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仙[CP]》 成仙[CP]_分节阅读_1 成仙[CP] 作者:今雨 《成仙》作者:今雨 内容简介 神仙和凡人的蜉蝣之恋。 第一章 他从小就知道村里有个神仙。 没人知道神仙的名字,叫他“神仙”他又不高兴,最后大家说神仙住在村里是一方平安的象征,神仙的名字就变成了平安。 平安住在村尾的茅草屋里,屋门口总是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村民们在平安家门口许愿,愿望成真了就来还愿,愿望不成真也不敢说什么。平安若不在,自然没有事,若是在,也只是看着他们笑,从来不答应什么,也从来不动用那些东西。 有时候他在屋顶晒太阳,有时候靠着老柳树看都有,有他们不认识的文字,也有时下流行的情色话本;也有时候平安根本不在屋里,没人看到过他下山,也没人看到过他回来。 他从来不下地种田,从来不纺织刺绣,几乎可以说,他从来什么活儿都不干,什么东西都不吃,但他不会衰老,不会晒黑,不会变瘦或者变胖;他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没有任何人敢阻止,就连县太爷看到平安的金黄色绸缎都会转开眼睛。 从小满有记忆开始,平安就是吊儿郎当心满意足的样子,看到人就笑眯了眼睛。 平安又不像个神仙。 他招猫逗狗,说话毫无顾忌,情绪多变得像山间的风雨。有时候觉得他可爱,有时候觉得他可恨,神仙都是这么随心所欲的吗? 小满没想过自己能和平安说什么话,平安虽然住在村里,但他并不和别人交谈。小满也没有希望平安帮他实现的愿望。他还太小,不知道许愿是什么,更不知道每一个愿望,都在暗地里标注了价格。 他只知道平安是好看的,想多看他几眼。 然而平安主动来找他了。 小满是孤儿,被村里的教书先生收养。用先生的话说,是小满那天,一开门,就见到门口躺着一个襁褓。便给他取名小满,随先生姓安。 先生个子很矮,一把胡子已经稀疏,声音也沙哑,和村里那些痴迷水烟的人一个声音,靠教书收束脩为生,平时并不和村民来往,据先生说,和别人过于亲密,就会无法管束他们的孩子。原话是句文绉绉的古话,但小满记不得了。 那天,山下集市极是热闹,一贯不喜小满凑热闹的先生都忍不住给了他几个大子儿,让他去逛逛,顺便买点零食打牙祭。小满从头逛到尾,不舍得花钱,虽是被人拦下来送了不少小东西,他都记着先生不喜欢这样,一一的拒绝,只在腊梅爹那里忍不住满口欲滴的馋涎,接了一小盒金平糖。 小满抱着糖盒,爬上集市山路口的老松树,眺望着集市,时不时打开盒子看看,用目光把糖果舔了一圈又一圈。他舍不得吃,想等集市结束回去和先生一起吃。 头顶上忽然笼上了一片阴影,小满一抬头,平安坐在他旁边的树干上,一身紫色的绸缎在太阳下闪着货真价实的富贵光芒。 “小子,这是什么?” 小满张了张嘴,只张出一个字:“糖。” “嗯……”平安转转眼睛,神情像极了隔壁的小赖子,小满本能的抱住了糖果盒。平安的嘴角露出一丝狡狯的笑容。 小满当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狡狯,只知道那个笑容看上去有点贼贼的,怪怪的,不太坦诚。他自己虽有两个虎牙,笑起来远比平安的笑容坦诚得多。 “咱们玩游戏好不好?”平安神色诚恳,“咱们来猜拳,如果我赢了,你给我一颗糖,如果你赢了,我就给你一颗糖。” “可是你没有糖啊。”小满说。 “那你先借我一颗。反正我输了,所有的糖都是你的。” 平安伸出手,掌心白皙,如路边盛开的野花花瓣。小满想了想,打开盒子,珍而重之的将一颗星星的糖果放在他手中。 然后小满就一直输,一直输,输到他所有的糖果都到了平安的手里。最后小满只剩下一个空盒子,他怔怔的瞧着盒子,又是后悔又是心酸,为什么要和神仙猜拳呢?神仙是无所不能的啊。 一颗金平糖掉在盒子里,小满抬起头,平安眯着眼睛,嘴里发出细微的糖果劈裂声,正在享用美味,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还你的。” 树枝一抖,平安已经落在地上,晃晃悠悠的走掉了,紫缎子在阳光下反而不太闪。小满低头看着盒子,最后一颗糖果上还粘着干爽的糖粉。不知道平安把这颗糖一直放在什么地方。 集市快散了,他抱着盒子回去找先生,先生正在临字。小满把盒子放下,给先生磨墨,先生一眼看到盒子上刻着的腊梅,说:“难为了腊梅那孩子,她灵得很,只可惜不能读书。糖好吃吗?” 小满说:“被平安吃了。”、 先生的手停了,重新问一句:“平安?”见小满茫然点头,先生长长一叹,说:“你和他闹什么,他骗小孩子玩的,你也当真。” 小满低头看着粗边的砚台,砚台磕碎了一个角,虽然补过,但还是突出来一小块,显得孤零零的。他想,平安虽然很坏,但他没有骗人。 第二天看到平安在门口看书,小满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问:“昨天你骗我了吗?” 平安抬起头,一瞬间小满看到他眼睛里似乎有一片沉郁的阴影,但转瞬间便在晴朗的阳光下消失无踪。他冲小满摇摇头,又是像昨天一样狡黠的一笑,说:“没有。” “那为什么你一直都能赢?” 平安嗤笑一声,垂下眼睛重新望着书:“因为我是神仙啊,神仙猜拳,当然能赢了小孩。” 小满也低头望着书页,他不识字,倒过来的字他更加不认得。“这是什么?” “话本。” “话本是什么?” 平安不再理他。 小满从口袋里掏出金平糖,展示盒子里最后一颗糖果,并将盒子放在平安身边。巨大的牺牲总算引来平安的注目。小满对着平安疑惑的眼睛,认真的说:“能教我认字吗?” 平安低头看着金平糖,他似乎笑了,合上盒子,又抬眼看着他:“小满,你家里不就有先生吗?” 神仙知道他的名字。 这件事让小满说不出话来。 第二章 小孩子到了年纪,都来先生这里上学,能学成什么样自然没人知道的,但先生能知道。若是上好的苗子,他就亲自去找那孩子的家长,劝他们让小孩子多上几年学;若是没什么造化的,先生也不为难,颇有些孩子是识了字便回去田里,家长不过是不想让自家孩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罢了。 恋耽美 成仙[CP]_分节阅读_2 成仙[CP] 作者:今雨 小满六岁便跟着其他孩子一起读,比其他人要快,便得了先生的委任,监督着小孩子们背千字文,而先生自己在一边一动不动,像抱窝的老母鸡,灼灼的盯着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 好容易背完了千字文,先生立刻叫他们背论语孟子。除了背诵,每天另让他们写十张小楷,一开始两张也难写,等一天终于能写十张了,交上作业,来日立刻加到二十张。 大家叫苦连天,小满从不叫苦,只是低头狂写。 小满写字早,但只早了一年,并不比其他人好太多,他得不到先生的赞赏,别人更不用奢求。先生每每看小满的字,都苦了一张脸,好像看的不是字纸,是小孩的尿布,还是生病小孩的尿布。 这一日风雨大作,大家一起称病不来上课,只有小满一个乖乖来了。见到空荡荡的书馆,先生像是发了疯,咬牙切齿,将四书五经拆散了翻来覆去考他。终究有答不上来的,先生拂袖而去,留他一个在学馆里,将刚才忘记的圣言抄写三百遍。 小满正写着,门口传来一声轻笑,他一抬头,见到许久不见的平安倚着门框,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身米白麻布袍子,脸上还残存着淡淡的笑纹。 明明窗外风雨大作,不知为何,小满却想起一句“月光如水水如天”。 见他痴痴的望着,平安狡狯一笑,问:“你讨不讨厌先生?” 小满垂下眼睛,写了这么久,手腕手臂都隐隐作痛,墨水粘得到处都是,左手指甲缝里黑漆漆的填了一小圈墨黑的护城河。 他是讨厌的。但他说不出来。 “咱们一起给他捣蛋吧。”