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龙庭》 分卷阅读1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逼上龙庭》作者:小隐君 纯正古风宫庭,非小白文,无男男生子、无3p、无np 帝王攻(有腹黑温柔属性) + 年轻气盛的小南蛮子受 本架空王朝,皇帝后阁中,没有妃嫔,只有侍君、侍郎 皇权、前阁、后阁三权分立,侍君、侍郎们手握政权,杀伐决断,睥睨天下 大选之年,来自荒蛮之地的冷傲少年,在上京途中被仇家追杀,偶遇小皇帝 小攻抱得美人归,却掀起皇宫风卷云涌。 皇帝后阁一帮如狼似虎的侍郎,聪慧、残忍、傲慢、强势、彪悍…… 孤傲不羁的南蛮子小受,能否冲破重重阻碍,成长为后阁之主、万乘之尊? 而皇帝小攻,坐拥江山,怀抱美人,又如何面对亲情、皇权、天下之取舍?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宗赫,褚云重 ┃ 配角:傅川,叶琛,晏南山,凌越 ┃ 其它:古风,宫庭,全新设定的后阁制度 第一卷:入阁 第1章 第一章 逆风曾阻凌云志 玉屏山,女娲娘娘观。 自午后下起了这场鹅毛似的大雪,到了晡时,竟使天地都变了颜色。纷纷扬扬的霰雪使得山林间苍茫一片,分不清天上地下,只见密集的白,絮絮翻飞,在树干枝桠间穿花乱影交杂纷错。 “啧啧,好大的雪,怕是要下一夜呢……唉哟!” 一个青衣小道士趴在女娲娘娘观后一间厢房的窗前,正贪看雪景,不防耳朵一下被揪了起来。扭头一看,可不正是他师父清虚子,明明年纪一大把了,总是这么老不正经的。 “银童儿别躲懒,快些拾把柴禾到前殿去堆起火来,那儿只有一个小火炉,莫冻坏了香客。” 那个被唤作银童儿的小道士挣脱着被揪疼了的耳朵,一边揉着,一边苦着脸道:“师父莫要消遣徒儿,打一清早就没半个人影!这会子眼见得天都黑了,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哪里还会有什么香客来!” 话音未落,仿佛见了鬼般,前殿的门环突然被砰砰的叩响:“观内可有人吗?外头大风雪,过路人还请道长们行个方便。” “无量慈悲!”谁说没人,这不是来了么?!清虚子高声宣了声法号,拈着胡须,老神在在的对着受了惊吓的小徒儿一笑,转身接客去也。 殿门一开,立刻便是一阵狂风裹夹着雪花劈头盖脸的扑了进来,连带着殿顶的承梁和糊得有些烂了的窗纸一齐qq作响。 身形消瘦的清虚子被劲风吹得向后小退了一步,这才稳住身子。抬头看时,却见院子里头三四位青年男子正忙着从骡子身上卸下行礼来,庑廊下却一左一右站着二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右首那一位披着黑色的斗蓬,帽兜下沿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点清冷的表情,和形状美好却抿紧的双唇。而左首那一位,见有人来应门,便脱下帽兜粲然一笑。那端正俊秀的面容,明朗的笑颜,令人一见,便油然而生亲近之心。 “这位道长,有劳了!在下晏南山,途中偶遇这位小兄弟和他的伴当们,见他们风雪中迷了路,不得已只好一同前来观中投宿,还望道长收容一夜,行个方便。”说罢,晏南山便双掌合什,向着清虚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方外人道心无尘,何处不慈悲。”清虚子笑着打一稽首相还,也不嫌另外那位冷漠得近乎无礼,只侧身将众人请进殿内安歇。 银童儿吭哧吭哧抱着柴禾跑进殿来,又辛辛苦苦地将火堆了起来。只是,火势还未烧旺,却已是被穿门而过的冷风吹得奄奄一息。抬头瞧时,却是师傅并未关紧了殿门,反而似失了魂般还站在庑廊下,伸着脖子也不知道张望些啥。 “师傅!”银童儿一溜烟跑来,抹着脸上的烟灰,哼哼唧唧地道:“劳驾您老屋里头站站,瞧您这身子骨儿,别被山风给吹跑!” 清虚子平日里被银童儿吐槽惯了,也不理他,只摇头晃耳固作神秘的道:“贵客尚未到齐,按卦象应是还有一位,且再等片刻。” 银童儿不敢驳回,只在心底大大的啐了一口,正待扭头就走,却一眼瞥见山腰上果然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冒着风雪沿着山径一路行来,不由得轻“咦”了一声。 晏南山见老道士神神叨叨的有趣,又称自己和那黑衣少年是贵客,不免觉得好笑。只是听得这会儿果真又来了人,也不免少年好奇心性,便拉着黑衣少年也到殿门口来瞧。 这时,雪下的越来越大,风也越发凛冽,劲风卷起万丈雪尘,夹裹着万万千千的雪花在混混沌沌的云层下疯狂的旋舞着。在这万花狂翔的银白世界中,那个如山中精灵般的身影越走越近,越近越鲜明,仿佛一幅画儿活生生的走近众人眼前。 漫天的白色里,四周围绕着他的是扑腾不停倾下的雪花,乱羽纷纷之中,那个面如满月,唇若涂朱的少年撑着一把竹伞踏雪而来,仿佛是这银妆素裹的天地中,清新玲珑霜寒娇妍的一株红梅,清尘脱俗,凌雪怒放。 一时,竟让人瞧得有些痴了。 进得殿来,众人才晓得这少年姓傅,单名一个川字,也是因贪赶路错过了村落,又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还好瞧见这玉屏山上还有一座女娲娘娘观,尚能落脚安置一夜。 晏南山一边帮着银童儿堆火,一边细瞧正坐在火堆旁烤火的傅川。少年此时正打着哆嗦将脚上的鞋子和袜子除下来烤火,麻鞋单薄得很,早被大雪和泥水污得不成样子,旧布袜子也绽了线破了洞,白生生的一双脚,冻得发青。 晏南山不由得想,这少年虽长得好,穿得却是贫寒,这么大寒的天气,又是出门在外的,居然连件遮风挡雪的斗蓬也没有,只一件连颜色都分辨不出来的平褐旧袄,亦已是里里外外湿了个透。 见他抖得厉害,晏南山心中不忍,便解开自己包袱,取出一件厚衣裳,微笑着递给他道:“傅小兄弟,我瞧你衣裳全湿透了,不如先拿我的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时候长了,一时邪寒入体得了病可不是好顽的。” 傅川心下感激,却怎么好意思污了别人的干净衣裳,忙推还道:“哥哥好意我心领了,我自有衣裳换呢。” 说着便从自己包袱里摸索着取出一件衣裳来,别瞧傅川身上穿得破旧寒酸,但取出来的这件衣裳倒是让人眼前一亮。烟色的貂绒毛褂子,缎面上饰以白鹤戏莲的绣花图案,滚边用藏蓝与月银白二色勾出缠绵不断的并蹄莲花,又大方又展样。只是傅川捧在手中,一时心中却又有些迟疑。他家里本不富裕,为了他上京,好不容易凑了五十贯钱,才托人去县里请好裁缝做了这一套体面衣裳。还是一水儿的新,一次都未曾穿过呢,若是弄脏了,可怎么使得。 “啧,好鲜亮的华服,现在不舍得穿,可是留着上京赴选金殿面圣时才穿的么?” 说笑间,清虚子笑盈盈的托着一壶油茶过来,先给傅川、晏南山、黑衣少年各端了一碗,跟着少年的几位伴当也各分得一碗。偏只银童儿没有,小道童少不得还了老道士大大一个白眼。 瞧这道长一副尊容欠奉,扫把眉黄豆眼,长得干瘦不起眼,没想竟有这等神通! 被说中了心事的少年心底暗暗讶异,搁下衣裳,谢着捧过热气腾腾的油茶,忍不住问道:“却不知道长如何得知我此行是要上京候选?” 清虚子盘膝而坐,笑得一脸的高深莫测,半晌,才慢里斯条的道:“何止是你,这边二位施主难道不是同路之人么。” 此言落地,真个是掷地有声。就连那个坐在火堆最远处、自始至终没有太多表情的黑衣少年都抬起头,冷冷的向这边瞟了一眼,虽未否认,但明显一脸嫌弃老道士多管闲事的表情。 其实,在傅川取出那套衣裳的时候,晏南山便七八分猜到他的来历,只是未曾想到,那个冷漠的不近人情的黑衣少年,竟也会是侍选身份! 银童儿蹲在火堆旁,一边埋头加着柴禾,一边默默吐槽,我师傅惯会用乌龟壳儿卜卦而且时不时的有狗屎运我会随便告诉你们吗! “我乃皖州侍选,敢问二位哥哥来自何方?”傅川见另二位少年皆未否认道长所言,眼见真是如自己一般是侍选身份,忙站起身来,规规矩矩的向二位比自己年长一些的侍选致礼。 “闽州晏南山。” 晏南山搁下手中油茶,起身向二位回礼罢,重又将取出的衣裳披到傅川肩上,含笑道:“快将你那新衣裳收起来吧,若弄脏了,日后紫辰殿上,你可穿什么面圣呢。你我同为侍选,若再推脱,便是见外了。” 傅川不好再推辞,便谢了再谢,转身将湿衣裳换过。 “琼州宗氏。” 大家都以为那淡漠冷傲的黑衣少年未必会答,谁知他倒也不是全然无礼。 第2章 第一章 ?二 “琼州!”银童儿惊讶的咋舌,听说那可是极南之海,海岛上只有一些蛮夷部族,却长年战乱,却亏得这少年远隔着千山万水的这一路行来。一想到这少年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小道士心底立马同情泛滥,赶紧往他那边多堆了好些柴禾,全然忘了自己不久之前还暗地里吐槽他是聋子哑巴冰棱子脸。 不过,比起他出身的州属,少年行礼时除掉的帽兜下那过分漂亮的容貌更是叫人吃惊。原来,原来这少年一直用斗蓬遮着自己脸庞不是因为这张脸见不得人,而是因为这张脸太过诱人。 如果说傅川是灵秀天成,晏南山是温润如玉,那宗姓少年便只能用眉目如画这四个字来形容。尤其是那双寒星似的双眼,干净、纯粹,仿佛没有沾染半点世俗浮夸,却清澈的份外诱人心魄。 晏南山惊讶的望着他,倒不是吃惊他的容貌,少年的姓氏,让他若有所思。 然而,在清虚子的眼中,再美的容颜也不过是皮囊枯骨。 “琼州啊……” 老道士抚着胡须,唏嘘叹道:“说起来,自商朝建国太祖定下这九州进选的规例,这还是琼州破天荒头一回有侍选名额呐。” 宗家那几位伴当见是话机,忙上前求道:“我家小公子自幼生长在海岛,说起来不怕道长笑话,却是学也不曾上过,只胡乱认得几个字,京中遴选的规矩,更是知之甚少。道长云游四方见多识广,何不指点一二?” “贫道乃方外之人,这等红尘俗事本不该妄言……”几位伴当见老道士话语中似有推托之意,忙上前作揖不止。 清虚子掩须一笑,话锋一转,道:“不过,贫道早年云游天下时,倒也曾在京城待过几年,有一年时逢太宗后阁大选,倒也曾有幸亲眼目睹当时盛况。” 银童儿见师傅准备要讲宫阁秘闻,几乎欢喜的手舞足蹈,他最爱听这些奇闻逸事,可惜清虚子平日里装正经,从未讲过这些。今日若不是机缘巧合,哪里听去!小道童机灵,怕被赶了去做事,先一步搬了蒲团坐在师傅身旁,一通添茶倒水捶腿敲背的伺候着。 “屈指算来,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啦……” 殿中的火堆柴禾堆得足够,仿佛有生命力般的火焰飘逸灵动,照耀着围坐在火堆旁,每一个人凝神静听的脸庞。偶尔的哔啵声响,似打开时间的卷轴,随着清虚子那略带暗哑的声音,将流云般的往事一层层平铺在众人眼前。 “记得我进京那年是青铜二十八年,圣祖薨逝,却出人意料未将帝位传给自己的长子褚云邈。只说是天下初定,创痍未复,而皇长子年方十四,不堪重任,于是将帝位传于自己的弟弟文王褚源。太宗晋位举政,朝廷上下一心,吏治民生年年进益。只一百多年来妇女生子男多女少的状况虽近年略有好转,但也依旧存在。有一等娶不起妻、也搭不上仪同,亦在官府的育婴堂排不上号的,便依旧难延子嗣,后继无人。三年孝期之后的青铜三十一年,太宗按祖例,开阁大选。当今圣上之亚父,便是那一年被选入后阁。” 凌铮!凌太阁! 傅川眼睛一亮。那可是战匈奴,平西域的英雄啊!千万人心向往之的传奇人物!几年前凌铮曾出任观风使巡察过汝水,还是个孩子的他,当年和十几位同乡伙伴结伴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去县城,便是为了见他一面,那场万人空巷迎接观风使的景象记忆犹深。时至今日,他老家的后堂还挂着他攒了半年的铜板买的凌铮画像哩。 少年赴京候选,一则是为报效国家,二则是为功名爵享。傅川自然也希图那无上荣耀,但因年轻,对权与利倒也还未有太多奢望。在他心底,凌铮是更重要的存在,此趟进京,能得见这位传奇人物一面,已是意义非凡,若能延续他的足迹,更是此生无憾。只是自己才刚满十五,年纪小又没甚出挑之处,局时能不能选上,还是个未知数呢。 就在傅小娃儿这一点子小小心思千回百转的时候,清虚子呷了口茶润润嗓子,慢慢的道出下文,果然说的便是凌铮。 “凌铮是辽州布衣出身,如今虽贵为太阁,当年进京时,也就和小川儿一般,衣著寒素。”说罢,老道儿含笑抚了抚傅川的小脑袋,眼中似有期许鼓励之意。 傅川冰雪聪明,自然听得出清虚子话中寓意,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儿不由得红了红,到底年轻脸皮子薄,经不得打趣,便忙将话题扯开去,问道:“听说凌太阁年轻时长得高大帅气,必定是一进了京城便被皇帝喜欢上了是也不是?” 清虚子还未答话,坐在一旁的晏南山忍不住“卟哧”一笑,回道:“便是侍选进了京,哪有那么容易得见天颜,我虽不如道长熟知典故,倒也知道入京候选至少要过三关呢。” “唔……”清虚子抚须点头,“晏小施主看来是做过功课的!历来后阁岂是轻易能选得进的,便说几位小施主这侍选身份,亦是县选、府选、州选这一层层的选拔上来。各州名额有限,蜀州皖州闽州这三个大州不过一百有余,辽州晋州宁州云州名额不足百数,瀛州琼州地处海外更只有十数而已,能得侍选名位的,已是祖宗庇佑,要能过了京选的三选一试选入后阁,那得福泽深厚得祖坟冒青烟才行。其实能入京的,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上上人品,怎奈后阁位份统共只得三十六名,选得上选不上,因缘际会,全看各人造化罢了。” “那凌铮呢,当年被选上也是造化之功么?” 银童儿话音未落,已是被清虚子抬手赏了一记毛栗子,“胡闹,凌铮名讳也是尔辈能直呼的么!没半点规矩!” 凭什么你说得偏我说不得,何况我朝并不避讳,皇帝的名字还能随便叫呢!银童儿好不委屈,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认错伏低,老实听着。 傅川就坐在银童儿身旁,见他为凌铮挨训心有不忍,便将自己手中的油茶递给他喝,又拍拍他手以示安抚。二个小孩儿相视一笑,便继续听清虚子滔滔不绝的讲故事。 “却说京选有三选一试,分别是文选、武选、庙试,最后才是殿选。凌铮只是辽州侍选时便已在九州小有名气,待得文选武选二场下来场场名列前茅,更是名声大噪。当时京城民间的十一间赌坊无一例外将凌铮列在候选第一名,所有人都认为只待庙试一过,殿选时他会当之无愧地在首位被太宗选入天章阁。然而世事难料,庙试结果一出来,文武双全人品相貌样样出众的凌铮竟只得了中下!没人肯相信这个结果,但也没人敢置疑庙试的结果。只是这么差的庙签,莫说是天章、宝相、澹月、纯阳这等上四阁,只怕凌铮最终连入不入得了阁都成问题。这就是天意弄人啊……呀呜依个喂……” 清虚子讲到此处,不由得感慨天道无常,依呀叹息不止。 银童儿平日里没少听这呀呜依个喂,一时头都大了,很不耐烦的瞟了师父一眼,果然这老不正经还是不正经,书还没说完这是又要唱大戏了吗?! 众人虽都知晓凌铮最终还是被太宗帝选入后阁,但故事讲到这里生生被断,一颗心都不由得悬得老高,只有宗侍选,依旧脱离群众,只自顾自地在火堆旁把玩着一柄小匕首,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宗家小公子不甚上心,他的伴当们可是留心的很,便追着问道:“道长,这文选武选都不难明白,可这庙试……试的是啥?每位侍选进去抽支签?凭签断命?” 清虚子大大地摇头,道:“庙试虽说只是皇族仪式,却也不是那么简单,各位侍选在庙内神像前完成叩拜仪式后,还需验发滴血,却并不是抽什么签。不过,历来庙试在皇宫内的宗庙内进行,贫道方外人,不得亲眼见证庙试过程,一切也都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庙试一事正讲到紧要关头,却听“哐堂”一声响,正殿的后门被粗鲁的踢了开来,一蜂窝涌进来五、六个壮汉,个个背着弓箭挎着腰刀。领头的少年肩头斜系着一件大红的斗蓬,如一道红色旋风,神采飞扬的踏了进来。 第3章 第一章 ?三 “叶琛!你又翻墙进来!”清虚子一下子沉了脸,这个顽皮的小家伙,就住在玉屏山下,家中有钱又有闲,每每带着家丁上山打猎后,总要到女娲娘娘观来胡闹一阵,实在拿他没办法。 “后山顺路嘛!”叶琛嘻嘻一笑,朝着吹胡子瞪眼睛的老道儿扮了个鬼脸,左右瞧瞧除了银童儿都是生面孔,估计是避风雪的过路香客,便自顾自地从女娲娘娘供桌下熟练地翻出一个旧蒲团,大大咧咧的围着火堆盘膝坐了下来,又拿清虚子的油茶喝,就跟坐在自家厅堂似的,毫无违和感。 坐在角落的宗姓少年不引人注意的做了个手势,慢慢的把已半出鞘的匕首重又合上。原不知道这闯进来的少年与清虚子是认识的,瞧着这伙人的阵仗,还只当是山里的强盗趁夜来打劫呢。 晏南山与傅川倒是泰然处之,本来身无长物,又见这少年长得实在讨人喜欢,并没什么可惧的。 清虚子为大家引见了,原来这叶琛小小年纪,看样子又吊儿郎当的,却倒也是蜀州一百二十八位侍选之一。 晏南山与傅川一时都忍不住对视而笑,说来也实在是太巧了,小小一个女娲娘娘观,竟一夜聚了四位侍选,且又各来自不同的州府, “叶琛你瞧瞧人家,一般儿都是侍选,人家那通身的气质,举止合度,再瞧瞧你!”清虚子瞧着叶琛,被雪打湿的衣裳邋遢不堪,被大风吹乱的头发系得松松散散,簪子也歪着,喝油茶的时候还和银童儿说笑得肆无忌惮,也不怕芝麻浆糊喷人一脸。 “我怎么了?!”叶琛是人来熟,这会儿正逗着傅川说山中趣事聊得高兴,百忙中回了一句。 “要不是我与你父亲认识了十几年,几乎要疑心你这个侍选是他花钱买来的!”老道儿怒其不争。 “牛鼻子少胡说,你有钱,你买一个我瞧瞧?!分明是小爷我公明正道选出来的!”叶琛个性虽嚣张,但侍选身份倒也是他下了许多功夫才得选出来。 再者,一来国家制度森严,二来各州也都指望着本州选出的侍选能入阁入朝,既是为着争夺前朝后阁的权力,更为着本州的脸面要紧。因此,谁肯徇私舞弊让次等的侍选赴京丢人现眼?是以县选、府选、州选一层层俱是精中选精,优中择优。 “孽障!若是珍惜,早该收拾行李上京了,远路来的侍选都已到了黎丘,你倒还只是带着家丁在玉屏山闲逛游玩。”清虚子素来将叶琛视若子侄,是以说话语气便与平时不同,更显威严。 “我家大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舍得放我走!说是下月初八便是腊八节了,等过了节再安排我上京呢。”说罢,叶琛又转过头来,对着傅、晏二人笑道:“我瞧二位哥哥都是孤身上路,何不随我下山去我家里小住几日,待腊八节喝了腊八粥再一起去京城岂不是妥当,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胡闹!除夕一过便是京选,你娘还要让你在家喝腊八粥?真是妇人误事!罢罢罢,你莫再耽误别人赶路!” 叶琛一笑,便也不再提。 银童儿还惦念着刚才凌铮庙试只得了中下那事儿呢,便悄悄和叶琛说了。果然叶琛扭糖儿似的滚到清虚子怀里揪着老道士的胡须撒娇,闹着非要听个前因后果。 清虚子被叶琛这一闹,早忘了上回说到哪一节,晏南山在一旁小声提醒着“验发滴血”,这才又想了起来,便接着上文道:“话说凌铮庙试只得了中下,坊间更是议论纷纷,更有些人认定了必定是凌铮曾做过某些污烂之事或是身躯不洁,从而导致祖宗显灵,对他不喜。于是,各种落井下石不利于他的谣言顿时甚嚣尘上。有说他州选时投了州官门路考试作弊的,有说他来路不正身份可疑的,有说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有说他与某主选官暗通款曲用身体换来试题的……” 老道想起当年事,一阵唏嘘。当时,种种污秽、恶毒的传闻几乎都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主流。似乎每一个人都以能亲手摧毁他的完美与骄傲为乐,似乎每一个人都忘了一个月前自己是如何用惊喜珍视的目光对待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 想到这儿,也忍不住叹道:“有道是人往高来水往低,拜高踩低势利心,总归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啊……那一年,凌铮才十七岁,可怜他自幼争强好胜,亦一路坦途未受挫折,这可就生生的要摧垮了他……” 这世间总有愚昧的人,只有在毁灭之后,才会懂得珍惜。晏南山突然想起这段师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在心底长长叹息。 傅川听得几乎快要流下泪来,单纯如他,无法想像那些百姓为何会这般残忍,忍心用如此恶毒的言语来诽谤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实在可怖可畏。若换作自己,身处万丈深渊,只怕是会疯了。 银童儿也抹了把同情泪,道:“师傅,凌太阁太可怜了,只不过庙试得了中下,便要承受这些。殿选时太宗皇帝若未选中他,凌太阁的下场还不知会怎样凄惨。” “若未入选,那必定是万劫不复了。”清虚子点头轻叹:“不过,当时的京城有很多人甚至都认定了凌铮不敢去殿选。其实这于凌铮而言,却是一个二难境地。若硬着头皮去,定遭人耻笑,几乎是自取其辱;若逃避不去,也会被有心之士说他果然心中有愧,东窗事发不敢赴会;更有甚者,会责他不识大体,无视皇室典礼,犯下欺君之罪!” “他一定是去了,对不对?!” 清虚子有些诧异的望向角落,那个冷漠寡言的少年,也正向他望过来。火光照亮了他的神情,像个孩子般的期盼与执着。 “他自然是去了的。”清虚子望着那双直视自己的清澈眼眸,声音也不自觉的柔软了些。 第4章 第一章 ?四 “虽然凌铮心底已作了最坏的打算,却依旧穿上了他最华丽的那一套衣裳,一路无视旁人对他的指指点点,昂首阔步地去了紫辰殿。而之后的殿选典礼,于他而言,的确是一场痛苦的煎熬。眼看着一个个曾排名在他之后的侍选们由礼官唱名中选,趾高气昂的从他身边走过,拜倒在帝前受封阁位。此情此景,叫他怎能不难过?但到了这时辰,逃不开,避不得,便也只能硬扛着。于他而言,那可真是漫长而难熬的一日啊!” 清虚子滋溜了一口茶水,又接着道:“你们想想,册封的名额是愈来愈少,周围一片又都是讥笑眼神,头顶还是毒辣辣的大日头,任换了谁也都会觉得像被架在刀山火海上炙烤。便是老道我替他想着,也真个是心如刀绞,意似油煎啊。转眼到了日昃时分,上四阁、下四阁皆已册封完毕,太学生三百六十名亦领了学册。此刻紫辰殿前余下二百余名侍选虽然也都是落了选的,但有凌铮的例子比着,自己的落选总不会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了。我估摸着凌铮虽然来之前已隐隐猜到入不了阁,但连太学都没资格进,他依旧是无法相信!想必那时,他定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了罢。冥冥中,似有一具命运之轮仿佛要拉着他沉入地狱,但他仍咬牙昂首站着,无论如何,骄傲如他都不愿让人瞧了笑话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早早离京返乡!左右是个选不上,又何必去殿前领这般折磨,还要受人耻笑!”那些成年汉子中,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在一片附义声中,又有人喊了一声:“噤声,且听道长下文!” 清虚子百忙中喝了口水滋润嗓子,且待众人都安静了,这才又续道:“到了此刻,只待入选的各位侍郎至丹墀前山呼朝拜,领受帝王封赏,便是礼成。然而,太宗帝赏完各位新晋侍郎福袋之后,却未归座,而是穿过六百余名侍选,径直走到排在最末几排的凌铮身边。” 嗷!这就要反转了么!叶琛激动得拉起傅川的手,用力的摇了摇。他平时在酒楼听评书,也是最爱这些反转的戏码,那些历经磨难的侠士英雄报仇血恨之时,最是酣畅淋漓。 傅川亦是听得心神荡漾,反握着叶琛的手破颜而笑道:“我一早猜到,太宗皇帝准是早就相中了凌太阁的。” “要知道,当时可没人料到太宗怎会有如此突兀举动,更没人知道太宗此举意欲何为。紫辰殿前近千众人皆屏息静气,若大场地,静如针落有声。” 清虚子的述说,让人仿若身临其境,是以众人亦紧张的屏息静气,若大正殿,亦静如针落有声,只有篝火偶尔爆出清脆的爆炭声响,炸出几点火星,照亮幔账下女娲娘娘端庄圣像。 “话说太宗走至凌铮面前站定了,其他的侍选呼啦啦的跪成一片,凌铮当时亦是心跳如擂鼓,正要行礼跪拜,却被太宗伸手扶了起来。太宗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翻,突然问了他一句话:‘世人谤你、辱你、轻你、笑你、欺你、贱你,你欲何为?’就这么简简短短的一句话,却几乎让这个坚强的少年当众流下泪来。” 晏南山曾看过这篇《寒山拾得忍耐歌》,这一段应答他是极熟的,一时间几乎忍不住说出来,却终究还是抿紧唇,将差一点儿便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肚去。 “要是我,便会告诉皇帝我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谁欺负我,我便十倍的欺负回去!”说罢,叶琛意尤不平,瞧样子,如果他在场,只怕会赶着替凌铮答了。 “笨蛋!”清虚子瞪了叶琛一眼,“所以凌铮能成为凌太阁,而你,多半落选回来依旧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 “哼!”叶琛自然不服,便问:“那凌太阁当时如何作答?” “凌铮当时心中虽有千般委屈,却只是答道‘铮愚昧,还望陛下指教。’太宗见凌铮如此识大体,甚是满意,便笑道‘好孩子,待你今晚侍寝时,朕再亲自指点你罢。’就 恋耽美 分卷阅读2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样,竟当着千余人的面,径直拉了凌铮回宫去了。” “啊……”众人皆未想到这个曲折悲情的故事会是这般香艳收场,怔惊过后,那些汉子瞧着几位犹自傻乎乎的小侍选,皆神情暧昧的笑了起来。 “然……然后呢?”叶琛脸也很红,但几个侍选里头就数他脸皮最厚,竟还想听下文。 “然后么,众位侍郎都没想到入阁第一夜,竟真的是由一个连名份也没有的侍选捷足先登,侍寝龙德殿。不过第二日,太宗便下了御礼,册封凌铮为侍御郎,并赏了灵芝福袋。凌铮一连在龙德殿侍寝七夜,随后太宗更是破天荒的赏其入住金昭体元殿以示恩宠,是以凌铮入阁时份位虽低,却也就此在后阁中有了超然的地位。与此同时,几乎一夜之间,京城的那些关于凌铮的流言便烟消云散了” 听到这儿,晏南山忍不住在旁低语:“这事,定是有人幕后主使!” “是谁这般恶毒,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傅川瞪大眼睛,显是不敢相信还会有这种事。 “确实如此。后经查出,谣言之事乃是另外五位辽州侍选勾结举事,意图陷害凌铮。”明晦不定的火光下,清虚子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凌铮太过出色,这就阻了其他人的进选之路。