怕和无助都宣泄出来,整个人哭到打颤发抖,坐也坐不稳,瘫软在李睦怀里,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一直哭到呼吸抽搐。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又含含糊糊,李睦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先去看周瑜,却见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眉眼之间似乎在一瞬间就罩了一层寒霜:“你再说一遍?是他亲口所言?他怎可能当着你……” 兄终弟及,这个“他”还能指的是谁? 孙绍根本就说不清楚。周瑜越是问得急,他越是不知道怎么说。 他只是那天睡醒了之后不见周瑜和李睦,料想他们定是趁他睡着自己去蓟春了。心中气闷得很,绕了县府里里外外走了一圈,便想去找孙权。 原是想缠着这个二叔派几个人也送他去蓟春,但又想起这个二叔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万一扰了他休息发起脾气来也吓人,于是就从回廊下轻手轻脚地摸到孙权的屋外,打算先在窗口张望一下,若孙权在休息,那他就稍后再来。 县府四处都有周瑜的亲卫把守,而孙权的院子里却一贯都是外紧内松。从李睦的住处穿过小院之后,为避人耳目,就连寻常的巡哨也没有安排在这里。 于是小家伙猫着腰,一路竟摸到了孙权窗下。却没想到隔着窗,就发现孙权的屋子里还有个他不认识的人,还听到了这么一句话飘了出来。 “兄终弟及”,六岁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要不是说出这四个字的那个人语气慢悠悠的听着让人心里没来由发冷,孙绍估计连记都未必能记得。 当时,他纯粹是教养极好地觉得既然孙权有客,那他还是等等再来而已。 又跑出去在院子里转一圈,正跳着去抓残留在树枝上雪水薄冰,就遇到了张仲景。 他和张仲景也算熟悉了,知道他是去给二叔治伤的,于是就好心拦了他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是二叔有客,请他稍等。 张仲景倒也就相信了,陪他一同站在院子里鸡同鸭讲地闲扯。李睦不在,难得又找到个人说话,孙绍说得高兴,就说起了他打算要去蓟春才来找孙权,又说起方才听到的那句话。 却不想张仲景一听就变了脸色,一把将他的嘴捂住,不顾他的挣扎就把他扛起来,一口气奔出县府,奔回住处。 然而,就在张仲景才把他放下来,神色严肃地说了一句此事万不能再提,他突然被人捂住嘴扛着跑的怒气还来不及发,就被城门突发巨响,吓得脸色发白。而张仲景的脸色则更难看,孙绍也没听清楚他叨念了一句什么,就见这一贯走路行云流水,衣角不动的神医一撩衣袍,立即就冲了出去。 孙绍就从屋子里溜出来,又溜回县府,遇上两人同样听到巨响慌里慌张往外跑的军中文书,还是恼张仲景方才的举动,然而又是不解,就拉了他们问什么叫兄终弟及。 那两名文书一听就连连摇头,一个说他年纪还小,还不宜习此语之意,另一个却直接说这话的意思他可不敢教。 再往后,就是孙策的死讯传来。原也不是报给他听的消息,只是他人小身矮,报讯兵士惊慌失措,直冲县府,根本就没注意他站在门边,被这个消息惊得直接坐到了地上。 总是将门之子,虽然年幼,却总能分得清生死。 一时之间,县府内来来往往许多人,有人向他行礼,又被旁人拉走,窃窃之语他没听懂几句,却又听到了“兄终弟及”。 再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等听到有人提议拥孙权为主时,孙绍也隐约明白了几分。 孙策为兄,孙权为弟,孙策一死,兄终弟及。 可六岁的孩子怎想得明白更深的缘由?只是害怕,没了父亲害怕,想起之前他偷听到的话害怕,想起那些人提及“兄终弟及”时看他的眼神……害怕。 孙绍一知半解,只是本能地感觉害怕,本能地怕孙权,被周瑜从李睦怀里拎出来,断断续续说了又哭,哭了再说,却又哪里说得清楚?一抬头,只见李睦的脸色发白,就和张仲景当时听他说那四个字时一样,不由又害怕起来,干脆抿紧了嘴,眼泪落得更凶,喉咙里的呜咽一抽一抽挣得脖子高高仰起。 不管如何,不算是当事人,而且有张仲景之前提及左慈的铺垫,李睦其实倒还算镇定。毕竟若是寻阳城内无人接应,左慈要是能在城门口放置火药,就真要成神仙了。 扯上了孙权固然令她吃惊,但也不至于失了分寸,见孙绍的情形不对,连忙往周瑜手上一拍,然而又怕更吓坏了孙绍,只能轻声喝道:“周瑜你放手!这可是孙策的儿子!” 吓坏了孙策的儿子,他找谁继承江东六郡去?孙策的堂兄弟不行,孙权也不行,另一个兄弟孙翊又还在富春,难道他还要她冒认孙权继承江东六郡么! 周瑜闻言不禁一愣,手上的力道一松,孙绍就被李睦抱了去。看她抱着孩子又是拍又是哄又是擦脸,轻声细语,不由发愣。 伯符的独子,怎么她倒是比他还紧张? 李睦不去理他,只管好声气地哄孩子。 孙绍慢慢平静下来,自己抹了眼泪,侧头偷眼瞥了一眼周瑜,伸手扒住李睦的肩膀,挺直了腰板凑到她耳边:“仲景先生……说……不能说……我问那两个小吏也不说……可我就……知道……” 李睦点点头,这回倒是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也学他的样子凑到他耳边:“那仲景先生有没有看到二叔房里的客人是谁?” 细细的热气钻进耳朵里,孙绍缩着脑袋躲了躲,哭得发僵的脸上总算闪过一丝孩童的生动,看着李睦摇了摇头,小声地嘀咕:“他扛着我跑……” 这个张仲景……倒是不简单。 能看穿孙策死后左慈会用天命操控军心,还能说是医者不畏天命,可能在听到一个小孩子说出这种话时不怀疑不追问,还即刻辨明利害,拔腿就跑……如此反应,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不过她转念一想,同时乱世的神医圣手,华佗最后死于曹操刀下,张仲景的名望不下华佗,却能平安一世,可见自有其处世之道。 李睦笑了笑,不再追问,仔仔细细把孙绍身上拱乱了的衣衫一层层拉好。天气尚寒,纵然屋子里还烧了火盆不算冷,却也不敢就这么给他统统脱了重穿,只沿着衣摆拉平,再将襟口对齐,重新绑好衣带。 周瑜见他两个交头接耳,心里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面前这个女子本该曲裾绕膝,种几株花树,酿几瓮美酒,自在逍遥。却因他被困在这一身短褐里。当初李睦换上曲裾时展袖转圈,欢欣万分的样子仿似就在眼前。 惊讶,欣喜,如释重负,还是懊恼,愧疚,黯然无奈,他说不清当看到李睦出现在军帐外时自己心中何想,只清楚地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怒火,滔天席地,简直就要将他一身血肉都烧尽成灰。 他行事自来思虑周详,一念定计,便从不后悔。然而只一次,悔之莫及。 “阿睦……” “周公瑾,我问你一事,”最后往孙绍身上拍了拍,李睦终于抬起头来,却没让周瑜开口,“你之前将徐州的布置尽数归于孙权,下邳一战,跑了袁术,你也把守城的军功都算在我身上,孙权有这些为底,纵然你在军中的威望胜过他,也该知你一心为孙氏基业,为何还不能容你?” 既然历史上的孙权继业时了无寸功方才忌惮周瑜,但如今“孙权”两个字在军中的威望,即使不能与周瑜相比,想必与历史上那个仅有宣城一役的孙权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那历史上上演的君臣猜忌,是否也可以不再同日而语? 李睦目光湛然,她不是不知道孙权对她的敌意。但那于她而言,不过是缠绵病榻的病人怨天尤人,一旦孙权伤重痊愈,又知她身为女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窃走他的地位,这敌意还能剩下多少?更何况,逼得她无路可走,对他本身也未必能有多少好处。 “阿睦……”周瑜慢慢垂下目光,神色复杂地扫了孙绍一眼。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直言无妨。”见了他的神色,李睦已然猜到答案,在孙绍的肩膀上按了按,“你既要阿绍为主,何为忌何为防,也该让他及早知道。哪怕现在不懂,以后经事时,至少也能有些印象。” 就像他最终听懂了兄终弟及的意思一样。 周瑜讽然一笑,不答反问:“你之前来县府看我,进来时可曾被外面的兵士所阻?你若此时再出去,能否将他们驱散,遣回军营?” 李睦默然。这县府外面都是跟随周瑜一路征战的兵士亲卫,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马,若非有皖县那句没有时效的军令,看方才那拦门兵士的架势,她还真的未必进得来。 她不是上位者,也没有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固有的自觉,被人拦下来时自然不觉得有什么。更何况,第一次周瑜带她到军营时,就跟她细说何处能去,何处要绕着走,寻阳是军城,周瑜派兵守了县府,在她的意识之中,也就将这县府当做了不能去之处。 此时周瑜这么一提,这才突然意识到她冒认了孙权,这寻阳城内又有何处去不得?更何况县府之地,本就是她居住之所,周瑜驻兵于外,但若是换做孙权…… 李睦眉头紧皱,长长呼出一口气。 当着刘备冒认孙权是一回事,要以孙权之名做孙绍的摄政王又是另一回事。她或许对这个时代的历史进程有所印象,能根据种种后世的记录大致推测出孰忠孰奸,何人可信,或许还知道一些这个时代的人还不知道的东西,但若要真正与这个时代的人一较长短,她依旧还是心虚。 更何况,三国纷争,进退战局,从此她深陷其中,便是要与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才站在一处,一较长短。 就像是火药一样,很多东西基于理论而缺于实践,她炸飞一个铜炉,而左慈则能炸断一道城门,她心里的那点“先知”,究竟最后是利是弊,能得能失,却实在是难以估量。 又怎能不心虚! 周瑜缓缓上前将孙绍从榻上抱下来,替他理了理额发,目光湛然地望着李睦,眼角尚有微红未褪,俊朗英武的面容上也不见了往昔的自信从容,反而添了一丝李睦从未见过的局促:“初闻伯符之丧,我方寸已乱,言不及思,神未归属,口出胡言而不自知,背信忘诺而不自觉,你……不要放在心上……” “三月之内,我必拿下江夏,班师回吴。届时向子义求姻,请吴太夫人为媒,娶你为妻。” 清清朗朗的声音仿似有金石掷地之音,他慢慢朝后退开,向李睦躬身弯腰,深深一揖到底。 看着眼前的男子发顶的纶巾,李睦垂于榻上的手掌不由慢慢握紧。 ☆、第九十章 周瑜要拥孙绍为主,那她又还有多少选择…… 要么继续以孙权的身份站出来,与周瑜一同站在孙绍身后,彻底绝了孙权的念想。 要么也躲进周瑜身后,任由孙权再设法回到吴郡,捅出真假孙权之事,以此攻歼,与周瑜再度争权,将历史上那一段暗争摆到明面上来。 再或者,孙权就此消失,周瑜在江东只手遮天,任由后世史笔如刀,写他功高欺主,弄权养兵…… 他是千古名将,风姿卓卓,性豪弘雅,后世里量窄妒贤的污名在如今看来,何其嘲讽,何其荒谬!幸还有史书为证,才落了个誉谤参半。而如今……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他去披那浊名? 而若躲入他的羽翼之下,从此亦步亦趋,战战兢兢,时时防备…… 倒不如试一试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同样都是冒险! 就像当初盗玉玺,她眉峰一扬,深藏在骨子里那种豁出去的狠绝之气又蠢蠢欲动,与其处处受制于人,如履薄冰,倒不如拼力一搏。 “好,我应你!” 周瑜心中愧悔,深行一礼,已然做好了被她再嘲讽一番的准备,甚至还想过待他拿下江夏,回到吴郡之后,再和太史慈“比试”一场,不想竟突然听到这么一句。 诧异之外又欣喜,然而他腰板刚刚抬起来,就听到了李睦的下一句话:“从今往后,我便是孙权。” “你说什么?”周瑜猛地抬起头来,“何人要你应我此事了?原就是我胡言,你应我做甚么?” “吴郡那里如何应对,你自想法子,需要我做什么,也直言无妨,至于我兄那里,我自会同他分说。女弟变兄弟,他顶多也就恼我胡闹,再罚我多拉几百次弓罢了。”李睦的声音里还有几分疲惫,但却清清楚楚将两人划分开来,一副从此同殿为臣,公事公办的口吻,直到提及太史慈,语气才渐渐柔软下来,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怀念的笑容。 她是真的想念这位冷着脸教训她,又一心护着她的兄长了。 她在下邳城中冒认孙权时,他就已经愁得不得了了,要是知道了她准备将孙权冒到吴郡去,还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神色来! 定要盯着她拉弓挥刀,练习骑射,以免“为人所欺”。 至于周瑜…… 李睦叹了口气,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往孙绍背上轻轻拍了拍,说出来的话理智得不像话:“我说过,要与你并肩站在一起。现在出了事就要往你身后躲,我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尽管这个千古名将在她面前……似乎总有点狼狈…… “只是,我兄康健,我可为孙策挂白素服,却不能带这手足重孝。城门突变,你就外称我也受了重伤,正好也坐实了左慈用心险恶。我已经让甘宁去吴郡报丧,虽说言明了请兄长前来,可若是那些老将也硬要来,任谁也不好拦着,到时候有阿绍挡一挡,想来也能过去。” 打定了主意,她开始飞快地盘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哪一件该为当务之急,而哪一桩又可以暂时放一放,千头万绪,她倒反而来了精神。 看着李睦毫无形象的坐姿,扳着手指重重谋算,英风儒雅,知机善决的男子只觉得眼眶发热,喉咙口像是被堵住一般,赶紧又挺了挺如枪般的腰背,仰了仰脖颈,不敢再低头垂目。 并肩站在一起…… 李睦最初说这话的时候,周瑜虽然也被她那股坦然的气势触动,却从来没想到过,有朝一日,她真的会用行动将这句话昭显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他心里却十分清楚李睦愿意继续冒认孙权的原因。 这是真真正正,与他并肩站在一起! 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素能侃侃而谈的男子却忽然之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李睦忽然仰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左右我现在年纪还小,数载光阴也等得起。江东多俊才英豪,没准我等着等着,还能等到一个没那么忧国忧民,满心满怀都是壮志的有志青年……” “休想!”周瑜薄唇唇角扬起,声音还带着沙哑,眼角还泛着红,俊朗英武的面容难得卸去一派云淡风轻,急切切的样子格外生动。 李睦忍不住笑出来。她现在的年岁,放在现代还是个中学生,就当是谈一场马拉松式校园恋爱,再考察考察,毕业了再结婚,也正当适龄。 小女子一副大不了一拍两散的无赖模样,仿若当日寿春初见。 *** “巫道左慈,行妖术挖断寻阳城墙以破城。不想孙策恰领军来,孙权出城迎兄,城门坍塌,墙体崩裂,兄弟二人首当其冲,乱石断木之下,一死一伤。” 一时之间,此讯在江淮之地迅速传开。 至于一个道士为何要破寻阳城,听到这条消息的人自然各人会生出各人的想法,见仁见智。 比如,周瑜既然能知道左慈自曹操处来,旁人自然也会知道。亦或是陈兵相对的黄祖,孙氏兄弟为报父仇已经杀至江口,他要若寻机破城,并行暗杀之术,也是人之常情。 暗杀也好,误杀也罢,都是人力为之,正所谓旧仇未报,又添新恨,正是同仇敌忾之时,若是有人在这时候说一句孙策之死乃是天降惊雷而夺其命,不用再查细作,甚至不用另下军令,就会有哀兵怒将直接把人抓到周瑜面前。 而左慈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断一城之墙的,那就要靠那些听了这条消息后对这“妖术”有兴趣的人抓捕到了他之后慢慢问了——谁让他本来就是装神弄鬼的“巫道”呢? 得一人可破万城,省却万千兵马,无数粮草,这种本事,自然会成为诸家军侯争相追捕的对象。就算不能为己所用,也要一刀杀了,也能让别人得去了。 追杀之令满天下,左慈是否还有心思将孙策之死归于“天命之说”,动摇东吴士气? 不得不说,周瑜这招祸水东引用得极为漂亮! 驻守皖县的吕蒙率先获报,一面遣了人来请命,一面关闭城门,素令整军,派出斥候加紧探查,以备袁术趁隙来袭。 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终于有机会领军待战,竟是反应迅捷地率先摆下固守之势,既无贪功冒进,也没有喊打喊杀地跳出来立刻就要为孙策报仇,明判局势,隐隐几分谋定而后动的大将之风。 蓟春守将陈柯自也为此讯惊动,黄射未归,更是将此事视为绝佳之机,几番派出艨艟小舰沿江来探。 周瑜令人沿江列阵,数千人马齐列于岸边,乌甲如云,长矛如林,甘宁所领的八百健儿悉数换下昔日锦衣,素袍白帆,宛如天下流云倒悬,杨帆擂鼓,不论来的是探哨还是试探的前军,都全势而出,一连数战,皆大胜而还,军中士气极盛。 寻阳城中,则一片缟素,一声声哀呼,送孙策回吴郡。 而周瑜亦借此时机,将甘宁调离江口,沿江兵士,旗帜不减,人数却抽去一半。 陈柯看出可趁之机,只当是周瑜要撤军回吴郡办丧。便领一支三千人的精兵,渡江杀来。一头就栽入周瑜的请君入瓮之计中。 李睦和程普一同站在寻阳城头,看着数十台投石机齐齐整整沿江而置,听号角声中,一排石雨骤然划破长空,在江上投下一层密集的阴影,狠狠砸入正朝岸边杀来的蓟春船队之中。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最先的两艘艨艟小船率先被石块击中船桅,桅杆折断,船帆兜住从天而降的石块所挟的巨大力量,带得整艘船都向一侧倾倒,眨眼之间,便倒翻在水里。而紧跟着又有几艘被石块直接砸在当中,甲板断裂,汹涌的江水立刻涌入船舱,形成一个漩涡,船身打着转就往下沉。 一时之间,蓟春军中惊呼声,哀嚎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水面上激起无数水浪,被打碎的船板在空中飞散四落,杀气腾腾的兵马顿时乱成一片。 两轮飞石之后,甘宁领军迎杀出去,仅十条小船,就仿佛最锋利的剑刃,一把剖开蓟春军的军阵。 “如此利器!”程普领兵多年,却从未想到这攻城时用作抛石示威的投石机竟能有如此杀伤力! 他原也听说过下邳城头一箭四百步的传言,可一直都以为那是周瑜故意设下的攻心战,此时亲眼看到陈柯的兵马在这雨点般的飞石下溃不成军,士气大挫,才隐约相信,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少年还真可能有射出四百步之箭的本事。 孙氏无庸儿。孙权自幼聪慧,识人擅辨,记诵成行,却唯独于军事武力之上,令人忧心。这也是为何无论是孙坚还是孙策,都不允他随军。战场杀伐,刀兵无眼,若多了个时时要人照看的累赘,又如何能全力拼杀? 但现在,这个骨骼纤细,双臂无力的少年身上甚至没带佩剑,双手虚扶着城垛,一身素袍袍角翻飞,望着江面上飞石碎甲,怒吼枪林,强烈反衬之下,竟有种摄人心魄的意味。 他是跟随孙坚征战多年的老将,一心为孙氏拼杀天下,看着李睦一脸肃容,忽然有个隐约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第九十一章 “公瑾此时,应该到蓟春了吧?” 江面上依旧上演着碾压式的战争,投石机之利在前,甘宁骁勇在后,水上行军,竟如臂使指,十条小船进退分合,快似闪电,在蓟春军中四面冲杀,毫无意外地将陈柯打得抬不起头来。从城头居高临下,看得格外清楚。 程普正自出神,忽听她问,就点头答道:“走陆路到蓟春固然比水路远,却不受风向影响,一夜疾驰,若不出意外,今晚权公子就能收到蓟春捷报。” 蓟春一共就五千余兵马,此番陈柯一下子就带出来了三千,防守的人自然就不足了。一旦周瑜拿下蓟春,这数十台投石机就会立刻沿水路运送过去,助他一路进伐,兵指城高墙厚的江夏治县西陵。 听这位老将语声之中并无欣喜,李睦挑了挑眉,朝城下遥遥一指:“老将军可愿为我擒下陈柯,立这江夏首功?” 程普一愣,目光往正在江面上搏杀的甘宁一掠,不禁迟疑:“这……” 甘宁战到此时,他再出去,岂不是有截功之嫌? 他虽对孙策重用周瑜,吕蒙这样的年轻将领领军有所不满,连带着也对甘宁这个半路相投,又显然与周瑜极为投机的锦帆贼没甚好感,但这种半途夺取功劳的事,他却还是做不出来。 到手的首功拱手让人,李睦心知这锦帆贼定不会服气,可周瑜特意提议由凌操率军送孙绍扶灵回吴,而留下程普,自然不会是请这位老将只给她当贴身保镖的。 “若无老将军出手,甘将军又当如何渡江北上,在我们有投石机这个消息传至黄祖耳中之前,将投石机送至公瑾处?” 李睦微微一笑。这军中的派系她还一知半解,但既然应了周瑜要做孙权,就算是当个职业,也总要敬业一点。就程普能当着孙策的灵位二话不说对周瑜破口就骂的态度来看,这两人平日里就不可能有多好的关系。再往深了想,一个是军中的老将代表,一个则是少年成名,新老交替,不合也是正常的。 那江夏之功全归于周瑜一人,难免就要引起军中老将的反感了。这样无论是对周瑜还是对李睦,都不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她继续冒认孙权,明里与周瑜争权抗衡,让孙绍能处于一个外人眼里两相平衡的位置上,而实则进退赢输,早有商定,明争暗合。 当着刘备的面,她对周瑜维护太甚,也正好用此时机实施不动声色地开始为今后与周瑜“不合”埋下伏笔。 程普戎马半生,也不是只知沙场征伐的莽将,闻言迟疑了片刻,已然听出了李睦的话外之音。现在李睦所言即是军令,军令之下,他不及再细思,朝她抱拳微一躬身,厉声应诺:“末将领命。”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极为漫长,周瑜先破蓟春,再回兵以疑兵之计,与甘宁前后夹击,袭取鄂县,阳新守将陈高率军来降。待水边柳枝抽出第一道嫩芽时,甘宁沿江逆流而上,攻取沙羡,与周瑜成犄角之势。至此,江夏一郡,已得半数,兵锋直指治所西陵。 就在李睦登上两层的楼船,再一次往蓟春驶去之时,刘备绕过袁术,进军下邳,斩徐州刺史车胄,自行太守之职,招兵买马的消息就由斥候报到了她面前。 车胄这名徐州刺史,乃是孙策撤出下邳,将徐州移交给曹操之后,曹操指派来的。刘备直接就斩了,叛曹之意,昭然若揭。 李睦站在江边,看着那风尘仆仆的斥候问了一句:“那公瑾有何打算?” 周瑜看出即将出现的袁术,曹操及刘备三家混战的局面,建议此时不宜插手。曹操要速战速决,就不会冒险与他们交兵。不予理会,就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斥候转述了周瑜的意思,李睦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 她想的却是袁绍和曹操要爆发的官渡之战。 曹操要攻打徐州,又要讨伐袁术,袁术僭号,她是万不能出兵相助,那在他打刘备的时候,她是不是该帮一帮这位仁德无双的汉皇叔呢? 就当是谢他特意前来祭奠孙策。孙刘两家合力,就算不能胜曹操,只要将他拖住,袁绍在背后,曹操焉能不急?而曹操一急,她自然就又有机会再谈一笔交易。 这大半个徐州,本来就是曹操用太守之位向孙策换来的。而这个时代爵位可袭,官位却不能代代相传。这太守之位随着孙策之死显然不可能自然而然地就落在孙绍头上。换而言之,且不提吴郡如何,他们如今再攻打江夏就只能说是私仇,而非奉朝廷诏令了。 这一点名义上的缺失,还没拿到相应的好处,李睦觉得亏得很。正要想法子提醒一下曹操是不是要给点补偿,没想到刘备就主动帮了他们这么个大忙。 让孙绍一个六岁的孩子任江夏和吴郡两地太守确实有点太过,就不知道曹操还能拿出什么更好的诚意来了。 微微一笑,她突然发觉给人挖坑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难怪周瑜乐此不疲。 周瑜兵临西陵城下,便立刻开始了昼夜不息的攻城战,势必要赶在刘表的援军到来之前,攻破西陵。 一排排巨大的投石机在阵阵轰鸣声中抛出成片的飞石,准确无比地一致朝向西陵城墙上的六座望楼砸去。 从天而降的飞石裹挟着势不可挡之力,破空时的呼啸仿佛攻城前锋悍勇的喊杀声。只两轮过后,六座望楼便塌了四座,余下的两座也被飞石击碎了半边,摇摇欲坠。甚至还有几块的飞石砸中城墙的墙垛,碎石迸裂,竟将那墙垛也砸去一角,城墙上的守兵或抱头躲避飞石,或被坍塌的望楼压住,或被碎石所伤,哀嚎惨呼,四下奔逃,全无战意。 守城的将官怒喝着连杀数人,才止住潮涌一般逃下城墙的兵士,然而却又有兵士被从天而降的飞石吓破了胆,因往后无路,竟翻身从城墙上跳下。 一时之间,西陵的城墙上战旗折断,一片混乱。 而另一面,来自襄阳的急报一封接一封摆到了李睦案前。 “念!”李睦将最新的军报扔给军中书佐,衣袖一拂,目光仍停留在军案上根据最新阵前回报拼出来的西陵城木雕模型,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两座望楼各拆去一半。 “襄阳有信,令长沙太守张羡出兵解江夏之围。” “长沙太守?”李睦的目光终于从木雕上移开,思绪也从如何找出城墙的受力点,转到那封军报上来。 长沙太守张羡的名号,她曾周瑜提起过一次。只不过那次不是因为军事战役,而是她想当然地将名医张仲景误记做了长沙太守…… 李睦眼睛一亮,手里拆下来的半截木雕望楼往军案上一扣。 张羡是张仲景的族兄,且不知若是张仲景去劝降,可否能将这一支江夏的救兵,便做黄祖的催命兵? 至于张仲景是否肯做这说客,李睦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同时当代名医,张仲景的处世态度与华佗全不相同。后者一心呈于医道,从不与任何一方军务有所牵扯,就连昔日还是山越匪人的祖朗上门求医,他也能悉心医治。而张仲景却关照孙绍不可泄露“兄终弟及”之说,提醒她左慈会以天命动摇军心。如此见识,如此反应,又怎么可能坐视他族兄与周瑜交兵而不管不顾? 只是,张羡官至长沙太守,而就算孙策,也只比他多了个乌程侯的侯爵,若要劝降,封不出更高的官阶,也未必能许出更多的金银,就连张仲景,名义上也只是为孙权诊病而来,根本不是吴属之职,完全没有义务为她劝其族兄弃高官厚禄而倒戈相向。 传递军报的简牍在指尖翻转了个花样,李睦微微皱眉,真真正正感叹了一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高明之处。 至少官职一大把,可以随便封。 然而她却没想到,张仲景却是自己找上门来。 “机这位族兄,怀慈而性强,刚不畏孤,故素与刘表不和,必不会奉刘表之令,弃长沙而出兵江夏。” 李睦不解,张仲景却也没细说,只又恭恭敬敬地请李睦伸出手来为她把脉,仿佛他真的就只是来看看她的身体经过一冬,是否有恙。 就像是印证他的话一样,非但长沙兵马未动,就连临近的桂阳、零陵、武陵三郡也是对刘表的调兵令仿若未见。 柳枝尽绿,风中带暖之时,西陵城破,黄祖自北门逃出,正中周瑜伏兵,死于乱箭之下,其子黄射则在众将拼死护从之下自北门逃往襄阳而去。 鸟雀四飞,草木葱嵘,正是春意盎然。周瑜就站在西陵的城门口,一身精甲,身姿笔挺,身后是一众随他一路拼杀的将士,铁打铜铸一般齐整地在他身后列队而立,怒甲枪林,血气悍勇,竟将这柔暖温吞的春日也生生逼出几分骄烈之气来。 李睦在渡口下船换马,与程普两人携一支轻骑当先疾驰,远远就一眼看到周瑜。 ☆、第九十二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战袍轻拂,仿佛还带着战场的血腥肃杀之气,英挺俊朗的眉眼之中,那一抹熟悉之极的温和笑意在看到李睦的身影时慢慢变得热切起来。 许是骑马一路疾驰跑得快了,李睦的心口跳得有点快,脸上也有点泛红。 不知为何,她竟突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顿马徘徊,定了定神,紧紧抿住唇。 “此番得诛黄祖,皆劳诸位辛苦,权在此多谢。”翻身下马,并顺手将挂在马鞍上的踏脚活结抽开,这一番动作李睦练了无数遍,做得行云流水,飞快无比,转而再整一整衣袍,率先向城门诸将长长一揖。 作为孙权,杀黄祖就等于是报了杀父之仇,她道一句谢,理所当然。 声音不敢提高,还是压得略带几分暗哑,但即使队列中的兵士几乎一大半人都没听清楚她说了句什么,但却没人会计较。感念父仇得报,心绪激动难平,语不成调,再正常不过。 目光随着躬身而垂落,一揖方行到一半,眼角的余光就见周瑜快步朝她走来。 走得急了,腰间的佩剑与身上的衣甲摩擦,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铿锵的相击之声,每一下都仿佛与她的心跳一齐跃动。一揖未及到底,双手就被稳稳托住。 “若非权公子坐镇中军,粮草不断,军备充足,何来我等今日之功?” 男子灼热的体温隔着衣袖传来,清清朗朗的声音遥遥传出去,身后的将士之中,立刻响起一阵海啸般的欢呼。 粮草不断,身在军中的普通兵士或许还感觉不到每天都能吃饱的意义究竟有多大,但言及军备,李睦送来的投石机意味着什么,却是他们每一个亲上战场的人亲眼所见的。 占尽了居高临下优势的望楼甚至经不起两轮飞石,就坍塌殆尽,场面极为壮观。单这一幕,就能让他们对李睦这个坐镇后军,不冒矢石的“权公子”非但没有半点不满,反而心生敬畏。 再加上周瑜有意放任军中一箭四百步的传言,李睦“神技”之名,早已遍传全军。 兵戈凛冽,铁血威武,李睦一礼未毕,周瑜又还一礼,远远看去,倒像是两人在军中对拜。 然而,这两个当事人却一点也没察觉这情形有何不妥。两人的额头几乎擦到一起,周瑜微微偏头,压低了声音,凑到李睦耳边:“进城巡营,应下甘兴霸之请,留其镇守江夏,所有军功,俱回吴郡再论。” 既然要辅孙绍,哪怕只是走个过场,军功之赏也要由孙绍来定。这个道理就算他不说,李睦也心里清楚,所以之前也只言谢而未言赏。但甘宁之请为何,她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闻言不由微微一愣,趁着直起身子的动作朝周瑜飞快投去一瞥。 周瑜却半点没有再多解释一句的意思,抬目与她眼神一对,笑容温和:“春寒未消,江风尚冷,该多披件厚袍。” 因是乘胜入城,李睦今日特意披了鱼鳞轻甲,以示同为军伍。甲衣挡不了风,金属固有的冰寒却透过衣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她不是没想过在铁甲外再穿一件外袍,只是再轻的甲总是铁制,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已然令她行动迟缓,若是再加一件长袍,袍角飞扬,上马下马,若是身手利落还能让人道一句潇洒,可她却只感觉到行动不便,随时都可能挂住袍角,出丑人前。 更何况,好不容易终于能独立穿上这一身戎装,没有人搭把手,她还真是没办法背过双手,从肩甲下系住外袍。 李睦目光轻闪,随即转开,微微弯起一点嘴角,端出一副端和沉稳的笑容,声音朗朗:“有劳公瑾挂怀。” 话音未落,不等周瑜反应,抬一抬手,向侧让了半步,将身后的程普让了出来:“老将军请。” “权公子请。”程普向她抱拳,同样一身铁甲戎装,却是动作利落,一把花白长须,也显得精神奕奕。 周瑜嘴角轻扬,再看一眼容色淡然的李睦,方才向程普拱手,退开一步,引他们入城。 江夏郡内的主要城池都沿江沿水,俱有码头,商船往来,贾人开市,更有担了田间菜果售卖的农夫,编制草篾的匠人,裁衣贩锦,猪牛鸡鸭,除了米粮生铁,马匹粗盐这种管控物资以外,处处集市,几乎可以买到南来北往各种物品,一派繁忙。 故而一旦开战,商路断绝,街面店闭,整座城池也就一下子萧索起来。 西陵城一共有东西北三处城门,除了李睦进城的东门之外,另两处城门外也都各有驻军。而甘宁此时就在北门外的军营里。 辕门宽阔,鹿角连绵,两千兵马连营而驻,将北面城门里外封锁,营中巡哨往来,又有四面望台高筑,李睦曾在邙山听周瑜讲过驻营之要,此时一眼望过去,竟是处处相合。 甘宁身未着甲,只一身短褐,锦袍换了白衣,将李睦迎进帐内。 一圈见礼,李睦于正中军案后落座,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稍微转了转被铁甲压得发麻的肩颈,伸手在案侧上扶了一把。 但她这口气尚未完全松完,甘宁已在案前拜倒,伸手按席,俯身而拜。 李睦眉梢一皱,目光朝周瑜的方向一扫,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起身。然而她才一动腿,正在她身侧坐下的周瑜就率先站起来,借着侧身避礼的动作,不动声色地一手往她肩头一按,顺便也将她被鱼鳞细甲压住的衣领轻轻抚平。 “甘宁困于江夏之时,蒙黄祖帐下副将苏飞旧恩,方得以脱。今黄祖授首,飞虽为其将,宁乞权公子降恩,赦其同罪,免其夷戮之祸。” 李睦到这个时代的日子也不算短了,能接受躬身长揖,可以与人相对跪坐,但对于这种拜礼,却还是头一遭遇到。 悍勇刚烈的男儿在她面前如此折腰,偏肩上陡然多了一股力道,令她一时站不起来,避也避不开,自然而然也就受了他这一全礼,李睦一时有些慌乱,也没注意到周瑜的手指就在她后颈抚过,只抬头狠狠横了他一眼,不想却正好把脖子送到了他手心里。 微微仰头,眼前就是一张俊美得不像话的笑颜,李睦不由一滞。 “苏飞此人,我素不识。”抿了抿唇,李睦扭过头不去看周瑜,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但既然前次我于蓟春得他相助,此番也确该还他这个人情。” 她一开口的瞬间,周瑜就收回手,李睦感觉到肩上一松,就立刻站起来,从军案后走出来,在甘宁诧异的眼神中俯身扶住他的肩侧。 她和周瑜混入蓟春接应甘宁时,被祢衡看破身份,若非甘宁突然出现在城外接应,扫清封锁渡口的敌船,他们即便劫持了孙乾和祢衡,也未必能那么容易脱身。 虽然李睦一直没问过被扣留在江夏的甘宁为何突然反而能接应他们,但如今甘宁为苏飞求情,再联想到城门口周瑜对她悄声说的那一句话,也大致能猜到当日之幸,怕是少不得这位黄祖麾下的副将帮忙。 也正好以此为借口,应了甘宁之请。 甘宁与苏飞私交极好,当日能得脱身,也确实是受他暗中相助。但李睦和周瑜当日在蓟春之失本也就是因他而起,因而他虽然要为苏飞求情,却也不能仗着这个人情开口。本来还打算以此次破城的军功为抵,甚至用自己的性命为苏飞作保,却不想李睦竟主动提及当日之事,抹过前情,只说人情。 甘宁最是恩怨分明的性子,行事疏朗,义气当先,想到自己之前还对李睦心生轻视,只当她当作是个靠父兄余荫威名而御人的无用少年,不由心中愧然。 “权不比将军武勇,穿这一身衣甲已是为难,将军若再不起,我面上可就难看了。”扶住甘宁肩侧的手丝毫用不上力道,反倒像是借他的肩膀撑住铁甲的重量。李睦可没有和甘宁比力气的企图,扶个肩膀也不过是做个姿态,发觉他身形如山纹丝不动,也就不再白费力气,长眉舒展,带起一丝故作为难的笑意,干脆直言。 甘宁微微一愣,转而朗声大笑,朝她再抱拳躬身:“宁谢将军成全!”话音未落,即刻起身,干脆利落。目光掠过,再朝周瑜笑着点一点头。 由“权公子”变为“将军”,李睦眉毛一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再看周瑜。只见这笑容温和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在右首坐下,一手虚按于身前的小几上,五指修长,骨节分明,一派斯文,清眉朗目,这一身战甲在他身上竟生出几许说不出的清雅意味来,令人全然无法想象他横枪立马,冲杀于敌阵之中势不可挡的模样。 只是李睦却从他的眉眼之中的笑意里,看出似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事,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尘埃落定,如他所料。 想到这里,李睦又看了甘宁了一眼。 ☆、第九十三章 巡了营,再见一见那个让甘宁为之俯首的苏飞,李睦不能论及封赏,却仔仔细细一个营一个营的巡过去。 周瑜原来从下邳带出来的人马,由吴郡调集的人马,再加上一路攻伐四面来投的军士,以及江夏城破之后的降兵,万余人马分三面城门驻扎,每一处都是营帐如云,除去巡哨的,驻防的,以及斥候传讯兵,也有一半的兵马正在操练或者休整。 就是这副铁甲实在太重了!简直就是负重徒步,极限挑战。初时还觉得风过微寒,才巡完一处军营,李睦就已经出了数身大汗。 程普跟在她身后劝了几回,李睦只回头笑一笑。顶多也就驻步歇一歇,或从亲兵手上接了水囊喝口水。本就是要招揽人心,上阵打仗她不行,也就只能在这上面下功夫了。 不但走遍全营,从下邳出来的兵士里,但凡是昔日在周瑜军帐中见过的面孔,她都还能叫得出名字来,以前问过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的,还能再追问一句家人如何。 甘宁是重义之人,他手下八百健儿他就个个识得,人人熟悉,此时见李睦也是如此,自是大有认同之感。而程普却是暗暗心惊,不动声色地目光扫过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的周瑜。 要知道,下邳的兵马,除了留在宣城继续剿山越,防备袁术的高顺之外,大半都是周瑜一手带出来的亲信,李睦如此,落在旁人眼中,招揽的就是周瑜军中的人心。 周瑜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明媚的春日照在他一身灿亮的银甲上,亮得人眼前发晃,即使站得这么近,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没人知道,李睦一连背了几晚的军中名册本就是出自周瑜之手。 所谓明争暗合。 整整一天,才终于巡完一处军营,待李睦回到郡府中的住处时,哗啦啦脱去衣甲,整个人一下子仿佛轻得能飘起来,却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 巡营三日,再休整一日,留甘宁于西陵应对刘表,调吕蒙入寻阳为援,高顺入皖城扼断袁术从后来袭之路,守住粮道,便启程赶回吴郡。 周瑜点一支数十人的亲卫骑兵,一出城门,就纵马行到李睦身侧,与她齐头并行。 自寻阳城中李睦应下继续冒认孙权之后,他两人便再也没提起过之前的那一场争吵。 纵然刘备朝周瑜寻衅时,李睦还会恼怒发狠,挫其锐气,甚至生出就此将他扣下的念头,李睦要巡营前,周瑜也会在军报里暗藏军中名册,由她在军中立威,但这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的彼此照应,相互打算,却隐约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心里清清楚楚。 骤然之间就多了一世的记忆,多了一次生死,初时的愤恨不甘渐渐褪去,头脑清明。三十六载光阴仿似弹指而过。再回首,四方征伐,扬鞭纵马,挚友生死相隔,主君心存忌防,一切如昨。 而如今,却有人坚持要与他并肩站在一起,面对乱世,同进共退。那日阳光灿烂,她身姿笔挺,目若星辰,声音清朗又强横,说要天下人都觉得他周瑜此生一妻,如她足矣! 何其幸也! 自寻阳之后,李睦思来想去,再三权衡,虽然最终应下了继续冒认孙权,但心中终是横了根刺。该说的都已说尽,该想的也都想清楚,理智知道这个局面是他们目前最好的应对,心里也实不愿周瑜背负分毫史笔污名,打定了主意就将“孙权”当做个职业来做…… 但终究……如同一根极细的鱼刺,斜斜扎在喉管里,咽不下,吐不出,隐隐约约一点点刺痛,却又说不上有多严重,只每每看到周瑜的身影时,这根小刺就在心里轻轻颤一颤…… 故而这些日子以来,除了军务应对,寻常军报,她并不想再与他谈及其他。 她原不是擅长记仇的人,也从不愿记仇,可这会儿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消。有时候看到周瑜的身影,就不禁想起太史慈来——若有太史慈在,她定不用将这口气憋这么久! 此时见他御马在身侧缓缓而行,不用看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就停留在自己身上,李睦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侧头瞥了他一眼。 说好了他引轻骑先行会吴,探听一下吴太夫人对她这个“孙权”的态度。孙绍走时,他们也都叮嘱过了,吴太夫人怕是经不起兄终弟及之言,只说孙权在宣城伤重,需好好调养,而孙绍年幼,为避免江东六郡发生动荡,这才由李睦摆出一副制衡周瑜的模样,从而制衡六郡内部各方的势力,明争暗合,统统汇聚到孙绍手中。 而若是吴太夫人不允,那他也及早遣人给她送个信,她立马就开始称病,积劳成疾也好,偶感风寒也罢,一路“病”到吴郡,再做打算。 见李睦的目光朝他扫过来,周瑜弯了唇角,微微一笑,目光轻闪:“放心。” 那一句未及细思的提议令他懊悔不已,若非他这一念,即便李睦能看出刘备别有用心,也不会与程普撞个正着,反激起她那胆大包天的性子。 渡口距离城门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再缓行,抬头也已经看到了桅帆的轮廓。周瑜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再不驻步,就要挡住后军上船的去路了。 以为李睦不会再开口了,他轻叹一声,正要告辞策马,耳畔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周瑜不觉一愣,再侧头看去时,李睦已然挥鞭,一声轻喝,当先策马向前方渡口飞驰而去。 一路南行,顺风顺水,水边飘起柳絮的时节里,李睦终于来到了她自穿越到这个时代就一直心心念念要定居的江东吴郡。 这后世的鱼米之乡此时还没有织造渔盐带来的巨大赋税,甚至没有一条贯穿始终的运河,只曲曲折折的支流水脉,时隐时现。城中的屋舍鳞次栉比,一方方水田,尚未到播种的时节,只有寥寥数人担了水匆匆走过。 城门大开,兵士列队,却不驱散百姓,无数人挤着肩膀探着头,看孙绍带了人迎到城外,迎李睦进城。 这些百姓当中,没几个人知道孙氏与黄祖的杀父之仇,更没几人知道此番打下江夏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自孙策来到江东,一道军令免了一整年的田税,军粮自士族中征,民夫从豪门里出,这个冬天是他们难得过得安心的一年。 因而孙策死讯传来,举城挂孝,家家哀悼,多少出于真心。除此之外,他们还更关心,那个六岁的小娃今年会不会伸手问他们要钱要粮。 李睦遥遥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一众人最前面,就知道是这个小家伙。 再催马疾行片刻,最后在看清他面貌的距离勒马驻步,翻身下马。 “二叔!”小家伙清脆的声音几乎就要被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和嘶鸣声淹没,李睦一手扯松了脚蹬,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孙绍仰着脸朝她这里跑来。 然而,才刚刚跑了两步,小家伙急急收住步子,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原地挺了挺腰背,背负了双手,缓缓一步一步走来,走到她面前,又似模似样地朝她深施一礼,恭恭敬敬说一声:“二叔一路劳累。” 李睦挑了挑眉,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只见一个个子极高的中年人就站在他身后,深衣带冠,须发齐整,阔眉方颌,一脸肃然,也正朝她看来。 目光再往后一扫,却不见周瑜的身影。 她路上接到周瑜的手书,只说其已到吴郡,一切安好。旁的话没有,也确实不好多写,但既然是报平安而非示警,李睦心下明了多半就是吴太夫人默认了她冒认孙权之事,却不想到了吴郡门口,周瑜却不见踪影。 原想问孙绍周瑜在何处,却见孙绍冲她眨眼,举在身前行礼的手好似不经意般晃了晃,又连连撇嘴。 她忽地心念一动,孙绍自头一次见她起,就没这么一本正经地向她行过礼,哪怕离开寻阳的那一天,也是抱着她的手臂抿着唇不说话,程普也只当他是年纪小。 抬眼再往那个中年人,只觉他的目光之中探查审视的意味极重,明明是文臣打扮,却自有一股凛冽之气,令人不由自主地就紧张起来。 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但看其衣着,观其仪容,李睦也能隐约猜到他必是日后东吴的几位重臣之一。当下微微一笑,抬手躬身,行云流水般也朝孙绍施了一礼,算是全了认主之礼。 她身子躬下来,孙绍便趁机在她耳边轻声道:“周郎在祖母处等你。” 李睦闻言点点头,她作为孙权,回到吴郡,确实第一件事就是该去拜见这位母亲。只是她本来还想先找周瑜问问孙权的事他究竟是如何向这位太夫人说明的,以便她对个“口供”,然而现在看孙绍又是摇头又是吐舌头的模样,显然不是好好说话的时机。 孙绍让开半步,转身朝身后众人拱手施礼,童稚清脆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老气横秋:“祖母念二叔久矣,还请诸位将军见谅,军务改日再议。” “阿绍,要不要随我骑马?”李睦也替他觉得累,于是干脆借着“军务再议”就驴下坡,也跟着草草向他身后的众人拱一拱手,道了声“失礼”,就直接摆出一副回家的随意模样,蹲了身捏了一把小家伙瘦了一圈的脸颊问道。 孙绍眼睛一亮。虽逢父丧敛了性情,可到底是个孩子,又最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原本不离开吴郡还不觉得,现在在外面野了一圈,再回到吴郡处处循规蹈矩,行止节礼,只觉得好像背了一座山一半不自在,而周瑜又忙得人影不见,哪里还有空带他骑马? 李睦系好脚蹬,再稍稍拉高,先把孙绍半扶半抱地托上马背,然后自己坐上去,将他抱稳,又叫他抓紧缰绳。 靠在她怀里,高高地往下看,孙绍偏了头,偷偷告诉她:“那是张绍张子布,为人最为严谨端肃。若是行错了礼,要被他说上三个月!” ☆、第九十四章 竹帘低垂,帘外设席,周瑜端端正正跪坐在席上,双手置于膝上,垂目敛眉,神色恭敬。只是唇角不由自主泛起来的一丝苦笑,令他俊朗温和的容貌显得格外生动。 他起意比李睦先一步回吴郡,昼夜兼程,一路不停,要率先探一探吴太夫人对孙权,以及对李睦冒认孙权一事的态度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却也是想在实情相告之下,请吴太夫人出面,让孙权继续“病重”,再选一名孙氏族人来辅佐孙绍。 如此一来,李睦便能顺势脱身。 却不想…… 想到这里,周瑜不由学着李睦的模样摸了摸鼻梁——他怎就忘了这位吴太夫人本身也是一位英豪果决不输男儿的传奇女子! 当年孙坚思慕吴家女,却因家世不匹而求姻遭拒,正沮丧欲去时,在门前被吴太夫人拦下。两人一番相谈之后,吴太夫人自行说服家中父兄,坚决嫁孙坚为妻。 听门外的仆从躬身来报:“权公子已至门口。”他暗暗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先朝竹帘内行了一礼,随即向后退开,整了整衣摆袖口。 李睦走进来时,正好他也抬头向门口望来,两人目光一触,周瑜眉梢唇角的笑意立刻明朗起来。好似一道阳光照入房间里,一时之间,李睦心里假儿子见真娘的忐忑顿时消散了不少。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看到这个心思难测,又智计卓绝的男子,哪怕兵急城危,哪怕与孙权当面对峙,她也心里有底。好似就算天塌地陷,也没什么可忧虑的。 指尖忽地被人握住,却是孙绍发觉李睦在门口停了脚步,以为她心生惧意。 孙绍仰着脸看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清透明澈,鼓鼓的脸颊上因方才一阵疾走而微微泛红。 李睦被他望得心软,笑一笑牵住他的手捏了捏,和他一起抬步跨过门槛就走了进去。 然而,竹帘后的侍女打起帘子,李睦却在那一身素色团花暗纹深衣面前卡了壳。 吴太夫人年不过四十有余,步履沉稳,气度雍容,丝毫不见老态,与她相对而立,就连身上的熏香也带了几分肃穆的意味。 感觉到吴太夫人的目光就在她身上逡巡,李睦就又心虚起来。 到底脸皮还不够厚,当着面冒认人儿子,之前心理建设做得再好,事到临头也是枉然。李睦脸上挣出一片通红,垂了目光只看那深衣上的暗色花纹,她……是该先向吴太夫人行伏地大礼,还是要先哭一哭孙策?或者……再叹一把孙坚之仇终于得报? 她原还以为吴太夫人就算默认了她冒认孙权,也定不会见她。毕竟母子连心,长子身死,次子从此之后虽生犹死,等于接连折了两个儿子,不想见她也是人之常情。 她只是迟疑了片刻,不想不等她开口,双手就被吴太夫人一把拉住:“我儿终于平安归来了。” 温润柔和的声音,一句话说到最后,却尾音发颤。好像真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儿子,激动得难以自已。 李睦愣了一愣,慢慢抬头,只见吴太夫人梳了高髻,腰背笔挺,脸上略施薄米分,却掩不住微肿的眼眶,和眼底的憔悴之色。她把唇抿了又抿,直抿得唇上泛出白来,血色全无,仍止不住唇角轻颤,胸膛不住地起伏。 中年丧子,哀莫过于此。 李睦自穿越以来,便尽量不再去想前世。有的人是她宁可再也想不起来,而有的人却是思之无用,不敢去想。 而如今,吴太夫人的手掌温凉柔软,全不像她的母亲一生辛劳,一双手里十指生茧,一到季节交替就反复蜕皮开裂,吴太夫人的发层很薄,紧紧地贴着头皮,方挽起发髻,全不像她母亲一头厚重浓密的黑发,非要剪了才觉得利落松快…… 两人相隔了一千八百年时空,又全无相似之处,但对着吴太夫人的眉眼,李睦赫然就想起了她的母亲,此时想必也是如此伤心欲绝地思念她。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不觉眼前一片模糊。 赶紧低下头,连连眨眼,挣开手一撩衣袍,曲了双膝,双手按地,伏地深深叩下一礼。 “儿不孝,累母亲挂怀……” 标标准准的至亲拜礼,以孙权的身份拜吴太夫人,以李睦的身份拜此生再也见不到了的母亲。拜的是谁,哭得又是谁,何人为儿,又称何人为母,李睦心里难过至极,原来一直压在心里的难过好像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恨不得立刻就伏地痛哭一场。 按在地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骨节指尖都泛出白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心里的难过也一同紧紧按住。借这一拜,额头触地,眼中的湿意沿着额角倒流入发际,再挺直腰时,就不见了痕迹。 “我儿……平安就好……”吴太夫人显然没想到明知不是血脉至亲的情况下,她还能做足了礼数,不等她再拜,就赶忙将她扶起来,一句“我儿”,说得心酸不已,眼眶发酸,眼见着就要失态,只能长长呼一口气,再重复一遍,“平安就好!” 其实,早在李睦在下邳的所为传至吴郡时,吴太夫人就已然觉察出问题来。 知子莫若母,孙权能不能用守城弩射出四百步射程她或许不知道,但她这个儿子却绝不会有绑了人堵城门这等不惜鱼死网破的魄力。 只是她原以为那是周瑜授意,故意布下的疑兵之策,却不想做下此事的竟是个女子,更想不到她那个文采武艺都不出众的儿子原来不是没有魄力,只是这魄力都用在了看不到的地方。 她不是只知后宅之事的寡闻妇人。 孙坚在世之时,进退胜败,统兵御将,都从不瞒她。而孙坚死后,也是她将传国玉玺取出来交给孙策,要他投入袁术麾下,设法将被孙贲带走的孙氏旧将都收拢回来。 她虽从未上过战场,也从不干涉孙策的军务决断,但她的见识眼界,胆魄思量,都绝非寻常妇人可比。 没有应下周瑜之请,固然是因为孙氏族中除了孙策之外,实在无人能与周瑜比肩。也更是因为看清了孙绍目前的处境。 就连血脉相同的亲兄弟都能有这等隐秘的心思,又岂能再寄望于旁人?孙策才得六郡不久,周瑜的兵锋已至江夏,他日成就功业,必能再现孙坚当年直入洛阳之威,威震天下。 而孙绍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手里握有如此一片基业,又怎能不惹人生出异心来! 但她又确实只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相夫教子,只愿夫君得志,子女成器。孙绍是孙策的独子,她无论如何也要全力护着他。 此时对于孙权,再恨再怒再伤心,除了一句“平安就好”,却是再也说不出别的来。 纵然心里已经定了主意,却到底经历丧子之痛,心神动荡,再加上驳了周瑜之请而对李睦心存歉疚,吴太夫人一时没看出来她这一礼有何蹊跷,然而周瑜却是看出李睦的反常来。 他知道她见到吴太夫人必然会紧张,但她这低眉顺目的样子却决计不是只有紧张而已。那拜伏在地上的纤瘦背影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仿佛就要蜷成一团。 待吴太夫人将她扶起来后屏退侍女仆从,他立即上前两步,走到李睦身侧,也伸手在她肘下托了一把,果然就看到她眼角微红,眼睫轻颤,入鬓长眉的眉尖,俱是悲伤之意。 忽然想起他们初入下邳的第一夜,惊见她那一场梦魇,李睦就是这一副皱了眉恨不得蜷起来的模样,看得人心里也跟着一同紧紧蜷起来。 吴太夫人朝周瑜看了一眼,见他满面关切之色,轻轻点头,在李睦手背上拍了拍,露出个温和的笑容:“你未到时,公瑾于我言道,阿翊刚勇,有伯符之风,可辅阿绍。” “太夫人……”周瑜皱了皱眉。他这个建议既然不成,再让李睦知道,岂非徒增她的困扰? 自在寻阳城里带孙绍去看过孙权之后,小家伙也板着手指跟她叨念过家里的几个叔伯。吴太夫人一共有四子一女,除策权二人之外,三子孙翊好武性烈,四子孙匡却身体孱弱。 周瑜在这个时候提起孙翊来,李睦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缕缕轻烟细细密密地从博山炉中飘出来,又在斜照进来的阳光里徐徐飘散。青竹帘,低几案,团花深衣,广袖宽襟,一派古朴沉静。心里纷纷扰扰的情绪沉淀下来,头脑渐渐恢复清明,李睦想了想,目光从吴太夫人按在她手背上的双手抬起来,已是明澈一片:“公瑾之意我明白了,却不知太夫人意下如何,阿绍又觉得如何?” ☆、第九十五章 吴太夫人朝李睦笑了笑,轻轻摇头,又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该问我儿之意,该当如何?” 这房中四人,包括六岁的孙绍在内,人人都知道李睦是李睦,孙权是孙权,可吴太夫人却还是一句“我儿”,无疑是借此表明了她的态度。 江东六郡初定,孙策新丧,黄祖授首,六郡内盘根错节的士族豪门就仿佛是听了惊蛰雷声的虫蚁,纷纷活动起来。自孙策的丧报传来,到最终孙绍扶灵归来,再到江夏战报一封接一封地来,吴太夫人已然数不清她见了多少人,也算不清水陆城门内外拦下了多少探马细作。 此时的江东六郡,实在经不起再一次动荡了。 更何况,孙翊武勇肖其兄,却少了孙策一身所向披靡,决断果敢的杀伐气势,又没有军功在身,单凭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将来要如何服众?又凭什么能与周瑜形成外人眼中抗衡的局面,从而稳定江东,令孙绍安然长大? 周瑜与孙策在旁人眼里是风姿卓卓,意气风发的少年英豪,但在她眼中,却始终还是两个孩子。当年孙坚亦是早丧,但男儿纵马疆场,建立功业,保家护民,成万世之名,也冒箭石之危,自也时时有马革裹尸,拼死拼杀之心。 可孙策之亡……铁骨铮铮的战场男儿丧于阴谋而非亡于战场,何等痛惜! 一桩桩一件件,于情于理,认李睦为孙权,将错就错,是她目前为止,最好的选择。 只是对这个年纪小小的女娃,心中难免歉然。 周瑜一身风尘仆仆地赶回吴郡,这个从小连和孙策比箭都要换件干净衣裳的少年郎,只换了件外袍就来求见于她。寿春的玉玺,下邳的箭,冒于孙权之名,却救宣城之危,一字一句,俱是李睦。 吴太夫人仿似又看到了多年前孙坚来她家中求姻的情形。她当年心慕孙坚英豪,故想方设法说服家中父兄,非孙坚不嫁。 而如今,只要李睦再为孙权一天,便不可能嫁他。 看出吴太夫人眼中的歉然,李睦微微一笑。 周瑜最初提出要她继续冒认孙权时她确实是气得恨不得直接用木屏砸到他头上。然而气恼过后,冷静下来,就算周瑜不提,她还是会在刘备口出诛心之言时为他出头。那么到头来,其实还是一样的结局。 当然,这事由她先决定,和周瑜提出来意味不同。 不过那是她与他之间的事,可以往后慢慢再论。 更何况,她前世就没什么温良贤淑的传统品质,真要她做个一千八百年前的后宅女子,从此相夫教子,明知周瑜时时领兵征战,明枪暗箭,不得军报,消息延迟,甚至还有可能被完全封死,她怕是要急死! 几亩军田,几株花树,几瓮美酒的日子,本就是建立在她时不时能再去军营晃上一圈,与工匠讨论一下最新的军械,向传讯兵士套问两句战况局势,知道太史慈出行何往,归期几何……也知道周瑜威风凛凛,领军为帅。 若只能做个孤守空宅的瞎子聋子,她宁可不要这份安稳! 抽出手来,退开一步,再深施一礼:“见过母亲。” *** 自吴太夫人处出来,李睦看了看天色,暗自盘算了下时间,最后决定趁今日初到,诸事未决,诸事未定,再偷半日闲暇到外面逛一逛。顺便也看看这座一直以来被她视为乱世最安稳之所的城池究竟是如何模样。 都说此时北地富饶,故而孙策当初向袁术提出要渡江南征时袁术也并没有将这块土地放在心上,然而李睦心里却清楚这片被后世成为鱼米之乡的土地究竟有几多潜力。 靠海生盐,水乡种稻,精巧的织绣,通海的运河,园林林立,金米分旖旎,这个地方,几乎就是富庶藏金的代名词。 李睦只带了十几名亲兵护从,一袭暗纹深衣锦袍,仿似哪家趁春日出游的公子,自大街小巷中饶有兴致地东穿西走。看看住在水边的人家开门取水,再看看摆在街边的小摊叫卖着菜果绿豆,梳着垂髫的孩童来回奔闹,又在声声叫骂中缩了脖子逃开,还有一家家支了小旗出来的店铺,漆器饰品,琳琅满目。 李睦正转得有趣,突然之间,就瞥到张仲景从不远处的巷口拐出来。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身道袍,长袖飘飘,却半点都没有左慈那种故意营造出来的出尘气质,脸上的笑容仿佛他与那些擦身而过,生活安定的寻常百姓全无差别,但又能令人一眼就看出差别来。 张仲景在巷口站定,身姿如竹,朝李睦的方向遥遥拱手。 李睦挑了挑眉,朝身后跟随的亲卫摆一摆手,上前与张仲景见礼:“先生莫非是在等我?” 这座城池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张仲景随她一同进城,暂时就住在军营之中,初到的第一天就该是最忙的。若说是也突然起了和李睦一样要逛街的心思,又在同一时间和她逛到同一处拐角,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李睦从来就不信缘分之说。 张仲景笑一笑,目光往她身后飞快地一扫:“权公子出行,怎不见周郎?” 李睦轻声一哼:“先生到底是等周郎还是等我?” 张仲景哈哈一笑,立刻识趣地道明来意:“机受周郎之请于城中诊病,只是初来吴郡,人事不熟,这求医之人又是一名女眷,故而思量之下,便想烦劳权公子一同移步。” “女眷?”李睦想了想,却想不出这吴郡内除了吴太夫人以外,还有哪个女眷值得周瑜直接请托张仲景。 除非,是孙策之妻?可她现在冒认着孙权,叫小叔同去给嫂子看病,似乎……于礼不合? 见她犹疑,张仲景也不多卖关子,只行到她身后,隔开跟得最紧的亲卫,压低了声音:“权公子可还记得皖城乔氏?”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大乔和小乔? 李睦猛地侧身抬头,一双清透的眸子微微眯起来,慢慢磨了磨牙:“周公瑾把乔氏姊妹带到吴郡来了?” 皖城距离吴郡虽也不算太远,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若没有兵马护从,两个国色女子又怎能安然走得完这段路! “我与公子一样,今日方才入城,不知乔氏何时。只在入城时得周郎之言,要我为乔氏诊一诊脉。”张仲景耸了耸肩,两手一摊,毫无顾忌地将周瑜卖了个彻底,“他左右也不曾说此事不可为你所知,故而我特在此相候,也不算违他所请。” 张仲景侧身伸手一引,风度十足。 “先生如此,就不怕周郎记仇,从此将你扣在吴郡,再无来去自由?” 张仲景哈哈大笑:“我信周郎这点气度还是有的。更何况,乔氏姊妹容色出众,他携来吴郡时也不曾刻意掩人耳目,军中见之者众,与其等他日公子从旁人处听闻风声,倒不如今日与我同去,说不定,他日周郎还要因此事谢我。” 周瑜的气度如何,李睦自是清楚。且不说轻骑回吴郡有军令在身,就算不赶时间,她也知道他绝非那贪色放浪之徒。当日能将乔氏姊妹送到她面前以明心迹,就不可能再对这回头草有意。 只是……轻骑回吴多带了两个人藏入城中……她居然毫不知情! “既如此,那我便随先生走一趟。”李睦徐徐扬眉,也露出个笑容来,只是这笑容之中隐约有一丝凌厉之色,看得刚刚跟上来,离他们最近的那名亲卫心中一凛。 这亲卫自从下邳城起就一直跟着李睦,犹记得那日李睦一身披血,下令绑了陈氏一族堵城门时就是这般凌厉之色。 跟着张仲景一同穿过几条小巷,李睦就站在了一座不怎么起眼小宅外。 不等敲门,一名身着葛裙的佝偻老妇拎着食盒开门出来,见门前突然被十几名身高体阔的壮汉围住,不由吓了一跳。 张仲景说明来意,一听周瑜之名,那老妇松了口气,连忙朝他们行了一礼,退身开门,一面请他们进去中堂,一面急急往后院去通报。 李睦却根本没打算等,朝几个亲卫一摆手,令他们都留在外面,自己转过木屏,紧跟着那老妇就往后院而去。 精致的石径小路,从中堂背面的影壁后穿过个小院,直通到一排屋舍门口。 李睦的目光往院中一扫,只见四面树木花草繁茂,青竹挺拔翠绿,一派生机盎然。 大乔从房中出来时,关好房门,一个转身,就正好与李睦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素白的曲裾绕膝及踝,柳眉温婉,眉目如画,只一双明眸微微红肿,令那绝代容色显得有些憔悴。 ☆、第九十六章 诧异惊讶之色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大乔随即立刻垂下目光,款款屈膝,风姿绰约地朝李睦敛衽一礼:“妾见过权公子。” 李睦挑了挑眉,同样的礼数,同样的人,只从皖城到吴郡,这称呼却从“孙将军”变成了“权公子”。 “既有恙在身,就不必多礼了。”李睦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是遇上骄横的小乔,她还能冷下脸来摆架子,可对着这身姿柔弱的温婉佳人,却终是放软了语气,就连原先打算问一问她们怎么来到吴郡的,也准备等到张仲景先诊了脉再说。 “公瑾为你们请了长沙名医仲景先生,人就在前堂,你自去就是,不必顾忌我。” 殊不知,她话音未落,大乔忽地抬起头,仿似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一般,垂于身前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泛起一层薄红,清澈的目光中露出几许娇涩情意,却不闪不避,迎着李睦的视线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妾纵然倾慕孙将军盖世英豪,却并无半点逾矩之念。只夜来为对月祈福,愿将军父仇得报,壮志得展……妾流离间能奉于将军,于愿足矣……” “你……你说什么?”李睦目瞪口呆。 娇颜若花,檀口轻启,一字一句如春风拂过薄柳,轻盈温柔,眉目之中情意缠绵,明明落在李睦身上,却仿佛全然看不到她,只透过她落到远处。 李睦当然知道自己并非这位国色佳人口中所倾慕的“孙将军”,也顿时明白了她为何突然改口称她“权公子”。 能被称一句“盖世英豪”的“孙将军”,除孙策外,还能有谁? 但大乔长于皖城,孙策又亡于寻阳,李睦早就以为这历史上成就一段佳话的两个人已然不会再有交集,却完全不知道大乔为何还是能与孙策相识。 甚至……照她所言,她还知道孙策要报父仇……显然又不只是“相识”这么简单。 “然范公逼人太甚,孙将军之讯初到皖城时,竟要将我姊妹二人送往北地,以交袁绍……” 说到这里,好像又想起了当日被范须逼迫的场景,大乔紧紧抿了唇,眼中伤痛,恐惧,悲叹,绝望,汇聚到一起,两行清泪自眼中滑落,浑身都颤抖起来,却硬挺着脊背向李睦缓缓曲身,再行一礼,“妾虽是女子,却也知既幸得孙将军之顾,若此身再事他人,又至家中老父幼弟于何处?这才斗胆冒死闯入军营,幸周将军过皖城,得其垂怜相救,若非如此,妾唯一死而已。” 面前伏身而拜的女子身姿纤细,体态婀娜,泪目盈盈,轻泣声声,令人不禁心生不忍。 说是顾念老父幼弟,可眉梢眼角之中蕴含的情意却是真真切切,泣声颤音之中,一字一句,都自有一股坚定,生死一念,玉碎瓦全。 李睦听得怔然。 大乔若要遇到孙策,唯一的可能就是孙策南下来寻阳与周瑜汇合的途中经过皖城之时。孙策确实比预计的时间晚到了数日,但周瑜和她都一直认为那是他和袁术交战所致。 孙策是出色的领军之将,一腔壮志,拼杀于疆场多年,最清楚战机不可延误,又怎会因一个女子在皖城多做耽搁? 而若是他早来寻阳数日,赶在左慈之前,那城门的爆炸,岂不是…… “你如此说,周瑜就信了?” 别说周瑜,就算是她本就知道历史上大乔配了孙策都不敢相信这个推论。 