平安说。 “怎么弄?”小满问。 平安过来,从他手中拈过笔,在蓝桌布上端端正正的写了“阳货”二字。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平安写字,一支竹毛笔,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仿佛有了生命,如灵龙翔天,然而所写之字却意味不明。若说是论语里那位大人物,又不符合此刻平安的神情。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平安吹了吹指尖,得意的说,“可谓是阳货欲见孔子,就问你见是不见。” 小满不知道平安在说什么,料想不是什么好话。有神仙壮胆,他便无所畏惧。两人合力,将粉墙、桌布都写得七零八落,小满的字比平安的字,如狗刨稻草比长风动地。写到无可写之处,平安将笔塞回他手里,笑着一霎眼,在他眼皮子下凭空不见了踪影。小满握着笔,猛一回头,先生全身发抖,指着桌子,“啊啊啊”却说不出话来。 见先生脸色发紫,小满也不自禁的害怕,他以为先生要从此去了,然而先生终究喘过这一口气,没揍小满,只是挥手让他回自己房间去反省,自己另外拿了铜钱给学馆粉刷墙壁。小满躲在屋外的栏杆后,听到先生和粉匠的只言片语,才知道学馆不是先生的私产,而是县太爷的空房,并不白白拿来给孩子玩耍,而生每年从先生的束脩里扣钱。其他东西都是先生从为数不多的口粮钱里抠出来添置的,毁一件便少一件。 小满想起自家的鸡崽,也是杀一只少一只。 被墨写了的桌布怎么洗都洗不出本来颜色,小满看着先生佝偻着背,蹲在河边,用一根棒子吃力的浣洗桌布,洗一洗歇一歇,间或长叹一声。 他想上前道歉,却被一股无形之力扣住了脚腕。他不敢面对年近半百,中举无望,只能以教书自娱的先生。 这几日茅屋内空无一人,房前却新添了些东西,不知又是谁来还愿许愿。好容易等平安从屋里出来,瞧着门前的东西出神,小满上去,大着胆子叫道:“你知不知道前两天给先生添了好多麻烦?” 平安转过脸,眼神清透,一脸的天真无邪:“什么?” “在桌子上乱写!”小满说。 “哦,那个,知道呀。” 小满被他的镇定自若弄得发不出来火,恨恨地跺了脚道:“那你还叫我去捣乱!” 平安笑弯了眼睛。“自然,你看我不是跑了么。” 小满一口气堵在胸口无处发泄,恨恨的说:“神仙怎么这么给别人添麻烦?” 小满话一出口就发现哪里不对。因为平安还在笑着,但眼神已不是刚才那个无忧无虑的眼神。 “凡人管我什么事。” 仿佛为了决绝的佐证,他指着茅屋前的东西,挥一挥手,那些东西凭空消失无踪。 小满瞧着仿佛被耙子耙过的空地,张大了嘴合不过拢。平安瞧着他的脸,冷笑一声:“你当我稀罕?”转身进屋,竹门在他身后乓然一响,发出震山般的巨声。旁边老柳树枝叶瑟瑟作响,栖息的鸟儿纷纷振翅而起,投向村子后面的山林中。 小满吓得一震。待他回过神,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勇气,三脚两步上去,在外面用力拍打竹门。薄薄一扇小门仿若铜浇铁铸,每一下都拍得他手掌连带小臂一片发麻的疼。 “你要是不稀罕,为什么不送给先生?” 平安隔着门大吼回来:“凡人与我何干?” 小满气得要死,叫道:“神仙都是人变的!除非你之前是个大野鸡!” “滚!” 竹门内猛然一声爆响,一样东西哐啷一声在门上砸碎。小满惊得一跳,但那东西只是碎了,却没发出什么仙术妖法,倒像是耍了脾气的小娘子在摔盘子砸碗。他再拍门,里面连个声响都没了,不知平安在不在屋里,是否又神出鬼没的凭空消失。 他倔强的在门外站着,要向平安讨一个说法,然而整整一天,门内寂然无声,只有风吹过大树,树枝树叶发出的沙沙响声。 第三章 先生上次在溪水里洗桌布,多半是凉着了,回来就病了,虽然暂且靠郎中抓的草药吊住,但一直没好利索,一旦天阴下雨,他就咳个不停。 小满长大了,渐渐懂事,有时下山抓些新药,有时跟着探山客去山里给先生采药。上山就要路过平安的茅屋,这四年来,他竟然和平安熟了,慢慢知道平安其实不喜别人来他房前还愿,也不好美食,独独喜欢京城的贡品百花酿。他好酒而量浅,喝了两杯,脸上就飞起一层如桃花般的颜色,半年才能将两瓶百花酿喝尽,然后再去偷拿几瓶。 这一日,听村民说,山下来了个走方郎中,小满就硬拉着先生去看了病。走方郎中前面排了七八个人,等到了他们,郎中望闻问切,拈着胡子思忖半晌,说他见过这个病,叫积寒症。起因是长期心力交瘁,只有采了萤火芝的果实,再加上些大补阳性之物,浓浓的熬一碗喝下去才成。 他在小满的一张字纸背面开了方子,小满接过来看,通篇都识得,只有萤火芝不知是何物。先生也接方子来看,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袖了方子道:“走吧。” 小满终究放不下,偷偷的去探山客那里打听了。大家大多不识。小满拿去问平安,只得到他几声脆泠泠的笑。小满更要追问,平安一转身,在他面前不见了踪影。 神仙不说,老人也不知道,按说小满应该死了心,但他反而起了意。平安若是说世上没有此物,那多半便是没有了;平安只不理睬,说明世上确有萤火芝这味药材,只是等闲拿不到罢了。 这一日,小满又去和探山客闲聊,顺便问问集市是否有什么紧俏的稀罕物儿,却见到酒肆里多了一个戴着大头巾裹着厚袍子的探山客,看装扮身材都不是熟人。他头巾和袍子质地都是上好,可惜颇为破旧,袍子上满是不同颜色的补丁,都已磨得半新不旧,不知是否要补上加补。小满上前招呼,那人低沉着嗓子回了声:“好。”声音倒是颇年轻。 小满请教这人来历姓名,这人只说了句:“云游至此。”其他探山客瞠目而视,像是没人知道此人从何来。 小满和他说了几句集市行情,见他并不赶走自己,若有意若无意的问起了萤火芝。 那人一愣,在头巾深处笑了几声,说:“怎么,你也想要银灯草?” 小满一怔,问道:“什么是银灯草?” 恋耽美 成仙[CP]_分节阅读_3 成仙[CP] 作者:今雨 那人道:“萤火芝乃传说中的异物,又叫银灯草,因其沿着矿脉而生得名,其叶似草,实大如豆,紫花,夜视有光,食其果则心窍洞明。你这里可有银矿?” 小满茫然摇头,那人放低了声音,道:“去后山看看吧,你这里若是有银矿,月明之时,便能看到银灯草在月光下发出银光了。” 小满还要问,那人已经叫店小二拿酒,也不见他摘掉头巾,手腕只一抖,一杯酒就不见了踪影。周围几个探山客叫起好来。 小满素知探山客里多怪人,他们见多识广,举止奇怪,他又说笑了几句,缓缓走开。 是夜,小满服侍先生睡下,背了背篓,便顺着小路上了后山。路过平安的茅屋,见屋里黑洞洞的寂静无人,忽然想,如果萤火芝只是指点矿脉的药草,那平安何以不说? 小路渐尽,便是幽深山林。林中的黑暗像浓郁的手,不着痕迹的握着他。 一个晶莹小巧的光点向他缓缓飞来,停在他手中的锄把柄上。小光点收拢了翅膀,开始在手柄上爬行。 无数隐约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林间浮动。小满屏住呼吸,靠近手柄定睛一看,是蜉蝣。蜉蝣怎么会在树丛间? 他再抬头,漫天的蜉蝣穿过林间的空隙,向他飞来,停在他身边的树上,叶上,停在他身上,闪烁的小眼睛静静看着他。 小满谨慎的穿过蜉蝣栖居的树木,所过之处,蜉蝣闪动着几乎透明的翅膀,无声的跌落,落在枯叶败草断枝上,落在正自盛开的野花上。地上蜉蝣尸体越积越多,厚厚一层,尚且未死的蜉蝣在其间光芒闪烁,像烧掉的字纸,在灰尘中有尚有火星留存。 他再向前走,树木变得茂密,伸出细长如蛇的藤蔓,层层叠叠挡在他面前。小满用锄把挑开藤蔓,从粗壮如水桶的千年老藤中间钻过。这些不知名的、以前从没见过的老藤上遍生细小的倒刺,小满稍不谨慎,皮肉在藤上蹭过,立刻刮下猫舌头大小的一块,疼得刻骨钻心。 小满渐渐失去体力,大腿小腿上满是被藤蔓舔咬过的血痕,鲜血顺着腿慢慢流下,顺着脚腕流上脚掌,流入芒鞋,在地上印出深深浅浅并不完整的血脚印。 