不过凌铮受此挫折,倒也不失是人生中的一道历练。古语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前朝与后阁历来更是名利是非之地,无关善恶,只有强弱之分。强者都想往高处走,是以人人都只能踏着他人的血肉往上爬,你若不够强,你就只能成为任人践踏的尸骨,成就他人辉煌。凌铮虽说一时得宠,但在后阁依旧身份低微,他这一路行来经历了多少波折坎坷,只怕是难描难述。不过最终,凌铮还是在后阁排除一切险阻,凌云直上一路晋升,并在西域立功回朝后,正式成为后阁之主,在宗庙被册封为尚君,贵敌天子。此时此刻,谁还会记得小小凌侍选当年庙试时只得了中下呢?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矣……” 晏南山心中同样感慨万千,凌铮当年曾在宗庙摔得粉身碎骨,今朝却也是在同一个地方享万丈荣光,很难说这是不是造化之功。但不得不说,正是艰难与挫折,才成就了凌铮传奇的一生。 不过,晏侍选可不觉得自己仅仅是听了一个故事这么简单,道长话中另有深意他岂不知。赴京候选之途,本就不易,只是自己从未愿意去正视过,而今,却随着清虚子的一番话,将所有的艰苦险恶,赤裸裸的剥开在各人面前。一抹寒意,侵上心头。 众人皆深思之时,唯有叶琛一本正经的道:“老牛鼻子惯会吓唬人,废话讲了一大堆不就是说个优胜劣汰嘛!这很合理呀,山上的兔子也是这么想的,跑得快的,便能多活一天,跑得慢的,不是成了我的盘中餐,便是成了山口野兽的腹中食。” 清虚子在一旁冷笑不已,“眼下且让你说嘴,一个月后,也不知你会是谁的盘中餐,谁中腹中食呢!” “少瞧不起人,难道我必定是那选不上的不成?!”叶琛跳将起来,拉着清虚子的道袍一通揉搓:“罢罢罢,平日里你总不肯帮我看前程,今夜观里齐齐来了四位侍选,岂不是缘份?!瞧着他们的面子,你可就帮我们卜一卦吧!无论我们之中有人能得选中,我定回来帮女娲娘娘重塑金身!” 清虚子被他闹不过,只得道:“也罢,今日本是机缘,贫道这一卦,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如今,新皇已年已十九,除夕过后便是开阁大选,只待明年过了生日便要亲政。也许,这就是下一个轮回……”说罢,便宣了一声道号,闭目沉思片刻,再睁眼时,只举起左手竖起食指亮了一亮,再问,便不肯答,只称“天机不可泄漏”。 众人皆凝神苦思这竖一个指头是什么意思,四个人只中一个么?也不知是哪位侍选少主这么大的福份! 只有银童儿在旁掩嘴偷笑,师傅这一根手指头素来有“只中一个”、“只有一个不中”、“中了一半”、“一概都中”以及“一个都不中”这五重意思我会随便跟你们说吗! 第5章 第一章 ?五 一时众人都乏了,便各自厢房安置。叶琛是常来常往的,便径自赶了银童儿去清虚子房中,拉着傅川毫不客气的占了小道童的厢房。 二人叙了齿序,都只十五岁,不过叶琛是正月里的生日,傅川是八月十四,算来还是叶琛长了半岁。 叶琛忙赶着让傅川叫他哥哥,又问:“傅弟这么小年纪,你家人倒放心你独自上京?” 孤身一人走路,自有许多艰难,想到自己这月余的辛苦,傅川心中百味杂陈,却仍强笑着答道:“长辈皆过世了,我是哥哥带大的。为供我进学,家里已不富裕,此番为置办我上京赴选的行头,更是借了好些外债。我哥原要送我到京,这一路我们虽能在各地驿馆食宿,但朝廷只供我一人份例,哥哥要住还得另外掏钱,且是各地驿馆的花销比着外头的客栈还要贵些,要分两头住,却也诸多不便。因此我哥一路送我出了皖州,我便再三央着让他回乡去了。” 知道傅川独自赴京必有苦衷,所言也未必全是实情,叶琛却也不再追根究底,只笑着安慰道:“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我倒是羡慕的很!这么自由自在地逛着,衣食用行都没人管着。我若上京,我大娘必定安排随从侍女一大堆。” 长吁短叹了一番,叶琛又扭过脸,抱怨道:“今儿早上,我瞧大娘为我上京还添置许多新东西,箱笼被褥一应俱全,这倒也罢了,可笑的是居然连新马桶新夜壶都齐备了!我要真带着这些玩意儿起程,还不如早些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省得到京城再丢人现眼。” “你娘这哪里是给你办行李,分明是给你置办嫁妆呢!” 叶琛故意讲的笑话扫去了傅川心中阴霾,直让少年捶着床,笑得肚子都疼了。 “我让你笑!让你笑个够!”叶琛半真半假的恼上来,一个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双手齐呵。傅川身子最是敏感怕痒,没一刻便笑得眼泪齐流,忙好哥哥亲哥哥一叠声的叫着讨饶。 此刻的傅川轻轻喘息着蜷缩在一片凌乱的被褥上,样子好不让人怜惜。只见他脸蛋红得就像用水晕开的胭脂,水墨似的秀发凌乱的披散开来,衣裳更是散乱的敞开,露出少年纤瘦却匀称的身躯。暗夜中,因身体剧烈摩擦过的肌肤正散发着美玉般的光晕,竟平添了几份魅惑气息。 叶琛瞧得心中咯噔一下,呆了一呆这才手忙脚乱的从傅川身上爬下来,一时自个儿倒也脸红起来,只是嘴里头还不饶人,嘟嘟囔囔的叫唤“下次定不饶你”。 为掩饰自己尴尬,叶琛只装作自己乏了,转过身卷了被子便睡下。 傅川却尚无睡意,安静了一会儿,又想起适才清虚子所讲凌铮之事来。见叶琛没了动静,忍不住拿手去推他,又低声问道:“叶琛哥哥,黎丘离京城并不远,当年凌太阁做了尚君以后的事情,你可知道?” 叶琛被他闹不住,只得翻身过来,见傅川双目清澈坦荡,暗啐了自己一口,这才笑着回道:“其实我们这儿离着京城也并不近,还隔着二重山呢,不过消息总比你们皖州多些。凌太阁自上位千岁,自然是尊贵无比,权势滔天。不过后来太宗猝崩,凌尚君成了凌太阁,朝中为储君有了纷争,倒是又闹出了许多故事来。” 傅川轻哼一声,“我们皖州自比不得你们蜀州乃京城所在州属,不过争储这种大事我还是知道的。凌太阁只有一个嫡子,虽是太宗长子,但年方十五,又吃亏未在太宗在世时定下皇太子名分。是以,有些朝臣便钻空子,举当年圣祖旧例,又言我朝有‘皇子未满二十不得亲政’的祖训,推举圣祖长子梁王褚云邈承继大统,对不对?当时前朝后阁为了这争皇位的事儿,听说闹得腥风血雨!” “悖⊥凭儆懈銎ㄓ茫 币惰∴偷囊恍Γ“前朝那群官儿只会瞎嚷嚷,好几个当年就是凌太阁的手下败将没入选后阁,经太学数年后选出来才走上仕途的。这些人本与凌太阁有着间隙,趁太宗崩,想要抢班夺权,又哪里是真心关心国家社稷!听说当年凌太阁手握先帝遗召,太宗遗言注明了是要传位给皇长子,但那些龌龊官儿依旧在朝堂上上蹿下跳,希图搅混水儿。想那凌太阁久经风雨又岂是吃素的!只用一句谶言便压得那些魑魅魍魉翻不了身。” “你说的可是那块从太湖挖出来的古碑?”傅川忙道:“那时我才十岁,听得临县挖出一块上古石碑,上面刻有八个古字,有学识的先生说,那字是‘兄终弟及,于国非祥’之意。” “正是此石!”叶琛压低了声音,笑着对傅川道:“其实……我很疑这事是凌太阁的手笔,用来堵那悠悠之口。” “要死!这话也是能混说的?!小心被剜了舌头去!”傅川鼓起脸,对叶琛居然敢抹黑凌铮甚是不满,只是对着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终究还是生不起气来。 “要我说,凌太阁心地极好!最后虽然仍是皇长子登上了皇位,他不也没为难梁王嘛,还立了梁王为摄政王呢。” 摄政王什么的,左右不过是凌太阁的安抚手段罢了,既博了个好名声,又不会授人独揽大权的话柄。 心底这么想,叶琛却憋着没说出口。傅川那么天真,哪里懂得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儿。他就不同,家里一位大娘五位仪同,天天一锅粥,那些尔虞我诈的争宠心机,以及父亲那些授权制衡的平衡手段,他从小瞧得都要吐了。 “罢!管他什么摄政王凌太阁,跟我们全没干系!千秋一觉长安梦!小傅儿我们睡觉!”叶琛伸手帮傅川将棉被压严实了,见傅川一双黑眸犹睁得大大的,不由得低声笑道:“我说,小傅儿,你老掂念凌太阁做什么?想那凌太阁与摄政王都三十有五了……你若是担心明年选不上,我跟你说,皇帝还有好几位弟弟……” “唉哟!小傅儿你这可是不识好人心……” “唉唉唉!快罢手,哥哥我再不敢胡言就是了……” “嘿嘿,小傅儿,你生气的时候倒是愈发好看呢……” 真是胡闹!屋子里头两位小侍选闹得正欢,窗户外头,清虚子却听得直摇头。 陪在师傅身边的银童儿却是冻得受不住了,听了这半夜,腿都蹲麻了,身体更是硬得都快成冰棍儿了。这都怪叶琛,要不是师傅不“放心”他,至于让自己遭这罪么! 不过,说到底,也还是师傅太变态!小道童忍不住在心底吐槽,只怕前儿讲的那些关于凌铮的故事,也是这么在京城听壁角得来的也未知呢! 该回了吧!师傅! 银童儿抬起僵硬的胳膊,扯扯清虚子的道袍,又作口型又比划。 等他们睡了再回! 老道儿狠狠瞪了没耐心的徒儿一眼。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真是不讲究! 唉…… 银童儿欲哭无泪,这日子实在是没法儿过了。 第6章 第一章 ?六 第一章逆风曾阻凌云志之六 夜更深了。 众人皆熟睡了,晏南山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窗外似传来时断时续的古怪乐声,待侧耳细听时,却又淹没在“沙沙”的风声之中,辨不清晰。 在茅草铺就的睡铺上呆呆了想了片刻,依旧了无睡意,晏南山索性披衣而起,循声而去。 屋外,雪已渐小,但阴沉广袤的夜空依旧星光难觅。晏南山静悄悄的走到厢房外,院子里地上的雪已是积了半尺深,几行脚印深深浅浅的,蜿蜒通往后堂。 没作多想,少年下意识的便循着足印,漫步前寻。 没多远,那古怪的乐音便又传来,这回却不再是时断时续诱人遐思,而是清朗悠扬,似是刻意指路引他前行一般。 乐声嘎然而止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他,那个来自琼州的少年。 “你怎得还不睡?”晏南山倒不错愕会遇见他,清虚子师徒自不会有如此雅兴,而傅川和叶琛那二个没心没肺的,闹了半天,这会儿估计早抱在一处梦周公去了。 少年瞥了他一眼,那鄙视的小眼神儿仿佛在说,白痴,你还不是一样。 晏南山终于忍不住笑了开来,问道:“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话?” 沉默了半晌,那少年才撇过头道:“我的官话还说不太好。”其实他这些日子以来,已是尽力学着说中原官话,但口音仍重,说话老是带着卷舌音,是以这一路怕人笑话,向来不主动多话,再加上他又不爱笑,不相熟的人只道他孤僻冷傲,难以亲近。 “你很好。”晏南山冲口而出,见少年面露不解之意,忙笑着解释道:“自从知道你姓宗,来自琼州,我便知晓你是谁。我曾听人说起过你十六岁那年带着老弱病残艰守孤城十日,又出奇谋击退外敌的英勇事迹。” 说罢,便俯身在雪地上划出“宗赫”两个字。 见他写出自己姓名,宗赫有些吃惊,然后眉皱在了一块,清冷如黑水晶般的眼睛,有些锐利的光芒闪过。 “其实我一直在奇怪,奇怪你为何也会上京候选?你父亲不是岛主吗?你不是应该接替他岛主之位?难道你希图京城安逸繁华?” “父亲死了,哥哥们也战死了,你的故事只听了一半。我是打退了外敌,但没防住内贼。族叔做了岛主,而我,可能活不到京城。” 宗赫的官话是说得不太顺畅,但字字如刀斧,尖锐而犀利。晏南山屏住呼吸,少年讥笑的眼神让他的心猛然一沉。手足无措地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徒然。 气氛有些压抑,有些沉重,夜,也愈来愈冷。 突然感觉有些难受,平生第一次,晏南山不知该做些什么,他能做些什么。 “那么……”他谨慎的选择着措词,“之所以不睡在大殿里,也是怕万一有事牵连到我们吗?” “所以,怕死就离我远点。”宗赫扬了扬眉,又开始摆弄他的短箫,那仿佛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让人又是心痛又是火大。 “少胡说了!”晏南山上前一步,用力压住他的手,“你能活着从琼州到蜀州,自然也能活着到京城!况且黎丘已是蜀州地界,天子脚下,纵有贼人,谅其也不敢胡作非为……” 话还未完,突然宗赫手下一名随从急色匆匆而来,附耳几句,宗赫虽面色依旧,眸子却黯了下去。 “你这人还真是乌鸦嘴啊。”少年轻轻的将被压得紧紧的手抽了出来,却似无意间将那管短箫留在晏南山手中。 不远处,另几位随从已将行李束扎完毕,正向宗赫点头示意。少年再无迟疑,转身走入茫茫山风林雪之中。 “喂,你的箫……”晏南山知他此去必多波折,心下不免担忧。一时急了,赶上二步想拦他下来,却又哪里赶得上。 “若有朝一日,紫辰殿前相见……” 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风声呜咽,淹没了最后几字,就似锦缎被撕裂般的嘎然而止。 还能再相见吗? 晏南山握着短萧,望着少年的背影最终隐入山林之中,心中怅然若失。明明只不过认识了一天的陌生人,说话都未满十句,却已是让人有些牵挂与不舍。这种感觉虽并不太重,却已是凝在心底。 夜色朦胧,柔雪纷飞,少年远目山林深外,心道: 万望珍重。 这厢晏南山犹念着宗赫久久不睡,山林深处,宗赫却早已无暇念他。 空山老林,雪夜静谧,凛冽的风中却传来一股不寻常的血腥气,时淡时浓,近后山时,已近刺鼻。 这周围的林中空地上,如今已是一片狼藉。残剑断刃随处可见,更有几具尸首歪歪斜斜的躺倒在四周,任由一大片一大片的暗红色血迹将这一方雪白净土染成地狱般的颜色。 宗赫背靠着树,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这个因断了一腿而倒在雪地上呻吟的中年男子。眸中燃烧的怒火早已渐渐平息,只余寒冷刺骨的仇恨,坚硬如冰。 少年深吸一口气,忍着肋间剧痛,举起手中枯枝指向他的左眼,冷冷的道:“本该留你一条狗命,给我族叔报个丧的,但我身边前前后后十一条人命,终需血债血偿。” 浸透了血的树枝,像一柄出鞘后渴望杀戮的利刃,充满煞气,缓缓从那男子面颊上刮过。 那男子已痛得快要失去知觉,却仍强笑道:“五少,你伤势绝熬不过明天,我若能活着回去报丧,自然还要为你上柱香,要回不了,也没什么遗憾,你叔叔早晚会知道你的死讯……” 话音未落,那根削尖的枯枝无情地刺穿他的眼眶,力道之大,直透颅骨。那残了腿的身躯只猛烈的抽搐了两下,便直挺挺的僵硬在雪地上。 结果了这最后一个人,再无遗憾的宗赫也已脱力倒地,体内强压的痛楚巨浪滔天般反噬,眼前的一切亦愈来愈模糊。铅色的沉云压在天顶,四周的积雪林木好似晃晃悠悠地在半空旋舞,身体也好像被掏空了一般虚浮在空中,伴着无数雪花在其中飞舞。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放松身体飘浮在海水中。陪伴自己长大的海水总是那么温暖,一浪又一浪,温柔的裹住自己布满伤痕的身躯。 心,竟不再那么冷了。 眼前的世界已是一片混沌,身边似有来来去去的人影,有人对他说恨,有人对他说滚。我可滚得够远了吧,宗赫发现自己居然还有精神自嘲,真想仰天大笑。知道自己即将葬身此处,一时,仿佛所有的血仇家恨都随身体的血滴干了流尽了,那些自己曾憎恶的面目,也一一淡去了。闭上眼,恍惚忆起小时候父亲抱着自己骑在大象上,那么高大的象,自己那么害怕,父亲却狠心的不扶。 “阿爸,五儿摔得好痛!” “不许哭!无论在哪里摔倒了都得自己爬起来!” 父亲是嫌弃自己吗?是的,从小,父亲便嫌弃自己男生女相,兄弟之中,他最不受宠,父亲待他最是严厉。然而围城之时,父亲却又将兵权交给年仅十六岁的自己。因为 “唯有你,值得托付全城百姓。” 历历往事在脑海中一一清晰闪过,冰冷的雪花飘落在面颊上,被温热滑落的液体悄然融化。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的普通人,他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坚强,也再没有人值得他为之坚强。 阿爸,原谅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想爬起来了……曼丹岛不再是我的家,东海他们都死了,这世间再没有人爱我…… 阿爸,我倦了,累了…… 四周,细绒似的雪花旋落旋化,浸润万物,却是无声。只有少年低沉而又悲凉的声音在空寂里散开,一时,风声呜咽,山林瑟瑟,似乎也在悲泣他跌宕而短暂的一生。 天色已近黎明,嗜血霜冷,却也破晓在即。 第7章 第二章 玉谷何人初见月 玉犀谷,穷庐。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是消停了。浓云渐渐散去,仿佛在苍穹撕开一道天缝,露出曙光熹微。玉屏山最深处,这寂静空旷的玉犀山谷中,终于也迎来了雪后的第一缕阳光。 枝桠上融化的积雪,似纯净透明的露珠,一滴一滴缓缓坠落,有如万物新生般的清新气息,弥漫天地间,平添一丝平静宁和。 僻静的谷底东面有一大丛翠柏,内里围着一座匾名为“穷庐”的小巧庄园。三五间屋舍白墙黑瓦,左右点缀着青松红梅,布局错落俨然,格调清幽雅致。 此刻,穷庐的前院里,二株迎客松旁,一老一少正迎着晨光练拳。那少年正值青春年华,身姿挺拔身形矫健,那老者已近古稀之年,倒也步履稳健,行如龙,动如风,拳势毫不落下风。 三趟太极拳行毕,二人相视一笑,均感神清气爽,正要进屋喝茶,早候在一旁的项阳见是机会,忙笑着上前对那少年道:“主上,昨夜孟驰巡山,背回来一个重伤的年轻小孩儿,因主上与先生歇息着,未能及时回禀……” “嗯?”少年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子,二道剑眉微微上挑,露出一丝不愈之色。 项阳一慌,笑容都僵了,只尴尬的继道:“主上,那人伤势极重,说不得,还请主上……呃……劳烦何先生过去瞧一瞧。” 被称作“主上”的年轻人瞪了项阳一眼,这才转身向着老者歉意笑道:“九龄公,你看这些家伙尽是胡闹!我们远来是客,这几日已给九龄公带来诸多不便,他们倒还喧宾夺主起来,尽给你添麻烦……” 何九龄笑道:“云重贤侄言重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你的侍卫肯救死扶伤,难道不是好的。走,我们且先去看一看伤者伤势。” 老者说罢,又吩咐身边一位白衣童子:“小石头,备我医箱。” “哎!”那童子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项阳便领着老少二人来到后厢客房。 躺在孟驰床榻上的,正是昨夜受伤的宗赫。此刻的他气若悬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显见得伤势不轻。 何九龄略看一下几处伤势,当机立断,命项阳拆下床帷帐帘,又嘱他去后院取个吊架来,只待医童取了医箱来便要立即手术。 侍立在一旁的孟驰见自己主子正皱着眉盯着床上那少年,脸色阴晴不定,一时心中不安,忙上前低声回禀道:“主上,昨夜玉屏山上有械斗,瞧样子并不像山匪盗贼,死了数十人,倒像是寻仇!只有这少年尚有一口气,若是寻常人,我也不敢将他带来穷庐,但此人却是进京赴选的侍选……” “可是琼州宗氏?” 褚云重的声音低沉,让人辩不出喜怒。只有从小看他长大的何九龄,听出他其实情绪不稳,似惊非惊,似怒非怒。 孟驰心下诧异,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卷从宗赫身上搜出来的文书。侍选册书一律是皇家颁制,紫金的封底洛阳锦压花的纸面尊贵又典雅,只是那腥红的血色不免有些触目惊心。 孟驰展开册书呈道:“正是琼州进选的宗赫!只不知主上怎么知道……” 褚云重只瞄了一眼册书,并不睬他,转身重又专注的看着那个命悬一线的少年,黑曜石般深邃的眸子,神情复杂迷离。 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却也没有插手干预此事的发展。眼前的少年,分明是无足轻重的人,但为什么,在看到他这副情状之后,心底,还是会有一丝不可名状的烦躁郁怒? 褚云重此刻的情绪,便连孟驰这样的粗人,也瞧出一丝不对来。 那厢何九龄正缺人手,抬头见孟驰只管站着发呆,便毫不客气的使唤起来:“小孟,这孩子快醒了,你过来搭把手,按住他的身子。” 孟驰正想答应着过去,却抬眼瞧见那宗侍选已被洗剥干净,赤条条的躺在自己床上,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也不知怎么一时竟机灵了起来。 “先生稍待,我先去帮项阳把吊架支起来!”一边说着,已是脚不沾地的溜了去。 何九龄先是一怔,随后便明白过来,只对着褚云重笑道:“你这些个侍卫,胡闹是胡闹,精细处却也精细着哩。既是这样,云重,你来按着他,莫使他挣扎。” “不过是个侍选,哪里就值得这样了。”褚云重眼睁睁看着孟驰一溜烟的去了,一时哭笑不得。瞧瞧左右再没能用的人了,却也只得纡尊降贵坐在床沿,俯身将少年半扶起让其靠在自己身前,伸手搂住他的肩。 原只看过他的画像,记忆中不过是个绝色的少年罢了,从未放在心上。此刻靠得近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躺在自己怀里,感受却是迥然不同了。虽然少年此刻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如麻,粘乎乎的身体又是血腥又是伤口,完全不似画像上那般漂亮。但,眼前这稚气未脱的容颜,眉眼间孩子气的忧郁苍白,尤其是脸颊上的依稀泪痕,却都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怜惜。 褚云重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抚去少年眼角的泪痕,心底轻轻叹息,自己对他的这份怜惜,可是因为内心深处终究有一丝愧疚的缘故吗。 何九龄虽上了年纪,握刀的手依旧还稳,持刀在油灯火焰上炙烤了片刻,便开始动手剜去少年伤口的腐肉。 “嗯……” 剧痛使昏睡中的宗赫悠悠转醒,茫然睁开双眼,被陌生男子禁锢在怀的景象让他紧张不安,刀尖几乎割到他骨头的痛楚更是让他毫无防备的痛叫出声。 褚云重不得不用力箍着少年胡乱挣扎的身体,温言安抚道:“莫怕,正有大夫为你疗伤,身体千万别再动了,割坏了筋脉可不是好玩的。” 宗赫脑海中此时一片混乱恍忽,刚刚从梦境中醒来,却又仿佛跌入另一个梦境中。只那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使他知道,自己绝不在梦中。 那么,这是在哪里,眼前的人,又是谁? 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感受到那声音中有一丝温柔,莫名的,竟有些让人安心。 宗赫听话的不再挣扎,虽痛楚依旧,却只紧咬着唇,半点呻吟再也不肯泄露。 见少年如此坚强,何九龄低声安慰道:“好孩子,再忍片刻,后背还有一个断掉的箭簇需取出来。” 刀尖剜进肉里的时候活像有一把生锈的锯齿,一点一点地要把后背锯裂开来,那种穿透骨髓的痛苦让宗赫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浑身颤抖。承受着这残酷折磨,让他牙齿都在打颤,一重重的冷汗涔涔地从他的额头、脖颈渗了出来。 褚云重皱了皱眉,终是忍不住出声道:“九龄公,您老下手轻些,没有麻药只怕他受不住。” “这就开始心疼了?别急,等止住了血,把几处伤口都缝合上才算完呢。”何九龄手底虽忙,口里也不闲着,又道:“云重,你用手指撑开他嘴巴,这孩子只管忍着不喊,却也别让他咬着自己舌头。” 褚云重从没做过这事,心底有些别扭,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遵了医嘱,伸出手指用力将少年咬得紧紧的唇齿启开。 “乖,听大夫的话,放松呼吸,疼得厉害便叫唤两声,亦没有旁的人笑话你。” 话虽依旧温柔,却分明带着些命令的姿态,不容反抗。 宗赫疼得昏昏沉沉的,嘴巴被外力撬开,下意识的便咬住伸到他嘴边的手指…… 嗷……这小混蛋! 十指连心,褚云重痛得差点叫出声来,却也只得忍着,只恶狠狠的瞪了主刀大夫一眼,“九龄公,缝完这倒霉孩子,别忙着收鱼肠线,我的手上只怕也要缝二针了呢。” 第8章 恋耽美 分卷阅读3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第二章 ?二 第二章玉谷何人初见月之二 掌灯时分,宗赫复又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脑子还有点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茫然四顾,却依稀不是早些时候挨刀子的那间厢房了,而是被腾挪至另一间大房的暖阁中。 阁中布置的倒也素净,只临窗的案几上,摆着一品名贵的玻璃器皿,用清水供着一枝梅花,剪金裁玉的几朵红妆半合半盛,幽幽花香,也略略冲淡了房中盈满的药气。 宗赫费力的抬手摸了摸身上的几处刀箭伤,清清凉凉的已是被上了药,用绢布裹扎的妥当,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看来许是自己命大,原料身上几处重伤必死无疑了,谁知这荒山野外的,竟也能遇到令自己起死回生的妙手神医。 只是右手上方木头架子上悬着的这鱼泡一样的东西不知是何物,盛满了半透明的液体,正沿着一根软软的管子由着扎在自己手背上的针头滴进自己的身体中。虽并不痛,却也冰冰凉凉的并不让人舒服。 宗赫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针管拨去,但转念一想,此间主人似对自己并无恶意,这古怪东西说不是是输进自己身体的药水也未尝可知。 这么想着,正想叫个人来问问,却见卧床的侧前方,绣着岁寒三友的素绢曲屏之后,隐约二个人影正围坐在薰笼旁下棋,时有谈笑声传来,却听不太真切。 “我说你怎么认得这个少年,原是瞧过他的画像。难为你记性倒好,难道六百五十名侍选你都记得相貌?” 何九龄一边闲聊着,一边认真看了看自己的牌,又观察着褚云重的神色,轻轻推出去二贯铜钱。 “哪有那么多闲功夫,不过挑有名的几个先过过目而已。” 褚云重只看了手中牌一眼,便合上,一边从钱匣子里取钱,一边似笑非笑着道:“也不知摄政王这是怎么办得差使,核定六百五十名各州侍选原是他自愿为我分忧。他明知这宗赫是……谁知却还是把他圈定了进去,真不知云邈这是故意儿要为难我呢,还是‘无心之失’。” 五年前争皇位那些惊心动魄的景象掠过何九龄的脑海,时光沉淀了喧嚣,唯有梁王那荣辱不惊的脸庞仿佛犹在眼前。 “云邈毕竟是你堂兄弟……”笑着摇了摇头,何九龄又翻出三张牌,慢慢的道:“这孩子的事我并不知首尾,但据我推断,朝廷对南海有野心,曼丹岛又是南海要扼之地,宗氏一族保不定是沦为了某方利益博弈的牺牲品也未知……” 四目相对,见褚云重的眼眸中似有潮水一漾而过,何九龄便知自己猜着了七八分。 