大乔抬起头,仿佛猜到了她言下之意,轻轻摇头:“其时孙将军身受箭伤,在县府里养伤时是吕将军不满亲兵疏漏,特指妾从旁照料,此事知者极多,又何必欺瞒?” 孙策受了伤? “那时我正在寻阳与纪灵对战,伯符便领军与后,牵制住袁术无暇趁机袭我后路。不想乱军交战中为冷箭所伤。”周瑜的声音从她身后突然响起,看着大乔神色复杂,但语气却是极为坚定,“就凭她救护过伯符,我便不能将她留在皖城不闻不问。” 孙策之妻乃张昭幼妹,张昭是孙策亲定的长史及抚军中郎将,掌半数文武之事,自渡江以来,江东六郡得定,其功不可没。 然张昭却极力反对孙策战必亲出,甚至借此将孙绍每日的武练时间减半,这才令孙策生出将长子置于军中的想法来。 张昭在江东举足轻重,在周瑜那已经结束的一世记忆里,孙策与他皖城一战而分纳乔氏姊妹,之后就在吴郡因此引出一场小风波来。 这次大乔名分未定,又只是想逃脱范须的摆布,并无他念,于是他这才瞒了众人,悄悄将人藏在城中。将此事压了下来。 不想小乔在一连数日急行军中病倒,一直不见好,因而张仲景一到,周瑜就请托他来看看,倒不想,却把李睦招来了。 “有劳将军费心了。”大乔向周瑜深深一礼,眼眶泛红,又落下泪来。 少女情思,又有几人不曾向往一个盖世英雄,顶天立地,看遍金戈铁马,也能看到自己。 孙策许攻下江夏后即带她一同回吴,不管是否只是感念她伤时救护,她却是真心对这英武豪阔的年轻将军心生倾慕。 惶惶然,心若琴弦惊雀鸟,密密思,情如织丝思缠绵。 自孙策离开之后,她数日数时,只恨日夜太长,经久而不见,又担心孙策急战不胜,牵动伤势,柔肠百转,情意千结,却不想盼来等来的却是寻阳急报,满城挂丧。 几许情意从不曾对人言,哪怕豁出去拦周瑜的骑队时,也不曾说得如此明了,因而就算是哭,也只避了人偷偷落泪,不想如今一句“倾慕”出口,这眼泪竟似也跟着止不住了。 李睦轻叹一声,她原只感叹乔氏姊妹不过是男人征战之后用来炫耀庆功的战利品,兄弟成连襟,美人配英雄,以此博个少年风流,情义万千的千古佳话。却没想到乔氏姊妹本就是一千八百年前乱世中的女子,纵国色佳人,亦飘零流离,又何曾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有吕子明在皖城,范须还不敢妄动你父亲。” 李睦很清楚大乔的顾虑,或者说,她之前说是因为见了周瑜而打消死志,其实倒不如说是不敢随意得罪范须,牵累了家中老父幼弟。就像当初李睦敢在寿春孤注一掷盗传国玉玺,也正是因为太史慈外出不归,就算她失手也不会受她牵累。周瑜既然能将人带来吴郡,也定在皖城那里有了安排。 大乔那一句“倾慕孙策”之后,若是跟着就要“以身相许”,李睦定然要头痛不已。孙策生时纳大乔,自是英雄美人,她顶多也就嗤笑两声男儿多情。但孙策已然过世,大乔再要“相许”的话,又算什么?孙策的结发妻子又算什么? 然而当大乔字字句句只说老父幼弟,令她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禁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生出几许敬意来。 只不过,先将乔氏姊妹送到周瑜军中,接着又转送给她,再在她看顾孙策的伤势之后,还能生出将人送给袁绍的想法来,这个范须,蛇鼠两端的胆子倒是不小。在这个时代做出这种事来,显然是完全没有将失去孙策的江东六郡放在眼里。 “皖城的那些世族,也该动一动了罢。”李睦挑了挑眉,作为孙权,她很有种被人当面挑衅的感觉。犹记得当初她在皖城时,范须又是摆宴又是送舞姬的殷勤,墙头草之风,与陈登之于下邳,又有何分别?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偏过了头几乎要凑到周瑜耳边。大乔和张仲景站得稍远,并没有听到她说的是什么,只听到周瑜听后立即轻轻咳了一声,微微摇头,李睦的眉尖立马皱了起来。 不等她追问,周瑜的回答很简单:“只动范须,其余则抚。” 豪门世族,占据大量的土地,藏匿逃民为隐户,私养部曲,囤积钱粮,甚至铸造铁兵,看只是一家一族,实则盘根错节,牵扯的利益极为广泛。曹操杀边让一族,衮州皆反,虽说是其滥杀之过,引得人心不定,实则也难免是他触及了士族的利益。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在下邳绑了陈登一族堵城门还能说是因陈登之叛而平城中民众之乱,最终也不曾真的伤及他族中多少性命,因而目前吴郡各地的士族对这位声名显赫的“权公子”也不曾生出多少防备戒心。 故而可以因孙策而动范须,却不能将皖城的世族一刀斩尽。 这话说来简单,道理也简单,只是李睦的唇就在他的耳侧,他要同样不入他耳地说出来,又不碰到她的脸颊,就很困难了。 ☆、第九十七章 然而,李睦的动作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也没不带半点别的意思,说完了一句话就立刻又回转过去,等周瑜有意无意地侧头时,她已然向后退开半步,朝他点点头,全没意识到方才两人靠得那么近有什么问题,神色清明:“皖城之事,就照公瑾的意思办,我就不扰仲景先生诊脉了。” 她也不问周瑜为何突然会来,何时要走,只拱一拱手,就要拂袖离去。 “请将军留步稍后……”张仲景捻须一笑,侧身先为李睦让了路,又朝周瑜施礼。 然而周瑜的目光在大乔身后的房门上略略一停,就转而摆手:“不必了,病而延医,瑜乃一武夫,留在此处又有何用?先生若需用药用人,只管开口便是。” 说实话,他已然记不清小乔的眉眼长相,再是国色佳人,也只是世人口口相传的一段佳话而已,镌刻心里的那副的眉眼就在身边,他又何必再见梦境中人,为自己徒增困扰。 抬眼见张仲景看他的目光之中多有戏谑意味,不觉面上发热,偏转过头去。 张仲景也随着他的目光向那门处看了一眼,再看已经走到影壁处的李睦脚步一顿,缓缓抚须,应一声诺,又朝后退开一步,将通往影壁方向的石径全部让了出来,让周瑜快步朝李睦追了上去,仿似足下生风。 从宅院里出来,两人一前一后而行,良久都不曾说话。 李睦没有回头,就能感觉到周瑜的郁郁之气,似乎方才大乔提及孙策,又令他心生悼意。 犹豫再三,终叹一口气,停步回头。 “周公瑾……” “阿睦……”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一愣。 “让你先说。”李睦极有气度地摆手。 “子义于淮口数败袁术,数日前袁术粮尽退兵,子义念其收容之义,不欲追击,已动身回吴。”周瑜的语气之中略带一丝隐忧,“他是恩义不负的壮怀君子,可落在旁人眼中,却免不了一条按兵不动,故意私纵袁术的罪名。” 孙策的死讯传至吴郡时,正逢刘备袭得徐州。袁术不见刘备出兵来伐,便欲趁此时出兵江东,太史慈领兵迎敌,守牛渚口,将袁术挡在九江郡内,故而未至寻阳接应李睦。然而李睦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病故,李睦刚刚穿来时,太史慈借居于寿春,袁术曾出面为她请医,又频频送药送汤,以此拉拢太史慈为其效力。 太史慈当时不欲平白欠他人情,也为他押送了几次粮草,扫平了几处山匪。说是两不相欠,但终究是受其雪中送炭之恩,阵前拼杀他可以无愧于心,但袁术几败之后急怒攻心,吐血重病,以至穷路,要他趁此时机行赶尽杀绝之事,太史慈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于是只能任由袁术退兵而去。 军报中虽未曾言明详细,周瑜却也能猜到太史慈必是下了军令不许追击袁术,故而担心他因此而受到攻歼。 更担心李睦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定要翻脸。 李睦紧紧皱眉,她原还在心里盘算着见了太史慈后,该如何向他解释为何他妹子往后在人前不能称他为兄,没想到,却还有这件事更为要紧。 沉思片刻,李睦看着周瑜,摸了摸鼻梁,脑中突然灵光闪现:“阿兄回来,定要在与你打一次!”她眨一眨眼,“不论你二人全力之下,输赢如何,这次你们就在军中校场打,我于众人面前偏帮他,这样定能生出我们不和的传言来,然那些不忿你独揽军权之人自然也会跟着我一同偏帮阿兄!” 只要不是一面倒的攻歼,争得越凶,两相不下,就越容易息事宁人。毕竟有袁术和刘表虎视在册,谁都不想江东真正乱起来。 李睦越想越觉得这是好主意,还能趁机向太史慈讨个好,没准她这面冷心热的兄长心一软,就不提要她她拉弓挥刀了! 简直是一举数得的绝妙之计。 下邳城中的庆功宴上,太史慈和周瑜打了个平分秋色,胜负难分,但那时到底是在孙策跟前,李睦拿不准他二人当时是不是都留了一手。 她原还准备问一问,但转念一想,其实不问也罢,这次再打,周瑜就算是能胜也不准胜…… 要不然怎么叫她偏帮呢? 这些日子以来,吴郡内的士族,江东属地下的豪门,北方的曹操,虎视的刘备,军中老将,殿上文臣,各方势力周瑜都仔细理过想过,却唯独没想到太史慈定要寻他约架这事! 被李睦突然这么一提,周瑜额角的青筋一阵跳。上回他只说了一句要李睦同行去救宣城之危,还有孙策看着,又是出兵在即,太史慈便人前人后寻他连打两场,这回再打……怕已不是分了胜负就能算的……李睦竟还要偏帮他? 周瑜鼻梁都要摸红了:“军中私斗,军法不容……” 李睦眯着眼,挑了眉梢看他:“谁说是私斗了?不过寻常切磋比试,无仇无怨,何来私斗?” “你……”周瑜被她一噎:“那若是……” “哈哈哈……”看着这个英风儒雅,知机善决的男子一脸纠结,李睦莫名的心情就好起来。于是她决定就这么让他继续纠结着,也挺好,“放心,阿兄自会有分寸,不会动摇军心,令将士之间妄生其他争斗。” 当然不会动摇军心,军中那些小子只会高兴有热闹瞧! 军中主帅新丧,趁哀兵之势破江夏之后也未免会出现人心不稳,按理说,这个时候他与太史慈出面比试一场,或许……正好能借此时机整一整士气。 只是太史慈这个“分寸”…… 周瑜苦笑着摇摇头,决定还是现在不去多想为好。 因李睦这么一问,苦恼归苦恼,但方才因前世纷杂而沉郁的心情却轻松起来,看着李睦略带得意地甩着广袖,目光里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柔和轻软,好像经不住暖意抽条的柳枝,那一点点绿从树心里沁出来,夺目又自然。 “当日在寻阳城中,是我初闻伯符之讯,乱了方寸,思虑失周,但你能在此……我幸甚至也。” 不知周瑜言中深指,只见他目色湛然,神容认真,李睦不由脸上一红。 但听他提及当日在寻阳城里的事,心里微微发沉,终还是一口气未消,无暇再去深想其言外之意,只撇过头,微微咬唇:“我说过要与你并肩站在一起,自然就不会只往你身后。出了事,纵然你不说,难道我就会袖手旁观,看你左右为难么?还是你觉得我想孙权掌权?一句乱了方寸就想一笔勾销?” 周瑜微微一笑,目中湛然生辉:“你尽管偏帮子义无妨,他于校场先赢我一阵,我便去求吴太夫人做主许子义之妹为我妻。我二人结秦晋之好,一同保全江东局势的稳定,也令那些等着看我们争权夺利的鼠辈无处容身。” 子义之妹? 李睦被他成竹在胸的笑容晃得愣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他话中那个“子义之妹”就是她自己,一时目瞪口呆,怔然说不出话来。 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偏周瑜还续道:“从此,我家有贤妻,若还有人提出要我联姻,就等于是与子义为敌,又是存心挑拨我与子义之交,令六郡军中局势不稳,居心极险。” 既能立即娶李睦,又从此绝了那些文臣要他联姻的说合,周瑜越说越觉得这个计策妙到极点,简直一石二鸟。 直到李睦冷冷一句:“你觉得,我兄会应你?”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周瑜愣在当场,一时接不上话来。 *** “长史张昭,字子布,徐州彭城人,年四十四,黑须,容肃,貌威严,性端稳。” 清逸峻拔的字迹在阳光中好似镀了一层金光,连暗色的简牍也跟着一同亮起来。李睦手执木牍,往另一手的掌心里轻轻敲了两下,回想了一下她进城时那个站在孙绍身后,浑身上下都透着严肃刻板的身影,不自觉点了点头,牢牢记住了这个人。 粮草调度,民生税赋,这些李睦早已熟悉,到了吴郡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再按部就班而已。 只不过吴郡盘根错节的士族利益比下邳皖城要复杂得多,有随孙氏而来,也有世居于此,更有些是从北地避战南渡的大族分支,各大士族林立,又强横排外。 孙策在时用张昭张纮牵制本地的世族豪门,一面又军威严令压制,以雷厉风行的姿态强横地震慑住人心。而此时新旧交替,在孙策的威压之下暂时蛰伏的各家都有蠢蠢欲动之态,李睦若处理不慎,极有可能埋下他日祸端。 偏偏她连人都认不全。 她知道吴之四姓,顾陆朱张。但四家里,除了出了个陆逊的“陆”外,其余根本就是一头雾水。 而经过寻阳城里真假孙权一事之后,军中以程普为首的老将一派暂时低调下来,江东六郡的兵马大半都在周瑜手中。自那日在大乔住处见过之后,周瑜便又是兵力编整,操演军阵,又是军械配备,船只战马,整日忙于军务,就连之前对太史慈的担忧也一时抛在脑后,根本就没时间与李睦细说。 只能抽空先给李睦送来些简牍,让她至少能知其人,不至于见人而不识,闹出笑话来。 这些日子以来,李睦随身都带着数片这样的简牍,走到哪里都拿出来看一看,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备考时的日子。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的描述一般都很清晰,张纮是威严肃容,顾雍则是寡言公直,陆绩容貌雄壮却腿脚不便。却也有些寥寥数言说不清的,也有一句良言——召而见之。 李睦的记性一贯不错,记人记事,记恩记仇,甚至徐州邙山上那一批初见她的兵士样貌如何,军职如何,家中又如何她还记得清清楚楚,但却对这些文字类记载前背后忘,头痛得很。 能找到借口召来见一见说上两句话的还好,像张昭这样见过面又留下深刻印象的也行,可其余的,周瑜的描述再清晰,她也是看时点头,转头就立刻又觉得这些人都差不多…… ☆、第九十八章 李睦在太阳底下背人物简介背到眼前发花,突然一名小校奔来将个黄绢云纹的锦囊呈给她,一见这锦囊,李睦目光一闪。 自寻阳之后,黄月英随父返回襄阳,李睦那时正与军中商讨攻伐江夏之事,接到他们请去的消息,不便出面送,就由甘宁将他们送至江口。 黄月英就托甘宁将此锦囊带给李睦,里面的绢布上一共两句话,一张图。 “生时闻于世,故去传于史,纵马开吴疆,不负父兄志。”寥寥数笔画一架守城弩引箭待发,弩上多一木盒,盒中另有四五支长箭,旁书一句,“城弩不复重,若以盒存箭,四百射程,可连发否?” 落笔匆匆,言辞磊落,无关立场,不论胜负。好似只是要与她探讨城弩连射的可能性,又仿似相交了许久的挚友,语气熟稔地示以鼓励问候之意。 李睦不擅书画,又看到“连发”二字,不由顿时就想起了另一种威名赫赫的利器,也想起前世她曾对照着教程用雪糕棍和牙签倒腾出个射程还不到十厘米,射一次就能散架的“玩具”来。 于是干脆用竹片碎木,连比划带上手的在军中工匠处厮混了两日,打造出了一把只有手掌长短的小型连弩,连同那锦囊一起派人送了回去。 说是小型连弩,前世她还有鱼线为弦,现在只能用寻常丝线,韧性不足其实根本就不能射击。但基本的连弩原理还是清楚的,就不知黄月英收到此物之后会作何感想。 因而又见这眼熟的黄绢云纹锦囊,李睦便立刻饶有兴致地接了过来。 黄月英还是一幅画,两句话。 只不过这一回,画中的城弩上与木匣变作了李睦做成的连弩模样,勾弦的机括则稍稍改动,多了个槽口,与弩机勾连,省去了连弩中用木钉钉住这一层,显然更为稳固。 “改弦于槽,不知君尚可巧作四百步否?” 李睦忽然想到她曾答应黄月英的四百步射程算法还未兑现,料想黄月英写下这一句时定然也算过射程,不由有些汗颜。 将书信折起收好,李睦决定稍后再想如何回信。要她列式算射程不难,可要用文字表述出来却是不易,倒不若,先去城郊匠所的工棚看看。 自投石机在江夏一战中显威后,军中诸将对战备器械的重视大大提高,如今正在吴郡治所城郊辟出一处匠所,由重兵把守,全力打造这一攻城利器。而与此同时,周瑜也已派人将丹阳的石漆井口看管起来,不日就能先送一批过来。匠所如今忙得热火朝天,想到这些,李睦就兴致高昂,等不及就又盘算起沿海的盐产量之事来。 却不想她刚刚听到匠所中传来的打铁声,还不及下马,就有一骑从她身后疾奔而来,一名小校远远看到她就自马上翻落,高呼道:“报——太史将军领兵归来,于军营辕门前与出迎的周将军打起来了……” 李睦听到“太史将军”心中一喜,正要问人在何处,然而听到下一句话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想问了,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速报主公,我先去军营。” 城中人来人往,于是她只能绕着外城一路策马狂奔。 太史慈撤兵的消息是六天前到的,粗算一算,从牛渚口到吴郡纵然不远,但大军调动,前后齐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得这么快。 李睦心焦不已,一面担心太史慈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一面又担心周瑜。 她还不曾与兄长细说这真假孙权的原委,太史慈就与周瑜动了手,这轻重分寸怕不是她当日与周瑜说得那般轻松。 待她好不容易赶到军营前,营中呼喝声声,叫好声,叫打声,此起彼伏,极为热闹。辕门前的守将兵士碍于值守不敢擅离,却不时地向后张望,神情看不出半点紧张,倒是有些向往。 见李睦率人前来,守将急忙出列相迎。李睦朝他一摆手,直接就纵马冲进军营。 辕门距离中军一百五十步,这一百五十步以外此时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李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只见场中两人一着白袍轻甲,一人身背短戟,正是周瑜和太史慈,各执长枪,打得难解难分。 一枪扫过,激起蒙蒙尘土飞扬,劲力破空,烈烈有声,寒光频闪,枪头红缨上下翻舞,时不时擦出一串令人齿根发麻的金属摩擦之声,令周遭看热闹的兵士发出阵阵激动不已的惊呼。 她怎就会觉得太史慈会有分寸? “权公子?”亲卫上前看了看李睦的脸色,目光却不住地往场中扫过去。眉宇之中,同样也是按耐不住的激动之色,唯恐李睦突然就喊停,他就看不到如此精彩的比斗了。 李睦也想喊停,可这闹哄哄的,一百五十步,她喊停有人能听得见么! “给我取军鼓来。” “啊?” 亲卫只一愣的功夫,太史慈掠步疾上,一枪反挑,闪电般地直刺周瑜肋下,又引得周遭一声惊呼。没有马背的高度,长枪施展不开,故而两人虽然相斗,其实相互之间相距较远,远非贴身近战。而太史慈这一掠身,整个人一下子就向周瑜面前冲去,长枪的枪尖眼见就要落到周瑜身上。 周瑜的反应极快,一个侧身避过枪尖,不退反进,向太史慈迎了上去,一手疾扣他的枪身,另一手则横枪朝他腰间扫了过去。 呼喊声中,太史慈一声厉喝,也出手扣住枪身。两人相互角力,只相持了片刻,就同时松手弃枪,砰砰砰砰,拳打脚踢,一连又交了数招。 这回,真是贴身近战了。 没了长枪的威势,周围看热闹的人不禁又往前凑了好几步。待亲卫将军鼓推来时,周瑜身上的长袍已经被扯下来,太史慈背后的短戟也倒飞出去,凑在最前面的兵士险些遭受池鱼之殃,怪叫着拼命往后退。 便在这时,咚!咚!咚!隆隆军鼓如惊雷突起,听惯了军鼓号令的兵士将帅在鼓声响起的瞬时终于从那已经滚在地上厮打的两个人身上转开目光,纷纷肃立回头,就见李睦站在战鼓阶前抡起鼓槌一通猛锤。 身后的呼喊声渐渐平息下来,李睦也已几乎力尽。转身狠狠将鼓槌往脚下一掷,一撩衣袍,径自就往兵士人群中走去。 所到之处,众兵士自动向两边分列,让出一条道来,一直让到那还泼皮似地相互扯在地上的两个人面前。 小巧的足尖就抵在他的长枪枪尖前,周瑜一抬头,先看到纤长的指尖上还沾着鼓槌柄上的污痕,再往上,就是李睦一张挣红了的脸,秀致清朗,长眉含英,目若星辰,胸膛不住地起伏。 周瑜率先松了手,赶在太史慈一声“阿睦”出口之前,撑了地面揉着肩膀站起来,忍着嘴角的钝痛笑着朝她长长一礼:“见过权公子。” 冠斜髻乱,长发披散,俊朗非凡的容貌灰扑扑的一笑一开口就能带出一股尘来,哪里还有半点英俊潇洒的将帅之气? 李睦简直快气死了。 知道他们要打架,她也希望太史慈和周瑜好好打上一场,哪怕不为东吴目前的局面,只令她出一口气也好。 谁知道能打成这样! 将帅之争,不是应该棋逢对手,飞沙走石,技惊四座么?不是应该一个威风凛凛,一个气度翩翩,一动手震慑全场么? 这沙尘是飞了,惊也惊了,可这满地打滚,扯衣袍散头发,满场又好像看打黑拳压输赢似地起哄又是怎么回事? 偏一个是她亲兄,一个又是……江东名将…… 太史慈被周瑜挡在后面,拍了袖口拍衣角,偶尔抬头朝她看过来的目光复杂无比,李睦一阵头痛。 恰在这时,辕门守将急急来报:“主公已至辕门外三里——” 李睦抿了抿唇,瞪周瑜一眼,再看太史慈一眼,最后一甩手,含糊又清楚的一句:“请两位各自整军整容,随我出迎。” 孙绍原正要派人来寻周瑜去郡府,不想派出来的人还没回去,就遇上了被李睦遣来的人。 孙绍虽年幼,却是早慧聪颖。自程普指着周瑜大骂之后,纵然不懂军中的派系之别,也知道太史慈和周瑜在军中大打出手不是好事。更何况,李睦派人来告诉他,不正是要他也去军营阻止的意思么? 正好他早就想去周瑜的军营看看,也正好看看这两个能与他父亲厮战的年轻将领大展技艺。 只不过他人小力弱,骑不得马,一众亲卫护从也不敢像李睦和周瑜那样抓着他放在身前同乘一骑。于是只能备车套马,再一路四平八稳地赶来时,这两人该打的打完了,该扯的也扯去了,只余下地上一件全然看不出原本是白色的衣袍,以及散落的长枪短戟,孙绍再年幼无知,也知道自己来得晚了,错了这场“定然精彩万分”的比斗。 ☆、第九十九章 孙绍垂头丧气地被李睦牵着走进中军大帐,李睦脚下不停,直接绕过屏风穿至后帐,也不管那后帐内一张大榻横陈,军案上几幅字卷简牍翻开,顿一顿,便转过身。 太史慈和周瑜紧跟其后进帐,他二人方才出迎孙绍时已然从各自的亲兵手里接过长袍披上,掩住一身灰扑扑,脏兮兮的尘土,又飞快地整了整发冠,只来不及重新梳洗,耳侧额角碎发散乱,脸上还是灰一块,黑一块的,也看不出有没有伤到哪里。 李睦目光一扫,只见他二人行走如风,衣袍猎猎,不像是带伤的模样,也就收回目光,不再去看周瑜,只朝太史慈俯身拜倒:“兄长别来可好。”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正想要问问他们究竟是谁赢谁输的孙绍目瞪口呆。 李睦右手按于左手之上,行的是女子之礼,他在寻阳时就见过她曲裾绕膝的模样,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这个“二叔”原是女子,却不防现在竟又见到这个“二叔”唤太史慈为兄。 太史慈忙将拜伏于地上的女子扶起来,长发束起,倒显肩颈单薄,却不掩那一身短褐利落清爽,只一手托于其臂下时,方觉得她骨骼纤细,原只是个女子而已。 于是,更恼周瑜胡乱设计,谋多算尽,枉为男儿! 将男儿之事,置于女子之肩,算何大丈夫之行? 他只没想到,若非如此,这两人又如何能向如今一般并肩一同出现在人前?要李睦洗手作羹汤,又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阿睦,权公子……”太史慈向孙绍拱手,缓缓将李睦拉到身侧,“现在何处?” 李睦知道自己这个兄长为人端直义气,见他神色凝重,剑眉紧锁,就猜到他心中顾虑。 “兄长!你总不见得以为我是把他一刀杀了才能继续冒认这孙权之名的罢!”李睦一笑,问得很光棍。 “阿睦!”太史慈呵斥一声,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知道李睦这是在胡言,若她能杀孙权……若周瑜能容她杀孙权,又岂能还在吴郡立足?他只是知道孙权自宣城之后就一直伤重未愈,唯恐…… 李睦在下邳冒认孙权也便罢了,救宣城时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可现在立于吴郡,此乃孙氏立足之根基,她还冒认孙权,他日为人指认出来,又当如何如何? “阿兄勿忧,吴太夫人尚在吴郡,有她认我为孙权,又有何人能说她为母而不识子?更何况……”想到寻阳城中的事,李睦淡淡一笑,“还有阿绍认我为叔……” 听到李睦说及自己,愣了半晌的孙绍半懵着仰起头:“二……叔……” 看看李睦,再看看太史慈,小家伙神色迟疑不定,很不确定自己这时候还能不能叫李睦为二叔。 李睦笑了笑,在太史慈惊诧的神色里在小家伙的发顶揉了揉,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冒认孙权,以女作男,本就是世礼不容,违逆常理之行。我自唤他为兄,你自称我为叔,一个人后,一个人前,也就不用再多想那些世礼常理了。何时不愿我再当你二叔,何时我们再换回来。” 孙绍定定地看着她,浅淡的小眉毛纠结成一团,显然并没有完全听懂她这话里的意思。 但最后一句却是听明白了,与孙策极为相似的凤目朝太史慈一瞪,即刻攥了她的衣角,薄薄的嘴唇一张,扭头就是一声清亮坚定的“二叔”。 感觉到小家伙的紧张,李睦轻声一叹,握了他的手,向太史慈投去歉然之色:“阿兄,其中缘由,请恕我不能详言。除非兄长要弃孙氏而另投他主,我这个孙权已是离弦之箭,再无转圜之余地。” 听闻此言,另一个不可能弃孙氏而另投他主的人不禁长叹一声,眸色之中既有毫不掩饰的赞赏之意,亦有深刻诚挚的愧然感念之色,唇角却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 “子义将军请放心,瑜必竭尽全力,护阿睦周全。” 太史慈重重一哼,恼恨地扯了长袍下满是尘土的衣摆,横了他一眼。想那晚他要带李睦去救宣城时也如此说,还言要带她远避柴桑,淡出众人的目光,结果……就淡到吴郡来了! “二叔!”李睦站起身来,正要再安抚一下自家兄长,却被孙绍拖住,“刘备遣使来郡府里,言道有信要亲手交予你。” “刘备?” 李睦惊讶,太史慈面露不屑,而周瑜却眯起了眼,旋即扬眉一笑,仿似全没看到太史慈一脸不待见他的神色,好声好气地朝他拱手:“请问子义,与袁术对峙牛渚时,刘备可曾出兵相助?” 一声“子义”叫得自然而然,太史慈本不欲理他,但既然他问的是公事,偏又不能怠慢不答。 “刘备领军初到时,我也以为他身为汉室宗亲,袁术僭号,他必讨而伐之。不想……他绕过牛渚,直接北上,奔徐州而去了!”太史慈拂袖负手,语声沉沉,想到刘备非但不出兵讨伐逆臣,反而趁他牵制住袁术主力的机会斩徐州刺史车胄,占据徐州的行径,心中极为不屑。 他数年前救北海孔融,曾单骑突围至平原向刘备借兵。那时他也道刘备是仁人君子,然观其今日行径,再想当日刘备因此得孔融举荐再救徐州时,乃是向幽州公孙瓒借的兵马。如今公孙瓒正被袁绍围于易京,生死只在朝夕,而刘备却有兵有粮,宁可袭徐州而不北向救这昔日于他有恩的同窗好友,与仁人君子,又哪有半点相干? 不过又一钓名造誉之辈耳! 周瑜早在下邳城外就清楚了刘备的为人,闻言立时走到悬于帐中的地图前,沉思片刻,霍然转身,语气笃然:“那就定然是曹操出兵了,刘备怕不敌,便遣使来吴郡求援!” 此言一出,太史慈也反应过来了。那车胄是曹操请封的徐州刺史,曹操用两地太守之职,不惜公然得罪刘表而从孙策手里换回来的徐州,又怎肯轻易拱手让给刘备?刘备此时派了使者来,自是曹操出兵了。 但曹操挟令天子于许都,且不提双方兵力相差几许,孙策生前方与之交接了徐州,故去不过数月就要与曹操为敌,光是吴郡之内,就会遇到许多反对的声音。但若不救……刘备曾至寻阳吊唁孙策,又有仁德之名传于人口,他们未免落一个孤寡不援之名。 再者,徐州广陵郡与吴郡一江之隔,当日孙策与曹操交割徐州,只划治于下邳以北,广陵一郡则尚在吴属,若是曹操此番前来,欲挟威饮马江畔……广陵危矣。 不能救,也不能不救。 李睦也走到地图前,沿着海岸线的位置寻到吴郡及广陵之所在,再慢慢将手指向左偏了一点,正落在寿春的位置。 这寿春的位置,还是当日在下邳城门外设伏时,周瑜只给她看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随即转头问太史慈:“阿兄与袁术交战时,觉得袁术兵力如何?粮草之继如何?军心又如何?” 不等太史慈回答,周瑜双眼腾地一亮:“你是说……我们应下刘备出兵,却不去徐州,而是转道袭取寿春?” 周瑜也并起两指,往她手指下方穿过,若有所思:“袁术犯境,伯符又早与其绝,若以征讨袁术不臣为名发兵,吴郡之中定无人能有异议。而一旦我兵指寿春,就算曹操拿下广陵,有长江天险在前,又有我率军自寿春取其后路,广陵的曹军就成了孤军……此计可行!” “若能打下寿春自然可行。”太史慈思路清晰,半点都没忘记这个前提。 他方与袁术交战归来,深知其已是强弩之末,但寿春城坚,若袁术据城而守,袭取寿春的兵马就很有可能被拖在寿春城下,时间一长,待曹操拿下了广陵,就要被反抄后路,隔于长江以北,不得南归了。 “若袁术做困兽之斗,殊死而争,以死守城,又当如何?” “那若是我给他一线生机,他还会不会以死相拼,与寿春共存亡?”李睦忽然一笑,朝太史慈眨了眨眼,“若是阿兄以昔日收容之恩义偷偷送他一支船队……” 袁术既然有心称帝,贪权贪名,又贪好美色,多半不是什么宁死不屈的硬骨头。若是被逼急了没了退路自然是拼死一搏,而一旦明知有一条生路摆在面前,他又能有多大的可能性弃生而死战呢? 一条生路换袁术自动弃城,与强攻寿春相比,显然可行性更高。 看着李睦手指地图,口言战场筹谋,目中闪过的光芒明亮清澈,太史慈忽然觉得自家这个女弟与周瑜同站在军案前,竟没有令人生出半点不妥的感觉来。 ☆、第一百章 刘备此番派来的还是个熟人——孙乾。 在就李睦和周瑜将他放归一事上大大方方道谢之后,这位刘备最信任的幕僚就开始了两家联合之说。 曹操不但兵发徐州而来,还是亲自领军,率虎豹铁骑,来势汹汹。若非如此,刘备也不会一闻信报,就日夜难安,坚壁清野尚觉不足,遣使渡江,向孙氏求援。 “亲自领兵?”李睦微微蹙眉,目光飞快地朝周瑜一掠,换来周瑜一个安抚的笑容。 “正是,”就着跪坐的姿势,孙乾挺直腰背,朝李睦再行一揖,“曹操名托汉臣,实为汉贼也,囚天子于许昌,发天下之诏令,与昔日董卓何异?此番若能趁其远离许昌之际予以狠击,纵不能断其于阵前,曹贼回许之后也必威信大失,届时皇叔振衣,呼天下有识之士,兴兵讨之,所从者必众也。” 哈? 李睦才在考虑曹操亲来会不会也有明攻刘备,实取袁术的可能,听到这话险些直接笑出来。 汉臣也好,汉贼也罢,挟令天子在手,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等于是有了一块遮羞布,世称为名正故而言顺。与曹操正面为敌,不管刘备这个皇叔有多少水分,这个名义终也是在的。但江东孙氏又算什么? 历史上的孙刘联盟,江东英杰无数,水军赫赫,兵戈林立,而刘备却是一败再败之时屈身夏口,托庇于刘表那个外放的长子。这看似毫不对等的联盟,难讲就是因着这个“名义”而成。 但有了这“名义”之后,又当如何? 历史上是曹操兵临城下,避无可避,然如今却是江东主动出兵,难道此战之后与曹操彻底撕破脸,从此就只能俯于刘备的这个“皇叔”的名义之下? 刘备这如意算盘,未免也打得太好! 李睦暗暗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不解:“可我怎记得……刘使君至寻阳吊唁我兄之时,是奉曹操之令,剿伐袁术僭号?怎又到了徐州?” 此言一出,周瑜唇角微扬。却明知她要揭人底,也出言不阻拦。 孙乾既来,自然也做好了会被问及此事的打算。只是他原本以为孙权年纪尚小,虽也有薄名,却不似周瑜那等与孙策齐肩的人物,只道出兵与否,全在周瑜一人之决,纵然听刘备说起过寻阳吊唁之事,但那也只是以程普为代表的江东老将与周瑜等新起俊才之争,孙权身涉其中,也多为巧合为人构陷而已。但却不想李睦不仅随周瑜一同接见他,周瑜更是一言不发,任由她……“不解”。 至于目前真正坐于吴地主位之上的孙绍……只能说曹操出兵的军情紧急,他们来不及多考虑其他。 然而,出乎意料是一回事,孙乾自不能不答。 只不过,他的长篇大论李睦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只看周瑜垂目敛眉,微微上扬起一点点的唇角分明就显示他又正酝酿为谁挖个坑。 刘备?袁术?还是曹操? 正自出神,却见周瑜的眉峰轻轻一挑,仿似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眼看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8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偷看被抓个正着,李睦脸上一热,干脆光明正大地一眼瞪了回去。 “咳……”周瑜轻咳一声,朝她偏了偏头。 “咳……”李睦也咳,颇有与他杠上的态势。 周瑜摇了摇头,抬手朝她行礼,笑容戏谑:“权公子,公治先生所议,权公子意下如何?” 啊? 李睦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就见到孙乾正向她拱手,目光之中,满是期望恳切之色,显然是在等她回答什么。 那文绉绉的旁征博引,引经据典,李睦哪里还能回想起来他问了什么? “咳……”原本赌气般的咳嗽这回带上了几分真心,李睦低着头使劲清嗓,清到孙乾听不下去出言问候,这才停下来慢慢说一句“不碍”。 借着这当口,已然思索出应对之法:“公治先生之议,权定当转报,请我主定夺。” 周瑜终于忍不住笑出来,被李睦狠狠又瞪一眼。 听到要转报孙绍,孙乾原还想再说,不想周瑜这一声笑倒是令他心头猛地一凛。突然想到临行时刘备特意叮嘱的一句话来——可拜孙氏,但出兵之令需由周郎应下才算作数。 看来……他还有必要单独去周瑜府上拜会一番。 送走神色不定的孙乾,李睦转头见周瑜唇边仍旧挂了一丝戏谑的笑容看她,眉毛一挑就要继续瞪他,然而转念一想方才的情形,又不禁自己也觉得好笑,眉峰一动,就率先破功笑了出来。 春日浅暖,一缕淡淡的阳光贴着飞檐斗拱斜挂下来,似乎带着一层暖意渐渐从肌肤里沁入肺腑,少女飞扬的眉眼在这阳光里仿似镀了一层柔华,容颜如画。 周瑜一时看得发怔,唇角越扬越高,沉静的眸中渐渐也跟着显出笑意来。 “方才他说了什么?”一脸灿然将褪未褪,李睦伸手拢了拢耳边的鬓发,转过脸来。 “他说徐州本是伯符打下来的城池,刘备只想暂借徐州落脚,待攻取了寿春,就将徐州还给我们。”原先因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生出的荒诞和嘲讽之意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散去,此时再重复一遍,周瑜的语气竟是平和温文,仿似真的只是复述一遍方才孙乾所言。 “借徐州?”李睦微微一怔——这桥段怎么如此熟悉? 刘备不是该要借荆州的么? 这么想着,她唇边还未敛尽的笑意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嘲讽之意。 这刘备,还真是那她当个小孩子哄啊…… “连刘备都看上了寿春,看来你此番出兵有得热闹了。”随手在周瑜肩上一拍,李睦语气一顿,目光轻闪,“不若你攻寿春,我去广陵……” “不行!”话还没说完,周瑜的眼中就立刻露出不赞同之色。 “为何不行?”李睦不服气,两手一摊摆事实,“我去广陵又不是去争徐州的,怕什么?就连刘备也有意寿春,曹操岂会没有?有我在徐州,曹操多疑,总会心存防备我会真的要打徐州,所谓兵法,不就讲究虚虚实实么?” “你不打徐州?”周瑜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犹豫,“此言当真?” 李睦不答,只表露了个他说了句废话的表情。 周瑜立即微笑:“那……让子义与你同去。” “都说了不打,我兄去了有何用……”话音一顿,李睦突然醒悟,“寿春有战而徐州太平,你在寿春而我兄随我至徐州……你故意要分他兵权。” 不是问句,而是结论。 她原就打算要借周瑜和太史慈在军营中的比斗营造一处与周瑜争权的局面,令江东六郡各大派系纷纷偏入他们的阵营中,从而汇聚一起,明争暗合。要制造冲突点,又有什么比战场争胜争军功更为合适的借口? 被李睦一语点破用意,周瑜眼中笑意更深,眉梢眼角还隐约有点骄傲的模样,还有一点点得意自喜。 也不知是谁头一回被李睦猜中用意时凛然诧异,暗暗心惊,严阵防范。 “那阿绍……” “我就在这里,为二叔督察粮草!”孩子童稚的声音清清脆脆,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明快,却掷地有声,坚定又明澈。 孙绍为江东之主,故而纵然孙乾是代表了刘备前来,出于身份对等,不落下风的考虑,接见之事就由周瑜和李睦出面挡了。而李睦觉得孙绍现在正是要多学多看的年纪,就留他坐于屏风后听,孙乾走后,孙绍也就从屏风后走出来,蹭到她脚边仰着头看她和周瑜合力给人挖坑。 小小孩童的心里自是钦慕父亲勇烈威武,也向往点将台上的赫赫威仪,他也想一同出战,也想有朝一日,能自己策马扬鞭,疾驰在军营内,疆场上。所以一听到李睦提及他,就立刻出声。 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唇角微抿,凤目湛湛,摆出记忆里父亲坐于军案前的架势,只觉得这样就能与战场沾到一点边,与父亲沾到一点边。心里却绷得紧紧的,他没明白到底是打徐州还是打寿春,只唯恐帮不上忙,出不了力。 童言稚语,故作老成,李睦忍俊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然而这笑意之中没有半点不以为然,甚至还带了几分略显浮夸的欣慰意味。 蹲低身子,凑到孙绍身旁,与他平视的目光锋锐尽敛,她认认真真地问他:“若我置一万兵力于寿春,五千于广陵,兵士每两人每日耗米一合,而运粮之民夫则每三人每日耗米一合,每名民夫可负十合之重,若此去寿春需行军半月,而去徐州广陵仅需七日,那两地各需征调多少民夫运粮?又需提前备下多少粮草?” 军前运粮,要考虑根据行军的路线远近分批前去,还要考虑去程因负粮而行所以速度慢,一路光是民夫也要每日消耗粮食,而回程时又因其空手则不算粮食消耗,同时又要考虑天气影响行军速度,多耗多少钱粮。这粮草调集督察,没有现代的各类工具,李睦也是每每算得眼冒金星,整个郡府之中,军营之内,更是有专门的人手日日计算,又岂是一个六岁小儿能识? 孙绍只想了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第一百零一章 李睦摸了摸毛茸茸的头发,轻轻一笑:“阿绍,调兵有将军,军粮有长史,你是六郡之主,就该做六郡之主该做的事。” 小家伙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三万兵马每日驻留在外耗粮约百斛,那三十万就是千斛,三千就是十斛,谁要是告诉你一万五千兵马需要百斛,那就是欺瞒于你。不管是一百斛,还是一百一十斛,都是欺瞒于你。” 周瑜抬眼看着毫无形象蹲在孙绍面前扳着手指算数的女子,目光粲然。 原只知她擅算,从下邳到寻阳,城中存粮收粮,税粮军粮,她都能算得清清楚楚。初到下邳时,不是没遇到过有人欺她年少,或暗自盗粮,或谎报虚数,但皆被她一眼识穿。久而久之,论数便再无人敢在她面前欺瞒蒙混。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她竟是这般算法。 以三万兵马耗粮为准,等幅添减,若相差大了自然就是有问题,而若当事之人存心欺瞒,自当是会心虚,以算术查人心,再以人心遴选出需要重新算过的情况,如此一来,只要建立了一定的精确性,威仪自立,也自然令人心生敬畏。 既是算术之法,何尝又不是暗合兵家攻心之术? 想到之前算计豪门士族献酒时的情形,不禁唇角扬得更高——无论为官为妇,她都算得高明! 孙绍抿着唇也跟着认认真真扳手指:“那我就以百斛为数,一月为期,先留三千斛粮草备战!” 百斛之数,是将民夫的消耗也计算在内,而军队不到目的地,民夫运送粮草的路程短,自然也就消耗不了百斛粮草,七天和半个月放在一起就按照半个月算,来半个月去半个月,就是一整个月,有这三千斛粮草打底,至少就能发兵,至于这仗要打多久,再追加多少粮草,那就要领兵之将与掌粮之吏一同商议,再重新送报,另请孙绍定夺之事了。 但这三千之数他能说清条理,论明缘由地定下来,这些官吏就不敢小看了这个娃娃主公。 看着李睦一下一下把孙绍的额发揉乱,一边又眯着眼睛算计的模样,周瑜也不禁伸手在小家伙的头上揉了一把——手感,确实不错。 对于出兵的安排,与以程普为首的武将沟通,自然是交由周瑜去做。 说一说壮志成就,军功威武,说一说袁术欺人,毕竟当初以传国玉玺换回孙氏旧部之事这些老将都心知肚明,再说孙策之死与左慈的关系,左慈与曹操的关系。武将本就不畏战,自是一片群情激昂。 而李睦与以张昭为首的文臣一番对答就远没有那么容易了。 张昭性格持重,又是孙策亲自请出山的名士。原本孙策每战躬亲的时候他也不赞同地强拦过,再加上顾雍沉着张脸话虽不多,却句句皆指江东需休养生息,不能再战。就连太史慈和周瑜在军营的那一场比斗都被他们用来当做内部不稳,需要安定的实例来说。再到后来,同来的另一人甚至连吴之勾践,需卧薪尝胆的话都说了出来。 李睦直接拍案翻脸——别的文绉绉的话她听得一知半解,但勾践还是知道的。这岂不是等于在说吴属亡国? 那人此言一出,也自知失言,见李睦拍案而起,连忙拜伏于地,连连道罪,却还是一口咬定此时不宜开战。 李睦恨得直咬牙,最后冷笑一声,也不理趴在地上的那个她连名字都一时忘了的人,直接向顾雍和张昭拱手。 “敢问顾公现官居何位?” 不料她突有此问,顾雍再沉着也是一愣,端了手肃然答道:“月前随诏,令雍领会稽郡丞。” “雍郡丞。”李睦朝他再拱一拱手,转而又问张昭,“若我没记错,张公是为长史罢?”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这二人的官职乡所,周瑜早就写给她看过,她自然也记得清楚。不等张昭点头,李睦转身又牵起孙绍问:“那我们阿绍是民还是官呀?” 孙绍仰头冲她一笑,声音清亮:“我要与父亲一样,领军打仗,威震天下!” 李睦看着他眼底温和,再转过头去看顾雍和张昭时却笑意冷冽:“阿绍为我兄独子,能得两位高贤不弃,佐而为主,实在有幸。但两位为官,阿绍却为民,民见官而拜,民以官命从,岂不是从今往后,要阿绍见了两位行大礼参拜?” “天下百姓,只要有裹腹之粮,遮雨之瓦,管这万里河山姓刘姓曹?天下官员,只要有俸禄可领,得施展一腔抱负,用尽一生所学,又有几人能做到不食周粟?江东六郡为天下一隅,自也如此。” “权公子!”听到李睦问孙绍的时候,张昭已然猜到她要说什么,却想不到她竟然能说出这番诛心之言,一时之间拂袖而起,面色沉沉,语气极重,“请慎言!” 李睦摆摆手,轻然一笑:“我并非是怀疑两位忠义,张公应我兄之请为江东劳心尽力,权甚感念之,不敢有半分不敬。但我要说之言想来张公也清楚了,阿绍年幼,无官职在身,我等可尊他为主,但比起曹操挟令天子,刘备有皇叔之名,他该当如何统领江东英杰,又该如何令人心向归,而不是投曹投刘而去?” “袁术僭号,人共诛之。若我江东能剿寿春而立首功,进则可就此向朝廷讨封,令阿绍名正言顺坐实这江东上位,退则能踞扬州之治所,尽得寿春之钱粮以做军用,还能与曹操再谈一谈我兄之官爵是否该由阿绍承继。” 张昭没想到她竟能从这个角度出发,极有官民之分的人臣之伦,又涉及孙绍,他能反对李睦出兵,却不能反对李睦用军威为孙绍谋取威望! 如若不然,六岁的主公还能有他们辅佐,白身无职的主公,又如何号令六郡?就算是六郡的上计簿,孙绍也递不到汉帝面前,只要曹操令派一人为吴郡太守,这郡府他也要立刻腾出来! 父死子继,本是寻常,故而当周瑜提出由孙绍继承孙策之位时,他们虽然也觉得六岁的孩童威望不足,但却没想到,这还远不是威望不足不能服众的问题。 一时之间,他甚至生出了亲去许都,为孙绍请封的念头来。 哪知这个提议刚说出半句,就被李睦立刻驳回:“曹操挟令天子,本就忌讳我兄善战,若换张公为曹操,是会给阿绍名正言顺子承父业的机会,还是趁着征伐刘备,顺势渡江杀过广陵,逼我江东临阵自乱呢?” 见张昭和顾雍脸色连变,李睦知道终于算是说动了这两个思治不思军的书生顽固,心头一松,再加最后一把火,一指方才那失言之人:“两位固有忠义之心,奈何却有人心中早念江东将亡,权欲辅我主于世,令天下人皆知我兄后继有人,还望两位成全。” 唱念做打,声情并茂,最后再加深深一揖,李睦觉得自己都快要被自己这番忠义感动了。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个道理李睦已经说到了极致。 张昭长叹一声,孙策功业未成时曾数度上门拜访于他,当时他给出的提议就是避开中原争夺之地,取江东为先,多招募兵马,伺中原之乱,再以勤王之名发兵,则功业可成矣。如今袁术僭号,未尝不能算昔日他言及的乱世契机。那李睦此时进兵,虽说是需倾尽江东之力的一战,一旦战事不利,极有可能引发人心哗变……但就李睦方才所眼细想来,若是此时不出兵,江东的人心就一定能稳住么? 一个是全力一搏,一个则是温水慢熬…… “请权公子放心一战,有老夫在吴郡一日,便保城中人心不失!”年将半百的长史深深施礼,言辞铿锵,亦有战将领军令时的慷慨豪迈之气。 出兵那日春暖风和,周瑜和李睦领一万五千兵马浩浩荡荡向徐州进发,一路上周瑜军中的兵马分化整为零,分两千人为一队,前后各五队急行军赶往丹徒江口,渡江北上,过广陵,再从淮水直奔寿春城下。而与此同时,每走一批人马,李睦的军营中就多添两千人的灶头,若以烟火灶数估算,以维持一万五千人马总量不变。 周瑜照例还是亲自带第一批人马最先出行,临行时又与太史慈打了一架,只不过这回两人各自控马执枪,枪影如林,白袍飞扬,战马纵横,端的都是一派大将风范,又引得军中一阵欢呼喝彩。 打完了,建威将军整了整披挂战袍,扶正了兜鍪护铠,威风凛凛……等李睦为他送行。 偏李睦直接就跟着太史慈进了军帐。 军令如山,大军出发的时间不得延误。周瑜等了一会儿,只能无奈引兵出发。 ☆、第一百零二章 军帐内,太史慈站在门口向外看着军士上马列队,脚步齐整。那当先一人战袍飞扬,向他们这里屡屡回头。 “两千人马已经点齐,”他回身走进帐内,发现李睦手里刚进来时倒的水一口没喝,只对着地图发怔,便往她肩头一拍,“真不出去送他?” “有什么好送的?”李睦正侧耳听帐外越行越远的马蹄声,不防太史慈忽然就到了她身后,吓了一跳之余,脸上不禁一红,赶紧故作无事地仰头一口把水倒进嘴里,却因来不及咽又呛出来,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等她咳完缓过一口气来,外面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已经行得远了,再向门外远眺,就只能看到蒙蒙烟尘,扶摇直上。 愣了一会儿,李睦突然轻声道:“阿兄,我曾听说领兵的将领心中不能有牵挂,需心无旁骛,才能打胜仗,才能平安归来。我若去送他,他会不会……” “是何人胡言!”太史慈被她这矫情到了极点的论调闹得哭笑不得,“照如此说,我心里挂念着你,就不用领兵上阵了?男儿丈夫当上报君侯知遇之恩,下荫妻子儿女,什么心无旁骛,何人所言,当记他三十军棍!” 李睦也只是兴致所起,随意一叹,听他说得认真,不由吐了吐舌头,不负责任地一摊手:“可能是寿春时听到的闲言,也有可能在蓟春城中听到的碎语,记不清了。” 太史慈一眼就看出她蒙混过关的打算,却只摇了摇头,没有揭穿,反而从帐后取了个布囊出来递给她。 李睦接过来一看,发现竟是满满一带的风干肉脯! “阿兄?”两眼放光,手里掂了掂分量。此去丹徒她要故意拖慢脚步,给周瑜争取足够的时间差赶往寿春,七天的路程拖到十天,这一袋子肉脯,少说也够她吃个三五天了。而她吃不惯军中灶饭的事,却是从未向太史慈提过。 太史慈本就不赞同她随军,若是在军中抱怨,怕是要被他立刻派人“护送”回去。 “周公瑾言,你未必会去送他,就托我交付于你。”想到周瑜将这袋肉脯交给他时的样子,太史慈不由叹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周公瑾确也很是下了一番心思。 若不是李睦要冒孙权之名为孙绍稳住江东局势,以周瑜的人才品貌,确也能衬得上他这个妹子。 李睦盯着肉脯愣了一会儿,抬头见太史慈面带惋惜无奈之色,已然猜到他心中所虑。抿唇一笑,朝自家兄长潇洒地摆了摆手:“阿兄勿忧。就当这孙权是个官职,既庇护我许多,那便我在其位而谋其事,到哪天不愿再操这份心了,旁人封金挂印,我只要让孙权战死沙场就好……” “胡言!”这回,太史慈的语气极重,脸色也沉下来,“大军战际,语出不详,军规皆忘耶?” “阿兄……”李睦被他喝得一缩头,面上的害怕之色极为浮夸,一声“阿兄”语调曼长,喊得千回百转,态度良好地乖乖低头,却又抬了眼来偷看他,“阿兄勿恼,是我错了!” “既然知错,军中自有军规。” 她兄长这个刚直的脾气犯起来,李睦顿时急眼:“你是我阿兄……” “你还是军中主将!”太史慈眉眼犹自凌厉,嘴角却已经绷不住弯起来。 “那……既然我是主将,罚不罚就该由我说了算。”小女子眼眸一转,思路敏捷,反应奇快。 “你是我妹子,”太史慈沙场杀伐,进退决断,反应也不慢,“罚不罚由我。” “阿兄!”猛地看到太史慈唇边的笑意,主将妹子跳脚,“你耍赖!” 太史慈一贯耿直刚毅,何时竟也学会耍赖了?李睦的目光在满满一袋肉脯上打了个转,脑中突然就浮现起某只惯会耍赖的狐狸来——定是被他带坏了! 某只孤零零上路,没等到佳人相送的狐狸在马背上猛打一个喷嚏。 十日之后,李睦兵至江口,沿江列阵,五千兵马就地扎营,只派一条小舟过江先见刘备。 然而,就在兵士们忙着扎营驻寨时,忽有斥候飞报,西面十里的渡口有小股人马正在打斗,似乎是盗匪劫道。 这年头盗匪劫道实在正常,不过李睦忽然想起被甘宁劫道的黄月英来,又想到山匪出身的祖郎也正在她军中,便生出了看热闹的心思。 于是仔细盘问了那斥候盗匪的人数战力后,带足了亲卫,又召来祖郎随行,这才走出初具雏形的辕门——看热闹归看热闹,出门在外,总要谨慎些,以安全为上。 马行十里很快,祖郎颇具将才,临战的经验又极为丰富,只听那斥候说一次,已然对渡口周遭的地理心里有数。在他的指引下,李睦登上一处高岗,距离那打斗之地很有一段距离,却居高临下,视野清晰。 但这根本就不是盗匪截途! 李睦并无几多临战的经验,却也能一眼看出渡口那所谓的打斗根本就是一场围剿! 上百人合拢而围,一人一骑困于其中,左突右冲,一杆银枪如龙出海,在将暮的日光下挑起一蓬蓬血雾,艳胜霞彩,枪尖闪出的点点耀眼光芒,如梨花绽蕊,杀气冲天。转眼之间,那杆如龙银枪已咬断数人脖颈,眼见就要冲破重围。 祖郎的脸色立变,往李睦身前一拦:“此非寻常盗匪,刀兵无眼,请权公子速回。” 李睦正看得心摇神曳,被祖郎这么一提醒,才猛地醒悟因是来看热闹,又距离营地极近,故而她只带了数十骑亲卫前来。 正要依言退走,忽闻高岗之下一声急促的号角,振弦之声大作,但见箭矢漫天,朝着那一人一骑一阵乱射。 蛟龙般的银枪顿时舞作一团光幕,风雨不透,然而却难挡身下的骏马后腿中箭,一声悲嘶之中,曲腿将背上骑士甩了下来。 纵然身不在其中,李睦也是心头一凛,下意识偏转头去,不欲看那万箭穿身的惨烈场面。 然而那马上的骑士却是临危不乱,银枪枪势立时一顿,背脊着地之时,反手抽出腰间长剑斩断射至面前的两根箭矢,趁着围攻人群中发出一声欢呼的间隙,抬枪横扫,枪身破空,竟带出一声低沉的呼啸。十几名站在最前列的弓手退之不及,惨呼着被拦腰扫倒,银光闪动,枪势又起,刚刚向内合拢起来的人墙不由自主地又向外散去。 李睦站在高处,能听得到凄厉的惨呼声,却听不清下面阵中为首指挥之人呼喊了些什么。只见那杆银枪苦苦支撑,挥洒之间一股浑然的凛冽掀起血雾翻腾。 “权公子……”眼见那名骑士悍勇骁毅,无惧无退,原还正要劝李睦离开的祖郎不禁起了英雄惜慕之心,见李睦面露不忍,就想请战下去相助。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令斥候四面探查,若再无其他兵马,就回去报太史将军,请他领一千兵马将渡口围起来。” 肩负着为周瑜打掩护的责任,这一路上李睦都极为谨慎。以一敌众的勇烈之士固然令人心折,但那围攻的一方方才从一拥而上变作乱箭齐发,号令分明,上百人反应的速度也极快,且战马昂扬,弓箭铠甲一应俱全,显然是装备精良正规军。 却又偏偏没打旗号。 叫她如何不生疑心?若这只是个引她出头的幌子,四面还有伏兵,她贸贸然就露面,岂不是正中圈套? 纵然这一来一回极有可能那名骁勇的骑士就撑不住了,但她既然在其位,帐下将士性命几何,不得不考虑得多些。 所以,待太史慈终于领兵前来接应时,那名孤身骑士已是一身浴血,连面容都看不清了。 那负责围剿追击的为首指挥之人原以为上百人狙击一人,就算对方武艺高强,也不过多折损些人马,生死不论之下,断没有再被人脱出去的可能,却万没想到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支兵马。 以千对百,一面是太史慈麾下的精锐之士,一面却已那名骑士的武勇挫尽了锐气,强弱悬殊,那首领尚来不及反应,就被按到在地,五花大绑,正待叫出自身来历,不想才一张嘴就被人扯下一截衣摆来塞进嘴里。 风卷残云一般上百人俱被拿下,那名骑士也被带到李睦面前。 李睦并未下马,居高临下。而那名骑士身高肩阔,虽立于地上,一身血污,却有一股擎天的气势,初见他们兵马出现时的诧异过去之后,没有慌乱惊惧,也不见半点劫后余生的狂喜,身姿笔挺如枪,朝她抱拳一礼。 “慢着!”在他开口之前,李睦突然摆手,“壮士以一敌众,胆气过人,我只敬壮士之勇,不问缘由,尚可就此放你离去。但若阁下留下姓名,令我猜出他们是何人麾下,万一与我有故,或者我不欲得罪,你便走不脱了也未曾可知。” ☆、第一百零三章 那骑士先是一愣,随即朗声而笑,又复向李睦抱拳:“某乃常山赵云,此人姓韩名琦,乃袁绍麾下麴义部中百夫长。云一路南来,经战无数,能否得脱,唯尽力而已。公既救我性命,云又岂能反置公于不义而独走?” 赵云……常山赵子龙! 李睦根本就没听进去那个在地上被捆成粽子的人是谁,只望着眼前身姿如枪,一身是血的身影发愣。 她居然差点眼睁睁地看着常山赵子龙被人乱箭射死! 赵云只当她是被袁绍的名义所震,毕竟这时候袁绍横据冀州,尽揽中原豪杰,又刚刚平定了燕地公孙瓒,势力极大,就连曹操也不敢直掠其缨。李睦有所顾忌,再正常不过了。 不以为意地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抬手之间,带动胸前勒甲绦,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就从他怀里传了出来。 赵云浑身一震,急急忙忙解开勒甲绦,小心翼翼地将绑在掩心镜后的婴儿抱护出来。 几个月大的婴儿肌肤细嫩,被赵云满是血渍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很有一股惊心动魄的意味。 太史慈的兵马队列整齐,一千人马之中骑步对半,却是人无低语,马无嘶鸣,只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绑缚上袁兵时绳索与衣甲摩擦的声音,因而这婴儿的哭声就显得格外响亮。 赵云望着手里蹬着腿哭得气也喘不过来的婴儿,明朗的目光之中慢慢闪过一丝坚毅之色。 “公可解云向袁绍请功,只望看在幼子无辜,寻一处人家收养,云虽死犹谢深恩。”以一敌众也不曾退却半步的刚毅男子抛去手上长枪,将手上的襁褓放到李睦马前,缓缓拜倒。 仿似也听出了他话中凛冽慷慨之意,襁褓中的婴儿哭得更凶,而被这婴儿的哭声一惊,李睦倒是回过神来。 翻身下马,正要再抱起孩子,扶起赵云时,却被太史慈拦住。 看到太史慈一脸不赞同之色,李睦稍稍一愣,就明白过来他在担心什么。赵云武艺高强,以一敌百,若非顾忌乱箭伤了孩子,也未必会落于下风,冲不出包围。此时李睦身处千军之中,尚可不惧,一旦上前,与他离得近了,就连太史慈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护着她不被赵云劫持。 若换做其他人,李睦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可那是常山赵子龙…… 李睦说什么也不信她从袁兵乱箭之下救出来的赵云,能生出劫持她的念头来。 然而太史慈拦在她身前半步不让,眉眼冷冽,一副“再上前一步,就罚你拉弓五百”的神情。 李睦无奈,只得依他之意,在他身侧站定,扬声连声道:“子龙将军请起。” 赵云愕然抬头:“公怎知云字子龙?” 后世威名赫赫的常山赵子龙此时声名未显,功绩未立,他自报家门只言“常山赵云”,却不想李睦竟是直接以字相称。 此言一出,就连太史慈也不禁侧头向李睦疑惑地一瞥。 一时口快,李睦被他问倒,语塞之下,抬地扫了太史慈一眼,心思急转,几乎片刻之间,就决定稍后若是太史慈问起,她就将此事栽到周瑜头上。 计议得定,于是便泰然起来,当着赵云干脆避而不答,以免多说多错,只向他笑道:“将军武艺太高,令我不敢轻脱于军,地上寒凉,子龙将军还是快把孩子抱起来罢。” 赵云是何等眼力,怎看不出来她原是下马欲前,却被太史慈拦住,只是想不到李睦竟会直接将这一幕说破,还面上带笑,一派自若,全没有半点失了颜面的尴尬之色。 心中敬她行事坦荡磊落,却全不知对于李睦而言,承认打不过赵子龙就和承认活不过寿星老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更何况,这样都能遇到赵子龙,李睦都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高运,心里的念头转得飞快,哪里还有功夫去想丢不丢脸。 趁着赵云起身抱孩子的空闲,李睦凑到太史慈耳侧,轻声问道:“袁绍的兵马有走漏的么?” 现在袁绍势大,远非江东能敌,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正面得罪袁绍。 但又不可能不救赵云。只有将在场的袁军统统扣下来,确保没有一人走脱回去给袁绍报讯,那袁绍自然而然也就不可能知道“被李睦得罪了”。 她此言一出,太史慈即刻明了了她的用意,略皱一皱眉,如电般的目光朝赵云上下打量:“此事需三思再行。”纵然袁绍一时不知晓,一个百人队去而不返定然会引起他的警觉,而他们此行为掩护周瑜而大张旗鼓,人多嘴杂,说不定等袁绍派人找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没到撤兵之时,消息就露出去了。 “瞒得了一时就好,”李睦胸有成竹地笑一笑,“再过些日子,他就算知道了也顾不上了。” 太史慈正待再问,就感觉到李睦在他袖口轻轻一扯。 防备归防备,而他来时也见到赵云枪法精妙,浴血而战,半步不退,心中已然起了惺惺之意,此时又见他言辞坦荡,不卑不亢,更是不忍如此俊才死于乱箭之下。于是,李睦既然打定主意要救人,他也就不再阻拦了。 只是赵云怀中这婴儿所用的襁褓乃是由金线锦缎,显然出身富贵,多半不是他亲子,太史慈刚听到婴儿啼哭时还以为是他抢了袁绍的儿子才引袁兵从冀州一路追到了这里,然而转念一想,方才袁兵乱箭齐发,分明就不是想要这婴儿活命的样子,若这孩子是袁绍的,又怎会如此? 思及此处,太史慈不由再往赵云怀里的襁褓望了一眼,实在猜不透究竟是哪家的孩子,竟要如此男儿为之屈膝求命。 赵云抱了婴儿再次道谢,李睦与他对面而站,朝他拱手:“天色已晚,子龙将军若不弃,还请移步营中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营帐起处,恰入夜时分。 江南之地的这个时节日光之下还好,日落之后,依旧夜风生寒。 幸而李睦的帐门处点了火盆,暖意隔着一道内帘透进来,倒也不觉得太冷。 帐中军案长榻,地图披挂,悬剑之架,一应俱全,李睦却拿了笔,正与一方简牍较劲。 在皖城时借着太公六韬,算是把常用字识了个七七八八。但若论及执笔写字…… “靠!”李睦啪地一声将笔往军案上重重一拍,懊恼地狠狠抹一把脸——文盲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赵云和亲卫交谈的声音。 赵云是来道谢的。 李睦没通报姓名,他虽然之前就看出太史慈所领兵马绝非泛泛,却是直到跟她回营时才知道竟是遇上了江东孙权。 纵然常年身处北地,但近年来江东孙策之名也时有闻之,及冠之年领兵渡江,只数年就打下六郡之地,建基立业,实乃当世虎将也。 只听闻袁术僭号之前,孙策曾效力其麾下,那李睦不惧袁绍之兵,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甚至邀他入营背后的用意,赵云也隐约猜到了少许。 只是他此番南来,意却不在此。 但不论如何,李睦救他性命,他定是要当面道谢的。而至于这份恩义将来如何还报,只要他力所能及,自当万死不辞。 之前太史慈正在巡营,哨卫往来,各处都在核对今夜营中口令。他自知客居,不便此时出去乱走,因而直等到一切安顿完毕,又哄了婴儿入睡,这才寻了个营中兵士引路,来到李睦帐前。 然而到了帐前,又忽然想到此时夜色渐深,恐扰了李睦休息,这才先询问了一下帐外的亲卫可否通传。就在此时,李睦就从帐后走出来。 “原是想写完这封军报再去探望将军,不想倒是将军先来了。”李睦早想好了措辞,从从容容抬手施礼,将赵云让进帐来,顺手就将藏于袖中鬼画符般的简牍扔进火盆里毁尸灭迹。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谁知道这封军报“写”的时间太长…… 洗去一身血污的赵云一副剑眉星目,面貌极为英俊。神容刚毅,高大的身形之中蕴藏着一股铮铮之气,又独有一种谦和气度,不显半点张扬。 许是与周瑜相处久了,又或许是早就料到赵子龙就该长得好,如此俊朗的容貌李睦也只多看了一眼,就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目光。 听李睦如此一言,赵云年轻英挺的眉眼之间倒显出一丝歉然来:“是云有扰将军军务了。” 一句“军务”,李睦目光往火盆处轻扫,脸皮再厚也不禁有些泛红。其实她倒是真想给周瑜写军报来着,怎奈毛笔不行,刀刻也不行,不说孙权若是写出这一笔字来会不会穿帮,就连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硬着头皮道了句“哪里,”算是匆匆将这个话题抹过。引赵云坐下,不待他开口,径自开门见山地道:“子龙将军准备要去徐州寻刘备……刘玄德?” 不想心中所念被她一语点破,赵云大感意外:“云也是南下途中听闻玄德公正在徐州落脚,故欲往相见,却不知使君如何得知?” 李睦原是试探地问一句,她知赵云是忠义之士,一旦投了刘备,便此生相随,除非刘备死,再无弃投他处的可能,她想留赵云在江东,就势必要抢在刘备之前。 听闻赵云尚来不及与刘备见面,不禁心道侥幸,面上也跟着带出笑来,手指往案几上轻轻一扣:“刘备以征讨袁术为名,袭取徐州,引得曹操大怒来伐,遣孙乾至吴郡商议孙刘联盟抗曹之事,要我发兵救援。” 赵云闻言剑眉微扬,目中露出惊喜之色:“将军原来是出兵助玄德公抗曹!” 乱世之中,消息传递极为困难,赵云之前也是费尽周折方才打听到刘备在徐州招兵买马,此时得闻刘备之讯息,李睦也是语气平平,仿似只是陈述一件简单的事实,没有露出半点讥嘲讽刺之意,不及细思,只听孙刘联盟,下意识第一个念头就是正好可以同往,让他如何不喜? 不想李睦长眉轻挑,面上笑容一敛:“刘备向我求援,我应邀发兵,但却不想救他。” ☆、第一百零四章 “为何?”赵云猛地挺直了身子,原本就比李睦高大许多的身形在火光的照耀中顿时将一层阴影投落到李睦面前,“莫非是觉得他取徐州的手段……” 他素来行事磊落,不谙谋算,却不代表不知道这乱世里各家争雄的手段。方才听闻刘备的消息一时心潮激动没反应过来,此时稍一回想,却也立即就想到他借曹操之力,不攻袁术反袭徐州的做法似乎的确有失磊落。 但昔日曹操兵至徐州屠城之时,他曾与刘备同往救援,犹记得那个面相温和的男人看着尸山血海时的满面悲悯,以及收容难民时的宽和之意,下意识里就觉得唯有这个男人方能心悬城中百姓,令徐州这片久经战乱荼毒的土地得以休养生息。 相较之下,他虽也对刘备这番手段有些介怀,毕竟袁术僭号,行的是不忠不臣之事,刘备身为汉皇叔而不伐确是说不过去,但其心中还是相信只要他筹到足够的兵力钱粮,就一定会立刻发兵寿春。 李睦见他的神色,就猜到他定是要为刘备开脱,当下冲他摆手:“乱世中抓住时机,借势而起,若换我为刘备,多半也会与他一样,趁机拿下徐州。” 语声一顿,也不等赵云再问,话锋一转,“子龙将军知道幽州公孙瓒否?” 赵云突然一怔,俊朗英挺的眉眼之中闪过一丝黯然,按在膝头的双手慢慢握起来,整个人又缓缓向后坐下,声音微沉:“白马将军是云故主。” 这个回答大出李睦所料,公孙瓒为袁绍围在易京数月,终放火焚城,自殉于城中的消息刚刚传到她面前。她自从见了赵云起,就一直在想如何才能劝动他留在江东,直到看到这封军报,才忽然想起她刚穿来那会儿在寿春,太史慈给她讲的那些“睡前故事”里,除了十八路诸侯讨董卓,还有个他单骑匹马突出重围,为孔融向刘备求兵救援的故事。 那时刘备被公孙瓒表为平原县令,掌一城之兵马钱粮。甚至在之后响应孔融,应陶谦之情发兵救援徐州的兵马,也是向公孙瓒所借。 于是,李睦便找到了与赵云好好谈一谈的切入口。 却没想到,赵云居然是公孙瓒的部将! 一愣之后,她很快回过神来,微微一笑,点头续道:“既然如此,那子龙当知公孙瓒与刘备交情匪浅。” “白马将军与玄德公曾有同窗之谊。”赵云沉吟了片刻,却不知李睦为何突然提起公孙瓒,他不便于人前多说旧主私谊,只淡淡一句,算是回答了李睦之言。 当日公孙瓒借三千兵马于刘备救徐州之危,他正是这三千之一,故而方能亲眼所见刘备在徐州城下抚尸而哭,尽心为被曹操屠杀殆尽的整城百姓收殓的情形。 李睦点一点头,又挑一挑眉:“想当初我兄要向袁术借取一千原属孙氏旧部,还要用先父遗物传国玉玺为抵,方铸就袁术今日僭号之祸。