蚂蚁闻血而动,从地下钻出,小小的头,细密的触角,密密麻麻的围在脚印旁边。小满只感觉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像是受到鲜血的吸引,马上就要从地下钻出来了。 他只拄着锄把喘息片刻,便又向前行。地上留下两个极其完整的血鞋印,将蚂蚁和蠕蠕而动的东西全部隔绝在后方。 他再往前走,只见藤蔓戛然而尽,一棵粗壮的大树矗立在面前。 他进山许多次,从未见过这棵巨树。林间入夜本应寒冷无比,但这大树周遭奇热奇闷,像是盛夏烈日当头时,在密闭的厨房里大火煮汤。所有粗壮藤蔓不过是树枝上委婉垂下的丝带,树皮上满是浓重的青苔,树干上偶有几个可以藏匿棕熊的小洞,深而黝黑,散发若有若无的兽息。 在巨树前,小满只觉得自己如同蜉蝣一般渺小。他不自禁放下锄把,在巨树前跪下,诚心诚意的祷告:“山神大人,先生于我养育之恩深重,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如今他病势沉重,只有萤火芝道果实方能救他,务请山神大人指点,我必当尽心尽力的服侍山神大人。” 一声男子的轻笑飘荡而下。一个树洞里缓缓亮起了几点浅浅银光。 小满探头进去,看到树洞通往一泓不知从何而来的泉水,水旁的石头上生着几株细弱的小草,果实紫色,每一颗都散发着银紫色的光芒。 这光芒和适才蜉蝣闪烁之光并不相同,而是荧然稳定,如碎月,如晨星。 小满汗如雨下,如获至宝,拔下两颗萤火芝放入背篓,退出身对着树又磕了几个头,才站起身。他本拟着原路返回,却见树后似乎别有洞天,向前走去,竟然有条长长的小径,也不知拐了几个弯,耳中忽然听到活泼泼的哗啦啦水响。 小满精神一振,全身汗水当时褪了。他知道村子北边有条小溪,若是能沿着溪流而下,便能突出重围,然而溪水纤细,在石缝中忽隐忽现,泠然回转,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正当精疲力竭之时,眼前豁然开朗,水珠飞溅,竟然是一片乱石,中有湍急溪水滔滔而下。乱石边坐着一人,一身胭脂作底金织暗花的衣服,在月下看来宛如血痕。 平安。 平安自然知道他来了,并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夜空。小满走近几步,看到平安身边一个彩釉瓶子,调色像五彩的野鸡尾巴,鼻中闻到一阵似香非香的酒味。再看平安,眉目如水,颜色如郁郁的白芙蓉。 “神仙。”小满小声说。 平安总算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身后的背篓上。小满只觉得内心被他看个通透澄明,急忙解下背篓,拿包裹整齐的萤火芝给平安看。平安瞧了一眼,抽动嘴角,说:“你要给我这玩意?” “不是,这是给先生的。”小满辩解,“先生身子不好,郎中说了,只要两味萤火芝做引子,他就能配出回春汤,先生就不再咳嗽了!” 平安不感兴趣的哦了一声,摸过百花酿又浅浅啜了一口。或许是月色的原因,小满大着胆子在平安身边坐下,问:“适才是……是你领我去山神那里的吗?” 平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凡人生老病死,我哪管得来。” 一路上小满反复回想,越来越觉得那笑声像平安,此刻却被平安否认了。他脱下芒鞋,在溪水里洗净脚上的泥土和鲜血,看着水中一抹血红色飞快消散,说:“先生曾经去你房前祈愿。但你闭门不听。” 平安不加理睬,小满垂下头,衣服上满是灰土,到处都被那奇怪藤蔓挂破,这样回去又要挨骂,说他不知物力维艰。 “昨晚看见地上有血,是先生半夜醒来吐的。他可能要死了。郎中说是上次洗桌布,溪水冰冷,受了寒。” “桌布不洗也是一样用的。”平安淡淡地说,“有多少祈求,就有多少麻烦。” 小满看着他的侧脸,说:“你根本不像一个神仙。你不是来保佑一方平安的吗?可是你根本不在乎我们。先生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这么对待他?” 平安忽然笑了,笑容如散落在水面的月光一般动荡。他把晃荡在指间的彩釉瓶子递过去,说:“人间百年于我如弹指,但是这家酒一直很好喝。” 小满迟疑片刻,接过百花酿,瓶子入手沉甸甸的,他想起许多传闻,包括这开朝以来已经酿了一百多年的名酒。他抬起酒瓶,就着平安刚才的口泽啜了一口,酒液入喉,香如百花齐放,浓如饮人颈血,厚重的压在喉咙口,他一口气顺不过,咳咳咳咳停不下来。 平安看他狼狈样子,展颜一笑,仿佛心情大好,说:“好吧,我做件好事。我送你回家。” 第四章 他袖子一挥,小满还来不及放下百花酿,便觉得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起。片刻后如噩梦般下坠,直直落到他家后院的柴草堆上,发出巨大的砰声。百花酿跟着落在他身上,砸得他肚子一阵剧痛;轰然一声,背篓最后掉下来,把百花酿砸得粉碎,泥土碎瓷撒了他一身,酒液顺着衣服一直流到后背上。在后院睡觉的看门狗吓破了胆子,狂叫起来。 先生听到狗叫,跌跌撞撞赶来,像要勒死他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等他一颗心归了腔子,舒了口气,才松开小满,见他脸上好几道划痕,在月光下高高肿起,衣服更是褴褛不堪,惊疑不定,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满已知适才必为奇遇,不愿随意泄露遭先生耻笑,便只挑了“进山采药”部分告诉先生,先生脸色数变,像三伏天被人从头上淋下一桶寒冰,期期艾艾,挤出一句:“难为你一番好心。老朽是风中残烛,随时可能驾鹤西归。何必冒着危险去山上为老朽采药呢?” 小满把怀里抱着的萤火芝递给先生,瞧着先生越发佝偻的肩,说:“先生,是我先对不住你。” 先生苦笑:“你们小孩子懂什么,不过是些胡闹,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一阵风来,将浓重的土气酒气吹得清淡,先生吸了吸鼻子,忽然问:“你身上的是百花酿?” 小满点点头。 进了家徒四壁的屋里,先生点亮一盏黯黯的油灯,把萤火芝珍而重之收进橱子,才坐下来,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略有茶味的浑浊茶水,让给小满一杯。 “这是京城名酒,等闲也难见到几瓶,你身上怎会有这么浓的味道?” 小满略略说是在平安那里弄的。先生一听平安二字,脸色便难看了,踌躇片刻,说:“小满,你何必要和平安混在一起?” 大概只有小满知道,他再也没办法忘记平安的神色。好像冰冷的溪水化成刀锋,戳进炽热的心脏。又冷又热,又痛,又有难以言喻的欢欣。 他窥视着先生神色。按理来讲,平安在书馆胡闹,害得先生在冰水中洗桌布窗帘,受了风寒落下病根,先生应当十分讨厌他才对。但此刻先生只有惨淡,并无怨恨。他便试探着问道:“先生,你不喜欢平安?” 恋耽美 成仙[CP]_分节阅读_4 成仙[CP] 作者:今雨 先生长长一叹,烛光受了吹息,摇曳如暴雨中的黄叶。先生在摇曳的昏黄光线里低声说:“我本想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但我时日无多,你不是我孩子,胜似我亲生儿子,这秘密我再也守不了了。平安,平安,他如此神似我的一个故人。” 先生停了下来,一气喝下杯中茶水,仿若浇灭心中忽然而起的火热,说:“五十年前。我曾进京赶考,路过那酒家百花酿。当时那酒家无现在这般红火,不过是间普通酒坊,与杜康酒相邻而立。京城客满如织,或许是前世的缘孽,我偶然一抬头,见到一人在杜康三楼迎风而立,那人…我鬼迷了心窍般,只想着那人…” 回忆起当年的事情,先生的声音都在颤抖。