老者默默地摆出五贯钱,轻叹道:“只可怜这孩子,无论如何,他却是无辜的。” 褚云重心底自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有那一丝的愧疚,只不过这种事藏在心里就好,让旁人毫不留情面的揭开来,终究面子上不好看相。 轻哼一声,褚云重跟进五贯钱,半真半假的恼道:“九龄公,如今你在野不在朝,有些事……” 何九龄正色道:“云重贤侄此言差矣,我和庄司他们几个老一辈的人如今虽都已不在朝了,但有些话还是当讲则讲。想当初,我们和你爷爷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消弥战乱,治病救穷,自以为救世主。谁知道二百多年前那引发祸乱的双日凌空,正是……” 听何九龄提及太祖,褚云重忙要站起身来,老者做了个手势止住了他,温言道:“在我这穷庐,不必行这些繁文缛节。你若看过你爷爷当年的日志,当可明白我话中之意。” 褚云重终究还是站了一站方才循礼坐下,点头道:“在我幼时父亲便带我入龙渊阁,爷爷的日志我都看过。” 何九龄叹道:“没有因,哪有果,我们原道这世人多男少女之症是天作孽,谁料却是人作孽……如今我们老啦,未尽之事,以及这个天下,终究还是要靠你们年轻人传承。但有句话,不得不教给你。文明自有它发展的轨迹,切忌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勿做蚍蜉撼树之举。” 说罢,又捋须笑道:“这话题沉重了,适才你我提及南海,的确,南海未来肯定是兵家必争之地,但今时今日,朝廷倒也还不必操之过急,可徐徐图之。” “多谢九龄公谆谆教诲,南海之事,我心里自有计较。”褚云重安静听着,脸上不带出一丝情绪。都只道我这是政治野心,这很好,因我真正想要的,不愿有人知道。 “罢啦,我们继续斗牌!下次牌桌上不准谁再提朝中之事!”何九龄打个哈哈止住这个话题,又翻出第四张牌面,随即毫不疑迟的倒出自己钱匣中所有的银钱,大笑着推在薰笼上,“我同你不打嘴仗,你我且在牌桌上见高低。” 见老人赌起牌来这般勇猛,褚云重一时也笑了。遇到受伤的宗赫于他而言,本是心结,被何九龄那样起底,从小没受过重话的他自然心里不爽,但揭过之后,心情却也难得的轻松起来。 再捡起自己的牌瞧,只是一张火相的三星照,一张水相的四季财而已。而薰笼上,一字摆开的四张却分别是二张风相的五魁首与六六顺,一张水相的百花杀,一张土相的万两金。 褚云重猜何九龄手中或许是另二张百花杀和万两金,指不定还是风相的,这样,他便有牌面儿上最大的二对,还有同相兆头。所以,他才敢于全下了他的一百贯钱。 而自己手中,既无成对,更无连三,只是一个狗尾尖儿的一帆风顺兆头而已。 那么,自己到底要不要赌上这一注呢? 正沉吟着,屏风后头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褚云重扭头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动,便抿着唇微笑着将自己身边的银钱也全数压了上去,笑谓之:“平时和他们斗牌总归是无趣,今儿难得和九龄公斗得痛快,便赌上这一局又何妨!” “他们那是让着你,我却是不肯让的。唯愿你肯愿赌服输才好。”何九龄意味深长的看他良久,这才缓缓翻出最后一张牌。 一张风相的七星照静静的躺在铺着红锦的薰笼上。 褚云重轻轻的翻出自己的那二张牌,三四五六七,四相求得连理枝,一帆风顺过五重。 “好牌。”何九龄击掌而笑。 “只怕还不够好。”褚云重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老者翻出他那二张牌来,一张是风相的百花杀,另一张,同是风相的万两金。连同已翻开的另三张风相牌,正组成了同相一品全色,刚刚巧压过了褚云重的一帆风顺。 “白玉不毁,孰为璋。塞翁失马,又焉知非福。”褚云重大大方方的将银钱全部推至何九龄一般,一笑起身:“赌桌之上,不妨就让九龄公独领风骚罢。我且瞧我的侍选去。你们那一辈的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赌场失意却是情场得意?! 何九龄只顾往匣子里搂钱,笑得胡子乱颤,“你去你去,我既赢了钱,这就回我自个儿屋去,不妨碍你得意!” 第9章 第二章 ?三 第二章玉谷何人初见月之三 褚云重趿着鞋,披上摆在薰笼上捂暖了的玄色轻裘,送何九龄到门口,这才回转身来,径直向暖阁走去。 转过屏风,果见宗赫已是醒了,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自己,只是眼底依旧还是有一丝戒备之色。 褚云重不由得宛尔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之下,更是容华照人。 宗赫瞧得也是一怔,他父亲曾说自己相貌异于常人,别样再强终归不能承继祖业,是以虽自己长得再美却也一直以这副相貌为耻,每每总要遮掩自己绝色方得心安。而眼前这人却是美得帅气,并无刻意张狂,却是霸气难掩。只见他笑容款款信步而来,便只是穿着寝衣,随意披着件玄色轻裘却依旧雍荣闲雅,这种人,哪怕穿着破烂流丢一口钟,都不会隐没在浮尘之中吧。 “是你救的我?还有其他人活着吗?”少年努力使自己不那么弱势,无奈体虚力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暗哑。 “当时就你一人还剩口气,便只救了你回来。还好九龄公医术高明才救回了你这条小命。”褚云重极自然的坐在床边,伸手抚上宗赫额头,欣慰的道:“极好,没有发烧,明日九龄公来为你换药时,你可亲自谢他。” 宗赫心中一痛,虽早料到是这样,从旁人口中亲耳听到,还是止不住的难受,像有什么摁住了胸口,沉沉的,连呼吸都困难。 褚云重正笑咪咪的等着少年感恩戴德的谢自己的救命之恩,谁知这宗赫真是不通人情,竟硬生生地扔过一句话差点砸他一头包。 “既是都死了,还救我干什么……” 从小到大,除了那少数几位,还真没其他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过话。但少年那一脸悲切,却也让褚云重无从发作,只苦笑反问道:“为何不能救你?!” 宗赫垂了眼,扭过头,低声道:“我若死了,并不会有人为我难过。” 少年声音里并无太多的哀怨,更多的,是一种生无可恋、孤绝此生的悲痛与绝望。疗伤时那么坚强的他,此刻却如此茫然无助。这种感觉就像一块冰,融化在褚云重心底,那个不太容易温柔的地方,瞬间柔软了几分。 “年纪轻轻的,何必自怜自艾至此地步呢?!”褚云重伸手转过他的脸,对上那双落寞如星尘坠落的眼眸,一字一字的道:“宗赫,你听好,哪怕你现在失去了很多亲人与朋友,不代表你未来不会再有亲人与朋友,哪怕你现在失去了家,不代表你未来不会再有一个家。你可还记得你在曼丹岛曾救过的那些百姓,哪怕你忘了他们,他们却会永世记得你的恩。这回你千里迢迢远赴京城,他们可不都会挂念着你,既盼着你入京中选,更盼皇帝能给你一个新家。” 宗赫默默听这一番话,心中真是酸涩难言。这一路行来,身边人也常常劝慰鼓励自己,只是他们都是粗人,不能像这人说得如此入情入理,听着让人难受的几乎要淌下泪来。 心酸之余,也不是不吃惊的。怎么这人竟会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哪怕自己贴身收着的名牌册书叫他瞧了去,自己家族之事,却也不是普通人能知情的。 宗赫稍摄心情,又凝神看他。此人是谁?瞧他说话间气度不凡,显见得是身份尊贵之人。难道,会是朝廷的大官?还是前朝受封的那几位县公?不过看他年纪那么轻,却也不像。 再一眼瞄到他的寝衣袖口上绣的金镶五彩盘云龙,少年恍然大悟,问道:“你是哪位县公之子吧……” 嗯,初次来到中原的小南蛮子能有这般眼力,也算不错了。褚云重笑而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虽并没想故意隐瞒自己身份,只是想着宗赫现时说话虽冲,却也爽快,就怕他知道了自己身份,一时拘谨起来,反而无趣了。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踏雪声,在墙外停住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隔着窗道:“主上,何先生命厨下煮了药粥给宗侍选,可要端进来?” “进来。”褚云重听出是孟驰的声音,便不同他废话。 听到吩咐,孟驰应了一声,乐呵呵的端着个酸梨枝儿的木条盘,长得浓眉俊眼的高大汉子小媳妇献宝似的就进来了。 转过曲屏,抬眼便瞧见褚云重穿着寝衣正坐在宗赫床边,气氛竟是异常和谐,便笑着问道:“宗侍选可好些了?” “你……你是不是……”宗赫迟疑了一下,这人仿佛就是昨儿晚上……不过当时自己身受重伤,瞧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能认得是不是眼前之人。不过听他的声音,确是有七八分相似。 褚云重点头应道:“这是孟驰,我的贴身侍卫,昨夜便是他自山上救了你回来。” 宗赫挣扎着想要支着身子,全身上下却是散了架般的痛,只能半仰着头歉意道:“多谢孟大哥救命之恩,只不知其他人的尸首……其中有几位是我的随从,另几个虽是仇人,却也曾是同宗同族之人……” 褚云重见他能这样想,显见得不是心胸狭隘满心仇恨之人,心中对他怜爱更添一分。 孟驰心中也是不忍,忙道:“侍选放心,死者为尊,所有的尸首都已择地安葬了。侍选也不必太过忧怀,好好将养着身子,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 褚云重拿眼瞟他,既赞他会办事,也怪他多嘴。孟驰自知多余,这情景也不便多话,便搁下条盘笑着告退了。 “你可别乱动,身上还吊着药水呢。”褚云重等孟驰关了房门,这才起身将宗赫扶着坐起,怕他着凉,又将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少年身上,这才端了药粥坐在他身边,温言问道:“这一日都没进食,可饿坏了吧。” 宗赫本是饿极了的,只是躺了一日,骤然坐起,头中一阵昏眩,又闻着那浓郁的中药味,几欲作呕,便撇过脸,摇头道:“难闻的很!便是饿了,我也不吃这个!” 没料到他竟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举动,褚云重真是哭笑不得,自己也难得亲自伺候人,却没想还遇上这等难伺候的主。 “真是南蛮子没见识!这是药香,哪里难闻了!里面不知搁了多少珍贵的药材,平常人便是求也求不来何九龄这碗药粥呢,你倒还嫌弃!” 被称作南蛮子,宗赫不免有些生气,脾气拗上来,更不愿碰那粥,只道:“你觉着香你自己吃!我们南蛮子,本也不配吃这种珍贵东西。” 褚云重这一下被噎得不轻,回想也确实是自己不好,取笑人家在先,不过,也气他脾气这么坏,竟敢跟自己顶嘴。 一时下不来台,只能半哄半劝的道:“分明是好东西,虽味道闻不惯,吃到嘴里是极美味的,你瞧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举起碗喝了一口。药粥才进嘴,褚云重心中已是叫苦不叠,这什么鬼东西!真是异常的难吃,苦的简直要让人心头滴出血来。 宗赫在一旁歪着脑袋,瞧着褚云重掩不住的一脸痛苦相,嘴都抽歪了,明明快要吐出来的样子,偏偏还能硬生生的忍住,抻着脖子拼命把那口药粥给咽了下去。原本心情极差的他,一时竟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少年的神情本来一直是冰冰冷冷的,眼中只有决绝、淡漠和孤独,而此时眉眼间略含了些笑意,便仿佛失了灵气的玉石收回魂魄重焕光芒,这一瞬间的璀璨夺目,顿时让才吃了苦头的褚云重心神一荡。 鬼使神差的,竟低头吻上少年那略带冰凉的唇。 第10章 第二章 ?四 当他吻上来的时候,宗赫脑中是一片空白的。起初,他没明白褚云重在做什么,等他终于有点明白过来的时候,这个蜻蜓点水似的吻已如其惊鸿般的开始,翩然收场了。 仿佛是梦,很不真实。 宗赫定定地看着褚云重,重重咬了咬唇,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苦涩的味道,苦得让人心头要滴出血来。 所以少年脑海中涌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药粥果然难吃的很!接下来才是纷乱如:啊?原来这不是梦?竟是真的?!这混蛋刚才真的亲到我了?! 耳边顿时“轰”地一声,像有一百颗爆竹在他脑中炸裂了开来,什么想法都炸得粉碎,妥妥的,彻彻底底的摧毁,脑中重又一片空白。 一时竟不知该拿眼前这人怎么好。 偏生他还笑靥如花,亮晶晶的眸子灿若星辰,毫不知廉耻的看着自己,一副得了意的轻狂样。 被褚云重这么一笑,宗赫这才回过一点神来,只觉心中愤慨,几乎呕出几升血来。 褚云重瞧着他脸上五色变化,先是呆怔,随后茫然,又渐渐蕴怒的样子,也知自己有些唐突轻薄了。毕竟宗赫尚只是侍选,而自己在他心中却身份未明。不过,却也没什么后悔的,刚才那一吻的滋味,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好,若时光倒回,他甚至想要加深那个吻,而不仅仅是浅尝辄止。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少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却还是咬得牙“格格”作响。 “你已是知道了的,我姓褚……” “姓褚又怎样?王子王孙便能胡作非为吗?你也知我乃朝廷侍选,若你再敢轻侮于我,便是自寻死路。”宗赫自知在此时此地与这人翻脸对自己绝无好处,故只拿言语挤兑震慑着他,心里想着待想法子离了此间,再作计较。 护卫在外头的孟驰听见屋内似有争吵声,忙进来查看,果见宗赫怒目相视,气氛剑拔弩张,再不复刚才和睦之态。 “主上,宗侍选这是……可是刚才送进的药粥不合胃口?”孟驰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的择着措词。 褚云重望着床上那只炸了毛的小猫,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便转过脸笑着对孟驰道:“朕不过亲了他一下,他便想杀我。孟驰,你说……这还有王法吗?” 孟驰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瞧了瞧宗赫那一下涨得通红的脸蛋,想笑,又不敢,便双膝跪地,朗声道:“陛下,宗侍选年幼,又尚未受教后阁礼仪,还望陛下恕其不知之罪。又则陛下出京时凌太阁有训,陛下在外乃白龙鱼服,凡事需小心谨慎为上。还请陛下修束行止,莫轻启子民幸进之门。” 听孟驰言中提到自己亚父,褚云重少不得又得搁下药粥重新站起身来,狠狠地瞪了跪在地上的侍卫一眼,道:“小心谨慎?亏得你还有脸说?这事还不是你自作主张起的头?此刻倒拿着太阁训示当令牌,在朕面前嗦,还不快滚。” “遵。”孟驰憋着坏笑,起身行了一礼,又向宗赫一笑,这才重回屋外轮班护卫。 “你是褚云重?”这时,可不只一百颗爆竹在少年脑中炸裂了,怕有一千颗、一万颗同时爆炸!搞半天刚才轻薄了自己的是凌铮凌太阁之子?是当今皇帝?! 见褚云重笑着点头,宗赫脑海中顿时有一万只巨象飞驰而过,一句家乡话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褚云重虽会说好几处方言,却听不懂这特别拗口的南蛮子话。 “你不会想知道的……”宗赫气乎乎的撇过脸,积聚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咝”的泄了气,只心头还有那么一瞬的羞恼与无措。 “在生我的气么?”褚云重不知道眼前这只烈性的小猫是否明了自己破例亮明身份的原因所在,不过,看他依旧别扭的样子,多半是不懂呢。 “皇帝不该骗人。”宗赫心底自然是恼他,若不是吵起来才当面说穿了,这人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戏弄自己很得趣吗?! “你刚才也听我的侍卫说了,我本是微服出巡。若暴露了身份,多有不便,倒也并非故意要瞒着你。” 褚云重好言解释,果然这宗赫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二三句话后,便颜色稍霁,只是还冷着脸,并不理人。 重新挨着他坐下,感受到少年浑身上下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褚云重心底暗笑,复又端起药粥,笑盈盈的道:“你看粥都快要搁凉了,药味散了好多,莫再娇气使小性子,赶紧趁热吃。” “我哪有娇气?!”分明是这药粥太难吃!我宗赫忿忿的瞪着那粉彩细磁碗,蓦然忆起适才唇上苦味,耳根一片烧红。 “是等着我喂你么?” 转过头,正迎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宗赫不由得大窘,赌气般劈手夺过那碗药粥,闭上眼,一气喝了下去。待大半碗粥灌在嘴里,宗赫已是后悔不叠,真是苦啊,苦得眼泪都要逼出来了。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得,只拼命的将那粥压在喉咙口,好让它自己滑下去。比起受刑,这般痛苦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活活的受这残酷折磨的当口,手中的碗被突兀的取走,重又有唇覆了上来。坚韧而柔软的唇舌,启开少年的牙关,他的舌尖温柔的含着一块冰糖,将这沁人心脾的甜和着温暖气息一点一点的渡了过来,中和着少年口中苦味。 正吻着自己的唇,有着令人颤栗的温度。宗赫一时手足无措,心如雷鼓,推不得,避不开,亦有些贪恋那唇齿间的冰甜。心慌意乱间闭上了眼,却更能感受到他的轻怜蜜爱,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也是自己从未被对待过的温柔。再硬的心肠,也在这甜蜜的攻势下,化作绕指柔。 月色透过窗,缓缓流过琉璃杯,一泓清水,那枝梅。盛开的花朵上,银霜似的月光清薄如溪水,暗香摇曳。 褚云重将那颗冰糖留在少年舌尖,好让他继续压着口中苦味,这才恋恋不舍的离了那双唇瓣,温言慰藉道:“从此往后,再有什么苦楚,你都不必一个人担着,自有我在你身旁。” 宗赫从未听过这样的情话,更者还有留着他津液的冰糖含在自己嘴里,心中一时苦,一时甜,又夹杂着几分尴尬,竟是辩不出其中滋味。不自觉的,说出的话里便带出些撒娇意味来。 “哪怕你说得再好听呢,也休想再骗我喝这药粥了!” “这可由不得你,得遵医嘱。” 褚云重知他年少脸皮子薄,便也不逗弄他,转身自木条盘上又取了一碟子高粱面小馒首,递给他一个,自己也取了一个,慢慢吃着闲聊。既是相中了他,便得培养一下感情。 “你这名字是谁取的,赫耀显盛,又有光明之意,正配得上你这个人。” “名字是我娘取的,我爹识字不多,倒是我娘读过些书。只是我娘去得早,家里也就没人管我读书写字……”聊及家事,宗赫也不再拘谨,说话渐渐轻松起来,又坦然的问褚云重:“皇帝可会嫌弃我只会舞刀弄枪,不会写锦秀文章?” 褚云重就爱他这样坦荡,知自己是皇帝也并没有什么扭捏模样,便开怀笑道:“这有什么,这世间本就难得十全十美之人。待你进了宫,入后阁领了职事,局时,自会有先生择你长处帮你安排学宫课程,经济学问律政博物,你爱学什么都有人教你。” 想了想,又笑着嘱咐了一句:“没旁人的时候,不必那么多规矩,唤我云重就是了。” 宗赫刚才还连名带姓的叫得震天响,现下里却哪里好意思唤得这么亲密,心里想着我哪有你这么厚脸皮,口中便只哼了一下,算是应了。 褚云重又问:“可有字没?” 你都知我们南蛮子读书不多了,哪里还会给自己取什么字!宗赫有些恼他老是捉自己的短,便硬邦邦的回道:“无字。” “便赐你这二字。”褚云重略一思索便拉过他的右手,食指在他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二字。 “世……显?”宗赫不太确定,便侧头问他。两人身子挨得极近,彼此的气息就在唇角耳边萦绕,这样的亲密,似春蚕结茧,将自己温柔束缚。 “盼你处盛世而显荣,能如我亚父一般,挣功名得显赫。”那人如是说,嘴角微微上翘,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满眼皆是鼓励。 人生际遇,恍然若梦,光怪陆离如此缘份,这究竟是命运?还是天意?此言此景宗赫岂能当真全无动容,想要佯装平静,苍白却又泛红的脸上,嘴角却微微颤抖。 “可喜欢么?”靠得这么近,褚云重可以清晰的看到这倔强的少年双眼中渐渐浮起薄雾。便是这样惹人怜惜,直教人许他美好,一掷温柔。 “赫此生……非求显于世,但求……”少年的声音渐渐低了去。也罢,无论结局如何,自己都不想再逃避闪躲,既得重生,便求不负此生。能偶遇这一个人,难道不是天意。 鸳色翠衾上,轻轻地,略有些迟疑的触到他的手,那人随即又坚定地反握过来,十指交柔,挽住了,再不松开。 月破云重,正良宵,风成清颂,露亦香浓。 玉谷谁人初见,只叫忘世梦。 执手相望,对影成双,且将心事付朦胧。 勿使,太匆匆。 第11章 第三章 经年旧事君休问 白鹿县,长庆楼。 那药粥虽苦,毕竟药效是好的。如此过了二日,宗赫已是能下床走动。侍卫们担心误了行程,早已打点好了行囊。何九龄却是担心路途颠簸缺医少药,怕宗赫伤情反复,便劝褚云重将宗赫留下,待他伤势无大碍了,再谴仆从送他上京。 褚云重却哪里舍得留下宗赫一人,更不放心他独自进京,终究还是不顾众侍卫苦劝,又在穷庐多留了四五日。还好宗赫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又好,何九龄又是难得的好医生,用药极对症,便这短短几日,少年的伤情已是大有起色。 于是在十二月初八这一日,喝过了何九龄的腊八粥,褚云重便携宗赫起程回京。何九龄为照顾宗赫伤势更是考虑周全,提前就派人去镇上采买了二头健壮的骡子,和一乘驮轿。驮轿内厢宽大,座儿上还特意安置了软垫靠枕,正好能让需要养伤的宗赫能躺着歇息。 因已是误了好几日的行程,一众人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停歇,一路饥餐渴饮,涉水登山只是赶路。 如此过了数日,已是快要赶到白鹿县,过了白鹿离秦地便近了,只须一二日功夫便能进京。至此,众人方松了一口气,车行也渐渐缓了下来,只消在落日前能进县城便成。 这一日,褚云重一直在驮轿中陪着宗赫。自午饭后,病中精神不济的少年便枕着他的腿呼呼大睡,直到快进城,才睡眼惺忪的转醒了来。 少年像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又抬起头朦胧胧地朝褚云重张望了一眼,复又软软地趴了下来,口中呢喃道: “云重,我饿了……” “这几日赶路辛苦,也没好好吃饭,我瞧着你都瘦了。”褚云重疼惜的揉了揉他的脸,扶着他坐起来,又道:“前些日子那些山野小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倒叫人想起九龄公府上制的膳来,就走的那一日熬的七宝五味粥,真是比宫里还强呢。” “何爷爷府上的吃食,就一个字:苦。”宗赫虽满心感谢何九龄的救命之恩,但这些日子以来,被这位严酷的大夫又是药粥又是汤药给灌的,口中除了苦味,还是苦味。莫说腊八粥了,便是端上神仙汤来,只怕也咂摸不出别的味儿来。 褚云重闻言便笑了,知这段日子着实是苦了他了,便亲昵的拉过他的手,哄道:“这里离京城近,比别处繁华许多,吃的也比外头强。到了前面镇子上,就寻一家好馆子,让你换换口味。” 宗赫一下来了精神,正应着,孟驰打马来到驮轿旁,隔着棉帷子问:“主上,项阳在前头寻了一间百年老店,瞧着干净,也容易布防,可要订下?” “看着合适,订下便是了。” “遵。”孟驰应着,正要去。 “慢着……” 褚云重却又掀起窗帷,一句句吩咐道:“叫店家先备下膳食,把野山菌炖牛骨汤 恋耽美 分卷阅读4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煲上,其他的尽可随意,只是莫辛辣,清淡精致些便好。再将世显的药带去,让项阳盯着店里伙计现熬,别叫出错。” 孟驰一一应了,又见宗赫隔着窗帷正对着自己淡淡笑着致意,便也一笑回礼。心里头想着,这些日子皇帝可算是把这位宗侍选宠上了天,在外头倒也罢了,这要是带回了宫,叫天章阁姓谢的那位知道了,还指不定会怎么样呢。不过,谢宣奉虽骄横,这宗侍选谅也不是吃素的,就怕他不懂宫里头规矩,拿不住分寸,反而要吃亏。 孟驰其实与谢仲麟相识更久,但这位天章阁的宣奉自幼出身世家,又自皇帝登基之初便被凌太阁钦点入宫,性子骄傲不大瞧得起人,颇有些让人伺候不来。是以,他认识宗赫才不过几日,心里头倒帮衬后者更多一些。 虽然宗赫瞧着也颇为冷傲,但相处几日,便知道这其实是他不太爱说话的缘故,更着小小年纪便多遭变故,其实却是外冷内热的一个人。又难得的是皇帝宠着他也从不拿捏架子,便是何九龄府上的下人,也与他处得好。 这么个人……孟驰策马扬鞭跑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狮子滚绣球的藏青色棉帷子已垂下,隔住了那绝世容颜……也不知此去京城,一朝入了阁,于他,究竟是祸是福。 日暮时分,车队驶到这家名为“长庆楼”的老店门前,缓缓停下。一旁早有孟驰项阳迎了上来,一左一右掀了帷帘扶持着褚云重下驮轿。 褚云重倒不用他们扶,长身一跃便下了车。这几日为了陪宗赫坐驮轿,坐得一身酸痛,此时舒展了身体,顿觉精神一振,便又亲自扶着宗赫步下车来。 长得圆滚滚肥嘟嘟一脸细白面皮的长庆楼掌柜一早侍立在旁,待二位小爷下了驮轿,满脸堆着笑递过二条烘得热蓬蓬的毛巾,奉迎道:“冬寒风大,二位爷先用把热毛巾搓搓脸,住的厢房也预备下了,就在东院二楼,又安静,又齐全……” “h?”褚云重也不看那掌柜,只将抹过脸的毛巾丢到孟驰手中,淡淡问道:“怎么没包下院子吗?” 孟驰正要解释,胖掌柜在旁忙打着哈哈解释道:“这位小哥原是要包下整个东院的,但近日多有进京赴选的侍选,凡西南面儿来的,都要经过此地。白鹿县上的大小客栈这些日子都住满了人,便是这小店那东院二楼,还是好不容易腾挪出来的呢,还请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爷,”孟驰凑上来,学着掌柜那谄媚腔调,扮着鬼脸笑嘻嘻的道:“院子里住的都是各州的侍选呢,要赶了人家去,我也是不忍的。” 褚云重被他闹得卟哧一笑,适才略有些不快,如今也一扫而空。