昔日我父与袁术一同讨伐董卓,生死相托的同袍之义尚且如此,白马将军仅因同窗之谊就痛快借兵刘备救徐州之危,实乃义薄云天,令人钦佩。” “然权却不解,既是如此情义,纵然白马将军倒行逆施,罪不可恕,实在该死,刘备身为汉皇叔左将军,又素有名望,若能得他殿前一言,或发明诏于袁绍,或发兵救援,至少也能保全其家中妻子儿女,少说也能为公孙一氏留下一线血脉。可为何仁德慈和的玄德公竟袖手旁观,眼看昔日好友举族遭诛也无半点相救之意。就算朝中尽为曹操把持,哪怕他向袁绍求一求情,在这不慈不义,赶尽杀绝的恶名之下,袁绍全胜之局,未必就不会抬一抬手,为他留下一息血脉。” 不慈不义,用袁绍为例,却明明白白说的就是刘备。 赵云不是没看出李睦的招揽示好之意,也想好了若李睦提及此事,他该如何回答,却全没想到她竟一句不说江东,反将刘备推了出来。 明知她故意要打消他投效刘备之心,偏偏他心里清楚李睦所言,字字句句,俱是事实。 公孙瓒早年确实极重义气,但近年来却沉迷于女色,战意消蚀,不负昔日雄姿英才。他感其知遇之恩,不欲思其不端,言其必败,但公孙瓒之败,却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只不过,他从来没想到过,公孙瓒在外还能有刘备这一支救兵!一时语塞,赵云盯着李睦,面色凛然。 李睦仍自微笑,全无半点背后妄议人非的羞惭之色。既然赵云看中的是刘备的仁德,那她就撕下这层皮来让他看看清楚。 哭几声百姓就算仁德了么?那她也哭好了,立即就哭给他看! “公欲要云为江东效命?”沉默了片刻,赵云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只是声音有些干涩微颤,显然心中情绪起伏,一时难定,言辞间却仍不失礼数,“云乃白马将军麾下旧将,今日易京城破之时,我距幽州岂止千里之遥,公就不怕他日你身陷重围之时,我也在远处未归么?” 李睦定定地看他许久,见他始终一脸认真,既没有心中敬慕之人被抹黑的怒气,也不见故意试探之意,不由哈哈大笑:“好一个赵子龙!” 赵云不语。 李睦眉梢一扬:“子龙可曾婚配?” 赵云不备她的话锋又突然从刘备公孙瓒跳至于此,直觉地摇头,而转念又以为李睦要用联姻许婚的手段,便沉了脸色,再加一句:“云尚有兄孝在身。” 李睦却根本不管他想到哪里去了:“既然不曾婚配,那就不可能生子了。” 赵云目光一凛,隐约猜到她所指何意。 “若他日我被人兵临城下,你能拼死怀护我一线血脉杀出重围,就算跑到天边去,我谢你还来不及,为何要怕?” 李睦声音朗朗,眉眼带笑。原来不知道赵云是公孙瓒旧部,她差点还以为提前上演了长坂坡救阿斗的戏码,然而既然知道了,那么那个婴儿究竟从何而来,也就不难猜了。 第二天一早,李睦挂着黑眼圈,将一卷太公六韬交给传讯兵送往寿春周瑜处。 传讯兵领命备马时恰遇到太史慈巡营,太史慈目光往那卷竹简上一扫,将人拦了下来:“我这里还有一封军报,正好一同送去。” 那传讯兵应一声诺,随即跟去太史慈的军帐取军报,心里却不禁疑惑为何李睦和太史慈同在一营里,同是一处的军报要分两封送给周瑜。 太史慈巡完营后又往自己帐中多转这么一圈,待他再去李睦帐中时,正看到李睦咬牙切齿地在帐内来回踱步。 “身为三军主将,山崩于前也要神定气凝,何以如此焦躁?”摆出长兄的威仪,太史慈才说一句,就在看到李睦的黑眼圈时狠狠皱起眉,“何等军报能写一夜?” 难怪如此厚重一卷! 李睦被他问得一愣,转念之间,也知道太史慈必是见到了传讯的兵士,不由揉了揉眼睛,面上微红。 然而,她一夜未眠,倒也不全是因为这封“军报”。 不过心焦气恼,倒是很有可能一半是因为缺乏睡眠而起。 至于另一半…… 李睦沉吟了片刻,目光向帐外一扫,略略压低声音问道:“阿兄,若当日你不愿投于孙伯符麾下,孙策是否会放你离去?” 太史慈看了她一眼:“赵子龙不愿留下?” 昨夜赵云在李睦帐中相谈许久,一个来得坦荡,一个迎得用心,都没有避人耳目的打算,李睦的招揽示好之意又表现得如此明显,故而只一句话就被太史慈听出了端倪。 “早上刚来请辞……也不知刘备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李睦朝军帐外一撇嘴,继续咬牙切齿。 她在这里跟刘备斗智斗力,却要平白送个赵云过去,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揉了揉眉心,“阿兄,我想把他带来的那个孩子留下。那是公孙瓒如今唯一留存于世的血脉,易京城破之后被赵云保着逃出来,这才被袁绍一路派兵追杀。” “你想用这个孩子示恩?”太史慈又皱了皱眉,露出一丝不赞同之色,“还是若他不来相投,就要以此子为挟?” 他虽与赵云全无交情,却也是性情刚直的武将,最知所谓的性情刚直,并不等于看不出上位者的心思手段。李睦救赵云已是示恩,如今示恩之后招揽不成再要留下他故主的幺子,无论是出于什么借口,都很难不令人生出防备之心,甚至……激出武将玉碎瓦全的悍然血性来。 莫说赵云,就算是太史慈,若非提出此议的是李睦,心下也要生出不快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第一百零五章 见李睦从眉心揉到鼻梁,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在军案上敲个不停,太史慈一句“不妥”停在口边,不禁化作一声轻叹,慢慢给出了她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昔日我为袁术押粮,途遇伯符攻打牛渚口,其时他战旗之下千余将士人人用命,战意冲天。而袁术的兵马虽人数相当,却闻鼓不进,遇战只欲退回寿春。我只能于阵前向伯符挑战,希望能一战而胜,挫其锐气。伯符孤身应战,与我在两军阵前战了数百合,一日不分胜负,就战第二日,第三日。他明明可以立即挥兵压上,迫我后退,却与我战遍枪矛弓戟,得了个胜负各半的局面。” 太史慈并不善言辞,即使在寿春时给李睦讲“睡前故事”那会儿,也是将一场场跌宕起伏,英豪万千的战役说得平平淡淡,谁用了什么战阵,谁又用了什么计谋,更是一笔带过,非李睦细问而不多言。就连孙坚杀入洛阳,逼退董卓也只听他赞多一句当世虎将而已。 但他此时同样是平淡无奇的言辞之中,却带了几分意犹未尽的语气,望向一侧地图的目光之中,更是隐隐有激昂的笑意,仿似又回想起那时与孙策阵前单挑,连战三日的情形来。 李睦敲击军案的手指停下来,眯着眼盯着太史慈看了会儿,忽然长身站起来:“兄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这就送他出营!” “你……当真?” 太史慈不觉惊讶,他这个妹子自幼就极有主意,自寿春大病一场之后,行事更是果决。她既然说出要留下公孙瓒的幺儿,想必已然是有了决定,正不知该怎样劝动她,却不想李睦就这么改了口。 抬头只见李睦清致英气的长眉扬起,向他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来:“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赵云是重情重信,忠义肝胆的豪烈君子。为人正直,从不忘恩义。既然如此,她何不大大方方表明招揽之意,再大大方方任其来去自由。救他一次,不提条件,不求回报,甚至还备粮备马,送他平平安安去见刘备。 单凭此情此义,想来这个忠勇节义的铁汉就能记一辈子。 乱世争雄,热血豪勇的武人总有一股浪漫主义的英雄情怀。忠义信勇,以命相报,与君一诺,至死不改。 明明能半日之内凭兵力截取军粮却孤身连战三日的孙策如是,吕布身死之后还下邳城外半步不退的高顺如是,为公孙瓒护佑幺子不惜拼死相博的赵云亦如是。就连世族出身的周瑜,多谋如狐,生性潇洒,也免不了这种深入骨髓豪情壮怀,一生心力酬知己。 看似不合时宜,看似多此一举,但却正是这等不顾生死,不论敌友的热血豪情,才令这命如草芥的乱世璨亮得动人心魄。 那她也浪漫一回,英雄一回,任由赵云离开。只不过她的“英雄主义”不为情怀义气,只看准了他日疆场相逢,以赵云的心性,必定存下的退让之心。 假如刘备看出了他这点退让之意,会不会因此生出不悦,而这份不悦又会不会再令赵云想起她今日坦然送他出营的情形来? 就像太史慈方才想起孙策时一样。 现在刘备就是擦不掉抹不去的白月光,李睦就只能尽力成为朱砂痣。不伐袁术而占徐州已是不信,公孙瓒于他有恩而不救就是不义,乱世之中,慈不掌兵,哪有真的仁德不杀之师?刘备将自己的起点定得太高,身边又乏人替他周全谋算,就像下邳城外为擒高顺不惜白丧诸多兵士性命一般,这朦朦胧胧的白月光总有被乌云遮蔽的时刻。 历史上的赵云有没有发现月色消淡她不知道,但至少她能在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赵云心里提前种下一根刺。当那点白月光的月色被乱世争雄消磨到只剩下一个汉皇叔的身份作为支撑时,朱砂痣也就显露出来了。 这一过程,可能耗时久一点,但若是赵云,也是值得。 既然赵云是君子,那她就堂堂正正把一切都摆出来,摆到他面前。许他领军之权,许他驰骋疆场,许他君臣不疑,不为今日留住他的步伐,只为他日刘备迟迟不放兵权时,他心里的那一丝遗憾。 ——君子欺之以方。 而若是万一,李睦的运气再好一点……以刘备遇事就抛弃妻子一个人跑得飞快地脾气,他日曹操打来时能否在逃命时记得公孙瓒的幺子更是有待考量,只要有个万一……那白月光就更是残羹饭粒了。 送赵云至辕门,身形高大的男子沉默着朝李睦长长一揖。 李睦笑意疏朗,一扫之前在太史慈面前咬牙切齿的扼腕之色,在他手臂下虚扶一把:“将军见到刘使君,不妨替我带个口信。就说我兄当日领军撤出徐州,就是考虑到徐州虽然富庶,却是兵家必争的四战之地,江东六郡基业未稳,无暇四战。即便今日我能领军助他,也总有撤兵之日,非长久之计。若他实在无处落脚,我愿意出面调停,为他作保,向曹操借取徐州。” 他日刘备要是不还,曹操还能咬她不成? 这番话倒也不假,只是她没说,有刘备挡在徐州,曹操要调转矛头指向江东,就很有可能被刘备从背后咬下一块肉来。 江东六郡,因孙策初丧而暗潮涌动,现在缺的就是安定下来的时间。利用刘备变相为江东的安定争取时间,再加上要为周瑜吸引曹操的视线,这才是她真正愿意为刘备当这一次说客的原因。 然而,赵云想到她昨夜说不准备救刘备,还以为她是要坐观两方相争之后再收渔翁之利,不料李睦主动提出为刘备调停,又坦然直言无意夺取徐州,令他不由心里生出一丝妄度人意的愧然来。 但李睦的这番示好,他却是无论如何都领不了情了,只能长长一揖,许心中之诺:“云定不忘公子恩义。” 李睦潇洒地一摆手,忽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此来劳兵费粮终究也不是只为刘备,周公瑾兵已至寿春城下,无论曹操答不答应借出徐州,这寿春我可是不让的。” 太史慈隐约听她提及寿春,立刻眉头一皱,在她身后轻咳一声。 李睦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一笑。她以军情推心置腹,赵云若是将此事告诉刘备,那就不是赵云了。而若是不说,寿春易主,刘备迟早会知道其中缘由,再追问起来……是否多少会对赵云的“知情不报”有所不满? 再三算计老实人,李睦终于生出一丝不好意思来,躬身长长回了个全礼。 看着李睦有模有样,一时背负着双手言辞侃侃,一时又笑语晏晏地还礼,太史慈不禁心中感慨。他为江东孙氏征战四方,是报孙策之知遇,而自家这个妹子,如此真心全意为江东孙氏费心筹谋,却只为周瑜。 只望那个男子莫要负她。否则,纵其天纵英才,乃江东栋梁,他也要将这段朽木打折了! 周瑜收到李睦的军报自然极为诧异。 正逢寿春城破,袁术先逃,沿淮水北上,欲往青州投奔袁绍。他却并没有下令趁胜追击,只令前军入城,先抚民心,再修补被投石机砸塌的城墙角楼,后军则驻淮水两岸,心中隐约有个极大胆的念头慢慢成形。 一卷的太公六韬展开,正是武韬篇的《文伐》。周瑜发现竹简最里面卷了一片明显不属于此书的竹牍。上面横横竖竖,都是刀尖刻出来的痕迹,又浅又细,排列在竹牍上。 三竖便是第三片竹简,当中又穿四横便是从上至下第四个字…… 一片竹牍,一卷书,周瑜反反复复研究了许久,才最终找出这横竖之间的对应关系来。 对照着厚重的竹简,把李睦要说那十几个字找出来,哭笑不得之余,不由也佩服这小女子竟能想出这个法子来给他传信。 “纵术北上,要城不要人,公……安否?” 修长的手指在“公”字后面的那个记号上微微一停,周瑜不由将那竹片拿近了细看。 横竖的刻痕形成一个小小的方形,里面再两道短横并排在中间靠上的位置,下方中间又有一个仿似刻刀打滑带出来的弯角…… 这应该是……公瑾? 李睦实在没能从这卷书中找出公瑾的瑾来,左思右想,决定在“公”字后面随意刻个笑脸,充数过去。然而又手拙刻不出圆来,就只能横平竖直地用个方脑袋凑合了。 仿似看到李睦皱着眉与片竹简反复折腾的模样,周瑜的指腹缓缓抚过竹片表面的刻痕,嘴角一点一点向上弯了起来——就如同指下的那个高低不平的弯角。 ☆、第一百零六章 李睦送出那封军报之后,就与太史慈商谈了一番“若是”袁术北上逃亡,会往哪条路线走。只不过太史慈性格刚直,她没说是要周瑜故意放跑袁术,只说万一被其走脱,他们这五千人马好歹也能拦一拦。 至于一旦拦住之后就要直接将人送到青州去,李睦更是想了个绝妙无比的借口:“昔日我重病时,若非袁术收容延医,怕是命不能久。阿兄虽也为其出过力,但终究战不经久,这回若是能送他北上青州投奔袁绍,也算是回报了昔日之事,俯仰无愧。” 太史慈不知日后袁绍将与曹操有一场旷日持久,你死我活的官渡之战,因而并不明白李睦一心要将袁术送到袁绍阵中去的用意。而且这其中又涉及到将来的局势变化,李睦也不可能摆出一副料事如神的神算姿态向他全部讲明白。 故而,左一个“若是”,右一句“如果”,太史慈闻言沉默了片刻,也就点头同意了她这番打算,向寿春的方向多派斥候,沿淮水水陆并进地打探。 不料还没打探出结果来,也没等来刘备犒军,李睦却是又见到了赵云。 这天早上她本是看太史慈操演兵士,辕门小校飞奔来报赵云求见。太史慈手中的令旗一顿,回头与李睦交换了个眼神。 李睦只当这坚毅固执的汉子终于想通了回头,心中欣喜,朝太史慈一挑眉,不及细问就抬手下令将人立刻请进军帐。 然而,待她回到帐中,见小校将赵云领来时,却吓了一跳。 仅仅隔了数日,离开时鲜衣怒马的年轻将领又是一身血污,发冠尽散,行走之间,挟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逼得人心头生悸。李睦原站在帐门处相迎,见状心里一咯噔,顿时明了赵云再来,怕不是想通了弃刘而来的。 果然,一见李睦,赵云不顾一身戎装,屈膝就拜:“恳请公子速速发兵,救援玄德公!” “哦?”李睦的脸色发沉,咬紧牙根在心里将刘备骂了一轮,却还是要伸手扶他起来,“赵将军请起,玄德公究竟如何了?” 赵云知道自己一身血污,不欲沾染了李睦的手,闻言只一拜就利落地起身,后退一步朝李睦拱手:“曹操昨夜率部兵袭沛县,玄德公退往下邳,然曹军势大,围攻之下恐难以抵挡。” “曹操到得那么快?”李睦不禁诧异。 两日前,她按照原定的计划在广陵以北大张旗鼓地屯兵,待刘备前来犒军之时,确实收到曹操打着汉帝伐不臣的旗号,挥师两万一路南下,直取寿春的消息。原还担心周瑜在寿春与袁术相持会被曹操正好捡了便宜,急急就要再向寿春送信,还是太史慈估算了一下两万兵马的行进速度,怕是他们派出去的人还没到寿春,周瑜就已经探得了曹操出兵,提前布置。而他们信使则反而极有可能正好撞上曹军前锋,泄露周瑜已然在寿春的消息,这才作罢。 却不想曹操确实是不知道周瑜已拿下寿春,只不过大军挥进时,他本人却点了精兵数千从小路昼夜奔袭,杀往徐州而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刘备就是被这一支精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仓皇之间从小沛逃往下邳,又被生生围困在城中。 昔日孙策将下邳城交给曹操时带走了大部分的屯粮,仅留了少数直接发给了城中百姓,刘备初到徐州,本来一心指望再过几个月的秋收能兑现他招买兵马时许下的粮饷,此时被围,又哪里来的余粮能支撑? 赵云突围前,城中军营里刘备那些新拉起来的乌合之众已经发生了两次哗变。他一路马不停蹄,片刻不息,就是担心自己终会晚了一步。 本来刘备袭取徐州的时机选得很好,随着公孙瓒的败亡,袁绍与曹操的摩擦日益加深,又有袁术僭号,就算曹操出兵,也定是以攻打袁术为先。 他知道徐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因而并无久踞徐州的打算,只想待曹操和袁术交战之时,拖过这个秋天,他就带着徐州的兵马徐州的粮,立即北上青州,投奔袁绍。 在他看来,曹操虽然可怕,但还远不及袁绍之势,四世三公的积淀,显然胜算更大。而徐州的兵粮,就是他能在袁绍面前挺直腰杆的底气。 他根本想不到,在曹操眼里,他刘备比袁术更讨厌。简直就像是骨中钉,肉中刺,不趁早拔除,就会发脓生溃。 “请公子发兵救援!”赵云言辞简要,将刘备从小沛到下邳城中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他离开下邳时刘备倒是叮嘱过不能直言曹军锋锐,以免李睦生出畏惧之心,直接甩手就折返江东。 然而赵云心知李睦实与周瑜虚实互掩,不可能折返,更不愿欺瞒实情,让她错估形势,平白损失兵马,他只能尽力恳求,若李睦还是不肯发兵,那他再回下邳死战也就是了。 “传令全军备战,请太史将军及张将军商议军情!” 扬声传令,看着赵云紧绷的身形微微一松,李睦却心里没底。 眼前要她和曹操打是不可能的,曹操的行军速度那么快,再加上赵云说夜袭时的犀利骑兵,不由她不立即联想到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虎豹骑。且不说她本就不想为刘备白白耗费兵马,就算是出于唇亡齿寒真心想救,江东擅水战,唯一一支由凉州铁骑组成的骑兵由张辽所领被周瑜带去寿春了,她凭什么从虎豹骑手下救出刘备来? 然而她以刘备之情出兵渡江,若见死不救,往后又有何人还敢与她结盟? 而若要等到寿春的消息再送回来,少说也要三天之后,那还是没遇上曹军先锋的情况下。当真是进退两难。 直到此时,李睦才霍然意识到曹操有郭嘉和贾诩,刘备也会有徐庶和诸葛亮,但江东才俊,能治理城县民生者大有人在,可真正能随军为谋,制定战术的谋士,竟一个也没有! 只有周瑜……既是谋,又为将…… 印象里,东吴应该还有个凤雏庞统后来也投靠了刘备,和卧龙争锋?也不知现在这个庞统在哪里,李睦暗暗盘算待回到吴郡后好好打听一下此人,再带孙绍一同上门拜访,总不能再让人跑到刘备那里去。 正胡思乱想间,高顺已到帐外。 “方才斥候来报,有一支船队自淮水上游而来,打商旗却不见吃水,子义兄已率部赶去,临行前嘱我转告公子,可准备传令整军北上了。” 高顺显然并不明白太史慈那句话里传达的意思,也想不到那一支船队有何特别之处,淮水上船来船往,就算商旗有假,与他们又有何关系? 然而,李睦却是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们真的截到袁术了! 算一算时间,她送到周瑜那里的军报应该刚到不久,袁术这时间都到了广陵附近,那他离开寿春就应该早于她那封军报。 要么是周瑜和她想到一处去了,早早就放袁术脱身,要么就是袁术在周瑜兵临城下之时,不战就弃城了。 不管是哪一种,对李睦而言,都是好到不能再好的消息。寿春城中走了主帅,周瑜那里的战事定能事半功倍,而袁术现在到了广陵,更等于是从天而降落下个和曹操谈判的筹码砸到她头上。李睦两眼发亮,恨不得亲自跑到淮水向这位想当皇帝想疯了的同志表达心中的激动之情。 真是天赐侥幸! “公子若是出兵北上,为救援刘备,顺认为不妥。”高顺见李睦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眉宇之间,尽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采,恭恭敬敬躬身一礼,目不斜视,仿似全没有看到赵云立于帐中。 他不知太史慈言指何意,却在帐外已经听说赵云前来为刘备救援,一路行来心中也已经有了初步的计议。 之前赵云在营中留宿一夜他虽未曾得见,而李睦欲留他之事却也有所耳闻,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希望李睦只为得一人之效,而牺牲诸多将士的性命。若是如此,那又与昔日下坯城外为活捉他而不惜折损人马的刘备何异? “若为名,曹操挟令天子,此来师出有名,与曹军交战难免会担上有违诏命之名,而若为利,公子亦不想就留徐州,何以要于此时出兵?” 这一番话李睦一听就知道不是出自于高顺自己所想。不论是太史慈还是高顺,都是性情耿直,即便战场用计也用得光明正大的磊落君子,万想不出这种等刘备与曹操拼得两败俱伤之后再出兵坐收渔利的计策来,更不可能将这话说得如此含蓄隐晦。 然而由于赵云就在身侧,她也不好多问。 赵云垂目不语,只待李睦决定出兵与否,对高顺所言,仿若未闻。 ☆、第一百零七章 李睦轻轻一笑:“谁说我出兵就一定要曹操交战?” 见赵云闻言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她,而高顺则若有所思。她也不想多卖关子,左右太史慈拦到袁术就要回来,更何况太史慈不可能留下她一人在徐州,那送袁术北上之事自然就要落在高顺身上,再加上她现今正缺少人手,赵云既然成功突围出来了,她自然要人尽其用,不会放他回去再拼力死战。 “公瑾前日有军报言袁术连战不利,又闻曹操大军压境,已弃城逃亡北上,如今正沿淮水到徐州境内。曹操若是好说话,我就放袁术入青州投奔袁绍,否则还要劳烦高将军领兵,不为战,只需将曹军拖在徐州即刻。”她语声一顿,朝赵云抬手施礼,“不知赵将军可愿为我走一趟曹营,将这句话带给曹操?” 公孙瓒已亡,袁绍势力大增的同时又彻底腾出手来,那官渡之战也差不多该打起来了。曹操这次用的是虎豹骑,想来必是也看出了袁绍要找他麻烦了,想速战速决,又怎么经得起拖? 虽然没有谋士献计,但李睦至少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也知道站在她面前的这两个男人的为人,无数谋士千万算计只为了在正确的时间节点用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三个正确之中李睦能捞着两个,至于最后成事是否正确,全在人心中的所图为何。达到预期的目的,自然也就是做成正确的事了。 赵云听懂了李睦要他去曹营为使,却不明白为何将袁术放入青州,反倒成了与曹操谈判的条件。 “赵将军可知这普天之下不是所有的兄弟都能手足相亲,因守兄丧而断婚娶的。”想起当日才问一句有否娶妻,赵云就一句兄丧堵回来的情形,李睦意有所指地一笑,解释道,“四世三公的袁氏之族,袁术为嫡,而袁绍为庶,如今嫡者兵败狼狈而逃,庶子则势大权高,一旦袁术发现他这个做过皇帝的人还要看庶兄的脸色过日子,又怎会安分守己?而袁绍兄弟相争,最高兴的不就是曹操么?” 此话一出,无论是高顺还是赵云,都露出一副这样也可以的表情来。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骁将,擅于布阵虚实,临阵对敌,却从未将目光放到后宅之内,更从未想到过这看似是后宅妇人眼中的嫡庶之争竟也能影响战局! 然而这种八卦狗血却是后世八点档的保留节目。更何况,李睦隐约还记得袁绍死后似乎单是他几个儿子就分地争权各种不太平,若是再加一个袁术,岂不是更加热闹?相信曹操一定乐于与她一同围观这出狗血剧。 也相信曹操只要一听到她用袁术作为筹码来谈判,就算原本一时没想到这一层,作为袁绍的老对手,也会立刻明白过来。 就在袁术被太史慈“请”进军营时,赵云则带了李睦点给他的五十人小队一路朝曹营策马奔去。 袁术一行一共二十多人,除了他的家眷亲儿之外,还有一个身穿白衣,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站在一身名贵丝锦深衣织袍的中年袁术身后,很有几分玉树兰芝的风姿,令李睦不禁多看一眼。 袁术的神色疲倦,头上的冲天冠也有点歪斜,只不过这些都不损他满面倨傲,通身贵气,见了李睦直接就是一句:“你就是孙权?” 李睦虽然在寿春住了几个月,但一方面是太史慈一直将她藏着避人耳目,而袁术也确实一次都不曾来探望过,自然认不出她来。 李睦笑容可掬地点头,那名年轻男子张了张口,似乎想向她说些什么,可李睦已经直接回头朝身边的亲卫吩咐道:“请袁公入帐歇息,好生安顿。” 且不说被人半押半送到一顶大帐中的袁术如何对李睦的“无礼”勃然大怒,下邳外的曹营里,曹操也正满面怒容,将一封军报狠狠摔到地上,恨声骂道:“若非刘备匹夫,岂能容周郎小儿抢在我先!” 却是寿春被周瑜攻破的消息到了。 送军报的小校被曹操的雷霆之怒吓得跪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侧的曹纯则极为淡定地躬身抱拳请战:“周郎悄然兵出寿春,所带兵力必然不多,破下邳后,纯连夜率虎豹骑赶赴寿春,定能攻周郎个措手不及。” 这位年恰而立的虎豹骑统帅身姿修长,面白无须,相貌极为斯文,若非随着他拱手时肩臂上的肌肉将薄衫撑得绷紧,简直令人无法将他与开弓跃马的粗鲁武人联系到一起。 曹操对自己的这位从弟很是看重,一口怒气随着他的一番话渐渐平息,头脑也就跟着清醒起来,眼中精光湛然,将目前下邳的战局细思了片刻,缓缓问道:“若我命子和倾全力攻城,需多久可拿下下邳?” 曹纯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淡淡一笑:“明日日出前,可请主公登上下邳城楼。” “好!”曹操抚掌而笑,“我这就……” 正要下令,帐外亲兵奔来急报:“禀主公,前时从下邳突围之将在营外求见,说是为孙权向主公带一句话。” 此言一出,曹操立刻来了兴致。之前他趁小沛之胜,全力围攻下邳,正气势如虹,欲一举破城之际,不防城门前的吊桥突然放下,赵云从城中杀出,孤身单骑,竟如猛虎入羊群,生生在他上千兵马中撕出一条血路来。曹操在中军高处看得分明,心知这定是刘备派出去求援的人,却不知刘备麾下何时又多了如此一员虎将。 他知道李睦于广陵屯兵,故而也知道刘备这求援的对象多半也就是李睦。然而他的形势强于刘备太多,李睦又不是孙策,纵有些微名,却到底还没到能令他心生忌惮的地步,因而大大方方起了惜才之心,下令诸将不得放箭,不得死战,如此一来,自然是拦不住赵云。 曹操原来还想攻下下邳之后再打探此人,不想他却是自己送上门来,一连说了几句“快请进来”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亲兵的后半句话…… 为孙权带话?此人不是刘备的部将么?向孙权求援,孙权救是不救也应该向刘备去说,怎么反来找他?而孙权若有话带给他,遣使来曹营就是了,吴地固然不及中原人才辈出,却也不至于会缺个使者,又为何要刘备的部将来传话? 此人究竟是刘备的人,还是孙权的人? 不知不觉之间,曹操下意识的疑心令他下意识就沿着李睦的既定路线想了下去。 李睦当然不缺出使之人,要赵云来传话,固然是因为这员一身是胆的虎将绝不会临阵怯场,而更深的原因,只是想让刘备生出与曹操这会儿一样的心思而已。 刘备能让赵云孤身突围,也就该信他忠义才对。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还要人为你卖命,让赵云早点看清这一点,李睦这点心思用得毫无负罪感。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只是她也有没想到的,这么一来,原来并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曹操,正因这一次赵云的表现,对她生出几分兴趣来。 赵云不卑不亢地进帐向他抱拳,将李睦关于袁术的提议一一道来。曹操确实先有片刻的不解,但随即立刻明白过来,锐利的目光自一双细长的眼中闪过,忽地朗声而笑:“孙权小儿要你来传信,莫不是要借吾手除刘玄德麾下一员虎将乎?”他从军案后走出来,负手站在赵云面前。 曹纯目光一凛,也紧跟着上前一步,站到赵云背后,缓缓撤出腰间佩剑。 曹操距离赵云太近,此人孤身突围,武艺高绝,又一身不要命的悍勇,若是借着送口信而行刺杀之事,此时便是他最好的机会。 这位虎豹骑统帅仿似也化身为虎豹,双眼紧紧盯着赵云的肩膀,仿似一头盯着猎物的猛兽,只要赵云稍有异动,亦或是曹操一声令下,他手中的剑都会立即自他背后刺入。 赵云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毫无惧色,淡然而答:“权公子已拔营北上淮阴。” “哦?”曹操不由略感诧异。 李睦于他,还不过是孙策之弟而已,纵然近一年来,这个仿似不及弱冠的年轻人声名鹊起,他却并未放在心上。而此时,许是赵云说出这句话时的神色太过镇定,又许是听到孙军明明不欲战,却还是离开距离江口最近的广陵北上淮阴的举动看起来根本就是徒劳无功,也或者赵云身形如枪,言及“权公子”时毫不犹疑的态度,不知为何,竟令他隐约生出一丝不安来。 垂目沉思片刻,曹操的目光忽地停留在被他掷于地上的军报上,心里猛地一咯噔。 “子和,速派斥候沿淮河往寿春探听消息,看看周郎现在何处?” 然而,就好像要印证他心中的怀疑一样,曹纯一句应喏还没来得及出口,帐外就响起了凌厉的号角声。 这是发现敌踪,示警全军之音。 曹操脸色一变,疾步走到帐门前,厉声向帐前小校喝问:“怎么回事?” “禀司空,淮河上游发现数百战船,正朝这里驶来!” 曹纯也是反应过来:“那是周瑜的战船?” 淮河上游和淮阴正在曹营一西一东,两面相合,成犄角之势,如同两把尖刃抵在曹营的后腰上。尖刀再短也是利刃,他即使能今夜就攻破下邳的城门,这两把尖刃也能将他堵在城里了。 哪怕堵不了多久,但现在北方袁绍随时可能挟大胜公孙瓒之势与他一战。他可以不把吴地孙氏放在眼里,而若是被袁绍趁机截断了退路…… “孙郎小儿,”曹操长长吐出一口气,回身眯眼再看赵云,“倒是我小看了他!” ☆、第一百零八章 这一夜,五千兵马的营寨在三天之中拆了又搭,如同向北平移了四百里。好在这一路沿途都有水道,又是顺风而行,押送辎重的后军登船而行,倒也并没有比快马轻骑的前锋中军慢多少。 只不过,好不容易再起辕门,李睦勉强随太史慈巡了一半的营,就实在撑不住了。想到明日从寿春送来的第一批军粮就要送到,到时候她还要打起精神好好问一问那里的战况,便在路过自己军帐的时候连腿都迈不开了。 她引军北抬,其实也并非全为威胁曹操。本来就是借着袁绍和曹操之间一触即发的局面狐假虎威,又不是真要与曹操开战,近了这数百里,意义并不大。 但是吴郡的局势不稳,他们此次出兵前,军粮战备都经过严格的计算,按照路程一个来回预备。也就是说,李睦在广陵驻扎和周瑜进攻寿春的这些日子,他们吃的都是回程的口粮,若是周瑜最后打不下寿春,那么这一万五千人的兵马就要饿死他乡了。 这也是为何李睦一到广陵,就派人去请刘备前来犒军的原因。 寿春送粮的消息是和周瑜大胜的消息一同送到的,想到此行既得了城池又得了袁术在寿春城里的屯粮,李睦心情极好,自离开吴郡起就一直盘踞心头的巨大压力终于消散了不少,整个人轻松下来,愈发觉得疲惫。 看着李睦脚下打飘的样子,太史慈也不忍她再跟着巡营。于是干脆将她送到军帐门口,看她进去了,又吩咐亲卫放下帐门,见帐中连灯火都没点就直接没了动静,不禁失笑,摇了摇头,转身又继续巡营。 然而却不想,原定明日上午才能到的军粮连夜就到了。 更想不到的是,竟是周瑜亲自押粮。 太史慈闻讯时,营门前已有认得周瑜的兵士将他引至后帐卸粮。轻甲上覆满了尘,以至于在熊熊火光中都反不出光来,只一双眸子亮如星辰,见太史慈赶来,遥遥就朝他拱手致意。 “张文远骁锐善战,甘兴霸的副将李泰又是水上豪杰,有此二人驻于淮水,除非曹操不计伤亡强攻,否则必不得过。”不等太史慈开口问他为何会送粮而来,周瑜就率先将淮水上与曹军对峙的形势简要说了一遍。 张辽原在皖城防范袁术向江夏出兵,曹操出兵的消息一到,周瑜算准了袁术没有不顾曹操强下江夏的气魄,就令他速往寿春合兵。也正是借着这支昔日跟随吕布东征西讨的骁勇骑兵,水陆并进,一举打垮了袁术抵抗的决心。 既然一切都安排妥当,他这个主帅亲自送一次粮,似乎也并无不可。 太史慈当然知道他究竟是为何而来,看着他衣甲上的征尘,他甚至还知道这一路送粮,周瑜多半是让粮队先行,他处理完粮队走后的军务再快马赶上来汇合,应该昼夜未息,这才只比传信兵晚了半日。 “既然来了,怎不先去见一见阿睦?”想到李睦听闻寿春送粮将至时双目放光的模样,太史慈就不禁失笑,若是能见到周瑜为她赶这一趟,想必更要高兴。 两人边说边行,仿似查看粮草,又好像是商议军机,将正忙得热火朝天的众兵士渐渐甩在了身后。 周瑜淡淡一笑:“我来送粮是一回事,来看她又是另一回事,只消她明日清晨睁眼就能见到我,现在又何必吵她安睡?” 他进营时刻意往李睦帐前绕过,见帐中灯火已熄,知道她必是已经睡了。一路急赶,确实是想早一刻见她,但既然终究还是晚了,那在令人通报吵醒她和再等一夜之间,周瑜几乎想都没有想,就选择了后一种。 在寿春时时挂念,不知她在广陵是否安好。李睦虽不是没住过军营,但却是头一次在前军,更何况,这小女子什么都可以随意,偏偏对入口的东西挑剔得很,就连喝一口水,也是没煮沸的不喝,隔了夜的也不喝,啃个干粮更是眉头皱得一塌糊涂。太史慈素重军纪,想来也不会在军旅之中行猎,也不知李睦那一袋肉脯吃完了之后会不会每每捧了碗就皱眉头。 军报写了一封又一封,恨不得时时刻刻往外送,然寿春的局势终究不是寻阳,要赶在曹军到来之前速战速决,就经不得日日遣传讯兵士来回。 于是,寿春局势稍定,他就立刻随送粮队同来。尽管歇不到一晚就又要赶回去,但站在军营之中,知道她就在不远处的军帐中睡得安稳,一路的急切也就仿佛都不存在了。 太史慈想到方才李睦累极的样子,倒是很赞同地点了点头,看周瑜的眼色之中也多了一分笑意。 “更何况,瑜此来,正想为求娶阿睦一事,与子义兄相商。”周瑜慢慢停了脚步,侧身抬手,朝他躬身深深一礼,“瑜心慕之,望兄成全。” 太史慈脚步一顿,猛地回身,盯着周瑜的目光锐利若剑:“求娶?你打算如何娶?” 如今的李睦已非他家中幼妹,江东六郡之主尊她为叔,这帐中数千江东儿郎更是认她为主,又如何能让周瑜说娶就娶?这成什么话! 太史慈想到如今这局面就心中气闷,又想到李睦在军中学着巡营,学着点兵,甚至批阅军报时的努力,更是心疼不已,说出来的话自然带了几分讥讽之音。 周瑜淡然一笑,仿似全无察觉他话中的衅意:“瑜求娶的是太史将军家中幼妹,长兄为父,只要子义兄首肯,瑜自请家中长辈下定,请吴太夫人为媒,为何不可?”他语声一顿,向太史慈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又道,“阿睦曾说她有一法取盐,其量可成倍而出,而所耗人力仅为现在的半数。此事我与张子布商议过后定下一约,单独于吴郡东南面盐场划出一地,以一月为期,尽交由阿睦处置。若得盐量真如她所言,张子布定要知道这制盐之法,到时候便让他向阿睦请教就是了。” “你这是……”太史慈抬起眼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让张昭向李睦求教,那就是要让众人都知道这取盐之法是出自李睦之手,而非他周瑜。 周瑜这是要让李睦扬名,以自己的声望为垫脚石,让李睦扬名! 先定下婚事,这桩功绩便是周瑜之妻所为,而非江东孙权。若真能以半数之力得成倍之盐,那天下人都将知道这位为江东开疆辟土的名将背后之妻,为江东六郡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阿睦昔日曾说要与我并肩站在一起,要天下人羡慕我有妻如她。伯符……那时她守诺一步不退,我又怎能食言?”见太史慈神情震惊,周瑜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件极普通,极自然的事,“更何况,这本就是她绝世惊才。军械一事,她以孙权之名领兵,在军中已难以再回转,取盐一事的功绩名望,又怎能再便宜了他人?” “可她是女子!”太史慈压低了声音,横眉立目,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取盐成倍的成就,换做任何一个男人都足以功成名就,足以借此得到各种进身出头,扬名天下的机会,无论哪一路诸侯都会高看一眼,而若是一个女子……岂不是惊世骇俗…… “她是我周瑜之妻。”周瑜还是淡然轻笑,只眉眼之间掠过一抹睥睨天下的骄傲之色,唇角上扬,言辞铮铮,自有一股决不犹疑的坚定,“瑜得遇阿睦,实乃此生大幸,天下人亦皆会羡瑜能得此女为妻,甚至青史纸笔,也少不了一笔留名。” 若不是李睦,他此生的轨迹会如何,周瑜最为清楚,一句大幸,也难承载其中之意。 太史慈不禁动容。 虽不能理解周瑜语气之中仿若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从何而来,但其中的诚挚恳切,令他不由想到李睦坐于军案前神采飞扬的样子。 向赵云示好,向刘备示威,听军报时凝神细思,定战略时谋算人心,若非遇到周瑜,又若非是周瑜护她如此,连他也不知自己这个听到拉弓就昏昏欲睡,看到肉脯就两眼放光的妹子竟有如此之能。 李睦确实是为周瑜才替江东孙氏耗费心力,然而究竟是谁成就了谁,太史慈忽然发现他似乎理不清也想不明白了。 “阿睦的大帐后还有一顶小帐,你若不嫌失了身份,今晚就去那里睡。” 那顶小帐原是给中军主将的亲卫所用,靠近主帐,方便随时传唤,只不过李睦的军帐素来不许亲卫随意进门,这顶按常规营制,几乎主帐贴靠在一起的小帐自然也就一直空着。 能说出这句话来,太史慈也等于在某些事上表了态。 ☆、第一百零九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同一夜,下邳城中。 白日围城的曹军骤然停止了猛烈的攻城之势,转而向西面号角连鸣。站在城头向远处眺望,甚至还能看到曹营之内虎豹骑的骏马踏起飞尘若雾,直冲云霄。刘备不顾关羽张飞的反对,匆匆登上城墙,恨不能立刻长一双千里眼,好看清远方曹军的动静。 下邳的城墙今日已经接连两次被曹军登上墙头,若非关羽和张飞这两名万人敌一步不退拼死厮杀,下邳城早就守不住了。 尽管如此,城中兵士的伤亡已经超过了七成,只要曹军再坚持猛攻一日,下邳必破无疑。就连刘备也已经感到绝望了,他甚至做好了开城投降的准备,然而曹军却偏偏这时候停止了攻势。 距离赵云突围已然过了整整五天,曹军之中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隐隐觉得是赵云向孙权求援的结果,因为如非带了两万兵马已在广陵列阵的孙权,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令曹操的五千虎豹骑如此忌惮。 但是,这一日之中,曹军虽然停了攻势,除了号角声一声一声扰得人心惊胆战之外,根本看不出有半点撤兵的意思。直到入夜,城楼的探哨突然来报发现了曹军后撤的动静。 曹操究竟是以退为进,诱他突围,还是孙权真的出兵来救援了?刘备在突围和固守之间左思右想,简直就要愁死了。 “大哥,不如俺率一支精兵悄悄出城,从后追击曹操,他真撤军也好,假撤军也好,俺都狠狠杀他一阵,如是孙权来了,见曹军生乱,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出兵合击。”张飞性急,最耐不得这种左右为难,将断不断的局面,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还不见刘备决断,便朝他一拱手,率先提议,“就算曹操设下埋伏,俺死战拖他一夜,劳二哥保大哥从后出城。” “三弟不可!”刘备闻言不由连连摇头,义正言辞,“你我兄弟同进同退,我怎能留你死战,而自己逃命?” “大哥,三弟此计未必不行。”一旁的关羽抚了一把长须,眯了一双凤目,一身凛然之气,不怒而威,“只不过出兵之事,还是由某去为好。三弟与那周郎曾交过手,若此番再遇,若周郎因前事心存龃龉,岂不坏了大事?” 张飞想一遍几回见周瑜的情形,都不觉得他是这种心胸狭窄,不分轻重的人,便争道:“交过手又怎的?大不了俺与他再战三百回合,定不输于他!” “三弟!”这回是刘备和关羽异口同声地反对。 于是,争论来争论去,最终定下了由关羽领兵出城,冲杀曹军阵营,张飞护从刘备,守城弃城,见机行事。 号角声,战鼓声,喊杀声,人的脚步声夹杂着马蹄马嘶,汇聚成一阵排山倒海一般的纷乱嘈杂,将李睦从熟睡中猛然惊醒。 睁开眼的一瞬间,李睦就看到军帐被火光照得一片通红,映出无数人影慌乱地来回攒动,利箭破空的呼啸声此起彼伏。 心里咯噔一下,李睦迅速披上外袍冲出帐门,一掀开厚重的帐幕,外面冲天的火光瞬间一暗,却是营中的火盆火把都熄灭了,只一队队兵士来回穿梭奔走,高呼着“敌军劫营,辕门看火!” 劫营! 李睦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莫不是曹操打来了? “太史将军何在?”望着营寨前方越来越亮的火光,李睦五内俱焚,一把拦住跑在最后的那名兵士,厉声问道。 那兵士也是满面惊慌,见是李睦,也不及行礼,抬手就朝前一指。 顺着他指的方向,李睦找到了太史慈的身影,正飞快地从亲卫手中接过战甲,往身上披着,而他的身侧,有一人正向传令兵高声喊出一道又一道军令,声音夹杂在嘈杂的人声马嘶鼓号齐鸣之中听不清楚,面貌也因暗了大半的营火而看不清楚,但那个身形,李睦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周瑜怎会在此? 李睦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前的那两个人就都不见了踪影。她急急朝外跑了两步,忽然手臂一紧,被人扯住。 不及回头,就听到太史慈朝她厉喝:“你出来做什么,给我回去!” 这闹哄哄的一片,还瞥到了周瑜的身影,李睦怎会愿意躲在军帐里。正要甩开手向太史慈询问周瑜,就见太史慈横眉立目:“想扰乱军心么?还不快走!” 李睦被他扯得脚下一个踉跄,手臂一松,太史慈已经朝辕门火光最亮的方向疾奔而去,熊熊冲天的火光中,照出黑影憧憧,因营寨内部的火把统统熄灭,周遭一下子暗下来,敌军似乎已经放弃在看不清楚营中的情况下继续射箭,震天的喊杀声中,只见战马往来奔腾,马蹄隆隆如雷,都如海浪一般在暗夜之中朝她这礁石似的营寨猛扑过来。 被太史慈一吼,李睦就意识到她若是还呆呆地站在军帐外,就会成为所有将士要留心留意的对象,会阻碍他们全心全力对敌,强自压下心里乱糟糟的一片,转身回到军帐中。然而在偌大的帐中来回踱步走了两圈,越走越心慌,于是干脆提着心在低垂的帐幕后面站定,侧耳听着外面的一切声响。 李睦就这样从子夜时分站到了天际泛出一丝青白之色,外面的喊杀声渐渐停息,天地之间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胸口的心跳声。 缓缓掀起帐幕,正有一名小校奔过来禀报说敌军退了,李睦这才狠狠呼出一口气,身形晃了晃,慢慢活动了一下站了一夜一动不动已经发僵的小腿和脚踝,匆匆朝辕门赶了过去。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一片狼藉,述说着昨夜战况的惨烈。 箭矢遍地,焦黑的木头和断肢交相互叠,黑红模糊之处分不清是焦痕还是血渍,辕门内外,更是有横七竖八的尸首或倒卧于地,或悬刺在利刃断木上,浓重的血腥味激得她胃里一阵翻腾,而周瑜就站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之中。 而营外不远处,借着晨曦曙光,密密麻麻的兵马衣甲不整,一面旌旗徐徐打起,一个硕大的“关”字迎风招展。 关羽也很郁闷。 他明明就是来找孙军求援的。 他趁夜离城突围,就是要打曹军个措手不及,再趁乱突破曹营的拦截,直奔孙军求援,因而自然不敢点着火把行军。偏昨夜无星无月,人马皆目难视物,只能认准了广陵的方向一口气就赶了大半夜路。时时刻刻防着曹军偷袭设伏,可居然一路无事。 白日里将下邳围得水泄不通的曹军仿似一夜之间统统消失了,关羽心知其中必有不对,但身在其中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曹操究竟是何打算。又不能就此折返,自然是只能加倍小心。 于是,这一小心,就如同一根越绷越紧的弓弦,就在终于遇到一小股曹军劫道时,化作那一支星羽利箭,嗖地一下,含煞带怒,激射而出。 暗夜之中,也看不清那曹军究竟有多少人,他强自发令结阵,下令全军向前疾冲,这一冲,就看到李睦营寨之中的火光。 刘备被困守下邳,自不知道李睦已经移军至淮阴附近,因而关羽只道下邳四面都是曹军,黑夜之中,营中旗号的在火光中更看不清晰,他只当是被先前那股曹军引到了曹营的包围圈中,急怒之下,只想着抢在曹操之前,趁自己现在军中气势未散,一鼓作气,冲乱曹营,即便等不来孙军援兵,至少也能多拖曹操一刻,令刘备安然离城。 骤然遇袭,江东军虽然一开始也措手不及慌乱一阵,但很快就在周瑜和太史慈的指挥下开展了迅速地反击。照亮营寨的火光会成为黑夜中偷袭者的明灯,更将营中虚实都照出来,那就下令灭火,只留辕门营前的一圈火把。也正因为如此,关羽即便数次已经攻到了营壁前,远暗近亮,更看不清那营中的旗号了。 半夜厮杀,左突右冲,直到天色渐亮,关羽看清营中兵士的着装服色与日前与曹军交战时全不一样,这才看出不对来。 而此时,那个巨大飞扬的“孙”字也在晨曦中彻底显露出来。 昨夜激战时,他一路冲杀,几次就要冲进营门,都被周瑜或太史慈挡住,虽也佩服对方技艺了得,但当时一片乱糟糟的,也根本不可能通报姓名。 当然,若是来的是张飞,纵然看不清旗号,凭借着之前与周瑜交手的经历,便能立时察觉出有异来。 于是一场乌龙,最终变成双方一夜惨烈鏖战。 李睦上上下下朝周瑜打量了个遍,确定他无分毫损伤之后,才慢慢松了口气。再转头去看营外那支衣甲不全的兵马。 营寨地高,外面这些兵马纵然连阵型都列不齐整。凭着这些日子以来在军中点兵操练的经历,李睦一眼望去,还是大致能估出足有两千以上。 也正是这两千多人,昨夜的突袭简直不要命一样,若非太史慈治军结寨都讲究严整,又有周瑜布阵指挥,怕是她这一回,真要突围逃命了。 “真是关羽?”李睦看着那面大旗在空中时展时卷,除了关羽,她也想不出这附近有哪个姓关的能有这能耐令周瑜连夜鏖战至此。而那些兵马最前面的那个将领一身绿袍,手执长刀,身下一匹矫健的赤色骏马,虽看不清眉眼长相是不是如传说中的那样面若赤枣,但单凭那一身不动如山的气势,怕也只能是关羽了。 ☆、第一百一十章 “刘备他找死!” 李睦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血腥场面,但只要一想到她还准备为刘备解围,一夜之间却被倒打一耙,就面色发冷,眉梢眼角几乎就能刮下寒霜来。 一个是她亲兄,一个又是周瑜,天知道昨晚她用尽了多少力气才能安然呆在营帐中一动不动。只当是曹操劫营,背上的冷汗捂干了一层又出一层,心焦如焚,五内俱颤,脑中乱哄哄的一片,却什么都不敢想,生怕只要一想,就能想出什么不好的结果来。 现在却看着那个“关”字在风中上下飞舞的,似乎正张牙舞爪地嘲笑她太过天真,李睦恨不得和曹操合兵,先灭了刘备再说。 周瑜伸了手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还带着些微黏腻的血渍,但暖烘烘的贴着李睦冰凉的指尖,见她回头,就朝她笑一笑。 淡淡的晨曦照在他俊朗的眉眼上,投下一层清清淡淡的光影。战袍上的血渍,一身浴血,都似乎随着这一笑淡了去。一夜惊魂,直似一场梦魇,所有戾气在他明亮的眼神中都融在那一抹温和的笑意里。 “终究还是没睡好。” 见她眼下青痕,周瑜微微皱了眉。想要伸手抚一下,然而一抬手就发觉自己手上还沾着血,只能讪讪放下来,眉梢眼角又添几分懊恼。 李睦脸上一红,抽回手横了他一眼,心虚地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所有兵士都严阵以待,没有人注意到她,就连之前随她一同来的亲卫也不见了踪影,不禁又有些疑惑。 周瑜眼中笑意更甚,却并不打算解释他拼战了一夜,关羽的战旗打出来的一瞬间起,就将营中布防都交还给了太史慈,故而此时传令兵应该都集聚于太史慈那里,而所有将士的注意力应该也都集中在太史慈那里,等他随时下令。 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偷拉李睦的手。太史慈更不会知道。 “刘备被曹操困于下邳束手无策,关云长却凭着这点人马就冲破曹操的军阵,连夜闯到这里来袭营,你觉得如何?”周瑜很及时地转移了李睦的注意力。 被他这么一说,李睦果然不再去想传令兵现在何处,又往营外关羽的兵马上掠过一眼,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她这是被人摆了一道!被曹操摆了一道! 刘备一共就万把人的兵力,算上沛县的折损,再出去老弱妇孺,关羽现在带来的兵马怕是他仅剩下没多少的能战之兵了。全力一拼不去找曹操反倒拼到她面前来,刘备又不是脑子被水淹了,又怎会做出这种突袭盟友,徒耗兵力的既有损名誉,又断了自己后路的蠢事来? 李睦抿了抿唇,越想越明白。 她原就想过用袁术和袁绍这两兄弟牵制曹操退兵,会不会引来这位枭雄事后的报复。只是考虑到历史上官渡之战曹操打得旷日持久,又几经险境,她只需再寻个关键点表示一下善意,未必就不能将这个梁子揭过去。 毕竟将袁术送到袁绍那里,对曹操本身也是有利的。 却万没想到,曹操的报复居然来得这么快! 居然故意放水把关羽这头猛虎放到她面前来扑人。 也就是说,关羽应该也是被耍了一道。 比曹操棋差一招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但明明早就知道曹操不是什么善茬,还又失防备,李睦想了一圈,发觉这事怪不了刘备太蠢,也怪不得曹操狡诈,只能皱着眉,暗恼自己思虑不周。 “战场瞬息万变,总有得失胜败之分,人心更是难测,也总有漏算偏差的时刻,曹操能胜这一局,未必就一直能胜下去,不必多想。” 周瑜久经战场,最清楚得失之间,有时差不过毫厘的道理。而且他虽还没与曹操正式交锋过,却到底因那段梦境般的记忆对这乱世枭雄并不陌生。 安慰李睦的话语才说出口,手也刚刚放到她纤瘦的肩膀上,不及收紧,忽然就发现营外关羽兵马后方乱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线细尘,从西面腾然而起,直冲云霄。 “这是……”李睦注意到他语声有异,抬头顺着他的目光朝外一看,也发现了那显然是大队骑兵才能扬起的飞尘。心头不禁一咯噔,“不会是曹操见我两军交战,来捡便宜了罢?” 扶着木栅再探身远眺,果然见到一队兵马疾驰而来,仿似猛虎扑食一般,狠狠咬住关羽的后方。战旗随着飞快的马速被扯得飞扬开来,一个“曹”字清清楚楚的在朝阳之中闪着一层金光。 刚刚发现自己打错了人的关羽还在懊恼如何向李睦营中喊话,表明这一场误会,顿时就被这来自身后的突变惊得瞳孔急剧收缩,慌忙分兵相抗。 然而失了先机,曹军的虎豹骑对上他这一支急行军了半夜又拼杀了半夜的兵马好似虎入羊群,领头的曹纯依旧是一副斯文模样,但手中长枪却是半点也没有斯文的意思,驰马飞纵,所过之处,刹那间掀起一片血雾哀嚎,鏖战了一夜的兵士几乎一触即溃! “来人,传令擂鼓!”周瑜只看了片刻,就知道关羽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伸手在李睦肩上按了按,随即扬声下令。 李睦一挑眉,反手按住他的手背:“你要去救关羽?” 打了一夜现在还要去救? 周瑜淡然一笑:“既然要解徐州之围,总不能让你失信于人。”目光明朗坚定,神色安然自若,一身杀伐决断的气势散发出来,眩目得好像天际的阳光都一下子失去了颜色。 见李睦看着他发愣,周瑜又是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给她:“太公六韬语句艰涩,下回再要写军报给我,可用此卷。” 不等李睦回答,将竹简往她手上一塞,从一旁赶来的亲兵手里接过长枪,翻身上马,踏着隆隆鼓点,飞驰而去。 竹简外面应该还有一层布套,挡住了昨夜拼杀飞溅的血迹,故而从他已经被染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袍里取出来还是干干净净,全无一丝血污。慢慢展开来,熟悉的字迹清逸峻拔,字字句句,都是到了寿春之后不及送出来的“军报”。 关羽被虎豹骑从后掩杀,正自军中大乱之际,初见周瑜领军杀出,只当是他要与曹军前后夹击,一雪昨夜被袭营之仇,饶是自恃艺高,也不由心中发沉。 然而周瑜一骑当先,径自从他阵前疾掠而过,除了冲倒几名从他阵中奔出来的逃兵之外,直扑后方虎豹骑侧翼。 关羽精神一振,当机立断,不再防备李睦的军营,大喝一声,调转马头,提刀就朝后方与周瑜一同杀了过去。 这两人一个刀势沉重,一个枪出若龙,相互隔着千余兵马齐头并进。关羽从已经乱了阵脚的军中穿行而过,所到之处,乱者斩,逃者斩,已经冲至面前的虎豹骑更是纷纷被他横刀劈斩之威逼得前进之势生生一阻。而周瑜则领一支精兵步卒,看似不紧不慢,实则犹如破水之箭般将虎豹骑右翼狠狠撕绞下来。 很快,关羽麾下慌乱的兵马经过初时的惊讶之后,接受了一夜鏖战的敌军瞬间变成友军的事实,渐渐镇定下来,更被周瑜所领之军威武阳刚的气势激起了血勇之气,站稳了阵脚就开始了反扑。 关羽原本就只带了两千多人前来,经过一夜激战,所剩者不足七成,而周瑜更是只带了数百人,这将降加起来不足三千之数的疲累之师面对同样数量的虎豹骑精锐却越战越勇。 喊杀声,欢呼声,所有人似乎都举着刀枪矛戟放声呼喊,一夜如同蒙了眼打的压抑,被人兜着圈子戏弄一般的愤怒就在这一刻完全迸发出来。好像一腔热血在身体里熊熊燃烧,好像每喊出来一声,叫出来一句,就会生出一点力气来,再多砍一刀,刺出去的矛也快上一分,两三千人的呼喊竟是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响彻天地,震慑人心,就连虎豹骑的马蹄声都掩盖了下去。 伏尸处处,痛快淋漓! 似乎只片刻,就听到了远处金鼓齐鸣,正是曹军退兵之号。 “都说伯符为虎,周瑜为狐,殊不知周公瑾亦当世骁将也!” 不知太史慈何时走到身侧,李睦站在高处看得心口疾跳,直到听到鸣金声时才猛地发觉胸口发闷,却是一直都提了口气在看下方的厮杀,连呼吸都忘了。 她一直都知道周瑜骁勇,从寿春突围的那一夜起,袭下邳,战宣城,一骑当先,如宝剑出鞘,杀神临世,令人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笑容温和,仿佛永远都带着儒雅之气的那个俊朗清贵的男子。 但每一次看他冲杀阵前,还是心摇神曳,胸怀激荡。 ☆、第一百一十一章 周瑜回营时,仅举枪朝关羽遥遥示意,不发一言,也毫不停留,径自领兵入营,下令关闭营门,全军戒备。 救关羽,是为了震慑曹操,但昨夜袭营,军中自有伤亡,纵然是曹操之计,却也不能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将关羽当作上宾请进营中。 看着大开的营门轰然关闭,营寨壁垒上还伸出一支支长矛,锐利的矛尖朝外闪着森冷的寒光,关羽的军中前一刻还在拼命欢呼,转而就变成了一瞬间的骚乱,然后声音就彻底低了下去。 昨夜激战,历历在目。 周瑜随手将长枪往亲兵怀中一扔,抹了把脸上的血渍,不及梳洗,就先走向李睦。 “若我所料不差,曹操一击不中,必会派人前来商谈后续之事,有劳子义兄先行安排,为表诚意,怕是还需阿睦亲自出面。”话是朝太史慈说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李睦身上。见她虽然神色憔悴,精神倒是还好,也没有受惊惧怕之色,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关云长为刘备行声东击西之计,难骗曹操,曹营中要有人来,也要等擒住刘备才来,现在回帐,还能再睡一会儿。” 李睦的身体素质与他们完全没法比,如此一夜下来,现在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叫嚣着要躺倒休息,一听到“睡一会儿”,当场就狠狠打了个哈欠。 于是,在太史慈无奈的扶额和周瑜温暖的笑意中,她也就不再逞强,乖乖拐回营帐中去补眠,将一众善后事宜,连同稍后曹营来使要如何应对的问题一起都交给了这两个她最亲近的男人去操心。 然而,他们谁都没想到,曹操并不准备遣使来与李睦谈判,他要亲自与李睦见上一面。 送信的使者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礼数周全,送来的书信上言辞寥寥,却是一派磊落风范,仿佛设计令关羽与他们火拼了一夜的事他全不知晓。 “操于淮水置美酒,唯待英雄来饮。” 南人擅舟,北人擅马,曹操有虎豹骑之骁勇,却主动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了有周瑜水军陈列的淮水之上,不管是不是挑衅李睦不敢,也不能借机挥兵杀他,光是这份气魄,谁又能说他不磊落? 李睦若是不去,示弱于人的同时,还等于是要将徐州的谈判权彻底让出来,之后无论曹操如何要价,只要他们一还价,亦或是他们主动要价,都能被曹操指一句缺乏诚意。 而江东此来徐州,其实就是想制造个“诚意”给曹操,从而换取一些能为孙绍立足立威的利益。 几经争论,最后,在李睦睡眼惺忪被吵起来之后,终于达成了共识。 一叶小舟,周瑜与李睦一同前往淮水,以新酿为名,晚辈之姿,邀曹操过船。 曹操倒是答应得很爽快。 一天后,李睦行到淮水之畔,和周瑜一同登上了小舟。 曹军于另一岸列阵,五千虎豹骑乌衣玄甲,寂寂然黑压压的一片,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却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森然悍勇。百战之师,不用执枪挽弓,每一骑人马本身就是一柄最锋利的利刃,汇集到一起,自有凛冽之气,震慑人心,激得人血气翻涌,心生退意。 周瑜执桨于船头,徐徐自数百条艨艟战船划出。宽阔的水面上白帆若云倒悬,连成一片又似巨大的水鸟展翅,旌旗猎猎,兵戈如林,层层战船环布,犹如建起了一座简易水寨。 小舟不停于江心,而是一直行到靠近曹军水岸箭射不到之处,方才抛下铁锚。 这个位置,若是李睦要杀曹操,在水军到来之前足够曹军之中接应的将领赶到,而若是曹操要杀李睦,有周瑜在,也足够拖个片刻,待水军疾驰而来相救。 可谓公平。 小舟无蓬,也藏不下埋伏,李睦也想过干脆在水下伏兵,一举破曹。然而此时袁绍势大,唯有曹操可与之抗衡,若曹操不能安然回去与袁绍一战,这天下,就是袁绍的了。 袁绍自然也容不下江东六郡割据。 更何况,她能想到的,曹操也一定能想到,实现的机会太小,若不能一击得手,后患无穷。 所以,李睦也就干脆磊落一把,当一回不欺于人的“英雄”。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岸边也是一条小舟驰来,小舟上一前一后两人,后面那人身形矮小,偏肩膀极宽,一看就是臂力过人的好手,而前面那人负手立于船头,颌下一把长须,鼻梁高挺,眼睛细长,发束冠,腰佩剑,虽不着戎装,却是一身杀伐威仪,令人不敢逼视。 周瑜横桨轻摆,小舟在水面上轻轻荡了半圈,侧了过来,与对方的舟弦恰恰并在一起。两条小舟相互一靠,极轻微地震颤了一下,一圈圈涟漪自舟下向四面缓缓漾了出去。 能亲眼见到这位一世枭雄,李睦的心情出奇的平静。也不知是不是有周瑜珠玉在前的关系,她看清曹操的瞬间,居然还在想与后世那部经典电视剧里那常常将一双圆眼瞪得堪称可爱的形象长得一点也不像。 肩上被周瑜轻轻一拍,李睦不回头,就起身相迎,遥遥就朝这位枭雄长长施了一礼:“见过司空。” 曹操如今官至司空,还不是日后一手遮天的曹丞相,距离曹魏称国,还有的是一段距离。 曹操的目光在两边靠在一处的船舷上稍稍一掠,随即抬眼朝周瑜投去惊诧的一眼,转而也站起身来,隔船还礼:“孙使君。” 对于这个陌生的称呼,李睦微微愣了一下。顿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孙策得封两郡太守时,曾以她为下雉令,曹操这就等于是按官场叙礼了。 两军对列,一在岸,一在水,两人就在这众目军前各自伸手一引一请,相对而坐,各乘一舟,各自面前都有一条小几,几上各置一小坛子用来装样子的酒,再加上舟上两人,塞得满满当当。 可惜尚未到采摘梅子的时节,要不然李睦一定试一试青梅煮酒——管他论不论英雄! 军中不可饮酒,这是出兵临战的铁律,因而李睦也只是极其遗憾地想一想而已。 曹操看着面前这两个分别比他的长子次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再想到经过关羽袭营的一夜鏖战之后,这两人还有胆识孤身与他陈军相对,多多少少萌生了一股后生可畏的感觉。 心中感叹,面上也跟着轻叹一声:“昔日与公台一同讨伐董卓之景,犹如昨夕,而数月前与尊兄会军于此,曾许下他日同游江淮之言,更是好似片刻之前的事,今日能得与贤侄共舟与淮水,也算是全了一半那时的念想了。” 李睦猛地挑起眉毛来。孙坚讨董卓,那是十八路诸侯中唯一一支一路追着董卓打进洛阳的兵马,那时他曹操又在哪里?而孙策和曹操会于徐州,也根本就是一场以退出徐州交换利益的谈判而已,前提还是那时候曹操无力开战。 说得好像孙曹两家世交已久一样。 李睦不由很是佩服他下颌的这一把长须——脸皮这么厚都能顺利长出来,也是不容易了。 然而,吐槽归吐槽,对岸气势汹汹的虎豹骑面前,李睦的姿态还真高不起来。 放袁术投靠袁绍,从而令袁绍后院失火,祸起萧墙,照理来说,曹操绝不会拒绝这种事半功倍的提议。然而,若真要说这提议对他有什么钳制力,倒也说不上。毕竟历史上没这一出,曹操还是赢了袁绍。 而李睦现在赌的就是曹操不能像她一样预知这必胜的结果,从而面对袁绍时心里不可避免存在的那一点点不安。 倒是如此一来,她心里原来因面对曹操而产生的紧张倒是一下子缓解了不少。 这次与曹操相谈,她和周瑜反复商量过基本的底线。徐州可让,荆州不退。孙绍官爵,能多要就多要一点,而袁曹之争,则能不插手就不插手。 简而言之,既然想延续孙策对徐州的态度,就要延续给孙策的好处。官爵兵制,都要统统给了孙绍。 “劳曹司空挂念,家兄在时,也尝言及司空雄才。”面上端着一派与周瑜神似的云淡风轻,李睦随口客套一句。 怎奈这一句“雄才”说得太敷衍,毫无诚意,曹操当然也听得出来,直截了当地就问道:“哦?不知伯符如何说我?”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李睦虽被他问得一愣,但很快抛出一句后世最著名的评价,成功地将曹操听得肃然一凛。就连周瑜,也经不住朝李睦看了一眼。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之色,转而又变做点点笑意,见曹操又朝他看来,便坦然地向他点一点头。 曹操沉默了片刻,随即又爽朗一笑:“贤侄征伐袁术,讨逆有功,如此才干也当为能臣。待孤回许都之后,上表贤侄为寿春郡守。” 来了! 李睦心中一凛,知道这算是结束了客套寒暄,要直接开始谈条件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曹军不进寿春,江东军则退出徐州,第一条共识,就在李睦起身朝曹操躬身施礼道谢的瞬间,正式达成。 接下来,孙绍继承孙策的乌程侯一爵又毫无异议地以李睦放袁术入青州投靠袁绍为条件敲定下来。至于吴郡和江夏两地的太守一职,孙绍年纪尚小,李睦建议周瑜和张昭各代一郡的提议曹操也是顺水推舟,在李睦许下的袁绍一日不死,江东军便不得过江北战的承诺后,答应得极为爽快。 不管谁是宾谁是主,这一场谈判双方心知肚明,宾主相宜,气氛良好,曹操没有问李睦为何舍袁绍而助他,李睦也不问刘备如今又如何了。末了,李睦又想起青梅煮酒那一茬,便手一挥:“权得幸酿得几坛烈酒,如今身在军中不便邀司空对饮。待改日我令人将酒送至许都,请司空尝一尝。” 听到身后轻微的低咳声,她知道周瑜定在她身后皱眉,不觉唇角一弯,抿出笑来。等她回军之时,正逢青梅可摘,到时候有梅有酒有曹操,不来一出青梅煮酒论英雄附庸一把千古美谈,岂不可惜? 送酒到许昌,就算不能当面论英雄,至少也算是全了她个念想。 至于若是曹军中的兵士被这蒸馏过的酒香引出馋虫,向曹操讨要,或者是打听出来这酒的出处偷偷向她来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到时候,自然是随她坐地起价。 曹操不知这酒是如何酿法,既然李睦要送,他也兴致高昂地连声道好,忽然又问周瑜:“不知此番是周将军麾下哪位将领攻下寿春,寿春郡丞一职,可代太守事……” 主动提携周瑜麾下的副将,曹操当然不是想凭这个郡丞就能挖到墙角,纯粹只是一念兴起,想要试一试周瑜的胸襟。周瑜与孙策交好,声名显赫,又最是少年人意气风发,血气方刚的时候,若他因此而对那名副将心存不满,亦或是李睦生出不满而周瑜护短,他还是很乐意看到江东君臣之间生出些许猜忌来的。 然而他万想不到,就是这一念兴起,李睦也跟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不等周瑜开口,她就直接笑道:“说来也巧,这次随公瑾共讨寿春的张辽张文远将军,原是飞将吕布之属。司空初破徐州之时,他便是这下邳城的守将。他原打算开城降刘备,但不想旧主竟被其伏击而亡,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这才由我添了这一员猛将。” 李睦字字句句带笑,曹操也是含着笑听,只不过眉梢眼角浮现起一丝冷意,飞掠而过。 当日他至徐州乃是应刘备之请而出兵,而刘备却在他与吕布袁术三方混战之时,自己奔去下邳,存得究竟是何居心,他又怎会不知!而张辽下邳城中时就准备降刘备了,那若是先到下邳的是他曹操呢?如此猛将,是否也就能为他所用了? 明知这多半是李睦故意气他与张辽失之交臂,曹操还是在心中暗记了刘备一笔。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这员骁勇悍将也确实是在下邳城破之后投入他帐下效力,立下赫赫战功,甚至兵指江东,逍遥津一役,八百壮士将数万兵马杀得丢盔弃甲,还险些直接要了孙权的性命。 