小满之前从未想过先生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因他一直孤身,深居简出,也少和村上的人来往。现在他定睛一看,先生虽然银丝闪闪,但齿牙坚固,轮廓清朗,若是减去五十岁,再加上一身清爽衣服,未必输给山下城中那些鲜衣怒马的青年人。 先生仿若不觉,长长一叹,说:“年轻气盛,年轻气盛。为了博他一笑,我真是什么都不顾了。他对我说,想要我去买几斤百花酿。我就去了。他想要我从百花酿的少主那里问问酿法,我就去了……但百花酿的少主说此乃家传秘方,断不可赠,推推搡搡的,那少主一刀…一刀刺进了自己胸膛……” 小满骇然,抬手捂住了嘴。先生惨然一笑,声音如濒死犬在喉中发出的低低哀鸣。 “……当时鬼迷心窍,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跳进了酒酿的大缸。那缸有三人来高。眼看他沉入白花花的一堆东西,我……唉,我一时慌张,连夜逃出了京城,一路南下,一直逃到深山。那人的尸体再也没有捞到。但百花酿不知怎么的声名大噪,好像是有人试验了名酒酿法,须以鲜血作引,他便以身入缸,大获成功……我以为他最终被人救了。可是,可是,有一天,我开门去书馆,看见了他……” 屋里不冷,小满却起了一背的寒意,问:“平安是百花酿的少主?” 先生缓缓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像我的一个故人。” 他缓缓起身,望着土窗外冰冷的月色,说:“五十年来,我没一天忘记过他。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我不能去报官,但是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更何况那平安是神仙,我听说冤死的鬼也能当神仙的,你听过吗……” 小满不知自己此刻是什么脸色,更不知说什么好,只怕先生发起疯来,也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便是他不回答也出了岔子,先生忽然回身,攫住他的手,掌心滚热如烙铁,说:“小满。你好好读书,去京城,帮我问问,那人是不是死了,成不成?” 小满不想说行,也不敢说不行,只好含糊地说:“我不是那块料……” “你是!你是!”先生热切地说,“我曾中了殿试,且让我把平生所学都教给你。你一定成!” 鹰爪般的手越发用力了,月光倒映在他眼中,将他的瞳仁和眼白混成模糊的灰色,小满忽然觉得先生体内另有别的东西,他惶然挣扎,用力推开先生,叫道:“先生,我去给你熬药!” 先生在他身后厉声说:“你若是不去京城,我这辈子也不得安宁!” 小满奔进厨房,倚着土墙奋力喘息,平安郁郁的眉眼清楚的出现在他心里。用人血做引子酿的酒,冤死的少主,闪光的蜉蝣,粗壮的藤蔓,满是深黑腐烂的大树。他抱住头,缓缓蹲下身。 他听得外面终于寂静无声,方才蹑手蹑脚出去,躺在床上,听见更漏声声。他以为在山中耽搁了这么久,多半快要天亮,谁知方三更左右,他想起杂书上记载的南柯一梦,一生匆匆度过,醒来时不过一枕黄粱。 是夜小满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人穿着猩红衣服,背对着他独自站在群山之中,白亮亮的溪水从他脚下流过,流到小满脚边,已化成殷红腥甜的鲜血。鲜血中,一件竹青襁褓半沉半浮。 小满想上前,想呼喊,但脚下如同有千斤重,喉咙里仿佛堵着棉花。他奋力挣扎,只让无形锁链锁得更紧,那人似乎感到了身后的视线,回过头。 在那张脸上,小满看到了先生浑浊的眼,也看到了平安如冰雪般苍白的容颜。那张脸微微一笑,轻声说:“我这五十年来,一天都忘不了他。” 一股强烈的情绪冲击着他,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满头涔涔冷汗,但腿间竟然有一片尚未冷却的粘湿。 第五章 村里只有两个女孩儿,腊梅和春桃,从小就是众星拱月,再大一点,通通去找村头的徐娘学女红。春桃每次见了小满都扭得像拨浪鼓似的,腊梅只是不动声色,偶尔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不知不觉腊梅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爹曾经问她中意哪个小子,是不是小满,她红着脸,扭着衣角,只是不说话。一开始都以为她瞧中了小满,但后来流言蜚语就出来了,说她喜欢平安。 大家嗤之以鼻,后来不知怎的,都说这是真的。腊梅爹好像不在意的样子整日荷着锄头下地。但也有眼尖的,在茅屋外重新多起来的东西里,看到一角大红的刺绣鸳鸯。 平安这几日都不在村里,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腊梅的婚期也迟迟不能定。先生只服用一支萤火芝便身子大好,小满离了寻山问药的苦役,每晚都去平安家附近晃荡,也能发誓说自己确实看到了另一角苗条的衣裙,并和衣裙的主人凄然对望。 四天后,当夕阳如刚成熟的麦穗般金光灿动,平安若无其事的出现在门口,伸着懒腰,表情惬意,一身如新雪的袍子上滚着层层金光。 小满上前几步,问:“你知道腊梅要成亲了吗?” 平安笑道:“谁是腊梅?” 小满比了比,说:“这么高,脸有点儿黑,头上总是插着一朵红绒花的。住在村那头第四家。” 平安长眉一动,看不出他是否真的想起这么个人,只说了一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亲不是挺好的?” 小满心口一阵酸疼,蹲下身子,在茅屋前面的贡品里一顿翻找,扯出一条红如晚霞的锦帕,说:“不等你回答,她多半不能成亲。” 平安挺感兴趣的笑了,接过锦帕,对着夕阳展开看锦帕上的绣花。 小满忽然想起,他见过进贡皇室的绣品,念头刚刚升起,就见到平安手一抖,锦帕腾空飞起,再落到他手中,成了一枝灼灼桃花。平安反手把花朵放在小满手里,说:“她不是爱戴红绒花?你帮我送去,权当是她成亲的贺礼。” 花朵灿然,在夜风中轻轻抖动,小满愤然握紧了细细的花枝,说:“神仙就送这个吗?” “有什么不行?”平安看起来并不服气,“有人祭拜死人只扔一把野草,叫生菆一束,其人如玉。我送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反而被嫌弃寒酸?” 小满脱口而出:“你就不曾对什么人动过心吗?” 即使是夕阳下,也能看出平安脸色白了。他停了片刻,才说:“不曾。” 另一句话堵在心里,小满张了张嘴,终不敢说。平安抬手绕着花枝轻轻一抹,花枝上复又开出千百梅花。粉黄相间,别有一番好看。 “快送去吧。”平安淡淡的说。 小满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他。平安的神情湮没在夕阳的金光里。 他匆匆横穿村子,到了腊梅家,腊梅不在,他便托腊梅的娘转交这支桃花,并把平安说的几句诗用木炭草草写在黄纸上,一起跟着花枝给了腊梅。 片刻后,屋内传来腊梅的尖叫,尖叫声又戛然而止,像被剪刀一把齐根剪掉。 小满不想听下去了,不等人送,径直回了家。先生正在书馆里给孩子们上课,忽见小满闯进来,当着孩子们的面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头压着门槛前的泥土,沉声说:“先生,请您教我念书吧!” 腊梅爹来请先生赴腊梅的婚宴,似乎还希望先生顺便写点什么祝词,小满站一旁听着,没等他们说完,悄然从后门去了平安那里,茅屋寂静无声,柳树巍峨翠绿,小满怅然站了良久,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觉。 婚宴那天,小满抱膝坐在平安的茅屋前,离得老远,都能听到迎娶腊梅敲锣打鼓的声音。