抬头望了一眼匾额,向掌柜温言问道:“听闻你这长庆楼是百年老字号了,可有住你家店中选的么?” “小店想是福缘未到……”长庆楼的掌柜这下就有些笑不出来,又嘴碎道:“对街李家店子,在太宗时倒中过一位侍选,可把他们了不得了,逢人便说,又做了若大块匾,立在门前,仗着这一点风光,原是破落小店户,如今倒反比别的店家多收两成钱。” 一边带着客人们往店里头去,胖掌柜一边犹忿忿不平的碎碎念:“虽是风光,到底根基不足,要论吃住,哪一项比得上我们长庆楼!赶明儿还得和婆娘一起去县庙给三位先皇大老爷上柱高香,保佑我长庆楼今年也得中一位,杀一杀对街李家的威风。” 孟驰项阳一众侍卫听得都笑了,孟驰心道,旁的且不提,你身边现就有一位必定是要选上的呢。 褚云重更是拉着宗赫道:“不瞒掌柜说,我这位远房族弟也是要上京候选呢,你瞧人物模样,比你店里其他几位侍选如何?” 早先掌柜的见几个侍卫花钱如流水,便知这二位非富既贵,又见二人年纪轻轻相貌非凡似大有来头,更是留心。如今一听,还是侍选,那更是满口子夸赞:“令弟那真是天人之姿!一等一的人品!才下马车时我便想说,这通身的气派,啧啧!不像是侍选,倒像是已经入了阁的侍郎,眉宇间气势如虹!精神气里头都带着贵重!” 天人之姿……褚云重心中暗笑,便偷偷地将宗赫的手捏了一捏,不料反被少年狠狠地拧了一把。但他此刻心情甚好,也不以为意,仍笑盈盈的对掌柜道:“掌柜如此虔诚,今年必有福缘的。我教你一个乖,要是能请所有住店的侍选都留下墨宝,局时,哪位贵人中选入阁,便将他留下的字画裱起来挂在中堂,那可不把李家店子给比下去了。” “那敢情好!回头就让伙计把文房四宝给侍选送来,字也罢,画也罢,但求一幅足矣。”胖掌柜乐呵呵地哈着腰恭请宗赫并众人上楼。 呸!宗赫恨恨的朝身边那位笑得狐狸样的皇帝瞪了一眼,你明知我字写得难看,更不会画什么劳什子画,这不是故意寒碜我恶心我,纯心让我出乖露丑呢! 第12章 第三章 ?二 “干嘛要暴露了我的身份!”宗赫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心里的蕴怒。依他的性子,能安安静静进京就好,又何必招摇过市。 “这就奇了!侍选本是公开身份,谁会藏着掖着?难道你入了京,不去赴选?”褚云重倒是说的一本正经的,句句在理,叫人驳不回一个字来。 “谁说我不去……”宗赫总是说不过他,这回又被他取笑,一时脸都臊红了,心里头又着恼,只怨道:“都怪你,这下楼里的人都拿我当猴看呢!” 这话倒是不虚,宗赫与褚云重这一对自进得长庆楼来原就惹人注目,又经褚云重口中说出宗赫乃侍选一事,更是将楼上楼下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些人中有各州的侍选,也有瞧热闹的,都不免要对这位高调亮明了身份的侍选品头论足一番。 “那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我都不怕你被闲人瞧了去,你懊恼什么!”褚云重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自己选中的人,被旁人嫉妒欣赏,他自然是得意的。 宗赫每每总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待进了雅间便赌气只坐在窗边看街道风景,再不搭理他。 不过,这白鹿镇上街景,倒真是热闹。已近日暮,尚有许多摊贩在做着生意,卖点心、测字、把式卖艺、变戏法的,直叫人看的错不开眼。 他一路行来,经过的地方多了,越是南方越是荒蛮,就像他家乡,俱是用竹子棕榈扎就的棚子,也没什么生意人,都是自给自足,生活清苦却也民风淳朴。而越近京城,则越是繁华。便说这长庆楼,已是雕梁画栋,墙上还用细纹纸糊了各色的“福”、“寿”字样的暗纹,十分精致奢华。想这京城外围的县城小镇便已如此景象,还不知京城皇宫,会是何等富丽堂皇。景致繁复,人心,也更是难测。自己那位族叔,可不就是结交了几位中原商贾之后,才开始有了异心…… 正默默然,长庆楼外却走过一群人,其中一个蓝衣男子,让宗赫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单看那人的背影,倒是有几分像…… “怎么了?”见宗赫坐着好好儿的突然站了起来,褚云重便问了一声。 “好像见到一个朋友。”宗赫双手撑着窗栏,再看时,那人却只一晃眼,便转进院子不见了。 “哦?”褚云重似笑非笑的望着少年,悠悠的道:“我本以为就你这样坏脾性,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呢。” 若是那夜之前,他时刻有着危险,确实没有将任何人认作朋友的企图,但时过境迁,宗赫此时心境已是大大不同。 回想那个雪夜,那个一脸聪明相,却又有些犯傻劲的少年,宗赫不由得心中一暖。这个人,应该算是朋友吧。 “我去看一眼。”宗赫见褚云重不做声,怕他不允,又加了一句道:“只瞧一眼,便回。” “外头冷,将我的黑狐大氅披了去。”褚云重其实心中不愿他到处乱跑,却也知不能太拘束了他,便嘱咐道:“快去快回,若回来迟了,可不给你留菜。” 待宗赫应声去了,褚云重又叫孟驰悄悄跟上,“外头人杂,务必护他周全……只是也莫叫他瞧见。” “遵。”孟驰点头,表示完全懂得皇帝的意思。 宗赫下得楼来,顺着碎石小径一路往东,穿过一道月芽门,便是东院。院中比外头街道寂静许多,一眼望去,却无那人身影,只有三五闲人,几树寒柯,一群老鸦。 少年尚不死心,绕着院子又寻了一圈。院中除了一幢小楼,别无景致,只孤零零一对石桌石凳。一旁的小池塘,已是结了一层薄冰。夕阳暮霭,几许残霞映在冰上,倒似一抹淡淡烟色。一阵冷风吹过,几片枯叶似不甘寂寞的纷落下来,在群鸦“呱呱”声中,凄凉地堆乱在那烟色中。 难道是我看花眼了么?宗赫站在一株歪脖子老枣树下,又左右望了一眼,确定并无自己认识的那个人,心下不免有一丝怅然。 正要回去,却听得头顶似有细细的风破声传来。宗赫本能的侧身一避,却是一颗长生果壳滑过自己的黑狐大氅砸在了地上。 抬头看时,却见高高的树桠上,正叉坐着一个小乞丐,二条腿跷啊跷的,一边剥长生果扔乌鸦玩儿,一边放声高歌: “哎…… 你富贵,你看斜阳飞落霞。 我何闲,我数枝头栖晚鸦。 哟…… 君不见,今承新宠恩露重, 谁又知,他朝金阶玉露滑……” 放肆!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分明是在影射诅咒宗侍选。还未听完,躲在暗处的孟驰已是心中大怒,恨不得立马跳出来,将那小乞丐揪下树来掌嘴。但细细一想,皇帝乃微服出巡,除了几个侍卫及何九龄府中人,又还能有谁知道宗侍选与皇帝之间的事? 难怪说的不是宗侍选?可那歌中承新宠那两句唱得多露骨……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孟驰想破头也没能想明白。再瞧宗赫时,他倒依旧淡定自然,也没见动怒。孟驰便不先动,且看看情形再说。 树桠上,那小乞丐正唱得手舞足蹈,宗赫虽不精于诗词文学,这歌中之意,他倒也还能听懂一二。正想瞧瞧这乞丐究竟何人,头顶上,长生果和果壳却落得愈发猖狂。 少年不动声色的接了几枚长生果,笼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扬,远处的孟驰还没瞧见发生什么事,只见那小乞丐突然“唉哟”一声,哧溜一下滑下树来,一个没站稳,便跌了个嘴啃泥,跪倒在宗赫面前。 “不必行此大礼。你虽唱得好,我也没钱赏你。” 这话听着真是气死人。 小乞丐抹了抹嘴里的泥,“呸”了一口,这才狼狈的爬起身来。无端吃了这亏,嘴里更是不饶人,不阴不阳的道:“哟,穿得这么金贵,却是个银样蜡枪头!” 这时离得近了,宗赫瞧得更是真切,那乞丐顶多十一、二岁,梳着歪歪斜斜的双抓髻,穿着破破烂烂的百家袄,一张脸只有巴掌小,还抹得乌黑,只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倒还炯炯有神。 瞧着眼前这张瘦得削尖的小脸,不知怎么地,对这么个说话阴损的小家伙,竟有些讨厌不起来了。 “喂,还没吃饭吧?” “浚俊毙∑蜇ぞ惕的眨眨眼,欲待嘴硬不答,肚子却是不争气的咕咕叫。 宗赫却未再理他,居然只问了这一句便转身走了,只经过孟驰藏身之处时,停了一停。 “孟大哥,烦你端碗饭给那小叫花子。” 呃……蹲墙根正蹲得辛苦的孟驰顿时老脸通红,亮身也不是,不亮也不是,正尴尬间,见宗赫并不来与自己计较其他,只径直回楼上去了,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宗赫回得倒正是时候,台面上菜已上齐,几个侍卫正一一试菜。 “其实不必,俱是项阳在厨房督着做的菜,偏你们多事。”褚云重见宗赫回来,便唤他来自己身边坐。 “话虽如此,外头不比家里,还须谨慎些才好,毕竟规矩错不得。”一个小侍卫笑着答话,依旧把菜式汤水一一试过尝过,才罢。 宗赫才坐下,褚云重已是盛了牛骨汤递了过来。瞧少年脸上神色,料是没见着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口中却依然问:“见着了么?” 宗赫摇了摇头,端起碗喝了口汤,心中又想起那小乞丐,想起他那嘲笑一切的眼神,又想起他唱的那歌,心中似有一片流霞飞过。 搁下汤碗,少年突兀地问道:“云重,若是我想带一个小侍从进京,你可答应?” “哦?何出此念?”褚云重不动声色的帮他布着菜,又笑着问:“难道你还怕宫里缺了伺候你的人吗?” “不肯就算了。”宗赫依旧喝他的汤吃他的菜,瞧不出有生气的样子,神情也只是淡淡的,眼里更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欲望。 褚云重忍不住陷入沉思,这样的恩宠,都不能让你开口说一个求字么?若你真心要求,又岂知我会不肯?原以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摸透了少年的脾性,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猜不透他。也不知他出去这一会子,见了谁来,突然便起了这样念头。正要找孟驰来问,左右却不见人踪影,忍不住问项阳:“孟驰人呢?” 旁边的少年喝着他的野山菌牛骨汤,悠悠的道:“孟大哥菩萨心肠,大约……正普渡众生呢。” 第13章 第三章 ?三 孟驰果然是去过丐帮,为了将那小叫花子的来历摸清楚,他可是去了不少地儿,问了不少人。结果,却也没带回多少有价值的消息来。只知那小乞丐来这白鹿镇才不过几个月,但尚未加入本地丐帮,没人知他家乡何处,也从未有人听他提及父母亲戚。有人曾听他说过四海为家,应是孤儿无疑。 最后孟驰总结陈词:“是个撵鸡逗狗神憎鬼厌的小泼皮!” 偏生宗赫听了对这小叫花子更是有了兴趣。 “这小泼皮甚得我心,待我再去会会他。”他这样对褚云重说,又兴冲冲的去了。 那小乞丐吃饱了饭,正跷着二郎腿躺厨房旁边的干草堆上,支着一手用小树枝儿剔牙。见宗赫过来便笑着打招呼:“这位爷,又来听曲子?” 那一口细白糯米牙,亮得有些耀眼。 宗赫心中一动,顿时有些起疑,却依旧不动声色的问他:“我与你往日结怨?” “无怨呀!” “近日有仇?” “没仇哇!” “那是何人指使你编曲子辱我?” 小乞丐上上下下打量了宗赫一眼,哈哈大笑道:“我自唱我的曲儿,你硬要凑了来对号入座,干我屁事!” 宗赫冷哼一声,突然疾手提起那小孩的后领,将他腾空拎起,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的脑袋摁进柴禾堆旁边的洗碗水桶中。 小乞丐突遭此难,自是奋力挣扎。奈何宗赫从小习武,便是身上有伤,其双臂之劲道,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无法抗衡的。 愣是被他按捺住,在污水桶里洗了把脸。再拎出来的时候,原来脸上那些乌糟糟的脏东西,已是被水冲刷的一干二净,露出一张粉嫩水灵的小脸来。 看清她眉目,果然是个小丫头!宗赫忍不住皱眉。“女孩子家,嘴巴里头那么脏!再说脏字,我会帮你把嘴巴也洗干净!” 被拆穿伪装,让小乞丐心生畏惧,一边拔腿就跑,一边口中却更发狠的骂道:“我哪里碍着你了,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结果没跑二步就被逮了回来,又被摁进水桶,用刷碗的棉结子,被伸进嘴巴里狠是洗刷了一翻。直到带着哭音求了饶,才被放了起来。 果然是畜生啊!小乞丐吐啊吐啊的抹着嘴,再不敢跑,要骂,也只能在心里过过干瘾。 见她苦着嘴难受,宗赫却又自怀里摸了块桂花酥糖丢给她。既是棒槌又是蜜糖的,诚心是想收服了这个小泼皮。 “你父母亲人呢?怎么让你流落在街头行乞?”宗赫蹲在她身前,尽量用温柔的语气问话。 “死绝了!”小乞丐话音里还是带着气,一脸全世界都与我无关了的表情。 “我叫宗赫,你叫什么名字?”同为天涯沦落人,或许就是那样的表情,才是他会有些怜惜这小乞丐的原因? “关你……凭什么告诉你?!”差点又骂了脏话,但想起那刷碗水的味道,小丫头硬生生的把脏字又咽了回去。 瞧着她那一副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你又能把我怎样的小泼皮神情。真是好气又好笑。 更是给脸不要脸。 宗赫向来不是行事温柔的人,也没那耐性,当下就冷笑着站了起来,说话再不客气。 “嗬,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得意么?打量你是想游戏此生呢?可惜你没这本钱。要是个小子,当一辈子地痞流氓小混混倒也罢了。但你如今是女儿身!你今年多大?十一?还是十二岁?你可知道,再过二年,你这里就会大起来。” 少年冷冷的指了指她的胸,复又道:“到那时,哪怕你再怎么善伪装,也都掩饰不了多久。你又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等被人发觉了腌脏小乞丐原是漂亮小娘儿们,你猜你的下场会是怎样?你似乎在中原各地浪荡得比我久,料来应该你比我更清楚才是。” 小丫头脸色刹那间发白,却只抿着唇不说话。 “你既不说,便让我也猜上一猜。” 少年像猫戏鼠般的盯住她,他向来说话尖刻,目光锐利,只一念间便捕捉到对方最软肋处,然后,更是句句打击,毫不留情。 “是会被拐到青楼被千人睡万人骑呢?又或者等你老了被男人们玩残了,又会被卖到地下育婴堂,沦为生孩子的工具?那种地方听说女人一进去,一直生到死。” 于是,成功的看到小乞丐的牙齿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毕竟年纪小,再泼皮,也翻不到天上去。 “你……你究竟想怎样?”小丫头害怕的缩了缩身子,滴溜溜的大眼睛,这回真的是要滴出泪来。 “我给你指条明路。”宗赫本想威吓到底,一举把她拿下,但见她泪眼朦胧的样子,心终究是柔软了几分,便重又蹲在她的面前,好言好语地道:“不如跟了我,我是今年的侍选,也没了亲人,你我同命相怜,我想……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咦,这话好熟,谁之前说过。 “我凭什么信你?满大街都是侍选,谁知你是不是招摇撞骗的人贩子,转身把我卖青楼。”小丫头疑心病甚重,独自一人能活到现在,她什么没经历过,又岂会这么简单的信任一个陌生人。 “你原也没有旁的人可以信任,无论怎样,都是赌上自己未来的命。” 这样的话说出来才发现,好像还有点像是说自己。宗赫这样想着,忍不住淡淡笑了,只是这样的笑容,却是残酷得让人难以喘息。 小丫头沉默无言了,清亮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第14章 第三章 ?四 少年回屋的时候,褚云重其实已是得了消息,心中有些不快,也不瞒着,故意摆在脸上给人看。 “云重,你在恼我吗?”宗赫果然上当,这一回不比刚才吃饭的时候,他本就存着个‘求得’的心思。这下,更是软了几分。 跟皇帝比,他终究还太嫩。 “你要多少人服侍,宫里头都有,偏要收留那种来历不明的小乞丐,还不声不响不和我商议便想带入宫去?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孩子,难道你不知这会惹起多少闲话?这又与你何益?”不得不说,每一次,都似乎是褚云重更占着理。 “我这不是正来跟你商议吗……”宗赫走到他身边站着,见他蕴怒着不说话,更不拿眼睛瞧自己,不由得心中叹气。虽然跟这人相处了这些日子,毕竟不能知心知肺,到底他是皇帝呢,若是有人忤逆了他的意思,肯定是不喜欢的。 玉盘似的月悄然升起,夜色却依然清冷。远处隐有丝竹声传来,柔和穿过抚廊,飘在两人身边。 气氛倒还不坏。宗赫自嘲着,给自己鼓鼓劲。 按他的性子,其实不喜求人,更不消说是为了不相干的人了。只是两人若认真相处,总不能像打打杀杀那样,总是硬碰硬的吧。总有些事,自己不太习惯,要慢慢适应起来…… 见那人的手垂在身侧,想起这些时日,他待自己的温柔,少年再也忍不住,便上前主动握起他的手,低声求道:“云重,何不再宠我一回。” 褚云重心动,缓缓转过身来。洁白的月光下,少年容色之清丽,光华怡人,似撒娇般微启的唇角,漾开一抹诱人的微笑,清澈而明媚。 “你这样……便算是求人?”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忍不住环上少年的腰,腿也微微用力,将他抵在廊柱上,看红晕渐渐染上他耳根。 “不然……要我怎样?”腰腿间那样亲密的抵着,让宗赫开始脸红心跳。 两人虽说一直亲近,但也仅止于牵牵手搂搂腰,最多便是亲亲嘴唇。褚云重顾忌他伤势,从未有过非分之举。而他自己,毫无经验,更是完全没起过那方面的念头。 而此时,两人之间却是暧昧横生,他的鼻尖离着他只有半尺的距离,呼吸都似在耳边,微显短促的气息湿湿暖暖,又仿佛带着一丝压抑的情欲。 夜意浸润,淡淡星光如莹,那一阵阵似有若无的靡靡乐声轻轻萦绕着,更是惹人遐思。 气氛真是不能再好了。褚云重满心快活,几要笑出声来,便诱道:“我要怎样……世显,你心中明白。” 你道人人都像你这般厚脸皮!宗赫的双颊都红透了,心更是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也罢,便叫你得一些好处! 存了这样心思,于是便闭上眼,第一次,主动的贴上那近在咫尺的唇。 “唉哟……”却是力道太重,双双都磕了嘴唇碰了牙。 褚云重抚着唇哭笑不得,眸子却愈发晶亮了起来。 “到我房里来。” 不等少年有机会拒绝,便旋风般拉了他进屋,反手栓上门。 宗赫恨自己在这种时候,反应总是慢半拍,感觉有些不妙的时候,已是被拉到床边。 褚云重一掀袍角,侧身坐在床沿,而少年则被他拉得跌跌撞撞的坐进他怀中,正抱了个满怀。这个姿势却好,可以在他耳畔颈间慢慢厮磨。 “刚才在廊下,你倒好大的胆子,就那样亲上来,也不怕人瞧见。现在……怎么倒像个木头人?可要我亲自教你怎么伺候人……”褚云重低低的笑,面若桃花,眼波流转,像足了准备开动的狐狸。 “云重……”少年的身体被两条手臂紧紧的环住,虽未肌肤相接,亦觉滚烫灼热。正紧张不安着,脸又被手托着转了过去,那人挺拔的鼻子轻轻抵上自己的鼻尖,彼此的气息,炽热而又急促,叫人简直无法呼吸。 “再亲一次。”那人的声音又沉又勾人。老辣的猎人,总有法子,让猎物自动上勾。 少年迟疑了短暂的瞬间,但这样的诱惑致命又温暖,于是,便像是被盅惑般,轻轻迎上一点,试探般触及那对自己施展了魔法的唇。然后,有一点羞涩,有一点笨拙地吻住了他。 褚云重亦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乖乖配合他加深这个吻。彼此的唇,都已被欲望与期待炽烤的异常柔软,互相温柔的辗转舔抵,绵长而又甜蜜,两两交换着,尽是无穷的诱惑。 不过手底,倒也没闲着。悄悄拔去宗赫发上的乌木簪,让那一头墨缎般的秀发如云飘散。又不动声色的,解开他的腰带。很不老实的手指滑了进去,抚上少年微微发烫的肌肤。 宗赫叫他一碰,浑身一颤,待要推脱却更是被箍紧了身子压倒在床上。 被他这样一闹,宗赫胸前衣襟已是松开了好些,露出颈下一片玉骨冰肌,那线条优美的纤瘦锁骨,更叫人垂涎。 褚云重体内欲火升腾,他都禁欲快有一年了,如今遇着宗赫倒也算两情相悦,正是新鲜情热,没有一日不想将他吃干抹净。 宗赫见他眸中欲火,更觉羞赧难言,但心中尚存清明一线,便不顾自己衣衫松垮,只捉住他四处惹火的手,低声道:“皇帝要与赫亲热可以,但万不可愈矩,既错了皇家制度,又叫侍选失了名节。” “生在帝王家,偏生就有这许多规矩!其实从心所欲,怎算愈矩!”像是被触中心底事,一时欲望从褚云重眼中渐渐退去,但目光中,却仍有灼灼烈焰燃烧着。 见皇帝这样着恼,宗赫倒先抵不住笑了,“刚才那番话倒也非我本意,不过是我应尽之责。我若不说,倒成了勾引皇帝行差踏错的下流胚了。其实……就算尚未入阁,我也算是皇帝的人了,此名此节亦关乎皇帝的名节。若皇帝不在乎,那么,赫更不在乎。” 幽暗中,少年的眼眸清澈如夜星闪烁。 吻了吻宗赫脸颊,褚云重心底叹了口气,如何不知他这一招是以退为进。自己倒真想视皇家制度如无物,但又岂能真的不在乎他的名节。 于是恨恨的咬牙,“你这小狐狸,什么时候变得言辞手段竟这般滴水不漏了,倒叫我今晚空欢喜一场。” 老狐狸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宗赫心中暗笑,口中却款款道:“自然是皇帝带教的好。” “我还有教得更好的呢,到时候你可好生学着。” “说正经的呢,皇帝总是这么不尊重……” 两人调笑着,又在床上好一阵嬉闹。 “那小丫头的事?”觑着皇帝心情还好,宗赫便想趁热打铁。 褚云重只皱眉道:“不好。这种年幼便失了父母亲人离家流浪之人,一等是浪荡不羁不服管教,一等是恨海难填睚眦必报,都不是能够让我放心在你身边伺候的妥当人。” “我知皇帝疼我。”少年轻叹一声,垂下头幽幽道:“只是当初皇帝救下我的时候,我却也是那失了父母亲人离家流浪之人,不知在皇帝心中,我是你口中第一等人呢,还是第二等人……” 一时倒堵得褚云重哑口无言。 “也罢,便先留用。”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到时候要是伺候不好,随便找个由头谴了她其他职务便是了,皇宫中自然也不怕多留一口人吃饭。 褚云重这般打算着,顺便又问:“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阿蛮。蛮横无理的蛮。” 见皇帝终是允了此事,宗赫不由得心情大好,不过……那小丫头倒也不算是一味蛮横泼皮。自她下定决心与他赌命交心之后,俩人倒是同心同力合谋设了这局。莫看她年轻小,懂得却比自己多得多,皇家制度爱惜名节种种,俱是她的主意,却也真能成事。 少年心中偷偷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5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倒是捡了个得力之人呢。 第15章 第四章 燕归华庭玉双辉 凌太阁府,赤松轩。 车轮滚滚驶进长安,宗赫好奇的掀开窗帷子,贪看这中原大地最繁华之处的景色。联想到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兵荒马乱、生灵涂炭之地,不由笑对身边的褚云重道:“好一番国泰民安的景象,一路行来九州日渐繁盛,百姓都得安家乐业,这自然都是皇帝仁德之功。” 褚云重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哪里学来这些精致的马屁,且留着吧,待到太阁府拜见我亚父时,夸他去。” “咦?”宗赫扬了扬眉,“不是说好进了京,便送我去龙门巷,让我与其他侍选住一块儿的吗?” “话虽如此,但你以为我亚父会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么?”此刻,少年皇帝脸上是一种别样的笑,透过窗帷那略有些刺眼的日光中,似有一丝无奈。 宗赫心中一震,手一松,藏青的帷子软软垂落。 “所以,我须得先带你去拜见他老人家。” 见少年低头不语,褚云重便伸手抚其肩,绵言细语道:“怎么?可是心中害怕?” 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只不过,“第一次见你长辈,难免紧张。” “莫担心,有我呢。” 抬头,正迎上那对乌亮的眸子,浅浅含笑,宗赫顿时心中一暖,口中却仍嗔道:“皇帝也不早说,我也好早做准备。” 褚云重却不紧不慢的道:“不慌,礼节其实并不繁复,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堪堪讲了二遍,车行已至凌太阁府。 太阁府在皇宫左侧,栖山临湖而建,依山傍水那数幢殿宇似龙楼凤阙,规格颇为巍峨壮观。 才进了街,便有府中巡卫迎上来,引着车行绕过西、南二门,直到东偏门才停了下来。 也不用门上人通禀,院子里一众侍卫仆从一个个早就喜盈盈、乐呵呵地迎了上来,齐刷刷的向下了驮轿的皇帝行了礼,又一逢烟似的簇拥着他进去了。 宗赫下车时,正瞧见他回首相望,便轻轻点头示意,含笑目送他远去。 脸上虽挂着笑,其实心里慌得不行。也不知怎地,竟会这样紧张,要说自己其实并不怕什么,但也不知在为什么担着心。想当年千军万马来袭时,也不曾如此惶惶不安。 回头瞧阿蛮时,做书童打扮的小丫头倒意外的镇静自若,背着手昂首站着,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瞧太阁府院落布置,鼻腔里还偶有“哼”的一声,倒似还有几分轻藐之色。 片刻功夫便有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位长随,一脸公式化的笑容迎了上来,客气的问道:“这位便是琼州宗侍选吧,太阁有请。” 宗赫不敢待慢,揖一礼道:“劳管家带路。” 阿蛮正要跟着同去,却被几位长随拦了下来,只说:“侍选身边伺候的人,且在院外候着。” 小丫头撇了撇嘴,心道:“正好,还免了我行礼。”又对宗赫张嘴作口型道:别忘了大礼。 宗赫哪里敢忘,一路随行,连院中景致都连不及看,只在心中默念皇帝教与的礼节,就怕局时错了规矩,又叫人笑话自己是南蛮子不识礼数。 穿过抄手游廊,又过了一重院落,这才来到一溜七间富丽堂皇的正殿厅房。一路上仆从过往,皆不是刚才前院时那般随意嘻笑,均敛眉肃容,来去悄声。若大个院落,倒似冬日静穆,唯有廊下一笼翠鸟,偶有一声清鸣,穿透楼台,直抵天际。 管事指着院前一方小巧玲珑的鲤鱼池,低声道:“请侍选暂且池边跪候,自有人通传。” 宗赫依言跪下,也不好四下张望,只专心候着。身边那方鱼池倒不知用什么奇石堆砌的,这么冷的天气也不见结冰,似还有几尾鱼在水底悠闲摆尾。不知怎地,就想起家乡的大海来,那样海阔凭鱼跃,是何等消遥自在。而如今被拘在一方浅池之中,虽终日得饱食,闲闲无后顾之忧,倒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只觉跪得气闷,也不知那厢皇太阁为难了皇帝没有,更不知太阁还会如何为难自己,一时心中纠结不定,愈发觉着地上的青石冰冷了起来。 