刘备就站在渡口,全然不知自己正被人惦记。 身后是气势凛冽的虎豹骑,面前则是茫茫水面,远眺着那仿佛漂于天地之间的两条小舟。舟上的人影连面貌都看不清楚,但他心里清楚,他脚下的这片原属于他的土地正在此时在这舟上两人的三言两语之间被瓜分。 相比李睦这回得寿春,而曹操又夺回徐州,他兴师动众一场,几番出兵,几度筹谋,却终究什么都没捞着,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更何况,曹操不会杀他,但今后若是他还想要有所作为,谈何容易!再想到昔日应陶谦之请入徐州时的雄心壮志,从陶谦手中接过徐州牧印时的意气风发,竟不觉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怅然,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心念渐灰。 就在这时,他身后一人突然开口:“明公若是为今后所处之地烦忧,不妨向曹司空自请留守广陵。” 微黑的肤色,五官清秀,一副文质彬彬的气质,正是先前在下邳摆了李睦一道的典农校尉陈登。 他不反对与江东结盟,却一直不赞成真的将江东军引进徐州来。在他看来,纵然现在江东主事的孙绍年纪尚幼,但周瑜和李睦都不是无谋武断之辈,江东军肯劳军耗粮远道而来,其所图所求,必不会是刘备许出去一个广陵就能满足的。 但当时曹操气势汹汹地领兵杀来,若要刘备独面虎豹骑之威,也确实太强人所难。北投袁绍,又同样是寄人篱下,故而才不再深劝。 刘备被他说得一愣,随即苦笑着摇头:“元龙岂不知曹操容不得我乎?莫说留于徐州,此番随他归许昌之后,还能不能生离,也是未知之数。” 听他语气之中颇有几分苍凉萧索之意,陈登微微一笑,朝前又走近了一小步,压低了声音,强调道:“不是徐州,是广陵。” 刘备仍然不解。 陈登思索片刻,徐徐向他解释道:“曹司空昔日忌惮明公之能,而以孙权年幼,并未将其放在眼里。但经此一战,他又怎会放任孙权在他背后而全力北战袁绍,令他随时有腹背受敌之危?除非他能在袁绍发难前扫平江东,不然六郡之患,必如骨鲠在喉。而此时明公自请守广陵,云长与江东军的一番拼杀各有损伤,因同是为人算计,孙权虽不会说,心中也定会存下不满。如此一来,两家各有牵制,明公若在广陵,只需向司空请兵,只说怕孙权日后寻袭营之仇,司空自然会明了其中深意,最多不过是再遣一副将于明公稍加牵制,又怎会不准?” 原本是生死都交到了曹操手上,却没想到天不绝路,还有这样一条路可走。刘备眼中一亮,之前的那一瞬间的万念俱灰,壮志无望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也顾不得再眺望李睦与曹操的船影,转身就朝陈登长长一揖:“幸得元龙指点,备险些自误矣。” 陈登连忙也还一礼,沉默了片刻,又道:“只是广陵之地,终究不可久留。待曹司空班师后,明公可遣心腹之人再访孙权,以广陵实权向其换一支船队,出长江,自江湖入荆州。荆州带甲十万,若得刘景升之助,明公亦大事可成也。” 刘备听得连声道好,刘表与他是同宗,他去投刘表,自然要比在曹操手下战战兢兢要好。而荆州又多才俊之士,他正好也能借机寻访一番。 “元龙可与我同行否?” 陈登淡淡一笑,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目光一抬,从刘备的肩上掠过,遥遥落到淮水中央的两条小舟上:“孙权可容明公,却定容不下登。昔日下邳一战,登一族险些皆命丧他手。如今他若知明公欲借江东之境入荆州之计是我所献,必会心起防范,没那么容易答应了。如此一来,岂非拖累了明公。” 刘备不由默然。曹操也很欣赏陈登的治郡之能,加上其本徐州世族的关系,若他所料不差,多半会委他以下邳郡丞之职,这样一来,比起跟着他四处飘零,自然是要好上许多。他将陈登留在广陵,于徐州之民,于陈登自己而言……都算是一种仁德了。 淮水之上,曹操正在提出最后一个条件:“贤侄忠义,不亚乃父,朝中连年征战,实百姓困苦,无力赋税,孤原想剿灭袁术,充寿春的十万斛屯粮充作军中粮草。” 十万斛? 袁术几乎将整个寿春的地皮都刮了个遍,锦帛金玉都被他弃城北逃时一同带出来,被李睦截下来后统统扣在营中,而城中剩下的粮草别说十万斛,除去与周瑜一战之后的消耗,再加上支撑江东军顺利南归,所剩能有五万斛就已经不错了。这还没算上安抚被袁术横征多年,怨声载道的寿春百姓所需的粮食。 有几处抚民及调粮的经验,李睦结合周瑜简单提过几句的寿春存粮心算得飞快,面上则立刻向曹操哭穷:“我兄尝言,如今的江东六郡,好比沙地建塔,无根基之稳,塔越高,则越易倾倒。江东自我兄渡江起便征战至今,不及建筑根基,又何来十万斛粮草?”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9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曹操说寿春,她就说江东,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她和曹操讨价还价,只要官爵,却从未松口与其结盟,桩桩件件算得清楚,偏曹操要粮是假,打着江东出粮的名义将她正式拉到对抗袁绍的一边才是其真正的用意。 只要天下都知道李睦为他出粮,他日一旦开战,袁绍若向江东示好,企图在他背后捣乱时,李睦答应之前就要好好权衡一下落个背弃盟友的名声是不是值得,甚至做壁上观,也难免曹袁两家一旦分出胜负来,胜利的那方事后算账。 莫说南方本就远不如中原之地富庶,寿春到底有多少存粮,曹操心里又怎会没数,十万之数,摆明了也是给李睦随意还价的。 只不过,李睦前世就是砍价高手。 缓缓起身,朝曹操深深一揖:“我主年幼,虽有父辈勇烈,却还全不懂战场征伐,天下局势,只想奉公抚民,安治一地。故而权斗胆提一个建议,若司空能应,则皆大欢喜,如果不行,那我只能倾力一战,当也胜负无憾。” ——不管你开价多少,我只提心里价位,谈得拢则谈,谈不拢便掉头就走。只要还有盈利,小贩都会急切切地追上来,抱怨一句亏本,然后高高兴兴成交。 曹操猛地一愣——这算什么谈判,分明就是耍赖! 见过倚老卖老的,却还没见过这么倚小卖小的!还胜负无憾? 袁绍吞下幽州之地,趁胜之势何其惊人,如果他现在和江东起了兵锋,岂不是就等于将后背彻彻底底地卖给袁绍了?江东不是刘备,他不可能说平就平,拖的时间久了,拖来了袁绍,拖光了粮草,就算胜了江东又能如何? 李睦这是算准了他此时不能翻脸! 见眼前的少年低头躬身,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哭穷耍赖,毫无半点愧色,曹操心中杀机顿起,细长的双眼中尽是一片锐利的精光。周瑜却嘴角越翘越高,李睦最擅长这一手,反正脸面都是孙权的,耍赖丢脸也是丢孙权的,与她无关。 李睦也察觉到了曹操面色不善,施完一礼,也不再藏着吊人胃口,赶紧就把提议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司空得胜之日,权可运送五万斛稗米,供贵军北上征伐乌桓。另外,以淮水为界,司空北伐一日未归,我便一日兵不过淮水。” 因赵云的关系,她前两日又重翻了公孙瓒兵败的军报,对于这个乌桓部族可谓印象深刻。公孙瓒平乌桓,他在幽州一日,乌桓就一日不敢踏足中原之地,而袁绍却为得胜而以胡族为援。接下来呢,若胜了官渡,再与刘表为战,是不是就该开放边境,直接引胡入内了? 李睦再不熟历史,五胡乱华还是听说过的。 让曹操毫无后顾之忧的征伐乌桓,便是李睦给他赚取的盈利。而这点利润,李睦也让得心甘情愿。 她不记得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打了多久,但袁绍加上乌桓,少说要该要两三年。她现在最缺的也就是时间。江东六郡局势不稳,只要给她这两三年的时间,靠海处有盐,那便是个财源,还有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水脉,更有后世几度成为贸易港口的海湾浅滩三角洲,千百年来素有鱼米之乡的江南之地,又怎可能是贫瘠地? 两三年后,五万斛稗米,就算是种不出来,她靠盐换,也能换出来!而曹操在她修身养息的时候一路征战,三年之后,想必正是人困粮乏的时候。到时候送粮便是雪中送炭,又能再坐下来谈一次。 江东兵不出淮水,这个条件确实极为吸引人。曹操不是没想到李睦用的是缓兵之计,但一来他确实拖不起,二来只要李睦不出兵助袁绍,他的目的其实也就算是达到了。就算是鹬蚌相争,她这个渔翁还只是小孩子,力气不够,捉不了鹬,也提不起蚌。淮水又临徐州广陵,日若有必要,他甚至还能以诏令封孙氏子弟为徐州牧,坐领徐州,直面青州袁绍之军,为他抵挡分散袁绍的兵力。战与不战,根本就由不得李睦。 心中盘算一定,曹操面上的笑容更甚:“孤闻袁公路僭号所凭传国玉玺,不知这玉玺现又在何处?” 李睦朗然一笑:“传国玉玺既然在袁术身上,自然也随着袁术去了青州,带给袁绍了。” 只要袁绍不交出传国玉玺,那曹操就能将一个叛逆的罪名扣到袁绍身上,那李睦若助袁绍,自然也是叛臣。江东局势不稳,这叛臣的名义一出,无疑会令六郡立刻分崩。 孙绍不是袁氏兄弟,孙氏也没有四世三公的显赫根基,本就年纪小,威望不足,如此一来,自是会更不得人心。 因而只要江东军没将传国玉玺从袁术手里抢出来,只要玉玺到了袁绍手里,那江东和袁绍牵扯到一起的可能性就又低了一层。再加上现在的盟约约束——声名名誉,在这个世道还是非常值钱的。 这最后的一问一答,最终也将这最后一条敲定下来。 商议完毕,曹操站起身来,从腰上解下佩剑:“孤素敬令尊忠勇,义薄云天,今日得见故人之子,无以为表,唯此剑随我征战多年,锋利无比,名曰倚天,赠于你,也算是今日之盟的信物。” 倚天剑? 李睦接过来横在手中细看,只见剑柄样式古朴,剑鞘之上更是嵌了缠金,繁复的刻纹似字似图,忽然心念一动,反手又将剑递了回去。 “我听闻曹司空共有两把绝世宝剑,一名倚天,一名青釭。倚天为司空常佩,权不敢领受,司空若有意赠剑,不妨……换一把。” 曹操眉头一皱:“青釭剑势沉重,戾气极甚,未必适合贤侄。” 李睦不以为然地轻笑:“宝剑配英雄,权只于军帐之中而不出战阵,佩剑无用,欲转送于一位沙场骁将。何惧戾气?” “既如此,”听她提及沙场骁将,曹操看一眼周瑜,只当李睦是要青釭剑拉拢这位昔日为乃兄出力的年轻将领,也不禁为她拉拢人心的盘算点了点头,“待我回去,就派人将剑送来。” 只不知往日与孙策并肩而战的周瑜,会不会甘心在一个六岁的娃娃面前俯首称臣。 李睦全然没察觉到曹操的心思又转到了离间计上,一听真有青釭剑可以拿,赶忙诚心诚意地道谢。 而在曹操探究的目光中,周瑜的笑容也愈发明朗,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把剑李睦突发奇想地讨来,原是想按照历史送给赵云的,其实和他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将李睦送回军中,与太史慈和高顺一同先从淮阴往南撤军,周瑜则准备再往返一趟寿春。然而才离开军营,就听到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李睦从后追了上来。 周瑜眉梢轻扬,示意兵士在前方就地休息,自己调转马头,就迎了上去。 “你水军之中有没有人能出海的?”知道他行军赶时间,李睦一勒住马就直奔主题,“我想留一支人马从徐州往东出海,驻于最近的岛屿上,人数不用多,但要精于水战,体质强健……” “还要全无家小牵挂,又有心有志要立战功的?”李睦一开口,周瑜就猜到她想要做什么,立刻就接了下去。 徐州东面临海,海外有岛,其中还有与辽东四郡毗邻的三韩小国,作为大汉藩属,若非中原战乱,也是年年朝贡,以托庇护。 这些事不仅周瑜清楚,出身青州东莱的太史慈更清楚。东莱靠海,至今还有老人谈及当年贡船往来,热闹非凡的盛景。 而如今,天下大乱,纷争四起,汉帝失威,自然也就没人再想起这些属国,更没人追究这些贡品都被占据辽东的公孙度统统吞了下去。 李睦想的当然不是这些贡品,说实话,她根本就没想到还有贡品这回事,她只是习惯性地事事留后路。 这个时代的人,骨子里以身处中原之地为傲,论及出海,头一个反应就是未开化的蛮夷之邦,不可去亦不可达的荒蛮之处。再加上造船技术的不完备,陆战水战,还从来没人想到过还有海战一途。就连以前送贡的三韩大船,也只是建造得体型巨大,船底加固抗击风浪而已,用来运送贡品,十艘里能有两三艘顺利抵达已是不易,更别提出战了。 李睦就是想利用这个时代这种背靠大海就是天险的惯性思维,在徐州之畔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埋下一颗钉子,将来若是与曹操翻脸,这一支人马就是天降奇兵。而就算最终用不到,她准备回到江东之后,在吴郡的江河入海口处建个商运港口出来,到时候商船进出,再行将他们接应回来。 海中行船风险极大,这一支伏兵又不知道要伏多久才能启用,所以,正如周瑜所说,若非家中无所牵挂又一心要出人头地,心志坚定的人,还真无法胜任。 李睦这么一提,周瑜顺势想了想,也觉得确实可行。只不过他现在统领的水军战船虽然要比曹操袁绍等常年在北地征战的军队精锐许多,但江河行舟到底吃水较浅,风浪也与海上全不能比,若要真正出海,还真要仔细斟酌一番才好。 或者,也可以同甘宁商讨一番。他既号称锦帆贼,就不知道这面锦帆能不能也飞扬到海面上去。 周瑜正自细思,李睦说完了正事,朝他点了点头,又拍了拍马颈颈侧,就准备掉头回去了。 周瑜皱眉:“你匆匆追来,就为此事?” 马背上英姿挺拔的男子眼神柔和,又极为专注,温润的笑意之中,又带一点点期盼。 李睦偏过头,抿一抿唇,伸手将一路驰来被风吹乱的鬓发挂到耳后:“曹操狡诈,定下的盟约能不能作数都不好说,还是要多加防范……自己小心。” “喏。”听她说得认真,周瑜忍着笑朝她躬身拱手,一本正经犹如军前领命。 李睦捏着缰绳瞪他一眼:“好好说话!” 周瑜终于笑出声来:“之前给你的寿春详报,是我亲笔所书,字字在心。再送军报时,不必再带太公六韬,我也能看得懂。” 李睦想出来的用太公六韬暗码一样一卷一横,一字一竖的表述,万一传信兵途中遇袭,军报落到旁人手里,或许还能有才智之士看出其中端倪。而换做用周瑜手书作为对照,这“军报”里的内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第三人能看懂了。 没想到自己一不小心就开启了这个时代军用暗码的篇章,李睦不由觉得好笑,然而,转念想到这次她抬营北上的决定匆忙,也来不及跟周瑜商量,又不禁感叹这个时代的通信效率实在太低。 这下,正事说完,闲话也说了两句,李睦一扯缰绳,最终还是一句没提青釭剑,就打马回营。 等五千兵马浩浩荡荡地撤回广陵,再渡江回到吴郡时,头顶烈阳如火,已是盛夏。 李睦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一身短打,头戴竹笠,还是被从竹条缝里漏下来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脸上火烫一片。 她从广陵回城的路上,用算筹的横竖排列代替四舍五入凑整了的阿拉伯数字,再隐去重力加速度的默认数值,却保留运算符,写下羽箭离弦之后平抛运动的分列算法,再加上一小坛蒸馏烈酒,算是回信以及回礼,派人一同送去给黄月英。 射程的算法说来算是军中机密,但李睦心里却清楚得很。射程越远,所需要的弦张力也越大,对于弩身的承受力要求也越高。当日她射出四百步射程,饶是守城弩坚固沉重,却也只经得起一箭就散了架,即便黄月英能打造出体型更大的弩车来,相应的,所用的箭也要更要长。且不提重量的问题,单是在空中掠过时受到的阻力,以及长箭飞行时的平衡度,若无后世的科技手段,要控制住这些,谈何容易? 更何况,一箭四百步,本就是威慑力多过实际杀伤力,射得到四百步之外的中军大帐,却射不准军中的将士。说到底,就是个唬人的技术。 待李睦回到吴郡不久,派去送信的兵士就带回了那个黄绢云纹锦囊。只这一回,黄月英没画弓弓弩匣,只一封书信,说庞德公从子庞林有一兄,听闻她能箭射四百步,又仗投石机之利兵指荆州,心奇生佩,想来吴郡拜会,若她允准,那自己便从中引见。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然而最末了一句,却是她族中欲与荆州庞氏联姻。 李睦将书信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黄月英的书信一向是平直易懂,表述清晰,再加上一笔字写得秀致清雅,十分赏心悦目。 这最后的一句前后不着,就连李睦这等不通文理的人也看出突兀来,再看前文,说的是庞林之兄,却又不提其人之名,偏偏将个全不相干的庞林点了出来。 李睦隐约猜到这要与黄氏联姻的庞氏人选多半就是这个庞林。但黄月英是诸葛亮之妻,李睦盘算了一下,这个烽火满地,英雄辈出的岁月里,有跺一跺脚就能跺出地震来的曹操袁绍,也有一屁股就能坐成定海神针的刘表,她这双蝴蝶的翅膀虽然还能扇两下,但还远没有改变天下大局的力道——至少现在没有。那黄氏与琅琊诸葛的联姻,远在荆州,自然也不会被她影响到。 正在想要如何回信劝黄月英安心,就看到已过半百之年的张昭急急朝她走了过来。 一身长袍袍角卷起来塞在腰里,眉眼发根俱是汗水,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而脸上兴冲冲的神色,却如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若是孙绍能看到平日里总是严谨敛容,沉稳得仿佛走路衣袖袍角都不抖一下的张子布还能露出这种神色,定要惊讶地合不拢嘴。 “权公子这晒盐之法果然可行!”张昭行到李睦面前,朝她深深施礼,显然情绪极为激动,“取水于海,取晒于日,所耗人手不足煮海制盐三成,而所得……所得已多了整整四成!” 这是李睦之前和周瑜提过的半数人力而得两倍盐产的试验盐场。 不远处,一身书生气的顾雍却没带帽笠,还学身边盐民的模样高高捋起衣袖,扎在臂肘之间,露出来的皮肤和头脸一起被晒得通红,却依旧一步一步地跟着盐民低头查看。 煮海得盐,顾名思义,就要先将海水倒入大缸中,再架起柴来熬煮。这个方法不但耗费无数人力物力,要砍柴为薪,还要日夜守火不断,更因熬煮时必须的高温和释放出来滚烫的蒸汽,只能在冬天天气寒冷时进行,否则身体再强壮的汉子也抵挡不住。 故而这个年代的食盐乃是士族豪门才用得起的奢侈品。 而李睦提出的晒盐法,其实她原本也只在前世旅游时走过几个著名盐田,匆匆看过一眼而已。归根结底,还是数百年来盛行于江南之地的“盐税盐引”一词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没吃过猪肉,也算是听到过猪哼哼了。至于具体操作,说起来,倒还是那些被她拉着在太阳底下一遍遍实验的盐民想出来的。 若非这些作业在一线的劳动人民的智慧,李睦也只是纸上谈兵,半吊子一个。也正是因为这一遍遍的试验,令这批盐的最终产量受了一定影响。否则人工添柴烧起来的火和夏日里无休无止的烈阳相比,也不至于只差四成产量。 当然,这一层张昭也清楚,所以他才会如此兴奋。 这省下来的人力物力,该能多做多少事啊! ☆、第一百一十四章 李睦递了块巾帕给他,将思路从黄月英那里收回来,赶忙笑着还礼:“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办法,何敢居功?只劳张公此趟辛苦。” 开盐之举,是她为自己将来留的“后路”,反正她这个“孙权”身上的光环已经足够在江东立足,再多此一举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等张昭作谦,她又朝他拱手,“只这制盐之法如何才能不泄露出去,还要烦劳张公多多费心。” 张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缓了口气,顿时又变回了那个端和敦肃的长者模样:“这是自然,昭已请子义将军派兵长驻此地,今后凡用晒盐之法的盐场也一律驻兵严守,住民盐民非三代以上者不得擅入。” 李睦点点头,目光向四周一扫,放低了声音道:“制盐的耗费降低,产量却提高了不少,若直接卖于民众,价格定然也会跟着跌。故而我想每年从天下盐商中挑出两三家来,每家发一张盐引,凭信而来。我将这盐统统都直接以低价卖出,由盐商再转卖于民。只要其定价不高于现在的价格,想来也不会引起百姓的不满。” 张昭目光一凛,猛地抬头看她:“权公子要行专卖之事?” 成本降低,纵然定价受限,但这一买一卖之间的利润也足够所有盐商眼红的,更何况还每年挑出两三家,摆明了李睦就是要价高者得,在转卖时先赚一笔。而之后盐商卖出时的税收则又是一笔,再加上他们有大量的屯盐在手,也不怕这些盐商哄抬盐价,盐场里的盐只要往外流一点点,就足够平衡控制供需价格,算不得与商争利,却与民无忧。 取盐之法算她的,但这番打算,却是只有作为孙权说出来才够分量。 可张昭想的却是江东靠海,煮海得盐的效率再低,江东的世族也没一家不再这上头咬一口肉的。如今纵然盐量增长,但若是李睦要专卖,岂非还是侵害了这些世族的利益? 李睦当然明白他的顾虑,张昭不是出身本地的世族,孙策也一直有用他节制吴地世族的意思,但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要平衡这些世族,光一个张昭自然是不够的。 摆了摆手,李睦向他微微一笑:“吴地世族,顾陆朱张,又有哪一家没有一支一脉是从商的?” “权公子想将盐卖给他们?”张昭不赞同地皱眉。自他到吴郡起,几乎每天都要和这四家想要涉足盐场的企图谋算,而这四家固然都在盐场吃些好处,但毕竟都不敢太过嚣张。一旦卖了盐给他们,那岂不是等于公开承认他们在盐场的地位?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突然意识,往日不肯给他们涉足盐务,是怕他们借机屯盐,引发民众生乱,从而动摇孙氏的威望。而如今,以盐场的产量,他们若是要屯…… 那就让他们屯去好了! 看着张昭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缓缓点头,李睦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手用手背往发烫的脸颊上贴了贴降温——盐场之事定下来,即使剥去孙权这层皮,她在江东的威望才算是真正定下来了。 待周瑜终于班师回军,再看到李睦时,不由被她麦穗般的肤色惊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这一年自盛夏时节起,就雨水稀少。初时李睦还庆幸火辣辣的日头下盐场的产量节节攀升,于是当顾雍提出要从原来煮盐的盐民里挑出一批精壮强干的调至船场,以盐为酬,大规模地建造战船,她欣然而允。不想却遭到周瑜强烈地反对。 周瑜主张将这批剩余的壮劳力用作疏通江东六郡的这条河道,取水开田,守一季稻谷,甚至为军需存粮屯一年田。 顾雍生性刚毅,言虽不多,却出则必行,和周瑜争论了几句,就梗着脖子拦在盐场门口,黑着张脸紧闭着嘴,仿佛化身成了一堵墙,就是不让周瑜踏进半步。 碍于顾氏在吴地的影响,以及顾雍一贯清孤刚直的声名,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千古名将只能采用声东击西的迂回战术,点了一支轻骑从后抄了那一众往船场而行的盐民后路。 论战术,从不曾上阵的顾雍又怎可能是周瑜的对手?待他最终发觉盐民根本就未能到船场时,已经追之不及。大怒之下,一状告到了李睦面前。 李睦此时正在吴太夫人房中,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软席上,微微垂着头,脸颊飞红,盯着面前几上的一盏清茶,抿唇不语。 “此事兄长已经应了,但我知你非只知遵从父兄之命的寻常女子,总要先问一问你的意思。” 周瑜人一回来,不及卸甲就来探望她,将那晚他向太史慈求娶李睦一事直言相告,并请她出面为媒。 他族中长辈如今居在江北,乱世里同行不易,要赶过来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姻约之定,需父母之命。太史慈长兄如父,而他与孙策情同手足,升堂拜母,请吴太夫人出面,是最合适的。 李睦晒盐的试验如此成功,张昭势必要扩大取盐的规模,那时候再以孙权之口询问太史慈,以她的名义打造盐场,不需多时,太史慈幼妹滤海成盐的奇谈就会天下皆知。那时周瑜再表露求娶之意,就真的是“求”娶了。 以晒盐为进身之阶,李睦虽然早就有这打算,但具体如何实行,却一直没有细想过,最多只在旁人将晒盐之功归于“孙权”头上时才出言否认。周瑜用自己的声望为阶,以姻约为由,最快也是最有效地将她的名望推立出来,想得不可谓不周到。 上一次周瑜提及请吴太夫人为媒缔结姻约时她还只当是他打的如意算盘,直接就堵了回去,如今旧事重提,再回头细想,怕是那时候周瑜就已经有了这一层打算。 茶盏上方徐徐袅袅的热气仿佛一路熨到心口,李睦红着脸,拿起茶盏轻抿一口,转而抬眼望着吴太夫人微微一笑:“多谢太夫人成全。” 话音方落,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报顾雍与周瑜争执不休,请她速去。 “快去罢,见了公瑾让他省了那番争执,速去猎十二对活雁来。”吴太夫人打趣了一句,李睦想到周瑜之前说起“猎雁”时的情形,不由一下子笑出声来。 带着内室练字的孙绍一起,李睦这才告辞出来。走到前堂,只见两列文臣武将,就如同晨夕议事一样一个不少。顾雍一张黑脸好似被人兵临城下,而周瑜低眉垂目一语不发,若非其余人脸上看热闹的神色太过明显,她还以为她真被人兵临城下了,打到门口了。 “所以……是故,公瑾劫走了盐民?”听完顾雍一通文诌诌的指控,李睦一句总结,皱了眉头看周瑜。 “非劫也,瑜只是引盐民开水路。”周瑜温然一笑,轻声更正一句,然后抬了头看她,目光清亮。 李睦眼角余光瞥到见顾雍手一抬,虚施一礼正要说话,赶紧压着周瑜未绝的尾音追问:“动民夫劳工事,你得何人允准而行?” 大概是问出了他的心声,顾雍朝李睦一揖,很满意地继续保持了沉默。 便在这时,李睦觉得衣袖被人扯了扯,转头就见孙绍在她身侧朝她猛眨眼,眼睫轻颤,手指勾着她的袖口晃了晃,好似一只扑倒了瓷瓶又被人当场逮住的小猫。 孙绍扁嘴——他答应周瑜用盐民开水利时并不知道李睦对这批民夫已有旁的安排。 不等李睦反应过来,周瑜清朗温润的声音就又响起:“瑜不敢擅专,行事之前自是向主公请允。” “你!”顾雍猛然转头,见周瑜俊朗非凡的笑颜心里一凛,顿时发觉自己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盐场晒盐是李睦主持不错,其惊人的产量和富余出来的人力物力也是实实在在的。但这些人力该如何调配,如何安排,哪怕他们计划得再合理,都要得孙绍允准! 顾雍一贯是尊礼行规之人,只是李睦改盐场之制的事是当着孙绍的面议过的,其结果又是如此令人振奋,他一时不察,竟疏漏了! 但在盐场对峙时,周瑜又为何不说?偏要待他于众人面前提出来,那不是一举连着李睦的颜面都抹了? 顾雍本就肤色黝黑,这些日子以来在烈日下暴晒得又黑了数层,皱了眉旁人一眼也看不出来,只能见他指着周瑜指尖发颤:“孺子用心不善!” 周瑜挑了挑眉,也不回声,只与李睦视线一触,目灿若星:“瑜近日观天象有异,夏久而不雨,秋初而无凉,似有大旱之象,江东六郡之农运全仗水利,逢旱若不储水,纵不至如北地田荒农废,但也无法以养军需。正因于此,瑜特请调盐民开蓄水源,得主公之准。” 天象有异?李睦摸了摸鼻梁,眼角的余光瞥到张昭垂目沉吟,而老将程普则面露焦急不解,两相一对比,就隐约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江东是鱼米之乡,除北地农种之外,已有水田稻种,开水利无论如何都是一项长远的利民之举。造船利军,开水利民,在都是利的情况下,周瑜作为武将借天象而取利民,在这些人眼里,应该无异于宣告近期无战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而故意设计顾雍当着众人闹到李睦面前,就是要趁这个机会正式让他们之间的“明争”人尽皆知了! 既然如此…… “公瑾所言不错,主公当以民生为重。”李睦微微一笑,伸手在孙绍牵住她衣袖的手背上拍了拍。 孙绍见她面上并无不虞,弯了弯唇角,重重点了点头。 “只是你水军船只充足,我城外匠所却急缺人手,不知公瑾可否借一支精兵相助?” 汉礼重仪,故匠人的地位极低,为世人轻视。要不是李睦先以四百步射程技惊四座,又有投石机破江夏的战绩在前,再以江东官方的名义建立了匠所,根本就不可能令人注意到匠之一途还能有如此作为。 但意识到是一回事,深植在观念里的偏见轻视却非朝夕能改。因而李睦向周瑜要精兵充匠所的话一出口,就换来在场所有人或明或暗地抽了口冷气。 自徐州回来后没多久,汉帝的诏令也如曹操当日承诺一般如约到来。只不过除了吴侯的爵位外,原本孙策两地太守之职被拆了开来。 孙绍主吴郡为侯,李睦为会稽太守,承乌程侯爵,而江夏太守一职则落在周瑜头上。 对于曹操这点挑拨的意图,李睦心知肚明,除了给孙绍当作人心险恶的教育题材细细讲了一遍之外,也不再理会,江夏一切照常,以会稽郡丞行太守职,他二人也继续留在吴郡。只不过与周瑜领兵而不沾政务不同,吴郡的税盐粮铁,李睦都或多或少会过问。 日子一久,她与周瑜争锋的传言也慢慢在人后传了开来。但那毕竟都是众人茶余饭后,经过无数口口相传,脑补而生成的闲谈之资,任谁也没真正亲眼见到这两人不和。 直到现在! 一个截了另一个定下的盐民,而另一个则立刻开口要其精兵为匠。还当着孙绍的面,这不是不和又是什么? 于是,当周瑜浅笑着躬身应喏时,各种猜测在众人心中浮现出来。而这些猜测背后,无人知晓当周瑜回到军营后,将要点一队人去匠所的消息放出去后,为了能挤进这“一队”的名额,从刀枪剑戟到马术军令,军中几乎天天都有数十场比武,从早打到晚。 这些军中儿郎都是见过投石机下的尸山血海的,不管世人如何看法,他们最清楚正是这些匠人的劳作为他们带来军功战绩,以及战场上更大活下去的机会。 而李睦和周瑜也正是清楚这一点,才坦然在众人面前上演了如此一出戏码。知道他们明争暗合的自然心里有数,不知道的,也就会如他们所愿将今天这个交锋场面传扬出去。 只是顾雍生性谨慎,还是不放心,又追问道:“此才吴郡一地,若六郡盐场皆按权公子之法改制,公瑾还需都征来开通水道么?” 这句话,不等周瑜回答,李睦就率先开口:“顾公此言有差,晒盐之法并非出于我手,又如何能改六郡之盐制?虽都处长江以南,但各地地势各不相同,如何改,能否改,还要烦劳太史将军回去请令妹赐教。” 此言一出,仿佛一颗石子投落湖心,众人或惊或愣,面色各异,随即纷纷交首接耳,相互打听起来。 有人如张昭等早就听李睦提及过晒盐之法不是她想出来的,原还当她是谦逊,就算是真信了的,却也从不知道这晒盐之法竟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 或惊异或怀疑,唯有太史慈看到周瑜在李睦说到“烦劳太史将军”时猛地挑眉,又惊又喜的目光湛然生辉,其中的欣喜得好像阳光铺洒般的笑意激得李睦的脸腾的一下红起来。他知道李睦之前就在吴太夫人那里,更清楚吴太夫人会与李睦谈论些什么,因而顾雍说了些什么,指责了些什么,说实话他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也没多在意。自从李睦携着孙绍一同出来,他的一颗心就悬在半空。既想从她脸上的神情里看出些什么来,却又偏不敢抬头。双手掩在袖中垂在身侧掌心出了一层薄汗,记忆里,除了头一次上战场以外,他似乎从未如此紧张过。 太史慈轻叹一口气。 他虽然也早看出自家妹子对周瑜素有情义,但他为长兄,许多事不便多问。更何况,自家的这个妹子在他眼里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女娃,即便知道周瑜是诚心求姻,可如何开口将此事告诉李睦,他却一直犹豫不定。 现在李睦的这一句话显然不但表明她已经知晓了周瑜的求娶之意,更无疑等于是认同——允了他求姻之许。 心头莫名忽然松了下来,不等顾雍发问,他就向孙绍抱拳道:“舍妹既将此法献于主公,自然任凭主公决断。” 一语坐实李睦的名望,也在江东世族之中掀起滔天巨浪。而周瑜转头就求娶的消息,更是令江东六郡一片沸腾。 李睦这时候万没想到,这一年真的遭逢大旱。正是周瑜一句观天象,江东伐道开水,疏通了境内大半被淤泥堵涩的河流。条条水道,细细脉脉,倒是四通八达,降水量少了,蓄水量反而有所增长,一来一去之间,水稻的长势收成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因此在这各处缺粮的一年里,江东的百姓过得还算平稳。 ☆、第一百一十五章 这一年里,由于产量的关系,吴地的盐产,尤其是经过点滤的细盐,价格已经跌至往日的一半。形势并不严峻的旱灾根本挡不住各大行商源源不断地往江东而来,带着大批的粮草生铁,绸缎锦帛,甚至还有西凉客商带来了百余匹雄健的配种骏马,要与江东交换低价的食盐,转手以稍低一到两成的价格卖往北地,赚取巨大的差价利润。 吴郡的入江口很快就因为船行繁忙而显得吞吐量不够了。于是李睦在和张昭、顾雍等商议一番之后,果断拍板将原来的渡口拆了重建,所花费的人力物力则由一徐州广陵郡的客商以一张半年的盐引为酬统统承担下来。 从匠所到盐场,再到渡口,李睦忙得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加班赶项目时的情景,还要带孙绍看访周瑜军中操练,水寨造船,再到马场练习骑射,这一年来虽然粮草收成,税赋抚民各有所职,不用她再操心,却还是没几天能安安稳稳地留在郡府内,直将六郡之地都跑了个遍。 也就在这一年里,太史慈家中幼妹滤海成盐的名声也随着周瑜求娶的消息一同遍传江东。 转过年来的第一场春雨之后,周瑜将留驻皖城的吕蒙调了回来。 江夏的局势经过这一年也渐渐稳定了下来。初时刘表还派兵征伐,企图夺回这一郡之地,然而长沙四郡响而不应,要兵不出兵,要粮又说逢灾无粮。刘表派兵跨郡来攻,耗粮太重不说,又被甘宁接连打回去数次,更有一次愈从江北宛城绕到江夏背后,避开甘宁水军之锋,却被吕蒙看准了时机拦腰截断,不但一口吃掉了其前锋部,若非宛城张绣反应快及时出兵救援,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自此之后,荆州军就再没有轻入江夏境。 吕蒙入城的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蒙蒙地在天地之间激起一层水汽轻雾。两千步卒在城外春耕百姓好奇的注视中踏着点点飞泥在城门口列队驻步。 李睦右手边是周瑜,左手则牵着孙绍,带了一队亲卫就在城门口相迎。 吕蒙当先走在最前面,遥遥就看到了那个依旧单薄的身影站在最中间,隔着透凉的烟雨,心口一片火烫,突突直跳。 “蒙聊无寸功,何敢劳主公亲迎?” 跳脱的少年郎经过这一年的风雨锤炼沉稳了许多,身量也高了些许,脸颊也消瘦了些许,古铜色的面容线条更显刚毅,举止之间,隐隐显出一派为将者的风姿威仪。 李睦手一松,孙绍当先走上去,往吕蒙手下一托:“子明将军与众将士在外浴血奋战,各有功绩,孤高坐堂前,不历疆场之险,只多行几步迎一迎,又有甚可劳?” 小小少年的声音清脆,因为四处跑,到哪里都不落下骑射,原来白团团的模样褪去,和李睦相似的小麦色皮肤看着极为精神,身高也比同龄的孩子高出半个头。 这句话是周瑜昨晚教他说的,这一年里他虽然没经历这种场面,但见人见事,看多了李睦巡营,周瑜操演,又听多了顾雍及张昭的说教,面对这乌压压风尘仆仆的百战之军,口齿清晰,一派少年老成模样,纵然还看得出些微紧张,总的来说,对一个七岁多的孩子而言,已经极为不容易了。 见这孩子腰板挺得笔直,扶起吕蒙后还回过身来飞快地朝她眨眼,高高扬起的下巴尖尖向她求表扬,李睦不由笑了出来。 她没带过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孩子,只能遵行以身作则四个字,无论到哪里,干什么,都带着他,多听多看多问,让他看到她看到的,听到她听到的,告诉他她想到的,也听他讲他的想法。有些讲不清楚的,她不知道的,就问周瑜,问张昭,问每一个可问之人,给出的答案不一样,再一起想为什么会不一样。设身处地,慢慢分析这些答案中隐藏的各人不同的想法。 不得不说,孙绍是个极懂事,极自律的好孩子。 吕蒙行足全礼,起身抬头时,恰好看到李睦望着孙绍微微而笑。 天空还飘着细细的小雨,将她束在脑后的长发打得半湿,几缕飘散着和鬓发缠绕到一起垂贴在脸颊两侧,泛着一层黑亮的光泽,衬得她的笑容仿佛也浸透了水一般润泽。吕蒙只觉得心里也如同浸了一汪水,点点雨丝直落其间,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一圈一圈往他四肢百骸荡漾开去。 孙绍转身走回李睦身侧,仰头朝她咧嘴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她。 于是李睦任由他又牵住自己的衣袖,趁着周瑜点军,腾出两只手来,朝吕蒙拱一拱,然后就像以前那样往他肩头砸了一拳:“快一年未见,子明可还记得昔日的酿酒之诺?” 李睦当日谈及此事时两眼放光的模样,吕蒙自然没忘。只是之后周瑜回来,李睦随军走得匆忙,紧接着又因孙策之事各城戒严,千头万绪的军务一下子都压到他身上,便再无暇细想。 此时突然提起来,他正自暗暗生疚,不想却见李睦展眉而笑,就像当初哄他念太公六韬时一般熟络地朝他招手:“今晚我在城中设宴犒军,就请子明试饮此酒。” 吕蒙一愣:“此酒……酿成了?”莫名生出一丝可惜之念。 “寻常三瓮酒方能蒸出这么一坛子来,”李睦伸手比划了一下坛子的大小,冲他眨眼,“子明今晚可切莫贪杯饮醉了。” 依旧是那副单薄纤瘦的身板,还是那副坦然率直的性子,吕蒙看着眼前这个仅比他小三岁,却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少年,方才手足无处安放的拘谨、心跳骤然加速的惶然一下子就消散了开去。咧嘴朗然一笑,回手就李睦肩头回了一捶:“胡言!我几时醉过……” 话音未落,拳头连李睦的衣衫都没沾到半分,就突然被人一把拦住,肘弯处猛地一痛,吕蒙尚未反应过来,伸出去的手已然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公瑾你……”望着不知何时挡住李睦半边身子的周瑜,吕蒙甩着手不解。 周瑜淡然一笑,眉梢轻扬,接了他的下半句话:“今晚就看你能饮多少不醉。”简简单单一句话,吕蒙却听出了丝丝寒意,下意识缩了缩头,往脸上猛地抹了一把。 李睦的犒军宴设得财大气粗,一瓮瓮美酒流水一般管够,更有蒸馏过的烈酒散发出的酒香浓烈冲鼻,全不比普通酒水的绵软。入口火辣,对这个时代已经适应了酿制酒浆的喉咙而言,极为刺激,非常符合这些大头兵们对酒的审美。 席上的烈酒是李睦耗尽所有的存酒蒸馏出来的,而由第一批出产的食盐换来的粮食又足够再酿一批新酒。亏了周瑜提前引渠,这年江东的粮产平稳,再加上源源不断的盐产,这点酿酒所耗,她完全承受得起。 几轮酒过,数名贪杯的将士已经头重脚轻被席间侍者搀至屋中稍歇,而吕蒙一双眼睛透亮,正与周瑜拼第二坛子,周遭一众叫好声,起哄声热热闹闹,更有军中气盛的小将借着酒劲来向李睦“讨教”。 李睦在这种场合从来不摆架子,端了酒盏面带微笑,几乎有问必答。就算是被问及何时迎娶昔日出征在外时心念所思的女郎,她也只挑一挑眉,一句轻飘飘的父母之命,再摸一摸孙绍的脑袋,就自然而然地打发了过去。 吴太夫人深居浅出,显然还沉浸在长子之丧中,而孙绍更是父孝未除,再加上年纪幼小,如此场合只端了一盏果浆跟在李睦身边随她举杯。 一时之间,半醉的兵士稍稍清醒,吵嚷着要敬酒的人也收殓了少许。只片刻,就立刻又有人转开话题问起军械。李睦洋洋一笑,一句只凭军功便允他们入匠所一观,顿时又激起一阵热血兴奋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纵然应对自如,李睦还是不敢托大饮蒸馏过的烈酒,只喝米酿的原酒,一连数盏入口,酒力倒是没什么,两颊却也染上了一层薄红。 吕蒙正喝得微醺,一仰头间就不见了周瑜身影。缓缓放下酒坛拨开人群四面一望,只看到周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李睦身前,豪爽地朝众将士举樽满饮。 就在这时,门外一员小校飞奔进来,跑到李睦身侧,向孙绍禀道:“广陵江口发现一支船队,打的是刘备旗号。” 喧闹的堂中,他这句话说得并不算太响,但围在李睦和周瑜身边的将士却是都听清楚了,顿时为之一静。 于是,这一层安静就如同江口的浮浪一般一波一波地蔓延开来,除了实在喝多了的几名兵士还喊闹得欢畅之外,其他兵士纵然没听到禀报,骤然发觉主将这里的气氛一下子沉下来,也渐渐跟着安静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周瑜最先开口:“船队多大,几石的船?”执了酒樽的手轻轻摇晃,眉梢带笑,黑眸清明,不见一丝醉意。 那小校俯身答道:“一共二十条百石船,为首五条艨艟只张半帆,见了我军水上巡哨就立刻收帆,打出刘备旗号,说求见主公。” 刘备又来? 李睦喝得没周瑜多,眼中却已经染了几分朦胧酒意,脸颊耳根都有些发热。她一面用手背贴住脸颊降温,一面皱眉。 徐州一战之后,曹操并没有拿刘备怎样,反而表其为广陵郡守,将他留在了广陵,与江东军隔江相对。李睦并不知道这是陈登向刘备献的计策,只隐约看出曹操欲用刘备牵制江东的意图。 她虽不信刘备会甘心为曹操所用,然而这么些日子来,这位汉皇叔却真的老老实实地呆在广陵江口,一点幺蛾子都没出。令她几乎就要以为他准备就这么等到曹操和袁绍全面开战的一天,直接扑曹操的后路去了。 此时夜色已深,他居然只带了二十条船就渡江了。还求见? “那……阿绍要不要见他?”李睦低头问孙绍。 孙绍清亮的眸子眨了眨,向那小校一摆手,朗声道:“有请。” 清脆的声音四平八稳,颇有气度,若不去看他一只手还攥着李睦的衣角不放,确也有几分上位者令出必行的模样。 李睦笑着点头,向众将士抬了抬手:“刘玄德闻酒香而来,我等总不能太过小气。添一张案席,也请他入座见一见我江东群英。” 原本将士之中有人心生防备放下了酒盏,准备随时迎战,也有人窃窃私语,猜测刘备此来意图,还有人想着在徐州时被关羽袭营的那一夜而暗自咒骂,听李睦直接嘲讽刘备缺粮慕酒,衅意十足,不由都轰然大笑,自有人立刻嚷着吩咐侍者准备添席,有人说要添在末座,也有人主张放在酒瓮边上,让他好好闻一闻酒香。 场面又喧闹起来,孙绍仰起头来看看李睦,再看看周瑜,见这两人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丝毫没有制止的意思。周瑜的唇凑到李睦耳侧轻语,李睦唇角微扬,点了点头,也侧头低声说了一句。小家伙放下心来,也跟着在两人身前坐下,身形却微微朝后仰一仰,凝神从众人的喧闹声中倾听他二人的谈话。隐约听到李睦提起“徐州夜袭”及“算账”,歪着脑袋想了想,暗暗为刘备叹了口气。 刘备带的人不多,带进郡府的更是只有两人,还都是熟人。 关羽一身绿袍,枣色面膛,凤目长眉,一手按住腰间佩剑,一手负于身后,不用多余的动作,只往那里一站,就如一柄出鞘长刀,锋锐外渗,直逼人眼眉。 而另外一人,白衣短褐,高大英武,却是赵云。 李睦摸了摸鼻梁,忽然就笑了。 刘备用陈登之计,放弃在曹操的眼皮子底下投袁绍的打算,转而欲往荆州刘表处去。不想这年遇旱,灾情虽不至于严重到饿殍满地,民生难存的地步,但别说余粮招募军勇,就连广陵驻军的粮草,若非有陈登这位出身徐州世族的典农校尉,已然难以维系。 要兵无兵,要粮无粮,刘备就算要投靠刘表,却连一路上关羽和张飞的部下亲兵所耗军粮都未必拿得出来,故而一拖就拖到如今。 刘备趁夜而来,没想到正赶上吕蒙的接风宴,还没走进郡府大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酒香,想想他在广陵只能用小斗发粮,而江东竟还有余粮酿酒设宴,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平来。 而且,领路的小校还就这么直接把他引到了宴席之上。他此来用的是为广陵向江东借粮的借口,实际却是要借船借道去荆州。荆州与江东虽有世仇,但毕竟孙坚是死在黄祖军中的冷箭之下,如今黄祖已亡,刘表与孙氏之间的旧仇就不是无可解的死局,但这人多口杂的场面,让他如何开口游说孙氏子弟不记孙坚之仇? 席上众将汇集,刘备心里正自郁闷,李睦已牵着孙绍起身,与他拱手见礼:“不知使君忽至,酒残羹冷,未能待客,还望恕罪。” 孙绍还记得刘备在孙策灵前说江东无主的情形,对这个面白微须,样貌寻常的大耳贼全无半点好感,却对黑脸黑须,身阔体壮的张飞印象不错。朝刘备身后张望了一眼,见这回张飞没来,无趣地撇了撇嘴,目光就落到了另外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是备未报而来,扰了吴侯之宴。”刘备向孙绍深施一礼,礼数周全,毫不在意这个七岁的孩子高不及他半身,也仿佛全然不记得自己曾当着他的面说江东无主。 脸皮如此之厚,李睦深表佩服。 “子龙无恙否?”趁孙绍回礼的间隙,李睦朝赵云点头,目光一掠,就注意到他腰间无剑,只有系剑的佩带垂于身侧,显然是在门外就解了剑。 再一看关羽和刘备身上的佩剑,立刻心中了然。 赵云抱拳回礼,言辞谦和:“劳权公子挂念。”手无寸铁的年轻将领身姿依旧笔挺如枪杆一般,半点不损战场挥洒的英姿。站在刘备身后,不卑不亢。 刘备随即接口:“乌程侯相救子龙的恩义,备感念至甚……” 李睦承乌程侯一事,江东有识者皆知这是曹操的离间手段,故而鲜少有人真的当面用这个称呼,对李睦还是都由“权公子”相称。如此一来,赵云习惯性的一句“权公子”和刘备的称呼不同,落在在座的江东将士耳中,倒立刻生出几分亲疏差别来。 “刘使君何出此言?”李睦也察觉了其中的差别,更乐得有如此差别,眉梢一挑,摆一摆手,“权素敬慕子龙将军忠义,又岂是挟恩望报之人?” 她救赵云,关他刘备什么事?语声一顿,眼角的余光正好瞥到赵云垂在身侧的手关节处隐约泛着一层微白,似是用力握紧了一下,心中一动,伸手朝周瑜肩上一拍,似笑非笑:“若照使君之言细论起来,我救子龙于袁绍之手,公瑾又救关将军于曹操,使君在江东欠下的人情何其多也。” 见刘备被她刺得一愣,周瑜唇角轻扬——李睦算起帐来,从来就不会疏漏。 一面说一面入席,侍者把盏,醇香的酒浆递到刘备面前,仿佛看到了满满一盏米粮,引得他心中又是一阵感慨江东少年当家,不知米贵粮难。 接过酒盏,他站起身抬手先向周瑜致意:“淮阴之战,云长鲁莽,犯贵军之威,备借此酒向公瑾赔罪。” 关羽立在他身后也向周瑜抱拳。想起那一夜莫名其妙的鏖战,他就不禁脸上发热。原不让张飞领军时他还道周瑜会记前仇,没想到他贸然袭营打了一夜,最后被虎豹骑抄了后路,还是要赖周瑜出兵相助。他纵然自傲本领,对周瑜的心胸气度却还是感激佩服的。 只是刘备这话说得还是别有用心。 当时领军的是太史慈,就算太史慈此时不在,犯江东军威,难道不是该向孙绍赔罪么?更何况,李睦刚还说周瑜救关羽于虎豹骑中,刘备再提夜袭,被人袭营在前,却出兵相救在后,很有几分故意“提醒”众人周瑜恩怨不分的意味。 “有酒无乐非待客之道,不如由蒙及众将士为主公演武助兴?”吕蒙饮了两坛子蒸馏酒,一身沉稳剩不下几许,跳脱飞扬的本性故态复萌。斜睨关羽一眼,对这个滴酒未沾却面红若枣的男子投去挑衅的一瞥,再向着孙绍拱手,语有所指,“壮我兵威。” 此言一出,话音未落,里里外外的将士就立刻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淮阴的夜袭不止令李睦不爽至今,军中将士,无论是当时亲身经历那一战的,还是事后听闻的,都也一直憋着一股闷气。 吕蒙在皖城稳扎稳打,耐着性子以守势居多,做梦都渴望放手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不料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么一段,更是窝火不已。如今刘备送上门来,借着酒劲,他浑身的骨头都叫嚣着要他狠狠打上一场。总算微醺未醉,脑中清明不散,还知道寻个助兴的借口。 孙绍一听要演武,立刻两眼放光,紧紧抿着唇,满面期许地朝李睦投去一眼,随即又看周瑜一眼。这一年来军中的比试他也见的不少了,可越看就越是遗憾错过了周瑜和太史慈的那场比斗。如今一方是在淮阴与周瑜对战一夜不败的关羽,另一方则是他父亲孙策也称赞过少年资高的吕蒙,让他如何不兴奋? 虽说刘备此来为客,邀客演武似乎有些失礼,但他来的实在不是时候,酒过三巡,这些疆场拼杀的将士全身的血液都被酒劲点燃,群情激昂之下,很有几分刘备若不点头,今天不管他为何而来,连这个门都别想走出去的意思。 李睦与周瑜对视一眼,微微皱眉。关羽在后世被尊为武圣,吕蒙能否在他手里占到上风,她实在是心里没底。 然而,她一念未决,赵云自刘备身后走出来,向他躬身一礼:“既是演武,云愿一试。” 吕蒙言下的意思明明白白,刘备若一味退让,此行就算是白来一趟,没有江东的船走水路,他要避开曹操的耳目去荆州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但若关羽出手,且不说他这结义兄弟的性子高傲,对上周瑜或许还会因前事稍有顾及,而遇上生事寻衅的吕蒙……稍有差池,扫了江东的颜面,他要借的船也就跟着一起“差池”了。 故而赵云走出来时,刘备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几乎立刻就点了头。赵云武艺高强,又为人谦和,还欠了李睦个救命的人情,必不会出手过分。 得刘备准许,赵云又向孙绍行一礼。孙绍个子矮,一眼看去,就看到他空荡荡的腰侧:“你没带剑?” “取我剑来。”李睦扬眉一笑,朝身后一摆手,自有亲兵将青釭剑捧到赵云面前,“子龙若不弃,试试此剑合用否?” 她见赵云跟着刘备同来时就转头吩咐了亲兵去取来青釭剑,周瑜那时正起身迎刘备,知道她落后了一步却也并不曾留意,这会儿听她如此一句,目光往那柄样式古朴的长剑上一扫,一眼就认出这把李睦特意为他向曹操要来的青釭剑,不禁眉头猛然一皱。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赵云接过剑,入手一掂就知此剑不凡,微微躬身朝李睦道谢,再向孙绍致意。 吕蒙眯一眯眼,整个人全神贯注起来,酒意顿时消了一大半。 李睦从不隐瞒她欲招揽赵云的意图,也没刻意瞒下被赵云所拒的消息,面对这个令李睦青眼有加的年轻将领,他虽然看似轻松,心里却不敢怠慢,好似听到了冲锋的号角,热血沸腾,满腔斗志。 吕蒙平素里用的是长刀,腰里配的也是阔面单刃的环首刀,手握刀柄撤刀出鞘,率先横于肘后向坐上主位执礼,然后垂向足尖,向赵云道了声“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众人坐回席上,为两人让出地方来。 周瑜抬一抬手,执箸击节,几声起伏的脆响之后,两侧竹帘后就跟着他的音律响起袅袅编钟琴瑟之音。赵云起了个手,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仿似月色倒泄,压着个音韵的起伏就递了出去。 吕蒙也识音律,扬眉侧步,一声轻喝,顺着一声编钟的嗡嗡余韵,一刀出手。 这两人一个长剑应琴瑟轻灵,一个阔刀压钟鼓成鸣,轻灵者不失磊落豪气,刀势沉重者也不乏应变奇速。正所谓行家出手,席上顿时静了下来,就连几个已经喝醉了的兵士也被身边的人按倒架住,塞了肉菜入口,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咀嚼声和嘟囔声,立刻就被琴钟激荡,剑风刀声压了下去。孙绍更是睁大了眼看得认真,手指攀住身前的几案,几欲用力要将案角扳下来,屏住呼吸,牙关咬得紧紧的,眉飞色舞。 赵云武艺其实在吕蒙之上,但吕蒙招式威猛,自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他要胜不难,但要不着痕迹地留手,却也着实不易。看准了吕蒙迎面一刀横劈而来,心念一动,抬手倒转长剑往上一迎,正欲强架一刀。换得片刻的间隙再脱手撤剑,只当是他用不惯此剑,既不伤刘备的面子,也全了李睦的场面。 然而赵云却万没想到青釭剑锋锐至极,刀剑挟着劲风相交,带起一串细小的火星,令人牙根发酸的金属摩擦之声中,忽然“铮”的一声响,他手下一轻,吕蒙发出一声怒喝,竟是手中环首刀被青釭剑一剑斩断。 这一下突发其变,好在吕蒙和赵云都应变极快,吕蒙猛觉手中一挫之时已经知道不对,手腕立沉,在飞出去的半截断刃后梢狠狠一磕,原本向上斜飞的断刃立刻调转过来,往青釭剑剑身的方向砸去。借着这些微之力,赵云看似用足了全力不留余地的一招回转过来,剑尖在吕蒙额前掠过,劲风破空,割断一缕发根,激得乌发飞扬。 “好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刘备长长舒了一口气,率先击掌赞叹,然后朝李睦拱手致意。胜的是赵云,却是仗着兵器之利而胜,这兵器还是李睦的,于他无疑是最好的局面,全然不伤和气。 他的武艺虽不及关张二人,但也是领兵行伍之人,加上平素里用的兵刃就是双剑,这一句称赞倒很是出于真心,眼中也不由跟着流露出几分寻常武将见了宝剑利刃的热切倾羡来。 败在赵云手里,却是李睦的剑下,吕蒙再不服气,也不能责对方以利刃取巧,只能咬了牙将手握得关节噼啪作响,脸上发烫,低了头不看李睦,向孙绍请罪。 “多谢权公子借剑。”赵云调转剑尖,食指指腹慢慢抚过剑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开刃处并无损伤,心中也暗惊此剑锋利如斯,双手托剑,微微躬身,还到李睦面前。 李睦笑一笑,回手从亲兵手里拿过剑鞘,往他手里一放:“此剑名曰青釭,原是我与曹孟德在徐州定约时的信物,一直被我束之高阁蒙尘。今日赠于子龙,也算是宝剑配英雄,有所用武之地。” 无数双眼睛随着李睦这一句话向赵云看来,就连刘备也忍不住向赵云投去一眼。在座都是武将,自然都是看到宝剑两眼放光的人。青釭剑之利,众所共睹,李睦说送就送,怎不叫人侧目。 周瑜眯起眼,眉梢挑起来,右手扶于腰侧的佩剑剑柄慢慢握紧。 方才赵云的一手剑术仿若银光倒泄,月华倾覆,身手利落,气势如虹,漂亮之余又不乏凛凛战意,再加上吕蒙的刀也带着男儿杀伐疆场的气魄,两人交手一场,令人看着心里不由自主就跟着生出一股豪气来,心神激荡。故而人都以为李睦为此而赠剑。 而周瑜却看着她唇边得逞般的笑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拿出青釭剑时,就根本早就打算好了要将此剑赠于赵云! 李睦却又是在看到赵云的第一眼就吩咐亲卫去拿青釭剑的…… 也就是说,这把剑……从一开始,李睦就准备送给赵云! 好一个“宝剑配英雄”! 想到淮水上李睦笑语晏晏地将倚天剑退还给曹操,朗声说一句宝剑配英雄,直言讨要青釭剑时的情形,想到当时还以为她是特意为他要剑,周瑜紧紧握住剑柄,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一层青白。一口郁结之气梗在胸口,满堂的酒香仿佛一瞬间变了味道,都泛起一层酸涩来。 亏得他这些日子以来还不断猜想李睦要如何送剑! 简直…… 手中宝剑承载了太多人羡艳的目光,因而赵云并没有注意到其中来自于周瑜的那道有所与众不同。他沉吟片刻,心思却全在他处。 他知道李睦是真心实意赠剑,只是刘备好剑,又是他主,他若收下此剑,最终难免还是会落到刘备手上。不是舍不得一把剑,但刘备难免就会被人说一句夺人所好,于他并非好事。 更何况,他可以性命报刘备,却不想将李睦对他的恩义当做迎奉刘备的手段。 想到这里,赵云回肘抬腕,剑光飞掠而起,随即呛的一声没入剑鞘,依旧双手托剑,微微一笑,“权公子恩义,云万死难报……” 然而,一句“不敢领受”还没说出口,就被李睦率先摆手堵回去:“今日你进门前解剑,我承你的情,送把剑就当还礼。只要此剑今后不沾我江东将士的鲜血,也算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赠剑只为相交,而非招揽,承认赵云对刘备的忠心,却又点明他解剑之义,公私分明地权衡了他日两家交兵可能性的同时,更是杜绝了刘备再打这柄剑的主意。 若要了此剑,便等于是答应了从此不与江东为敌——赵云为将,又以枪法为长,战场上不用此剑当然可以。但刘备为帅,剑之于他的意义,就不仅仅是把趁手的兵器这么简单了。 赵云和李睦对望一眼,便知她是想到了他的顾虑。感激她思虑周详,也更为她一句“不沾江东将士的鲜血”而动容。他进门解剑,全属念及李睦救命恩义,略表敬意。其实以他的身手,真要动武,又何差这一柄剑?而李睦明明用这绝世宝剑再行施恩之举,这句话一出,就等于是要与他定下一约——他日若是有疆场相对的一天,他便不能再佩此剑。 不独为一人而妄耗将士性命,当今乱世,又有几人能做得到? 将青釭剑系于腰侧,赵云朝李睦再深施一礼。全然没察觉到一侧的刘备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中却是冰冷一片。 赵云在郡府门外的解剑之举,他已是不满。带赵云同来江东,固然是因为他与李睦相识在前,更重要的还是因他武艺高强,万一江东军起了歹心,能保他顺利脱身。赵云明知如此却还是执意解剑,还凭什么保护他! 说什么孙权重义然诺,罔置他的安危而成就自身之义,说到底,何尝不是信孙权要比信他刘备更多? 而现在……赵云原先不肯收下青釭剑的缘由,他又怎会想不到! 盘算了许久,终于如愿将青釭剑送出去,还顺便又噎了刘备一下,李睦看着刘备一眼又一眼刮在青釭剑上,心情就舒畅得不得了。她就是摆明了当着他的面挖墙脚又如何?赵云是君子,心志坚定,忠义毅烈,她有青史为证,心里清楚,刘备有识人之明,心里也清楚。可清楚是一回事,不高兴又是另一回事。 李睦要的就是这一点点的不高兴。 就在她为刘备的不高兴而高兴时,忽然听到背后周瑜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由诧异回头。就看到他脸色阴沉,俊朗的眉眼上仿佛能刮下一层寒霜来。 然而她正打算研究一下周瑜的脸色究竟是怎么了的时候,就在堂中众人的哄声一波过去,稍稍静下来的片刻,角落里忽然想起一声清叱:“二兄言此剑送我,不算数么?”声音清脆娇嫩,却听得堂上一众刀山火海也不眨眼的粗豪将士一同低眉敛目。 一听到这一把声音,李睦心里突然一咯噔,猛地想起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暗暗哀叹一声,下意识就手就又摸到了鼻梁上,额角隐隐胀痛起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孙策的幼妹孙芷,虽然没有取尚香之名,却一如千古传言那般好武。李睦最头痛的拉弓挥刀,这个身量还为长足的小女娃却可以一个人在院子里练上整整一个下午,令李睦没少因此而看太史慈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但这女娃娃的性子高傲倔强,全没有孙绍好哄。自李睦到江东以来,明明据吴太夫人说,她原本与孙权也没多亲近,可别说私下里从没叫过李睦一句二兄,就连正眼也没好好瞧过她一次,显然是对她这个冒牌兄长没什么好感。 平日里脾气也大,再加上孙策在世时对这个妹子极为娇宠,就连军营也没少带她逛过。故而军中将士一听她的声音,有借口的找借口,找不到借口的就拼命喝酒,一瞬间,所有人都突然忙碌起来。 今天李睦设宴当然不会请她,可也不知何时小女娃就混了进来,穿了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短褐男装,拢了额发学着李睦的样子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当着众人的面叫出一声“二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瞪着赵云,紧紧抿住唇。 孙芷年纪虽小,各式各样的刀枪剑戟却已经收集了满满一屋子。李睦出兵广陵前,当着吴太夫人的面,确实也说过待这次回来送把好剑给她,就当是主动示好——她总不能和一个小女孩斤斤计较。 可青釭剑入手沉重,剑刃又极薄,实在是战时利器,又怎是孙芷这种小姑娘家能用的?原是想在匠所打一柄类似后世峨眉刺的短剑给她,但这阵子——实在太忙了! 盐场军营两头跑,三五天也去不了匠所一次,去了就又是查看投石机,又研究连弩机括,全然就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她回江东那么久,就忘了那么久……李睦揉了揉额角,失信于一个小姑娘,她心里也愧疚得很,求救似地朝周瑜看了一眼。 然而周瑜却正与关羽寒暄,两人举杯说笑,竟是一眼也没朝她这里看。 而其余诸将也好像说好了似的各管各地又饮酒喧笑起来,就连吕蒙也凑到孙绍面前不知在说些什么,只余下李睦和孙芷在刘备与赵云的围观中大眼对小眼。 “舍妹自小与我玩闹惯了,失礼之处,还请两位见谅。”心中一派郁闷,李睦又朝周瑜看了一眼,见他还是连头也不回,只能硬着头皮向孙芷使了个眼色。 这小姑娘脾气骄横,但出身将门,基本的分寸还是有的,如若不然,也不会明明知道她是假冒的别扭得要命,当着人还是很给面子地叫她一声二兄。 平日里一派高冷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回事有些反常,被李睦这么一句拦住话头,竟是眼圈一红,跺了跺脚,转身就朝门外跑了出去。 她一跑出去,之前躲到一边的将士好像突然被解了禁般,立刻举着酒盏朝李睦这里走了过来,敬酒的,劝饮的,还有不服赵云得了青釭剑,借着酒劲要和他比一比的,更有起哄要他换了剑与吕蒙再战的,仿佛半点都不记得方才因孙芷而起的那小小波折。只有几个不明所以的新兵拿了酒“诚心诚意”地向老兵们“请教”方才发生了何事。 又一阵酣饮,刘备想寻机会与李睦商谈借船一事,更欲与江东诸将熟悉一番,自然不会主动开口告辞,长袖善舞地左右寒暄。赵云却性子内敛,实在不擅应对这种场面,被拦着灌了一通酒,见关羽眉眼不动立在刘备身后寸步不离,刘备也时时不忘与人介绍他这位万人敌的结义兄弟,于是借口醒酒,抽身从侧门往堂后小院躲清静。 前后通连的院子以一座巨大湖石相隔,再添些许假石嶙峋,比不上北地雄山险阁的气势壮阔,却自有一番半遮半掩的精巧细致。 借着月色,赵云在回廊上缓缓走了一圈,随刘备在广陵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也见过当地世族宅中各式各样的布置,造山开水也不足为奇。然而这里湖石和曲廊当中的空地里,却有一个两步见方的浅坑,又有一捆竹枝和数块石头置于其中,再无其他花木。 他驻步细看,却全然看不出这是何用意。 李睦嫌地图线条简单,尤其是与地势步兵结合起来看起来更是费神,就借鉴了黄月英雕刻城池模型的主意,摆下沙盘,以沙为图,立竹处为兵,置石处为山,横画一道就是河流,清楚直观,一目了然。沙盘巨大,堂中施展不开,于是她就隔出了这么个小院。 别说因刚刚下了场雨,李睦暂时将沙都清走了,就算是浅坑里真铺满了沙,不分敌我之营插好绑了不同颜色绸带的竹枝,再摆上石块,换谁都不可能看出来这其实就是一副巨大的地图。 春夜里的空气还透着些微凉意,却又带着几分清透透的舒爽,让人心肺皆畅。赵云转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去时,忽然听到湖石的另一面传来一阵金石相扣的铮铮声。 前面饮宴未散,江东诸将皆在席上,外面最多只有巡哨的兵士成队而过,又何来打斗的动静?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心念动间,翻身越过回廊木栏,就朝湖石走了过去。 丝丝缕缕的月光从垒砌掩映的假石空隙里倾泻而出,在湖石上投落一道道暗白的光影,再往前走两步,却发现是孙芷正在湖石背后练剑。 小小的身影自石隙间翻转穿梭,腰身腾移,脚步交叠,虽然力道不足,但进退之间,颇有章法,手中青锋三尺挥舞展开,如同捏了一束皎皎月光,时不时落在湖石上,发出铮铮轻响。刀兵之利,在她手里全无半点烽火血光之意。 孙芷只觉得心里好像藏了把火,每一剑劈斩都用尽了全力,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她自幼尚武,最崇拜敬慕武艺高强,豪气干云的长兄。今日是她的生辰,孙策在世时,除非征战在外,每年的这天都会携她看军中操演,山林狩猎,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再在母亲生恼时,陪她一起听训斥,转头再为她那一屋子的刀枪剑戟收藏填上几件,算作贺礼。 十三四岁的少女最是多思敏感之时,她虽一直拉不下面子像孙绍那样同李睦亲近,可对于这个能箭射四百步,领军破江夏,又定寿春的“二兄”还很是敬佩的,就连平日里的衣着梳妆也不自觉地与她越来越像。 孙芷原也不是非要青釭剑不可,更知道李睦赠剑于赵云,实是为江东招揽人才之举。但因不禁又想起长兄英姿,心中又是伤怀从今往后再无人能陪她军营山林中驰马挽弓,又是恼恨无人记得她生辰,为她那一屋子名刀利剑再添新锐,这才跑出来舞剑,将心中的郁结之气统统发泄出来。 月光下,赵云伸手握住腰侧的剑柄,古朴的刻纹抵在虎口处隐约泛着一层暗色流光,他暗暗抿了抿唇,缓缓撤出长剑。利剑出鞘,锵然宛若龙吟。 *** 翌日一早,赵云在驿馆内练完一套枪,回头就看到李睦站在不远处。赶紧捡起随意抛在一边的外套披上,又用袖口拭了额上的汗,上前向她见礼:“权公子。” 李睦正望着屋角发愣,听见身后动静,回过神来,转身回礼,一面侧身让他:“子龙将军如有军务,自去忙就是了,不必管我。” 赵云闻言微微垂目:“云仪容不整,如此迎客,实在失礼。” 莫说这是在江东,即便是在广陵的一年里,赵云最大的军务,也只是替刘备操练随身护卫的亲兵而已。