流水宴席一直摆到街上,因此喧声闹声一直吵到晚上。小满吃了自己带的饼子便没什么东西吃,一天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傍晚才见到平安出屋,脸颊酡红,嗅了嗅空中的酒香肉味,朝腊梅成亲的方向遥遥的举起百花酿,自顾自的喝了两杯。 小满起身,对平安说:“我也想喝。” 平安朝他一笑,一眨眼间已穿了一身红衣,衬得他整张脸容光焕发,他挥一挥手,另从怀里变成一瓶百花酿。小满接过,深深喝了两口,看着他:“平安,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喜欢过一个人。”平安说。 他张开双手,红衣如血。胸口处的红色尤其浓郁繁复,是盛开的花朵,明明绣在衣服上,却硬是有种活色生香,绣工可谓妙绝天下。 恋耽美 成仙[CP]_分节阅读_5 成仙[CP] 作者:今雨 平安见他瞩目,抚摸着胸口的刺绣,轻声说:“这是我成亲的袍子,做来娶他的。当时朱姑娘还健在,为了这份交情,咬牙熬了一月,才把袍子做好交到我手,就那一次劳累过度染上了风寒,没几年就去了。现在朱绣已成绝唱,除了皇宫大内皇亲国戚能有一些,就剩下这套袍子了。” 小满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些,只痴痴地看着他:“平安,你比新娘子还要好看。” 平安嗤嗤的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一直到弯了腰。他好容易直起腰,说:“你也好看,比新郎官还好看。” 小满又提起酒瓶灌了两口,酒意上涌,眼前一片模糊又清楚,清楚又模糊,他对那笑容满面的脸发问:“平安,你喜欢的人是朱姑娘吗?” 平安笑着摇头。 “那,你喜欢的人是谁?” 平安将百花酿一饮而尽,瓶子一摔,砸在地上发出熟悉的脆响。他凝视着小满,眼神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是你。”平安说。 小满也学他一饮而尽,在炽热冲喉的酒意里,倾身吻了平安。 平安不仅没推开他,反而抬手捧着他脸,主动唇舌交缠,加深了鲜血味道的吻。两人一路进了平安那从没人进去过的茅屋,倒在除了平安没有第二个人睡过的床上,天在旋转,地在旋转,屋内满是百花酿沉郁的香气,星空明月从窗中照亮他们的身体,这一刻小满想,他也知道了成仙的感觉。 等他从欲望中清醒,又爱又惧又慌,想将平安揽到怀里,又迟疑是否要翻身爬起来请罪,平安仰面躺在大红的被褥上,眼睛阖着,嘴角淡淡的一个笑容。 如此色相灼人。 平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惶惧,伸手将他拉向自己,眼睛没有睁开,半睡半醒般喃喃道:“怎么,你要做完就跑吗?” “平安……” “别说话。”平安说。 但小满却不能不说。 “平安,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一辈子?没有你想得那么长。”平安淡淡的说。 “一辈子不够,那就两辈子,三辈子。”小满悄声说,“我到了阴间,不喝孟婆的孟婆汤,要生生世世记得你的模样。” 平安总算睁开眼睛,转动眼珠,雾蒙蒙的看着他。虽然平安枕在他的手臂上,他却觉得平安离他很远很远,像隔着千山万水,五里雾中。 “真的?” “你一句话,我愿意把心挖出来。”小满说。 “我要那个干什么。”平安翻个身,依然躺在他手臂上。两人面对面的,小满只见平安似笑非笑的弯起了嘴角,“小满,我还想送你一样东西,你敢要吗?” 小满不知道他又会送什么。只要是平安送的,什么都成。 他虔诚的点点头,平安嫣然一笑,勾住他头颈,两人的嘴唇借着热度再次触碰在一起,一下,两下,自浅而深。 这一次平安翻身而上,胸膛腰腿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白得像山中独自开落的木兰花。登临绝顶的时候平安哭了,泪水顺着他脸颊流下,和汗水一起滴落在小满身上。如焚烧般的爱意在胸腔里翻滚,而小满唯一能做的,是用力挺起腰,把爱欲和痛楚混合在一起迸射出来。 第六章 良常村得了乡试的消息,小满本不想去参加,但先生叫他去试试。他去找平安,平安正在大柳树上坐着,不知在摆弄什么新得的玩意儿,一身柳叶绿的长袍和枝叶浑然一体,闻言并不下来,只有声音和渐起的蝉鸣一同落下:“想去就去啊。” 看他浑不在意,小满辞别先生,卷了包裹下山考试,过些日子又得了放榜的消息,孩子们都跑到放榜的地方去看热闹。小满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便留在家里洒扫书馆,却听见外面锣鼓喧天,一个人直冲冲撞进来:“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小满不知道他在说谁。那人抬起头,额头上一片完整的光芒,全都是汗水:“这位少爷莫不就是安满?” 小满几乎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不是一个节气,而是有名有姓的安满。他茫然瞧着那人,那人在他面前张开喜报,只见一片大红色,上面黑鸦鸦的字灼人眼球,“恭喜少爷!中了!乡试第十名!” 当夜良常村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比腊梅婚礼还要富丽,乡亲们都为村中出了个状元高兴不已。小满披红挂绿,绕圈向人敬酒,心里却知道不是这样,最多是借了平安的许诺中乡试,再不能更进一步。他朝先生敬酒,彼时喝得七分沉醉,脱口而出:“先生,省试我便去京城瞧瞧。” 先生不答话,但他举起的酒杯里分明轻颤着一轮明月。小满一饮而尽,月色溶溶的照进他眼中。 此后他就没见过平安了,中了乡试的都要去清渠,清渠书院众多士子,各个绫罗绸缎,油头粉面,唯有小满一人穿土布衣衫。他们瞧着小满,用折扇捂着嘴低声谈笑,比春桃还要小家子气。 小满并不看他们,这些人捆在一起,也比不上平安的一个指尖。 省试之后便是殿试,小满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进京赶考”。和他一同上路的还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士子皮肤细白,笑起来宛然有个梨涡,声音倒是似曾相识的。那人自称姓杜,一路上不断撩小满说话,小满正襟危坐,推脱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并不理他。 甫到京城,小满便去投了金家客栈。杜公子站在客栈门口,上下打量一番,将那客栈残破狭小之处尽收眼底,只是呵呵笑了一声:“小满,再见到我,可不能装作不认识啊。” 小满全不理睬,刚刚放下行李,便去拜访先生念念不忘的酒家。京城繁华,车水马龙,楼高七尺章台路,此刻的百花酿傲然一方,如果说这三层精致小楼对面曾是名震一时的杜康酒,现在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煊赫的痕迹,只留一座酒家,阵阵肉香,声声喧闹。 小满怔怔站在门口,难免想起“白驹过隙”、“白云苍狗”。 店小二以为他要吃饭,放声招呼。 小满迟疑片刻,向店小二打听杜康酒,和百花酿曾经的少当家。 店小二见他原来不想吃饭,冷笑道:“你当我这里是讲故事的么?若要知道杜康酒怎么回事,何不去问百花酿的少当家?” “少当家是谁?” 店小二朝他右肩后面一指,小满回头一看,一个精干的青年男子正指挥小厮往马车上抬酒坛。 小满上前招呼,那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把他全身看了个遍,因此应答之间固然不失礼数,亦无进一步深谈之意愿。 