又跪了一刻,方有一身着虎纹侍卫服色的年轻男子迎面走来,也不带笑,只正色道:“有劳侍选久候,请随我来。” 宗赫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下总要见着人了,便紧紧跟随在那侍卫身后,穿过两侧花廊,沿着甬道往正殿行去。 谁知才到殿门口,又叫跪候。少年仰头望了望殿前匾额上的“临华殿”三字,又摸了摸酸疼的膝盖,无奈只得跪下。耳边听着“琼州宗侍选晋见”这几字被一重重递了进去,一时,头都大了。 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多规矩! 之前与皇帝在一起时,素来是没上没下的,哪晓得还没进宫,便只拜见皇太阁便有这许多繁文缛节。要是日后进了宫也要天天如此,那可真要折磨死人。 之前跪在天井里头,倒还有暖洋洋的太阳照着,这会子跪在正殿门口,左右前后俱是通透,一阵阵的穿堂风嗖嗖的吹。宗赫虽披着皇帝给的黑狐大氅,亦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连带着腰背处的伤,也隐隐作痛起来,心中却还欣慰还好阿蛮不用进来一起陪跪,不然,她那瘦小身子,如何吃得消。 还好这次却不用跪太久,里头已是一声声的递了出来,叫“宣宗侍选进殿,赐见赤松轩”。 宗赫暗暗叫苦,只道到了那什么赤松轩前还要再跪,谁知这回倒是一路顺畅,没再多波折。 那侍卫领着宗赫走过前殿,后头方是正厅。厅前早有二位妙龄侍女含笑候着,一个上前替他解下黑狐大氅,另一个微微侧身替他掀起帘帷。帘子后头又有二位侍女,笑盈盈的将少年引领入赤松轩。 进得厅来,却是一暖,足底下仿佛都冒着热气。宗赫也来不及惊异这些,遥遥望去,只见前头正座上坐了一位青年男子,下首还有一人相陪,而褚云重正侍立在正座之旁。虽隔着五六丈远看不真切,但见着他,少年便觉稍稍心安。 一旁早有侍女铺下团蒲,宗赫知这才是要行正式的大礼,便高声道:“侍选,琼州宗赫,拜见皇太阁。” 说罢,便是一揖一跪,重重的磕了二个头。起身待重新跪叩时,远远的,传来皇太阁金口玉音:“免。” 虽说是免,却也不能全免。宗赫牢记着皇帝之前的指点,到底还是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道:“谢皇太阁恩典。” 至此,方才放下一半心来,掌心却已是隐隐渗出汗来。 那高高在上的皇太阁复又道:“请宗侍选走近些,让孤瞧瞧。” 其实少年心里头倒也一直就想着要瞧瞧这位名动天下的凌太阁是怎样人物,便依言昂首上前。 这回离得近了,瞧得却是真切。只见那座上之人身着大红织金五爪龙箭袖,腰间垂着一枚金镶青麒麟玉佩,倒并不戴冠,只用一支紫金血玉簪绾着一头乌发,气质十分的潇洒俊逸,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三十有五的皇太阁,倒似一位年方二十五六的青年华贵公子模样。 而旁边下首坐着的那一位,相貌倒有一二分与褚云重相似,穿着一身石青色缂金团龙袍,神情沉稳恬淡,却也另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度风韵。 侍立在一旁的褚云重见宗赫只傻乎乎站着,便朝他一阵眨眼。 浚渴裁匆馑迹坎皇强耐晖妨寺铮孔诤找豢判母从痔崞穑怔了一怔这才想起吉祥话儿还没说,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正座前,重又揖了一揖,朗声道:“侍选宗赫,祝太阁千秋康泰,皇上万寿无疆,呃……” 宗赫侧过身瞧了瞧不知名的那位,瞧他打扮长相也像是皇室中人,只不知道是哪一位。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吉祥话儿说了一半,却是卡在他那儿。 还好旁边的侍女甚是机灵,忙轻声道:“这是梁王殿下。” 咦,不就是那个曾跟褚云重争皇位的梁王褚云邈么?宗赫便也不动声色地朝他揖了一揖,道:“梁王吉祥安康。” “世显不必多礼,俱是自家人。”梁王显然是从褚云重口中知道了宗赫的字,一时叫起来,倒显得比盘踞高座的凌铮分外平易近人。 这厢凌太阁将宗赫从头到脚打量够了,才向褚云重点头道:“皇帝眼力不错,宗侍选仪表非凡,风骨不俗,是个齐全孩子。” 说罢,凌铮又向梁王意味深长的一瞥,似笑非笑地道:“说到底,还要谢过梁王殿下。若不是梁王慧眼识珠,将宗赫列入侍选名册,皇帝岂不是要错过这南海遗珠。” 最后四个字,凌铮说的极慢,褚云重如何不晓这弦外之音,只笑着打个哈哈混了过去。 梁王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言谈甫一开始这空气中便火辣辣的,且瞧这风头倒似乎还要波及自身,便也趁此机会一笑起身,辞道:“太阁既是有客,本王倒不便打扰,不如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也罢,皇帝替孤送送梁王。” 凌铮的声音不冷不热的,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起伏。只梁王转身出殿时,宗赫注意到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时一刹那有火光四溅,但只那一瞬,随即便已错开,又归于平静。 第16章 第四章 ?二 这下,殿中只剩凌铮与宗赫两人。宗赫知他必是故意将皇帝支了出去,只是一时却也不知他要怎样,看他神情,却是喜怒不形于色。 正胡乱揣度着,却听那凌太阁慢里斯条的道:“皇帝要与赫亲热可以,但万不可愈矩,既错了皇家制度,又叫侍选失了名节。” 凌铮的声音极动听悦耳,但宗赫闻言却似心中惊雷,脸颊刷得变白,一时又涨红的几要滴出血来。这几句,不正是那晚与皇帝亲热时他所说的话!只不知这么私密的话怎么会叫凌铮知道了去,总不会是皇帝和他说的罢! 站在座前的少年迎着凌铮那带着几分揶揄的眼神,心如坠落无底黑洞,紧握的手掌更是将指骨捏得发白。皇帝果然没有料错,凌太阁不仅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且还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了如指掌。 宗赫此刻心中真是又羞又悔又惊又疑,真是没成想,凌太阁会有这样手段,连他与皇帝那种时候的事也…… 但凌铮却似乎也没有太生气,只不疾不缓的道:“知道行事不可愈矩,懂得你的名节关乎皇帝名声,还算你知理晓事。” 他的声音并不太冰冷,但叫人听来却如同身在冰窟,寸寸冻寒。 又听他略拔高了一点声音道:“若你不知检点,在入阁之前与皇上做下苟且之事,今日如何还能踏入太阁府半步,早被遣送回藉。” 若不是心冻结成冰,此刻,怕是要碎了一地。 事已至此,宗赫反倒沉下心来。见凌铮有几分疾言厉色,便忍着心中委屈,咬了咬牙,撩开袍角便跪下来请罪。 凌铮缓缓起身,在宗赫身前站定,居高临下的望着这一脸羞惭懊恼却仍有几分倔强神情的少年,见他不申诉,不求告,又带着些许少年意气,心中倒也有几分喜欢。但为了挫磨一下他的傲性,却不得不继续敲打他。 于是便又沉声道:“今日孤让你一路跪进这赤松轩,你心里必定认为是孤刻意刁难你吧。” “赫不敢。”口中是这么说,宗赫却昂起头,神色依旧坦荡自如。 凌铮将手指轻叩少年额头二下,算是略施惩戒,又谆谆教导道:“只盼你记着今日跪着的这些时刻,日后有幸入了阁,凡事更要三思,行事更不能有一差二错,三宫九殿十八阁,没一处有后悔药。你可明白?” 少年认真听着,干净利落的答道:“皇太阁训示,侍选自当铭记在怀。此事皆由侍选年幼无知而起,太阁怎样责罚侍选都担待,但求太阁莫再生皇帝的气。” 凌铮有些哭笑不得,心道,自己跪着,反倒还有心惦记着皇帝,也是个傻孩子。一时心里软了,便伸手先将少年扶了起来,话锋却是一转,口中亦是换了称呼,直呼起宗赫的字来。 “世显,孤听闻你与你族叔之间好像有些误会?” 误会?宗赫瞪圆了眼,差点吐出血来。皇太阁措词真是讲究。 凌铮却执着他的手,正色道:“世显,你如今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要入阁的人,要懂得识大体。须知前朝后阁俱是皇帝的臣子,你一朝入阁,便与你族叔同朝为臣,要顾全好不容易维稳的边疆局面,切不可再起内部纷争,叫皇帝左右为难。” 宗赫心中一凛,早知道若要入阁是必有这一道坎。只是没想到,这番话却是由凌铮口中说出来,又凭着他皇太阁的尊贵身份,点明了要他“识大体,顾大局”。若是自己一味纠缠报私仇,倒叫旁人觉着自己小家子气,甚没肚量。 一时,倒也恼不得,怨不得。更不敢将情绪显露,只能将万千过往都深埋心底,镇静的回道:“太阁在上,昨日之宗赫譬如因仇恨死,今日之宗赫未必因仇恨生。若我族叔以礼相待,彼此便相安无事。若他对我仍有豺狐之心,我自不会善罢干休。” “好孩子。”凌铮轻拍了拍少年的手,拉着他在自己身旁坐下,慰言道:“若你族叔再一意孤行,莫说你,孤与皇帝,亦不能容他。” 见宗赫无话,凌铮脸上方才露出一丝笑容,才不过六七分,便已绚丽的让人不能直视,便如同那冬日逆天绽放的牡丹,端的是国色无双。 宗赫坐他身边,亦有些看痴了,心道难怪当年太宗那么宠他。长得这么好看,难得说话也那么好听,便是刚才凶人的时候,也叫人讨厌不起来。褚云重虽长得完全不像他,气质却略有相仿,尤其穿衣打扮那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洒脱轩昂。就是皇帝与自己亲热的时候,那种别样慵懒的风流,如今看来,竟也有一丝他的影子。 正胡思乱想着,却被凌铮瞧了出来,问:“在想什么?眼睛笑成那样了?” “啊!”宗赫未及多想,只是脱口而出:“在想云重……” 话才出口,便道要糟。 而凌铮,却几乎要破功笑出声来。 这孩子,到底单纯。 却还硬生生沉住脸,训斥道:“胡闹!人前人后,可不许再这么称呼皇帝,没个上下尊卑。” “遵。” 虽那么说,但偷偷看他,似乎也没太认真生气的样子。少年这才完完全全的放下心来。 果然,才训斥过,这厢凌铮又换了和气容颜,道:“今日既来磕了头,也不叫你空手而归,孤亦准备了见面礼给你。” 说罢,便一招手。早有侍女将备下的礼物用一只花梨木雕漆盘奉了上来,却是用紫缎包裹着的一样物什。 宗赫起身谢过,将那物接在手中,便觉沉沉的。用手一摸,里头四四方方的倒像似个匣子,心中十分好奇内里装了何物,只不好意思相问。 正值褚云重送客回来,见两人气氛甚是融洽,心下顿时放松,脚步也更是轻快了些。 来到少年跟前瞧见那好大一只包裹,便也笑问道:“亚父藏了什么好东西送人,快让我也瞧瞧。” 说着,便径直拿手去拆那紫缎打的花结。 凌铮抬手将那爪子打了去,凤眸斜睨,“忙什么,自有你的好处,那时再来谢孤不迟。” 第17章 第四章 ?三 一时见天色已晚,凌铮便要派自己府中的侍从套了马车送宗赫去龙门巷。褚云重虽说想亲自送他去,但亦知大白日的,他这身份在京城多有不便,便也罢了。只教下头多备衣裳铺盖,并一应贴身用具,一概妥当了,这才亲送他至外院,又嘱咐了一阵,这才两两惜别。 回赤松轩的时候,依稀瞧见某人的贴身侍卫身影一闪而过,便兴冲冲的问:“亚父,可是越儿来了?我先瞧瞧他去。” 凌铮轻哼一声:“你在外头消遥快活,这会儿倒想起他来了?!原还想着皇帝再淘气,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也总该回来治办年事,没成想你倒为一个小小的侍选耽搁至今。如今,朝廷上下,府里内外,哪一处不是越儿在替你里外操持,这也实在是不成体统!” “能者多劳……”褚云重犹笑嘻嘻的,瞧凌铮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这才悄悄吞下后头的话。 “孤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中了什么邪,当初竟会由着你们这么胡来!”凌铮见褚云重居然还敢跟自己这么嘻皮涎脸的,不由得怒从心中起,重重一掌击在身边的案几上。劲道之大,连案几上那座颇受主人心爱的八仙捧寿玉桌屏都摇晃着要倒了下来,显见得是动了真气。 褚云重默默地扶住那玉屏,缓缓地道:“亚父最知我的,我虽坐着这个位子,到底年轻力有不及……” 凌铮又是气,又是恼,看他脸上那平静神色,却又有几分心疼,不由得长叹一声,“重儿,我知你不是力有不及,而是不甘束缚。但身在皇家,哪能由得你随心所欲?这些年你屡屡微服外出游山玩水,美其名曰拜访太祖旧臣,孤哪次不是纵容了你?但你眼看就是亲政的年纪,身在其位,须善谋其政,你自幼读圣贤书,岂不明白这个道理?想当年,孤为了你这个名份,使了多少心,使了多少力,你若不行珍惜,既对不起这江山百姓,亦白白辜负了我的心。” “亚父……”四、五年前那场风风雨雨犹在眼前,当时越儿还未接来,就他们父子俩互相扶持着渡过了那道难关。那时艰辛,他岂不知。褚云重心中一酸,一时倒也哽咽难语。 凌铮心中亦是伤心而无奈。这些年,为了他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执拗性子,真是操碎了心!那么多不易都熬过来了,想来最无须求的事,却还偏偏求不得。总以为他不过是年少叛逆,也不好太拘束着他,如今看来,却是越大越不成个样子,哪里像是位在九重的皇帝,一些荒诞行径,直叫人呕出血来。 每每这种时候,凌铮总会情不自禁的想: 一般儿二个人,性格竟能那样天差地远。一个养在宫中,虽才华横溢光芒万丈,却也傲慢、执着,说不上桀骜不逊,却也经常恣意妄为。而另一个曾在草莽,却似鱼肠在鞘,沉静、勤奋、自律,凡事谨慎而有责任心。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年计划那件事的时候……又或者如果现在换过越儿…… 忆起当年事,凌铮一时思绪万千。 然而,这种想法,毕竟不能与人言,若有一字半语泄漏出去,立时便是一场泼天大祸!甚至都不能多想,更不能让种子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曾经隐藏的事,必须继续隐藏下去,如今的这些念头也只能嚼碎了,一辈子烂在自己肚子里。 只可惜,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如果。 世间常情,如若得到一些东西以后,总会想要更多。比如自己当年既得了重儿,又想得越儿;既得了被赐予褚姓的嫡皇长子,又期盼着能另有子嗣延续凌家血脉。 而今,不能再求老天更多。 这对年轻的父子俩一时相对无言,诺大个赤松轩,静默良久,气氛沉郁压抑的,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最终还是做儿子的,打破了这恼人的尴尬,戏谑道:“终究还是儿子的错,亚父犯不着为此生气伤身,我瞧亚父脸上变了颜色,这天地都暗了……” “偏你会说这些调皮话儿!”凌铮心里头又是恨,又是爱。就是这么个牛皮糖,惯会在你恼的时候自动粘上来,腻歪歪地怎么都甩不脱!到你尝着甜丝儿的时候,他却又飞个无影无踪!永远叫你掌握不牢,拿捏不住。 这样的脾性,也不知以后哪个才能降得住他。 四年前自己倒是亲点了年方十五的谢仲麟入后阁,一来借一借谢家的势稳住当时争储局面,二来,也指望着皇帝身边能有个与他不相上下的人,收一下他的野性束一下他的筋骨。却没料到这谢家二公子亦是一个鹤鸣于九皋之人,一等一的心高气傲。 一朝入阁遇上皇帝,这一对青葱少年倒似针尖对麦芒,棋逢了对手。一开始皇帝倒还新鲜,很是宠了他一阵,愈发惯得谢仲麟骄横任性。只是这样的品性,在皇帝面前如何能得长久,没过多久,便已是相看两相厌。到了如今,两人更是一见面没三言两语便要吵起来,也不知是八字相冲还是前世有仇。自己曾寄托厚望的一个人,到头来争个头破血流,还是没落个好下场。 后来汲取了教训,又选了个季莲生,倒是极好的一个孩子,虽说家世不如谢仲麟显赫,品性却更讨人喜欢。心地淳朴善良不说,性格也宽仁温柔。竟是一块良金美玉,白璧无瑕。 最难得是亦中了皇帝的意,凌铮记得分明,季莲生入后阁那一年,也是褚云重最安份的一段日子。要不是一年前那次意外…… 唉,世事总是诸多不如意啊。 “亚父又叹什么气。”褚云重歪在凌铮身边,瞧案几上银杏翠叶果盘里头盛着几样糕点果仁,便随手剥了一块凌铮平时最喜欢的核桃果仁儿亲递到他嘴边。 凌铮老实不客气的张口吃了,觉得涩了些,又命:“蘸点蜂蜜。” 褚云重忙火速剥一个出来,往银点翠果盏里蘸了一点今冬新上进的宁州青唐蜂蜜,笑盈盈的奉上,尽这一点子小小孝心。 沾了蜂蜜的核桃果儿涩中微甜,凌铮连吃二块心里头这才舒服些。 便沉吟道:“我在想,过了年便要开阁大选,除了宗赫,你心里头可还有别的计较?总要顾着各州颜面,不好太偏才是。” 褚云重随口便道:“照亚父这么说,每州各选一个就齐全了,省了多少麻烦。其实我既得了宗赫,便也够了,若非我朝祖制如此,我又何须左一个右一个往后阁里头塞人。” 凌铮虎了脸,对褚云重态度如此漫不经心很是不满,沉声道:“国之大典,岂可随便?再者说了,难道后阁诸位只负责帮你暖床的么?祖宗制度,本意便是要皇帝与后阁侍郎侍君之间,比前朝文武官更有紧密的联系、信任的关系,以便托付那些监察、督管、稽核之要务。若是后阁羸弱,前朝势胜,皇帝也难掌控朝堂,所以一朝入选的,都将是皇帝未来的得力臂助。感情么,只不过是皇帝维系信任的手段,也可以慢慢培养。” 褚云重嘿嘿笑道:“亚父所言,我自然明白。但亚父亦深知我此人死心眼儿,既有了宗赫,难免冷落了其他侍郎,怕你将来在我耳边鸹噪,我这可算是丑话预先说明在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 凌铮其实挺欣赏儿子这种期望重情于一人的心意,但问题是这种心态于皇帝而言十分扯蛋,非常不利于后阁维稳。更何况他每每所谓的“专情”,却不长久,爱时热烈,弃如敝屣,十分没心没肺,如何不叫人头痛! 因此,虽心里极不赞同,却也勉为其难地道:“感情与宠幸,本是完全不同的二码子事儿,皇帝应该懂得权衡之术。但孤亦非不近人情,你既与宗赫相处甚得,孤也不会逼着你去临幸其他新入阁的侍郎们。左右才入阁,侍郎们也年轻,头两年正是栽培好苗子的时辰,课业是一等要紧的。即便暂无宠幸,也须皇帝不要太过冷落他人,无论你喜欢不喜欢,只要有能耐,将来都是可用之人。” “些许小事,儿子省得了!”凌铮一番苦口婆心,褚云重听来却十分不耐,这些道理他如何不懂,从小到大,听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 凌铮瞪他一眼,“这就要说到正题!后阁毕竟名位有限,入阁之初须谨慎择之,尤其是要挑那聪明正直、品行兼优的,相貌倒还在其次。” 褚云重岂听不出凌铮最后这话的意思,还不就是说宗赫长得祸国殃民么!不过话说回来,亚父自己,不也长得天怨人怒的,难道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因此便只点头,微笑不语。不过心里倒还腹诽亚父矫情,其实各州县亦是一层层选上来的,但凡有资格进京城的,相貌哪里又会差了。 凌铮见他点头应了,便又嘱咐道:“又则,皇帝后阁入了新人,也莫忘了旧人。都是跟了你多年的人了,不可叫人寒了心。到了殿选那日,或是升一升他们的品级,或是抬一抬阁,都使得,好教大家都欢喜,亦增祥和之气。” 一想到之前的旧人,凌铮唯有叹气。尤其是谢仲麟,总觉得有些亏欠了这孩子,毕竟他跟皇帝最久,却最不得意。要不是那段时日自己忙于政务,未曾关心皇帝起居,但凡自己花些心思点拨他一二,又何至于让两个孩子闹成这般几乎难以挽回的地步。 褚云重这回却不依了,只皱眉道:“论品级谢仲麟已至宣奉,又居天章阁主阁之位,八阁之中天章最尊,还能怎么升,难不成赐他入住紫金光华殿?凭什么呢,他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要我这么供着他!有朝一日我心许之人入主紫金光华殿,难不成还要和这样飞扬跋扈的人共处一殿?” 他所说,其实倒也一点没错。紫金光华殿历来便是尚君所居的正殿,别有特例,也只会是皇帝特别宠爱之人才得赏住。便是凌铮当年,在未升任尚君时,亦只入住金昭体元殿。便是如此,这在后阁之中也已算是非常难得的恩典了。 但凌铮却不以为然,道:“你身为帝王,该分清主次轻重,无论是前朝后阁、家事政务,皇帝个人感情都是末等次要的。想那仲麟终究是得用之人,经年出阁办差并无差池,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帝当有容人之量,用人之道!” “既是这么说,那想必亚父当年被父皇钦点为尚君,也只是因为差使办得好的缘故了?!”褚云重一时急了,这些话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只是说出来后,却已是来不及后悔。 如遭重锤一击,凌铮脸上顿时变了色,张了张口仿佛想要再说些什么,半晌,终是没再多言,只轻挥一挥手,黯然道:“罢了,皇帝的后阁,自然还是由皇帝作主。去吧,去看越儿吧……” 一时,只觉自己乏透了,再回首,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 第18章 第四章 ?四 下弦月,双星辉映。 赤松轩后头偏殿的暖阁里头,热雾蒸腾,笼的星光迷离,月色如烟。 褚云重进去的时候,那人正背对着自己舒适的躺在木浴盆中,一头刚洗过的乌发泼墨般垂在盆外,晶莹剔透的水珠仿佛从丝缎上滑落,转眼在缕刻了祥云的青砖上汪成小小一爿清潭。 “啧啧啧,好一副美人出浴图,倒叫我赶上了。” 适才惹得凌铮不痛快,褚云重心里也一直郁闷着,直到见着这个人,这才强打起精神来。 一旁的侍从识趣,一个个都悄声退 恋耽美 分卷阅读6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出去。 “我算什么美人。”那人哑然失笑,回头瞟了他一眼,又调侃道:“听闻哥哥在回京的途中倒是得了一个绝色。” “远不如你哩!究竟越儿的容貌是天下无双!”褚云重笑着打趣他。 “天下无双?真想吐你一脸!”凌越将胳膊支在浴盆边沿上,只手托腮,悠悠地道:“哥哥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去,白面皮也要被你贴成金面皮了呢。” “越儿这张嘴越发坏了,以前你可乖巧老实着呢。”褚云重半真半恼的抱怨着,又问:“洗了头怎么不拿帕子绞干,这么空着头,仔细着凉!” “这不才洗完你就进来了。”凌越朝一旁的乌银镶楠木置物架子呶了呶嘴,随即将头一仰,道:“哥哥帮我绞一绞罢。” 褚云重素来宠他,便依言自那架子上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自搬了个小木杌坐在浴盆边上,拿帕子帮他一缕一缕的绞干那头湿漉漉的长发。 凌越歪着身子侧躺着,舒服的享受皇帝的服侍,缓缓道:“哥哥回来的正好,有几件政务须得向你回禀。” “嗯,你说。” “头一件便是一年一度的祭祀。因等不及你回来,十日前我已命内务府开了宗庙,掸尘清扫,凡金银供器一切应用之物,均叫办事的人收拾妥当。今日我亲去瞧过,俱是齐全了,只等小年那日择了吉时便可供神祭祖。” “好弟弟!”褚云重由心赞道:“有了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凌越眼中带了一点笑意,又道:“这阵子各州府各有贺章递上来,我也不及细看,都收在文华殿,反正这也不是急务,你若有闲便自去取阅。倒是前几日辽州报了几处县府雪灾,不过还好入冬前你已让辽州牧守督促各处善民所都备足了冬衣被褥、柴薪米粮,各县府监督也巡得勤,没叫那起子黑心污吏从中贪剥。” 谈及正事,褚云重便也收了笑,应声道:“这种时候若还有人心生贪念,合该剜了心喂狗。善民所看来可行,以后其他州府也可借鉴。我思量着受灾的百姓今年过冬是无虞了,只是明年开春灾屋重建和灾区的种子粮倒是要务,毕竟辽州乃我朝北粮种植的重点州府,粮食关乎生存与能源,乃民生大计,断不容有失。” 为什么粮食要与能源扯上关系,凌越并不太懂。其实在他每每与褚云重交谈的时候,哥哥经常会有只字片语或是某种想法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凡此种种,只会让他意识到自己与哥哥哪怕外在长得再像,内里终究还是很不相同的。 他虽从不张扬,骨子里却也是争强好胜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比哥哥差一等。虽然补回这十几年的缺失并不容易,但他也一直不曾放弃,以求有朝一日,能够真正与兄长并肩而立,而不像是现在,只是哥哥影子替身般的存在。 这感觉每日每夜都折磨着他,噬心啮骨。 而此刻,他却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道:“哥哥和我想的一样。我原想这笔钱明年还是先从辽州本库提,但辽州银台那个周丕霸实在是个铁公鸡!这次辽州备冬灾逼得他拔了几根毛,可把他哭天喊地的,已是写了好几封信来我面前叫穷。看来,明年的灾后诸事,还得安排个得力之人及早主持才好。” “悖∧阏馐遣恢道!”褚云重心思凌越虽说聪明勤奋好学,但毕竟接触政务时间不长,底下的官员脾性尚未熟知。便笑着指点他道:“这周扒皮向来如此,任谁要额外花去辽州本库的银钱,比扒了他家祖坟还心疼呢。这也不难,便让谢仲麟去,天王盖地虎,一物降一物,再合适不过了。” 见皇帝还给臣子编排了绰号埋汰人家,凌越也是啼笑皆非,又一想谢仲麟此时却不在京城,便含蓄的提醒道:“皇帝真是贵人多忘事,出京前一个月你又跟宣奉吵架,为了眼不见为净,你不是让他带了一班御前侍卫,前往兴安岭边防劳军去了。” 褚云重这才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不由得哼了一声,“劳了这么久的军,难道连年也不要回来过了?这人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 “这就是哥哥不讲理了。”凌越深知二人不和,只是明面儿上也不得不劝上二句。 “劳军劳军,自然是要在军中和将士们过了年节才得回。就算过了初一就往回赶,宣奉的老家又在松漠,这过年时节,顺道回家拜一拜祖宗家庙,给长辈们磕个头,也是人之常情。往早了算,怎么地也得再有个把月才得回京呢。” “他不在也好,宫里过年我乐得清静。”想到那人,褚云重就说不出的烦闷,拿着帕子将凌越的长发一通乱揉。 凌越点头叹道:“哥哥真是无情,毕竟十几岁上就跟你肩并肩长大的这么一个人,说翻脸便翻脸,竟没有半点情义了么?” “好好儿的提他作甚,没的叫我心烦!” 凌越真是无语凝噎,这人说到底还不是你先提及的?!要降服周扒皮的时候你倒想起他来,这会儿指望不上了,却又来怪我。 只好又问:“那辽州那事,可安排谁去?” 褚云重沉吟片刻,可用之人其实也还多的是,只是有一人,他还特别想再看看,便道:“那就让吴王褚云闲接了这差使吧,他虽人称消遥王爷,我瞧着倒还是很忧国奉公的,而且周丕霸最小的一个儿子如今正在吴王身边听差,派了他去,也是妥当的。” “既是这样,也好。”