相比在公孙瓒麾下时白马义从终日列阵演马,操练不断,公孙瓒巡查极少,又端着架子不苟言笑,到了后来在易京甚至不再踏足军营,刘备确实待他亲近,只是这份亲近里,总好像少了什么。 作为武将,谁不想跨马执枪,战场征伐,上为君侯开疆辟土,下保家国妻儿,壮志得酬。一下子闲暇多了,操演少了,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习惯。 李睦看他一眼,披着宽大的外看不出来,但看赵云额角的发根在日光下湿漉漉的反光,鬓发都贴着脸颊,也知道他身上定也是一身汗。随即笑一笑,再摇头,朝他摆手:“子龙忘了这是江东么?你是客才对!我这个主人可不需你来招待。” “如此就更不能失礼了。”赵云好脾气地笑笑,也不反驳她,却也并不离开。 李睦向那处她方才盯着看的檐角方向一指,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来意:“公瑾与刘备在里面商谈借船事宜,我懒得听他长篇大论,就出来偷个懒。” “权公子同意借船之事?”赵云不由问道。刘备一路极担心借船的事,若非陈登一力劝说,他必不会冒险亲来江东。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睦对刘备借船没什么意见。 荆州带甲十万,单凭如今江东的实力,虽不惧刘表举兵来犯,却也难以直掠其缨,除江夏之外更进一步。 她印象里刘表的两个儿子在其死后争位,长子刘琦就是引刘备为援。但刘表如今身体康健,荆州乱象未起,先放刘备过去搅一搅,这位存志高远的汉皇叔说不准耐得住多久居于人下的寂寞。 没准荆州提前乱上一乱,江东就能趁着曹操忙着与袁绍对峙官渡的时间里,趁乱寻机与刘表再磨一磨,尽可能蚕食一部分荆州的地盘及兵马,以壮己之力。待曹操挟官渡余威南下犯境时,也需好好权衡一番江东的实力。 “权有一物,”李睦目光一闪,心里突然生出个主意来,从怀中拿出装着给黄月英回信的黄绢云纹锦囊,递到赵云面前,“想劳烦子龙此行替我送到襄阳城郊,交给沔南名士黄承彦之女。” 赵云及冠已有数年,家中一兄一母原来也打算为他安排亲事,却因战乱而终未能成定,母丧之后他远赴幽州投军,再接着就是兄丧,公孙瓒城破身死…… 他虽不及娶亲,往日在军中却不乏已经娶妻生子的同袍闲暇时分口中荤素不忌混聊,望着李睦手里那织工精致的云纹锦囊,顿时就想到了旖旎风光上去。 他并不清楚黄月英是何人,却知道李睦在江东身居高位,又与刘表宿仇,荆州之地定会有江东的细作,若是真要送什么军机相关之物,实在没必要经过他手。再不济,这番刘备借船,势必也要问江东借用船夫,这些同入荆州的江东军,当然就能替她送信。 况且,既然托付于他,出于刘备的关系,也不可能是紧急军情。又不方便交托江东的人的,那就只有儿女情长了。 李睦见他面上先是掠过一丝诧异之色,转而又添了一分了然地尴尬,就知道他定是想到了其他地方去。却也不说破,任由赵云误会着接过锦囊。 她当然不是没人送信,更不是头一回给黄月英送信,军中亲兵自有军规约束,也不惧传出什么不该传出来的。 只是人情这种东西,正是要有借有还,互相亏欠,才能常来常往。继昨晚赠剑,今天正好再托他送一趟信。 而以赵云的人品,定不会将这种私事乱传于他人知晓,那也就不会有损黄月英的名声了。 交出锦囊,李睦就准备回去了,她若是再不走,怕是赵云都要这么陪着她把一身汗捂干了。但想想刘备那样子,兴致好时应付一下也就算了,昨夜饮了酒今天又早起,她的精神并不怎么好,实在不耐烦和刘备兜着圈子互相试探。随周瑜同来这一趟,露了脸也算到了礼数了。 “烦子龙代我向刘使君赔个礼,就说我昨夜饮多了,精神不济……”语气一顿,她忽然想到精神不济这个理由似乎有点歧义,“算了,还是说我突然获悉紧急军报要回去处理,就不及向他当面告辞了。船只人手,公瑾自会安排妥当。” 她不待见刘备的态度,从来就没在赵云面前有所掩饰,故而理由也是找得随意得很。 正要拱手告辞,赵云闻言却是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皱了眉问出在心里盘旋了许久的疑问:“主公前来借船,虽是有求,却也能为江东提供一个进荆州的机会,权公子真要现在离开……” 船只人手都交给周瑜安排,岂不等于是将这最先进驻荆州的机会也都全盘交给周瑜? 他只来了一天,却也已经听到李睦与周瑜不和争权,各自为营的传言了。甚至还有人说,青州名将太史慈之妹有滤海得盐之术,孙权欲娉其为妻,却因念长兄为父,需执父礼守兄孝三年,从而被周瑜抢先送雁纳彩,求娶了去…… 两人不但争权,实有夺妻之恨。 刘备听到这个传言时还感叹了一句两虎必不相容,果然如他所料。 然而以赵云的性子,无论这些传言是真是假,他都是听而不言,不枉加猜度。如今能把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万分难得了。 听出他话中之意,李睦心中高兴她与周瑜争权的传言传得如此高效。唇边笑意晏晏,见赵云神色诚恳,目中颇有不解之意,目光回转,又掠到那道飞檐上,扬眉带起轻然一笑,望着赵云,轻声道:“我连性命都可以交托公瑾。” 没有解释缘由,也不用刻意澄清,只一笑一语,平平淡淡,性命之托,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赵云不禁动容。 君侯相报,知遇恩高,他虽死不惧,却不能说无憾。 左近的一块湖石背后,周瑜绷了许久的嘴角终于上扬起来。那道飞檐下的屋舍有两处回廊通向外面,一条是他们进来的方向,而另一条则通向后院更衣之处。周瑜在屋中久等李睦不回,心中不由担心她遇上了刘备带来的部曲,于是也寻个了借口避出来,翻过回廊,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遥遥就看到李睦与赵云又站在一起,心中不觉又是一阵焦躁,下意识就借湖石掩住身形。不想却听到了这么一句…… 一天一夜的郁结之气仿似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 李睦回到郡府睡了个回笼觉。 数月前,周瑜不但将十二对活雁敲锣打鼓地送到太史慈的住处,更是紧跟着又打了十二对手掌大小的金雁,招摇过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每一个步骤都闹得人尽皆知,周瑜仿佛一夜之间将以往低调谦和的形象彻底颠覆,仿佛要宣告天下,他得娶太史慈幼妹为妻。 现在莫说吴郡一地,周郎娶妻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江东六郡,不知引得多少闺阁女子洒泪叹息,一面羡慕太史家的小娘子得嫁俊杰,一面又觉得这小娘子当是仙人临世,否则又怎能取海为盐,又怎么配得上江东周郎?更不知又有多少豪门世族悔断了肝肠,没能在太史慈初到吴地时就慧眼识才,提出联姻,现在倒被周瑜赶了先。 于是这些世族豪门陆陆续续又想起太史慈家中似乎并无妻室。赶不上妹子的,就开始打探起兄长的婚事来。即便太史慈有妻留在东莱,现在身边无人照料,总要个女子的。 除此之外,更有江东豪杰从六郡赶着来吴郡与周瑜比武,指望让太史家能空手生盐的小娘子看看江东不止有一个周公瑾。 外面时时刻刻能忙乱成一团,没人想到那始作俑者日子照过,回笼觉照睡。 而另一个当事人则当起了甩手掌柜。 除了安排调给刘备的船只人手之外,周瑜将军营里的事都甩给吕蒙,空出闲暇陪李睦从匠所晃到盐场。美其名曰探望匠所里的亲兵,视察未来妻子滤海成盐的成果,再逛一逛街市,格外悠闲。 于是,外人眼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讨论周郎的婚事缘起何处的热潮尚未平息,又生出各种版本的孙权与周瑜相互防备又英雄相惜的段子来。 李睦一面对这广大群众的脑补能力叹为观止,感慨八卦之心古来有之,一面又对各种传闻听得津津有味。再加上有周瑜在,无论是匠所还是盐场,都不再需要她操太多心。甚至盐场边上还多了个竹亭,遮阳挡雨,沁凉碧透。 除了在驿馆闲不住四处访客的刘备令人闹心,这忽然就闲下来大半的生活几乎就是李睦穿越至今过得最闲适最惬意的时光了。 如此悠闲地过了小半个月,这一日,李睦与周瑜对坐在匠所的客舍中,正饮刚刚冰镇出来的梅子汤。沁凉微酸的味道顺着唇舌入喉,令她不由惬意地眯了眼。抬手再倒一盏,往周瑜面前推了推:“祛热解暑,亏得你能夏日存冰,下回打个冰沙拌果浆给你尝尝。” 夏日存冰在这个没有冷藏条件的年代极为难得,更难得的,却是周瑜的这番心思。 清澄澄的梅子汤在茶盏里轻晃,周瑜扬眉而笑,端起来尝了一口,舌尖生甘。 匠所的工匠根据李睦的描述打了个峨眉刺的雏形出来,长两尺有余,比寻常的佩剑又窄了一半。李睦一碗梅子汤喝完,拿起峨眉刺在手里试了试,只觉得轻灵便捷,对于力量不足的女子而言,果然顺手许多。 然而,还未及寻到孙芷试剑,曹操与袁绍对战黎阳的消息就与一卷锦帛一同由许都来使送到了她面前。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既然是许都而言,代表曹操的同时就也有代表天子的意思在内。李睦怠慢不得,只能暂时放下寻找孙芷的打算,携孙绍与周瑜召集江东文武一起相迎。 ☆、第一百二十章 李睦虽然已经可以全无障碍地看阅军报,但还是嫌艰涩繁复的竖排篆书看起来太过伤神,周瑜知道她懒得看,便当先将那一卷锦帛接了过来。 摊开锦帛一看,他的脸色却骤然一变,紧接着眉峰一扬,向那使者拱手问道:“听闻曹司空日前与袁绍战于黄河之滨,不知战果如何?” 那使者姓蒋名齐,字良修,面白无须,圆脸小眼,逢人就带三分笑意,看着极为和善。听周瑜语气不善,不由先笑一声,随即连连拱手:“齐此来乃是替我主来商议与江东联姻一事,将军若问我司空家中子女几何,样貌性情,齐可详而述之。然这战局兵事……非不能言也,实乃不知也,还望将军恕罪莫怪。” 他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态度谦恭,言辞温和,却好像突然在平静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或者说,一大块石头,事先毫无准备的李睦正好整以暇倒了盏茶要喝,闻言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惊得目瞪口呆:“曹……司空……要与我联姻?” “是与江东联姻!”周瑜扫了她一眼,见她竟露出一副受宠若惊般的神情来,再不欲显露喜怒之色也不由自主地面色铁青。 那使者蒋齐的反应很快,在众人还面面相觑时,立刻笑着朝李睦长揖:“司空请奏天子为媒,欲许曹氏女于乌程侯为妻,或为二公子丕聘孙氏女为妻,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同心讨伐逆贼袁绍。” 孙氏并非豪门大族,族人并不多,其中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子唯有孙芷一个……曹丕娶孙芷? 李睦一时接受不能,再加上她对乌程侯这个称呼总有点陌生,一个晃神,也就把后面那句话忽略过去了,全没意识到许曹氏女嫁乌程侯跟她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蒋齐语声一顿,好像故意留些时间给众人思考,然后再道:“当然,司空感佩乌程侯事兄若父,孝义难得,两家可先过聘嫁之礼,成婚之仪则可待来年再论。” 连为孙策守孝的借口都为她想好了,可见有备而来。 周瑜突然挑一挑眉,慢慢冷笑一声:“曹司空可是阵前缺粮了?” 蒋齐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呵呵一笑,还是那句话:“齐实在不知战事,望将军恕罪。” 这会儿,李睦也算反应过来了。乱世争雄,诸侯之间用联姻的手段维系或长或短的盟约实属正常,但若曹操真要用联姻的手段来约束江东趁他与袁绍开战时出兵,在徐州时就该提出来,何至于现在白马之围都开始打了再说联姻? 她若打定了主意要趁乱袭他后路,答应与不答应,又有什么差别? 李睦很清楚曹操不是这种做无用功的人,更何况,连她都知道这种联姻不靠谱,能成就千古之名的一世枭雄又怎么可能相信单凭联姻定下的盟约?她与他在淮水上定约,依两家共同之利,各取所需,彼此合作有共同的利益,这样的许诺才可信。 曹操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行联姻之事? 李睦原还想不明白,但周瑜这一句“缺粮”却突然提醒了她。 她记得官渡之战打到后来曹操似乎面临粮草危机,甚至还有杀粮官平军心的手段流传为野史故事。一句“汝妻子吾养之”更简直是流传千古。 这故事纵然未必属实,但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再回想当时曹操在淮水上也曾一开口就要十万斛粮草,那时候她只以为那是厚脸皮的漫天要价,现在再细想一番,曹军粮草不足,说不定那会儿就有了端倪。 那曹操现在提出的联姻之议,莫不是要江东备下粮草算作孙芷的嫁妆? 连嫁妆都能算计,可不正是阵前缺粮了么? 想到这里,李睦挑了挑眉,不觉再感叹一把曹操光是的脸皮之厚,就要天下无敌了。 “吾妹自幼是父兄几个捧在手里长大的,要她出嫁,不知曹司空的聘礼是否准备妥当了?”感叹归感叹,对于这种开口算计嫁妆的行径,李睦慢悠悠地露出个准备狮子大开口的笑容,看得蒋齐没来由地背心发凉。 所谓“三书六礼”,从纳采到问名,直到男方送去聘礼,再请期定下亲娶之日,女方才开始打点嫁妆。 这周礼的婚嫁步骤极为繁复,乱世之中,其实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按部就班,就连公卿诸侯,豪门世族都鲜少有行足六礼的。对于战时联姻更是多将其简化,有婚书有迎亲,男方装一辆牛车的绢布帛礼,多半也就成礼,能将女方拉走了。 而周瑜却执意“三书六礼”缺一不可,还时时跟太史慈商量,跑得勤快,连带着李睦现在对这复杂的周礼昏仪了解得清清楚楚。 先不说孙芷嫁不嫁,李睦笑眯眯地从纳采问名开始数,要活雁十二对,铸雁十二对,金铁不论,斤两却要打足了。聘书要曹操亲立,书柬到了江东之后再送聘礼,以孙芷的身份,再加上她刻意点明了“从小娇宠”,江东给的陪嫁不会少。 但聘礼不下,这嫁妆……连个空箱子都不会往外送。 絮絮叨叨了好半天,李睦好像真是一个为爱护幼妹,唯恐妹子嫁出去受委屈的兄长,就差没直接开口要曹植过江来联姻,直接算入赘得了。 她每数一样,周瑜的唇角就往上扬一分。 战乱时分,要备齐“三书六礼”何其不易。他出身显赫,但族中长辈却都远居洛阳,光是聘书,就动用了军报快马,赶赴北地请他叔父亲立后再由他族兄送回,一来一回,便花了数月时光。 他知李睦不耐烦这些,故而凡事都只与太史慈商议,如有不到,也恭恭敬敬请吴太夫人出面。却没想到……原来,他的一番心思,李睦都清清楚楚。 回头朝李睦望去,恰逢李睦也朝他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一触,周瑜笑容明朗,李睦挑了挑眉,也跟着笑起来。 “三书六礼”,固然是要借此将她滤海成盐的名声彻底坐实——江东周郎娶此一妻,便等于将六郡,乃至天下大半的盐产捏在了手里,三书六礼,又有何过? 但李睦却知道,周瑜是真的想用最周全的礼仪娶她。 一人有心,一人领情,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心知。 蒋齐此来,确实是受命要从江东要得粮草。嫁妆也好,聘礼也好,曹操要儿子有儿子,要女儿有女儿。然而李睦的态度令他心里发沉,一时又摸不清她究竟是真爱护妹子,还是看穿了曹军联姻是假,要粮为真的打算。 他不敢就此作罢。曹操虽然解了白马之围,但东郡太守刘延重伤,裨将军徐晃虽阵斩袁绍麾下大将颜良,又胜文丑,但却在为曹操断后时被堵在白马渡口以南,距今已有七日。原为分散袁绍兵力而在延津布下的疑兵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这一封封军报雪花似地从官渡飞到许都,而去年的一场干旱,已令许都存粮近空。袁绍据四州之地,兵多将广,兵力本就远胜于曹操,战局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军粮若再跟不上,只怕军心动摇,就是一败涂地。 不是不能直言向江东借粮,但这样就会将曹军缺粮的消息泄露出去。当今之计,只有借联姻为由,才能令袁绍以为曹操只是担心江东从后袭扰,瞒下军中粮草不足的情况。 沉吟片刻,蒋齐试探地回话:“二公子丕眼下年岁尚小,若要联姻还要再等两年……” 而且,孙芷也年不及十五……所以,现今之计,若要立刻就完成联姻,放眼江东,嫁孙氏女似乎不是行不通的了,而再剩下的适龄单身青年,就只有李睦了。 在蒋齐笑得眯成一道缝的狭小目光里,李睦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了——曹操这摆明了就是要塞个女儿过来……给她啊! 聘礼先下,这是她方才自己亲口说的!这个蒋齐根本就是故意要套她这一番话。 “良修先生远来辛苦,天色已晚,不防先至驿馆歇息一夜,我们明日再议。”见李睦突然目瞪口呆地神情,周瑜了然这个后知后觉的女子总算是想明白了,失笑之余,心情愈发好起来,连带着跟蒋齐说话也带了几分春风拂面的意味,全然不见了初时的凛冽肃然之意。 只不过,他一贯挂着浅笑,清逸俊朗,气度翩翩,除非亲近的人,外人很容易就被他这一副伪装性极高的外貌糊弄过去,极难看出这一抹浅笑和方才的冷笑之间的差别来。 蒋齐就没看出来。 他只觉得之前周瑜看穿了他此来的目的,却只点到为止,为他留有余地,已是难得。更也知道此事不可能单凭他一句话就能成,江东群臣自然是要好好商讨一番得失才能决定。于是顺着周瑜给的台阶点头称谢,再施一礼,心中暗道入暮之后或许他该将此番带来的“礼”往周瑜府上也送一份。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送走蒋齐,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李睦一把拽起孙绍,拔腿就往后院走,逃到吴太夫人那里躲清净。 与曹操联姻,有利有弊。曹操有挟令天子之便,又有个女儿已经嫁于汉天子为妃,不用深想就知道一定会有人劝她娶了曹氏女,哪怕只为个皇亲国戚的名义,为将来能有个勤王入都的借口打个铺垫,也是一场合算的买卖。而另一方面来讲,曹操与袁绍对战官渡,实力相差悬殊,在现在的大多数人眼中简直就是个必败之局,那现在立刻就大出血送些个“聘礼”过去,自然是跟打水漂没什么分别。 冒认孙权至今,李睦的经验也算是十分丰富了,只匆匆一想,就料准了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提议定要引发一场无休无止的争论。 江东舌辩之才众多,平日里没多大点事就能滔滔不绝,现在涉及孙曹联姻的大事,还能得了? 于是她脚底下抹油溜得飞快,反正这些人再吵也不敢吵到吴太夫人的院子里来,极没义气地将周瑜扔在了外面。 吴太夫人正在后院亭中与人闲谈,遥遥就见到李睦从回廊里穿行过来。 吴郡的郡府与原吴王离宫相邻,府中后院便是传说夫差特意为西施而建的玩花池,夏时芙蕖盛开,碧叶若盖,清甜甘香隐约浮于空气中,亭亭玉立。 吴太夫人身侧站着个与李睦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郎,穿一身天青色曲裾,裙角绣了竹纹,宽袖袖口则勾了暗花,简洁秀致,眉目婉约,一如这池中清荷。 见李睦和孙绍走来,那女子倒也不慌,起身朝他们款款敛衽,缓缓退到吴太夫人身侧。 李睦见有外人在,将到了口边的话压下来,微笑着恭恭敬敬叫一声“母亲”,带着孙绍一同俯身行礼。 吴太夫人不紧不慢地摆手,一把挽住那女子的臂弯,在她小臂上拍了拍:“此乃顾元叹之妹,你与公瑾忙于外事,便是阿姝常来陪我闲谈。”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不想平日里寡言孤直,见了周瑜就没好脸色的顾雍却有个样貌如此清丽的妹子。李睦向她多看一眼,却见那顾氏女一双明亮的眼睛也正朝她看过来。目中的探究好奇被李睦一眼撞个正着,她也不尴尬,反而朝李睦抿嘴一笑,大方得体。 这个年代遵循周礼,男女不杂坐,不同用衣架巾栉之类的约束其实并无太过之处,女子及笄许嫁后才有“非有大故,不入其门”的说法。 但李睦刚被人指着谈联姻,这会儿正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现在“算是男人”这件事,纵然对这女子第一印象极好,却也只朝她点一点头,不敢随意搭话,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孙绍倒是瞪着眼,好好将她打量了一回。他父亲孙策仅有一妻,又常年在外征战,因而在他的印象里,见过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并不多。除了眼前这个,似乎也只有李睦换了曲裾那一回了。难得两人此时并肩站到了一起,小家伙看看这个,又偏过头看看那个,若有所思。 “母亲此言实在令儿汗颜。”李睦不知道孙绍的小脑袋里正把她和顾氏女放到一起比较,顺着吴太夫人的话请了句罪,又向顾姝道了声谢。 吴太夫人笑着招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我见你行色匆忙,可是有事不决?” 顾姝闻言,极有眼色地连忙起身告辞。吴太夫人看她一眼,点着头又往她手上轻轻拍了拍。李睦见顾姝又朝她看过来,心念一动,赶在她行礼前忽然开口,直言回答吴太夫人那句问话:“其实也没什么要避人而谈的,曹操要与江东联姻之事怕是立刻就要传遍江东了。我兄妹二人的婚事虽是私事,却也公事,故而来与母亲商议。” 吴太夫人闻言不由大吃一惊。她当然知道李睦不能和曹操联姻,但这么提起来,难道就要孙芷嫁去曹家? 她知道乱世之中世族诸侯相互联姻在所难免,但一下子获悉自己千娇百宠的小女儿就要联姻远嫁,第一个反应便是心中不愿,但反对的话到了唇边,却是舌尖发涩,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抬眼却看到李睦朝她眨眼,眼角的余光往顾姝那里扫了一下又一下,不由微微一愣,顿时反应过来。 李睦这句话根本就是说给顾姝听的! 顾姝常常陪伴吴太夫人,固然是知礼知仪,却又何尝不是出于家族的授意?吴太夫人很清楚顾家要用这个女儿为家族找个强有力姻亲的打算,但这种打算本就无可厚非,再加上她是真的喜欢这个性子温柔,举止大方的女娃。 故而……这一段媒,她原还准备做给周瑜的…… 周瑜与孙策情同兄弟,她居于舒县时,更是可以说是看着这两个孩子打闹着长大的。如今周瑜身边无长辈操持,她自然是要多照拂着些。 但现在周瑜与太史慈幼妹的婚事天下皆知……顾姝当然是嫁不成了。 吴太夫人还正想要趁顾姝走后关照李睦在江东英杰之中留心看看,却没想到她自家的“儿子”在旁人眼里,也是一门“好亲”。 她待李睦若己出,却总要忘了她是个“儿子”…… 顾姝是典型的世家女子,温柔端庄,教养有礼,她知道自己的婚事由不得己,但女子心中却总有对未来夫君的期许。同样是家族联姻,若能得一人少年英武,俊朗谦和,当然要好过不解风情的粗莽汉子。 初见李睦年轻隽秀,翩翩风华,带着孙绍一路行来甚至还照顾到小家伙的步速,若说是没有多想,就是胡言了。 不过好在她也只是稍稍一想,李睦一句“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她素来聪慧,立刻就听出其中的话外之音来。 顾家要联姻,作为江东之主的孙氏自然也要联姻,孙权也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只不过他的婚事,纵然要联姻,也将有更重的分量。 比如孙曹联姻。 驱散旖旎之思,顾姝收拢心神,大大方方朝李睦和孙绍再行一礼,告辞转身。 顾姝走后,李睦将方才曹使蒋齐之言一一转告,断言曹操现在拿不出聘礼来,也明言她不打算将孙芷嫁往许都。 听到小女儿不用此番联姻,吴太夫人纵然心中松一口气,却不觉疑惑:“你不欲孙曹联姻,公瑾以为如何?” 李睦正要回答,眼角余光忽地瞥到背光的曲廊里依稀有个人影向他们行来。他的面貌身形都隐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里。 目光轻闪,李睦的唇角就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个笑意,跟着吴太夫人的话音重复了一句:“公瑾以为如何,自然是要问公瑾了。” 吴太夫人一抬眉,身后就有侍者来报周瑜求见,顿时心中了然,又不由被她这一番难得表露出来的小女儿神情惹得失笑。 周瑜上前见礼之后,见了李睦却是哭笑不得——她拂袖就走倒是利落,他今晚只怕要挑灯迎客,府中无歇了。 “瑜欲调骑兵八百,借迎亲下聘为由,奔袭许昌。” 李睦一晃神:“你说什么?你要偷袭曹操?曹袁之争……胜负难论……” 兵出许昌,乍一听似是奇险绝妙之计,实则用处寥寥。曹操定都许昌,就是要以此为支点将来南下荆州,如今江东军已然进驻江夏,与刘表比邻而居,再要许昌,除了徒增曹操之敌,为袁绍做了嫁衣之外,又有何用? 她再不知兵事战术,也知道孤军深入是兵家大忌,且不说一路的粮草补给如何保障,不提曹操以许昌为都,其城池坚固,重兵几何,只要曹军之中有一二谋断果决之人回过神来,只需以驻守在皖城以北的兵马从后兜抄,就能轻易令这八百骑兵变作一支孤军。纵然打进了许昌,没有后援,也会被慢慢蚕食拖垮。更何况,她心里清楚曹袁之战虽然目前看来实力悬殊,但最终的赢家将是曹操。 可偏偏又不能直说!这种时候,谁能凭她一句话就相信曹操会在兵力和粮草供给都远不如袁绍的情况下赢得官渡之战? 只能说一句胜负难论。 周瑜心里当然也清楚曹操会胜。袁绍尾大不掉,现在更有袁术入境,据他混在袁术亲随中送其到青州的细作回报,袁绍三子尚与长子袁谭相互争锋,为抗衡袁谭的长子地位,欲借袁术手中传国玉玺为立,如今袁绍虽然兵锋如虹,但萧蔷之祸,只在朝夕。 即便他真的攻破许昌,也扭转不了这个结果。 而李睦能在徐州就想到用袁术做人情,还在特意追上来要他撤军前留下伏兵,现在能看出袁绍的败象也不足为奇。 但周瑜却是想要趁着官渡之战的机会,让曹操伤得狠一点,连同他将来携百万之众引军南下的气焰也一并打掉。 只不过,他深知李睦对各地局势看得极为透彻清楚,思虑敏锐,料敌算断,更是时时有出人意料的准确。他的布局用意一旦和盘托出,只怕会令她看出些端倪来。 想到这里,周瑜不由有些犹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阿绍年幼,名望远不及曹操,纵然能劫得天子,也没有足够的威望执掌朝政,若是强行要学曹操独揽大权,则无异于将所有江东子弟架于火上。”李睦见周瑜露出迟疑之色,也不顾吴太夫人和孙绍就在身侧,急切地扯住他衣袖,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他出兵许昌的打算。 威望与名声,在这个时代至关重要。孙绍今年不过七岁,这个娃娃主公若不是李睦和周瑜都摆明了力挺,根本就无法坐稳主位,更别提涉足朝政。朝中那帮士族出身的公卿大夫,可是连曹操的帐都不买,时时刻刻有人想着跳反。也正因为如此,面对袁绍的挑衅,曹操只能硬着头皮应战,他实在是退不起。 这样的许昌,现在的江东如何能沾手! 漫天阳光经过湖面的反射在李睦眼中落下一片细碎的金芒,湛湛生辉,长眉微蹙,如湖心涟漪,周瑜原来想好的借口一时之间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袭许昌,只是要令袁绍觉得曹军后方生乱,支撑不了多久,从而不遗余力地全力进攻,曹操就算最终能胜,也是元气大伤之后的惨胜。”目光微微闪了闪,他权衡了一下措辞,顺着李睦对官渡之战的判断往下说,小心翼翼地避免透出曹操此战定胜的意思来。 看着李睦的眉头渐渐松开,如释重负般绽出个笑容,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道,“官渡之后,无论是曹袁两家胜负如何,胜者都将挟威南下,以图荆州地。两者相比,我宁可曹操得胜。曹操势弱,骤然大胜之下必心生骄狂,欲挟官渡余威而匆忙南下,不谙水战却远涉江湖……” 所以能被他在赤壁一把火烧得满面焦黑! 千古风流人物,三国周郎赤壁。 这是就算后世那一部流传极广,几乎泼了周瑜一身污水的演义也无法抹杀的赫赫战绩。力挽狂澜,莫过于此。 李睦眼中发亮,看着周瑜的眼神几近热烈。这一战之后,天下格局将定。而她不会像历史上的孙权那样借荆州于刘备,既然早知官渡之战的结局,预先筹谋,江东大可借曹操之势夺下荆州,成就南北对抗之势。 穿越至今,历史的进程虽然多少确实因她发生了偏移,但这些变化对于天下四战,烽火不息的局面而言,就好像沧海一粟,不值一提。除了袁术暂且逃得一命,除了江东拥孙绍继位,历史依旧按照它自己的进程滚滚向前。 先是出于自保,随后再立足江东,李睦一路走来从来就没有重写历史的野心,她只要周瑜不像历史上英年早逝,只要太史慈得酬壮志,只要此生顺遂,不经乱世飘摇,颠簸流离,如此而已。但如今历史的拐口就呈现在她面前,一念之间,一个决断,就能将历史的走向彻底扭转! 纵非她所求,她却不能不激动! “如此一来,曹操事先得知那支骑兵会出现在许昌附近,纵然会在城外布下重兵防守,但若是我们从许昌城门口转向往邺城,应该也没那么惹眼了……”对于官渡之战后袁绍的两个儿子争成什么样,李睦已经记不得太多了,只隐约记得郭嘉遗计留书,曹操围而不打,二袁遂被心生疑虑的辽东公孙斩了送人头示好。至于这两人是怎么跑到辽东去的,她已然没印象了。 但现在多了个袁术,袁绍死后必然会发生变数,若是那时候有一支江东兵马在邺城附近,那这个变数或许还能为他们所用。 当然,前提是这支兵马的主将不但要有绝对的决断和应变,更需要极为准确的形势预判能力。 李睦没去想细节,只是完全本着江东现在底子薄,袁绍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她劫富济贫也好,趁火打劫也好,能捞则捞一把,哪怕只救回几个袁氏麾下的谋士将领,也是好的。 殊不知她这趁火打劫,趁机捞便宜的打算却令周瑜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点这支骑兵最大的用意,就是要等袁绍官渡战败身死之后,等邺城内袁氏兄弟反目时,救下袁绍的一线血脉,从而从背后牵制曹操。 他正不知该如何向李睦解释能提前预料袁绍会在官渡战败后立即身死,若袁绍不死,袁氏兄弟自不敢手足相残,袁氏麾下的诸多将领谋士也不会明着各分阵营,那他这一支兵马也就没了千里奔袭往邺城的必要了。 也正是他自有心虚之处,李睦又确实记不得袁氏兄弟的细节,两人一来一去,竟都没发觉在所有人都觉得曹操会输的时候,他们同时认定了曹操官渡必胜有什么不对。 吴太夫人一手揽住孙绍坐在自己身侧,看这两人一言一语,从联姻谈到出兵,依稀又回想起当年她初时孙坚时的情景来。 当年已在吴地颇有薄名的孙文台也是这般意气风发,与她论及天下之势。从江东一隅到万里河山,言辞激昂,说要为汉室江山讨逆,出兵定略,谋断拼杀,建千古之功业,封王拜相,指点江山。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眼前这两人,恍若昨昔。 “你要孤军深入去邺城我不反对,但我要随大军一同北上。万一有所差池,也能借亲自迎亲之名,立刻挥军接应。”李睦对这场“亲事”答应得全无压力。因为她深知曹操一旦得胜,就会立刻南下,到时候还会不会嫁个女儿过来,还实在是说不好。 乱世里的联姻,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可以在一朝一夕的变数之中,变得很不容易。 “不妥。”然而,周瑜却是摇头,“疑兵之计,在寿春已经用过,岂可再三行之?” 他突袭寿春时,两人用的就是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一明一暗分两路出兵,曹操吃过一次亏,这回又岂能不防?更何况,周瑜更不想她再赴阵前。纵然李睦定然不会冲杀在前,久驻军营,到底辛苦。 李睦却眼睛一眯,露出个灵黠的笑容来偏一偏头:“曹操知道你擅用兵,更知道我们知道他擅用兵,怎能相信我们同一个计策会用两遍?” 这句话说来拗口,可周瑜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周瑜和曹操,双方都是聪明人,更都知道对方是聪明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一方是真的做了件傻事,也会被另一方当做是故作玄虚。凡事都往复杂了想,恨不得算尽一切,料断一切,这是聪明人都有的疑心病。而曹操无疑就是这种聪明人。 周瑜正自沉吟,心念飞转地盘算这如此布局的可行性,以及大军出行由谁随李睦同行。此去邺城需经许昌,若论接应,自然是在江夏郡内驻兵最合适,还能借此查探一番刘表的动向。 但六郡南面一线需太史慈亲守,北面津口则由吕蒙驻兵,张辽为骑军将,随他同往邺城,而高顺和祖郎则要留在江东清扫山越内患。若到了江夏郡内自有甘宁,他还能稍稍放心,可此去江夏的途中却是千里迢迢。周瑜左思右想,竟寻不出个可托之人既能一路护从李睦,又不是孙氏旧部,从而于行军途中看出异样来。 在这一点上,李睦半点也帮不上忙,于是也添乱,坐到吴太夫人身侧,轻声陪她说话。孙曹联姻的消息传出去后,定会有许多世族女子找各种借口来寻吴太夫人探听虚实。毕竟之前所有人都还停留在她为孙策守丧的印象中,联姻的议题无疑是提醒了这些人,孙权不但年纪到了,守丧的时间也差不多守足了。 而吴太夫人的应对,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李睦将来会不会被人烦死。 日头偏转,正好从李睦额头上方斜照下来,刺得她两眼发花。不由伸手遮到眉骨处挡住阳光,偏转开头去。 目光无意间朝池水的另一个面一扫,发现被荷叶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水面上,映出个婀娜的身影来。 “太夫人还有事寻她么?”依稀认出那个身影正是已经离开的顾姝,李睦只当是吴太夫人还要留她说话,心里有些不安起来——他们在这里说个不休,倒是累得旁人苦等。 不想吴太夫人一脸诧异:“阿姝怎又回来了?” 她们两人同时扭过头往后看,引得孙绍也跟着探头探脑地凑过去,又引起周瑜的注意,从千头万绪中回过神来,不经意间抬眼朝他们望的方向扫了一眼,却是心口猛地一跳,一下子愣在当场。 那一场没有李睦的梦境之中,他正是娶顾氏为妻。那股壮志难酬,内外交煎的情绪充斥心肺,令他已然记不得顾氏的模样长相,只依稀记得那女子温柔谦恭,礼数周全,一派大家出身的标准教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再温婉恭顺,顾姝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子,正是少女情怀时刻,千方百计地打听,也依稀听说族中长辈有意与周瑜结亲。清俊风华,统领雄兵的江东周郎! 年前,周瑜领兵出征那日,她做了个此生最出格的举动。穿短褐,束长发,一路追到城门前,铿锵的军队踏起轻尘徐徐袅袅,她就隔着这烟尘眺望远处高头大马上俊郎挺拔的人影,随着乱糟糟的看热闹的百姓一起送他出征。 然而隔了千军,只得遥遥一眼那仿似披了层金光般的身影,连眉眼都未曾得见。半点都满足不了她心中对江东周郎的好奇。 怎想周瑜确实是凯旋归来了,衣甲上征尘未除,十二对活雁紧接着就送到太史慈府上。 十多岁的少女情窦未开,又早知婚事全由族中长辈做主,往日看周瑜也好,今天看到李睦也好,于她而言,所得郎君若此,自然欢喜,但其实都是好奇多过倾心。这才告辞之后行到门口听到周瑜求见的消息,又折返回来。 只不过,在她内心深处,比起周瑜,还是对太史慈的幼妹更感兴趣。这个来自北地的女子能滤海为盐,令周瑜急忙忙地求娶,令她家中父兄称叹不已,令江东六郡,人人皆知。 被人发现躲在角落偷看,顾姝吓了一跳。到底是循规蹈矩惯了的世家女子,她脸上一阵烧红,手足无措地站在湖石边上发了一会儿愣,居然头一个反应是隔着一池荷花朝他们敛衽行礼! 但随后又发觉礼数不对,她长这么大还没如此失礼过。方才还大方明媚的少女红透了脸尴尬得几乎要哭出来,低了头拎着裙角,再不看他们,转身匆匆就朝外跑出去。 因隔得远,不可能听得到他们方才所言,李睦倒没什么被人偷看了的不自在,还觉得这女子有意思得很,暗暗横肘碰了碰周瑜,小声嘀咕:“你说,她是来看你的还是看我?” 周瑜面上不显,心里正自忐忑,刚偏转过目光,闻言不觉微微一凛,下意识就又朝湖的对岸望去。 吴太夫人轻轻咳嗽一声,肃然提醒了李睦一句:“慎言。” 不动声色地看了周瑜一眼,她是知道内情的,更知道周瑜处事精细,顾氏要联姻的想法他多半也有所察觉。 李睦虽一贯男装,但到底是个女子,还是个性子要强,居于上位的女子,吴太夫人自己也是这么走过来的,最是清楚此事若是点破了被李睦知道,心中总是不会畅快的。 李睦毫不知情,只当是吴太夫人真的是在提醒她谨言慎行,诺诺应下,转而还偷偷朝孙绍吐了吐舌头。 周瑜借机收回目光,朝李睦笑一笑,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头要去顾家拜会一次。 再与吴太夫人商议了几句孙曹联姻的事宜,李睦和周瑜一同便告辞出来。 周瑜与她并肩走了一段,李睦全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又说起不知刘备得知孙曹联姻的消息后,会不会突然就不敢借江东的船去荆州了,紧接着又想起来一事:“你此行北上,有没有可能经过宛城?” “嗯?”周瑜驻步,“南阳郡治县宛城?” 李睦哪里知道宛城是哪里的治县,摸了摸鼻梁:“就是张绣驻守那个地方。” 周瑜皱眉:“张绣两年前已降曹,还嫁女于曹操庶子,被封为扬威将军,如今正与曹操同在官渡,宛县也归于曹军治下。” 甘宁的这封军报李睦也看过,故而周瑜一时并没反应过来她为何会在此时突然提起宛城来。 李睦眨了眨眼,伸手在廊柱上轻轻一击,目中露出一丝故作高深神情,轻声道:“我见到那封军报后,给甘兴霸回了封信,要他设法传句话给那时正辅佐张绣的毒士贾诩贾文和。” 操不独有一子,丕却唯有一兄。 曹操初征宛城,张绣降而复叛,致使曹操长子曹昂死于军中。曹操固然伤心,但到底还有诸多子嗣。宛城一地,加上张绣之勇,贾诩之谋,足够抵消他的丧子之痛。 现在的曹操,就好像后世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管理层精英,全力打拼,目光长远,却难免忽略了自己除了事业之外,还有家庭需要兼顾。 李睦知道用不了多久,待曹操权势滔天时,如今袁绍面临的继承人问题同样会令他头疼不已。 曹昂年长,占嫡又占长,还随军立下不少军功,又是从小就作为继承人培养的,继承曹操之位,自然是毫无疑问的。但曹昂一死,不管曹丕愿不愿意,都被顶到了风口浪尖。他没有军功,难以服众,李睦甚至还记得某段野史里还有一支兵马在曹操身后竟一哄而散,断不奉曹丕之令。 不论他对其兄有几分兄弟情谊,这般难堪的场面却是叛杀曹昂的张绣,或者说是献计的贾诩直接造成的。曹操有壮志胸怀能容得下他们,甚至重用他们,那曹丕呢? 再退一步讲,就算贾诩老谋深算,能在曹操健在时打下根基,令曹丕就算他日即位也动不了他一族人分毫。但将来若是他死了呢?贾诩如今也颇有年岁了,必然活不过曹丕,那他辞世后,他的子嗣是不是也有他的能耐,顶住曹丕的事后清算? 或者说,还是他有把握曹丕会忍下这口气一辈子? 其实前世看张绣降而复叛,叛了又降的这一段时,李睦就很不解这位有北地枪王之称的诸侯究竟是怎么想的,还特意去查了一下他的结局。结果就发现又有记载是暴毙的,也有说是自杀的,总之又是一段春秋笔法,令人遐想连篇,唏嘘不已。 所以她才在看到军报时送了这么一句话给贾诩。只一句话,相信贾诩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若是贾诩此举别有一些她没看出来的深意,那她的这一句话也不过就是一次失败的挖墙脚而已。 但若他有所动,这次周瑜北上,就是最好的机会。 周瑜不觉震惊。李睦给甘宁送信他是知道的,但却从没特意询问这信中写了些什么,更无意去问。万想不到她竟在那么早以前就打起了贾诩的主意! 如此一来,她要他去宛城的用意也昭然清楚了。 一向都是周瑜运筹帷幄,布算精准,令她思之不及,难得看到他也露出这般神色,李睦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嘴角一抿,小巧的下巴抬了抬,几乎绷不住笑意。 伸手往周瑜的肩上徐徐拍了两拍,颇有几分意气风发,扬眉吐气的意味,再朝外面指了指:“那些人要是缠着你探问,就让他们来找我。”李睦说得豪气干云,语声一顿,转而又眯眼一笑,“或者……今晚我留你一夜?让他们找不到人探问,个个都睡不好?” 留他一夜? 周瑜的心思一会儿在顾氏,一会儿又在贾诩,面上不显,心里早就起起伏伏转过千百个念头,不意她突然这么一句,顿时一愣,想起在江夏时她留他在驿馆里过的那一夜,好似骄炽的烈阳猛地晒了一头一脸,就连耳后都跟着热起来。 李睦不是不知事的小女孩,话一出口就发觉听着不对,正要改口,见他这样子,就知道他定是想歪了。 瞪着眼用力朝他肩头捶一拳:“胡想什么!这郡府里外里那么多间空房,怎就留不得你睡一夜了……” 这话还是不对! 李睦不由跺脚,周瑜原还觉得无措,见她耳尖发红,又急又恼,不由展眉笑出来。 “我与你尚‘不和’,怎能多留于郡府内过夜?”揉了揉肩膀,顺势将李睦砸在上面的拳头一把捞住,“天色不早了,日落前我准备先去顾家拜会一番,旁人的探问我自有应对之法。” “嗯?”李睦的手被他握住,下意识往回一挣没挣开,目光左右一扫不见人,也就任由他握着,侧头想了一会儿,随即点头,“也是,顾元叹虽然刻板了些,但为人正直,不求名利,上回的事能兜下来,又被你摆了一道,估计在族中也要有压力,你现在去修好倒也正好。” 上一回周瑜和顾雍为了盐民杠上,事后李睦虽然用周瑜的亲兵进匠所一事算是当众扫他面子扳回一成,但于顾雍而言,原本就缺少人手的船坊却还是缺人,他没捞着好处,反倒担了引起李睦与周瑜之争的名头。李睦虽然事后也给船坊补过人,但毕竟这坏名声是落到顾雍身上的,她也没办法说明,故而周瑜现在一提起要拜会顾家,她完全没多想别的,率先就想到去修好上去。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万没想到,周瑜的下一句话却磕磕绊绊:“顾氏……原是有意与我结亲……” 看吴太夫人的反应,这事她已经知道,他拿不准还有多少人知道,不论如何,与其将来李睦从他人口中听到此事,倒不如现在由他自己说出来。 顾氏有意结亲,他可从来都没有答应的意思。 “你说什么?”李睦前一刻还春风和煦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回头就往刚才顾姝跑开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她要嫁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寻常的文臣武将确实不好直冲郡府后院揪着李睦问,他们只能将周瑜的府邸团团围住,交好的熟络的,一批批递了名刺求见。唯有一位“不寻常”的老将直到将夜未夜时分,还留在前堂不曾离开。 程普是跟随孙坚四处征战的老将,历经江东三世,郡府的守卫也不敢直接赶人,只能报到李睦面前。 李睦正在想顾家要和周瑜联姻之事。顾氏是江东世族,顾姝又容貌端丽,性子柔和,与周瑜可谓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想而知,若非她凭空出现在这个时代,这一场联姻,周瑜多半不会拒绝。 后世多言周郎小乔是英雄美人,却对周瑜的正妻无甚笔墨,就连李睦,若非是突然提及联姻,也想不到历史上的周瑜除了姿容冠绝于世的小乔之外,另有妻子儿女。 听闻程普不肯走,李睦收回神思,狠狠叹了口气——程老将军性情豪迈,为江东孙氏征战半生,以他的身份,过问一下“孙权”的婚事,似乎……她逃不过去。 孙绍正送吴太夫人回房后来找她,听她叹气,蹬蹬蹬跑来,挺起胸膛,牵住李睦的衣袖:“二叔勿忧,我陪你一起,程老将军见了我就不会多说。” 自从在孙策灵堂前的那一场闹剧后,程普见了这小家伙,不管有理没理都确实说不出多少话来。三世老将当着个娃娃出了丑,还是在他父亲的灵前,每一见他,总不可避免地生出羞愧来。 小孩子的感觉最为敏锐,孙绍并不明白程普这番愧对英主的纠结心思,但他能明显感到这个须发半白的老将对他的退让纵容之意。 李睦微微一怔,看着小家伙挺胸抬头,一副“我护着你”似的样子,不由失笑。 理了理思路,一把将他柔软的额发揉乱,她半蹲下来,与孙绍平视:“那若来的是张子布,你还陪我一起么?” 江东多英杰,孙绍年纪还小,诸多文臣武将俱是半师,授业解惑,规劝立矩,可他最怕张昭。“张子布我去没用……”孙绍咬了咬嘴唇,又嘟起来咕哝一句。黑着一张脸的张子布严肃又啰嗦,见了他非但不会少说两句,只怕要说得更多。 “张子布与程老将军年岁相仿,又都是你父亲倚重之人,为何会有此差别呢?”李睦抛下一句问题,在孙绍单薄的小肩膀上拍了拍,随即站起身来。 为人处世上,孙绍将来会成为王侯将相,她能教的并不多。更何况,她可以用些后世的传闻加以引导,但传闻毕竟是传闻,她并没有深厚的历史考据功底,不愿千百年后的臆测推断影响这个正处于树立人生观最紧要年纪的孩子。因而有些事,她能提出来,却只能由他自己去想明白。 孙绍捂住一头乱发,可怜兮兮地抬头看李睦,知道她这是不愿带他同去了。 将小家伙留在后面慢慢思考“人生”,李睦快步走到前堂。 “程老将军可是为孙曹联姻而来?”不等程普问,李睦一个长揖没行完,直接开门见山。 见了孙绍不自在,在李睦面前程普却很平和,甚至在真假孙权一事后,很有几分“受害者同病相怜”的亲近。还足礼数,他也不绕弯子:“老朽以为,权公子不可与曹操联姻。” “曹操名为汉臣,实为汉贼也。袁术僭号,又为袁绍收容,也为不臣之逆。观他二人两虎相争,两败俱伤,再进兵北上,老朽愿为先锋,为主公开疆辟土。” 老将军言辞铿锵,李睦负手而立,却故作叹息:“权……再过两年,便年及及冠了。守丧之由,也用不了多久了。” 程普一愣,只当他在感叹已到婚娶之龄,很是不解:“江东多的是灵秀女子,更多的是仰慕公子……” “程老将军……”李睦赶在他说出自己不愁娶不到媳妇之前赶紧摆手,拦住他的话头,眉梢一扬,“权自问样貌才华,名望功绩,都还差强人意,我要娶妻,该不会无人肯嫁。但老将军可有想否,阿绍今年才七岁,即便我两年后成婚,再有子嗣,叔侄二人相差不过十载。阿绍而立之时,他也到了冠龄,再加上我于江东的根基,是否会令别有用心之人有机可乘,动摇阿绍君侯之威仪,为我江东将来的传承之继埋下隐患?” 守丧的借口拖不过两年,李睦作为孙权,定下婚约的若是江东某世族的女儿,无论如何两年之后都要完婚了。成婚生子一路算下来,她的子嗣虽然与孙绍有十岁的年龄差距,但江东孙权的名望太高,若有人有心挑拨,对于江东而言,一边是孙策的独子,或许能有战功政绩,但另一面则是孙权的子嗣,战功政绩自然也不会差,这两子相争,就要重蹈曹袁的覆辙了。 就算争不起来,总也人心不稳。 唯有定下曹氏女,什么时候完婚,全看两家之间的盟约还残存几分,甚至三书六礼的流程就能花费掉整整一年。最后若是拖到两家反目,这婚约自然也就跟着作罢了。 这拖出来的时间,就是给孙绍长大的时间。再多五年,当孙绍年过而立,根基扎稳时,其侄仅得束发之龄,这差距最为稳妥。 “我若成婚早,将来阿绍又当如何自处?”李睦这个借口找得语重心长,大义凛然,连她自己都要感动了。 拿孙绍做借口,占了大义又占了大利。兄终弟及,叔侄争权的事历史上并不少见,李睦也不清楚历史上在孙权的强势下孙绍又是何等处境,但如今是她占了这叔侄的名义,身在江东,就不能令人再因这“名义”起了别样的心思,生出乱来。 正好,也不会再有人将主意打到她的婚事上来。 只不过当着程普李睦还能说得义正言辞,却不好意思当着孙绍这个“当事人”的面说出来,这才千方百计将那小家伙拦住。 而程普也确实如她若愿,深深动容:“权公子高义!” 李睦目光一闪,与程普对揖还礼,抿了抿唇,状似无意又说了一句:“江东径深不足,偏于一隅,只能借长江天险为门户。但若依荆州之地,西取益州,出汉中,据雄关,有蜀中山险做屏障,阿绍年岁长成,可承父兄之志,进可与曹操一争长短,退则可划天下而并治……到时候,我与公瑾同守吴地,荆楚益蜀,由他从中取决就好……” “周公瑾?”程普一愣。 自回吴地之后,他也曾疑惑李睦与周瑜原来明明极为亲近,偏这一年来却纷争不断,直到最近周瑜求娶太史氏的事纷纷扬扬,才察觉这其中恐怕涉及了儿女私情,实非他人所能臆断,不想却突然听李睦提起与周瑜同守吴地。 而周瑜如今已然战功赫赫,将来开疆辟土,荆州也好,益州也好,都更大有用武之处,李睦一句轻飘飘的同守吴地,言辞之间,毫不掩饰的亲近之意仿佛此事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一般。 程普到底是处事多年的老将,有些事纵然平日里不及思细,此时经李睦一点,反应极快。 江东之地原来或以资历为别分成老臣派和青壮派,或根据祖籍不同分作本土派与外来派,其中又更有文臣与武将不同的阵营,以及来自六郡的英杰各自为营,互相争取利益,还有几家相互联姻,可谓派系林立,盘根错节,关系极为复杂。 但如今江东的文臣武将,却基本只分作两派,不是偏向李睦,就是以周瑜为马首。由这两人之间的争斗权谋而明里暗里相争。但仔细回想起来,在这看似纷争不断的一年里,却并没太过分的实质性冲突。 再深想一想,李睦一直为孙绍打算,周瑜又与孙策相交莫逆,这两人所求,根本就是一致的!若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不和……或者说,若是这两人真有不和,江东英杰之间的争斗,又岂会像如今这般简单? 长长吐出一口气,看着李睦笑吟吟的面容,程普越想越吃惊,再想到自从寻阳的那一场闹剧之后,于公于私他一直就对周瑜强掌军权有所不满,甚至在周瑜与李睦公开不和之后很是在李睦面前表达过他锋芒太露的担忧。 思及于此,这员三世老将不觉心中惶惶生愧:“不想周公瑾如此心胸,是我错看他了。” 李睦知道他是豪迈忠义之人,更知道这位老将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现在虽然周瑜掌大半兵权,但他既然要冒险兵出许昌及邺城,再令程普误会下去,难免引起军中波澜,要他多耗心神。 更有一点,将来她留在吴郡,已经与周瑜定下姻约的太史慈家中幼妹自然也只能留在吴郡。有了这个借口,周瑜就大可以避权为由,一同留在吴郡。 天长时久,“孙权”无妻,却与周郎同进同出,就连留守江东,也是一同而行——这江东世族豪门林立,再有联姻的想法,怕都要事先好好打听一番,到底是该送女子给他,还是送个少年郎了。 想到待周瑜他日听到那般传言时的神色,李睦就不由忍俊不禁,几乎就要笑出来。 见程普抬眼,她赶紧收敛嘴角,长长一揖,低头掩住眉眼上的飞扬的笑意:“公瑾欲借孙曹联姻出兵,然此事关系我江东人心向背,还望程老将军多加担待。” 借程普在武将中的影响力,将她欲保孙绍打稳根基的事传扬出去,同时也为周瑜他日正名打下一枚基石,李睦以先迎亲,待孙策丧期满后再娶曹氏女的说法,故而先下一半聘礼以为定约打发了蒋齐,正好用这送聘的借口,明言调动军中部署。 而另一方面,听闻曹操有使过江,原还打算多拜会几家江东名士,多结交几人的刘备却坐不住了。 他过江是瞒着曹操私下行事,借得船只就直接往荆州去了,不会再回徐州。若是被曹操使者得知他来江东借船……虽说现在曹操与袁绍对战官渡,但之前曹军虎豹骑雷霆般的突袭给他留下的阴影巨大,他不敢冒险,因而就在蒋齐住进江东驿馆的第二天就匆匆来寻李睦问及船只事宜,打算立刻出发前往荆州。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将刘备的仓皇看在眼里,李睦不但很痛快地点了头,还与周瑜一同为他送行。 茫茫江面,烟波浩渺。周瑜带刘备看过船只兵士,刘备去投刘表,总不可能孤舟一叶,纵然带了赵云,部下的亲兵又都是关羽之部,可无人擅桨,行于江河之上,所谓借船,其实无异于要向江东借一支水军随行了。 这些兵士都是周瑜一手挑出来,有原就是荆州水军的苏飞部下,也有江东的水军,趁此机会在荆州落下一队内应细作的打算,他没说,刘备也没问,双方俱心知肚明。 关羽与刘备寸步不离,李睦则闲闲负手,与赵云站于岸上,冷眼看关羽不错眼地盯着周瑜,手按腰间长刀,仿似只要周瑜有任何异动,他便立即长刀出手。 “我托子龙之事,若你去送行时刘玄德问起,子龙直言无妨。只其中涉及女子清誉,那锦囊中的书信不呈于人前即可。” 她虽想挖刘备的墙角,但赵云忠义孤直,此事实非一日之功。徐州报讯曹营,酒宴当面赠剑,足够在刘备心里种下一根刺,正所谓过犹不及,刘备也是擅察人心之人,若凡事都带了刺,难免被刘备所察,落了下乘。故而托赵云给黄月英送书信这本就纯属建立人情往来的事,他跟刘备事先报备,李睦并无不可。 赵云却闻言默然。 李睦与他见于驿馆时没有避人,她托他送信一事当天就传到了刘备耳中。赵云自问此事是李睦的私事,于刘备无害,更全无关系,故而早已向刘备明言此事于军务无关,但他不能说出此信是送往何处的。刘备虽不曾催逼,但其心里的不满,赵云也很清楚——但却无奈。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0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知道素来就不是多言之人,故而也没多在意他的沉默,只顿了顿,又道:“我江东将士在荆州内一切行止无论刘备是何态度,你都无需顾虑太多。他们有军令在身,也自有自保之道。” 这些周瑜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兵不仅仅只是刘备认为的斥候细作,打探些荆州军情而已。到时候,刘备为博刘表信任,未必不会用这些人来向刘表讨好,以赵云的性子,则必会因顾念义气而从中劝阻。 “他日若得疆场相见,权公子也无需顾虑云太多。”赵云沉默半晌,突然轻声说出一句令李睦吃惊的话来。 面对李睦诧异的目光,他微微低头:“云虽非有意窃听江东军情,但……机缘巧合,不及及时避开……” 李睦挑一挑眉,自她结识赵云起,这位当世虎将就如后世的印象一样行事果敢坚毅,言行更是如箭离弦,从无像这般吞吐犹豫。 刘备要投刘表,他此时突然说疆场相见,所谓军情,自然指的是李睦即将兵出荆州的消息。这个消息纵然不算是什么要紧军机,但目前为止,除了周瑜和此番要随她一同领军的老将军程普之外,军中上下,还尚无人知晓。 赵云又是从何得知? “我自问治军还算严谨,吴郡之内也略有民心,不知子龙将军可否见告是从何处得闻此事?也好令我自省治军治民,疏漏何处。” 赵云忽地朝她深施一礼:“枉窃军机,实乃云之过也,云非受命行事,疏漏更不在公子……此事……今后,也断不会再有……” 李睦越听越糊涂,若说赵云刻意潜入军营窃听军情,她是万万不信的。但又是什么样的“机缘”,又让他“避之不及”,坦诚相告,却又不肯彻底言明? 其实这个军情,倒也不全是赵云“窃听”到的。他于酒宴那天应下数场江东将士的挑战,就在刘备忙着四处拜访江东名士时,他几乎与军营中稍有资历的将士都打了个遍。 但他到底是刘备之将,不便进出江东军营,于是这些比斗多半就定在了城郊避人之处。前日他与一众兵将又酣战数场之后,正与回城,不想竟遇上了前来看热闹的孙芷。 想起青釭剑的纷争,夺人所好,赵云本想向她道声歉,却被孙芷缠着又要比试武艺。 他哪能与个小女子动手,反复推却辞礼不过,只能转身就走。 孙芷心恼,又倔强着不肯就此作罢,一路猛追。这两人就误打误撞,撞上了调集粮草的运粮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云行伍多年,自是一眼就看出江东要起兵戈,正欲掉头避开,倒是被孙芷堵了个正着。 这才有这番“军情”的来历。 想到孙芷发觉自己误令刘备之将察觉江东军机,惶惶不安,瞪着眼警告他万不可乱说泄露军情,赵云不由垂下目光——若不将此事告知李睦,他心中难安,可若是说清楚了,又会有损孙芷的名声……实难决断之下,只能像这样话说一半,不该说的,咬死了一句不说。 李睦见他为难,全想不到此事还与孙芷有关,只料想多半是因刘备令他忠义两难。尽管他一句不是受命为之,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不会将此事告知刘备,令她更是心中存疑。但李睦无意在这个时候与赵云心里那个还带着光环的刘备强行比较,摆了摆手,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将军既然不曾将此军情禀报刘玄德,也算全了你我相交之义了。权信将军会将此事忘却,只当往日从未入你耳,今日我没听到过。”往他臂下虚托一把,李睦目光灼灼,朝他一笑。 送走刘备,周瑜与李睦在回城途中遇上了一身短褐,却头发披散,满身泥污的孙芷。 孙芷一手提着峨眉刺,一手却捏着脚踝坐在地上,一条马鞭就甩在不远处,周遭尽是凌乱的蹄印而不见马匹,显然是小姑娘偷着骑马出来,半途坠马伤了脚。李睦勒马驻步,周瑜率先翻身下马,不动声色地在她下马时反手扶了一把。 “快去请仲景先生过府。”李睦回头吩咐一句,几步上前去查看孙芷的脚伤。 她前世摔断过脚踝,米分碎性骨折钢板钢钉,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事后又足足养了小半年才慢慢恢复,知道这会儿不能轻易用力动弹。 孙芷的一张小脸上也都是污渍,眼睛通红,见了李睦一扁嘴,泪珠就簌簌落了下来:“二兄……” 李睦掀开她的裤管,见纤细的足踝肿成拳头大小,连同着脚背也跟着又青又肿,皱一皱眉,赶紧按住小姑娘要起身的动作,不敢让她随意动了。 也不忍再责备小姑娘一个人乱跑,握了她的手,轻声安慰。 不料孙芷哭了一会儿,反手一抹脸,抬眼往李睦身后的亲兵望去,随即问道:“二兄要赵子龙为江东效力,还赠剑于他,怎就放他随刘备走了?” “你这是要追回赵子龙,还是要追回青釭剑?”李睦只当她还心念青釭剑,不由笑着随口打趣。 孙芷闻言脸上一红,只是满面污渍遮挡看不清晰。可她还是连忙低下头去,没等到李睦的回答,也不再言语。 亲兵就近寻农家借了手推板车给孙芷坐了,又不能再纵马快驰,李睦干脆走在板车一侧陪着孙芷,一行人缓缓而行,一直折腾到天色暗下来,才终于回到城中。 刘备已走,李睦招来蒋齐,应下联姻之议。却以不欲委屈曹氏女为借口,要亲自到江夏以北,携三万斛粮草为聘,迎亲于淮水之滨。 蒋齐大喜过望,自是随军同行,与李睦约定到了江夏境内他便快马北上,赶赴许都遣人来接收聘礼。 由于周瑜率骑兵北上需瞒住众人耳目,故而李睦先行,扯了彩旗声势浩大的迎亲,他则于大军走后立即称病谢客,连夜赶往许昌。 所以这一次,就成了周瑜为李睦送行。 三军鼓响,李睦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身上的鱼鳞细甲依旧沉甸甸的压着肩背,头上兜鍪压眉及耳,披风烈烈,在风中翻卷飞舞。 孙绍捧出一把短刀,刀身上松纹攀刻,刃口极薄,寒光凛凛:“此刀随祖父征战多年,又经我父传于我手。今孤以其为令,凡不遵军中号令者,二叔皆可以此刀斩之。” 稚嫩的童音清脆得仿似山泉碎玉,却自有一股坚定。孙绍将刀递给周瑜,自己则似模似样地负手而立。 这是孙坚攻打汜水关时所用的佩刀,名曰古锭,孙策战前冲杀多用枪,腰中则佩此刀,时刻不离。待到李睦到吴郡后,孙芷也提出过想要此刀,但李睦思之再三,最终将这刀当做个标识,当着江东文武之面,亲手将古锭刀系到孙绍腰间。 周瑜双手托住刀身,一步一步登上点将台。平日里都是他站于高台之上,看长戈铁甲,战马虎贲。而如今,他抬头仰望着点将台上身形单薄的女子,没有豪言壮语,只在那高台上静静一站,看足下闻鼓齐结的兵马军容齐整,自有一股威仪,战袍飘飘,又仿似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周瑜走到高台上,微微躬身,将手中古锭刀奉到李睦面前。 此番用兵,为维持外人眼中江东两派相争的形势,孙绍授周瑜为水军都督,节制江东水军,又任李睦扬威将军,统步卒骑军。任谁都想不到领兵至江夏迎亲的陆军将军根本无心军事,而水军都督则将领骑军直扑北地。 李睦看着眼前的男子,高大峻拔的身形在她面前俯下来,俊朗的面容一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修长的手指垫于刀下平摊在她眼前,好似谦恭又虔诚的信徒,将一生信仰尽数捧出来。 北袭许都,袭邺城,这已然超出了李睦所知的那一段历史,周瑜踌躇满志,她却实不知他此去凶吉何如。 怎能不担心! 就着他的手握住刀柄,却不接过来,李睦微微倾身凑过去,一手握刀,一手却自周瑜托刀的手背上抚过,进而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对面而站,身形在古锭刀上方因角度的关系看起来仿佛靠到一起,众所不能见之处,李睦牢牢捏住周瑜的手腕,唇凑到他耳侧,气息轻绵:“平安回来,我与你过完三书六礼。” 语气轻柔又坚定,语调微微上扬,是许诺,又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诱惑。 周瑜猛地抬眼。聘早已送到太史慈府上,请期乞日之后,三书六礼都只差最后一步。 他们两人的身份复杂,周瑜成婚,李睦作为孙权,再外表“不合”也不可能不到场道贺,这又是新娘又是宾客的实在荒唐。而太史慈又不愿在周家无长辈到场的情况下就点头允李睦出嫁,于是迎亲之期就这么搁置到了现在。 李睦此言中不管不顾地许嫁之意,又怎能令他不欣喜?只要李睦允嫁,旁的一切他还能没办法么? 周瑜双目湛亮,手腕一翻,就把李睦的手反抓在手里。 *** 周瑜反复筹谋,只担心李睦一路安危无人护从。其实自吴郡至江夏这一路,吕蒙尚未回城时就已经基本扫平了。李睦随着浩浩荡荡的大军,依旧从昔日经皖县,出寻阳,只是这回她丝毫不赶时间,行军速度不紧不慢,天亮拔营,日头正中时就寻地稍歇,待到乌金西垂,便立刻安营扎寨。途径之所又都停下看一看,从水陆城门,到街道水脉,逢到沿江之处,还要乘一段船,美其名曰考察民情,实则倒像是一场惬意的旅行。 唯独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周瑜的军报。 周瑜此行以掩人耳目为要,所选路线也只有个大致方向,因而根本不可能像在寿春时那样遣送军报。不说军报的内容确实无人能懂,但只要送军报的兵士为人所察,他的这支兵马所在就不可避免地要暴露了。 李睦只知道他在她离城的当晚就会动身,至于走的是哪条路,如今军至何处,却是全不知晓。 自从认识周瑜以来,从寿春到吴郡,从面对兵锋到独领一军,除了不能跨马征杀之外,她也算是半个行伍之人了,却还从未如此寂寞过。 白日里有军务粮草之事分神,程普还时不时“倾囊相授”派兵布阵,操演兵马之法,更有年轻的将士向她讨教箭射四百步,以及远程投石机的运用,甚至气盛的男儿相互比试武艺,也要拉上她仲裁评判,再加上她真有心沿途看看这个时代的江南风土人情,了解一下收成税赋,故而忙忙碌碌之间时间如飞逝而过。 但一到了晚上,空寂的中军大帐里灯火闪烁,军案上的竹简及笔墨仿似都在提醒她昔日想尽办法给周瑜“写”军报时的情形。 千里之外,周瑜与八百骑兵伏于一脉山溪边上暂歇。银皎皎的月光照在清凌凌的溪水上,泛出一层粼粼光芒。山溪潺潺,虫鸣声声,八百人马悄然无声地就地休息,人啃干粮马饮水,除了间或响起的响鼻声和水声外,连一声马嘶都不曾发出来。 张辽快步巡视了一圈,回到溪边周瑜的所在之处,看到周瑜手执一截折断的羽箭,正用箭头在一方竹简上刻画着什么。神情专注,唇角微勾,不掩笑意。 发觉有人走近,周瑜不慌不忙地抬头,见是张辽,就起身朝他拱手,低声客套:“文远将军辛苦。” 拿在手里的竹简不及不收拢,张辽还礼时目光扫过,就看到了满篇横横竖竖的划痕,好似稚龄孩童在墙角的胡乱图画。 张辽不似高顺那般孤梗,见周瑜珍而重之地将竹简收入身上,虽心中疑惑,却也不多问,只将方才巡视的情况轻声与他商讨。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第二天一早拔营,李睦还在收拾昨夜胡乱涂写的竹简,就有一小校匆匆跑到帐门口,高声唤道:“权公子起否?” 李睦看着那些竹简心情略微烦躁,自从吴郡出发,她这般行军,老将程普天天操心要多耗费多少军粮,然而最急的却是曹使蒋齐。 江东的粮草一天不送到,就意味着曹操在官渡就要多扛一天,他怎能不急? 因而每天清早来催李睦拔营启程的,必有此人。 李睦兜着圈子打着哈哈,只说不能急匆匆地把曹氏女抬回来就罢,慢待了曹操的一番心意,总要令沿途皆知江东此番娶亲的诚意才好。然而这话说多了,也总有不耐烦的时候。 比如此时。 将手上的竹简往木箱中一扔,转身行到门口一把掀开帐幕,沉声厉色:“告诉蒋齐,是孙曹联姻,而不是他蒋齐联姻,他要急着走,那就由他走,我军营之中,绝不会有人阻拦。” 难得见到李睦疾言厉色动了气,那小校吓得脖子一缩,连忙俯身解释:“禀公子,营外有一人自称颍川徐庶,说有关乎存亡之言,要当面报于公子。” “徐庶?”李睦大吃一惊,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徐庶入曹营,一言不发——能成为歇后语而流传千年的人并不太多。更何况,若非他回马荐诸葛,刘备的三顾茅庐也不知能不能成行。 李睦当然知道三顾茅庐多半是诸葛亮自居身价的一种手段而已。若非有意乱世扬名,又怎会娶出身荆襄大族的黄月英?若说私情——李睦最清楚,黄月英可不认识他! 此地虽然已经快到江夏地界了,但如今的江夏已经和荆州没多大关系了,李睦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徐庶突然就跑到她的军营里来。 “传令,全军多歇半日,请程老将军携将士们就地操演,开营门,我去迎徐先生。”