小满灵机一动,从背囊中翻出先生剩下的那颗萤火芝。 他在家里已经把萤火芝的果实摘下来,统共装在一个陶瓶里,此刻恭敬地拿着陶瓶,双手奉上,说:“这是我乡间玩物,您若不嫌弃,收下来晚上当个亮吧。” 少当家接下瓶子,朝里面张望一眼,又张望一眼,沉吟道:“这东西仿佛有点眼熟。” 小满借着他的手,看到陶瓶里银霜浮动,宝光流转,说:“此物在乡间叫做银灯草,又叫萤火芝,食之使人心窍通明。” 少当家眼神一变,以全然不同以往的神色打量小满,问道:“你何必给我这么重的人情?” 恋耽美 成仙[CP]_分节阅读_6 成仙[CP] 作者:今雨 小满不答反问:“五十年前,是否有一位叫平安的少东家?” 百花酿的少当家沉思片刻,转身交代了小厮几句,将陶瓶一并给小厮拿去,携了小满径直到对面酒家,捡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吩咐店小二弄些精致菜肴,等店小二走了,寒暄几句,便单刀直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以前的事情?” 小满犹豫着不知当不当讲,在那人脸上他找不到半点平安的痕迹。他不说,少东家也不勉强,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 小满敌不住少当家的眼神,吞吞吐吐的说:“我们村里有个神仙,叫做平安,据说他和五十年前的百花酿少当家容貌一模一样,我想为这神仙写个本纪,所以……” 少当家不动声色的听着,握住他的手,诚恳道:“此事过去已五十年,告诉你也不妨,倒是兄弟你这一来,再一讲,给我解了一个老大难题。五十年前,确实有个乡下浪子,受了别人银子,也不知通过哪些门路,竟然认识了我们当时的少当家。听叔父说,那个少当家懵懵懂懂,不知人间险恶,糊里糊涂便被那浪子缠上了。那浪子千方百计逼他拿出我家的酿酒法。” 他不知为何笑了笑,说:“这酿酒法说来厉害,其实放在小兄弟这等读书人眼中,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商小贩讨点口粮的招牌罢了。既然是讨点口粮,免不得互相偷师,但偷到我家那个少当家头上就太不对了,少当家糊里糊涂,把酒瓶子画的和野鸡尾巴似的,还不许我们改。幸而他一来二去,竟然领悟了酿酒绝学。那浪子为了这点秘诀,图穷匕见,竟然操刀追杀,少当家身受重伤之际,既惭愧自己遇人不淑,又后悔自己引狼入室,自沉酒缸。” 和先生说得几乎一模一样,小满屏住呼吸。少当家还不放过,说:“这位小兄弟,你说贵宝地有个神仙,能不能请小兄弟说出贵宝地坐落何处,让我带着几杯薄酒,去神仙那里讨个吉祥呢?” “平安不喜欢收受东西。”一句话出口,小满便眼看着少当家的脸色沉了下来,急忙补充,“但是百花酿他一直觉得很好喝。” 少当家又笑了。 店小二开始一盘一盘上菜,每一盘都是他没见过的玲珑珍馐。趁小满目不暇接之际,少当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说:“那就有劳这位小兄弟,将贵宝地的坐落写在这张纸上了。” 小满接过笔,将良常村誊在纸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问道:“为什么杜康酒反而先……” 少当家冷笑道:“杜康?不瞒这位小兄弟说,当年浪子受了银子,拿银子给他的就是杜康。那位少当家死后,杜康酒一度称霸京城,无人能比,那当家他心安理得活了二十年,竟然老来又得了一子,骨头都轻了二两,简直不知道怎么疼那孩子好了,幸而老天有眼,时节前后,一个老仆领孩子出来看农事,小孩竟然被人贩子拐走了,全家男女老幼遍寻不得,从此失心疯了。” 第七章 少当家又和他说了些闲话,知道他住在金家客栈,问他是否需要换个客栈,金家客栈破败污秽,地处偏僻,不见得适合贵客居住,小满想起那缠缠绵绵的杜公子,便一味推脱。少当家了然一笑,不再追究, 自和少当家一别,小满便再也没出过门,潜心温书以备考省试,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一日他又一早起来正在用功温书,忽听外面吵吵嚷嚷,接着许多人破门而入,挟着那脸色灰败的金家店小二,分成左右两排站立,全部虎视眈眈的瞧着他。 这群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小满莫名其妙,紧张害怕,不由站起身来。问道:“诸位前来有何贵干?” 外面靴声橐橐,走进一个人,神采奕奕,竟然是少当家。他也不向小满解释分说,径直走到床前,掀起枕头,扯下床帘,将满床书本都掀到地上,在一片狼籍中搜得一个灰缎子小包裹,再回头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愤怒中混杂着轻蔑,道:“我当你是兄弟,你竟然又打百花酿秘方的主意?这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小满瞠目结舌,只问了一句:“什么?” 少当家当面将包裹拆开,却是一沓绵密字纸。他抓起字纸,朝那些不速之客一振,双膝跪地,说道:“各位官老爷们,请听小的一句,这人前几天鬼鬼祟祟,只在小人的铺子外面打转,小人以为他是外地来的客官,便上前询问,谁知此人东拉西扯,说得全是大不敬的东西,什么他那山村出了活神仙!当今朗朗乾坤,除了圣明天子,吉祥千岁,又有哪个敢称是活神仙的?圣明天子在上,若有什么神仙,怎能不前来参拜天子,反而隐居在山中?自然是那读书人“耳临清渭洗”的龌龊心思!当时小人糊涂,并不敢得罪,还请他吃了酒饭,以为他看到京都繁华人品淳厚,便能歇了谋逆之心,没想到他谋逆不成,竟然顺手偷走了小人铺子的酿酒秘方!” 少当家一口气说完,又磕了个头,说:“这秘方不值什么东西,官老爷要看,自当双手奉上,绝不藏私,但若是让这谋逆拿去,小人的身家性命岂不是全盘断送?请官老爷明察!” 那两排人中有一人衣着鲜亮,此刻懒洋洋挥了挥手,说:“还不带下去?” 几个汉子扑上来,不等小满反驳,便拧住他手,将他直拖了出去,小满尽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如麻雀落在老鹰爪里。他起初还大喊冤枉,等大汉听得烦了,回手给了他几下,鲜血淋漓而下,小满也就不吭声了。 一路被反拧着从朱雀大街过,所过之处,行人无论男女,皆错愕惊恐。小满眼中瞧出去只是一片模糊。等进了巍峨官府,大汉押着他,从侧门直扔进了地牢,小满一头撞进地牢深处,跌在潮湿腐朽的稻草上,看他们关上粗如老竹的铁门,落下一道堪比儿臂的铁锁,终于有些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了铁门。 等大汉走了,从幽暗的走廊深处,缓缓踱过来一个人。 那人走到小满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小满见他穿着像是戏台上的狱卒,细看又不怎么像,不知如何称呼。那狱卒倒是先阴测测的挑了挑嘴角,说:“安满,你大逆不道,知罪么?” 小满大声叫屈,狱卒只是笑吟吟听着,等小满渐渐不说了,他才开口:“既然进来,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别想活着出去。劝你还是省几口气,过些日子才是累时候呢。” 小满大怒,叫道:“我没谋逆,我是举人,就算见了省台也可不跪的!你一个小小狱卒,为什么抓我进来?那少当家冤枉我!放我出去!” 狱卒自顾自的挽起袖子,露出青筋暴露而细瘦的手腕,道:“见了省台不跪?” 小满道:“那是自然!