凌越笑着点了点头。 这会儿头发也绞得半干了,他便也从浴盆中起身,拭了拭身子,又松松的系上一件宝蓝色绉绸袍子,这才唤人重新换过一盆热水,好让哥哥也泡一泡,松泛一下身子。 待褚云重也洗过了,兄弟两人便在榻上并头躺下,凌越想了想,又道:“刚才被你一闹,忘了说,还有一桩年末赐赏的事儿。因今年年景丰裕,我和摄政王商议了按旧年的例,各亲王郡府文武百官的年赏都加了一成,亚父亦说如此甚好,我便已吩咐户部分派了下去。” 奔波了一天,褚云重已是有些困意泛了上来,一边往被窝里溜,一边强撑着笑道:“弟弟能干,叫我省了多少心!我可怎么谢你呢。” “莫急着谢,还有几件事我就一并说了吧,省得明天一早你要回宫,倒没时辰说话。”凌越怕他睡着,拽着他的胳膊让他躺着说话。 褚云重无奈只得坐起身来,打着呵欠问:“还有何事?” “我是想,六百余名侍选陆陆续续都进京了,你我阖家欢渡年节,可怜他们这些外乡人为了赴选却只能在京城孤零零过年。因此我自作主张,命内务府赶制了几百个八宝如意荷包,到了除夕便每位侍选发一对‘鱼跃龙门’的小金锞子压岁,再另赏红柑二盒,糟鸡二只,多乐鱼二尾,鲟鳇鱼干二束。虽不值什么钱,也算是皇帝圣意恩泽。” “难怪亚父常日里夸你有心,果然四角俱全,面面俱到。”被凌越这么一说,褚云重倒又想起宗赫来,暗自思忖着除夕之夜还得偷偷摸摸找他会上一面,大过年的,如何能舍下他一人冷冷清清。 “还有一事,只是哥哥听了莫要生气。” “浚俊瘪以浦靥袅颂裘迹见凌越一付欲言又止的表情,已是猜着了几分。 果然,便听他低声道:“我总是陪着哥哥胡来,亚父很是恼怒。我知哥哥是疼惜我有名无份,又不得亲王爵位,是以将这万丈荣光与我共享。只是眼见得哥哥便要上台亲政又要大选后阁,要是再这么混闹下去,莫说亚父必定不允,也实在是有诸多不便。” 褚云重沉默了片刻,一双剑眉皱在了一块,眼神却有一丝不屑。 “便是要开阁选侍,又有什么不便了?积年的旧人都分不清你我,更何况新来的侍选。” 话可不是这么说啊!凌越心念电转,谨慎着想着自己的措词,慢慢的道:“记得前年给太阁贺寿那一天是我在宫里,那晚上是我第一回宿在龙德殿,却没料到谢宣奉喝醉了酒竟闯进殿来,仗着酒劲强按着我便要行那事……” 没说完,已是忍不住笑了。 褚云重自然是知道那件事的,这时听来脸上依旧青一阵红一阵的,只恼道:“这个不知上下没有起倒的混蛋!” 一笑过后,凌越却又正容道:“虽说后来使了四五个侍卫将宣奉架回了天章阁,但现在想来仍是后怕。倘若那日我也喝醉了,后果可是不堪设想。毕竟伦理纲常,岂容有失。要是真在这上头出了事,不说亚父知道了定会震怒,也伤了你我兄弟情义。” 褚云重睡意顿去,凝神认真瞧了弟弟一眼。 “越儿还是雏儿吧,其他亲王郡王小公爷俱是十五十六岁上就开阁立了奉君,按理越儿也早该有良人侍奉左右……” “亚父也早有此意,但我毕竟身份尴尬,是以择了两三年,终究还是没定下来。”凌越虽不能一笑置之,却也说得坦然。 褚云重在心底其实一直有一个念头,只是这想法太过荒唐,饶他胆大包天,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敢付诸行动。 思量许久,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勾了勾手指,让凌越附耳过来。 窗外,正是清平夜。风声飒飒,吹散低低数语。 月亮被云层围住,早没了踪影,只剩双星尚有隐隐星光,在深蓝的天际此明彼暗、幽幽闪烁。 第19章 第五章 鸿鹄此志少年时 长安,龙门巷。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 却说宗赫辞出太阁府来,阿蛮早已等得不耐烦。见他手里拿着那个紫缎包裹,还不咸不淡的讥道:“哟呵,得了这么大一包东西,看来圣眷还算不坏么。” “跪了半日,后腰的伤口这会儿还疼着呢,回头帮我上点膏药。” 宗赫扫了她一眼,怕这小丫头嘴里更要说出不好听的来,赶紧着将她拉上了车。还是来时的那辆驮轿,只是现在赶车、护卫的人,都换了太阁府的车把式和二等管事们。若有出格的话,自然不能叫他们听了去。 上了车,阿蛮便迫不急待地解那包裹,却是解了紫缎,里头还有一层玉色亮纱,再里头,又是一重颜色十分喜庆的正红色江绸。 “什么好东西,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小丫头嘟囔着,愈发好奇起来。 这时宗赫也伸手来帮忙,两人七手八脚的解开系得十分紧密的红绸,这才见着一只四角鎏金,嵌着象牙牛角木的精致匣子。 打开看时,里头红绫垫子正中央摆着一套五品大小各一的玉势。那玉势不仅雕工浑然天成,便是那玉色亦是晶莹通透,油亮光泽,显见得是上上之品。匣子左首搁着一卷全本彩绘图式,翻开一瞧,用法时辰无一不具。右首并排儿又是一对金素莲子玉瓶,玉瓶上还用红绒细线系了一张梅红花笺,上头一色蝇头小楷写着那玉瓶中药剂的方子。 两人俱是睁大了眼睛,四颗眼珠子几要把那匣子洞穿似的。看了好一刻,两人复又抬头互望,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俱是无言。 半晌,阿蛮才扔下那本彩绘,啐了一口道:“好一个凌太阁,竟送你这种东西,这么不正经的!真是看瞎了我的眼!” 宗赫这才如梦初醒般砰的一下合上那匣子,这样的东西叫这丫头瞧见了,实在难掩心中尴尬,便冷冷地道:“好歹不是给你用的,我还没急呢,你个小丫头片子嚷嚷什么!” “还不急?瞧你脸都红了。”小丫头嘿嘿一笑,又压低了声音道:“虽说凌太阁送这物什怪没皮没臊的,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是为着你好。不然日后侍选与皇帝龙德殿欢好之时,可有你苦头吃哩。” “一边儿去,牙还没长齐呢,乱七八糟的东西数你懂得最多!” 宗赫哼了一声,将那匣子丢给丫头,命她重新包裹起来。 阿蛮刚收好匣子,只听前头赶车的把式“吁”的一声,随即驮轿突兀的一停,两人的身子均是往前一冲。阿蛮身小,差点跌了一跤,还好宗赫在旁拉住。 “可是到龙门巷了吗?”小丫头皱着眉,掀开帷子问。 车把式回道:“转过弯就是了,不过前头有几辆大车一大群人堵住了巷子口呢。请侍选先安坐着,已有管事去前头问了。” 阿蛮最喜热闹,正要跳出车去瞧瞧,却被宗赫一把拽了回来。 “别给我添乱!”依旧是那样没有人味儿的声音。 你个南蛮冰棱棒锤!自个儿不爱凑热闹,还要阻了别人的兴致!恨得小丫头回头用力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真不知道皇帝看上他哪一点,虽说皮相不错,个性真是差劲透了,一点都不可人意儿! 好在一盏茶的功夫,那管事便回来回话,说是堵在前头巷子口的,俱是看热闹的本地百姓,这会子都在瞧龙门巷子里头侍选们比才艺呢。 阿蛮虽说百事通,毕竟不是万能,听了这什么“比才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那管事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便将个中情原细细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龙门巷不仅是侍选暂居之所,待殿选后,凡是未选入阁,但领了学册的,亦可居住在此。当然有一等家中富贵的,自然不会来贪图这点子福利,但于大多数侍选而言,在候选的时候就选好一处朝阳通风安静又不偏僻的好房间,却是极重要的事。 虽说内务府的官吏们总会提前安排好哪位侍选入住哪里房间,但这些侍选中亦有彼此交好相熟的,每每乱了次序,混着住下,内务府的小吏们也只好睁眼闭眼,谁也不会因此而去得罪这些未来的贵人们。 长而久往,这龙门巷的居所便成了谁先来谁先挑的局面。然而僧多粥少,自然便有争执。 “比才艺”便是在这样背景下衍生出来的新事物。侍选们都是年轻好事的,哪个不爱玩闹,因此一来二去的,竟成了不成规则的定例。几位京城本地的侍选,因不用入住龙门巷,便热心做了公证。按着每位侍选各自才艺优劣,再行安排上等或次等的房间。 因这些赴京候选的侍选们大多博学多才,因此“才艺”也比拼得分外好看,更是吸引了一大群老百姓天天跑来这龙门巷看热闹,是以把这龙门巷附近的街道,也都挤了个水泄不通。 “这可真是一等好玩的事儿,怪道前头那么多人围着看。”阿蛮一听更来了劲,兴冲冲的问:“不知宗少准备献什么才艺呀?到时可不许给我丢脸。” “我无才可献、无艺可显。”宗赫无心争这风头,便不理会她,自向那管事道:“既是这样,我与阿蛮自将行李背去前头登记入册,劳烦管家回太阁府复命,并再致谢太阁千岁。” 那管事迟疑了一下,随即从容一揖道:“遵。” 阿蛮一脸不屑,拿手做了个乌龟爬的手势,讥道:“好没志气,我就不信你一件拿手的都亮不出来,就连我这出身,都还会唱个道情莲花落哩。” 宗赫卟哧一笑,“就你那‘今承新宠恩露重,他朝金阶玉露滑’?你要不怕挨揍,尽管去唱。” “侍选记性倒好。”小丫头恨恨的咬牙,自收拾了几件行李背在肩上,又将那凌铮赠送的匣子扔还他怀中,“这宝贝东西你自收着,我才不帮你拿呢。” “坏丫头!”宗赫恼了一会儿,只好将匣子收在自己包袱里头,携丫头下了驮轿,又谢过了几位管事并车把式,便向那人山人海的龙门巷走去,携丫头下了驮轿,又谢过了几位管事并车把式,便向那人山人海的龙门巷走去。 挤出了一身汗,这才验好了名牌册书。那内务府的小吏甚是好心的指点宗赫,“宗侍选可先去露台前的大八仙桌上圈个号,待比过才艺,便可领房舍门牌。” “不必麻烦,我自愿领那最末一等的房间……”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宗侍选!前面可是琼州的宗侍选么?” 宗赫回头一望,果然是他。那夜女娲娘娘观里曾有一面之缘的晏南山。旁边二位侍选,宗赫也记得他们的名字,喜穿红的那位叫叶琛,长得天灵地秀的那一位叫傅川。没成想这三位倒真的结伴入了京。 见宗赫点头,一旁的傅川更是欢喜的挥手道:“宗哥哥快这边来坐,我这儿留得好位置呢。” 宗赫略一迟疑,阿蛮不待他考虑,自来熟的拉着他便直奔那座儿去了。 四人重逢少不得叙了叙旧,宗赫这才得知,那夜之后,晏南山担心他出事,还曾在女娲娘娘观多待了一日,去后山寻过自己。只可惜最终还是一无所获,这才不得不撂开手,与叶傅二人一同启程入京。 在这茫茫尘世间,还会有人担心着你,还会有人牵挂着你,这种感觉于宗赫而言极微妙,似早春的太阳,淡淡温暖却留驻心间。细细想来,与他只不过是一日之缘,和他说过的话,都不知有没有超过十句。而今一朝再相逢,却似数年的老友般,彼此都会倍感欣喜宽慰。 这样的缘份,实属不易,宗赫心中甚为珍惜。 看出晏南山还想问他别的,宗赫便及时用眼神止住了他,嘴角浅浅弯起,缓缓道:“有劳晏大哥记挂,我……现时安好。” “没事便好。”晏南山知他必有难言之处,便笑了一笑,也不追问。他便是有这等好处,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什么时候又不该说。他这样的人,无论做谁的朋友,总是慰贴的。 这时,那空场搭的露台上,一位侍选正舞剑,好一番花团锦簇,引得一众看客哄然叫好。 “宗哥哥准备献何才艺?”叶琛啃着鸡腿,看得甚是得趣,笑眯眯的问。 “某无才艺。”每到这种时候,宗赫那种不合群不合作的根劣性便尽显无疑。 “我也没甚才艺。”傅川怕他尴尬,忙在一旁附合着,又笑着指着叶琛道:“叶哥哥待会儿却是要去献舞,我们便指望他罢。” “哦?叶侍选欲献何舞?”晏南山瞧那叶琛大吃大嚼的没品像儿,十分想不出他跳舞的形容。 “番邦波斯艳舞。”傅川一边说,一边笑。他其实也十分不信叶琛会跳,并且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这种舞。 那厢叶琛已是啃完了鸡腿,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上的油腻,略显几分遗憾的道:“可不能再吃了,不然,上场的时候挺个肥溜溜圆滚滚的肚子,不好看相。” 众人皆是忍俊不禁。 下一刻便要轮着到他上场,此刻叶琛已是吃饱喝足,便抖擞精神起身,一本正经的道:“你们瞧我打扮起来,到时小傅儿帮我击铃鼓,咱也挣一间上房回来住住!” 待那舞剑的得了一个中上等下去了,便有人高声唱名道:“蜀州侍选,叶琛。献艺波斯舞。” 众人皆好奇这波斯舞到底是怎么个舞法,番邦风情,平时却是只有耳闻,若非大富大贵人家,本也难得一见。 只听前台一阵鼓响,如雨打芭蕉般,一下把众人兴致都勾了起来,几百双眼睛巴巴的都在等那叶侍选出场。 踏着鼓点,幕后终于袅袅亭亭走出个美人来。且看他怎么打扮: 墨发垂肩,眉心一点,金银翠镯戴满手,珠宝华链堆上头,窗前蝉纱身上裹,几串铜钱腰间缠,裸着纤纤玉足,杨柳蛮腰,犹将那檀香小扇半遮面,只露一对含情目,将那风情乱送。 这些日子以来,侍选虽说多有才艺,但大体不出那么几项。要么舞刀弄剑,要么吟诗作画,或是吹萧弄笛,又或打摊斗茶,谁又曾见过这个!因此,还没等叶琛跳将起来,只这一亮相,下头已是笑倒了一大片。 傅川忍着笑,拍起铃鼓,那叶琛便在台上做张做致地舞了起来,不仅极尽夸张搞笑之能事,更着扭腰摆胯时腰间那几百个铜钱叮啷乱响,真是好一番天魔乱舞。这一下,顿时叫里里外外几百号人都看得似醉如痴,复又笑得前仰后合,冠缨索绝。 原本瞧着乐呵的阿蛮却渐渐有些笑不出来,心衬这叶琛若不是真傻,便是装疯卖傻,也不知演这一出是何用意。若他也入了阁,日后还须得防着些此人,只怕是个有心计的呢。 正想和宗赫合计合计,却见晏南山正坐在他身边,两人一边观舞一边说着话,一时插不上嘴。再者自己想和他说的体已话,有外人在倒也不方便。小丫头便也作罢,只待日后有了机会再说。一时又想,自从跟了这位小爷,除了皇帝,还真没见他把谁放在心里。怎么今日见了这个姓晏的,神色倒似有些与众不同。 正胡思乱想着,那叶琛已是在一片尖叫打哨大笑和抚掌叫好声中谢了场换了装,又携了傅川领了甲等上房的门牌得意洋洋的过来。 大大咧咧的在前排坐了下来,叶琛又举兰花指在嘴边做那娇羞一笑,回首问:“晏哥哥、宗哥哥瞧我这一舞如何?” 晏南山只笑而不语,而宗赫见他这不伦不类的形容,却是笑得忍不住,当即便毒舌评道:“颜若修罗,舞作天魔。初看十分惊艳,细看着实惊悚。” 话音刚落,四个少年已是同时爆发一阵大笑。 便是这样肆意的青春,张扬的、叛逆的、神采飞扬的,仿佛呼啸奔腾的海浪,不仅将要冲出这小小的龙门巷,更要席卷长安,笑傲九州。 正是,千里鸿鹄尽长安,且看,风华正茂少年时。 第20章 第五章 ?二 除夕夜。 一晃已是年末,除京兆府外其他各府衙亦封了印歇了年假,各私塾学馆也放了年学。全城上下,无论平头百姓还是王公府邸,既是忙忙碌碌,又是欢欢喜喜。家家户户既要结算年账经济,又要采买年货年菜,还要置办新衣鞋袜,小年要敬神祭祖,正月里还要请客送礼、走亲访友、四处拜年。这等年事不消细说,真是穷也忙,富也忙,总之人人皆忙。 最闲的,怕就是龙门巷这几百个年轻侍选了。 闲中最忙的,却是叶琛。他这人,本就和他喜欢的颜色一般鲜亮明快、热烈如火,又那日淘气,作那天魔一舞,更是风光一时无两。这几日来来往往来寻他的络绎不绝,又是换名贴,又是请酒喝茶。叶琛也是个人来熟,不过一二日功夫,满口哥哥弟弟的混叫,放眼整个龙门巷,上上下下几乎都是与他相熟的了。 其实按本性而言,阿蛮还是和这位叶侍选挺臭味相投的。这两个包打听一拍即合,立刻火力全开,在这龙门内外做个满堂飞。 小道消息着实不少,什么瀛州有位侍选本是倭寇之弟充了良藉才来候选;还有辽州哪位侍选,是凌太阁七姑八姨不知几杆子打下去才打得着的亲戚;又本地谁谁颇俱盛名,听闻已是有数位朝臣联名举奏入阁;如此种种,数不盛数。俨然这九州侍选,各有派系盘踪错杂,这还没开选呢,暗地里互相挖坑使绊点枪打棒的便不在少数。 “要编出册儿来,指不定咱还能在京城赚点小钱。”阿蛮很有一翻经济头脑,只是叶、宗、晏这三位小爷都甚是不屑,倒是傅川不信。 “还有人会花钱买这东西,有啥用?” “大过年的吃饱了饭,闲着没事干,图个乐子呗。”叶琛有够一针见血的,不过他的钱够花着呢,才懒得折腾。 正商议着要到哪儿去吃年饭说起来龙门巷的大膳房也不是不好,只是大伙儿连着吃了这几日,总有些腻味,而且叶琛挑剔,老嫌汤菜都是温火膳不养胃,因此年夜饭便蹿掇着大伙儿一起外头吃去。还没商议出个结果来,下头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阿蛮飞一般的下去打听了上来,却是内务府的官吏来派年赏,一众侍选都兴高采烈的排号领赏赐呢。 叶琛二话不说,拉着傅川便冲下楼去,晏南山与宗赫相视一笑,便也慢慢跟着。 一时都谢了恩磕了头将年赏领到了手,却都是一枚八宝如意荷包,里对装着一对极讨口彩的‘鱼跃龙门’小金锞子,再另有一个御印红封娄子,里头搁着二盒红柑,一对糟鸡,二尾多乐鱼,二束鲟鳇鱼干。这些都是一样的,却单单有九位侍选还多出一对上贡海参、一匣雀舌槟榔来。 而宗赫,恰恰便在这九人之中。 内务府的官吏解释说,这九位侍选是各自州属的头名,是以皇帝赏赐便也不同。虽叫人眼红,却也都没话说,谁叫别人是头名侍选呢,就有些高低之别,也在情理之中。 但也有那一等心底十分计较的,还是盯着宗赫和伊藤秀贤嘀咕不已。这二位是琼州和瀛州侍选头名,但问题是,琼州和瀛州这种蛮远之地统共也没几个侍选名额,因此这头名的含金量便十分叫人不屑。不过再怎么心中不服,这些侍选面上也不会带出情绪来,依旧是打着哈哈给各位头名侍选恭贺道喜。 阿蛮其实心中有数,前些日子,她曾亲耳听宗赫对皇帝说过想吃家乡的海参和槟榔。没想到皇帝倒是个有心的,这就变着法儿送来了,且是既送了东西,又没将人摆到风口浪尖。这一下同时送了九位各州头名的侍选,还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显见得皇帝很是下了一番心思呢。 宗赫当然也晓得这额外的赏赐,含了褚云重的一片心意在里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这种被惦记被宠爱着的感觉,就像自己阿娘尚在时,出海回家后总能吃到的那碗糖水煮蛋,淡淡的甜静静滑过,香浓软糯的蛋黄,腻得化不开。 突然发现,几日没见,真的有些想他了。 握着那盒槟榔在手里,心中却空落落起来。四周喧哗热闹,有来贺喜的,有说风凉话的,自己并不善应酬,倒叫人浑身不顺畅。愈发的想要那人在身边,想要听到那人笑着对自己说,便是因为你,才添了这礼,想要那人温柔的问自己,可喜欢。 直到身旁的阿蛮拿胳膊碰了碰自己,宗赫这才回过神来。看到丫头那一脸暧昧笑意,少年有些着恼,不就是多送了些东西,怎地自己竟也作这娘们情态起来,倒叫小丫头片子笑话了去。那人也真是的,要真想着自己,也不见这些日子捎个口信过来。 闷闷的打开那槟榔匣子,果然,是那种煮熟焙熏过后的“干槟榔”,毕竟这大冬天的,新鲜果子没地儿摘去,便是这风干的,也算是难得了。宗赫便叫晏南山等人各自将那八宝如意荷包递来,他抓了一把,一一分在他们荷包里头,也算是皇恩浩荡大家同享。 抓第二把时,槟榔下头露出一角纸来。宗赫手都不空着,便支使阿蛮将纸头挑捡出来。小丫头接过手,瞟了一眼后便极快地将那片纸收了起来,少年随口问了一句是什么,阿蛮却只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槟榔铺子的宣传片子罢了,侍选爱吃这个,奴婢下回寻着那铺子照样儿买来。” 宗赫不疑有他,便和晏南山三人收拾了各自年赏 恋耽美 分卷阅读7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等物,换过衣裳便仍旧外头寻馆子吃年饭去。 第21章 第五章 ?三 北街,角抵社。 虽是除夕,街上仍是热闹。历来传统自小年这日开始,便陆续有官家民间组织的相扑、蹴鞠、捶丸、马球、射弓、斗牌等各色比赛,又有大戏班子设摊结棚日夜唱演,直到元宵赛灯会过后,一整个年节才算热闹过去。 宗赫叶琛一行人吃罢年饭从馆子里头出来,街上已是掌上了灯,显见得马球蹴鞠已是完了场,大伙儿又不想听戏,便商议了去北街的霸王角抵社看那相扑大赛。 阿蛮逮一个空儿,将宗赫拉到一边,将刚才藏起来那纸片儿悄悄递到他手中。宗赫疑惑看时,那纸上却不是什么槟榔铺子的宝号,只廖廖几字:戌时三刻,兰亭古墨。再细看时,那字迹还有些眼熟,浑然大气,倒像是褚云重那一手龙飞凤舞的草字。 心跳一时乱了速度。 斜睨了丫头一眼,恼她没早说,还那么装神弄鬼的,却又忍不住问道:“阿蛮,这兰亭古墨……” “宗少放心,我已是打听得清爽明白,是靠近皇宫的步凤街上的一家书画铺子。” 小丫头说罢,又带了点促狭的笑意,问道:“时辰已是不早啦,宗少是随晏侍选他们去角抵社看相扑呢,还是去兰亭古墨会你小情儿呢。” 宗赫瞧了瞧走在前头的那几位,一时语塞。虽然与褚云重的会面让他不免心动,但就这么弃了晏南山叶琛傅川他们而去,却也太不够义气。 既是这么为难……少年心里琢磨着,慢慢地将那纸片折了折,收在自己随身的荷包中,却又突然展颜一笑道:“算了,还是去看相扑。那一位么……以后相处的日子尽有呢,要是他日后问起,就当我今天压根没瞧见这纸条罢。” 阿蛮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北街人声鼎沸,霸王角抵社的场边更早已挤了个水泄不通。 “听说今晚最后这两位大相扑,俱是梁王府、凌太阁府侍卫里头选出来的‘内等子’呢。” “那可有好戏看了……” 围观的百姓哪个不晓梁王与凌太阁这数年的恩怨,都一个个激动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人群里头扒,眼巴巴地等那好戏出场。 宗赫他们四人到底顾及形象,不好与老百姓抢热闹,只在外围找了块垫车石站了,边吃着街边小铺子里头买的鹅油酥饼,边笑看这京城盛景。 傅川前头站着一家子主仆带着女儿也是看相扑的,那骑在家仆肩头的垂髫小女童甚是眼馋傅川手中的酥油饼。回头瞧了几次,终是鼓足勇气怯怯的递过自己手中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软软糯糯的说:“小哥哥,我用葫芦换你饼吃,好不好?” 傅川灿然一笑,哪能要她的冰糖葫芦呢,便爽快的将自己手中尚未吃动的一块鹅油酥饼用纸包好,递到小女童手中,温柔嘱咐道:“给你吃罢,吃完了饼,记得用纸擦擦手,莫油了漂亮衣裳。” “嗯!谢谢小哥哥!”小女童极认真的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接过酥油饼,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顿时笑得合不拢。 那一家人随着人潮往前头去了,那小女童还时不时的回头,一边吃饼,一边笑着向傅川招手。 “你倒做好人哩,拿我买的饼送人情。”叶琛看着傅川,也不真的恼,只是意味深长的笑。 傅川脸一红,低声道:“这阵子多承叶哥哥照顾,待我日后有了钱,定要请还你的。” 叶琛望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一笑便转过头,又去搭上晏南山的肩,兴奋的指着相扑台道:“看,梁王府的‘内等子’占了上风了!” “外强中干,怕是后劲不足。”宗赫在旁冷冷的戳了一句。他其实现在压根儿心思不在这上头,眼睛是看着两人在相扑,脑海里头,不知怎么就浮现出褚云重那高高的个子,蹲在上了门板的书画铺子廊前,被爽了约的那张俊脸,委屈的皱成一团儿的画面来。虽知必定不会如此,说不定多半那人一瞧铺子门前没人,即刻怒而策马扬鞭掉头就走,但无论哪一个画面,都一样散不去,倒搅得人心神不宁。 “第十八回……”阿蛮将手比着数字在宗赫眼前一晃,吃吃的笑。 “什么?”少年心里头正烦着。 “第十八回走神啦,我替你数着。”说罢,小丫头又悠悠的道:“晚喽,时辰已是过啦,这会子便是后悔,也迟了。” 确实,这时已陆续有富贵之家放起烟花来。宗赫仰头看着天空,看那“八仙过海”、“西天取经”,各色故事花样新鲜又有趣,此起彼落地绽放在如黑丝绒般的夜空之中,是那样的绚丽耀眼。只是,这烟花虽美,却不长久。 少年低下头,心底颇有些默默的。虽说那人待自己极好,总觉得这情意来得突然,让人忐忑不安。自己虽也在心底接纳了他,但毕竟那是自己最脆弱无助之时,很难分清,这份情自己是付了多少真心在里头,或是,又打算付多少真情于往后。 没有爱过,所以陌生,曾被欺骗过,所以不敢太过信任。在一起的时光太短促,他看不清所有。 “你说对了,我后悔了。”喧嚣的夜空下,少年的声音有些模糊。他终究不过是这苍茫世间无处可去的孤独小兽,红尘百转,他也渴求温柔舔抵。不图圆满,只求当下,能止了他的伤,他的痛,便是不得长久,又怎样。 “后悔什么?”晏南山听着少年这突兀地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 “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做。我要先走一步,你们不必等我。”既决定了,便不拖泥带水。升起落下的烟花,在少年略有些歉意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潭清泉似的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晏南山脸上露出关切神情,只道:“你去,只是记得早些回,若是迟了,龙门巷口记档的内务府值班可是要记名的。” 宗赫点头,再不迟疑,拉着阿蛮转身便走。 第22章 第五章 ?四 亥时,乱石岗。 他虽走了,街上的人潮,却因那满天的烟花更汹涌起来。 “这人老这样,随时随地玩消失,好没意思,下回不带他玩。” 叶琛正抱怨,傅川却拉过他的手,轻咦了一声道:“叶哥哥,你瞧刚才那户人家的小女娃儿,是不是被不相干的人背去了?我原以为那人也是他们一家子的呢,但你看现在那男子却背着小女娃儿离了那一家子单单往西边去了!” 叶琛一瞧,果然,一个青衣男子负着那小女童,鬼鬼祟祟的与那一家子越走越远,也不像是被挤散了的模样,形迹甚是可疑。 “你们等着,我瞧瞧去,别是拐卖孩子的人贩子!”傅川见那眼人越溜越远,一时急了,便要追上去。 “慢着,我和你同去。”叶琛哪里放心,匆匆交待了晏南山去问问前头那一家子人,便追着傅川同去寻那个小女童。 那青衣男子却是乖觉的很,并不走大道,只挑那小巷子东串西溜。傅川和叶琛认定了此人必有问题,更不敢掉以轻心,只小心翼翼的尾随其后。 走了足有七八里路,却到了城郊一处老坟地儿,白惨惨的月光照着乱石岗,幽幽的树影沙沙的响,好不碜人。 傅川心中有些害怕,拉住叶琛的手不敢松,叶琛也不笑话他,只将他那微微发颤的手掌用力握了握,安慰道:“不用怕,我的外号叫鬼见愁,有我压着,不干不净的东西不敢出来害人。” “谁说我怕呢,只是这风怪冷的。”傅川被他逗得笑了,便壮起胆,和叶琛一起转过乱石岗,前头又是一堆二人高的土丘子。叶琛眼尖,见那青衣男子负着女童进了土丘子后头的一座看坟老屋,没再出来,便道:“小傅儿你等着,我到屋那头去瞧瞧底细。” 傅川心中捏着一把汗,蹲在土丘后头紧张地看叶琛行事,却见他不一刻便转了回来。 “怎样?” 叶琛点了点头,低声道:“屋里头好像有四、五个女娃子,只怕倒被我们顺藤摸瓜逮着一个贼窝儿了呢!不过有五六个粗壮汉子在里头看着,要硬来怕是不成。” “那怎么办,我们回去报官吧!” “南山怕是已经报了案,只是他们不知贼窝在此处。”叶琛咬着牙恨恨的道:“这帮猪狗不如的畜生,也不知干了多少这样丧尽天良的事,今日既是被小爷我寻到了此处,可不能再叫他们溜出我的掌心。” 话音未落,那破屋子里头突然站出个人来,向土丘这边走了几步。叶琛心中一紧,立刻将傅川用力拉着伏了下来。两人身子密密的贴着,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叶琛扮了个鬼脸,抱紧了傅川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慌,那人不会过来,出来撒尿的。” “嗯。”傅川心跳的没那么厉害了,见了叶琛鬼脸,更露出一丝笑来。满天的星子都似倾倒进那双眸子,那样夺目的璀璨,倒叫叶琛反而心跳加剧起来。 淅淅沥沥了半晌,那男人终是回了屋。叶琛便即刻与傅川商议了,由他留在这乱坟岗盯着贼人动静,而由傅川去府衙报官,再带着官兵过来捉拿这帮人贩子。 “万一那些人贩子发现了你,可怎么好。”傅川却有些不甚放心留叶琛一人在这阴森森的地方。 “放心,你叶哥哥我可机灵着呢。倒是你自己路上小心。” 傅川轻轻应了一声,便蹑着脚步转身而去,到了那乱石岗,还停下身子往这头又看了一眼,这才发足狂奔而去。 这一路他跑得甚急,其实他一不识得衙门大门朝哪儿开,二是京城的街道也不熟,所以便一心指望着回北街,找着晏南山再想法子。只是才跑出一里多路,傅川心里却暗叫一声糟,来时七拐八拐转了很多弯,他这会儿竟不认得回去的路了! 少年当下着慌起来,怕再走下去会迷了路,也怕就算报了官,也寻不回人贩子们的老窝,心里头又担心着独自一人留在那危险之地的叶琛,一时急得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一条不长的小巷子两头乱窜。 正指望老天降下一队巡夜的官兵来,街道那头还真行来一列马队。暗夜里打的仪仗看不太清,但瞧着队列甚长,从仆甚多,分明是甚有来头的人物。 街边几位百姓见着这马队,皆侧过身低着头,不敢多看。傅川却顾不了那许多,鼓起勇气瞧准了马队中间那辆大车,迎面扑了上去便要以身拦车。 “谁敢放肆!”护卫在车轿旁的侍卫怒喝一声,劈头便是一马鞭。傅川本能的一躲,恰恰那马车未及收势竟撞了上来,马首扬蹄嘶鸣声中,少年的右腿膝弯被马蹄重重踢了一下,立刻痛得他倒地不起。 见那侍卫下了马,提着鞭子过来瞧,傅川忍着腿弯剧痛,嘶声道:“这……这位大哥,我是今年的侍选,不是歹人……我有要事……要面官……” 那侍卫一听是侍选,倒不敢怠慢,忙上前将人扶了起来,问:“不知是侍选,倒冲撞了,我是御前侍卫钟乙,你有何事便与我说。” “有劳钟大哥,我是皖州侍选傅川。”少年取出自己名牌册书与他瞧,又着急地道:“我与蜀州侍选叶琛遇上一帮拐卖女童的人贩子,正要报官拿贼!” 钟乙验过名牌册书无误,点了点头,便回到马车旁向车内人低声说了几句。随即,车内便有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早叫你们夜间行路不要鲁莽,既是撞伤了侍选,还不将人扶我车上来。” “遵。”钟乙应了一声,便与另一侍卫一同过来,左右搀扶着行动不便的傅川上了马车。 傅川定神看时,马车里头坐着的那人,却是比自己略大几岁的一个年轻人,赭红色的貂皮氅衣衬得他如华贵公子,炯然有神的眉眼间却尽显沉着威仪。 那年轻人命傅川坐下,又冷静的问清了前因后果,便将钟乙招来,沉声问道:“你可识得傅侍选所说的那处乱石岗?”得了属下肯定的答复后,又道:“既是认得,你便带一班侍卫去走一趟,不许走脱一个人贩子,也要留心不能伤着女童与叶侍选。完事后,将叶侍选送回龙门巷,贼人与女童都直接送去京兆府,再叫顾清臣明日一早滚来见我。” “遵!”钟乙大声应着,看了傅川一眼,又问:“主上,那傅侍选……” 年轻人回头瞧了一眼,目光略略温柔一些,“傅侍选既是受了伤,便先随我回太阁府。” “唉?”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傅川在听到太阁府三字心中一抖,血一下子冲上脑门,盯着那年轻人吃吃的道:“你……你不会是……凌太阁吧……” 不可能这么年轻啊!而且,跟家里那张画像上头人物也长得不一样啊。 年轻人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来,随后,才缓缓的道:“皇太阁是我亚父。” 第23章 第六章 君如日月照南北 兰亭古墨,云图阁。 匆匆赶到步凤街,不出宗赫所料,不远处那家挂着“兰亭古墨”大招牌的铺子已是大门紧闭落了铜锁。阿蛮面露讥色,有心笑话他:“哟!门都上锁,侍选倒是想欲擒故纵呢,只是兔子没逮着,倒叫把鹰给放跑了。” 话音未落呢,暗影里窜出个两个人来,倒把小丫头吓了一跳。 “可是宗侍选来了?” 看清了面目,却是皇帝的贴身侍卫孟驰与项阳,阿蛮心中一喜,忙迎上去道:“是我家侍选来了。” “好我的小祖宗哩,你可总算来了。我在这儿等了都快一个时辰了!差点就要回去复命了呢。”孟驰欢天喜地的搓着手,若是事没办妥就回去复命,指不定就是一通雷霆大怒。还是候着人好,虽说迟了些,到底事没办砸。 “累孟大哥、项大哥久等了。”见是孟驰在这儿等着,宗赫倒怪不好意思的。要知道是他,自己便是不来怎么说也得派个人来知会一声,不然怎么过意的去。 孟驰早有准备车马,这便请宗赫与阿蛮上了马车,另叫项阳先行去宫里通报,自己却亲自驾车,往皇宫乾宁门驶去。还好步凤街本就与皇宫只隔着一条护城河,从西边绕过去,便是通往太和宫的乾宁门,就是走路,也就只要一顿饭的功夫。但孟驰怕皇帝等急了,扬起鞭便是一阵猛赶,阿蛮只觉着自己还没坐热乎呢,这就已是到了。 这边宗赫才到乾宁门,那厢皇帝得了信也已风风火火地骑马赶来了,见了宗赫劈头就是一句:“你倒还知道要来!” “云重……”少年心里本攒了许多话想要对他说,只是这一时见了面,却是千言万语的堵在胸口,嘴笨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虽见褚云重责怪自己,也知他并没怎么着恼,便对他微微一笑,坦然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冰冰凉凉的手指握在手里,褚云重心中顿时柔软,便弯腰将少年拉上马背,让他坐在自己身前,搂着他消瘦的腰身,低低地道:“今夜是除夕,我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原想着你孤单一人,便要陪你守岁,你却还要摆架子不来,是何道理?” 马儿沿着城墙“哒哒”的慢跑起来,阿蛮和皇帝的侍卫们只远远的跟着。耳畔,是熟悉的气息缓缓拂过,如羽毛轻轻划过,带来一阵令人颤粟的瘙痒。 “我本不想来,怕皇帝不规矩,又要拉我上床。”宗赫半回头瞟了他一眼,嘴角含着一点坏笑。 “喔?那怎么又回心转意肯来了。”褚云重眼中换了笑意,扶着少年的手握着缰绳,不老实的将手指轻轻刮过他掌心。 “回心转意,自然是因为我想你,而且……”宗赫将身体微微后仰,几乎整个人都贴在褚云重的身上,又侧过脸,将唇贴着他的耳朵轻轻的,却一字一字的道:“云重,我也想和你做。” 那最后一个字因为些许害羞的缘故,少年刻意压得低,碾得褚云重心底又酥又软,浑身的肌肉却一下绷紧。下腹似立刻有火烧了上来,烤得那处热热的竟有些硬了起来。 “你这小狐狸,几天不见愈发成精了,哪儿学来这些勾引人的招数?嗯?!”褚云重这惯吃惯做的老狐狸几乎要压不住场,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因为只字片语,在马背上就发起情来。更别说侍卫们还在后头跟着哪。 “这是我的真心话。”月光下,少年的脸颊似染上淡淡一抹胭脂,衬着他晶莹透彻的眸子,分外的诱人。 “怎么说?”褚云重亦想知道他的心思,这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宗赫便明明白白的说给他听:“过了除夕,便要大选,现下里,皇帝还是我一个人的。等过了年,后阁里那么多侍郎侍君,你可忙得过来?” 少年的眼睛很清很真,坦率而无杂念。褚云重心底着实爱他,亦佩服他的胆量。还没被临幸,甚至没入阁就敢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的人,这世间肯定不会多,而眼前却刚好就有一个。 “世显要我专宠你一人?”褚云重眼中笑意渐浓。 “皇帝莫黑我。”宗赫咬着下唇,斜睨了他一眼,“我要是真这么无法无天,你亚父还不得让我跪死在太阁府。” “你这光天化日的来勾引我,还不叫无法无天!”褚云重牙痒痒的,恨不能咬下他一块肉来。不过,想起他那日跪得辛苦,到底心疼。 “那日是苦了你。”褚云重将手移到他腰间旧伤处,轻轻替他揉着,复又温柔问道:“有没有伤着这里?” “还好,就当天晚上疼了一宿,阿蛮帮我上了些止痛膏,如今已是无碍了。”那在腰间摩挲的手,总是那么有力而温暖。少年心中一暖,反手握住他的手,回首对他淡淡一笑。 “我亚父便是那刀子嘴豆腐心,你莫要怕他。这几日他常提及你,显见得是喜欢你呢。”说罢,褚云重又附到少年耳边,低低笑道:“听说,亚父送了你好贵重的礼,不知你可用着没有……” 见他提及那盒玉势,更倍感那人胯间之物又热又硬的顶住自己那处,宗赫顿时浑身都臊了起来,下意识的,就将身子往前挪移了一些。 “不曾用……还吃着九龄公的药呢,怕相冲。”少年有些心虚的答道。其实那玉势所用之药与伤药倒并不相冲,而且自己已是偷偷试过那几品小一些的,只是想起那时又紧张又尴尬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头就扑腾的厉害。 “怎地不用!这可怎么行!”褚云重恼他这么不懂事,又惯是这样勾完人就要跑,便将胳臂略略用力,复把他圈回来拥紧在怀抱中。 觉得身后那处愈发火烫起来,宗赫也不敢再多做挣扎,只乖乖的倚在他身上,低声道:“那么大,你叫我怎么用?不如日后皇帝亲自教我罢。” 日后……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满满当当都是调情的味道。也不知是他故意的呢,还纯粹是自己精虫上脑……褚云重只觉自己那物儿生生又涨了一圈,恨不能立马摁倒了他,撕烂他的衣服,就在这马背上将他就地正法,哪管日前日后,只叫干到他那张小嘴除了求饶呻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24章 第六章 ?二 咬着牙,策马扬鞭疾驰了一路,让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一些体内的欲火,褚云重这才持鞭挑着少年的下颌,命他把脸转向自己,沉声道:“世显,我今儿可是再饶过你一回,待你入阁那夜,你可等着,瞧我不百倍的讨回来!” “皇帝今日倒改了性子……”宗赫心中暗暗称奇,想起自己刚才那些大胆举止,少年脸又微微的红了,又忍不住问道:“那皇帝今夜邀了我来,是要带我在皇宫里头游夜园子?” “逛园子以后有的是功夫。”褚云重亲昵的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故作神秘的道:“世显还记得不,我曾许过要给你一个家。今夜,正是要带了你去瞧。” 少年闻言心砰然一动,没成想,皇帝倒还把初见面时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记在心上。顿时,有一丝感动如水泛滥,渐渐盈满胸怀。不知不觉间,对那个家竟是有了几分期待。 “看,就在那里云图阁。”褚云重抬起手中马鞭,遥遥指向东侧。他的骑术甚佳,便只是一只手握着缰绳,速度亦是又快又稳。宗赫坐在他身前,好奇的顺着他所指远远望去。及目处,皆是贯通南北的宫墙,而在那层青叠翠之中,数幢高楼阁宇错落有致、气势巍峨。而皇帝所指的云图阁便是其中那幢三楹出檐的歇山式楼阁,主楼与东西二侧副楼呈凹字型,三间三进,望山临湖,地势极佳。 片刻功夫,两人一马已如疾风而至。宫阁内伺候的人早有准备,宫门大开,灯火通明,院子里那一左一右两株合欢树上,还系着福云百莲龙凤呈祥的红绸,走道两旁各式盆栽上,亦挂满了福字,显见得是精心准备过。一堆侍从嬷嬷小夷奴见皇帝来了,便整整齐齐跪了一地,口称: “恭迎万岁,恭迎侍郎。” 虽说宗赫还只是侍选,但这些侍从心中猜度他日后必将入主这云图阁,是以口中便早早的改了称呼,礼节上更显恭敬。宗赫尚不觉什么,褚云重却是会心一笑,甚是满意这些精挑细选过来的侍从们知趣。 下得马来,褚云重便兴致勃勃地携了宗赫的手带他四处看,口中还道:“过年事忙,赶得急了些,只略略布置了一下,待你入了阁,自然还会再帮你添置,想要什么,也尽管跟我说。” “有劳陛下费心。”因人多嘴杂,宗赫便谨慎的换了称呼。因见一切物什皆富丽堂皇,又道:“陛下知我素来不在乎这些穿的用的,我看这就很好,不必再破费添置什么。要真心疼我,就准了阿蛮进来侍候。” “阿蛮毕竟是年轻女孩子,要她进后阁侍候于礼不合。”褚云重见他眉眼间有些急了,心中暗笑,这才故作勉强之色道:“也罢,还好阿蛮现只一十二岁,这些日子伺候你也算得力,便准她入阁侍候你两年。只是十五岁上,须得出阁。” “多谢陛下!”宗赫心中极高兴,自那日答允她许她一生安稳,便一直在为她考虑今后,不教她落个没下场。虽然后阁规矩不许十五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适龄婚育女子使粗贱役,但自己尚有二三年时光,自当用心为她择一佳婿,到时,便可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也不枉两人相识一场。 褚云重站在正楼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对着宗赫含笑道:“此云图阁,寄寓风云之志。虽此阁未列在上四阁,但我甚取其意,将你选入此阁,亦是我对你的一番期许,世显,你可明白?” 见皇帝此语带了奏对格局,宗赫忙一撩袍角,双膝跪下,抬头望着他,双目盛着满斗星光灿烂,一样嘴角含笑朗声道:“侍选聆训。” 风露清绵,堂前的合欢被湖边递送过来的轻风吹拂的摇曳不止。两人一跪一站,温暖相望彼此心中情意。那清华似水的月光从天边倾下,细细碎碎的穿过枝叶,轻轻柔柔的散落在彼此身上,缠绵相融,静谧如画。 “免了,起来说话罢。”褚云重哪里舍得他一直跪着,不过人前撒土做做样子,幸而宗赫又如此懂事,更是让他心中宽慰。到底没白疼啊…… 侍从们皆识趣退下了,只留孟驰等几个侍卫还不远不近的跟着,褚云重复又携起宗赫的手,登上主楼。 “后进园子里头修得一处望月台,下头就是莫愁湖,风景是极好的。只是如今天冷风大,我们先往别处逛逛。” 少年左瞧右看,这云图阁布局摆设俱是新鲜,忍不住好奇问道:“云重,这么大一处宫阁,难不成就我一人住么?” 见宗赫甚么也不懂,褚云重哑然笑了,只得耐心给他解释:“后阁制度是五年一选,但定例只有三十六人,因此每处宫阁都是可以住三、四位侍郎、侍君。不过我今年才初选,后阁并没什么人,便是过几日开阁大选,至多也只择十位罢了。是以这云图阁,暂且便是你一人独住。不过,能否居主阁之位,还得看你争不争气。” “云重是指文选武选庙试殿选?”这倒是曾听那位清虚子老道士说起过。 褚云重点头笑道:“你若争气,我自然欢喜。这云图阁正堂为‘凌霄’,左右副堂分别为‘风弄’、‘翔天’。你若不争气,我便满心要抬举你,让你入住凌霄堂享那主阁之位,只怕你也住不安稳,还徒招人嫉恨。” 宗赫暗忖,龙门巷那些侍选个个才高八斗,平日里瞧他们会文,自己只有干瞪眼的份,这文选怕是要仆街。武选倒是强项,但如今自己旧伤未愈却也难说,那庙试更不消提,连凌铮那样文武双全的还栽了呢。左思右想,竟没个指望。其实做不做什么阁主,他才不在乎,反正只他一人住,山中无老虎,某便是大王!但如果选试成绩太糟叫皇帝丢了脸面……少年有丝心虚的瞥了褚云重一眼,嘴唇哆嗦了一下,才撇过脸道:“赫自当尽力而为……” 褚云重回眸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要穿透他心底,脸庞上却依旧是温和笑意。“走,我们去望月台。梁王府放出话来今年子夜要放几百上千架烟火炮呢,我们也瞧瞧去。” 这望月台却分外匠心独具,并不用普通砖石泥土筑成,却是由数块透明清澈的厚重玻璃在一座假山上凌空架起,恰恰又建在莫愁湖的上方,踏将上去倒仿佛凌波湖上。 宗赫哪里见过这个,又好奇又惊喜的踏上去,更大着胆子扶着栏杆将身子探了出去,只觉天地间,湖光山色顿时一览无遗。更那湖光倒映着月亮星辰,泛起点点纹鳞,就好像脚下镶嵌着成百上千颗璀璨的星子,又好似在那绝顶处,在那银河间,看天水苍穹,终于找回了一些自己在家乡时那种海阔天空的感觉,顿觉好不自在惬意。 “我就知道你定然喜欢这处,到夏天的时候命人挂上纱帐,赤着脚乘凉那才叫好呢。”见少年满心欢喜,褚云重自也得意。便微笑着走过来,与他并着肩凭栏而望,任由飒飒湖风将他们的衣袂袍角吹的翩然卷起,绵绵的搭在一处。 东面的梁王府果然放起烟花炮来,什么“飞龙在天”、“双龙戏珠”、“三星贺喜”,俱是最华丽绚目的样式,撒花盖顶、五彩缤纷,直叫满天的星光都失了颜色。 “世显你瞧着,有一盒烟火,是我特地命梁王为我们制了放来。” “哦?是哪一个?” 话音未落,天边绽开一朵硕大无朋的心形银花,圈圈里头是好大一只肥猪首,旁边一个小牛首带着一对牛角,倒似十分可爱。 “我属猪,你属牛,此乃永结同心之意。” “你是说……”宗赫忍着笑,“那个猪头是你?” “这是什么话……”褚云重自然是故意逗他开心,却假装黑了脸道: 恋耽美 分卷阅读8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我花这诸多心思,你就不会挑些好听的说来?” 宗赫大笑,他好久好久都没笑得这么痛快过,忘却心底那些纠结茫然不安仇恨,只是简单的快乐,享受此刻,实在是酣畅淋漓。侧脸看他,那人唇角弯弯,亮晶晶的桃花眼光华流转,似漩涡要将人吸入。再也忍不住,少年转过身来,放肆的将皇帝压在玉石雕就的扶栏上,情动难耐的吻上他那丰润诱人的双唇。 年少青涩,却也炽热奔放,唇齿相交,仿若击破千年玄冰燃起地底烈焰,彼此缠绵,又羞涩又大胆,是那般的放纵无忌。天边烟花绚烂,磅礴依旧,而这望月台上,便只得一个你,一个我,似浑然世外忘却一切,就好像可以一直这么相拥着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第25章 第六章 ?三 “云重,你可比那猪头可好看多了。”良久,两人的唇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少年咬着褚云重的耳朵,低低的道:“我很喜欢……” “这才像句人话。”虽然那话说得模糊不清,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宗赫头一遭向自己表达心意。褚云重心中一暖,更是用力抱紧了他。 “一直没问过你,云重,你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我脾气又坏,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你欢喜……你可是因为那日见我受了重伤,又失了家人,这才可怜我?”这一直是埋在少年心里的疑惑,除了家人,他从来没有去爱过谁,所以,也不懂得怎样才会那么突然的爱上一个人。 褚云重在他额角轻轻一吻,爽朗一笑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了,我从不问自己为什么,谁叫我那时就偏偏遇到你了呢。一定要问,我就说,这许是天意。” 天意?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吗?宗赫望着褚云重那一脸让人完全无法置疑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 这令人琢磨不透的命运。 远山的碧游宫开始敲二十四响的新年钟声。在那满天的烟花下,年少的侍选与年轻的皇帝在望月台携手并肩,听那浑厚悠扬的钟声在这天地间回荡,仿佛亘古的岁月,即将换过新的篇章。 “新的一年开始了。”褚云重如是说,平平常常的话语,却似意味深长。宗赫与他相视一笑,正要答话,项阳这个呆头呆脑的恰好被孟驰赶了上来传话: “陛下,金昭体元殿的季尚令谴了人送吃食过来,可要传他上来回话?” 褚云重听了,便点了点头,却也没吩咐是传还是不传,只携了宗赫的手道:“夜凉了,我们下去说话。” 项阳神情尴尬的在后头跟着,暗恼下次再也不能上孟驰的当,这家伙太不够兄弟义气,老是将这种煞风景的“好差使”交待了他做。瞧着皇帝脸色,似乎又被嫌弃了,圣眷着实忧虑啊…… 下得楼来,宗赫却瞧见一个中等个子,打扮得甚是清爽的中年人,正提着一只漆描盘金食盒神色恭敬地候在台阶旁。想必这就是那个什么金昭体元殿来的侍从吧,少年心道。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云图阁的侍从都着蓝衫,而此人却是穿了一身绿袍,品级上明显便要高出一阶来。 果然,那人见了皇帝,便熟捻地上前揖了一礼,又要跪下来磕头:“小的倒来的巧了,如今子时刚过,正好先给陛下和宗侍郎拜个年,贺陛下与侍郎新岁新禧,万吉万利!” “倒把你伶俐的,朕可没红包赏你。”褚云重心情愉悦,便笑着命他先起来,又问:“莲生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差你送什么好东西来呢?” 那侍从忙爬起身来,答道:“尚令并不曾睡,才从三清观为皇帝和皇太阁祈福回来呢。正是回来路上见云图阁这边还亮着灯,又想这头新添置了人,恐怕还未曾开伙,特命小的将白日里炖好的桂花年糕糖圆子送了两盅过来,给陛下与侍郎宵夜。” “你家尚令郎倒有心。”褚云重笑晏晏的,向旁边递过一个眼色。侍立在旁的阿蛮很有眼力介,忙上前接过那男子手中的食盒,又福了一福道:“阿蛮代我家侍选谢过季尚令。” 那侍从亦不卑不亢的道:“姑娘何必客气,俱是一家人,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日后侍郎入了阁,还望来金昭体元殿多坐坐。” 褚云重听了,便也温言道:“你也回去服侍你家尚令郎早些安置,他身子骨不好,你们平日里也该劝他少操劳些,祈福什么的,在宫里头还不是一样,若伤了神累出病来反倒不好。” “有劳陛下关怀,小的自会回去将陛下嘱咐的话转告尚令郎。”说罢,那侍从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宗赫从头到尾都未曾说话,只觉自己像被徒然抽了一鞭子,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现在回想自己前头说话也太过可笑,还只当皇帝没开阁大选便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实在幼稚透了,指不定皇帝当时听了在心底怎么笑话自己呢。那人倒知道这云图阁不开伙,还送了吃食来,分明完完全全知道自己的存在。而自己,却是破天荒头一遭听说还有金昭体元殿季尚令这号人物存在,至于其他自己不知道的,更不知还有多少在这后阁里头。 便是刚才在望月台上那样的快活,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如夜来潮水般毫无留恋的退去了。 褚云重命阿蛮将送来的甜羹就布在凌霄堂西暖阁子的薰笼上,又招呼宗赫进来一块儿吃。这桂花年糕糖圆子其实做的极精致,年糕都用十二生肖的模具刻成小块,一个个小猴小兔小羊小猪模样,甚是可爱。而那圆子亦分五色,红的枣泥,绿的麦青,粉的藕荷,紫的芋艿,黄的南瓜。五颜六色的在金素日月圆盅里头浮浮沉沉,若在平时,定叫人胃口大开。 只是少年此刻神情却不似之前那么轻松愉快,仿佛疲累了似的,只懒懒地的伏着,支手托着腮,将那银匙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那甜羹,只要瞧见有猪头浮上来,便用力的将其摁扁。 “刚才还听你喊饿来着,怎么这会儿有吃的送来,你倒反而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了。”褚云重甚觉有趣的瞧着他糟蹋那甜羹,虽这么问他,其实自己心里头明镜似的。 宗赫心里头有些闷闷的,便随意找了个借口道:“才想起来已经过了午夜,待会儿回龙门巷,只怕要被内务府记档。” “得了呗,就你那性子,还会忌惮这个?”褚云重哂然一笑,表示坚决不信。又凑近些,悄声问道:“实话说与我听,是不是吃醋了?” 宗赫抬起头,硬邦邦的丢过话来:“醋是什么玩意儿,我不爱喝。” 真是野性难驯的小东西,适才好不容易将毛捋顺了些,这会儿又全炸了。 “也罢,你既不爱喝醋,便乖乖的把点心吃完,莫浪费粮食。”褚云重有心晾晾他,便只自顾自地喝完自己那一盅儿。侍候的人流水般的送上茶水、漱口盂儿、洗脸罗巾、擦手的帕子。皇帝也就慢里斯条的漱了口,抹了嘴儿,细细将手擦拭了。瞟了一眼宗赫,少年倒也还沉得住气,埋头大嚼,将那盅桂花年糕糖圆子吃了个底朝天,只不懂规矩,将下人递上来漱口的茶水“咕咚”一声给喝下去了。 阿蛮在一旁掩着嘴儿直笑,褚云重自也笑了。本意要冷他一冷,打磨一下他那不知高低的脾性,如今,却又莫名的心软了。 送他回去的路上,为了不惹人注意,便坐了马车。车厢里头,褚云重瞧着宗赫神色,缓缓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必定是在怪我没早些跟你说我身边还有其他侍郎。” “是我没见识,怎能怪皇帝。” 褚云重与少年面对面坐着,苦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想给你找不痛快。” 你不说,我才不痛快呢!宗赫抬眸看他,“我并不是故意要打听皇帝过往,只是我的事你都知道,你的事却都不和我说,这可不公平。” 褚云重心道,我的事要全给你知道,那还了得!少年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倒叫人失笑不得。便捡着那能说的道:“我后阁虽现有着一位宣奉,一位尚令郎,但俱有难言之处。谢仲麟性子骄傲难以约束管教,我安排你住云图阁,也是怕你俩个性不合,所以故意与他所居的天章阁错开来。季莲生原倒是个可托付的,但……” 说到这儿,褚云重顿了一顿,眼中让人不易察觉的划过一道难以捉摸的波澜,才道:“只是莲生他如今身上落下了残疾,再难担重任。是以我现在这一心,可都指望在你身上。” 