徐庶说有存亡之言,李睦纵然并不喜欢这种故作玄虚,吊人胃口的手段,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做官靠推荐,传信只有嘴的年代里,这种手段是最有效的。若李睦全然没听过徐庶的名字,也唯有一句“存亡之言”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李睦披了披风,也不带甲,仍旧短褐束发,携三五亲卫,去到营门口见徐庶。 营门外仅一人一马,人立于马旁,身如松柏,姿拔如竹,发带帻巾,却也不知是风太大的关系,还是他一路策马跑得太急,一半的长发都披散开来,随风四散,身侧的马鬃也在风中飞扬,足边的披风袍角亦被风吹得翻卷起来,一人一马,风尘仆仆,但只闲闲站在那里,就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挥扬潇洒之态,仿佛天上地下,都任他们去得。 李睦只一扫就收回目光,礼貌地微笑点头。而徐庶见了她,眼中却是毫不掩饰审视之意。 李睦只当他是名士投主,要看看清楚,也不怎么在意,从营中走出来,步履从容,大大方方地任他看。 这是个看脸的时代。与人结交相识极讲究样貌气度,察举制下,更是如此。这一年多来,以孙权之名身居高位,她也算是被人看习惯了。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李睦在江东执掌政事,更几番领军出征,周瑜从不刻意限制。她原先还带着几分稚气的五官慢慢长开,轮廓分明的长眉明眸,虽然清致秀气,却自有一股威仪气象。再加上两世为人的灵魂在微微挑起的眉梢眼角染上一层超越年龄的沉浸气质,完全符合她年轻掌权,少年老成的形象。 徐庶的目光在李睦身上打量了一圈,眼中闪过的神色极为复杂,有惊讶,有赞许,却又有一丝黯然怔忡——于是李睦不由皱了皱眉,完全没看明白。 “久闻元直先生高才,今得幸一见,请入帐详谈。”经由这一年周瑜和太史慈,连同吴太夫人几方联手,李睦如今的礼数,总算是脱离了连平辈之礼和尊卑之礼都分不清楚的状态,见得了人了。 徐庶一愣:“公怎知徐某字元直?” 他出身寒门,早年行游侠之举杀人报仇,恐牵累家人而改名为庶。求学数载,他刻意低调,徐庶之名,除几个知交好友外,并不显扬,不想竟被李睦一口叫破。 李睦随意一笑:“公瑾素言先生为人侠义勇烈,尝有我兄之风。” 周瑜自是从没说过此言,但徐庶也不可能抓着他问不是? 这一招祸水东引,李睦用得炉火纯青。 事实上,徐庶若是以真名徐福来访,李睦一时半会倒还真想不起来他是谁。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先生既有关乎存亡之言,总不能站在营门外说罢。”李睦侧过身,伸手一引,再次请徐庶入帐。 一直盘算着要寻个给力又可信的谋士,原打算找凤雏庞统,却不料又是一次历史功底不扎实的误会——庞统是荆州襄阳人士,如今方被征为郡中功曹,完完全全一个生活在刘表地盘里的刘表的人,就算她去挖墙脚,要动刘表腹地的人,怕还没那么容易。 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个徐庶,走进她军营之中,她又怎么会将人白白放走? 徐庶只觉得她似乎过分殷勤,但乱世之中,礼贤下士,谦和恭谨又似乎是不少上位者都具备的态度,就连刘表,虽无成大事的气魄,于他们这些四方来投的名士也还是优待有加。 只是他此番前来江东军中,却不是为了要给李睦说存亡的。 一进帐中,徐庶不等李睦寒暄,就回身问道:“今有数人共买物,每人出七钱,则盈余三钱,人出六钱,则不足五钱,敢问乌程侯,人数及物价各几何?” 李睦正要招呼他坐下,不想手才抬起来往几案处一指,一句“请坐”还没说出来,就被他迎面问了这么一句。当下睁大眼望着他,心中发懵,不解他这是何意。 徐庶见她不答,忽然发笑:“怎么,乌程侯素以算术见长,怎连九章开篇的算法都记不清了?” 九章算术,在李睦表现出“惊人”的计算能力之后,也在江东听人提起过,不过这卷书她却是连长什么样都没见过,更别说读了,哪里会知道开篇是什么? 挑一挑眉毛,她走到军案前,随手拿茶盏道出一小滩水,蘸着水在案上飞快地列了个二元二次方程,解题出答案:“权并未读过九章,更不敢自诩擅算,不过是知道些偏门算法罢了。先生此题,人数为八,物价五十三。” 徐庶脸色微微一变。九章开篇确实是这道题,只不过他将题中的数字稍作改动,若李睦只是读书而不是真正识算,换而言之,若她为众人所知的擅算都只是遵书而行,那她所得的成就,究竟是出于己力,还是背后另有人指点,就有待深究了。 不想李睦根本就没看过九章,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方程式,算得快准狠。唯独想不明白,莫非这“从天而降”的徐庶是来和她“切磋算术”的? 李睦刚报出答案,一念未绝,徐庶衣袖轻拂,又道:“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有几何?” “哈?”李睦眨眨眼,突然抚掌而笑,“元直先生原来与月英是旧识!当时解法我俱都给她送去了,先生既知题,怎又要问其答?” 语声顿一顿,再眨一眨眼,笑问:“莫不是她故意为难先生?” 她与黄月英通信许久,除军械设计,建筑构造之外,更常常论及算术。其中有一次便是李睦突然想起了这道后世经典的鸡兔同笼,问了周瑜此时世间“题库”中还并没有此题后,就随手写了题干和解法给黄月英送去消遣。 这题中的数字都是她根据答案倒推反编出来的,只有她与黄月英知晓,就连周瑜也是只听她说了一句雉兔同笼,数头数脚而不知具体数量,如今徐庶能说出来,不是从黄月英那里知晓的还能是从何处? 听她提起黄月英,徐庶抿了抿唇,脸色微微有点不自然:“雉二十三而兔一十二,我自有解法,只愿听乌程侯高见。”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催促李睦。 黄月英出此题时,看着他摆出一地算筹,便莞尔轻笑,只在他得出答案时说了一句:“元直可论擅算,却是算得无趣。” 听得他全不知其意,只能亲来领教一番,何为“有趣”的算法。 在徐庶坚持的目光下,李睦笑着摸了摸鼻梁,将自己写给黄月英那个近乎玩笑,纯属逗乐的算法说了出来:“有一日,笼中雉兔一同从军,军令森严,违令者斩,一声鼓响则举起一足。如此这般,两声鼓响之后,足去七十而剩二十四,雉皆坐于地上,余下兔子个个双足而立,平分二十四即得十二头兔之解。” 还以为是天上掉下个徐元直,原来还是知交靠谱。下回再见到黄月英,定要好好谢她,送这么一员高才谋士来。 她盘算起到了江夏之后或许还能有机会亲见黄月英,而徐庶却是愣在当场,一身松姿鹤骨之态荡然无存。 雉兔从军,还军令森严?何其荒唐! 便在这时,门外忽又有人来报:“赵云将军遣使求见。” 李睦以为自己听错了:“谁遣使?” “赵云,赵子龙赵将军。”帐外兵士口齿清晰。 李睦扫了徐庶一眼,立即转身掀开帐幕:“快请。” 算一算时间,刘备比她早走数日,她又携军故意慢行,这个时候,刘备应该差不多到荆州了才是,赵云与刘备同行,怎会在这个时候遣使来找她? 赵云不是得寸进尺,不知进退之辈,又深知她不待见刘备,除非像上次徐州那样被曹操兵临城下,兵败得无处可逃,十万火急,亦或是像这次借船一样双方各有所图,等闲不会再因刘备的事来找她。 更何况,刘备到了荆州就有刘表这个同族庇护,就算有什么险处,赵云也不至于再找到她这里来。 总而言之,实在蹊跷。 再看向徐庶,只见他已不复方才吃惊难言,又哭笑不得的不自然神色,清朗的眉目徐徐展开,似有成竹在胸。 不及细问,帐外亲兵就带进来一个人,李睦一见其人,心里就一咯噔。 这次随刘备去荆州的人手都是周瑜全力安排的,不似往日她又是巡营又是与兵士闲聊家常,故而这一拨人里,她连脸熟的也没几个,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一年多前甘宁与周瑜破江夏,她入城巡营时甘宁为原在黄祖军中的苏飞求情,当时与苏飞一同前来相谢的亲卫就是此人。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本来倒也没刻意去记,是周瑜与她送刘备那天提起,才又想起来。 “许立许子驻?”李睦从记忆里找出这个名字,朝正要向她告辞的徐庶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回避,目光落在面前这个样貌朴素的兵士身上,“尔等离开吴郡时,公瑾便有军令在前,不得军令而擅归,其罪为何?” 身材略矮,体格健壮的兵士单膝点地朝她行礼,闻言复拜:“禀权公子,非我有违军令,实赵将军以公子佩剑为令,令我昼夜兼程赶回公子帐下,不得稍停。” 战乱时代,上位者常常以亲授佩剑,表示权力下放,以剑为令,取有违者直接斩杀之意。李睦离开吴郡时孙绍当着众将士授古锭刀也正是这个表示。而将青釭剑赠给赵云,她纵然是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希望有朝一日,赵云离开刘备投东吴效力时,能凭此剑过关入境,又或是传来书信,以最快的方式让她知晓。 但她心里却也清楚,青釭剑在赵云手里,多半也真的只是宝剑配英雄而已。要他以剑为令,哪怕他日真的投入江东军中为将,也断不会轻易行此事。 不料他才出江东地界,就立刻用到了! “离开吴郡时都督交代,他不在军中,不能及时知悉战情,故若遇军令有违权公子号令,全以公子之令为先!”见李睦沉吟不语,许立连忙又补充一句。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赵云拿出青釭剑要他速归时,他才会遵令而行。 周瑜这是将后背全都交到她手里了! 李睦动容。虽说自从遇到周瑜之后,行军布阵,临阵调兵,她都学了不少,理论与实战结合,又是师从千古名将,也能算得上学有所成。但说到底,她终究是半途出家的半吊子。 便是如此,周瑜将自己的后路,以及他此行成败得失之后军中的应对,全部都交给她。 性命相托。 想起周瑜,李睦用力抿了抿唇,眼眶微热,唇角又忍不住勾出一丝笑意。接下来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柔和:“那赵将军有何言要你转告?” “赵将军……”许立忽然语塞,敦厚的面容浮现出为难忐忑之色,纠结了片刻,才支吾道:“赵将军没有话转告公子,也没有书信……” 李睦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她理解赵云不便以书信相托的难处,但若是连句话都没有,又何必动用青釭剑矫令将人遣回来?还挑个她认识的人。 李睦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素来不喜欢玩这种猜猜猜的游戏。还没猜完徐庶的来意,现在就连赵云都给她出哑谜,不禁有些焦躁。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赵云与徐庶不同,老实人玩花样,就该是不得已而为之。而赵云的不得已之处,也只有刘备一人而已。 李睦压住不耐,心思电转。将重点集中到刘备身上之后便又问许立:“你动身回程时,刘备行到何处?” 自许立进来后,徐庶就自坐于一旁举盏饮茶,一派悠然闲适,一面还在看她把鼻梁摸得通红之后,又将目光朝他这里扫过来时,饶有兴致地朝她点一点头,眉色不动。直到听到刘备的名字,才隐隐露出些别的神色来。 “当时船行在沙羡停留一晚,刘备欲访甘将军而不得见,设下酒宴,与诸人同饮。赵将军便趁酒中,令我速归,只言忠义两难,他不能多言,公子见我,便自会明了他的意思。” 李睦正观察徐庶的神色,闻言忽地眉心一跳,隐约有些明白赵云的意思了。 快步走到帐口扬声道:“快请程老将军来。”外面的亲兵应声而去,她又折返回来,继续问许立,“自沙羡出江夏,最近之处有几座城池隘口,分别又有何人把守?” 许立久从苏飞麾下,对荆州的人事都还算熟悉,听她一问,只略一思索就答道:“沙羡沿水,南有长沙郡下隽县,刘表任从事韩玄为令,西面是南郡竟陵县,因地势险要,故一贯由大将文聘重兵驻守,还有州陵县的霍峻,同为南郡之界……” “最近一城距离此处多远?” “州陵距此不足四百里,快马两日可达……” 李睦猛然色变。韩玄和霍峻这两个名字她没听说过,但对文聘却是有点印象的。她的历史根基远没有数理扎实,又加上各种这样那样的野史传闻影响,因而她对任何留有印象的人物都不敢小觑。 赵云动用青釭剑传令将许立遣来,却又无书无言,只一句忠义两难。刘备拜访甘宁不成,反而设酒摆宴。沙羡距离文聘驻守的竟陵不远,而竟陵又与州陵同为南郡边界,州陵距离她只有两日的路程…… 这一桩桩加在一起,若她还想不到其中的险处,也枉在军中待了这些时日了。 正在这时,程普在门口掀帘站定。李睦刚刚想到凶险处,心口疾跳,不等程普询问帐中另外两人是谁,便立刻道:“请老将军速带两千兵马去粮道接应,州陵霍峻要截粮了。” 兵事之中,粮草为先,程普闻言也是一惊,顾不得再问旁人,声气一提:“公子何处来的消息,可信否?” 李睦都快急死了,州陵与沙羡相近,如果刘备那一场酒宴请的是州陵霍峻,劝说其出兵,给她来一场迎面狙击,那赵云匆匆遣许立前来,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也唯有如此,他才会忠义两难,故意遣了她熟识之人回来,却又无一字一言。 许立从沙羡赶来已经到了,那霍峻估计也快到了。她此行是打着迎亲的幌子,行军缓慢,全无战意,即便防范,也防的是荆州军抄了周瑜的后路,就连派出去的斥候也多往北地巡探消息。如此有心算无心,若霍峻点一支轻骑截她后路粮道……李睦实在不知道她能有几成胜算。 徐庶目光一闪,终于露出了一丝讶异之色。 他之前所言的“存亡”确实是说的是李睦的驻军之地距离州陵太近,全军又以迎亲为名,无备战之态,极易被人突袭,尤其是后背粮道。 但他全程在场,亲眼所见李睦由茫然不知情到处处通透,偏那传讯回来的兵士没有带来只字片语,他实在看不出她究竟凭何敢出此断言。 偏偏还说对了。 辕门处瞭望的高台上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声,仿似将人的心也一下子吊了起来。 李睦冲出帐外,不顾程普的呼声,一路奔到高台下,正有一名兵士下了高台前来报讯:“彭泽的方向起了黑烟,似有火光。” 彭泽……便是她此番出兵运粮路线中的必经之途。 “令各军结守寨门,全军戒备。点斥候五十,速往彭泽探查。程老将军领两千兵马出营,往寻阳求援。我记得寻阳城里新铸烽火台可与江夏西陵隔江而见,老将军速去点燃烽火,向甘将军示警。” 寻阳城里的烽火台是周瑜特意下令建造的,当初便是隔了茫茫江水,两岸传讯不及,孙策在寻阳城里出事,只隔了小半日水路的距离,他竟全不知晓。如今正好让李睦用来示警。 徐庶跟在程普身后也走出来,只见李睦一条条军令清晰地传下去,语速极快,声音朗朗。唇角紧抿,清致明澈的双眸仿似罩了一层寒霜,眉梢不自觉地挑起,不怒自威,与之前那个笑言“月英”的模样判若两人。 随着传令兵来回奔梭,隔不多时,方才还准备埋锅造饭的军营里就传来的金刃铿锵之音,一股肃杀凛冽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一把花白须发的程普也反应过来,却不赞同自己领走近半数兵马,朝李睦躬身抱拳:“虽是州陵离此处近,但竟陵守将文聘素有将才,不可不防。公子不妨待斥候回报后再做决定,若只是敌军疑兵之计,我两千兵马一离开,岂非反置公子于险地?”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两名浑身是血的兵士跌跌撞撞地冲到近前,不等亲卫阻拦,远远就伏倒在地。 彭泽粮道遇袭,送粮的将领反应不及,手下兵士被冲散,结阵不成又失了突围先机,无奈之下为护粮草不为敌军劫走,放火将数万斛粮草付之一炬,然后冲入敌军之中,力竭战死。 已不需斥候了。 李睦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转身问徐庶:“先生方才所言存亡之危,说得是否就是此事?” 是与不是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子是当世难得的谋士之才,更有可能成为刘备的谋主,从而引起曹操的注意。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李睦又怎么可能放过。 徐庶目光一闪:“正事。” “元直先生既早知此事,定也有了应对之法,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李睦向他躬身一揖,行了个大礼,一句“早知此事”,令在场诸人一同朝徐庶看去。 徐庶脸色微变:“乌程侯此言差矣,徐某只是途中无意间听闻有州陵兵马行过,思量着君驻军于此,故来相告而已。山野之人,哪里懂什么应对。” 被当面拒绝,李睦却不恼反笑:“先生身在我军营之中,岂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这营寨被人攻破之后,先生是准备凭昔日手刃仇敌的本事从乱军之中冲杀出去呢,还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刘表面前解释一下为何荆州名士会在江东的军营之中?” “你……”徐庶万想不到李睦竟能无赖如此。要么将他仍在乱军里自生自灭,要么就将他交给稍后来袭营的荆州军……她这与威胁何异! “元直无恼!”李睦两手一摊,笑吟吟地朝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你在我军中却任我为人所败而袖手旁观,纵然今天能全身而退,他日又有何面目再去见月英?” 长眉轻挑,目若寒星,似笑非笑,一下子就将眼前男子的那点从未道与人知的心思扒了个通透。 徐庶一下子愣住,松姿鹤骨,飘然潇洒之态一瞬间全部褪去,俊面飞红,目光躲闪,千般辩才俱化为乌有,就连原来还想再为难一下李睦的打算一时之间也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们几个相互交好,同在荆州避难求学的寒门学子因庞德公的关系,常至黄承彦的茅庐的小聚。久而久之,也便都识得其女。 黄月英的容貌并不出众,但才华高绝,知史事,明大局,弹得一手好琴,更又精通算术,言谈活泼致趣,见解犀利坦诚,一身气度,若为男儿,便是经世济国的大才。 徐庶原还不觉自己的目光在黄月英的身上停留得越来越久,直到年前黄月英孤身出游,被扣留于寻阳久久不归,他这才惊觉心似残月,情不知起于何时。 后来,无意中得知黄月英时与李睦有书信往来时,他只当是这两人早彼此有意。更注意到她刨木制弓,兴致高昂,而他们几个人论及天下战局,诸侯林立,每每只要谈起江东孙权,她就会饶有兴致地听,偶尔说一言,言辞之中也是极为推崇,双目发亮,更是一派仰慕钦佩之色,令他心生黯然。 天下局势如今虽还算不得太清晰,但以他的眼界,荆吴之间,就好比袁绍与曹操,迟早有一战而不能共存于世。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江东虽相对地狭人稀,近年又经历了小霸王孙策辞世这般危局,但这位年不及冠的乌程侯却极有气魄,辅兄独子为继,清风霁月,义气深重,为此一举,就为当时蠢蠢欲乱,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江东六郡争得一息安稳。再后来的开盐之举,江东商市繁荣,贡献了大量的税赋钱粮,民税降低,自然民力大增。 相比之下,这两家一旦开战,刘表坐拥十万带甲,胜算却未必能高过江东。 李睦与黄月英相互有意,一个是江东地位尊崇的权臣,一个则是荆州大族的女儿,正是门当户对,而他却出身寒门…… 所以当孙曹联姻的消息传来时,他还不敢置信。纵弃刀从学多年,但少年时的游侠秉性却终是改不了,不忿之下,他一人一骑,一口气赶了十来天的路,来看看这个与黄月英“门当户对”却又要联姻他娶的江东权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但李睦方才那句话的口气,似乎她与黄月英之间,竟又全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回事。 然而,徐庶来不及深想这一点,就又被李睦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惊住。 他对黄月英的那一点心思,自问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任何端倪,李睦又是从何知晓? 李睦与黄月英互通书信,她知晓了,那黄月英是否也早已经知晓?若是如此,那她看他平日里的相交,是否不胜烦扰? 心口跳得一阵快一阵慢,惴惴发毛,忐忑不安,徐庶少年任侠,兴之所至,孝义为先,经历多少险困危局,唯有那次杀人后失手被擒,唯恐牵累家中老母时,才有过如此惶惶之态。 ☆、第一百二十九章 垂在身侧的宽袖袖沿也连同着被他无意识间抓出一层层褶来,徐庶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变幻不定,但却不能否认李睦说得有理——他怀里还有黄月英托他带给李睦的书信锦囊,又岂能真的袖手不管? 却偏偏方寸皆乱。 “州陵守将霍峻素识军机,他袭粮道得手,虽也会来袭营,但多半只是试探贵军深浅,一战即退。乌程侯若能设下伏兵,将他困在营中超过半天,其后军就会以为江东军早有准备,心存顾虑,不及速战。公也便有了喘息之机。只不过……”他语声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徐徐摇头,“又要突围求援的兵马,又要应战困敌之众,还要对峙阵前,震慑敌军的阵势……乌程侯此行仅有五千兵马……” 他来时思虑再三,若部署得当,可保中军不失,但若说要反败为胜……却是几乎不可能的。 只不知为何,现在面对李睦,他莫名地就是起了争胜之心。却是心神不稳,思之无果。 “困住霍峻的兵马……”李睦沉吟片刻,忽地目光一亮,抚掌而笑,往后退开一步,转而向程普道,“劳烦老将军立刻升帐点兵,率两千兵马赶赴寻阳点起烽火,向甘兴霸示警。若依先生之言,只要霍峻入我营门,我只要五百人,便能令他有来无回!剩余两千余兵力,如何摆个威慑人的对峙阵型,便交由元直先生了。” 霍峻带了一千骑兵,间行轻进,虽然慢了一步,那万斛粮草被付之一炬实在可惜,但偷袭彭泽粮道得手,却是莫大之功。 不去追赶四面溃散的江东兵,他当机立断,立刻引军朝前方的驻军大营直扑而去。 粮道的方向火光冲天,江东军营之中势必会派人出来查探,军中消息不明,营门开合之际,最是容易露出防守漏洞。他以此为隙,趁势冲入营中厮杀一阵,待身后接应的军马到来之时,再掉头里应外合,纵不能立破江东军,也能彻底杀灭对方的士气。 其实这想法并没错。李睦此行只有五千兵马,要分兵求援,留守的兵力必然不足。他杀个门口混乱的打算,就与当初周瑜设计夺下邳如出一辙,可行性极高。 只不过周瑜面对的是尚无立意,又经主帅之丧的张辽,而霍峻遇上的却是李睦。 军营门口的抵抗如他所料,但就在他奋力拼杀,终于冲入营中时,却发现辕门之后,整座大营空荡荡的,好似一个大布袋,抖着口,正等着他们到来。 寻常的营寨,辕门距离议事帐一百五十步,往后再是各军各部的将士大帐。而他们仅冲进辕门百步,前后左右,就已经都是层层叠叠的营帐——这五千人的营寨,怎纵深如此狭窄? 搭建营帐的深色粗布仿佛浸透了水,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幽幽的光芒,他们一路冲杀,身上带了浓重的血腥气,方才驰马时还不觉得,现在一停下来,这血气之下,似乎还有另一种刺鼻的气味在空中弥漫缭绕。 霍峻见机极快,见状就知此中定然有异,一声厉喝,勒马回转,长刀指处,战马急嘶:“快退,快退!冲出去!” 一千兵马前赴后继,正往营中疾奔飞驰,一个个都急忙喝令驻马。奈何纵然人能及时反应过来,高速奔跑中的战马却不是每一匹都能及时收住脚的。于是人喝马嘶,乱成一片,霍峻心中大惊,连声高呼,收束骑军防敌趁机突袭,不得自乱阵脚。 这时,方才还拼死拦在他们面前守卫营门的江东军兵士纷纷转过身来,解下背上的强弓,羽箭上弦,朝着营中的方向就射了过来。 霍峻大喝一声:“全军散开!”然而话音未落,他就立刻察觉不对来。 军营门口仅数百兵士,只有最前一排,也就是放在一直被护在最后面的数十人搭弓射箭,哪怕个个都是神射手,他这里有一千骑兵,一轮箭雨,又能射下几个人? 而且……这箭头星星点点的发光……竟是带着火星! 一念不及转完,这一轮飞箭已经飞掠而来,却不是朝着他们,而是朝着他们身侧一座又一座的营帐狠狠扎了过去。 手下的骑兵之中爆发出轰然笑声,嘲笑江东兵马竟连箭都射不准。但下一刻,身边的营帐上腾起的火苗立刻就把他们的笑声淹没在一片惊呼声里。 粗布虽然也容易着火,但却绝不可能像这样一沾火星子就好像点燃了一大盆引火膏油,一道道火舌沿着营帐上湿漉漉的“水迹”盘旋着飞速四面散开来,如同无数火龙盘踞其上,只眨眼之间,整座营帐就被熊熊大火吞没。 而与此同时,还有几支似乎是射偏了箭矢落到地上,紧接着平地生火,火龙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活物,顷刻间就将他们团团围住。霍峻这才发现,整座营寨的地面上都分布着条条道道,也不知是血迹还是水渍的湿痕,火势就沿着这些湿痕在泥地上飞快地蔓延开来。 战马惧火,好不容易再次收拢结成阵势的骑军在一阵接着一阵的嘶鸣声中又一次溃散。 浓烟滚滚,遮蔽视线,火光灼热,又令人睁不开眼。这浓烟大火都好像是平地而起,从天而降一般全然超出人力所能及,霍峻尚能面前保持一线清明,而他军中已有半数兵士心胆俱裂,在马背上坐骑不稳,坠落下来,跌进火中,哀呼惨嚎。 霍峻强压住马颈,双膝扣住马肋,辨明了方向正欲强行从浓烟中冲出去。然而才行几步,马蹄不知踩到了什么,耳畔轰然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气浪自下往上冲起,战马急嘶,人立而起,两股力道合在一处,将他狠狠从马背上掀了下去。 文聘亲领一军,从竟陵出发,日夜疾行,由于竟陵比州陵稍远,故而为后军向江东军奔杀而来,与霍峻成前后夹击的犄角之势。 他在路上遇江东老将程普拦路,这两人都是征战多年的沙场骁将,遇敌经验丰富。文聘为人谨慎,一开始只是出兵试探,待看出程普虽然来势汹汹但却只是想将他拖住的用意之后,就知道霍峻这里定是出事了,立刻果断突围。 但他一举压上兵力之后,程普又立刻收缩阵势,直接后撤了。文聘心中生疑,不敢下令全军疾行,以免阵型拉长,为程普趁机从中拦腰突袭,故而到得反而更慢了一步。 当他远远看到冲天的火光遮蔽了青天白日,还有隆隆巨响如惊雷滚滚,初还以为是阵前战鼓,只当是霍峻偷袭失败,被人设伏合围,连忙下令军行加快,速往相救。却没想到绕过最后一处山坳,就看到火势成海,灼烫的热浪迎面直扑而来,惊得军中马匹纷纷后退,脸上也是被熏得一阵火烫,一时惊愣在当场。 江南乃是水乡,靠长江水势莽莽,支流遍布,纵横交错,几时见过这般场面!明亮的火光裹着黑烟翻翻涌涌,夹杂着声嘶力竭的惨呼声,令人心惊动魄,几如置身地狱。 李睦站在不远处的高岗上,默然看着下方气势宏大的火场。石漆过滤蒸馏之后制成的初步石油原油,她此番出兵带了整整一车,原也没想好要用在哪里,纯属有备无患,哪知真就用上了。 初时火势还没那么大时,还能看到一蓬蓬土堆炸开,飞溅的土屑如同遍地开花。 五百兵士守住营寨大门为饵,引霍峻全力拼杀,只求突破入营,而一旦他冲入营中,则立刻射出火箭,点燃事先浇过石油的营帐,火势蔓延之中,再引爆浅埋于地下的火药。 仅用五百人,就将霍峻所领的敌军前锋兵马彻底困死在一座空营之中——如她向徐庶所言。 借着要研究孙策辞世的缘由,李睦在匠所外的郊地划出了专门一处地方光明正大的研制火药,然而历经一年,却半点成效也没见进展。 左慈能用火药开墙裂土,而她却只能在这里把火药埋在土里,借着石油引火,用作最拙劣地雷,吓吓马。 如此现代的武器却反而不如一个古人,李睦实在是郁闷。 因而,当程普兴高采烈,徐庶满面震惊的时候,她却唯有苦笑。 程普是知道内情的,他也知道李睦自孙策辞世之后就一心要研制这“天降惊雷”,却不知才短短一年,就有如此成就。见李睦面上郁郁,只当她想起孙策,不由出言宽慰。 徐庶却忽而笑了一声:“乌程侯纵能引天火,想要攻打荆州,光知道刘表刘景升,而不知其州郡城池,守将何人,即便能胜这一场,也未能尽如意。毕竟这州郡城池,不是刘表亲守。” 再震惊于李睦的手段,但想到她耍无赖的胁迫还是气闷,终究还是要刺她一句。嘲讽的正是李睦之前连江夏边城州陵及竟陵的守将是何人都不知晓。 程普听他出言不逊,正要发作,李睦却朝他摆了摆手,轻描淡写:“以先生看来,若是刘表一死,这城池的守将是谁,还重要么?” 见徐庶皱眉,并不认同,她便干脆将话挑明了:“先生自荆州来,自该知道刘表欲以幼子刘琮为继。但长子刘琦并无失德之处,废长立幼,君不见,袁绍之败局么?哪怕他有生之年能得天下九州,子孙后代谁来继承却又能撕扯一段时间。各城守将各站阵营,各自攻歼,出身姓名,又有何要紧!” 荆州有才之士极多,看出刘表碌碌的也大有其人,但对于曹袁之争,却还各执一词。有论兵力的,有论名望的,还从未有人从子嗣这个角度,论证两人的高下。 徐庶心中震惊,沉默下来,山岗下的火势也在几人说话的功夫里渐渐减小。 这半吊子的“火药”杀伤力其实并不大,除了惊马吓人之外,连马腿都没炸断一条,然而与这漫天大火加在一起,其对人心的震慑力却是巨大的。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讲,土里爆炸,和根本就不是人力能操控的这一场大火一样,都像是从天而降,对自然力量的畏惧敬畏,别说在火里走投无路,心生绝望的霍峻,就连眼睁睁看着己方兵马被火光逐渐吞噬的文聘,征战多年,也头一次生出了斗志全无的无力感。 ☆、第一百三十章 曹操以许昌为都,自是极重此城的防守工事。更有尚书令荀彧坐镇许都,政事通平,战略稳固,令曹操全无后顾之忧。 周瑜领军,在距许昌城门外三十里处,就发现城中斥候岗哨,明暗配合,来回寻探,再要隐藏行踪,便很难再靠近了。于是干脆打出旗号,直接露了行踪出来,将许昌内外惊了个人仰马翻。 他自南而来,却在三十里开外之处绕着许昌城走了小半圈,一直到东面城门处才亮明身份,直接在东门外就地扎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张辽试探着与探马一起往许昌城门口来回奔了一圈,城内守军反应很快,围截欲拦,却不挡他快马长槊,又有军令森严,只从后追击了数里便调转折返,队列井然,进退有序,一面飞马报到荀彧案前。 许昌城门内外的百姓在来回的马蹄兵戈声中被驱散,城外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拉起,整座城池,摆出一派防御姿态。 然而只过了没多久,吊桥又吱吱嘎嘎地落下来,城门依旧大开,除了城墙上头严阵以备的兵士在墙垛后执弓箭待命,一切又似恢复到了周瑜到来之前的样子。就连方才被驱散的百姓,也挑着担,推着车逐渐又恢复了进进出出的熙攘热闹。 傍晚时分,一支十数人的队伍从城中出来,当先一人宽袖长袍,高骑于马上,没有华服高车,但所过之处,城门口的兵士尽皆伏身行礼。周遭不知情的百姓先是纷纷好奇相互询问,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这是荀令君。”呼啦啦立刻一片人让出条路来,向这位年不及四十的尚书令施礼。 荀彧翻身下马,朝四周做了团揖:“诸位有礼。” 不等他走到周瑜的营前,周瑜早得到消息,只身迎出来。 荀彧身材高瘦,目光平和,宽袖飘摇,周身全无半点锐利锋芒。他遥遥看到周瑜便抬手施礼,面上的笑容诚挚随和。他来得突然,却仿佛一个远道来访的老友,行止沉稳,又不失亲近之意。 凭徐州下邳一战定江东之势,又袭夺寿春,平江夏,周瑜如今已是声名远扬的江东名将,然而荀彧成名更早。这位被曹操呼为“吾之子房”的尚书令素有“王佐之才”,执掌政事,总理军务,为曹操定下奉迎天子的战略,奠定其从此挟令诸侯的巨大优势,气魄宏达,谋断准确。 周瑜也没想到荀彧会亲来,论声望,论官职,论成就,论胸中才学,他都应执此晚辈礼出营相迎。 荀彧极为谦和,连道不敢,又将身后所带的兵士全部留在外面,身携幽然暗香,独自跟周瑜走入营中。 骑兵擅冲锋而不利防守护营,故而周瑜将营寨选在一片稀疏的矮林之后,砍去杂草,再用泥石隔出一道放火带,以起伏的坡度为掩护起帐列营,营中战马成群,马槽就置于营门后,如遇敌袭,只需将士跃上马背,斩断缰绳,就能立即列队成阵。 荀彧大大方方四下环顾,周瑜也大大方方任由他看,甚至军中将士正在进行的操演也没有因此停下分毫,心里不禁也佩服他独身入营的胆识。 “谁言南人独擅舟?”荀彧目露赞许感叹之色,“看都督此营,深得骑兵步寨之妙,纵曹子和在此,想也不过如此。” 曹纯曹子和是曹操麾下虎豹骑的统领,先说南方将领素有不擅马战之名,再拿最精锐的骑兵统帅与他相比,抑扬之间,实为盛誉。 周瑜却没有故作谦逊,淡然一笑,坦然道了声谢,应下这赞誉,将荀彧请进军帐中。 外面天色渐暗,帐内灯火通明,荀彧与周瑜对坐案前,也不绕圈子再多寒暄,就开门见山直言道:“都督纵为世间名将,但若要帧酢踱些人马朝夕之间攻取许都,恐力有不足。更上蒙袭都城,悖逆天子之名,下担背毁盟约无义之责。而久攻无功,于军中士气又有所不利。曹公与袁绍相持官渡,虽敌十倍之兵,却有胜局在望,到时候,都督退兵,必为追击,不退,则腹背受敌,有此三害,彧心中甚惑,明若公瑾,又怎会不辨得失,举兵来此袭城?” 因人数不多,又都是骑兵马队,周瑜的这个军帐支得随意,并不似往日的中军帐那般宽敞。四面帐幕低垂,两人两案,周身的空间就略显狭小了。而正是由于空间不大,荀彧衣袂上的熏香气息更是明显,暗幽浮动,仿似随着微颤的火光铺陈开来,衬着他腰背笔挺,肩膀瘦削,犹如寒梅风骨,傲立风霜。 明明是来游说周瑜退兵,这一番话却连捧带劝,说得极有水平,委婉谦和,又言明了厉害,可谓绵里藏针。 他所言的“三害”,周瑜心中自然知晓。 事实上,在那一段没有李睦的梦境中,孙策就欲趁曹操与袁绍官渡苦战时偷袭许昌,除了无盟约之言,他劝阻其北上的理由也差不多正如荀彧方才所言。然而,此番兵出许昌,试探曹军虚实是一方面,迷惑袁绍在阵前全力攻曹又是另一方面,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是李睦提出来,他又从来没想到过的——正着落在荀彧身上。 “瑜此来,不为许都,只为令君耳。”周瑜轻然一笑,也不管荀彧脸上露出的讶然之色是真是假,还是根本就不信他的说法,为他斟满一盏茶,做了个请的手势,“令君佐曹公,若欲为当世管子,则瑜即刻拔营继续北上,也助曹公一臂之力。而若令君志在姜尚……则瑜纵米分身碎骨,也定要拿下许昌,救天子与囹圄!” 管仲与姜尚都是古之圣贤,但两者的区别,前者辅佐齐桓公成就一方诸侯,奉迎周天子,君臣之义,从不有逾。而姜尚则是辅佐周文王推翻殷商政权,创数百年之基业。 不论其他,一个在天子暗弱的年代依旧终身奉行君臣之道,另一个则辅佐明君另立新朝。如今汉天子正如旧时暗弱的周天子一般,周瑜的言下之意很清楚,若曹操原恪守人臣之道,不生谋篡之心,那他与曹操之间的盟约依旧作数,他立即北上攻打邺城,乱袁绍军心,相助曹操。而若荀彧要做姜子牙,那曹操自然就是最后将会称帝的周文王,他今日死战许都,无论如何都要拖垮曹操。 荀彧闻言不由微微一愣。骑兵不宜攻城,他入营又不曾见到大型的攻城器械,就算周瑜所领这支兵马骁勇更胜虎豹骑,也断不可能撼动许都城门分毫。可见其意确如他所言,不为许都。但只要许都生兵戈,远在官渡的曹操必然心中难安,军中的士气也定会受到极大的打击,以少击多,若再临军心不安,对战袁绍,焉有胜算? 但任他心生七窍,也万想不到周瑜居然会暗指曹操有不臣之心。 “曹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纵身居高位,实是退让不可守也,非有异心耳!”此事实重,荀彧直起身,敛了笑容,目色坚定,“彧虽不才,却为汉臣。愿效曹公为明主,实乃敬他行事果决,有一扫寰宇之雷霆势,为当世能臣。周都督何以以此大不韪之罪相加?” 周瑜眉梢轻轻一挑,忙道一声不敢。 说实话,刚听李睦说曹操有不臣之心时他也觉得荒唐。曹操此人,心思诡诈又极要面子,专权跋扈,铲除异己,都是必然,但若说他不臣欲反…… 周瑜却觉得他权势再大,也绝不至犯下这种自毁后路的错误。 但李睦一句“他不为自己考虑,总要为曹丕考虑。他不想做皇帝,曹丕却未必不想”仿佛黑暗之中骤然点亮的一星火光,令他猛然惊觉曹操已快近半百之年。 荀彧和他一样,目光都只放在曹操身上,他以曹操为对手,而荀彧以曹操为主,他们都忘了一直躲在曹操背后的公子丕。而李睦一心等孙绍长大后交权,故而抬眼就往后再看数十年,比起曹操,她却是将目光聚焦于显然会成为孙绍最大对手的曹丕身上。 周瑜也不点破这其中的问题,起身长揖:“瑜得令君一诺,今夜便拔营北上,贸然而来,扰许都百姓心惊,兵马徒奔,劳动令君远行,实在惭愧。” 荀彧也没想到他说走就走,竟真的只是来要他一句话证明曹操无叛汉之心,真的要助曹操袭扰袁绍后方。 微微一愣之后,连忙长身站起回礼:“都督有此拥立汉室之志,彧深佩君心。”他心思缜密,心念飞转了数圈,也想不出不妥来。 周瑜原本就是佯攻许昌,实取邺城……实捡便宜…… 本就是一片真心实意,当然没什么不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荀彧沉思片刻,他是当世智者,却不是神算。以如今曹操所占的局面及其处世的态度来看,确实看不出任何不臣的野心,所以周瑜此举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但除此之外,江东军的盘算他都能料知八九分。攻许都也好,袭邺城也罢,都是想要在相持的官渡之战中寻获最大的利益。袁绍兵多将广,但人心难聚,发现江东出兵,定遣使许以好处,避免两头作战。而对于曹操而言……他听闻周瑜领军到来,不也亲来游说,甚至准备好了不等江东充作聘礼的粮草到达,就立即将曹操之女送嫁,以示孙曹联姻的诚意。不求同抗袁绍,只要江东持中,待曹操顶过这一阵,袁绍兵力疲惫,自能出现转机。 “夜色行军终不利,都督若不以彧失礼,还请多留一夜,待彧携资物犒军。”袁绍在许都内也定有细作,今日他出城,以及稍后犒军的消息传回袁营,紧接着再有周瑜袭邺城,那就该轮到袁绍在官渡头疼,进退两难了。 周瑜朗声一笑,朝荀彧深施一礼:“瑜北上时,我主有一言令我带予令君。江东孙氏,永为汉臣,若有朝一日,曹操心中再无汉天子之尊,我江东之门,随时向令君而开。” 荀彧洒然一笑,对他而言,他素以汉臣为则,人所尽知,周瑜言指曹操不说,就变成了离间之语。况且,他主孙绍年不过七载,纵使年少早慧,也不至说出这等话来。但于此时,他自然不会反驳。只朝周瑜再行一礼,告辞欲出。 不想周瑜目光微闪,忽地又出言:“公事既毕,瑜有一桩私事,不知令君可否垂聆相助?” 荀彧看他神色有些迟疑,不觉心中一动:“都督有何为难之事?但言无妨。”江东主弱臣强,孙权和周瑜之间的争锋,他也有所耳闻。 正暗思周瑜是否要提及此事,不想却见他眼中情愫缱绻,笑意柔和:“拙妻爱香,却又道世间香料多可为药,为药者又多带三分毒性,不可胡乱混用,久闻令君擅调香,不知可有那与身体全然无害之香……” 套人情这一招,不仅仅只有李睦会用。周瑜与孙策少年相交,孙策为孙坚长子,故得继其位而领其兵,而周瑜能于一众老将之中掌重兵,立威信,只凭着战场之功和与孙策的交情自然是不够的。 荀彧这回是真的一点也没想到周瑜所谓的“私事”竟是如此,愣了好一会儿,见周瑜神情诚挚不似作伪,才哈哈大笑:“好一个周公瑾,多少人道你风流人才,乃佳婿之选,却不知你何时已暗地娶妇!” 他为曹操谋定大事,若不知人,如何度势?故天下英豪的出身来历,性格为人,他都如数家珍。周瑜少年成名,才威震于数地,又屡次在曹操手中讨得便宜,如此人物是否成婚,他怎会不记在心上? 周瑜闻言只是摇头,解释道:“不瞒令君,瑜刚下了婚书,还未成礼……只此次兵事紧急,只得暂缓……” 饶是荀彧惯有应变之才,也不觉一时无语——还没成礼,就一口一个拙妻了? 如今的年轻人…… 他顿了顿,摇头失笑:“区区香料,不足挂齿。彧数年前为内子调得一香,适女子血脉调行,安神宁气之用,有助经络行畅,子嗣绵延。若都督不弃,我稍后就遣人送来。” 周瑜听前两句时还暗暗点头,想到李睦又是焦虑劳神,每月还有几天定要腹痛,他也私下里问过张仲景,得到的就是血气不畅,内机不均,只能长期调养,少寒避疲的结论。荀彧的香料,听着正适合她用。 但不想后面居然还有一句“子嗣绵延”,周瑜不由一愣,耳尖发红。 过了皖城,就遇上了甘宁派来迎的兵马。换马上船,进入江夏地界。 文聘欲袭孙权换得扭转江夏局面的机会而最终无功而返,州陵精兵全军覆没的消息在荆州掀起一阵轩然巨浪,烧在州陵军身上的一把火,仿佛一直烧到了襄阳城内,主战主和吵成一片。 刘表一时难断,南郡与江夏相邻的几座城池已然率先爆发了数场小规模冲突。因而甘宁坐镇阵前,没有来迎李睦。 也正是因为如此,黄月英才得以见到李睦。 荆州几大世族里,除了一贯沉默的庞家依旧沉默以外,原一直不合的蔡瑁与蒯良此番倒是出奇意料地都站到了相同的立场上。主张对江东应以安抚为主,若轻启战端,不能速胜,必是两败俱伤。到时候,待曹袁之争分出胜负,荆州则无余力再与其周旋,甚至还极有可能引来益州刘璋的趁虚而入。 但以黄忠为首的黄氏一族却是坚定请战,夺回江夏。 黄忠与黄承彦为一族两支,平日里虽交往不多,但毕竟都姓一个黄,黄承彦不理政事,但因与刘表连襟,黄忠虽在荆州的势力影响远不及此二人,但因这一层关系在,声势不小的同时,也把襄阳城里愈演愈烈的争论引到了黄承彦身上。 州陵军一战后,李睦并没有刻意留难徐庶,任他去留。徐庶回到南郡时,恰逢黄月英与庞氏的联姻又被提了起来。 他本就不是安安碌碌之人,少年任侠的热血冲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沉淀,却于知道此事的一瞬间又冒起来。 因黄承彦极少参与族中事,故黄月英的教养也与寻常世族出身的女子不同。黄承彦仅此一女,从未有过用女联姻之念。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但家族的利益又不能直接回绝,于是,在徐庶商谈了一番之后,直接动用三百部曲,拨由徐庶调领,护送女儿出了襄阳。 黄月英一路向南,一直到南郡边界,乔装贩卖漆器的行商,凭着黄氏的族标顺利出城,寻着甘宁军营的所在,求见李睦。 甘宁盯着这个突然就变了女子的黄昀,一时语塞,又想到上次这女子被李睦扣在寻阳这许多日,如今又自南郡直闯军营要通过他求见,神色极为复杂。 与甘宁的五味纷杂不同,李睦见到黄月英时极为高兴,甚至第一眼都不曾注意到徐庶也跟着一起来了。荆州的乱象每天都会经由甘宁军中的斥候传到她手里,她还真为这个聪慧冷静的女子担心。 她能理解这个时代世族联姻背后所代表的政治意义,必要的时候,她甚至不排斥也使用这样的手段。但就凭着跟黄月英交情,她甚至还想过要不是孙曹已定姻约,她以孙权的名义将她聘至江东,再设法让她换个身份脱困这种荒唐的念头。 想到历史上黄月英貌丑的评价,再看看眼前女子。一年多不见,少女的身姿容貌都渐渐长开,与李睦差不多的身量显出窈窕体态,五官秀气,双眼明亮,若非肤色略黑,按这个时代的标准,她就算称不上美人风姿,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丑。 其实,李睦自从初识起,就对她在一千八百多年后盛传的“丑女”形象引发出无数阴谋论来。 就算诸葛亮的风姿仪容更胜于她,但黄月英的出身和族中的势力,又岂是他一个客居荆州的琅琊“望族”可比?再兼其天资聪敏,明辨局势,熟识军械,按后世的论法,完全可以说一句是低嫁了。 但若是她容貌丑陋,或者说人人都觉得她丑,在这个看脸的时代,似乎就变成诸葛亮吃亏了。尤其是之后为蜀相,一直不如人的出身问题也抹过去了,更是如此。 如今时隔一载有余,再见故人,李睦不由觉得她当时的阴谋论没准还真有几分道理。黄月英不似闺阁女子般常年养在房中,避阳遮风,容色不似那些最多逛个后院的世族女子般白皙,又有什么稀奇? “你一把火烧得荆州人心惶惶,阵前倒让甘兴霸独战。”黄月英的声音还是清凌凌的一点没变,仿似握了一把清泉水。 她掀开车帷,徐庶微微迟疑了一下,就错过了上前相扶的机会,看着她提了衣角跳下来。若周瑜在此,定会感叹这动作简直就和李睦一模一样。 李睦也没想到要去扶一把手,不答反笑:“甘将军独战,我自有军功论赏,而令尊这一招釜底抽薪,你从荆州逃得干脆,庞氏独战,最终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睦日前得到黄氏欲与庞家联姻的消息,忽然就想明白了上一次黄月英那封书信里突然提起庞林,也正是要暗示这一事。 听她一见面就取笑,黄月英抿了抿唇,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来。 她来得匆忙,虽然方才说话时的口吻好像这一年多来往的书信中一样自然,但心里却还是多少有点忐忑。 黄承彦身为荆州刘表的连襟,却将她这个独女送到江东军中,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但她与李睦的书信往来是一方面,荆州与江东却是世仇。甚至纵兵射杀孙坚的黄祖,也可以说是荆州黄氏的一个分支,黄承彦将她送到江东军中是表态,但李睦能否接受这个表态,会否庇护她这个黄家人,却实在是说不好。 待此时见李睦笑谈如常,就好像真的只是见了个久为见面的老友一样,心里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暗暗生愧。 见到李睦前,她极佩服她的算学。一箭射出四百步,几为神技。但之后在寻阳,她扮作男装与她相交,发觉两人言谈之间竟极为契合,借着脱开黄氏女的身份,她许多往日里心念所想而不敢言说出口的想法说出来后,李睦都能理解,甚至还有更透彻的见解。以至于随后黄承彦远来将她接回去,她不及当面辞别,只想着回到荆州后再书一信,就当是谢她以礼相待,也是应该。 她平日里才思敏捷,作文对辞都落笔极快,然而这封信却是写写划划,总觉得词不达意,终不能满意。何曾想到,不久就听闻了孙策辞世的消息。 想那一明朗少年该如何伤心,一封谢辞之书,就成了当初第一封带画,又论军械的模样。 年少懵懂,她原也以为自己定是倾心的。翩翩少年郎,义之所至,佐从子而承兄业,心思通透,慧绝才高,又怎会不倾心?她甚至想过若是孙黄联姻,也算是为上一代的恩怨做了个最好的了结。 直到这次听到孙曹联姻的消息,一时之间,她心里最先泛起来的不是伤心失望,怨怼不甘,而是不值,无奈,甚至同情,为这个惊才艳艳的少郎为全兄弟之义,开拓父兄之业,不能舒心畅怀地寻一个两心相知的女子共度一生而难过。 这才渐渐清晰明了。她与李睦,相交知己。任天下纷争,恩怨难解,只要她来,李睦就能出来相迎,再嘲笑一句赔了夫人又折兵,言辞无忌。 既为知己,她还怀疑李睦不能相容,岂不枉对知己二字? 黄月英正自感概,徐庶目光一扫,不动声色地上前挡在她身前,向李睦长身一礼:“恩普泽,仇不迁,此可谓真英雄胸怀也。” 李睦这才看到徐庶,眉梢轻轻一挑,想着她自己那番关于诸葛亮的“阴谋论”,再看徐庶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别样的审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自从那把火烧完之后,李睦的日子其实过得颇为乏味。一路到江夏风平浪静,再无风波,到了江夏之后,军务自有甘宁和程普,政务又有原就为黄祖副将的苏飞掌管,从民生税赋到军粮仓存,水道开通,征集民夫兵丁,一切都井然有序,完全不牢李睦操心。 她初到时,苏飞每日还都会带着政务来请示她,但几次下来,李睦就发觉其实苏飞早有处理之法,所谓请示,只是凡事都等她的印信之后再行而已。她不愿做这种形式上的主,更不愿令部下将领生出她是来收回权力的误解,于是干脆放手不管。 可往日忙时全然不觉,一旦无事空闲下来,李睦发觉自己竟十分想念某只狐狸。 周瑜走时,还是嚼冰沙解暑的季节,而现在落叶将近,已是秋末。将近四个月的时间,书信不通,声讯不闻,这个时代的消息传送实在是慢得令人发指,她遣去许昌打探消息的斥候也还没回来,官渡之战的消息也是时断时续,邺城就更远了。 总算黄月英与徐庶的到来,李睦或跟黄月英商讨一下弓弩的箭匣子若是改成拆卸式的能否更加实用,或与徐庶争论从益州蜀地攻打长安,是出祁山可行,还是从子午谷奇袭易胜,忙碌起来后,这才从百爪挠心,又俗不可耐的百思想千系念中挣脱出来。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李睦正在看子午谷的地图。巨大的锦帛铺在案上,每一条山路都用一笔细线勾勒出来,横笔为山,纵势为谷,曲折蜿蜒,详详细细布满了整幅锦帛。 这是她和徐庶争论取长安之道后,徐庶执笔,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画出来的。李睦只知后世常有人道诸葛亮不取魏延兵出子午谷奇袭之策,六出祁山无功而返,寿终五丈原,而终不能踏足关中。 却不知道子午谷长逾八百里,悬崖绝壁,栈道残破,穿秦岭,分长江与黄河,山势险峻,道阻恶劣。莫说大军齐出,纵有一支精锐步卒,攀山越岭,带着干粮军械负重跋涉,且不说到了长安潼关前还剩下几分战斗力,只要这一步棋为人事先所察,对方只需部署一支伏兵以逸待劳守在北口处,堵住出口放一把火,就能把辛辛苦苦跋山涉水抵达的精锐都烧得干干净净。 简直是万险取一。 也不知徐庶花了多少功夫,一幅画卷不似这个时代的地图那样偷工减料,仔仔细细,竟能将一山一谷尽落于笔端,足有大半人高。 李睦只觉得隐隐头疼,长叹一口气,不觉又想起了周瑜。 她现在升帐点将还能应付,但要衡量兵力取舍,还是力不从心,头绪烦乱。若有他在此,至少也能结合地势兵力考虑。 便在这时,门外亲兵来报,徐庶派人来取回画帛。 再看一眼那山河沟壑,李睦长长吐出一口气,收拢心神,徐徐将画帛合拢,闭目后仰,半靠到矮榻上,揉着额角朝外摆手:“让他来拿吧。” 一名身材矮小的兵士随着亲兵一同进来躬身进来,朝李睦行了礼就开始收拾画帛。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中,李睦睁开眼看着窗格外纷飞的雪花。待雪积起来了,周瑜也便该回来了。积雪行马,不利冲锋,骑兵的优势显现不出来,这一支兵马放在北地也就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目光回转时,正扫过那兵士,只见他两颊瘦凹,双眉稀疏,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眼下发青,竟好像是多日未曾睡好,更显得面目凶恶,神情狰狞,忽地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不对。 徐庶不拘小节,常散发披衣,高卧于山石草木之间,来去潇洒,无拘无束,身边连个随侍的小童都没有,还是到了江夏,李睦才给他安排了一队二三十人的兵士。 而徐庶现在顶多还就是个客卿的身份,沾了个客字,就还不算是江东的人。那安排出去的人就相当于自家的门面,李睦从不以貌取人,但在这上头极要面子。如此长相的人从军为吏,她都不会觉得不妥,但若是待客……就太伤面子了。 目光在那兵士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那兵士似有所察地也抬起头朝她看来,一副粗恶的面容配上抬头纹,更显凶悍。李睦才皱起眉,门外照射进来的日光中就突然闪过了一道寒光。 那领人进来后就侍立一边的亲兵只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哑的嘶吼,喉咙里就绽出了鲜红的血花,瞪着眼,脸上正在凝聚的惊惧紧张化作无意识的抽搐,砰地一声就倒在了李睦面前。 心中猛地一凛,意识到是遇上了刺客,李睦瞳孔骤然收缩,反手往案几上一扫,飞快地向后旋身,不及站起身,就往身后悬剑的木架扑过去。 亏得往日太史慈总叨念着要她反复练习挥刀拔剑,茶盏跌碎,铜盘飞出去不知撞在什么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的瞬间,她已经握住剑柄,折腰回转,一记横劈,剑锋划过之处,利刃破空的声势颇有架势,将那扑上来的刺客逼退了一步。 但他全无就此退去的意思,暴喝一声,短刃又带着一道耀眼的寒光,换了方向朝她刺来。 当的一声响,李睦的长剑被他架住,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剑身上传来,震得她手指发麻,几乎就要握不住剑柄。 那刺客的短刃却仿似毒蛇一般沿着长剑的剑身盘旋而上,自下往上,向李睦倒撩而来。 李睦一咬牙,放脱长剑,整个人向后疾退——她房中藏着一把刚刚打造出来不久的短连弩,可一射三箭,却因弩身太短,弩机的拉伸距离不够,从而导致发射时的力道不足,射程不过五步而被弃而不用。 但五步的距离,在现在这个时候,显然足够了。 但急切之间,李睦却忘了她方才靠在了榻上,矮榻一面拦着木屏,她往后一退,就将木屏碰倒,屏上精美的雕花挂住她的衣带,她一个不防,立足不稳,就被沉重的实木屏风带着一同摔倒下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李睦甚至都没时间开口呼救,眼睁睁地看着森森寒光刺得她眼角发痛,已然到了面前。 自从穿越至今,她也算是历经无数生死一线的时刻,但如此直面利刃的威胁却还是头一回。死亡阴影瞬间袭临,眼前仿佛只剩下了那一道寒光,浑身上下都好像僵住了一样,明明知道这时候应该往边上躲避,但直觉的判断却告诉她,无论如何,她都躲不过这一刀的速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劲风自李睦身后擦着她的头顶,朝那刺客袭来,破空之声尖锐刺耳,激得她发丝飞散,头皮发凉。 在保命和杀李睦之间,那刺客半步不退,毫不犹豫地在后者的道路上坚定到底。 但李睦的身上却突然多出个人来。 周瑜才从邺城快马赶回来,除了途中见到甘宁,进军营转了一圈商讨了一下战情和部署之外,一路马不停蹄。才到西陵,将随部交给张辽,原是想先去洗漱更衣,再去见李睦。可数月不见,翻身下马后,不及门前兵士一层层进去通报,他就率先一扔马鞭,朝李睦的住处疾行而去。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一身灰扑扑的征尘掩住俊朗的容颜,束发半灰,这副模样,他确实不想隔了数月不见,李睦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是这般模样——那就他从窗外悄悄先看她一眼好了。 就像那夜他从寿春赶回来时那样。 却不想一心缱绻却被茶盏铜盘四飞的声响惊了个烟消云散。 李睦不习惯在门前留许多亲兵把手,故而一般都是加强通向她住处的曲廊院落外的巡查,外紧内松,不管是谁,进出都要盘查之后,再由人进去通报。 周瑜是走到曲廊里才听到的声响,那也就是说,外面巡哨的兵士根本听不见这动静。但这声响之后,紧接着又传来一声闷响,而原本该守在曲廊尽头的传信兵和侍从也不见了踪影。 周瑜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掠身飞奔起来,奔到门口就看到了如此一副差点吓得他心胆俱裂的情形。 来不及拔出腰里的佩剑,他直接扯断了系绳,连剑带鞘一起飞掷而出,然而下一瞬间,他猛地料想到那刺客既然敢来行刺,未必会畏惧而退避,但他的弓箭都悬于马上留在门外,身上除了这一把佩剑之外,再无长物。电光火石之间,他反应飞快,脚步不停,趁着刺客被他惊动,微微一顿的时刻,一下直扑到李睦身上,抱着她就朝旁边一滚。 砰的一声脆响,那刺客变招也快。刀下已空,他也就不肯再用自己的一条命去硬抗周瑜的剑,收刀横转,当胸将周瑜飞掷过来的长剑磕飞。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李睦只觉得眼前刺眼的寒光被一片阴影挡住,视线一时适应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变化,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扑到她身上这个灰扑扑的人影就是周瑜,就觉得肩膀被人用力按住,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身不由己地往一侧滚去。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身影,电光火石之间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一声“公瑾”,就脱口而出。 那刺客的反应也快,听到来的是周瑜,料知今日就算他不要命,也定然是得不了手了。当下将长剑掷出,趁周瑜护着李睦再避时,转身就朝屋外奔了出去。 就在这时,李睦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置于榻角的短弩触手可及,想也不想地立即伸手一把抓了过来。与黄月英研究了许久,她对这小巧的弩身了若指掌,掌心托住短弩,就着半仰的姿势将一头抵住肩膀,手指翻飞,熟练地开匣上弦,另一只手则环过周瑜的肩膀,在他脖子后面一按:“趴下低头!” 唇间吐出的气息掠过周瑜的耳尖,如同旖旎耳语,带起一层微红的色泽。但她话音未落,冰冷坚硬的弩身已经架到周瑜的肩膀上,嗖嗖嗖三声尖利的利器破空之声紧接着从他耳畔擦过,饶是短弩弩机力量不足,射出的短箭速度不快,弓弩箭尾的硬羽也擦得周瑜的耳廓上起了数道白痕。 从被扑倒翻身,到执弩射击,不过眨眼之间。周瑜被她按住头,伏在她颈窝里,愣神也不过眨眼的功夫,正要起身再追出去,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却是李睦随手将短弩抛开,腾出手来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将他又拽回来。另一只手则顺势揽住他的脖颈,两相朝一侧合力,还不忘横肘朝他撑在身侧的手臂上轻轻一磕。 周瑜的注意力都在身后向外逃的刺客,全然不防之下,整个人竟被李睦拖倒。李睦再用力一个翻身,瞬时就将周瑜压到身下。 周瑜的目色一沉,正要开口,李睦却俯身凑上来,将他要说的话统统都堵了回去。 “一箭落空,两箭中其背……伤得不重不要紧,他身上留了……印,跑不出去大不了扒光了……一个个验伤,总能将他找得出来。”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唇齿相交之间溢出来,明明说的是那刺客,一句“留印”转过齿间,也刻意用了些力道。强横地咬在周瑜的唇角,咬出丝丝血腥,转而又用舌尖抹去,再咬下去,辗转来回,仿佛也要在周瑜唇边留下个印记来。 领口还被李睦拽在手里,紧紧地扣着喉咙,轻微的窒息感之下,周瑜只觉得心口剧跳,下意识地仰起头,唇角些微的刺痛之后,又与丝丝酥麻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把细细密密的火,在这唇齿纠缠之中,将浑身的血液都点燃起来。 “阿睦……”周瑜墨玉般的瞳仁愈发暗沉,喉结随着黯哑的声音在李睦手掌底下上下滚动,“你我尚未成礼……不可……” 一句话没说完,李睦松了他的领口,一把握住他的脖颈。 周瑜闷哼一声,目中骤然一亮,伸手托住李睦的后背,腰里用力,猛地一个翻身。李睦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花,已然被平放到榻上。 周瑜一只手还托在她背后,护着她没有直接磕到榻上,另一只手撑在李睦头侧,胸膛起伏,薄唇泛出一层润泽的艳色,扯乱了的领口里,喉结的位置下一个掐出来红印极为显眼。 李睦仰头注视着眼前这一副她想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眉眼,突然就眼眶发酸,一眨眼,不自觉地就有眼泪从眼角一直滑到发鬓里去。 “阿睦……”周瑜只当是他方才那句话说得重了,连忙抽出手帮她擦泪,“我并无他意……只是……” 然而他一开口,李睦的眼泪掉得更凶。多日来积压在心里的郁结,行军的疲累,被州陵军断粮道,袭军营时的惊惧无措,调兵设伏强撑着冷静泰然背后的心虚惶惶,好像就在这一刻,统统化成眼泪滚落出来。 周瑜一去无音,她纵然知道官渡之战的结果又如何?如今孙曹联姻,曹操已然不是历史上的孤军抗击袁绍的局面,如今袁绍的军中还多了个居心叵测的袁术,如今的官渡之战谁胜谁负已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官渡之后,曹操的实力势必还如同历史那样出现短时间内的极度膨胀,但他面对江东和荆州,究竟是否还会如同历史那样,先取荆州,再攻江东。 若曹操将江东视为大敌,那周瑜这一支不足千人的兵马就成了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无援无应的一支孤军。 担忧思念,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她不言不说,笑谈自如,旁人只道她与周郎不和,不意其阵前生死。人前人后,这其中的差别,却是连黄月英都不能多言。 如今看到周瑜平安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之余,压在心里的郁结才终于爆发出来。 眼泪停不下来,很快就模糊了视线,但感觉到周瑜略带薄茧的指腹慌乱地自她眼角抹过,耳中听到他从“并无他意”,检讨到“是否哪里碰着了”,李睦不觉又笑起来,伸手将眼前高大的人影用力抱住,攀着他的肩膀,紧紧地抱住,下巴靠在他颈窝里,满面的泪痕都蹭在他脖子里,笑出来断断续续的气息一口接着一口喷到他耳后,很快就熏红了一片。 “周公瑾,你我尚未成礼,不可怎样?”语调微颤,也不知道是带着哭音还是笑意,尾音微微上扬,李睦抱着周瑜的脖子的不放手,回想起方才某人情急之下的一句话,不由再拿出来逗他,凑着往他唇上再亲一下,侧着头问,“不可这样?” 然后又往他耳上亲一下:“还是不可这样?” 周瑜目色一沉,托住她背脊的手紧了紧,少女的身形纤细柔软,紧紧靠在他胸膛上,长发披散,目光若水,愈显妩媚。 算了…… 翻身坐起来,李睦长叹一口气。 她刚才也算绝处逢生了,生死一线时周瑜回来得太及时,情绪难免时刻。若非天知道她是真想把这灰扑扑的狐狸那啥了。可目光扫过屋内刺客留下的一片狼藉,一下子就冷静下来。鲜血横陈,还有一名亲卫死于非命。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不管成不成礼,此时此地总是不妥。 起身扯了榻上的被毯将那亲卫盖住,一时情动过去,再回头看周瑜。只见他眼角微红,薄唇如画,灰尘不掩俊朗,还有一缕若有似无的暗香,似早梅初放……不知为何,李睦顿时生出一种空付佳人的负罪感来。 “你何时也用香了?”因着这有些莫名的负罪感,李睦的声音格外温柔,还带着一丝残留的妩媚之意。 她也没想到别处去,这个时代的熏香概念与后世的脂米分香不同,男子用香或清幽暗雅,或古朴幽然,她也曾在各种场面上遇到不少。只是周瑜身上从不沾这些…… 周瑜狠狠喘一口气,理了理扯散了的衣领,掩住脖颈,心跳依旧剧烈。 尚不及开口,忽然听到门前回廊的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眉梢一挑,回头朝李睦看一眼,只见她两颊生晕,额头蹭了一小片灰,眼角还有泪痕,头发散乱,衣襟不整…… 起身从怀中取出装了香的布囊递给她,顺手抹去她额头上的灰迹:“你留在屋里切勿出去,我去将来人打发了就回来。” 不等李睦回答,他就疾步出门,反手还砰的一声,将门重重摔上。 李睦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拉住他——堂堂周公瑾,那衣冠不整的模样,如何见人! 一面摇头一面迅速的重新将头发束起来,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声惊呼:“公瑾为何如此?” 却是吕蒙的声音。 吕蒙本驻守皖城,月前无意中发现了左慈的行踪。那一场所谓的“天雷劈城”从何而来,他其实是除了周瑜之外,最清楚真相的人。故而不敢怠慢,立即一边遣了斥候追寻下去,一边安顿好了城防,亲自往西陵走一趟,将这消息当面告诉李睦。 其实这一趟也不用他亲自来跑,左慈在周瑜宣称其有徒手开城断墙之力后为各路诸侯兵马争相追捕,不得不隐声匿迹,以全性命。但照理说,他背着刺杀孙策之名,任何他的消息急着送往李睦这个“孙权”面前,都是说得过去的。 只不过,吕蒙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马安排防务,决定亲自走这么一回。 不想才飞马奔到西陵郡府门前,就看到一名身材矮小的兵士佝偻着背,似是出门时被门前值守之人拦了下来正在争执。 他领兵多时,几乎是立刻察觉到此人身上带着一股血气,顺手就指挥兵马将门一围,把人拿了下来。 不想进了门还没见到李睦,就看到周瑜如同刚从地上打了个滚似地从李睦的房中快步跑了出来。 发冠歪斜,几束碎发零零散散纠缠在一起,衣襟未整,下摆处还破了一道,更有甚者……衣领下面,脖子处的红痕……似乎是被什么抓了? 周瑜走出来时经风一吹,已然意识到似乎不止李睦的样子见不了人,自己的模样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远远已经看到了吕蒙的身影,此时再掉头回房,似乎……更是不妥…… “我方自邺城归,一路疾行,自是如此。倒是子明不在皖城,擅离职守,到江夏做什么?”面上的尴尬只一闪而过,周瑜的脸上随即又挂上惯有的淡然微笑,闲闲反问。 