你是京城狱卒,反而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狱卒道:“我自然知道,但这规矩,不是说给残废人的。” 小满刚刚问了一句:“什么叫残废人?”双膝上便蹿起一阵碎骨断筋的剧痛,他有生以来从未尝过这种痛苦,不由发出长声惨叫,双手紧紧抓着铁门,低头看时,双膝处多了两个血洞,汨汨向外流着鲜血,那狱卒站在他对面,褐黄色衣衫下摆满是迸射而出的新鲜血痕。 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坚持不住,小满倒在地上,不断颤抖,蜷成一团,试图护住断腿。狱卒从口袋里扯出一条长长的洁白丝巾,缓缓擦净手中的匕首,说:“我是京城狱卒,竟不知道举人见了省台,要在地上躺着。” 小满嘶声叫道:“你干什么?” 狱卒擦净了匕首,将匕首缓缓收到腰间,丢下丝巾,丝巾如一团染了红霞的云朵,翩然落在小满脸上。狱卒俯瞰着他,悠然道:“劝你还是省几口气,过些日子,才是累时候呢。” 小满躺在地上,目送那狱卒慢慢远去,脑中混乱,双腿剧痛难忍,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忽听有人踩着走廊粘腻的砖石,发出啪嗒啪嗒的低沉声音,他眯缝着眼望去,那人衣袍鲜亮,在昏黄的烛光下色泽闪动。小满喉头哽咽,一句“平安”差点叫出口,就见那人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丰神俊朗,对着他微微而笑。 不是平安,而是一道前来的杜公子。小满刚刚热起的心复又冷却,又一股新的热流涌起,哑着嗓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杜公子一笑,说:“怎么,你现在倒是认得我了?” 小满虚弱的喘息着,浑身高热,口渴难当。值此溺水之时,便是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更何况杜公子比稻草要大得多。他勉力睁开眼,说:“杜公子,之前冒犯,大是不该。请你到……请你到官府去,告诉他们一声,我是被冤枉的,成不成?” 杜公子又是一笑,从怀中拿出一柄折扇,哗的一声展开,呼啦啦在面前扇来扇去,说:“你自然是冤枉的,但我也没法替你去作证。这可是谋逆大罪,只能怪你自己,没事为什么牵扯上平安。” 小满苦笑道:“我家先生……这一辈子的愿望,就是知道……百花酿当年的少当家……,如今有了机会……我怎能不去打听打听……” 杜公子合拢折扇,用折扇在嘴角一点一点,道:“你要知道,平安是神仙,你只是个人。” 见他说了半天也不肯帮忙,小满渐渐失去力气,浑身火烧火燎,轻声说:“水……” 杜公子抄起地上的一只茶碗,伸长手臂,将碗里的半碗水都倒在他嘴里,说:“怎么不吃饭?” 小满顺着他目光,看到脚边放着的托盘,里面白的是干馒头,黑的是酱菜,想必是在他昏迷时候送来的。 杜公子放下茶碗,在衣襟上揩了揩手,说:“看在你为了平安进监狱的份上,我来救你出去。” 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小满只觉得身子一轻,再定神一看已经身在城外,夜风习习,天空郁郁,头顶一抹惨白的斜月,挂在初见端倪的繁星中。 “把腿包上。” 小满接过杜公子递给他的白丝巾,费力的包扎双腿伤口,杜公子站在一边,始终没有出手相助,等他包完了,说:“快点跑吧。这是逃狱,加上谋逆,你这辈子是别想踏进京城一步了,现在快点跑回良常村,多半还来得及。” 那丝巾似乎有奇异的力量,小满腿部疼痛渐减,虽然一跳一跳的疼,但已经不是适才抓心挠肝的疼法了,只是身上还是一阵热一阵冷的,他直起身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恋耽美 成仙[CP]_分节阅读_7 成仙[CP] 作者:今雨 杜公子一双桃花眼眉眼弯弯:“大概是看你顺眼吧?” “我心中已有心上人了。”小满正色回答。 杜公子闻言冷下一张脸,淡淡道:“你这就是不知好歹了。我问你,那个少当家,你和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送他萤火芝?” 他一直笑靥如花,突然拉下一张黑脸,让人甚不习惯。小满一时转不过来,呆呆的说:“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又是大商户的当家,见过世面,我只有这个可以送他……” 杜公子冷笑道:“我应该说过,银灯草是沿着银矿生的。他为了大宝藏,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小满忽然想起他为什么觉得杜公子的声音熟悉了,他指着杜公子,失声道:“你是探山客!” 杜公子笑道:“不蠢,剩下的你多半就可以自己想了。” 他呼哨一声,一匹高壮白马颠颠儿的从路边跑了过来。 杜公子扶小满骑到马上,伸手在马脖子旁边拍了两下,低声说句“有劳”了,但声音似乎含着笑意。白马斜着眼睛瞧他,忽然口吐人言:“姓杜的,走着瞧!” 第八章 白马蹄子一顿,腾空而起,小满慌忙抱住马脖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听到白马在恨恨的唠叨:“姓杜的该死,把我当什么了,下次见到他,一定把他当成狗屎踩扁!” 但他也没心思听了,白马是神仙,平安是神仙,杜公子也是神仙。白马缩地成尺,每一步停留,他都只能短短望见一眼。第一步落在青瓦房上,从茜罗窗里,他看到红罗帐卷,鸳鸯被铺,两名男子正衣衫半解依偎在一起;第二步落在五步堂前,一个白衣男子正背对他舞剑,马蹄和剑风惊动了堂前的萱草;第三步落在书房密室,那白衣男子手持长剑,对面摔倒了一个红衣男子,鲜血染红了他胸口的刺绣;第四步落在荒郊野岭,螟虫唧唧,皓月朗朗,那白衣男子垂首坐在一座坟前。 纵跃而过的白马风掀起了那人的长发,小满清楚的看到了他的脸。心中隐约升起一股熟悉感,但那轮廓却陌生得很,既不是先生,也不是平安。 白马落地,小满看到熟悉的山路,山前粗壮的松树枝叶虬张,他曾在那松树上和人分过一盒金平糖。 白马一抖身子,将小满摔下,跺跺蹄子,很高兴地说:“喝老杜的酒去!” 小满挣扎着爬起,找了个树枝撑在腋下,再回头,白马已经消失无踪,唯有天边星辰闪烁,片刻后,连那颗星辰都湮没。他叹了口气,眺望迢迢山路,那是他自小就爬惯了的,他第一次发现,山路这么陡,这么长。 好容易挨到山上,已是金鸡高照,鲜血从他裤管下方涔涔而下,小满分不清眼前白晃晃的是太阳,还是失血过多的金星乱冒。村民见了他,竟然睁大了眼睛,满是惶恐,乡音无改,对面不识。 小满抓住一个人,问先生在何处,他模糊又清晰的视野里,看不出那人是李大哥,还是李二哥,只能听到那人粗狂的声音,字字震耳欲聋。 “他没福!他干儿子考上那天,他就死了!县太爷吩咐葬在外面的乱坟岗!等他干儿回来大办一场才能迁!” 小满松开那人,一瞬失去平衡,跌倒在村路的黄土里,无数双脚围着他转,踢起一头一脸的尘土,先生不在了,平安呢? 小满撑着树枝,先去了村尾的乱坟岗,天气太热,不能在家里停尸,没人守灵恐怕生出什么事端;也不能随便带去葬在自家坟里。直到他死,村民才惊觉没人知道先生的名字,五十年来,他租县太爷的房子教书糊口,人人都叫他先生。 县太爷毕竟还记得这是举人的干爹,虽然葬在乱坟岗里,却是精心收拾了一番,一看就知道那坟是先生的,不仅新,而且供着香烛纸马。 小满举步上前,树枝不堪折腾,咔嚓一声从中折断,小满摔倒在地,体力将尽,挣扎着爬到先生坟前,喘息不已,抬头看着坟前的墓碑。 墓碑是石头的,如无字碑一般,外面却糊着一张字纸。瞧那透出来的字迹,似乎是小满写字的字纸,有人在背面用长风动地般精致飘逸的书法,一气呵成的写着一行字。小满勉强坐起,伸手一个字一个字的摸过去。 广陵府松江县安讳平公之墓。 广陵是个地名。广陵府松江县是个地名。 