疾行?吕蒙盯着他的脖子看——什么样的急行军能把脖子也刮破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李睦遇到刺客的消息传出去后,吕蒙更加百思难解。若说当时李睦在房中遇刺,但他明明就看到周瑜从李睦的房里走出来,刺客又是如何逃脱的? 那个刺客被他阴差阳错在郡府门口扣下来时也不是乖乖束手就擒,身手固然不错,但他却可以肯定,周瑜就算是喝醉了都能把人拿下来。 当天晚上,李睦将甘宁召到郡府,进行了自她到江夏后的头一回议事。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甘宁与周瑜,吕蒙都是旧相识,和程普虽有些龃龉,却也并没有什么大冲突,与张辽虽不相识,但看他与吕蒙相谈甚欢,也客客气气拱手为礼。只看到堂中还有徐庶,不觉微微一愣,朝李睦看了一眼。 徐庶送黄月英至此,他只当这是寻常黄氏族人。而又总觉得李睦与黄月英之间关系匪浅,见徐庶出现在此,他下意识便想到是因为黄月英的关系。 “袁绍败于官渡,军尚未还,袁术在青州骤然起兵,自领车骑将军,称袁谭谋刺其父,袁绍已死,故拥立袁绍三子袁尚为主。”李睦见人都到齐了,省去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将周瑜带回来的最惊人的消息砸了出来。 这个时代的消息传递实在太慢,若非周瑜在邺城外截获了袁尚与袁术互通的书信,当机立断立即昼夜不息地快马赶回来,等到袁军内乱的消息传到江夏,怕至少要等开春之后了。 李睦停顿了一下,让众人有些时间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再问:“我欲出兵助曹平袁,但不知以诸公之见,是否可行?” 她为孙权已非朝夕,久居其位,掌兵械钱粮,几番出征,军前论势,一言问出,目光一扫,自有一派威仪气魄。 周瑜坐于她左手首位,与她目光一触,不觉唇角微微上扬,几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 曹军与江东确实是一北一南以长江为隔,但与袁绍而论,却是曹操在南而袁绍在北。在座诸人,除徐庶之外,都是深谙战场布阵拼杀的统兵将领,都知道越过曹操与袁绍交战从地理位置上而言根本就不可行,这样的地理位置,助曹平袁,就意味着他们的兵马要从曹操的腹地穿过,与曹军合兵共击袁绍。 以曹操多疑的性格,定会担心他们这是假道伐虢之计,要趁机蚕食长江以北的地界,多半不会接受江东此议。但曹操若非趁胜势一口气将袁氏剿灭,其麾下英豪义士无数,将来则必成又一个尾大不掉的隐患。而以他现在的实力,纵然官渡获胜,袁军大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要全面吞下袁氏,势必一时半会儿地无暇南顾,那也就是默认了江东军趁此时机,独谋荆州刘表。 那接下来的局面就会变成曹操全力追着袁氏打,而江东则和荆州交锋,两者各自为战,互不干涉,谁先取胜,就能率先获得休养生息的机会,率先缓过一口气来。 所以,李睦问的是出兵助曹,实际上却是在试探众人对出兵荆州的态度。孙曹联姻的盟约在前,以助曹为名出兵,自然是最合适恰当的。 但曹操平袁,是趁胜追击,而江东与荆州为战,则以下游对上游,并无地利。 是先行操练兵马,囤积粮草,待曹操平袁之后下荆州再同历史上一样迎战赤壁,还是趁曹操无暇南顾,主动出兵荆州? 江东的文臣武将,不论派系,对于战事的态度一贯都是文臣主和,休养生息,武将请战,开疆辟土,壁垒分明。 而此间俱是武将,自然是一派请战,意见一致,却是在直接兵出南郡,还是从长沙绕行上起了纷争。 吕蒙和甘宁都欲先取南郡,长沙太守素与刘表不和,上次甘宁和周瑜破江夏时,刘表令他出兵救援,他却得令而不行,坚决屯兵不出。故而他们主张遣说客至长沙劝降,将全部兵力放到南郡上,南郡一破,荆州各地自会望风而降。但程普老成持重,却认为南郡城池坚固,非一朝一夕可破,极有可能不能赶在曹操平袁之前成功,而那时曹操兵下长江,江东军便有腹背受敌之险。 三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张辽看了周瑜一眼,随即目光又扫过李睦,只见这两人并肩而坐,虽一前一后,可却靠得极近,以至于两人的衣摆和宽袖都各有一角叠到了一起。 周瑜和李睦的相争,天下皆知。但他却更清楚周瑜原来对他曾有投刘备之心不满,虽不曾慢待,却将他的骑兵都调于高顺统领。可自李睦在下邳将守城的兵权全权托付给他之后,周瑜对他的态度便全然不同了。上一回奇袭寿春,这一次兵至邺城,皆是泼天之功,不但都以他为先锋,更是将骑兵的统领权再次交回到他手里,甚至还由他从江东军中挑出精锐,补充于骑军里,全归由他自行操练。 他心思细密,隐隐猜出了这两人之间的“不和”是怎么一回事。而现在,就在李睦向徐庶一抬手,一句“元直先生以为如何?”还没开口,周瑜的目光就极有默契地随着她的语声落到了徐庶身上。张辽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更是清清楚楚。 徐庶被她点名,站起身来朝她先施一礼:“公于袁军内所布之局已成,何以等不及荆州之变?” 送袁术回袁军投靠袁绍,和送刘备入荆州投靠刘表,其实是异曲同工之举。袁绍欲废长立幼,引发两子相争,刘表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睦想利用袁术将袁绍本就乱成一盘狗血剧的家事再搅得更乱些,助刘备去荆州时,确实也打得同样的主意。周瑜是早就知道她这个打算,一路“护送”刘备的精兵不仅仅只是斥候来回输送消息军情,更会在进入荆州后寻机分别接近刘表的两个儿子。 正如徐庶所言,袁军内如今已经和李睦预想的差不多,乱成了一锅粥,也催化了袁绍在官渡败亡的速度,而刘备在荆州却还没有太大的动静。 若是荆州也乱起来,那他们再行出兵,无疑事半功倍。 此言一出,看着刘备驶入荆州的甘宁也反应过来,不觉对这个“黄氏族人”另眼相看。然而,他也一眼看出徐庶提议之中的风险:“若荆州之变慢于曹军得胜之速,我等岂非错失良机?” 徐庶微微一笑,转身又向甘宁抱拳:“刘表看似是荆州之主,其实蔡氏掌兵,蒯氏掌政,若动兵戈,此两家便能趁势掌控整个荆州的兵力财力,无兵无粮,刘表耗费十多年扶持庞黄两家才揽在手中的权势将一朝被架空。如今刘玄德入荆州,其实便是给了刘表一个机会制衡蔡蒯两家。要荆州生变,只需乌程侯为帅,将军陈列水军于夏口,刘表必会以关羽与蔡瑁同领水军前来抵挡,文远将军领骑兵出华容,令刘表征张飞,赵云为将,水陆共进,独留刘备于襄阳,与其子刘琦一同虽蒯越掌军粮事宜,既是牵制在外诸将,又能借着战事削弱蔡蒯两家在军中的影响力。而刘备独留襄阳,接触军粮政事,又岂会生不出乱来?” “此时宜静不宜动,公可陈兵而勿可战,待其乱象一生,军心不稳,便是一举破敌之时,何愁晚于曹操乎?” 甘宁自己是从荆州而来,听他寥寥数言,就将荆州刘表和几大豪族的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早有准备而来,不由点头。当初仗李睦投石机之利,一鼓作气破西陵城池,其实江夏的水军在那一战中被投石机打垮了士气,根本就没发挥出全部的战力来。甚至停泊在江夏水寨中数十艘千石的大船都没来得及驶入江口,西陵的城门已破,黄祖授首,黄射北逃,江夏军就此而降。 甘宁是水上出身,对这数十艘大船早就心动不已,只是近一年来江夏与荆州主力对峙,虽然大小摩擦不断,但始终没有大规模开战的军令下来,故而这千石大船毫无用武之地。 一言战事,堂中武将居多,立刻摩拳擦掌,甘宁飞快地拿出地图,铺展开来,与周瑜商讨起水寨的位置,以及出兵的路线,而吕蒙也凑过来一同看陆军骑兵该往走哪一条路与水军同行,转而又因谁打前锋,和老将程普争起来,原先身上才现出来的沉稳之态一扫而空。 李睦长长舒出一口气,慢慢起身,从拍桌子瞪眼撸袖子的武将式讨论里退了出来,由得他们去争。 若论战略,她远不及周瑜,徐庶,论军前战术,则更不用与甘宁,吕蒙,张辽相比,但至少经过一千八百多年的沉淀,史书青笔,众说纷纭,她眼光的长远,对今后天下格局的判断,却非这个时代的人所能及。 官渡之战,荆州降曹,曹兵南下,赤壁大火,这一系列的事件就好像一个势不可挡的巨大轮轴,李睦的一个个小动作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而正因为如此,她才得以提前为这场流传千古的战役做好最充足的准备。 李睦遇刺的消息传到许都时,荀彧正埋头安顿一批批官渡大战中俘获的袁军降兵。袁绍大败,曹操此战之中获得的战利品很快就缓解了许都缺粮的现状。但大量的降兵同样需要吃饭,河北诸地投于曹营之下,各城的百姓更是需要安抚。如此一算,这些缴获的粮食辎重,其实根本就不够。 然而这份军报一到,他立刻放下算了一半的各地税粮。 “将库里的雁鱼灯和麟趾金扎上彩帛,送去江夏,与乌程侯商议婚期。”案头燃香,轻烟袅袅,将他清隽的面容笼于其间,仿似一层薄纱垂落,随着他的一言一行轻轻摇摆,“将此军报给司空送去,请司空定下孙曹婚期。” 黄金镶玉的雁鱼形灯座,再加上整整两箱麟趾金。江东如今孙绍和孙权皆受封为侯,按制需于每年八月向汉天子献酎,以黄金助祭。如今乱世,这条旧例已然无人继续遵循,但江东去年却是将两箱酎金齐整地送到许都,遵循臣礼,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如今他将这酎金再送回去,还添上一座价值连城的金灯,既算是以天子之名,慰抚其遇刺之惊,而系上彩帛就是曹操女儿的嫁妆。 待曹操看到此信时,议亲也好,安抚也好,一切都已经平息了。既表示了曹操联姻之意不改,刺客一事与许都无关,又以此为名,不落人口舌。 ☆、第一百三十五章 徐庶跟着李睦一前一后从堂中走出来,转身时似乎瞥到周瑜从那正凑在一处热议出兵事宜的诸人中抬眼淡淡向他望了一眼。他本是没看清,然而周瑜这一眼之中却似有沉沉威压,令他心头猛地一凛,骤然生出心悸之感。然而再细看时,那个轻冠长袍的男子已然又低头与吕蒙说起话来,仿佛根本就没有抬过头。 徐庶脚步微微一顿,心中虽然有些诧异,但他生性疏朗豪迈,只当是自己初来夺了风头,也没太放在心上。见李睦已经跨出门去,也就收拢心神,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若他知道周瑜仅仅只是不满他令李睦遇刺受惊之后不及休整就太过伤神,必不能再维系这一副潇洒模样。 “刘表为汉室宗亲,强夺其地未免失了先机,然其一乱,则可平乱之名出兵。然出兵之后,名义上却仍需辅刘氏为荆州之主。”徐庶走出门就朝李睦拱手,接下来的话他若是当着里面那些武将的面说,怕是难逃拔剑相向。 “不若按兵不发,曹操南下,荆州不论是战是降,那时再出兵,则名正而势从。” “你要我将荆襄之地让给曹操?”李睦看着他,心中暗暗吃惊。历史上,确实是刘表死后,其幼子刘琮开城投降,刘备连孙抗曹,周瑜从曹军手中打下南郡,故而才有了刘备向孙权借荆州一说。荆襄之地,经过这么一番转手,后数十年内,再无人怀疑孙权对其拥有统治权的合法合理性。 不过,要是让里面的人知道徐庶提议要先把荆州让给曹操,还真有可能当场就和开打。李睦摸了摸鼻梁,笑着问徐庶:“元直劝我让曹,难道就不怕我将你当成曹营的细作抓起来直接砍了?” 徐庶坦然一笑,不答反问:“那明公到底让是不让?” “地可以让,人却不能让。”李睦闲闲负手,缓缓踱步,一个回头,就看到周瑜也跟了出来,踏着满院银华,不觉扬眉一笑。 徐庶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也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跟着回头,恰见周瑜皱眉,将她的那句话解释了一下:“荆州降曹,曹操挟令天子之势,荆襄名士无论是从主还是从势,都会跟着一同降曹。” 徐庶挑眉:“乌程侯以为荆州会不战而降?” 李睦不觉一愣,略带诧异地看了周瑜一眼。她知道荆州会降不稀奇,可现在刘表尚在人世,荆州乱象未生,周瑜竟也认定了荆州会降? 一念掠过,她也没有深想,毕竟周瑜推断局势的准确性,早在最初在徐州的时候她就见识过了。 好在对刘表始终持中的态度,徐庶也没追问下去,朝周瑜行了一礼,转而答道:“真正有才学有见识之人,又岂能不识曹操挟令天子,实乃非臣之举?庶在襄阳尝有一友,有经天纬地之才,如遇明主,可成兴周八百年之姜尚,兴汉四百年之张子房……” 诸葛亮! 李睦心中一动,下意识又朝周瑜看了一眼。两人目光相触,周瑜朝她微微一笑,清风朗月,一身银华,丰姿卓绝。 “此人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与月英也是旧识……”说到这里,徐庶的面上忽然现出些犹豫。 “元直先生似有烦恼?”李睦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看这个举止潇洒,不拘小节的青年男子慢慢红了脸。 诸葛亮与黄月英还是旧识,徐庶这烦恼,她其实不用问,就能猜到个大概,但黄月英自到江夏后的这些日子以来,却从没提起过诸葛亮,反倒是对徐庶一路护送十分感念,再加上黄承彦能放心将女儿托付给徐庶,其中的用意,反倒是徐庶当局者迷了。 李睦与黄月英相交挚诚,知她不是贸然无状,不知天高地厚,世情险恶的天真女子。她会以同族之名向黄射借人护送她江上行舟,却能放心随徐庶远行,显然对他极为信任。但无论如何,黄月英既然没表态,那她就不能点破其中关窍。 “我如今身在江夏,不便涉足荆襄,先生既与诸葛孔明是旧识,便劳烦得闲之时替我跑一趟,请这位高才出山相助。我军中军师一职,虚席以待。” 说实话,固然想要诸葛亮这个军师,但李睦对三顾茅庐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一来她现在是孙权,江东之主却是孙绍,就算要“顾”,也该是孙绍去“顾”,但就诸葛亮茅庐待主的举动来看,就算孙绍去了,他也未必看得上这个“娃娃主公”。 而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徐庶的这番犹豫。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刻意让徐庶“得闲之时替她跑一趟”。若徐庶心中介意,不论是因为黄月英,还是因为这个“军师”之衔,都可以一直“无闲”下去。 此言一出,周瑜摸了摸鼻梁,忍着笑意附和了一句。果见徐庶不敢置信地抬眼望着李睦,目光轻闪,动容不已。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他在荆州时,常与几个知交好友聚而论及天下局势,仿旦月评品诸侯英雄。说起江东孙权,石广元与崔州平皆认为孙权为主,远好过年幼的孙绍,让权之举虽全了兄弟义气,但孙权此人却也因此始终少了一分上位者杀伐决断的果决之气。但他有过一段少年任侠的时光,平素里虽一副不羁于小节的模样,其实却最重义气。孙权重义而轻利,其实他是极为欣赏钦佩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替黄月英送信在前,又一路护送她到江东军中来。 徐庶朝李睦深施一礼。胸怀激荡,热血万丈,仿似又回到了当年仗剑游侠,命酬知己的年月,意气风发,肆意飞扬。 李睦虚扶一把,轻然一笑:“我与月英是知交好友,先生若有负她,纵有张良之才,也不复惜,还望先生切记。” 徐庶一愣,但见她虽是玩笑口气,却是神色认真,随即朗声大笑:“庶思之不敢,求而不得,焉敢言负耳!” 徐庶告辞离开,偌大的前院里就剩下了李睦和周瑜两人。身后各人的争论声依旧不绝于耳,尤其是吕蒙和程普,一个语声激昂,一个则中气十足,时不时还有拍案声一下一下传出来。 李睦看了周瑜一眼,不觉莞尔:“程老将军惯来持重,不想倒在比他儿子还小的吕子明面前还能有如此火爆的脾气。” 初冬之夜,说话时已经能呵出隐约白气,映着月华如水,李睦披着厚重的大氅,一扫方才礼贤下士,谦和疏朗的持重,眉眼弯弯似月,双目灿亮如星,灵黠的笑容好像个初春踏青,四处撒欢的孩子。 周瑜握了她的手,牵着她并肩朝后院慢慢走。 “我出兵时,你许我之事,可不准不认。” 月光下周瑜的声音清清朗朗,仿佛从苍劲碧透的青竹上滑落的晨露,清清透透,直入人心。 感觉到周瑜的手紧了紧,李睦侧过头朝他扬眉一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等周瑜皱眉,她立刻又摇了摇他的手臂,补充道,“我虽是女子,说出来的话也是算数的。” 他平安归来,三书六礼,缺什么补什么,她嫁他为妻。 两人的手被宽大的衣袖盖住,十指紧扣交握在一起,随着同起同落的步子慢慢摇晃,李睦伸一根手指在周瑜手背上轻轻挠来了一下,又仰起下巴,眨一眨眼,开始谈起了条件:“我先嫁你为妻,然后继续做孙权,随你一起出征,好不好?” 她冒认孙权,固然一开始是阴差阳错,之后也可以说是为保全周瑜的声名,保全自身安危。但做了那么久孙权,她从没有片刻后悔。只庆幸当时的临机决断,否则要她留在后宅,朝夕只等那一星半点的军报而全不知战局形势,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周瑜在阵前的消息……怕是这一辈子,她都要后悔。 好像又回到了寿春那一晚,这个浑身湿透的女子倔强地将传国玉玺的印记往他面前一拍,横眉立目地叫他周公瑾,要他保其兄妹平安。 笑意从唇角爬上眉眼,再从墨玉般的瞳仁里溢出来,周瑜握住李睦的手再紧了紧,缓缓点头:“好。” 啊? 李睦想了许许多多的说辞,原以为要说服周瑜带她同上战场要耗尽口舌,软磨硬泡,没准还要用上点非常手段,却不想他竟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 看着面前的女子目瞪口呆,周瑜不由朗声大笑,紧接着又学着她方才口气来了一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说话间,待李睦回过神来,突然发觉他们已经穿过大半个院落,到了郡府的侧门。 “半夜三更,你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周瑜脚步微微一顿,眉梢一挑:“怎么,不敢去?” 李睦又什么不敢的? 事实证明,千古名将就是千古名将,即使这激将法用得如此拙劣,毫不用心,还是成功地在大半夜将李睦拐到西陵南城门口。 一路上除了一队正常在街面上巡逻的兵士之外,宵禁了的内城里了无人迹。 见李睦和周瑜并肩走来,巡逻的兵士纷纷躬身行礼,让两人先行,全没发觉宽袖下,李睦原想抽出手来,却被周瑜紧紧抓着不放的一场拉扯。 城门口的守城兵士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反倒是见了周瑜,走上来两步:“禀都督,船已备好。” 李睦不解地看着周瑜——这是半夜三更,要带她巡视水寨? 周瑜笑而不语,牵了李睦在渡口上了一条乌篷小船,这才放开手,拿起竹篙一点,小船悠悠一荡,就飘了开去。 这时候水面上还没有结冰,这夜也没有起风,可夜色之中临水却总有几分透骨的寒意。李睦紧了紧大氅,往水面上四面环顾了一下,皱起了眉:“这不是去水寨的方向,你到底……” 话没说完,小船划出渡口,划过一片稀稀疏疏的芦苇丛,就只见片刻前还漆黑黑的茫茫水面在月色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仿似天下银河倒悬,又似一条缀了漫天星辰的锦帛飘带,壮美静谧,摄人心神。而河的另一头,西陵的城门上竟是一片星星火光,将整座城门的形状都勾勒出来,凌驾于熠熠星河之上,仿佛乘风乘水,自天而降。一时之间,竟令人有分不出身在天上地下的感觉。 “这是……” “这是水陆城门,”周瑜放下竹篙,任小船在水面飘着,再牵起李睦的手,一点一点指给她看,“水门在下,以铁索牵引,与陆门的门闩相连。城门上的绞盘收紧铁索,水门便慢慢提起,陆门的门闩落实,城中水军便能自水门出,经护城河绕到陆门敌军的背后,从而内外夹击。” 从绞盘到铁索,只要不是木制结构,每一处的构造上都有点着火,星星点点也不大,却清清楚楚地将整座水陆城门的形态都勾勒出来。 李睦一时说不出话来。初到寻阳时,她确实是对水陆城门的原理极为好奇,故而周瑜当时才会说起今后带她细看。后因战事繁忙,却终究只能先送她个木雕的模型。但这一年多来,李睦早就见过许多真正的水陆城门,不说其他,光是吴郡之中,就有数道这样的门户。 却不想周瑜记至如今…… 弦月如坠,无云无雾,月光柔和得好像情人的手,拂过皎洁朗朗的水面。轻舟一叶,悠悠飘荡,飘到稀稀疏疏的芦苇丛中,带起一阵轻微的悉索,好似情人窃窃私语。 静夜无声,天地寂寂。只有船中两个人上不着天,下不及地,在船中用一些非常手段,做一些情人爱做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六章 徐庶说的乱象比所有人预料的来得都要快。 李睦和黄月英正埋头在船坊中研究如何在船下安装轮叶,取人力踏轮之创,克服船只在江面上受风力风向所制的缺点,荆州刘表突然暴毙,两子争位的消息就传到了江夏。 江夏的水寨中战船无数,更有数十处船坞,李睦对于制造工事其实并不擅长,但若论图纸比例的计算,江面行进的阻力分析,她就当仁不让了。曹军之中也有能人,听说官渡一战里曹军中就出现了与江东差不多的重型投石机,高约两丈,射程四百步。 刘表的死讯并没有引起她们多大的注意,反倒是听到襄阳内流传着刘琮弑父的消息时,黄月英放下了手中的木条,向李睦摇了摇头:“不可能,刘琮胆小,做不出这事来。” 刘表后妻蔡氏与她母亲是一门同出的姊妹,黄承彦因此与刘表也算得上是半个连襟。她与刘琮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名义上的表亲,平日里也素有往来。 她的那位姨母手段刚强,性如烈火,对这两个非自己所出的儿子看管得极紧,刘表又因蔡氏的关系对她十分忍让,故而这两兄弟一个懦弱,一个胆小,别说弑父,蔡氏稍一立眉发怒,就能令他们不安战兢。 但不管怎么说,刘琮弑父的消息传出,荆襄之地一派哗然,刘备拥刘琦为主,于江陵起兵,与蔡瑁所率的军队对峙于荆州之内。 荆州内乱,曹操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在青州败袁术后,不及追赶北逃的袁谭袁尚两兄弟,匆匆提兵南下,直取荆州。 其实曹操此举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假如刘表能再多活两年,待他平定了袁氏再掉头南征。那无论是军力调配,还是粮草供应,亦或是国力休整,民心安稳上,他都会从容许多。甚至到那时候他还能顺手在荆州灭了刘备,也省得这专会经营人心,又耍了他数回的大耳贼再东窜西躲,给他时不时地找些麻烦。 但现在江东大军就在江夏驻扎,他若是不立即南下,待江东兵马趁乱攻下荆州,从江东孙氏手中抢夺荆州要付出的代价,可远高于他现在暂时放过袁氏两兄弟,日后再花力气平复。 其实,若如同历史原定的走向那般,无李睦从中插一手,刘备仓皇投靠刘表,无跟无基,兵匮粮乏,他至少还要再等两年,才能有实力在刘表的眼皮子底下露出野心的端倪来。那荆州之乱确实正如曹操所愿,要再等上两年。 要是曹操知道此番荆州之乱的根源就在于刘备向李睦借的那些兵马船只引起了刘表的忌惮,从而开始节制与刘备走得太近的长子手上的权利,这才提前触发了荆州继承权的争斗,怕是这位才因大败袁绍而受封汉丞相的一代枭雄定要气得跳脚。 曹军来得极快,刘琮果然如黄月英所言全无面对曹军的胆气,根本就连组集军队对抗的心思也没多少,襄阳城里一片人心惶惶,甚至已经有些原来从北方过来避战的民众开始往江夏逃难。 刘备一面在江陵调兵,一面则遣使赴江夏来见李睦,商谈两家联兵,合力对抗曹操。 历史的惯性总是令人避无可避,刘备派来的使者,正是诸葛亮。 “庶实不知孔明已投刘玄德麾下……”徐庶深施一礼,面露愧色。不久之前他还像李睦推荐诸葛亮,然而现在诸葛亮以刘备使者的身份前来,岂不是显得他当日言不由衷?尤其是他将诸葛孔明比作兴汉之张良,刘备是汉室宗亲,这其中的寓意,巧合无比的……令人尴尬…… 诸葛亮跟了刘备本来就是意料中事,李睦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先生无需多想,诸葛既来,我以客待之便是了。倒是近日我不便见他,还要请他多等两日,凡事等阿绍到了再论。” 曹操南下之前,向吴郡送了封书信,直接送到孙绍面前,邀江东之主会猎于长江之畔。 孙绍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言何会猎?不过是曹操惯用的离间试探手段而已。他以一方诸侯之名相邀,就是要避开李睦和周瑜,提醒世人那个开盐利,平江夏的孙权虽然也姓孙,却终究不是江东之主。也提醒李睦她昔日让权于孙绍,今日若声名太盛,武略太盛,就必定会遇到重重擎制,成为江东内部不稳的最大成因。 曹操这手段用得无可厚非,说实话,她带话给贾诩,周瑜见荀彧,其实用得也都是这攻心之术,殊途同归而已。而令她真正气恼的,是吴郡那班文臣真的就将孙绍送了过来! 让个孩子到战场来,他们这是以为打不起来么! 李睦的脸色阴沉得连周瑜都看着心里发毛。从收到孙绍要来的消息起,这几天来,从甘宁到吕蒙,几乎所有人轮着来邀她跑马行猎,军中演武,张昭在这个时候送孙绍过来,这其中的防备之意等于直接就一巴掌拍到李睦脸上,人人都知道她心中郁结不爽,都想用这种法子令她发泄纾解一番,到最后连张辽也来了,李睦这才和周瑜一同往军营走了一趟。 算着时间,孙绍的车驾也就是这两天就到,周瑜已经率前部迎了出去,待接到孙绍传回信来,李睦也要动身迎出去。这个时候见诸葛亮,确实不太合适。 若孙绍不来,她要连刘抗曹,是将在外的自行决断,而若孙绍来了,就算是名义上形式上的,她的决定也要通过孙绍点头。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8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想到此事,徐庶的脸色也不好看。他钦佩李睦让义之举,却没想到江东派系林立,已至于此。再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他看出来李睦与周瑜之间的关系显然并不像外间传言的那样,其中的缘由,自然更是不言而喻。 “无妨,来了也好,看一看这茫茫长江,将士洒血,也免得长于那班鼠目之手,只图眼前安逸。随我同进同出,公瑾总会护着他。”见徐庶欲言又止,李睦猜到他想说什么,轻叹一口气。 是她最近大意了。 执掌军权在外,又是和周瑜一起,却是同心同力,非但没传出半点不和,还有遇刺之时恰为周公瑾所救的消息,难免那些江东派系以为他们化干戈为玉帛,若是她与周瑜这两股力量拧在一起,在如今的江东,已然是遮天之力了,也难怪某些人要心急不安了。 曹操以汉丞相之位相邀,而孙绍为江东之主,龟缩于吴郡而不出也确实是说不过去。也正是有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连吴太夫人也无力阻挡。 “这几日来,江边东逃的难民增多,其中必有曹军和刘备的细作混于其中,还要请文远将军多费心。” 刘琮欲降,甚至还调回了镇守竟陵的文聘,从荆襄逃出来的百姓就从竟陵渡江,纷纷东逃。此时冬雨绵绵,道路泥泞,江面上时有风浪,接连几天都有私自渡江的小船被江面浪头打翻,整条船上的人全部葬身长江的惨事发生。 待周瑜接到孙绍的消息传来,李睦留徐庶为西陵从事,带了高顺及五千兵马,往寻阳的方向迎了上去。 李睦出兵是还是夏季,现在已经是隆冬时节,半年来孙绍又长高了不少,坐在周瑜的马前,远远见到李睦,就毫无形象地挥手高呼起来。 李睦驰马到五十步开外,下令全军止步,翻身下马。待她步行到周瑜马前,周瑜也抱着孙绍从马背上下来。 “二叔……” 孙绍清清脆脆的一声“二叔”话音未绝,正要向李睦扑过来,李睦却正正经经一揖到底,行了个军前大礼:“见过主公。” 小小少年不觉一愣,脸上欢喜的神色也僵住了。李睦从未向他行过如此正式的礼节,就连第一次回吴郡时,有张昭那些重臣跟在身后,他战战兢兢,李睦一礼之后也立刻将他抱起来,眉开眼笑地叫他“阿绍”。 但这一次,李睦就这么躬着身,叫他“主公”。 临行时,吴太夫人将他召到房中,说及这番江夏之行,李睦见了他怕是要生气恼火,那时他还不解。 他毕竟年纪还小,不足以理解江东人事的复杂。他只隐隐约约知道张昭并不向他一样喜欢李睦,也不喜欢同他父亲一样威武善战的周瑜,但同时李睦和周瑜又反复告诉他张昭是有才之士,而张昭也从来不否认李睦和周瑜在江东的功绩。 所以他明白张昭这回让他到西陵来与曹操“会猎”,是不能堕了江东孙氏的威名,却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想明白他此举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然而孩子的心总是最敏感,孙绍此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李睦确实生气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刘琮开城投降,襄阳门户大开,刘备驻军于江陵,无江水之阻隔,无险关可据守,直面曹操二十万大军,唯有向后渡过长江,退往武陵,暂避曹军锋芒。 曹操于樊城及襄阳两地驻军,隔襄水而望,以烽燧为信,尽收荆州水军。 荆州的水寨都是将木桩打到江底,上面用铁索相连,筑成开合式寨门。门后停驻大型战船作为水寨寨墙,战船上望台高立,有哨兵日夜查看,船板上则是一队队兵士巡逻,除了风浪中立足起伏不定,来回摇摆,其余都与陆地上的营寨并无不同。 荆州初降,周瑜趁着曹操立足未稳,尚未完全收编荆州水军之时,率百余条战船,与李睦一同从夏口沿襄水北上,“视察”曹营。 虽是隆冬,但南方湿暖不比北方严寒,即使有风雪,江面上也不曾结冰。百石的战船船头上都有撞铁,劈波斩浪,帆若悬云,出现在曹营外。 “曹操此番号称有百万之军,其实去除运粮民夫及老弱,可战之数最多不超过三成,其中荆州有水军约五万,战船千余艘。曹操若要渡江,势必还要更多的战船才能将足够的兵力运送到南岸。”两千石的主船上,周瑜站在楼船上层,扶栏远眺,指着远处呈半弧形排开的水寨,告诉李睦如何看这寨中的排布。 江风猎猎,割面如刀。 李睦眯着眼迎着风,远处的战船仿佛一头头被圈在笼子里的巨兽,黑团团,阴森森地与她对视,只要那水寨寨门一开,就能立刻扑出来。 “我们……会不会靠得太近了?若是曹军出营……”船队越行越近,她已经能看到曹营之中千石战船上高高的船桅,不由暗暗心惊。他们的大船在船队居中,这个距离,最前面的船只该进入曹营的射程了。 周瑜一身轻甲,闻言扬眉一笑,谦和温柔的眉峰顿时现出几分凌厉:“曹军不出营,曹操又怎能知道他远涉江湖,将寸步难行?” 李睦侧头,正在这时候,曹营之中响起一阵高亢的号角,紧接着水寨之中战船的风帆纷纷升起,好像巨兽伸展出雪白的翅膀,摆出雁行阵,从寨门内昂首驶出来。 “摆阵,迎战!”周瑜声音朗朗,军令到处,百余条战船立刻加速,汇聚成一道疾箭,朝曹营水军冲了过去。 李睦一下子紧张起来,扶住围栏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抓紧,周瑜见了,覆掌在她手上,轻轻一握:“可备足了美酒为我庆功?” 李睦一愣,只见他修眉朗目,一片昂扬。悠悠然收回手,从旁取过弓箭,从从容容张弓搭箭,一身轻甲,白色的战袍在风中飞旋若舞,脸上的笑容灿亮明朗,阳光之下,英武不似凡人。 一箭离弦,箭尖刺破空气,在耳畔发出爆裂般的声响,远处一艘战船上风帆坠落,军中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地喊杀声。 荆州水军尚未收编完毕,此番周瑜主动挑衅,曹军之中出战的是在内陆湖里操练的北地兵士,驾着数十条千石战船,威风凛凛。 但江夏的水军俱是自幼长在水边,熟识水性的兵士组成,见对方船大,风帆一收一放之间,百石的船只好似轻灵的游鱼,鱼尾一甩,立刻调转方向。方才还呈利箭之势的阵型立刻散开,将冲在最前面的曹军战船船头让了过去,转而又合拢朝其没有包裹撞铁的船身撞了上去。 千石战船船身坚固,自然不会被轻易撞穿。但船上的兵士俱是不识水性的北方人,五六条百石小船合力朝一个方向撞,船身剧烈的摇晃之下全部立足不稳,别说放箭举刀,许多人动摇西晃地惊叫不已,甚至在甲板上一个没抓紧被直接甩进了水中,惨呼不绝。 百石的船只吃水不深,配合灵活,在水面上穿梭迅捷,很快就撞翻了三艘千石战船,周瑜朗声一笑,随手将弓箭一抛:“收兵回营。” 一个下马威,干净利落。等曹操将荆州降军调派出来时,周瑜和李睦的船队已经只剩下了个模糊的船影,曹操大怒之下,一连斩了三名在内陆湖中训练水军的将领头目,提任原荆州水军统领张允为水军都领,大将于禁为副将,全权训练水军。 周瑜和李睦回军江夏,趁着军中士气大盛,摆宴庆功。 席上推杯换盏,李睦酒到杯干,豪爽不已,蒸馏过的酒浆虽然度数还算不上太高,但入口如刀,更是助长了一众武将的血热兴致,直到孙绍清清脆脆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二叔答应要与我讲一讲今日之战,莫不是酒后醉言?” 众将起哄劝酒的声音一顿,朝两边一让,让出后面身量不足,完全被人挡住的孙绍来。 孙绍也端了耳杯,只不过他杯中的是果浆,一下子被所有人的视线注视着,他不禁有些紧张。用力抿了抿唇,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穿过人群,朝李睦走去。 李睦这回并没有朝他行礼,而是眨了眨眼,又晃了晃手里的酒盏:“阿绍就那么确定我会喝醉?” 孙绍立刻摇头,认认真真地答道:“是公瑾说二叔会醉。”干净利落地出卖队友。 李睦一挑眉,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揉了揉他柔软的额发,替他换了个真正盛酒的浅盏:“既然怕我醉,就替我再敬诸位将军一杯,然后我与你讲今天之战。” 孙绍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接过酒盏,似模似样地双手端了朝众人一抬:“绍年幼识浅,全仗诸公阵前用命。” 他从未饮过酒,只学了李睦的样子一下往口中倒去,饶是李睦刻意换了未经蒸馏的酿酒给他,还是不禁被冲得喉咙发毛,强行压下一阵咳嗽,直憋得满面通红。 李睦连忙将果浆递给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道:“下回饮酒切忌如此实诚,酒盏杯浅,敬酒之时动作大些,先晃出一半,饮酒至唇时也动作大些,再晃出一半,只留些沾唇即可。” 这也可以? 孙绍瞪大了眼望着李睦,刚抿了一口的果浆猛地一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咳嗽这回终是没忍住。 酒宴也请了诸葛亮到场,李睦自开始就一直留意这个年约二十岁的年轻人。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坐于客席却丝毫不见拘束,一派笑语从容。 心中微微一动,随即拍了拍孙绍的背脊,向一众将领举杯,目光却往诸葛亮的方向轻轻一瞟:“这宴席之上还有贵客临坐,我与阿绍先行一步,还要劳烦诸位替我招待贵客,切莫慢待了。” 在场的众人都对刘备没什么好感,但诸葛亮以联合抗曹的名义为使而来,他们也不能将人赶出去,闻言纷纷会意,抱起酒坛子就找上去了。 李睦笑得狡黠——诸葛亮为使,她这里没有舌战群儒的戏码,就只能先上一场酒战众将了…… 正要牵着孙绍走,就看到徐庶的身影在门口一闪。李睦微微皱眉,徐庶也是喜爱热闹的人,却一直没见他来,多半是有了什么重要军情。回头找寻周瑜的身影,正见到周瑜也朝她望过来,两人相视一笑,随即一同抽了个空,走了出来。 “二叔……”刚出门,衣角就被孙绍拉住。 小家伙低着头咬着唇,一手紧紧拽住李睦的衣角。来江夏这些天,所有的将领看到他都礼数周全,恭恭敬敬,但总有些只字片语的议论飘到他耳中。再寻摸着往军营里偷偷转一圈,他进门时亮出身份,又关照守门的兵士不准声张,那些兵士只当他孩童爱玩,无关军机,自然不会冒着冲撞他的罪责多说什么。于是军营中的那些闲言和之前的那些议论就都清清楚楚了。 原来人人都以为他是来限制李睦的军权,原来张昭这回那么干脆答应他来军中,再不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是借他来限制李睦的军权。 他想告诉李睦他完全不知道,想告诉李睦他来江夏只是因为实在想见她。在吴郡时,他晚上梦到父亲不敢与人说,白天练武割伤了手也要强忍着不言疼,听张昭讲学昏昏欲睡更是无处抱怨,只有在李睦面前,他什么都能说,什么都不需要考虑。 所有人都把他当做孩子,唯有李睦从来就没瞒过他。他知道李睦是女子,知道李睦就是周瑜要娶的太史氏,知道这个最大的秘密,令他又是骄傲又是焦急。骄傲于他是个能守住誓言的堂堂男儿,也焦虑着想要立刻长大,领兵出征,开疆辟土,实现父亲未完成的基业梦想,让李睦安安心心嫁给周瑜。 真的不是要脸! 李睦摸了摸他的头发,手心柔软的触感令她的笑容也跟着柔软起来。初时她确实生气,但打完那一战之后,心情就忽然舒畅了许多。再说,和个孩子生气,也未免太没意思了。与其生气,还不如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地回去打脸来得干脆。 徐庶确实接到了十万火急的军情。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19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斥候来报,曹军在襄阳的兵力不过一千,倒有大队人马在樊城外行动。” 徐庶的语声一顿,李睦走到地图前,找到樊城的位置,往江夏的方向比了比:“曹操是要出兵了?” “未必。”周瑜微微一笑,“曹操用兵诡诈,虽不擅水战,却不是鲁莽之人。经白天一战,不好好将水军操练两个月,或者找到能避免在江上吃大亏的法子,他必不会仓促东征。” “公瑾所料不差,”徐庶也跟着笑起来,走到李睦身侧,往地图上从襄阳到江陵一划,又顺着这个方向往下,往武陵郡内点了点,“孔明来时,我便派了斥候时刻探查刘备的动向,如今刘备迁江陵之民往武陵退兵,第一批的船只已经渡江,若不出意外,再过两日,这些船只就能返航,回到江陵,将剩下的民众兵将全部都载到长江对岸去。” “等等,”李睦忽然转身,“刘备把江陵的百姓也都带到武陵去了?” 曹操兵威赫赫,刘备心知难敌,南撤渡江是最明智的举动,但带着百姓一同渡江……令李睦不由想起后世盛传的一段典故来——携民渡江! 周瑜冷笑一声:“武陵人口稀少,若无足够的百姓,刘备凭何养活数万军队?” “但江陵的人口也仅有十万,就算全部民众肯随刘备南迁,也不足以支撑数万之军所耗费的粮草。”说到这里,徐庶轻声叹了口气。 昔日他听闻刘备仁义厚德,也颇觉得其有英主之风,想过要为其效力。但如今看来…… 最近他见多了从竟陵逃来的百姓,冬雨连绵,天气恶劣,普通的百姓携家带口,扶老带幼,在曹军屠城的消息下惊慌失措,一波一波地奔逃,背井离乡,途中饥寒交迫,无数老人孩子病倒,或在山路里失足死在途中。 就为了他数万大军,漫造留言,将这些无辜百姓从江陵强行迁居到武陵,十万人口,能真正安然抵达武陵的怕是连半数都不到。 所以,当曹操在襄阳的兵力不足时,无疑就是给了刘备另一个机会——若能将一部分南郡的人口也南迁,他的军队,就多了一份供养。 携民渡江,原来不是怕曹操屠城而保护民众,人口是最重要的生产力,曹操要征伐荆州,却不可能杀光屠尽荆州之民,当初徐州屠城也只是起兵之初的立威。携民渡江,只是因为武陵郡人口太少,刘备养不活军队而已。 尽管李睦早就知道乱世之中不可能有真正的仁义君子为一方诸侯,却也没想到……皇叔仁义,携民渡江,日行十里……竟是如此初衷! 如此一来,南郡的民众百姓就成了一大块能吸引刘备的肥肉……拖着刘备南撤的脚步,慢下来。 长长吐出一口气,李睦只觉得胆战心惊。逃难的民众惨状她也见到过,十多万人口,除开吴郡这样把重心移到盐渔上的特例,她算过传统的以民养军比例,要养三万兵马,就要有三十万之数,如此大规模的迁徙,落在曹操的算计之中,拖慢了刘备的脚步,被大军一冲——要死多少人? “刘备凭什么相信曹操在襄阳的兵力不足?”曹操诡诈,连她都清楚,刘备又怎会如此轻信? 说到这个,周瑜不由苦笑:“你忘了白日那一战?” 白日一战,曹操铩羽而归。那到了晚上调兵遣将,准备一雪前耻也是情理之中,刘备实在找不到怀疑的理由,又实在太缺人口…… “曹操用兵,向来是虚虚实实。虽然此行多半是针对刘备,但若是我们全不防备,没准他真能以假作真。”徐庶朝孙绍拱手请命,“请主公立即下令,驻防安陆,以免曹军趁隙夺占沿江渡口。” 借一场突如其来,灰头土脸的败仗,因势利导,立即布下这么个局,诱刘备入瓮。若刘备真的上当了,那之前被江夏水军打得低落无比的士气就会高涨起来,因为将士们都会以为那是曹操故意输战在前。 既算计了刘备,又挽回了士气,更能巩固他在军中的威信…… 想清楚其中的关节,李睦只觉得心里阵阵剧跳,只在樊城外调军稍动,就能造成如此反转之势,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此老谋深算,这曹操……还是不是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刘备后悔了。 他原本对于要不要北上往当阳和枝江两处迁民有所犹豫,毕竟曹操被江东军败于水上而调军开战,江东军却不一定会应战,若是这两家打不起来,曹操极有可能立刻掉头回襄阳。 但这两天连天的下雨,江上风高浪疾,他就算是留在江陵也渡不了江,就好像是天意要他再多带些人口去武陵一样。 他苦心经营的仁德声名与曹操屠城汉逆的形象一对比,确实有许多民众拖家带口,携老扶幼地跟他一同南撤,但他却完全没想到,这些百姓比不得他千里行军,老人难行,孩童哭闹,一日行不到二十里! 当阳距离江陵足有二百余里,轻军快马一日一夜就能到的路程,这么走下去,却还要十天才能抵达江陵。十天之中,天知道曹操大军会在何处,天知道还能发生什么变数。 刘备回马望向身后蜿蜒散乱,衣衫褴褛,哭号声不断的数万百姓,再看看护从在百姓两侧垂头丧气的兵马军队,冬雨冰冷地打湿了他的眼帘,也让他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忐忑来。 “大哥,我已派了斥候去夏口探查。周瑜擅用兵,曹操要是有分兵的迹象,他定不会错过。”张飞见刘备忧心忡忡,策马上前。说实话,他其实也不赞成北上迁徙民众,至少刘备不能亲自前来。关羽引军随第一拨船队渡江,现在已经到了武陵,此时江陵空虚,无论如何,也要再等一等,等关羽回来,他们再行出发比较稳妥。 但刘备心急如焚,唯恐坐失良机,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全力劝解了。 只是刘备的忧心还没来得及因他的劝解平复,前方的斥候就飞奔高呼,疾驰回来:“主公,南方五里外发现骑兵!” 刘备大吃一惊,他在江陵只有区区数十匹马,根本没有像样的骑兵。江东的骑兵数量不多,五里之外就能看到动静的骑兵,唯有曹军! 但曹军集结北面,又怎会从南方而来? “江陵危矣!”刘备的脸色骤然惨白一片,关羽渡江未归,而他又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北上迁徙人口,此时的江陵,几乎就是一座空城!若曹操突袭江陵,他将无处可归。 此时刘备已经顾不得去想为何曹操调兵江陵,江东军却全无动静,他浑身发抖,厉声大喊着集结军队。 “百姓先行,长矛手随我列阵迎敌,大哥先走。”张飞虎吼一声,丈八长矛往空中一指,调转马头。 “三弟,”刘备半生戎马,面对的最多的,就是这种生死一线的局面,他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张飞的马头,“若是曹操大军,切不可勉强!”他这里数万人,八成都是老弱百姓,只有两千步卒,若来的是曹操的探路先锋也就罢了,若是大军齐集,张飞纵万人敌,也难护住这些逃难的百姓。 这时,大地隐隐震颤起来,闷雷翻滚般的隆隆巨响由远及近,一条黑线出现在南面目力可及之处。刘备不及再停留,留一半长矛手给张飞断后,自带一千兵马,向东面长坂坡的方向疾奔而去。 不得不说,刘备的运气其实真的不错。 曹仁率五千虎豹骑日夜兼程,确实是要先拿江陵,断了刘备的后路,再回头与曹操一同合围。但却不想南方这个冬天雨水不断,通往江陵一共就两条路,迂回隐蔽的小路早就被雨水浸成了一片泽国,最高处的积水直过马膝,还有淤泥山脊,虎豹骑再精锐,也是寸步难行。但官道上人多眼杂,要想无声无息突袭江陵,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无奈之下干脆驰上官道,弃江陵而先取刘备——若能抓到刘备,江陵不战自降。 若非如此,待刘备带了数万军民浩浩荡荡回到江陵,五千虎豹骑从城中冲杀出来,刘备根本连逃都没地逃去。 虎豹骑乌甲黑马,黑压压的犹如暴风骤雨一般席卷过来,大地震颤,惊得数万百姓哀呼惨号,四面逃散,反将张飞好不容易扎下的阵脚冲得一乱。 羽箭如雨,长矛如林,不断有骑兵被箭射中,落下马来,也不断有战马被长矛刺穿,哀鸣长嘶,将背上的骑兵狠狠甩落下来。但惊涛骇浪般冲杀上来的骑兵丝毫不停,强大的冲击力眨眼之间就将数万民众冲得支离破碎,肢体横飞,血肉四溅,惨叫声,哀嚎声,哭喊声,任张飞战神转世,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收束兵士,抵挡住如此暴烈的冲击。 长相斯文的虎豹骑统帅在马上骂了句粗话,一杆银枪如梨花绽蕊,每一枪都挑翻一个正抱头逃窜的兵士。骑兵冲杀进手无寸铁的百姓之中,他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但又恨这些愚民轻易就被刘备煽动,与曹操对抗……归根结底,都是那大耳贼生事! “得大耳贼者,赏金十斤,封万户侯!” 曹仁一声高喝,杀气奔腾的虎豹骑顿时将注意力从四散奔逃的兵卒百姓转移到了刘备身上,随着他长枪指处,来回几个冲杀,撵着败军朝刘备奔逃的方向追了下去。 赵云这一年来都随刘备的义子刘封在秭归建城练兵。他知道这是刘备不满他与李睦相交,又将许立遣去向李睦示警的处置,说是秭归位于长江入益州的咽喉之处,在此建城是为他日攻取益州做准备。但其实……秭归城的城墙建筑,护城河的引流走向,这些刘封在他面前从来就不提起只字片语,城中的公文往来,前方的军报通传,也从来送不到他面前。他只待在军营里,一批批兵士军队来了又去,没有出战的机会,也无统领军队的兵权。 这一回,诸葛亮出使江夏之前,为刘备定下南撤武陵之策,因关羽先行,张飞断后,故而特意写信将赵云召了回来。刘备原不是善嫉之人,但心里的这一根刺却好像生脓发疮,就连诸葛亮也劝过几次,都被他淡淡将话题转过。 只不过这次南撤,刘备反倒是不放心赵云再留在秭归了。他也不是觉得赵云会叛他,但秭归距离益州太近,又在长江之上,以赵云和李睦的关系,若是李睦渡江而来,要从秭归借道伐取益州,他不信赵云会拒绝。 所以这次诸葛亮将赵云召回,刘备并没有反对。 赵云只当刘备终于去了心结,率随行五百兵士一路急赶,却不想还没到江陵,就遇上了被曹军杀散的逃兵。那逃兵死里逃生,所知又极为有限,他甚至还不知道刘备已经在曹军杀到前东逃,只知他们被曹操大军追杀,而那曹军的大旗上绣着虎豹的图样,面目狰狞,仿佛择人而噬。 赵云心急如焚,但江陵之地多水泽丘陵,茫茫山川,他又能往哪里去寻刘备?只能沿那逃兵来的路线慢慢找过去,不想却教他正好遇上了曹军主力。 镶金的帅气迎风飞展,曹操头戴金盔,正听斥候来报刘备向东奔逃十余里后被曹仁阻截,大喜而笑,赵云就从背后杀出来了。 “杀曹贼!” 一军五百人,随着赵云银枪一挥,仿若破水之箭,将曹军后方的兵马撕裂开来。曹操只当刘备兵马皆尽,却万想不到居然从他背后又突然杀出一军来。没有战旗招展,也没有金鼓号角,所到之处,唯一声声“杀曹贼”的喊杀声直冲云霄,当先一将身无战甲,却白马银枪,英武骁勇,只一合就连挑率先反应过来,指挥兵马迎战应对的四员大将,将反应迅捷的后军之中杀开一个缺口,纵马就朝曹操的方向冲杀了过去。 杀了曹操,刘备之围自解! 瞬间飞箭如蝗,赵云长枪疾舞,打落一片射到面前的箭矢,身下骏马疾奔如电,片刻不停地杀进了曹操身前二十步,弓箭手恐流矢伤了曹操,不敢再放箭,曹操的亲卫立刻迎了上去,四面八方将赵云团团围住。 赵云毫无惧色,长枪扫处,挑飞数名曹操亲卫,枪尖带起一蓬蓬血雾,左突右进,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这是两员大将领兵冲上来,分执两板铁斧,正是徐晃和吕旷。 徐晃战斧长柄宽刃,挥扬之间,呼呼风声犹如风云压顶,而吕旷则双斧轮转,舞出一面银色的弧光,两人一前一后,朝赵云两侧夹击而来。 赵云枪交左手,侧身回枪,让过徐晃刀斧锋刃,右手探出,劈刃夺了正要趁乱偷袭的一名亲兵手上的长刀往吕旷斧前一架,吕旷双斧受阻,微一迟疑的瞬间,赵云的枪尖已在他的喉口暴起一朵血花。手上长刀用力,铮地一声脆响,刀刃断折,带起的巨大力量将失了力道的斧头带得回旋而出。 锋利的战斧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飞快地旋转着朝曹操飞劈过去。 所有亲卫都围住赵云,眼见着战斧飞至曹操头顶,救援不及,顿时一片惊呼,曹洪从右军刚奔到近前,见状连忙奋力掷出手中长槊。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0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长槊槊尾甩过,和战斧在空中击在一起,战斧飞旋的轨迹一变,由纵为横,曹操猛地低头,“咔嚓”一声,头上的金盔被劈掉一角,惊得他面色煞白,在慢慢护拢的亲卫之中反身上马,掉头就退。 赵云纵声长笑,正欲再追,却被赶上来的曹洪阻住去路,紧接着大将张郃也冲杀上来,他以一敌三,越战越勇,全不落下风。 过了长坂坡,就是连绵低缓的丘陵,疏林处处,地势之中再无险要可守。 张飞被曹军及败兵冲散,完全不知刘备在何处,更不用提救援。刘备一路上不断被追赶上来的曹军包围,再仗着马快突围,他身边的兵马越来越少,背后的曹军却越来越近,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顾不上想江陵如何,穷途末路,各种雄心壮志都是多余,他的形势凶险异常,只拼命向东奔逃。 而就在此时,他身下的战马突然踏在一个树根盘结的泥坑里,马蹄陷落,巨大的向前疾奔的冲力却收势不住,一声马嘶,战马失蹄,将刘备狠狠掀翻出去。 “主公……”身后紧紧跟随刘备的几名老兵连忙跟着跳下马背将他扶起来,“主公快换马……” 然而身后的曹军已到了三百步之内,曹仁一骑当先,虎豹骑千余前锋马蹄起落,气势惊人,飞溅起来的泥浆甚至都能直接甩到刘备脸上。 “天亡我刘备乎!”刘备知道此番再难逃脱,闭目长叹,泪满衣襟。 然而就在这时,疏林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箭雨,曹仁高声厉喝,战马急嘶,哀呼声中,一排排骑兵中箭落马。 箭雨射尽,一队兵马从林中杀出,喊声如雷,骑兵昂扬,步卒列阵,一眼望去,遍野疏林之中,竟藏满了军队,兵戈林立,寒光凛凛,旌旗翻飞,上面一个巨大的“孙”字,四面招展。 当先一将,修眉朗目,白马银甲,战袍烈烈,银枪上一簇红缨四下飞转,正是周瑜。 “皇叔别来无恙否?”李睦策马上前,朝刘备拱手致意。刘备若不迁南郡之民,至少她会封锁江面,护送一程,至少保十万人口安然。但刘备要是真犯了这么愚蠢的错误,把主意打到南郡之民头上,便也怪不得她故意放水让曹操南下江陵了。 原是想在此伏击曹军,正好救了刘备一命。李睦讨厌刘备,却也知道这时候这个大耳贼活着比死了有用。经此一战,刘备全军覆没,至少数年之内再无起复之力,但他一个皇叔之名还在,曹操有汉天子在手,只有刘备活着,孙氏将来以一隅之地抗击曹军才算是名正言顺。 这是个处处征战,纲常尽乱的乱世,但却又是一个凡事都要讲大义,讲道理的“要面子”的时代,李睦到这个时代已经数年,深知一个名分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何此番她一见刘备,当先一句“皇叔”,直接就扣了上去。 他这个皇叔有多少水分不重要,只要说得过去就好。 刘备死里逃生,看着眼前队列齐整,杀气腾腾的江东军心中感慨万千,朝李睦深施一礼:“备蒙乌程侯大恩,实难报也。” 李睦翻身下马,微微一笑:“不难报,我有一事,若皇叔能应,你我恩怨两清,我再在南郡停兵十五天,助皇叔西取益州,如何?” 刘备一愣,随即抬头朝李睦淡然一笑:“备如今至此,乌程侯就不必再试探了,有话直说即可。” 李睦摸了摸鼻梁,若非目中笑意灵黠,微微抿起来的唇角,很有几分周瑜的姿态。 “我要赵子龙为我江东之将,从此与你再无干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赵云背上有三处刀伤,来回冲杀,刀口崩裂,失血极多。被张辽接应回来时,已然筋疲力尽,宛若强弩之末。 张仲景是跟着孙绍一同来的,这两天曹军压境,以及刘备为迁人口而故意制造的混乱导致江夏境内也出现了许多难民。一路饥寒病困,这位年过半百的医者忙得脚不沾地,唯恐爆发传染病症。 赵云被抬进帐中时,李睦正与刘备在大帐中将十五天的停兵之期讨价还价到一个月。前提条件是,这个消息,要刘备当面告诉赵云。 刘备对赵云的不满滋生已久。他心知赵云并没有异心,但李睦对赵云有救命之恩于前,又有赠剑之义在后,他在公孙瓒处结交赵云,所用不过礼贤下士,谦和知人而已。两者相较,他实在是没有把握将来与江东对战阵前,赵云将会如何取舍。 故而对于李睦的这个条件,他虽不舍一员猛将,但整个益州,他的雄图壮志就在面前,孰轻孰重,几乎不用细想。 再想到他日对战江东,赵云定也两边为难,他心中反倒是长松了一口气。 李睦瞥到外面偏帐的方向人来人往,张辽步履匆匆朝这里走来,知道是寻到了赵云来向她复命的,便起身朝刘备拱手:“既如此,便请皇叔宽心在营中稍留两日,待翼德将军整束了兵马,权引水军五百,送皇叔南下武陵,与关将军团聚。” 刘备也看到了张辽的身影,他不知张辽是接应了赵云回来,只当是来禀报军务的,连忙起身告辞。 末了,对李睦此番援手再三施礼:“此一月之期,兵马所耗钱粮,待备得益州,定悉数送回,也免令乌程侯无法向吴侯交代。” 李睦眉梢一挑,眸子眯了起来,慢慢磨了磨牙根。这状似好心地提醒,却是试探带着挑拨,若是她真是孙权,孙绍年纪再小,也还真要好好交代一番。 “皇叔厚意,权拜领难辞。只是这江东之事,就不劳皇叔操心了。”李睦笑吟吟地直接一句话顶了回去,摆手送客。 张辽垂手在帐外站了站,看到刘备出来,躬身一礼。 刘备犹记得下邳城头,这员勇将差点就投于他帐下,再想想仿佛就从那时候起,他便处处输李睦一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但他的城府素来就不会将喜怒直接表现出来,心中黯然,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拱手回礼:“文远将军别来可好?” 张辽道一声谢,再行一礼,无一言多余的寒暄。刘备顾及着李睦就在身侧,知道此时他说什么都是枉然,轻叹一声,再回身拱手,道辞而去。 “赵将军伤势如何?”刘备一走,张辽随李睦进帐,还来不及开口,帐侧一名亲兵就突然急急问道。 张辽一愣,却见那名亲兵身量矮小,一张仰起来的脸白白净净,眉淡口小,一双凤目之中一派焦虑,赫然竟是个女子。 孙芷因青釭剑大闹吕蒙的接风宴时,张辽还在寿春。他是后降之将,不似吴地老将早就认得这位胆大妄为,颇有乃兄武烈之风的孙家小娘子。见李睦帐中竟藏了个女子,不由一惊。 “舍妹无礼,让将军见笑了。”李睦在孙芷肩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孙芷也是随着孙绍一同来的,她先是跟孙绍串通起来扮作他的亲兵混出吴郡,进入江夏之后又换了寻常兵士的装束避开前来迎接的周瑜。然而周瑜治军严谨,一接手军队就立刻把她这个“疑似细作”逮了出来。战事一触即发,无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兵力调配,都不可能再在这个时候将人再送回去,小姑娘这才变作了李睦的亲兵,终日藏在她帐中。 张辽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赶紧低头见礼。 “仲景先生现正在帐中为其医治。” 张辽一句话说得含糊,孙芷立刻急了,回头牵住李睦的衣袖,满目祈求:“二兄。” 李睦看了张辽一眼,略一思索,笑道:“我将赵子龙养伤期间一并事宜全部交给你处置,你可能担此任?” 孙芷虽然娇蛮,却自有长在将门的聪慧。李睦方才和刘备说话的内容她都听得清楚,故而“此任”指的是什么,她心里自然也知道。 她混入军中同来江夏,固然是贪玩胡闹,但还隐约带了一分说不出口的向往与期盼。少女情怀原是敬那人英雄武勇,坦诚重义,若有似无的情愫轻飘飘地落不定,也想不明。但听闻他身陷曹营,血战当阳之时,仿似蒙在眼前的帐幕被人一下子揭开,心急如焚,心有所系,心心念念。 与孙策相似的一双凤目之中闪出一抹亮人的神采,小姑娘展眉而笑,连连点头,又学着寻常将士的模样朝李睦躬身一礼:“定不负将军之命。” 张辽忍不住抬眼,正见到李睦也朝他看来:“大战在即,文远将军放心随公瑾征战就是。”半句不提方才遇见刘备之事。 荆襄一带,素来都有竟陵出云梦,泽国于云端之说。 竟陵县位于江夏与南郡接壤之处,背面的云梦泽是一大片茫茫水系,江湖交错,水道曲折蜿蜒,地势多变。最深的地方可行千石大船,但极有可能转而收拢,暗礁嶙峋,连两百石都过不了。这片水系将一座座小岛连通到一起,除非是夏日艳阳连日,否则水汽蒸腾,烟波淼淼,全不见前路。竟陵临江有渔民为避战,就划船出去,寻一处小岛,水中自有鱼虾果腹,待得战事结束,再摇船出来。 而乌林赤壁,就是要绕过云梦泽南下,沿江的第一个大型港口。 曹操快马拿下江陵之后,立刻回军往东,在竟陵城外隔江驻寨。旌旗飘展,江雾缭绕,隐隐约约只一团黑影。 南方湿暖,即使是隆冬之际,江面上结冰的情况也远不止于到影响千石大船作战的境地,再加上西北风猛烈,江夏军不宜用火,曹操纵然不擅水战,但收编了荆州水军,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故而这一战,于这些北地水军来讲,不论是从战机还是粮草长途运送上来看,都拖不到开春。 江夏军中当然也有人看出了这一点,因而李睦的军帐里人来人往,天天有人催战,请战,唯恐失了先机,来不及拦截曹军渡江。 而且,这些领军之将平日里都要操演兵马,故而每天都赶着天还没亮,军营的操演还没开始的时候,轮番到她帐外“商讨”战术。 四天之后,周瑜看不下去了,赶了个大早,带着盏油灯,悄然来到李睦帐前。 “不必通报,我自己进去就行了。”见帐外的兵士要往里传报,周瑜连忙摆手,压低了声音,“若程老将军来了,就说我在帐中与乌程侯商议军情,请他晚些再来。” 那兵士看看低垂的帐门,有些犹豫。若不得准,李睦的军帐从来不准人随意进出,这已然成了军中一条铁律。此时天色微明,营中的火光还没到灭的时候,帐中悄无声息,李睦显然还在休息,就这么放周瑜进去,似乎不妥。但周瑜又是全军统帅…… “放心,我只站在门前,不扰她休息。”周瑜在那兵士肩上轻轻一拍,笑容谦和,没有半点架子。 趁那兵士一愣的工夫,他掀起帐幕一角,一闪身,就进了军帐。 帐门掀起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周瑜的动作又轻又快,进了帐中,便将手中的油灯贴着帐幕放到地上。 昏黄的一点火光由下向上地打在帐幕粗布上,由于距离近,这一点火光还能映透出去,从外朝里看,隐隐约约现出一丝光亮摇曳,仿佛帐内燃灯,真有人在内连夜议事。而李睦这顶军帐也还算大,她自睡在后面小帐之中,当中有屏风相隔,这一圈光晕只能照到方圆一步,也不扰她酣睡。 过不多时,程普最先到了帐外求见。那兵士照周瑜所说的回答,程普果然以为周瑜也忍不住要出兵了,前来劝说李睦,大喜之下,先是在帐外等了一会儿,紧接着黄盖也到了,等到几名其他将领也陆续前来,几人窃窃私语,然而待天色渐亮,见帐门内的火光依旧,唯恐误了操演的时间,便都匆匆离去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1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听外面程普与诸将来了又走,周瑜慢慢弯起唇角,掐灭了地上的灯火。 李睦一觉睡到自然醒,躺在榻上睁开眼时还有些茫然。前几天黄盖火急火燎,程普苦口婆心,两人轮番着地劝她出兵,甚至拍案吹胡子地质问她是否因曹军众多而生出了怯战之心。她只道是这两位精神矍铄的江东老将定要唠叨到她下令出兵为止,还暗自盘算着要不要干脆把这烫手山芋推给周瑜去算了。可想想她每天被吵起来时天还没亮,周瑜忙于军务,不像她还能下午寻隙眯一下补觉。 而孙绍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就更不能睡不够了。 按兵不动,她和周瑜都在等一个时机。之前周瑜领骑兵往北地去一趟,在袁绍兵败,袁氏兄弟相争不下的时候,八百精锐给袁绍的小儿子袁买当了几天护卫。如今袁谭背负弑父之名,声名尽毁,而袁尚则在袁术的支持下远逃辽东,只有袁买还藏在河北…… 曹操大军南征,后方的兵力自然不足。袁氏四世三公,在中原之地声望极高,纵然袁绍已亡,但河北还有无数想要兴袁的忠义之士,曹操南征,于他们就是最好的机会。 江东军在水上的优势很明显,想要战胜曹操并不困难。但一次两次的小胜对于曹操二十万大军的主力而言根本无关痛痒。但若是这个时候袁氏复兴,曹军的后方必然生乱,曹操想要速战而归,回去扫平河北,就势必要倾力而出,以求速战速决。如此,赤壁的这一场火才能烧得更旺。 难道是河北已经有了动静,曹操准备出击了? 李睦看着帐外明晃晃的天色,揉了揉额角,在榻上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滚坐起来。唯有这样,周瑜也开始调军准备迎战了,程普和黄盖这两枚弥坚老姜才能停止叨念她。 不过,若真是这样,怎不闻升帐的号角声? 疑惑着披了外袍,束起头发走到前帐,才掀开帐门,正要问曹军动向,帐外的兵士就躬身禀报道:“周都督天没亮就来了,程黄两位老将军听闻周都督正与乌程侯商议军情,就都回去了。” “那他人呢?”李睦一愣,下意识转身回头,在帐内扫视一圈。她的军案上,多了一盏燃了大半的油灯。 “周都督也回去了,说明日再来继续商议军情。” “商议军情?”望着那盏油灯沉吟片刻,李睦顿时明白过来。 用这种办法挡人,也亏他想得出来…… “明日在前帐支一张小榻,就放在军案边上。”状似不在意般地吩咐一声,李睦拂了拂衣摆,微微蹙起的眉心徐徐展开,唇角轻扬,勾出一缕翩然笑意,仿若春风早至。 ☆、第一百四十章 袁买河北起兵的消息传到曹营时,曹操脸色铁青,半晌没发一言。大帐之内其他人都被遣了出去,只剩下程昱与荀攸两人,相互交换了个眼色,眉头都紧紧皱起来。 他们担心的都不是袁买这个垂髫小儿,就像江东若是没有李睦和周瑜,他们也同样不会把孙绍放在眼里。 河北多义士,袁绍兵败官渡,数十万大军溃散之下,袁术本欲趁机夺起兵权土地,但就是忌于这些坚定护拥其子即位的忠义之士,方退而为辅,学李睦的样子,扶从子为主,自掌军政之权。但他与李睦相差甚远,僭号在前,一腔野心根本不能瞒人,故而连同由他辅佐的袁尚也失了人心,再加上两人败于曹操手上之后立刻逃往辽东,袁氏一脉纵然还有深厚的底子,却如同一盘散沙。这也是曹操一闻荆州生乱,敢于未平袁氏就南征最主要的原因。 但袁买的出现,无疑就等于是给了这盘散沙一个凝起来的时机。 况且,传来的军报之中,留住河北的军队曾围剿袁氏余党,但几次三番眼看着就要活捉袁买时,突然地下冒火,民居坍塌,阻住前后合围的军队,令袁买得以逃脱。 甚至河北之地已经出现了袁买有天命护佑的传言。 天命护佑? 曹操冷笑一声——左慈的手段来来去去也不过这些而已。 孙策死后,周瑜一招祸水东引,令左慈东躲西藏,原先准备好的天命之论根本就没机会宣诸于口。然而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躲去了早已没了翻身之机的袁术跟前。又借着袁术的关系,凭借一手童叟皆欺的好把戏,令袁绍之妻刘氏对其深信推崇,从而应下袁术辅佐袁尚子承父业的要求。 但左慈本人却在这一来一回之间,预留下袁买这条后路,袁尚及袁术兵败之后,立刻就随袁买逃出邺城。更在曹军的追捕中大显身手,号称能引天庭惊雷助幼主成就大业,被一众兴袁义士奉若神灵。 然而,无论是曹操,还是荀攸与程昱,都想得更深。袁买趁他们南征时起兵,时机恰是将退不能之际,而昨日荀彧送来的书信中又提到周瑜曾往北地去过之事,难免不让人将河北起兵与江东联系起来。 若真的如此,不论定下这个局面是周瑜还是李睦,此人对局势的预计之精准,目光之长远,都令人心惊。 曹操陈兵北岸,引而不发,一来是要加大二十余万大军兵临城下对江夏水军心理上形成的威压,而另一方面,也是原在北地内陆湖中训练的水军在之前的一战中几乎一击即溃,令他突然意识到长江水战与内陆湖中的操演相差太多,而新降的荆州水军又还没有收编彻底到可以用作主力的地步,这才不惜耗费军粮一再拖着,只望能多等一月,让那些一到了船上就头重脚轻的兵士再多适应一下江上的风浪。 但事到如今,他显然已经拖不起了。 河北一乱,若不及时扫平,将会成星火燎原之势。 因隔了个曹操,自周瑜回来后,北面的消息难以及时传递,故而河北起事的消息还没传到李睦这里。 李睦与黄月英商讨了这些日子,最终还是考虑到人力有限,将那转轮安装到百石以下的船只下,百石以上的船只在水中的灵便性不高,以人力脚踏形式控制的转轮即便能推动其逆风前进,但一旦要转向或者停止,就远不及风帆控制效率更高。 