小满擦掉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水,又仔细读了一遍墓碑。 先生的名字叫安平。 倒过来念,就是平安。 *** 小满脸上感到点点冰冷,他慢慢睁开眼,刚才靠在先生的墓碑上昏过去,此刻天空阴沉,山风呼啸,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高热的身体反而感觉舒服清爽。 不远处站着一人,一身素白的缎子贴在身上,雨水淋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形状姣好的脸流下。小满不知从哪来了一股力量,撑着石碑勉强直起身子,清楚地说:“平安?” 平安注视着小满,他终于不笑了,也收起了云淡风轻的眼神,衰老和岁月从他眼中蜿蜒而下,小满忽然觉得自己很弱,很小,山雨吹透了他的伤口,现在他的腿再也不疼了。 “平安。”小满轻声说,“良常村可能有一场大难。百花酿的少当家得了银灯草,一定会带人来开矿。他心狠手辣,你带着大家避开吧。” “凡人生老病死,与我何干。”平安说。 这句话小满也听过很多次,他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从嘴边滴落粉色的血沫,被雨水一冲就了无痕迹。 “你以前是百花酿的少当家吧?我这次去京城,知道了你的过去,你和先生……平安,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先生吗?你爱的人是先生吗?” 平安垂下眼睛,轻声说:“不是他。” 又一波剧烈的咳嗽袭击了小满,他差点把肺咳出来,真奇怪,明明伤的是腿,为什么呼吸这么乏力,肺里变得粘腻腻的。等他呼吸稍微平静,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平安动了动嘴唇,终于说道:“因为我所爱之人让我看着他的孩子。然后我又爱上了他。但我不是真的神仙。我只有一颗灵药,一点幻术。他才是真的神仙。” 小满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缓缓明白过来。 “你爱的人是杜康酒的那个人。先生一直以为是他杀了你,但那都是你的幻术?” 平安摇头,既是遗憾的摇头,也是否认的摇头,他慢慢蹲下身子,蹲在小满面前,轻声说:“你就要死了。” 山雨大作,小满没有伞,平安没有用幻术,两人都在雨里淋得透湿。小满苦笑了:“你们百花酿当真后继有人。多半就是因为你的死,官府不肯深究举人,你的后人才花了这么多年,和官府打成一片,贡酒,是不是?” “已经上贡了四十一年。”平安说。 眼前越来越看不清了,小满抬手试图抓住他的袖子,平安一动不动的蹲在原地,任由绸缎像流水一样,在小满的指间晃荡。小满用最后一口气轻声吹出炽热的吐息:“平安。我不想死。” 平安向后抽出袖子,轻声说:“凡人生老病死,我是没有办法的。” 他将一瓶百花酿放在小满身边,转身站起,向村头的茅屋走去,一路上湿透的黄土黏成黄泥,胶在他鞋子上,他这五十年来从没这么狼狈,也没这么轻松。一路上不见一人,想必大家都在屋里躲雨,他遥遥望见大柳树下靠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正百无聊赖,困了一团山雨在扇着玩。那人身上干干爽爽,一点没湿,连手中的白绢折扇都整洁如新。 平安朝他走去,在他面前六步的地方停下,说:“失回避了,上仙。” 杜公子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盯着他湿透成缕的长发,又看着他脚上黄泥粘腻的鞋,看了一会儿,收回眼光,继续用扇子把山雨扇得像一团团飞舞的绒球。 恋耽美 成仙[CP]_分节阅读_8 成仙[CP] 作者:今雨 平安瞧着不断摇晃的酒坛子小玉扇坠,说:“上仙,我只求你给我机缘,你又何苦任命我当什么土地神,又何必毁这孩子的前程?” 杜公子悠然道:“殿试第一,拜入大学士,从此一生荣华富贵?他有命无运,不必你千辛万苦去求。我何尝不是给他荣华富贵,指点他银矿龙脉,谁知道他一转手,将这天大富贵倒是送进了你家里,迎来送往,当真有趣。这才叫重蹈覆辙,轮回之苦不过如此。求而不得,得非所愿,岂不是有趣?你看他一介常人有趣,我看你逍遥野鬼有趣,说不定什么人看我这无冕上仙也有趣得很呢。” 五十年前,他身骑白马前来点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白马能回溯时光,只是等闲难得一见。平安抹了一把脸,说:“上仙,五十年前,期满,这次总该放我入轮回了吧?” 杜公子扇子一摊,将所有雨珠堪堪接住,雨珠如透明水晶,在洁白的绢扇上轻柔地滚动。杜公子瞧着滚动的雨珠,淡淡道:“成仙的滋味如何?” 平安苦笑道:“不足为外人道。” 杜公子抬眼笑道:“为何急着入轮回?追你的小孩儿去么?” 平安叹了口气,说:“勉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五十年来,我所爱之人已经全都死了。” 杜公子笑了笑,将满是雨珠的扇子送到平安面前。平安低头看去,每一个雨珠里,都闪烁着一个小小的房子,他看到了腊梅和她的夫婿在并肩挑着布料,看到颜如春花的春桃为自己缝着嫁衣,看到小满抱着百花酿倒在安平的坟墓前,看到县太爷和他夫人在数着一些铜钱。 他看到良常村每一个人,都有一颗自己的雨珠。 “你吹一口气,这幻境就散了。”杜公子一双眼睛如三月涟涟的秋水,“你吹一口气,就吹散一个幻影;等所有幻境都散了,就能看到奈何桥边的三生石。你若是不吹,就要接着连任。” 见平安迟迟不动,杜公子笑道:“我给你示范。” 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吹破了倒映着小满的雨珠,雨珠在绢面上融成指尖大的水点,与此同时,村尾轰然一声巨响,泥沙滚滚,乱坟岗被天降的泥石冲得不见踪影。村中的狗吓破了胆子,此起彼伏的大叫起来。 “你吹呀。”杜公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平安惨白的神色,“平安,有句话叫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凡人生老病死,你还是有办法的嘛。” *** 良常村每个人都知道,村里有个神仙。他住在村尾的茅草屋里,屋门口总是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 大家都说求他许愿很灵验,他是个公平的神仙。 有时候他在屋顶晒太阳,有时候靠着老柳树看都有,有他们不认识的文字,也有时下流行的情色话本;也有时候平安根本不在屋里,没人看到过他下山,也没人看到过他回来。 他从来不下地,从来不纺织,从来什么活儿都不干,什么东西都不吃,但他不会衰老,不会晒黑,不会变瘦或者变胖;他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没有任何人敢阻止,就连县太爷看到平安的素白丧服都会转开眼睛。 但他从来都不开心,总是郁郁寡欢,有时候在房顶上,有时候在柳树上,听探山客说,有时候在山里,只属于山神的地方,曾见过素白的丧服背影。 神仙有个奇怪的爱好,就是在手上玩水。他总是一口气吹破手上的水珠,再呆呆的瞧着村尾,那里至今乱石无数,不生寸草,老一辈的都说,那次有人偷窥山神的至宝,引得山神震怒,山雨滂沱,天降雷公电母,投下无数巨石,将宵小之辈掩埋。 ==== 完结啦。超短。然后不知道怎么办了,先放在这里,要出门啦出门回来再看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