正在验收第一波安装了转轮的船队,孙芷突然挨了过来,凑到她耳边悄声说道:“他……想见二兄一面,向你当面道谢……” 李睦看着一艘艘光着船桅的战船在江面上来回穿梭,速度虽然不快,但由于船只体型较小,战旗展处,阵型变化,显得极为灵活。兴致正高,见了孙芷更是高兴,笑吟吟地一把将她拉了牵到身前,让她也看看热闹。 自将赵云交给孙芷后,李睦也没去看过。只向张仲景询问了赵云的伤势,得知筋骨未伤,也就多交代了一句军中各处,若他要去哪里,都不必阻拦。 关羽之子关平从武陵赶来,带来了刘备幼子病重的消息。刘备年过半百就这么一个小儿子还没满周岁,一听之下就乱了方寸,要请张仲景过江救治。 李睦给了他两个选择,或携子渡江来就医,或立即回武陵另请名医,刘备思虑再三,只说先回去看过之后再做决断,就带着张飞和诸葛亮匆匆登船。 临走时,李睦没提,他也最终还是没见赵云一面。 一腔忠义却被上位者当做个筹码抛出来,换了谁都不可能心中好受。李睦也不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安慰,只能干脆都推给孙芷。有这小姑娘活蹦乱跳地闹着,想来赵云也能稍解郁结。 只不过一贯爱热闹的小姑娘今天显然没心思看战船,李睦挑一挑眉,也回味出来方才孙芷的语气不对。遥遥朝周瑜偏了偏头,示意他继续试船,然后拉着孙芷避开喧闹兴奋的诸人,回了军帐。 “他只是要道谢么?” 孙芷这些日子来,一改往日在吴郡骄横的模样,变着法子逗赵云开心。李睦虽然无意打听详细,却也隐约听说了她准备烤肉,最后差点把军帐给烧了的事迹。 “二兄……”这小姑娘原本极不愿叫她二兄,却不知从何时起,人前人后,俱改不了口了。 孙芷心里清楚李睦为了赵云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力气,不说旁的,光是停兵一个月的条件,就连周瑜也不禁皱眉,那一班江东老将还不知情,他日还不定要闹成什么模样。 但赵云看着脾气好,但淡淡的笑容之下,每说出来的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而没有说出来的,也仿佛绝不会松口。 她旁敲侧击问了几次,他都只是默然,今天突然说要见李睦,孙芷拿不准他的心意,却知道若是赵云最终还是记着刘备,李睦怕是要翻脸。 “若是他……不遂二兄之愿……你,会不会杀他?”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一双凤眼紧紧盯着她,竟有几分怯怯之意。李睦不禁失笑:“我杀他做什么?” 空杀一代名将,她还没那么大的魄力。赵云重恩义,她阴谋阳谋,人心算尽,才终于令埋在刘备心里的这根刺生根发芽,但赵云的态度如何,说实话,李睦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太大信心。若得赵云为将固然是最好,最坏的结果也是赵云死心眼地继续跟着刘备,但日后每次遇到她都退让三舍。 然而,看孙芷一脸纠结,为赵云担心,李睦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上一点:“只想着我要杀他你该怎么拦着,怎就没想过我不杀他你该怎么办?” 孙芷听闻李睦并无杀意,不觉松了口气,但听这话又是一愣,很是不解。 “他是当世英雄,你若嫁他,想来你母亲也会欢喜。”看孙芷脸上一片通红,李睦摇了摇头,“但若他还是刘备麾下之将,捕风捉影那大耳贼已嫉恨如此,又怎会再让他娶江东孙氏女?” 而孙芷的性子刚烈,既然看上了赵云,又怎会再另嫁他人? 所以李睦才问她该怎么办? 孙芷脸上的血色瞬时褪尽,浑身发颤,咬着唇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一片决绝之意:“若是如此,请二兄将我许嫁曹氏联姻。” “胡说!” 孙芷惨然一笑:“我为江东孙氏女儿,自幼衣食无忧,俱是得父兄之恩庇。男儿征战沙场,我也寻一片沙场为父兄之业,尽一份心力。” “联姻?”想到历史上这个少女豆蔻妙龄,却嫁于半百之年的刘备,李睦心里就有股无名火冒出来。她素来护短,孙芷不是她亲妹,但这个少女却不是白叫她这许久二兄的。 “也好,我这就写信给刘备,让他准备聘礼来江东提亲,让赵云入赘江东。” “咳咳……” 李睦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赵云的声音。孙芷猛地转头,见赵云站在帐门口以手掩口,用力咳嗽,呀的一声,脸上烧红,闭了眼就往李睦的身后躲。 赵云也是满面通红,他确实是要见李睦。孙芷问他来日打算时,他实在心中无定,但又怕孙芷就这么来找李睦,没他一句准话会被李睦责怪,所以才来看看。不想李睦因涉及孙芷的名声将帐外亲兵都远远打发走,让他听到了这么一出…… 入赘江东……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2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高大英武的汉子耳朵发烫,向李睦深施一礼,却一时不知道手往哪里放才好。 “二兄……”孙芷躲到李睦身后,声音好像蚊呐。自李睦的颈侧朝赵云偷瞥一眼,却正好赵云也朝她看过来,两人目光一对,脸上更是好像要烧起来一样,跺了跺脚,想要跑去后帐,但终究是放心不下,干脆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子龙将军的伤势如何了?”李睦从从容容还了一礼,好像刚才那一句“入赘”不是她说的。 赵云看了看孙芷,微微一笑。他孑然一身,刚毅果敢,生死不惧,但压抑在心里许久的愁绪却好似一头困兽,日夜噬咬,将他一腔热血壮志统统吞噬干净,只余一片空荡荡的茫然,全不知该何去何从。唯有这个女子,灵黠精怪,飒爽坦率,一片至诚的关怀令他心中不知不觉就柔软下来。 他不曾尝过情之一字,却在方才听到她说要联姻曹氏子的时候,心中莫名地抽紧。好像背上的刀伤凭空滋长,透胸而过。 “云非迂腐之人,我对刘皇叔已仁至义尽,俯仰无愧。倒是乌程侯的恩义,还未曾报及万一。” 看着孙芷又朝他扫过来的眸子,他缓缓笑出来,“我出身寒微,无良田美宅,若是连功业都没有,怎又面目求娶乌程侯之妹?” 目光诚挚,赵云一撩衣袍,单膝点地,朝李睦俯身。 李睦回头看着呆愣愣的孙芷,不由长舒一口气,朗声大笑,将赵云扶起来,往他肩上一拍:“好一个赵子龙,不瞒你说,你若说要走,我还真会考虑要不要打断你的腿,将你强留下来算了。” 赵云一句话说出来,自己也松了口气,目光往孙芷看去,唇角一点点扬起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曹操要速战速决,就要集聚主力,与江夏军一战。但二十万大军声势惊人,又有长江天险阻隔,如何能顺利渡江而避免被江夏军仗着水军之利来要截断,就成了曹营之中争论的最大焦点。 有人主张全军压上,以数量取胜。江夏水军再善战也不过只有五万余人,以四敌一,总能确保大部分兵马强渡长江,从而在南岸登陆。 然而程昱却提出了另外一个方案。 北军擅于陆战而南军长水战,以己之短而攻敌之长,即便最终能胜,也不免要面临巨大的伤亡损失。曹操还要回去平定河北之乱,此事现在还未宣扬开来,军中尚不知情,但这时候他却需要为曹操尽可能避免过多的兵力折损。 “这两日西北风盛行,正利于我军由北及南行船。”程昱令人铺开地图,沿着长江南岸,标注江夏军的营寨位置点了点,“可令荆州水军备百石小船,船头密布大钉,船身以铁索相连,船上覆油脂焰硝等引火之物,趁夜渡江。只需到南岸寨前五里水面,横船点火,封锁江面,我军主力则乘大船,趁江夏水军的战船被火势所阻无法驶出水寨,绕过夏口,在南岸登陆。” “避其水军之犀,而用陆军与其战!”曹操长身而起,抚掌而笑,“仲德此计大妙,待江夏水军冲破火船,再来拦截,我军至少已有数千人能抵达南岸,先袭竟陵,再取江夏!” 程昱朝曹操拱一拱手,面上从容,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 荀攸在收到河北生乱的消息当夜就快马赶往许都,调集兵马,安抚河北。曹操欲以主力速战,战术制定得十分匆忙,用火攻封锁江夏军水寨大门的这个方案还是他临行前所定下,而正所谓战事之变,唯在瞬息,隔了这几天还沿用相同的战术方案,难免会生出刻舟求剑之忧。 但这几日来,他增派斥候,时刻不停地监视江夏军的动静,自刘备走后,除了靠近南岸的江面上的小船数量似乎有所增多之外,却也看不出什么旁的值得注意的变化。 他万没想到,这变数就是出在这一众穿梭如鱼一般的小船上。 曹操从樊城调集大军,北岸备战的态势十分明显,瞒不过江夏水军斥候。于是李睦终于从众愿升帐点兵,成日里劝战的诸将都兴奋起来。 中军帐前,点将台上,李睦携孙绍坐在上首,看周瑜白袍银甲,英武挺拔,眉眼之间战意昂扬。冬日暖阳融融,轻风徐来,拂得他衣袍微扬,一道道军令严辞简练,铁血阳刚之中不减英风儒雅。 是夜,月黑风高,西北风大作。紧闭了多日的曹军水寨大门悄然而开,两百艘百石小船载满引火之物,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拉足了风帆,朝南岸江夏军的水寨方向疾驶而去。 领军的是荆州水师降将张允。望着漆黑的水面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心绪随着脚下长江的波浪一同上下起伏。 他今晚的任务是放火,放一把火把自己的船队给烧了。利用火势堵住江夏军水寨的大门,只要江夏水军出不了门,曹操许他汉阳亭侯之爵。 刘表是他母舅,但他却无法追究其死因,只能尽力保住刘琮。但降曹之后,曹军之中重北轻南的地域之分却令他不禁生出心灰意冷之念。他身为荆州水军主将,却时刻受副将于禁的节制,若无于禁首肯点头,他甚至连水军的操演都不能顺利进行。 此战之后,得了汉阳亭侯的爵位,他便自请训练水军,彻底交出兵权。 船舱内堆满了引火之物,固然船上的兵士,连同张允也都只能站在甲板上。西北风呼啸着从身后而来,吹得人通体生寒。隆隆风声裹挟着波浪汹涌的水声,百石的战船颠簸摇晃,仿佛要将人的心肺都一并摇晃出来。 行至一半,南岸已有哨军发现了他们的行迹,迎了上来。 “不要理睬,加速向前,闯过去!”张允举刀一招,大喝一声。船队变阵,呈突围箭形朝前前疾冲而去。 曹营的水寨和江夏的水寨布局相似,都是以坚柱以约莫五尺的间隔打下江底,上用铁索连接加固,木栅为门,门后停驻大型战船,以船身为寨墙,兵士在甲板上行走巡逻,一如旱寨。 若是在寨门外放火,高大坚实的船身便会挡住火势继续往里,船上的兵士以江水救火,无论如何,火势也不会蔓延到寨中的战船上。而这次,曹操要烧的就只是大门而已,甚至烧不着大门也无妨。沿江横列的战船上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火龙横卧于江夏水寨门前。 曹操在中军隔江遥望,见火光大盛,长笑一声,挥手下令全力渡江。 荆州共有百余艘千石以上的战船,但曹操为求以最快的速度将战争的重心从水战转于陆地,令三万兵马为先锋,登五十条战船率先出发。三万兵力强行登陆南岸之后,立即袭取竟陵,再连夜抄近道,明日午时,就能从背后到江东军的大营外。无论是从心理威压还是从兵力上来看,都能对江东军造成极大的袭扰影响。 不得不说,这个声东击西的计策用得极为毒辣巧妙,尤其是最初以火封营之举,堪称点睛之笔。 只不过若论玩火,李睦才是行家。 大火熊熊,西北风下无法逆风回营,张允只能引数艘艨艟小船奋力抵御江夏水军巡哨的追击,一面回头朝江夏水寨的方向眺望。 江夏水寨安静了。 就在这时,曹营水寨的哨军斥候也吹响了遇敌的号角。两千条梭船原本分散在宽阔茫茫的江面当中,这梭船体型细长,只可容纳两到三人,又一直游荡于曹军的斥候船巡视范围之外,故而夜黑风高,并不引人注意。此时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安装了踏板转轮的梭船无风帆船桅,以人力逆风而行,仿佛穿浪逐波而来,很快就铺满了曹军水寨前十余里江面,引起曹军内一片骚乱。 水寨扎入江底的坚柱木桩之间有五尺左右的间隔,而寨门后面大船为墙,船舷靠住木桩后,船体下方侧面的弧线与垂直的木桩之间也有一道数尺宽的缝隙。这间隔与缝隙原是用来减缓波涛水浪对水寨的冲击,现在却变成了曹军最大的噩梦。 然而就在曹营准备派出大船出寨迎战时,两千条梭船一散而开,从寨门的间隔之中径直而入。 军营之中火光如白昼,曹操在中军大船上看得清楚,不由脸色剧变。因为鱼群般的梭船都上载满了石油,碰着火星就窜起熊熊大火,冲进水寨中,一团团火球直撞进寨中的战船里。梭船上的兵士俱是自小就长在长江边的擅泅壮汉,凿破船底之后就纷纷跳入水中,向南游去。而船中还没烧起来的石油自水面上铺成出去,被江波带着,将火势也一同带向四面八方。 上千条战船,以及战船上严阵以待,携甲带兵,整装待发的十万兵士,几乎眨眼之间,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石油轻于水,两千船的石油流入长江之后立刻漂浮于水面上,大火则承载于石油,于是一时之间,曹营中数万将士,眼睁睁地就看到了一幕火在水上烧的奇景。 水火不相容是常识,水能灭火也是常识,但这水火交织,火在水上行,就如同是一条巨大的火龙盘踞于长江之上,水面上火势滚滚,前一刻还在水上随波浪起伏的战船下一刻就陷入火海,这违背常理的景况实在太过震慑人心,仿若末日莅临,上千条战船几乎交睫呼吸之间,就被火舌翻卷吞没。 本就不擅水战的曹军士兵士气瞬间崩溃,恐慌惊叫,悲号惨呼,争先恐后地逃命,发疯似地跳船,甚至还有人立刻跪下来朝天伏拜,哭喊着簌簌发抖。曹操高呼着下船的军令还没传出中军大船,水寨之中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隔江南北两座水寨大营几乎同时起火,火舌如龙,风助火势,烟焰倾天。烈焰如绽,冲天而起,犹如旭日沉江,热浪滚滚,烤得满江沸腾。 波涛汹涌,烈焰腾空,半江水来半江火,如乾坤颠倒,极为壮观。 只不过,江夏军的水寨根本就是一座空寨! 李睦和周瑜从来就没想过只凭水上的优势就能击败曹操。火烧赤壁,只一把火,烧不尽曹军二十万,也烧不到曹操痛彻心扉,伤筋动骨。 周瑜亲领三万大军驾船从云梦泽而出,然后弃舟靠到北岸,就在曹操派出张允到江夏水寨前放火的时候,向其军营发起了夜袭猛攻。 曹操漏算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今的江东军,有骑兵冲阵,陷阵营夜袭,还有精准度惊人的重型投石机以及射程四百步的连弩,早已没有了昔日只有水军为长而不擅陆战的窘迫。 另一线,赵云领一万五千兵马在南岸埋伏,装满了曹军千石大船好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在江面上被甘宁拦截击杀洗劫一轮后,漏网之鱼有幸靠岸,就都成了他的战功。 曹军水寨被烈焰吞噬,被烧死,践踏而死的兵士不计其数,更有为曹操脱身开路而被自家主将砍死的,二十万大军,由此全军溃散。 而西面一路,曹仁原为侧翼接应,听闻前面斥候急报,立即下令打明旗号,整顿大军,组织反扑。但就在他营中的战鼓擂响之时,一支兵马突然从背后杀出来,拖住了他的阵脚。待他跃马出营,只见火光之中,旌旗招展,一个硕大的“关”字飞扬如鹰展翼。 “曹仁匹夫,还认得关某否?”关羽的脸面在火光之中显得愈发赤红,手中偃月刀杀气腾腾,直待一雪徐州之耻。 江夏军营之中,李睦与徐庶对坐于中军大帐内,看帐外黑沉沉的天空中隐约闪动一丝半点光亮,孙绍眉飞色舞地听孙芷扯着报讯兵打听战事详情。 徐庶低头饮尽盏中茶水,起身负手来回踱步,却还是想不明白:“既知刘备必然会放走曹操,公又为何要让刘备袭西路?” 李睦就知道他会这么问,事实上,她也这么问过周瑜。毕竟关羽华容道义释曹操,流传千年。更何况,诸葛亮三分天下之谋,少了曹操,刘备还凭什么与江东抗衡? 但周瑜的考量,却是要借着如今赤壁这一把火,直接定下他日攻取益州之后的战略格局。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3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曹操赤壁大败,在数千名残兵亲卫的护从下杀开一条血路,从云梦泽退兵。二十万大军折损过半,或葬身于熊熊火海,或就地投降成了江东战俘。余下的溃散逃军也是满面焦黑,惶惶四奔,即便最后遇上了各自的主将被收归回营,也毫无再战的军心士气。 小败尚能以言语掩饰,重振军心,如此大败,老辣如曹操也仰天长叹,怔怔地看着身边狼狈不堪的将士,半晌说不出话来。再想起河北叛乱未定,更是好像昨晚的一场大火直接烧到了心里,几乎郁结得要呕出血来。 此番南征,他原就匆忙。兵马不及休整,钱粮不曾筹备,连年征战,民力疲惫,朝中很有些反对的声音,就连荀彧也不太赞同。 尤其是那些朝臣世族暗地里相互勾结,动作不断,忌他独揽朝政,威高权重,如今他大败而归,又有河北生乱,还不知要闹腾出何等动静! 曹军北还,留大将乐进守襄阳,夏侯渊守樊城,曹仁与关羽一战胜负难分,与徐晃合军留驻江陵。周瑜令赵云与张辽率军北出,截断襄阳与江陵的联系,同时与甘宁南北夹击,取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吕蒙一同兵压南郡,临襄阳城下。 初春的暖意再一次回归大地时,孙芷回到吴郡,时隔不久,就有信使来到军前,带来了吴太夫人提出要见一见赵云的要求。上回刘备来时虽也见过,但那时赵云跟在刘备身后,她也只有个大致的印象而已。 赵云蒙张辽接应脱出曹军,心存感激,而张辽也敬他虎胆骁勇,忠义豪迈,两人私交甚好。再加上赵云为人谦和,从不恃艺凛人,战场之上却身先士卒,奋勇当先,很快就在原先还因李睦又是赠剑又是驻军的另眼相待而生出不服的大兵们中结下一片好人缘。 吴太夫人召见的消息正好是在拿下三郡后传到,于是全军上下沸腾一片,人人见了赵云都要打趣两句,再恭贺两句,闹得个铁铮铮的硬汉一腔铁血全都涌到了脸上。 将军务交托给张辽,赵云也不记得自己一共许下了多少坛酒,多少场比试,单骑快马赶往吴郡。 荆州七郡,江东已得其四,余下的南阳在曹军手中,武陵则由刘备驻军,南郡一郡,成了最后的相争之地。 然而两军对峙一个月后,江东军一致挂出了免战牌。军营之中红绸高悬兵戈止,酒香四溢战事停。 周瑜娶妇,孙氏嫁女,两桩大事放在同一时间,江东六郡张灯结彩,就连经历了一年多战争的荆州各地也被这欢喜的气氛所影响,一扫战后萧条。 荆州未定,将来还要征伐西面益州,赵云将来必是要常年驻军在荆州的。而孙芷出嫁,却是要在吴郡举办,故而李睦作为“兄长”,当然要回去送嫁。 而周瑜也要兵驻荆州,娶太史慈之妹为妇,早前三书六礼已是轰动六郡,此番亲自回吴郡成礼迎亲,也在常理之中。而李睦作为“新妇”,也是非回去嫁人不可的。 没有人将这两桩轰轰烈烈的婚事联系到一起,顶多有好事者等着看亲妹出嫁和重将取妇之间,“孙权”会出现在哪里而已。 李睦要的就是个效果。两场婚仪在两处同时举办,吴郡的人以为她在荆州,而荆州的人则以为她在吴郡,待时过境迁,就算两处的人相互核问,发现她都不在场,一句左右为难,分身乏术,干脆坐镇军中也能解释过去。 只不过之前赤壁之战中大量的北军战俘和缴获的物资输入,是由李睦和徐庶一同清点入册,李睦这么突然一甩手,徐庶立刻就忙得脚不沾地,晚上油灯灯油夜里还需要添一回,还要寻空去船坊探望黄月英,恨不能一个人拆成两半来用。 三天之后,黄月英看不下去,就在徐庶帐边搭了个小帐,与他一同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物资数量。 李睦带着孙绍先回吴郡,在众人面前露了面后就进到郡府后堂,拜见吴太夫人。在回廊处遇上正向外走的赵云,不由笑着拱手道贺:“以江南三郡为聘,子龙将军是存心要我再为阿芷添妆啊。” 借着添妆的由头,李睦将城郊的匠所直接交给了孙芷。左右都是孙氏儿女,嫁的又是军中悍将,于情于理,都足够令那些畏战保身,成日只知背后找事的文臣们咬牙跺脚,却又挑不出理来。 再加上盐场本就是用了她自己太史氏的名义,周瑜出人出力,外加孙绍开个口,才慢慢有了规模,她一嫁周瑜,也等于是将这盐场同军方绑到了一起。 军械背后就是军权,一张薄锦盐引又牵着无数钱粮,这两手抓住了,待荆州形势稍定,江东的世族也就可以动一动了。 赵云被李睦打趣得面颊生红,深施一礼:“此乃全军将士齐力之功,云实不敢独居。” 孙芷的性子活泼张扬,而赵云则沉稳内敛,除开出身的差异,两人极为登对。 就算论及出身,孙坚也非大族豪门,却能闯出一番声威来。以赵云的本事,单凭当阳单枪匹马于千军之中追杀曹操,就已名扬天下。不出三年,军功累积,封妻荫子,正所谓英雄不论出处,正在于此。 李睦扬眉一笑,真生出几分看妹婿的满意来。 这两年来,各地兵荒马乱,天灾人祸,流民穷兵,而江东六郡却风平浪静,原本与中原富庶全不可比的地区反倒在收成锐减的旱年里,家家都有存粮安然过冬。李睦一条盐路,省了人力,却也免了大部分赋税,不知为多少人开拓了生路。 她换上一身嫁衣,头戴帷帽遮面,从太史慈住处出来,乘上周瑜的马车时,门外锣鼓喧天,问候声,欢呼声,称谢声,祝祷声,汇聚成一股山呼海啸,男人们自觉退到后面,让家中妇人领着孩子朝马车躬身行礼,拎着蔬果,鲜鱼,捧着新织出来的丝锦,往她车后扎着彩绸的嫁礼车上塞。甚至还有上了年纪的妇人追到周瑜马前,关照他在外征战劳苦,也莫负车中娇妻,得胜回来之时,莫忘携妻同归。 李睦坐在车里摸一摸鼻梁,心里也着实感动。 两世为人,莫名到这乱世纷争之中她未曾无怨,险中求生,也非无惧。但如今隔着车帷看外面人声鼎沸,一片欢腾,终能道一声无愧。 太史慈这两年皆在徐州征战,此番领军送嫁,也万没想到李睦的声望在吴郡竟至于此。他一扯缰绳,翻身下马,走到李睦的马车前,朝四面抱拳:“劳诸位父老费心,慈代舍妹向大家道谢了。” 周瑜见状也下马上前,朗声笑道:“诸位放心,得妻若此,是瑜之幸也,有生之年,断不敢相负。” 看着这两个男人并肩的背影,一个修长挺拔,一个宽阔英武,俱是顶天立地,一身豪气,李睦的眼角微微发热,唇角止不住地向上扬起,气息有些不稳。 如此一路走走停停,从郡府行出城门,走到城外渡口时,已近黄昏。 此行再回荆州,他们取水道行船,出太湖走溧水,一路往西沿江先到舒县周氏祖宅,最后再经陆路进入江夏,与大军汇合。 数十艘百石的战船就停在渡口,千石的中军大船则停泊再向外数里的水面上。船上扎了彩绸,打了周瑜和太史慈的将旗,迎风招展。 掀了车帷,李睦帷帽不脱,探出车外,扶了周瑜的手臂下车,半提着宽大的嫁衣裙摆,率先朝一路送她出城的百姓敛衽一礼。 一众回礼中,李睦与周瑜一同转身登船,前军鼓号开路,甘宁领军护从,战船扬帆,劈波斩浪就像远处驶去。船行荡起的涟纹轻波,一如船头那女子身上的裙裾飞扬。 婚仪就摆在舒县周氏的老宅。向阳的会客大堂翻整一新,堂前新柳碧色如滴,桃花如霞,一排排酒瓮垒得整整齐齐地堆放在院子里,浓郁的酒香飘散,未及昏时,已经是人声鼎沸,笑语喧天。 周瑜执掌雄兵,为十万带甲之帅,赤壁之后,无论是威望还是战功,都已是江东军方第一人。 而李睦离开时吴郡时的一场万民送嫁更是脍炙人口,洋洋传颂。女中管仲,配领军之帅,不但顺理成章,更是具有一种特殊的政治意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钱粮是军队的根本,周瑜娶李睦为妻,无异于江东之军,从此粮草无忧。 故而文臣大多留在吴郡参加孙芷的婚仪,而武将则都到了舒县,庆贺周瑜终于娶得美人归。除了张辽、吕蒙还留驻在江陵南郡一线之外,就连高顺也带了各人的贺仪,特地赶来观礼。 正在武陵郡新修城池的刘备带着张飞亲自前来道贺。将的卢马作为贺礼送给了周瑜,又另外备下古锭刀给孙芷,也一同送了来。 古锭刀本为孙坚佩刀,孙坚战死江夏之后就被黄祖所得,献于刘表。刘备到荆州后见到此刀,就多留了个心眼,怂恿刘琦向其父要了来,正好今日用作贺仪,再配一块雕琢精美的玉璜,喻义完璧而归,借周瑜之手送往吴郡。 周瑜笑着向刘备道谢,一面朝身边的亲兵扫了一眼。亲兵从刘备随从手里接过刀,一转身就送到了李睦面前。 李睦正为少时的昏仪梳头盘发,见了此刀顿时眼前一亮。缓缓抚过刀身上的松纹,握住外形古朴的刀柄回腕轻挥。刀刃轻灵地自空中劈过,掠起淡淡的寒光,锋利异常。 这是孙坚的佩刀,象征意义太过明显,刘备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往她这里一送,实在是居心不良。 “去问一问公瑾,刘备此来舒县,是坐船来的还是骑马来的?”目光轻闪,李睦将刀收回刀鞘,随手往案上一放。 来送刀的亲兵没有动,而是直接回答道:“禀夫人,刘备是借道豫章,乘船来的。他的船就停在城西小渡口,还险些被我们的哨军一阵乱箭射了帆。” 城西的小渡口虽然吞吐量小,但临江的水深却很深,五百石以下的船只都能在那里靠岸。能从武陵一路行船到这里,又停靠在小渡口,看来刘备在武陵应该已经建立了造船的船坊。 李睦伸手扶了一把头上沉甸甸的发钗,略想了想:“去请公瑾来一趟,就说我有事与他说。” 周瑜听亲兵来报,立刻会意地一笑。刘备的船还没靠岸,就有斥候报到了他这里。问明了船只大小,他也就有了和李睦一样的打算。只是今天日子特殊,他这才有意让亲兵将古锭刀先送到李睦那里,借机问一问她的意思。 李睦长眉淡扫,若远山之黛,少了些许英气,添了几许妩媚。菱唇点脂,额贴花黄,云鬓摇摇,发钗坠坠,星眸婉转,两颊融融,在一袭宽大的嫁衣映衬下更添艳色。听到周瑜的脚步声,一手扶钗,一手挽袖,回过头来。 周瑜见过李睦着曲裾的模样,却还从来没见过她妆成钗齐的样子。刚从一众斛爵之中挤出来,脑中尚清明,酒意却好像突然翻涌上来。陶陶然,飘飘然,血热几分,心跳也加快了几分。 而那个风姿婉约,清丽隽秀的女子却轻启红唇,露出一排齐整的小白牙,笑得人心里发飘:“让甘兴霸辛苦往武陵跑一趟,务必把刘备在武陵的造船坊和两百石以上的战船都烧了!” 刘备带了张飞及五百精锐军士来舒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周瑜和李睦能从他这次前来的乘船上想到他正在建立能抗击长江风浪的水军战船的意图。更想不到他这试探性的送刀之举,竟令她在成婚的前夕还惦记上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船坊。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江东热热闹闹地办喜事,不独刘备,忙于平定河北叛乱的曹操也遣使道贺。 只不过,曹操的这份贺仪不同于刘备。 曹操遣来送贺的使者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文士,宽袖直裾,身长玉立,姿容楚楚。 “曹丞相帐下主薄杨修奉命请见乌程侯。” 周瑜眉梢一挑,闲闲负手,淡然一笑,抬出了他与李睦早就商量好的说辞:“乌程侯之妹近日出嫁,杨主簿可乘船往吴郡去。” “周都督何必瞒我!”杨修从容地拱手,目中闪过一丝精明,“都督与乌程侯俱是江东之栋梁,都督今日娶妇,若乌程侯不在舒县为客,江夏军中的免战牌又从何而来?”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4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和周瑜不和的消息,已然是天下皆知,原先他也以为如此。直到此次周瑜娶妇,孙氏嫁女,两桩大事凑在一处,江东军中却挂出了免战牌,才被他看出些端倪来。 若李睦和周瑜真的不和,赤壁一战,李睦挂帅,周瑜出战,就该是他们争夺战功最激烈的时候。而李睦竟然不趁周瑜娶妇之时,趁曹刘放松警惕之时亲自引军出兵,夺取攻打荆襄,江陵最后的成果,反而挂出免战牌,岂不蹊跷? 若说是因为亲妹出嫁……孙芷嫁的是她麾下之将赵云,请期定期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又何必非要赶在这时期? 虽然还想不通为何孙芷出嫁为何会与周瑜娶妇同期,但当曹操要遣使到吴郡向李睦道贺时,杨修却大胆一猜,猜李睦如今正在舒县。 “杨主簿说笑了,”周瑜眉眼不动,声音微冷,“乌程侯乃吴候之叔,瑜之事怎敢劳烦她远行江湖。” 他寸步不让,杨修无奈,知道今日他是断然见不到李睦了,沉吟片刻,只得换了种说法:“曹丞相欲奏请天子,封乌程侯为荆州牧,领荆州七郡,同时分襄阳为郡,并樊城驻军。今日修奉丞相之命将此意转达于乌程侯,不知周都督可有回应?” 封李睦为荆州牧,等于是正是认可了江东对于荆州的占领。但荆州一共只有七郡,曹操要将襄阳从南郡中分出来独立为一郡,也就是说,曹军退出江陵,而作为交换,江东则放弃对襄阳的围攻,承认曹操对襄阳的掌控,双方各让一步,就此罢战。 事关重大,若李睦在舒县,周瑜自然要和她商议之后才能决定。而只要周瑜此时不能立即定夺,自然也就说明李睦现在人在吴郡的说法根本就是胡言。 能给名满天下的周公瑾出个难题,杨修不由有些得意。 不想周瑜却是朗然一笑:“曹丞相要集中兵力平乱,这我能理解。但他似乎忘了荆州七郡除了南郡与江陵之外,武陵郡可是在刘备手里。乌程侯若从汉皇叔手中夺城,岂非陷当今天子于不孝不义之名?” 杨修猛然变色,正要说话,周瑜却又摆手,“今日瑜只待道贺之客,娶妻之美,不谈公事,杨主簿若是来送贺的,自是瑜座上之宾,但要是来商谈荆州归属,兵事战断,只能过了今夜,你我再慢慢详谈。” 襄阳是荆州的州治之所,城池坚固,更有特定的象征意义。没有了这座重城的南郡,和江陵之地的分量一比,无疑要轻了不少。现在曹操急于调兵平乱,这种时候不拖一拖,周瑜也枉执掌兵事那么多年了。 这一拖,就拖了整整十天。 杨修自以为李睦定难拒绝曹操的让步,毕竟江东孙权不过冠龄,如此年轻就能执掌一州之事,身居高位,无疑是个极大的诱惑。却万想不到李睦对这种千头万绪,几乎天天要加班的工作岗位兴趣缺缺。 更何况新婚燕尔,她要随周瑜祭祖拜祠,要见他族中女眷,还要再忙活些合法夫妻该做的事情,实在也是不得闲。 而十天刚过,她却见了另一个使者。 益州刘璋原与刘表井水不犯河水,极有默契。但荆州突然生乱,紧接着战事纷起,曹操南下,赤壁大火,他根本还没想要要怎么应对的时候,与他相邻多年的土地已经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在安稳及富足里沉浸了多年,久不见兵戈的刘璋不禁生出了几许惶恐。既怕曹操退兵之后与汉中张鲁相联,转而从益州南下,又怕江东军威大盛,携胜攻打益州。 他倒是没考虑过刘备,实在是因为当阳一战,刘备被曹操生生打残,想要恢复实力,少说也要数年的经营,连刘璋也能看出来,曹操和李睦在这一点上的态度惊人地一致——刘备就是用来打压的! 益州的文臣武将从曹操兵临荆州就开始争论,直到如今曹操退兵,究竟是抗曹还是联曹,还没争出个结果来。 于是,刘璋就在收到江东办喜事的消息之后,决定先派人探一探虚实。但他却是直接把人派到了吴郡,来人到吴郡转了一圈,倒是赶上了孙芷的婚仪,见到了吴主孙绍。 再往舒县来,自然就错过了周瑜和李睦的这一场。 但是这个人却令李睦立刻结束了为期十天的婚假。 法正法孝直。 法正在吴郡没见到李睦,却在舒县见到了,李睦与周瑜不和的传闻是真是假,不用再问,他已然心知肚明。而孙绍虽然年幼,却自有上位者的沉稳气度,显然并没有辜负这两人的一番苦心。那么江东将来能有一番怎样的前景,于他而言,也很是明朗。 从另一面来讲,刘璋派法正到吴郡道贺,却没让他再来舒县一趟。法正能来,本身也就足够说明一些不方便说出口的事宜了。 于是,三人揣着明白关着门,整整谈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才由周瑜亲自将法正送出门,请才从武陵回来的甘宁派军,一路护送他回益州复命。 李睦最终还是没见杨修,周瑜将这位簪缨世家出身的清贵文士打发回去之后,两人就动身赶往江夏。 一来一回,再加上婚假十天,算下来,江东军的免战牌挂足了一个月,也算履行了对刘备停驻一月的承诺。回到江夏的第一天,周瑜亲自领军,绕过江陵,由长江水路南下,直取武陵。 赤壁之战中,刘备令关羽从西路出兵,拖住曹仁的阵脚,为江东军彻底击溃曹操大军主力赢取了时间。作为出兵的交换条件,李睦那时答应战后将江南三军中的零陵、桂阳分给他作为报酬。 但这两郡地处极南,气候湿热,又多瘴气林沼,地广而人稀。更有当地蛮族生性凶残,茹毛饮血,不识耕作,刘备如何肯去? 但他当时山穷水尽,已无能与李睦讨价还价的本钱,只能先答应了,然后一直驻军武陵,想趁李睦与曹军对峙期间尽力发掘武陵的人力物力,招兵买马,只要能再建立起一支军队,李睦顾忌曹军未退,就没心思顾及得到他。 但他又怎能想得到在他面前不可一世的曹操此时后院起火,腹背受敌,竟然已经生出了退兵的念头,甚至等不到周瑜娶妇回来,就派了杨修追到了舒县。 于是周瑜放心大胆地兵指武陵,料定了曹军必不会从他背后趁机偷袭。 浩浩荡荡的千石大船逼近武陵,刘备无奈,提出了借地栖身之请。 刘备借荆州,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大不相同。周瑜心中感慨不已,但却无论是在梦中还是现在,都不可能应下这个后患无穷之请。 任凭诸葛亮在军前摇着羽扇要与他一谈,他只下令军中起鼓,战鼓一停,即刻进攻。 片刻之后,刘备就携寥寥三千军士,撤出武陵,退往零陵郡。 零陵与交州相邻,以交趾太守士燮为首的士氏家族分领交州四郡,在当地极有声望。刘备一到零陵郡,诸葛亮就和关羽产生了分歧。关羽主张就地募兵,趁周瑜回军离开武陵之后,再打回去。而诸葛亮则认为此时与江东军正面冲突无疑以卵击石,他们兵力不足,粮草也不够,与其白白耗损,不如从交州着手。先取交州,募蛮兵为先锋,补充兵力,同时开化蛮民,教其辟地为田,养蚕制丝,充作军粮。再寻机与江东商谈联盟,同去益州,从而借江东军的军力谋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这两人一个是八拜之交,一个是三顾茅庐,刘备一时之间头痛不已。而诸葛亮却率先退让一步,表示开化蛮民可与夺回武陵同时进行。 于是关羽趁周瑜回军之时北上武陵,却正中周瑜伏兵。全仗诸葛亮截断沅水,阻截追兵,才保全了大部分的兵力,得以全身而退。自此,再不曾当面驳诸葛亮的主张。 面对刘备的兄弟义气先行退让,然后借力打力,借江东之军,令关羽知难而退,又心存感念,夹在战略规划与关羽军中一人之下的地位之间,诸葛亮的处境其实并不容易。但他却将一收一放的分寸把握得极为巧妙,以至于周瑜回营之后才知道他们被顺势利用了一把的李睦暗叹诸葛之才,半点也生不出不甘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之前撤离徐州时留下的那一支五百人的精锐水军,隔海寻岛沉寂经年,虽还不能说可以完全适应海上的风浪,但已可船行沿海,从吴郡港口出发,绕开曹军驻扎的徐州,直接北上抵达青州渤海湾。 所以,对于河北之乱,除了周瑜初时为袁买当了几天护卫之外,李睦回到吴郡后,就通过这条线路,往北地输送了三箱黄金和五千斛糙粟。 若是论大规模的两军对垒,这笔数额远远不够看,但对于袁绍余党的星星之火势头,这笔钱粮却足可以令曹操头疼好一阵子。 而李睦更是为这笔交易要了个极好的彩头——左慈。 左慈谋刺孙策,李睦用孙权之名,以钱粮交换杀兄之人,就算曹操对她明目张胆地资助袁氏余党心知肚明,也只能憋着这一口气。 也就是因为这一口气,杨修在舒县晃了一圈,次次求见,周瑜次次都见,但一涉及李睦,却不是在吴郡送嫁,就是在江夏坐镇,无功而返之后,曹操也就明白了江东对此事的态度。 于是,夏虫初鸣之时,曹军在江陵城破之后,即刻退出襄阳,以汉水为界,将留在南方的所有兵力都集中到了樊城驻守。 同时,加盖了丞相府官印的朝廷诏令连同两千石的荆州牧印一同送到了李睦面前。 李睦与孙权同年,以将将及冠之龄掌一州州事,此前所未有之举。 李睦平举双手,踮着脚任周瑜将三彩青绶在她腰间系了个回环。 惯拿刀剑的手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在她腰间轻盈地飞舞,青授在他指尖如水般流淌,赏心悦目。 李睦看得心情极好,一面朝托着腮看着他们的孙绍笑道:“连年征战,从袁绍到赤壁,曹操这次是真伤筋动骨了。待再过两年,阿绍能带这印时,他也未必能缓过这口气来,没准要再嫁个曹氏女过来要聘礼……” 话音未落,腰里就被周瑜捏了一把,李睦怕痒,一句话的尾音猛地高亢拔高,把孙绍吓了一跳。 “周公瑾……”在小家伙一下子瞪圆了的双眼中,李睦腾地一下红了脸,放下手来按住周瑜的肩膀瞪他。 然而周瑜从从容容抬头,意味深长地朝她一挑眉,似笑非笑:“再嫁个曹氏女给何人?” 想起这第一个曹氏女的问题,李睦的气势立刻弱了一半,心虚地一勾唇,朝他露出个笑来。 赤壁一战之后,许都朝中对于曹操的非议极多,曹操纵然可以强权压下去,但短时间内也势必不会再提嫁女之事了,否则难免落个送女求和的非议。 垂目不答,作势再理一理衣襟,唇一抿朝孙绍招手:“阿绍,该走了。” 孙绍正处于对男女之事懵懂好奇的时候,加上李睦有意将他当做平等的成年人来对待,凡事都不瞒他,他知事比寻常的孩子早许多。此时看看李睦,再看看周瑜,偷笑一声,从矮榻上跳下来,一手牵了李睦,另一手拽住周瑜的衣袖,仰起头清清脆脆应了一声。 岘山以南,沔水之中,有一浅滩名曰鱼梁洲,背山面水,风景极好。 名士庞德公就住在这鱼梁洲上。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5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李睦和周瑜携孙绍也不带亲兵护从,只划一条小舟,载几卷竹简,飘然而访。 竹屋草舍,碧色葱嵘,岸边站着一名身材高大,样貌斯文的年轻人一身青色细麻长袍,他们的船方靠到岸边,就朝他们拱手致意:“博陵崔钧,见过吴侯,见过州牧。” 荆州牧虽然是李睦,但这荆州境内大小官员的任命,还多半是周瑜一手操办的,李睦顶多挑几个眼熟耳熟的名字勾出来。这博陵崔氏,就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崔氏子弟都以闲散之人,无心政务为由拒绝出仕。但李睦刚通过徐庶表示有意让孙绍拜在庞德公门下,素与庞德公素有往来的崔钧崔州平倒是主动表示可来州头相迎,从中引见。 既不想孤注一掷站明立场,也不愿得罪了李睦,崔氏一族的取舍应对,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士族对于李睦为荆州牧的态度。 一叶扁舟,乘风乘水,看似优雅潇洒的画面其实半点都没有想象当中的意境。 小舟不比战船,吃水浅,船舷低,只要人在船上稍稍一动,就能带起一阵毫无规则地左右摇摆,水花拍打着船舷,几欲漫进船里来。 李睦是只旱鸭子,骑得了马却下不得水。被晃了半晌,虽不至于晕船,却一时不禁有些脚步发飘。 相比之下,孙绍这个小家伙从小出生在水乡里,倒是半点都不怵。提着衣摆,当先从船头跃下,先匆匆朝崔钧回一礼,然后转身向李睦伸出手:“二叔小心脚下。” 周瑜轻轻一笑,一手撑住竹篙,借着微微侧身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腾出另一手稳稳托住她的背脊。 前面由孙绍扶着,背后又有周瑜托着,李睦慢慢起身,慢慢下船,站稳了脚步,方才向崔钧拱手。 崔钧的目光在孙绍身上一掠而过,目中透着几分出乎意料地惊异之色。他们几个知交平日里论及天下之事,说到江东这对叔侄时,多半都以为凭孙权的军功名望,他的让位之举孙绍未必能领情。但此时孙绍回身搀扶李睦的动作实在太过自然,若是真心如此,则此子重情而性端,确是可教之才。而若只是做给他看的,这点年纪就能有如此城府,此子将来……也必能有一番常人不能及的成就。 感觉到孙绍有点紧张,李睦很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将他被风吹得微乱的额发理了理,这才与崔钧寒暄:“久闻崔州平才名,今日得见,实在有幸。” 崔钧心里已然判断出这叔侄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笑容疏朗,连道不敢,又向最后下船的周瑜施礼:“吴侯冲龄便有开辟盐田之决断,活民无数,富一郡而充一州,州牧又不战而屈曹兵,使荆州百姓免受战争之苦,两位仁心德政,方是吾辈之幸。” 世人皆知吴郡盐田乃是周公瑾之妻太史氏之创,但他不好当其面而言其妻,只能言孙绍和李睦的功绩,却向周瑜深深一揖。 周瑜听出他言外之意,笑着抬手还礼。 李睦在孙绍的肩上轻轻一拍:“如此,便有劳州平为阿绍引见庞公,我与公瑾便在此处静候佳音。” 崔钧一愣:“两位不同去?” 周瑜微微一笑:“庞公乃世外高士,我等贸然而来,怕已惹他不喜。若是同去,怕是要连带着误了阿绍。” 李睦是荆州牧,他是南郡太守,督领三军,他们两人送孙绍前来求学拜师还能说一个是叔侄之情,一个是君臣之义,但要是一起凑到庞德公面前,怕是这位立志一世隐于山林之间,却又有一族人在身后的高士要生出些旁的误会来。 其实,崔钧等人在收到徐庶的来信时,也是以为李睦是要以送学为由,请庞德公出山。故而他家中族长才会同意他主动来迎。若是李睦能请得动庞德公出山,崔氏一族为其效力,也未尝不可。 李睦当然不是不愿意请庞德公出山,她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历史上经刘表、刘备和曹操、孙权,都没能请动他,她可不认为和这几位相比,她有虎躯一震,就能令人纳头来拜的本事。 因而,她把主意都动到了孙绍身上。 庞德公虽不出仕,但其门下弟子,以及交游的友人,无一不是赫赫有名的千古名士。再加上他的声望,在荆州士族及北方士族中,都极有影响力。孙绍若是能拜入他门下,那与这些人不是同窗,便是旧时,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话,李睦早就给他讲过。 就像是后世为孩子辛辛苦苦择校,又送孩子去学校面试的家长,李睦看着孙绍跟崔钧往另一头的竹舍方向走去时,不由突然生出几分忐忑来。 “若是庞德公不愿收阿绍入门……” “不会。”看她认认真真地担忧,周瑜不由笑出来,于是也认认真真地给她分析,“庞德公不愿出仕,却有从子族人。阿绍要其师门同窗为人脉,他的从子族人,以及知交好友,乃至友人家中族人,难道就不要以阿绍为人脉么?” 孙绍这个娃娃吴侯虽然看着像是胡闹,但李睦和周瑜不论政务军务,都带着他一起处理。他的见识和眼界又岂能是寻常孩童可比?有识之士只要和他稍论两句,就能看出不同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争打得是兵马,更是国力。她此番不战而得荆州,其实就是想把纯粹的战争拼兵力慢慢地引导到国力底气的比拼。 这个时代的北地经济人文发展还领先于南方,赤壁一战曹操虽然元气大伤,但若论综合实力,还是远高于才发展了寥寥数年的江东之地。但李睦已经把盐产的底子打下去了。再接下去,曹操已是半百之年,以十年为期,他年过六旬之时,还能有多少余力能领兵亲征?再者,丕植之争现在还未露端倪,但这十年之后的权利倾扎,李睦大可现在就打下埋伏,将来在暗中扶持曹植一把,就能令这场萧墙之祸来得更猛烈一些,再动摇一次曹氏的根本。 而十年之后,孙绍近冠年,正是她现在的年纪。少年如旭日东升,天地无畏,乾坤畅行。江东军中又大胆用年轻人为将,周瑜年未及而立,已是三军都督,吕蒙才过二十,也是独当一面的大将,徐庶也不比他年长多少,赵云、张辽、甘宁、高顺现在也才而立之年。再过十年,这些人都值壮年,都是中流砥柱般的基石。 以孙绍为江东之主,与曹操能不战则不战。每过一天,曹操都会衰老一点,而孙绍则将更成熟强大一点。正所谓少年强则国强,长江后浪推前浪。 道理李睦早就想得很清楚,但看着孙绍的样子,就是忍不住担心。她对庞德公的了解,还完全停留在对卧龙凤雏的评价上,至于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一无所知。周瑜倒也不是没讲,只不过这些当世的口口传言,李睦心里总有些保留——不还有人盛传她能令水火相容,是天降神人么? 反反复复想了一遍,李睦最终长长叹一口气,嘀咕了一句:“这些士族文人就是麻烦,若是我儿子,直接扔到军营里去,谁不服直接打了再说。” 周瑜听得清楚,不禁失笑。正欲再劝,忽然反应过来,一怔之后,目中露出狂喜之色,扶了李睦的肩膀,望向她的腰腹:“儿子?阿睦你……” “胡喊什么!”李睦一时嘴快,也没料到周瑜的反应那么大,一把按住他的嘴四下张望。这是鱼梁洲,不是他的府邸,天知道四周没有没个把小牧童路过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阿睦……”周瑜的唇在李睦掌心动了动,闷闷地叫她,目光湛亮,几乎映得天上的旭阳也失了颜色。 腰里被周瑜揽着,李睦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又往他额前一指,再敲了敲自己的唇:“未满三月,不准你四处张扬!” ☆、第一百四十五章 随着夏日的到来,曹操用郭嘉之计,围而不打,取袁谭之降,并令子取其女联姻,紧接着左慈就在军中又一次故技重施,自导自演了一场“平地生雷”的戏码,拉开了袁氏内战的序幕。 然而,袁术匆匆招募的袁氏兵马又都是一些从没经过正规训练的山野旧匪,游侠散勇,自然是无法跟曹军百战之师相比。曹操以袁谭为切入口,袁术一连数场大败,终于走到历史上吐血而亡的结局。 袁术一死,袁谭立刻叛曹,与袁尚联手同战曹操,而眼见着袁氏兄弟纷争不断,出路渺茫,转而投入袁买处的左慈被转手当做人情送到了江东。 仅仅两个月,面对曹军主力回撤的袁氏三兄弟先后溃散,袁谭复降而被曹操所杀,袁尚也死于乱军之中。 随着曹军对北方平定的战事告捷,盛夏将至的时节,荆州以及江东立刻流传出了曹军即日又要南下的猜测。所以再接下来徐州曹军异动,李睦离开荆州,回军吴郡坐镇御敌,就变得理所当然。 而那个理应随军一同出发的主将此时却正坐在周瑜的军帐中,占据了一整张大榻,正策划自己一个月后的阵前重伤。 借着出兵的借口,把个重伤栽到曹操身上,令她能名正言顺地“借伤退养”。 养个一年左右,就当是休个产假。 然而在这个时候,李睦并没有想到她这个产假休得远比她计划的长,甚至到了后来,还把昔日宣城旧伤复发的旧事也翻出来当做借口。 生个孩子要花多少力气,连恋爱都谈得不咸不淡的李睦还真没细想过。但在一千八百年前生个孩子要经历多大的风险,她却是很理智地从最初答应与周瑜的婚事就开始考虑了。 只不过想得再多,事到临头,张仲景和华佗同时站在门外,也经不住心生恐慌。 又是柳绿燕飞,乍暖还寒的时节,荆州牧阵前中流矢重伤,复返荆州养伤,请得长沙名医张仲景及华佗联手救治的消息令许多江东和荆州的将士百姓终于松了口气。 这两位名医在民间声望极高,几同起死回活的神仙,人人俱确信得此二位联手,李睦定能转危为安。 而实际上…… 一阵阵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李睦一身的汗,咬着牙关,压着呼吸的节奏。周瑜则站在房外,隔着窗不停地和她说话,从少时与孙策相交说到第一次出征,每说一段,听不到李睦的回应,还要叫她一声。 在前世信息时代,李睦虽然没吃过猪肉,却也多多少少见过些猪跑。无数关于女人生孩子时的情景以影视,纪实,或者文字的形式在社会中传播。都说这时候有男人陪着好,甚至还有男人全副武装,陪进产房的。 但不知为何,这时候李睦一听周瑜的声音,眼眶就忍不住发热,浑身的力气也仿佛要跟着眼泪一同泄了似的,原本还能忍受的阵痛好像也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周公瑾……你给我闭嘴!”趁着个空隙,李睦仰起脖子,直着喉咙吼了一句。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哭腔,又咬牙切齿,自有一股倔强凶悍的意味。 张仲景笑着看周瑜被这声细细弱弱的声音吼得怔住,一派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有一句没一句地陪他聊天,仿佛没看到这位举世名将紧张得不停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 而华佗则又是摇头又是好笑。他原是听闻曹操头疾发作,昼夜疼痛难当,要去为他诊治,半途被李睦派人十万火急地请来。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疾病,不想竟只是生个娃娃! 他医者之心,只顾诊治病症,而从来不管病人是谁。李睦也好,曹操也好,哪怕是汉天子,于他也和庶民无异。却不知正是这么一趟,会要了他的性命。 但他既然到了荆州,再要走,周瑜又怎肯放人? 就在这时候,一员小校从回廊另一头一路奔来,一面奔,一面将一声“报”喊得荡气回肠,令周瑜蓦地回过神来。 “报都督,刘备遣人过江,求见……” “让他等着!”不等那小校把话说完,几个声音,以不同的口气同时把他后半句话堵了回去。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6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张仲景是带了一分好心的悠闲,隔了木窗,李睦则是声嘶力竭地不耐烦。 惊动了李睦,周瑜英武俊朗的眉眼仿佛挂了一层寒霜,全然不见往日谦和的笑容:“将人带到城西驿馆安顿。” 城西原是蔡氏宗族的主宅,曹军退后,蔡瑁作为蔡氏的家主降曹之后带走了一半蔡氏族人一同退往北地,剩余的蔡氏族人则投了江东军,因主宅之中有城内最开阔的马场,故而将这占地将近半座城池的主宅让了出来,给周瑜用作驻兵之地。 而原来的城西驿馆,虽然还叫驿馆,却已因此变成了看押城内细作之所,外有往来军队巡逻,金戈铿锵,昼夜不息。 周瑜令人将刘备来使待到城西驿馆,显然就是不想再让此人回去了。 李睦的身体底子好,再加上她到了这个时代之后因某位亲戚每次探访都气势汹汹,一贯都很注意冷暖调养,哪怕是行军途中也尽量不碰寒食生水。而荀彧的那一味香料也颇有调养女子气血之效,故而从天亮开始折腾了一天,晚霞漫天的时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就从房中传了出来。 周郎得子的消息在平静了一年多的荆襄之地激起又一阵热闹。乡绅世族,豪门官员,无论是平日里有来往的,还是不相熟的,甚至呛声不和的,都纷纷登门道喜,贺礼如流水一般——李睦一概来者不拒。 周瑜陪着她一同逗儿子,一面依照她的意思笑吟吟地执笔,将这些贺礼一一作录成表记下来。 一室墨香和乳香交融在一起,小娃娃抓着李睦的手指咿咿呀呀的叫嚷,一派馨静。 “不用写何人送来的,只需记何物就好。”李睦戳了戳儿子肉鼓鼓的脸颊,小家伙一双眼睛乌亮,隽秀的五官很有几分周瑜的影子,只这肉鼓鼓的包子脸,动不动就嘟了嘴,也不知随了谁。但一眼看去,周瑜若是哪天发福了的模样,李睦倒是可以想象得出来了。 周瑜笔锋一顿,手腕轻提,却是不解:“不写何人所送,他日回礼,若是回重了岂不失礼?” 李睦终于从儿子身上抬起眼来看他,却是一脸“你怎么变那么蠢”的嫌弃神色:“你添了儿子,曹操能没表示?刘备能不送礼?还有益州刘璋,估摸着就指着这小子能拖慢你进兵的速度,岂能无厚礼送来?这还不够你出回礼?” 李睦一手还被儿子抓了指头,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板着手指算能从这些人那里收到多少贺礼,口中却已然叨念着这些贺礼直接换算为军需钱粮,给儿子将来打造一支周家军了。 周瑜先是一愣,看着她一副片财不漏的计较模样,突然就想起昔日初到寻阳时,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若为妇,定算尽家中钱粮,叫他手无余财,做个穷酸将军”的戏言来。 穷酸将军朗声大笑,将笔一抛,起身就把儿子抱起来。 小家伙正在研究李睦手指指腹的纹路,一下子身体就腾空而起,手上的研究对象又突然被人拽走,不由哇地一声就哭起来。 “哎……”李睦下意识就伸手去拦,然而哪里比得上周瑜的身手。手才伸出来,周瑜已然将儿子放到了小榻上,堪堪回身,将她的手一握,一牵,顺势也就蹭到榻上,将李睦的下半句话都堵了回去。 唇齿交缠,一点一点厮磨,一处一处轻尝。自有了这小家伙之后,两人并非没有擦枪走火之时,但都像是偷鲜的猫一般,偷得飞快,吃得飞快。 思及往昔,周瑜心绪起伏,几欲仰天长笑,愈发庆幸此生竟能遇见这么个豁达聪灵的女子。 从寿春初见起,胆量决断,才学见识,甚至谋划手段,战略定策,李睦的身上有太多令他讶然惊叹之处。原以为那都是太史慈平素里流露出来的主张,然而迎亲当日,他无意间提及放袁术归青州之事,太史慈竟是满面钦佩诚挚地回了一句“公瑾远见,非吾能及。” 李睦当日却言袁氏内争乃是太史慈之计! 那一瞬间,他才突然察觉李睦的“左右栽赃”之举。而若是往日她所言的太史慈之计都是她自己的主张,就算太史慈自小将她当做男儿培养,且不论军械之造,开盐之举。光是袁氏之决,应对刘备,拖战曹操,这些布局之中透出的远见卓识,又岂是寻常人所能及? 但他却不愿再深究下去。 那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境,诸如孙策之丧,曹军南下,虽然都成了真,但又变了一副模样。究竟是天降警示还是徒生臆想,周瑜也不愿再细想。 他只知寿春多了一场大雨,多了个女扮男装的少女,盗了传国玉玺,闯进了他的房中,也闯进了他的心里。 怀中的女子呼吸渐乱,手臂绕在他颈后微微用力,手指自他发间穿过,黑发披散,一如他心中缠绵情意,将原来并没有交集的两个人牢牢束在一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孩子的名字是周瑜一早就想好的,李睦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琢磨这事儿的,总之在鱼梁洲,周瑜就拿树枝在地上划了个旭字,取其始旦新出,自初新起之意,甚至连二十年后再取的字都一起想好了。 而自有了周旭起,李睦就过上了时不时旧伤复发的生活。来将来使,如要会面商谈就都以病容不便会客之名挂席隔屏,孙绍则坐在一边听,偶尔插上两句话。 以至于到了周旭出生后,李睦的身材不适合再直接穿男装,她嫌缠布裹胸麻烦又不舒服,就干脆长久称病,以徐庶为长史,征庞统为南郡郡丞,佐孙绍暂代州事。除非春耕秋收,点兵出将等重大场合,孙权这个身份,渐渐淡出人前。 而与此同时,她又在鹿门山外辟了一处院落,以鹿门为名,设立了一座书院。 这个时代还没有完整教育体系,在察举制下,除了举孝廉的途径差别外,世家出身与寒门子弟最大的不同,就是世族子弟自出生起就能享有良好的教育资源。且不提族中长辈的启蒙,这个时代的书册就是竹简成卷,藏以收之,代代而传,寒门子弟就算有心向学,家中藏书的资源也不能与经过世代积累的世族豪门所比。 李睦刻意没有当面拜访庞德公,但孙绍拜入庞德公门下之举无疑说明了庞氏一族对于江东政权入主荆州的态度。 所以,当李睦开口向庞氏与黄氏两族借用其族中藏书,抄誊一份,置于书院之中时,进展极为顺利。于是,李睦设鹿门书院,院中不设讲学,只广招天下学子抄誊书卷,抄誊完毕后,还可借阅简,如同后世的图书馆。当然,若有学子能请得大儒高士开堂讲学一二,只需提前报备,也无甚不可。 一时之间,荆襄两江,论学之风盛行,更有许多四方游学的寒门学子为一睹鹿门,在南郡一留就是经年。而南方大举兴盐,水利屯田,政局清明,军风英武的蒸蒸之景又令他们心生向往,最后经书院举荐,官方考察,在荆吴各地出仕。 鹿门书院越来越热闹,不到一年就需再建屋舍,李睦原还考虑到这兴学之举不便将周瑜这个三军主将牵扯在内,再加上要荆州世族出面,所以用的是孙权的身份。但随着建造屋舍的进程,孙绍一回一回往周瑜的府邸跑,很有些心思敏锐之人便察觉到了这鹿门书院背后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毕竟,人皆知周郎之妻开设盐场,一张盐引就是不尽数的钱粮,昔日江东军的军资家底,乃是如今吴郡的富庶大半都源自于此,再多支撑这只出不入的小小书院自是足足有余。 益州刘璋投降那年周旭刚过了三周岁生辰,正是满地乱跑,精力旺盛的年岁。 庆功宴就摆在秭归城里,这座位于荆益两州之间,扼住江水咽喉的城池原还是刘备在江陵时,依诸葛亮的建议令义子刘封初建。赵云当日被刘备冷落时也是在此城中练兵,现在却是驻兵此城,远战成都,凯旋之后又在此城中庆功。 李睦刚换上男装,正坐在镜前拆去头上发钗,重新束发换冠,眼角的余光就瞥到周旭从身侧跑出去。顾不得绑了一半的头发,她地一把拖住那小家伙:“阿旭!” 周旭人小腿短,一只脚才费力地跨出门槛,还没踩实,背心被李睦一抓,顿时失了平衡,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到地上。 小家伙的反应很快,跌倒了也不哭,一个打挺约起来,扭了身子,将双手往身后一背,眼睛一眨,乖乖地叫了一声:“母亲。” “今日庆功人多,平时教你的话可曾记得了?”李睦的目光往他身后一扫,只见小家伙两手拢在袖中,宽袖略略鼓起,也不知拿了什么。但周旭身上沾着一股她熟悉得不得了的刚刚烘出来的肉脯香味,稍稍一靠近就能闻到,这袖中乾坤,不言而喻。 周旭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身高把手背到身后,再加上李睦对肉脯的熟悉程度,根本就藏不了什么。 和周瑜像极了的薄唇一翘,露出个笑来,一字一顿,乖乖巧巧:“母亲放心,今日你是乌程侯!阿旭定不会叫错。” 三岁的孩子,还不明白乌程侯是什么,只从小听多了身边的人说乌程侯怎样怎样,便把这个称呼牢牢记住了。所以当李睦和周瑜提前大半个月就开始给他灌输“母亲就是乌程侯”的概念时,他倒是没什么困难就把这条记住了。 唇和眉眼都是周瑜的模样,微折的鼻梁则像李睦,小小的童子挺直腰背,下巴微微抬起,刻意摆出周瑜那副潇洒翩然的姿态,偏一张包子脸白白嫩嫩,愈显天真童稚。 李睦微微一笑,随手揽了一把头发,又给他整了整衣摆,蹲下了身往他背后一指:“现在再吃肉脯,到了哺食摆宴,就该吃不下了。” 没料到一下子被李睦看穿了,周旭瞪大了眼,下意识就把藏在背后的肉脯护在胸口,嘟了嘴强调:“这是给阿菲的!” 赵云和周瑜同期成婚,长女阿菲却比周旭小了将近一岁。周瑜出战时李睦还能冒孙权之名跟着,而换到赵云,就万没有携妻儿出征的道理了。故而赵云领兵在蜀地征战时,孙芷就带着女儿回到吴郡看望吴太夫人,正好李睦与周瑜一同入川,也将儿子送了回去。 李睦当然知道这一对小儿女玩得好,周旭从吴郡回来后也时不时地要跟她叨念一下阿菲,却没想到孙芷车驾已到城门口的消息报进来时这小家伙也听进去了,竟从灶间拿了包肉脯送出去见小姑娘。 李睦不禁觉得好笑,但毕竟是自家儿子,不能见他从小追姑娘走偏了路将来再被外人取笑。 沉吟片刻,李睦随手取了条发带将头发随便一绑,然后从案上挑了枚和周旭手掌差不多大的透雕雁形玉璜,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喜欢吃肉脯,能想到以此为礼确实不错。但送礼之前,是否还该先探听一下对方喜欢什么?阿菲是女郎,该送这金玉物件,锦缎丝帛,才能讨她欢喜。” 再不济,若是赵菲肖母,从匠所里挑两件没开过刃的玉匕,系上锦绸,也是不错的选择。 李睦正盘算着手把手教儿子追姑娘,但不想周旭却皱了小眉毛,偏着头一脸怀疑:“可父亲说他当年便是以肉脯为礼,娶到母亲为妻……” “哦?”李睦眉梢一挑,目光落到小家伙怀里已经朝外渗出油渍来的布包,眯了眼将玉璜往地上一放,“你父是如何说的,说来给我听听……” 孩子的心绪最为敏感,周旭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也没意识到他就这么轻易地把周瑜卖了个干净,但却已经能感觉到李睦的语气不对,缩了缩脖子,小小的薄唇下意识立刻紧紧抿住,冲她摇了摇头,抱着肉脯转身,迈了小短腿蹬蹬蹬蹬跑了出去。 “周公瑾……哼!”李睦这回没拉住他,慢慢站起身来,重重哼了一声,暗暗磨牙——他这是在儿子面前炫耀只凭肉脯就能把她追到手的意思么? 周旭隐约感觉自己闯了祸,当下也顾不得去城门口迎赵菲了,带了几名亲兵就往周瑜的军营里冲。 周瑜正在巡查营寨驻防,召集军中诸将,定下今夜巡哨口令。原来这些都是赵云之责,只因今日孙芷的车驾会抵达秭归,周瑜特意将他换回去轮休一日。 看到小儿子急吼吼地奔来,手里拎着袍子的衣角,衣摆上还是溅了几点泥渍,不禁摇头失笑。 “阿旭怎来了?那你母亲岂非一个人在家中?”将周旭一把抱起来,轻轻巧巧掂了掂,他也立即闻到了肉脯的油香味,当下就笑出来,“莫非是偷吃肉脯被抓到了?” 一手勾着周瑜的脖子,小家伙另一只手还是把肉脯抱得牢牢的,像模像样地环视一圈,凑到周瑜耳边轻声道:“母亲好像恼了。” 因为儿子偷肉吃恼了? 恋耽美 周郎周郎[三国]_分节阅读_127 周郎周郎[三国] 作者:圆月一弯 周瑜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看着小家伙心有余悸的模样,他一派从容地在他背心轻轻拍了拍:“莫担心!现在时候还早,为父带你去山间行猎,猎只兔子回去,你母亲定然高兴!” 周旭歪了歪脑袋,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但周瑜在他心里的形象极为高大,开弓能百步穿杨,提刀则横扫千军,一句军令,万众相从,他既然没把李睦生气这回事放在心上,那应该……也确实不值得担心太多。 更何况,小小男儿一听行猎立即眉飞色舞,转而就将方才李睦的脸色抛到了脑后,高高兴兴地被周瑜抱到马背上,欢呼着感受跑马时的速度感了。 直到这一大一小兴致高昂地提着兔子回到城中,周瑜发现李睦看着他手里的兔子似笑非笑,神情不对,才隐约察觉儿子所说的“母亲恼了”,似乎……好像……应该……别有他意。 之后接连一个月,秭归军营中的操演强度加倍,每三天轮一次夜战操演,周瑜好像就住在军营里不用回去一样,面上依旧笑如春风,一道道军令却是火气十足。众将士叫苦不迭,每天都盼着赵云赶紧回来。 一个月后,周旭来敲李睦的房门。李睦一开门,就见儿子手里抱了只活物。尖嘴尖耳,皮毛雪白光润,很是漂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随着木门打开而朝她看过来,竟是……一直狐狸幼崽! 更妙的是,周旭人小力气小,抱了一会儿就抱不动这小狐狸了。就在李睦开门的时候手一松,那一团白茸茸的毛团就顺着他的腰腿滑了下来。小狐狸吱吱叫着挥爪子在周旭衣襟上一阵扒拉,最后跌到他脚边时,正露出腹下一簇斑点状的黑毛。 李睦一个没忍住,噗地就笑了出来。 见她笑了,周旭即刻眉眼飞舞,弯腰抱住脚边的狐狸摸了两把,一边扭头就往身后高喊:“母亲笑了!笑了!” 他身后的院子门口,一月不知肉滋味的周瑜长长松了口气,摸了摸鼻梁,也跟着露出个笑容来。 这狐狸是曹操北征乌桓回军之后派人送来的,到了秭归城门口就来使就连同狐狸一同被带到了周瑜军中。李睦私下里叫周瑜狐狸之事,军中当日在下邳的张辽和高顺都略知一二,还有些参与当日之战的兵士也知道。但因这两人一掌军一掌政,俱是英风威仪,都守口如瓶,再不曾提起。也不知曹操又是从何处听闻了这桩旧事,大老远地还从辽东送了只狐狸来取笑他。 这只狐狸令这些将士又想起了李睦昔日的那句戏言,一个个脸色古怪。而周瑜却是一笑了之,非但全没放在心上,还突发奇想,让儿子带着这狐狸回去哄李睦开心,果见奇功! 只不过当天晚上,周瑜做了个荒诞至极的梦。 朦胧依稀间,李睦的声音轻轻柔柔在耳边:“周狐狸……周狐狸……” 睁开眼,眼前却是几案齐眉高,软席大如榻,稍稍一动,头就被人捧住,李睦的容颜近在咫尺凑了过来。 红唇在前,他正要抬头吻上去,却惊讶地从李睦的眸子里看到了一只狐狸! 更确切地说,是在李睦明澈的眸子里,他的倒影,竟是一只狐狸! 白蓬蓬的皮毛,竖起来的尖耳朵…… 周瑜吓了一跳,猛地伸手要扶住李睦的肩膀——却只见两只毛茸茸的白爪子伸出来朝她挠去。 情急之间,他只来得及藏住利爪,长度不够的爪子便正好搭在李睦的胸口。温润柔软的手感……爪感……熟悉又陌生。 一张嘴,舌尖就舔到李睦的鼻尖。惹得她一阵笑,将他整个搂住抱起来放到腿上,笑语嫣然:“好样不学的狐狸……” 耳朵被她轻轻捏了一把,然后李睦的手就在他肚子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绕着那簇斑点形状的黑毛来回打转。 眼见着她的手指就从某处要害上方掠过,似有若无的接触令周瑜倒抽一口冷气,猛地一个激灵,就从榻上翻坐起来。 惊梦若此,大汗淋漓,心跳如鼓。周瑜匆匆起身,点了油灯解开中衣查看,见自己依旧皮是皮骨是骨,全没有半点白毛黑毛,这才又复坐回榻上,随手将油灯放到地上,阖眼定了定神。 然而李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惊一乍吵醒,眯着眼挡住油灯的光亮,只见周瑜衣裳半解,劲窄的腰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呈现出齐整的腹肌形状,麦色肌肤上细密的汗珠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仿似一层薄油,涂在他的腰腹周身,而他一手撑着榻沿,另一只手还将将摸在腹下腰胯的那一处旧伤伤疤上,阖目仰头,喉间的喉结微微耸动…… 一眼望去,好一副美景。阳刚十足,风情十足。 李睦还没完全清醒,眯着眼只看了片刻,跟着就一个翻身,揽住他的腰身,手指沿着他腰下的伤疤把沿着那诱人至极的腹肌轮廓游走起来。 “阿睦……” 周瑜一惊,险些踢翻了油灯。李睦却冲他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借力整个人缠了上去。 一室温情一室情,才平复下来的心跳又抨击着胸腔,绵绵密密的呼吸声中,周瑜隐约听到李睦嘟囔了一句什么,似诗似词,却又全无韵律…… “欲得周郎顾,从此君王不早朝……”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