说罢,褚云重又拉过少年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情真意切的道:“世显,你是我一眼相中的,紫金光华殿的位置,我也替你留着,若你不自弃,我自不负你。” 话说到这份上,宗赫怎么好意思再与皇帝置气,便也坦诚道:“云重对赫期许甚高,赫心中惶恐。” 褚云重点头道:“你学问底子是浅了些,但教肯虚心好学,再没不成的。季莲生学问不错,律法医学这几门课业也都拔尖,他个性温和,又待人宽厚,待你入了阁,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尽可去向他请教,只别去招惹谢仲麟。” 那谢仲麟既是骄横,宗赫自然不会主动去搭理他。但对季莲生,少年却不免心生疑窦,怎么好好一个人,竟会突然残疾了呢?但事关他人隐私,他也不好多问,只是心底,不免对这人生了几分同情。 第26章 第六章 ?四 待回了龙门巷,宗赫才知道他离开之后,那三个留下看相扑的竟是出了事。见如今只得叶琛和晏南山安然无恙,心中不免担心傅川,便冷冷的挖苦叶琛道:“抓贼救人,你倒出尽了风头,可把傅川丢哪儿去了?” 叶琛心里只有比他更急,若是平时被宗赫冷嘲热讽,自已定要与他打嘴仗,但这时却也被他说得没了脾气,只耷拉着脑袋道:“听说是受了点伤,被带去凌太阁府了。” “凌太阁府?!”宗赫皱了皱眉,心中诧异。 “据说傅川是遇上了凌太阁的侍卫,我猜度着……”晏南山沉吟着,略有些迟疑的看了两人一眼,缓缓的道:“或者凌太阁当时在场也未可知,不然谁敢做主将傅川带了去太阁府治伤?” 宗赫没这功夫跟他们这么猜来猜去的,便直接了当的问:“去太阁府问过了没?” 叶琛点了点头,有些沮丧地道:“去问过了,只是太阁府门卫森严,在街口就被拦下了。”虽说那些太阁府的人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但到底是吃了闭门羹。想起自己昨晚还在笑话那个打着太阁亲戚旗号的侍选去拜访凌太阁却被拒之门外。如今轮到自己,心底更觉不爽。 “我去试试。”宗赫命阿蛮将他才脱下来的大氅取来。虽夜深了求见凌铮不方便,但找个管事问问,想来应该有些希望。 叶琛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神色狐疑的望着似乎胸有成竹的宗赫,反讽道:“倒没看出来,难道宗哥哥你才是凌太阁货真价实的亲戚?” “我是琼州人,凌太阁是辽州人,天南地北的,也亏你想的出来。”宗赫不多同他废话,披上黑狐大氅转身便要走。 叶琛到底待不住,忙跟了上去,喊道:“喂!世显!等一等我,我去牵马,和你一块儿去!” 这时街上已是热闹过了,贺年的鞭炮声只余零星几响,满天的烟花也散去了,只剩沉沉夜幕,寒星点点。宗赫和叶琛都默不作声,只憋着劲儿赶路。叶琛带来的马都是千里良驹,他心本急,更是驰如风电,马蹄急速地踏过街面儿上那厚厚的一层炮仗碎屑,发出阵阵沙沙声响。 叶琛越骑越快,渐渐的竟将宗赫丢下半条街去,急得他只能勒住缰绳,不停回头督促。等宗赫上来了,又抱怨:“我听阿蛮说你还打过仗呢,怎地骑马骑得这么慢。” “笨蛋,我们那儿打仗是骑马的吗?!”宗赫真是哭笑不得,他们在岛上是不养马的,骑马还是他来中原后才渐渐熟练的呢。 “那骑什么?”叶琛好奇的问。 “骑象。”宗赫瞟了他一眼,见他眼中渐露艳羡之色,心底暗暗好笑。 叶琛正匝摸这骑象是什么滋味,宗赫已是扬鞭超到了前头。叶琛忙要赶上去带路,却见宗赫已是下了马,又招呼他也下来,低声道:“前头就要到了,我们安静些,牵着马走一路,别惊动了巡卫,只悄悄去东角门问问门房罢。” 怎么这人居然也认识去凌太阁府的路?且是听他话语间绝非头一次来?叶琛心中似有所动,只是此刻却也不便多问,便也翻身下马,悄声随他往街后边绕行而去。 东边角门虽幽静,檐角下那一对琉璃彩穗灯依旧将廊下照得通明。宗赫让叶琛在一旁等着,由他上去叩门。才敲得二下,便有人吱呀一声由里头开了门,却刚巧是一个那天曾见过宗赫的小夷奴。 “宗侍选?这么晚了怎么突然过来?可要我去通报林管事?”那小夷奴话虽说的亲热,身体可没半点要动身去禀告的意思。 叶琛在旁坚着耳朵听着,这开门的一下子喊出宗赫的名号,让他更是笃定了一些他心中原本就在怀疑的事儿。 宗赫来中原这么久,这点意思还是明白的,便自怀中取出一个装了小银锭子的荷包,笑着塞到那小夷奴手中,道:“也没多大事,只是来打听一下。我有一个姓傅的朋友一夜都没回龙门巷,听说太阁府今儿晚上……” “原来侍选为这事而来。”小夷奴笑眯眯的将荷包收在怀中,立马来了精神,一五一十的道:“有倒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也是巧了,正好皇上回府给皇太阁拜年,路上就遇着这位傅侍选。听说傅侍选是被马车撞伤了,这才被皇上带回来了,这不,刚才还有太医来瞧了呢。” “皇帝?!”小夷奴话音虽轻,宗赫与站在一旁的叶琛都听得一清二白。两人皆是心头一震,只是各自惊诧各不有同。 “皇上……他现在还在府里么?”宗赫只觉脑中纷乱,理不清头绪,便试探了问了一句。 “这……皇上行踪我们这等下人哪里知道!不过……”小夷奴瞧见那个荷包的面子上,压低了声道:“我哥哥在里头伺候,听他说,皇上一直倍着傅侍选呢。” 宗赫不知怎地,突然想仰天笑一笑。褚云重这个皇帝做得倒妙,哪里有侍选磕着碰着伤着,他都能不早不晚、不迟不慢的遇上。这一个,难道也要‘天意’了? 牵着马往回走的时候,两个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恶气。“喝酒去!”叶琛提议,宗赫也不反对。 于是乎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一小瓮甘蔗酒,这虽是甜酒,后劲却足。两人不知深浅,空着腹便是几大碗甘露入腹,待酒劲一涌上来,两位少年俱已是面色酡红有了几分醉意。 宗赫本就酒力一般,喝得多了更觉胸口火烧火燎的,便松了衣领,挽了衣袖。斜睨叶琛,见他小小年纪倒也似以酒解千愁般,带出几分烦闷之色,不由得冷笑道:“原来你对他还真上了心,要我说,掂量掂量自己身份,别做非分之想!” “关你屁事!”叶琛乜斜着眼,他本就心情不爽,这下更是被宗赫恶言恶语激得心头无名火腾得窜了起来,便将手中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搁,打着酒嗝道:“我和他都还没被……呃……选入阁,我特么就算是想,也是……呃……正大光明的想!倒是你……” 说罢,叶琛朝着宗赫连声冷笑道:“我倒还要奉劝哥哥……别作非分之想才是!” 宗赫一扬头,又干了一大碗,蹙眉道:“笑话,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别打量谁是那傻子!”叶琛越说越激动,酒嗝也不打了,口齿更是伶俐了起来:“你那槟榔匣子里头的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今晚你去见了谁来?怎么送你回来的马车竟是宫里侍卫驾得马?刚才听那小夷奴说皇上陪着傅川,你反倒有什么不痛快的?嗯?!” 听到这里,宗赫已是脸色铁青,摔了手中酒碗越过酒桌一把攥住叶琛的衣领,怒喝道:“叶琛!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叶琛亦摔了酒碗,一脚踩上小酒桌,反手也揪住宗赫松开了的衣领,啐了一口在地上,讽道:“要我说,还是哥哥自己那句话,得掂量掂量自己身份,别以为有机缘先勾搭上皇帝便能独占鳌头了,连个侍郎还没选上呢,作这腔调给谁瞧啊!” 宗赫胸口一阵血气翻涌,挣开他手便是狠狠的一拳过去。 第27章 第七章 应悔甘露更断肠 金昭体元殿,满庭霜。 两位大闹酒肆的小爷被京兆府的巡夜官兵扭送回龙门巷的时候,形容都甚是狼狈。当夜是除夕,一宿不睡的人本来就多,叶琛与宗赫这两位平时又都特别招人注目,是以人一送回来,竟是整条龙门巷子都轰动了。 他们既夜不归宿,又酗酒闹事,还砸坏了酒肆财物,条条例例都犯了侍选禁令。内务府值班的官吏不敢轻纵,一头罚犯事者在龙门巷前那块刻着侍选规例的石碑前挂牌跪着,一头又赶紧给后阁主事递消息。 后阁里头品阶最高的原是谢仲麟,他是从三品的宣奉,但他此刻远在兴安岭劳军,并不在宫里头,是以这事便只能汇报给了季莲生。他虽只是正五品的尚令郎,以前又没有经办过什么差事,但后阁只他一人,自然由他主事。 宗赫与叶琛打架那会儿一个赛一个狠,这会儿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跪着,都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又衰又蔫儿。且是还不敢换衣服,身上的衣袍都在扭打地时候互相撕的稀烂,这会儿过街穿堂的风刺刺的吹在身上,那真是透心透肺的寒。 才吹了一刻钟的风,两位一时意气的小爷身上的酒已是全醒了。当着这么多侍选的面在街头被罚跪已是够难堪的了,而且按规矩两人身上还各挂了警示牌子。宗赫身上挂的是“自古饮酒多误事”,叶琛身上挂的是“吾辈当引以为戒”。围观的侍选一边儿叹息一边儿说着风凉话,各种明嘲暗讽指指戳戳,让平时甚是心高气傲的俩人简直都抬不起头来。 “犯了这事不知要得什么处分?” “只怕要被革除候选资格喽!” “啊哟,那叶琛还怪可惜了的……” 这些话让两位少年听着只觉心里堵得慌,尤其是宗赫,担心被皇帝知道了惹他生气,心中已是懊恼万分。 一时晏南山与阿蛮也闻讯赶来了,要是平常的小丫头见自家主子这形容这处境,只怕是要急哭了,她倒还沉着住气,只悄声叮嘱两位小爷先老实跪着别慌神儿,她自会和晏南山想办法转圜此事。 话虽这么说着,但毕竟年轻小,这大事当前,她还真拿不出什么主意。到底晏南山读书多,心思又慎密,当下便想了几条方针:一是务必寻着主事的人,只紧抓叶琛昨夜曾抓贼救人有功劳这一点,点明其大节无亏失之小节,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二是让宗赫与叶琛立刻统一了口供,只说庆贺抓贼立功这才饮酒误事,再跪着把服辩写出来,以表悔过心意。 大方向既商定了,晏南山做事是极有条理的人,便一一分派了任务。此时他们已打听到后阁主事的是季莲生,京兆府主事是顾清臣,便由叶琛的随从花重金去置办二份礼物,分头去送。那家被砸坏的酒肆也须赶紧赔银子兼左右街坊都须打点,只盼能塞了民众悠悠之口。再有晏南山昨夜擒贼出过力,便去找京兆府办差的人说情,而阿蛮亦想法子去求见尚令郎身边的侍从,以期能帮得上忙。便是在太阁府的傅川,晏南山也预备着递条子进去,让他在皇太阁面前为叶宗二人求情。 这边商议定了,两人便风风火火的去上下活动,那厢宗赫与叶琛亦知道事情闹大了,都乖乖的取了笔墨,绞尽脑汁的写那“服辩”不提。 金昭体元殿里头,季莲生才起身,便一边洗漱着,一边听内务府的人向他呈报事情始末。堪堪讲完,又有嬷嬷送早膳上来,内务府的钱铎不敢扰了尚令郎用膳,有些不耐的在一旁候着。 季莲生慢慢喝着碧玉梗米粥,一边在心中思量此事。虽然按制度在候选期间打架斗殴的侍选,应革去其候选资格,谴送回藉。但他心知那宗赫正受皇帝宠爱,而叶琛也刚刚立下大功,是以,这件事倒是可大可小,全看他如何操办。 搁下手中灵芝云盘青磁碗,季莲生轻蹙眉尖,缓缓斥责道:“这事既是两位侍选年轻不晓事,亦是你们这起子内务府管事带教不严之过,现在闹出事来,我第一个要责罚的便是你们!” 尚令郎声音虽不大,话却说得重,唬得钱铎立马跪了。他们这些内务府的人多半未曾到这金昭体元殿来回过事,只听说这季莲生体弱温和,原欺他良善,想着以前谢仲麟管事的时候被压的屁也不敢放,如今总算能在内阁面前抖抖内务府的威风。谁知这病秧子似的一个人竟是绵里藏针。把他吓得当下就软了,只紧闭了嘴巴听凭尚令郎行事。 季莲生仍不紧不慢的道:“这事闹得这么大,我亦不敢瞒着皇上。就只怕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到时候不仅误了两位侍选的前程,你我也担待不起啊。再者说了,毕竟侍选与后阁是一体,任凭谁出事,大家都没脸,更何况这是皇帝第一次大选,方方面面都务求合谐不出错儿,总要想个法子两全齐美才好。” “季尚令的话说的很是!”钱铎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到底这事怎么办,还求尚令郎明示……” 季莲生淡淡一笑道:“平日里皇帝怜我身子弱,从不让我办差事,二则我也年轻,头一遭遇上这大事,一时片刻心里也没个主张。”说罢,又悠悠的叹道:“要是谢宣奉在,他自能办得妥当。” 钱铎急道:“如今宣奉不在,后阁里头便是尚令郎最尊,这事儿,还得尚令郎拿主意!” 季莲生咳了一声,为难的道:“也罢,我先向皇帝禀明此事,但是……”尚令郎温和的面容瞬间变得极为冷峻,温和的目光也一下锐利,沉静的盯着神色茫然的小吏,肃容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你听过就罢了,但宗侍选如今是皇帝圣心默定的云图阁侍郎人选,无论如何,我需得替皇帝保全了他。” “浚浚 蹦谖窀的人自然也隐隐听说有位侍选已预先被皇帝看中这件事儿,只尚不知道此人就是宗赫。 季莲生轻蹙眉尖,抿了抿唇幽幽的道:“其实任哪位侍选闹出事来,皇帝面子上都不好看相,也伤了皇家体面……两位侍选虽行止有亏,但毕竟是除夕,他们又是初犯,叶琛还有功在身,这些都是可恕的因由。我们也不该为抓老鼠而打伤了花瓶,上头自然也是指望能有个台阶下的。如今各亲王郡府里头,合该有人知会一声,诸位王公爵爷保章一上,天大的事也消弥了。” 钱铎只求事情别连累内务府,能够再卖宗赫一个人情,对他们日后自然更有好处,便笑着应道:“尚令郎的话下官明白了,这就照着您的意思去办!” 季莲生微一点头,温言道:“那就赶紧去吧。” 冬日的阳光静静照入金昭体元殿,在那清秀俊逸的脸庞上,更平添了几分温润光华。 第28章 第七章 ?二 霜天晓夜,文华殿。 晏南山和阿蛮办事神速,叶琛身边的长随们亦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因此流水介的银子花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到了午时,龙门巷上上下下俱是打点过了,各位侍选多与叶琛相熟,是以也并没有太多人落井下石,消息总算没有扩散出去。便是龙门巷附近的街巷,老百姓们也只欢欢喜喜的过着年,并不知这边龙门巷已是惹出乱子来。 晏南山和阿蛮这才心中稍定,攘外必先安内,里头既安稳了,他们便又分头忙着联系外面那几件大事。 一晃已是上灯时分,叶琛与宗赫这对难兄难弟身上挂着若大一块牌子,在冰寒料峭的风头里跪了几个时辰,早就又冷又累又饿。只是虽苦不堪言,两人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一时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之后,倒还对赔不是。 正互相看着彼此答辩有否疏漏,内务府的钱铎又来传话,“皇帝宣宗侍选进宫。” 皇帝那边终于是有消息来了,宗赫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欢喜,又是忧虑。忐忑不安着想要站起身来,但毕竟跪了一天,腰都要断了,胸前还吊着那么大块牌子,于是一个重心不稳,便往前头一冲。还好身旁的叶琛及时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站住了。 “怎么只单传我一人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宗赫心中不知为何,只觉隐隐不安。 叶琛拉住宗赫,低声道:“世显,你此去好好的向皇帝服个软,认几句错。要是皇帝问起是谁先动的手,你便只推说是我挑的事。左右我是滚刀肉,如今也不怕再多剁几刀了。” 这番话让宗赫心中更是压抑,只万分愧疚的道:“叶琛,是我连累了你!此去我若能在皇帝面上说上话,必定要为你开脱的,你安心等我好信儿。” “要是只能保一个,你千万为自己打算,我就是不候选,还能回家营生,你孤身一人……”不知为什么,叶琛心里也觉得这话说的很不吉利,便停住了,重又强笑道:“不消说,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总之弟弟我全指望哥哥你了!” 少年被带到文华殿的时候,穿着银狐紫缎朝服的皇帝一脸正容的坐在一张硬木藤书桌后,正翻看一叠堆了老高的奏章。宗赫与褚云重见过那么多次面,从没在这样端庄肃穆的宫殿里头,也从没见他这么正经过,再加上此番毕竟是自己犯了错,一时难免心中惴惴不安,便依足规矩跪叩道: “侍选宗赫,拜见陛下。” 褚云重头也不抬,只沉声道:“其他人下去,在殿外候着,没朕吩咐不许进来。” 侍从们应声鱼贯而退,最末一人小心翼翼地闭上了殿门。诺大个殿堂只余皇帝与宗赫两人的时候,少年突觉气氛凝重,似有无形的压力浪潮般向自己袭来,逼仄得自己胸口发闷。 而皇帝却一直没有发话,也没让宗赫起来,只依旧在看他那些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这样难耐的沉默让少年尴尬而又难堪,墙角那大自鸣钟的滴答声响,短促而又漫长的划过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良久,那人才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抬起头向少年望了过来,缓缓问道:“宗赫,昨夜的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密的喊少年的字,脸上的神情更是比平时多了几分淡漠冰冷。宗赫心中一阵揪紧,昨夜还曾那样亲密的一个人,此刻看着却只觉陌生而遥远。 少年咬着唇,抬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瞳眸。因早存了一定要服软认错的心思,便低声求道:“云重,昨晚上是我喝酒犯了事,我认错,也听凭处分。只是叶琛是被我连累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9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 褚云重冷笑道:“好兄弟好义气,你连自身都难保全,难为你还替别人想着。” “我……”宗赫还待再说,却被皇帝不耐的打断。 “是谁先动的手?” “是我。”这事没什么好光彩的,少年垂了头,不敢看皇帝神色。 “好。”褚云重缓缓的站起身来,点头道:“好的很!这才是我褚云重看中的人行出来的事呢!酗酒闹事、打架斗殴,竟有一套全挂子街霸混混的本事!好出息!好本事!” 宗赫被训斥的抬不起头来,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半晌沉默无语。只双手自下意识的紧攥着衣角,涔涔冷汗湿透掌心。 “原来我这些日子以来,前前后后与你说过的话,你竟全当作耳边风?!还是你压根就没把我放在心上?”见少年沉默不语,褚云重更是陡然拔高了声音,目光却隐约着疲惫。 皇帝的伤心与愤怒让宗赫胸口隐隐作痛,眼眸中更是不由自主的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怎会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怎会不将他放在心上。都是自己行事冲动,这才惹他生气,只是此时后悔却也迟了,少年神情委顿的低着头,再度求道: “赫知错了!不该酗酒闹事,下次再不敢犯,求陛下宽恕!” “你错的就只这一桩么?嗯?!”皇帝的胸口急速起伏,在书桌前来回度步,那青缎狐里方靴踩在金砖上的橐橐声带出他积聚的怒气。 “谁教你在事后投机钻营,四处找人说情?!”褚云重那俊秀的脸庞已是青筋突起,不待少年有所反应,又用最尖酸最刻薄的话语连珠炮般斥责道:“你道你是哪个牌名上的人?人人都要卖你这未来侍郎的面子!虽有些人愿买你人情,但恶心你行径的更是大有人在,你自己瞧!这些都是今天送上来弹劾你的奏章!” 说罢,满心蕴怒的皇帝将手用力一挥,将书案上的奏章统统扫到宗赫跟前。他本是烈性的人,对宗赫却一直放低了身段温柔待他,倍加呵护。谁料这么多侍选,偏偏自己寄以期许、亲自挑中、有心重用的人最打自己的脸。那些严辞恳求自己革除宗赫候选资格的奏章,列出他数条罪状,酗酒闹事行为不检已是轻的,四处钻营试图掩盖恶行并恃宠而骄才真叫人看得吐出一缸血来!他曾付诸的那些温柔,如今无一不成了莫大的讽刺。 少年不敢闪躲,任凭那些奏章打到自己脸上,坚硬的封纸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开几道细细的口子。用手背一抹,已是见了红。 第29章 第七章 ?三 低头看那堆奏章,宗赫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趾直漫延至全身。虽说他知道晏南山与阿蛮的确有商议着去找人帮忙,但那两人哪有本事在这一日间投得这么多前朝大臣的门路?但偏偏此事还难说明白,难道说自己全然没有找人托情?却也不是如此。是以少年张了张口,末了却是一个字也分辨不得。 见少年惶惶然不敢分辨,皇帝心中更是怒不可遏,而他说话的声音却压得更低、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那阴霾的天空,直压得人呼吸都艰难。 “宗赫,你究竟是有多想让别人知道,你已经攀上皇帝独占圣宠?你自以为必定是要入阁的,就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都宣告,你已经是我褚云重心坎上的人,对不对?” “云重,我从没这么想!我又怎么可能……”宗赫没有说服力的说辞完全被褚云重的怒火淹没。 “好,我信得及你没有亲自去说,只是全天下的人依然知道了而已。如今,你倒把自己摘得跟白莲花似的干净,敢情你指使底下人办的事,就全然跟你没干系?” 少年的眸子倏得一黯,一抬头,便是皇帝冰冷而残酷的逼视,尖芒般刺入心脏。这一句句诛心之言更似利刃重新挖开身上的伤口,痛楚从伤口深处涌上来,疼得人心灰意冷。 难道,自己在他心中,竟是这样人么? 宗赫昂着头,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一字字的道:“还请陛下核实清楚,该我的错,我领。不是我做下的事,我死也不服!” “核什么实?不是你说的难道是我不成?!还是你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嫌我的脸丢得不够尽!你还敢不服?你不过就是仗着我一直宠着你!” 见少年兀自拗脾气嘴硬抵赖,褚云重更是龙颜大怒,不仅脸色变得黑沉,连五官都气的拧歪了,一时怒火攻心,也不及思量,便是“啪”得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宗赫的脸被打得一偏,一时怔着呆住了,不敢置信的抬头望着皇帝,却只见他眼眸中闪过沉郁的青芒。心中苦涩渐渐泛上来,悲凉与绝望胜过被羞辱。文华殿内那光可鉴人的黛青色地砖,倒映出他苍白而失神的脸,而那双曾经晶莹透澈的眼眸亦渐渐暗淡,失了光华,犹有几滴鲜血凝在嘴角,艳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少年轻轻拭去嘴角的鲜血,凄然一笑道:“还请皇帝赐教,我这些罪名,该当如何处置?” “像你这等行事,该如何处分,自有祖宗规矩!你自己想想,你还有没有脸入阁?!后阁历来最重品行,你如今把事闹得人众皆知,恶名在外你要我如何保你?!”皇帝将侍选规列丢给他看,上头那“依律革去候选名额,发落回藉”这几字写的分明。 这一整天的担心自责与饥寒交迫早使宗赫身心疲惫,到了这一刻,更觉支持不住,仿佛全身的力气正一点一点自体内流失,渐渐消无。积聚起最后一丝勇气和不舍的眷恋,将自尊都搁下,只试探着去拉住那个人的手。 “云重,你要赶我走?你……你再也不要我了?”连曾经给过的承诺,都不算数了吗? 皇帝却扭头不看他,曾经那样给予自己温暖的手掌,也再没给他半分回应。曾经那样的说喜欢自己,竟也就是这么绝情……少年满是伤心和失望,纵然再舍不得放开,还是颓然松了手。只觉一颗心慢慢的沉了下去,重新沉回那黑暗荒芜、空寂孤独的地方,或许,就应该一直沉在那里,一直。 为什么,在应该毫无眷恋死去的时候偏偏要教自己遇上这人。给予那样的希望,又残忍的毁去。 所以,就是这样结束?真的能够一点都不在乎吗?宗赫慢慢的退了两步,想要再将那人看清楚,眼中却雾气朦胧,将那人的面目渐渐模糊。 努力让自己走的洒脱一些,但推开文华殿大门的时候,少年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最后一眼。原指望那个人能喊住自己,告诉说,这都是对你的小小惩戒。但是没有。所以这是真的,真的要从此刻起,断绝彼此情意,以及曾经的一切所有。 还好没有爱他太多,所以离开的时候,心也没有太痛。少年这样想,眼泪却滚滚而下。 宫殿的大门在身后被沉沉的关上,空荡荡的皇宫寒气渗骨。夜色那么沉,那么黑,只有孤零零的一轮残月,挂在云边。 人说,月曾圆过,也会缺。 悄悄回到龙门巷,叶琛还跪在石碑那儿,宗赫没脸再去见他,便从后门径直上了楼。晏南山和阿蛮还都没回来,这很好,他原就不喜欢告别。 只简单的收拾了几件衣服,再给阿蛮留下短短数字,交待她好好跟着晏南山,或是叶傅二人。自己既然失了侍选身份,一旦离京,他族叔听着消息必定又会有斩草除根之念。若丫头留在自己身边,难顾她周全。只可惜,没能实现给她的承诺。 信的最后,画一个笑脸,不说再见,只写永别。此去一别,料是再无相见之日。 街灯辉煌,人潮汹涌。今天是大年初一呢,难怪人人脸上都漾着笑容。宗赫漫无目的的走在人群中,跪了这一日一夜,腿早沉得像灌了铅似的,每走一步,都能鲜明的感受到街道上的碎石烙在脚上的痛。不过,其他地方痛一点也好,这样心里的难受,就会少些。 好不容易找了几家未闭馆的客店,却都没有空房,一时,茫茫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其他人都有归处,哪怕一间破屋,一处贫舍,总有一个家在等着,而他,却孑然此身,无家可归。 那个人,曾许过自己一个家的。才这样一想,胸口那处又是生生的痛起来,身旁再多的欢声笑语,都止不住自己心底的悲伤。 不可以再想他,少年这样对自己说,无论还可以活多久,一定要活好一点,并不是没有他就不可以。 虽是这么想,却还是忍不住去了离皇宫最近的龙虎山,费了好大力气爬到山顶。山崖边的风又劲又急,卷起一片松涛呼啸翻涌,如海似潮。宗赫挑一棵最高的树爬了上去,果然,皇宫近在眼底。只是呆呆的瞧了半天,也没认出云图阁是哪一处。 带着些许失落,宗赫裹紧身上的大氅,倚着树桠慢慢躺下。在这孤寂清寒的夜空下,一闭上眼睛,就似乎能回到自己曾去过的那个地方。三楼三进的格局,犹记得是方石铺地,屏门隔断,后院有座自己极喜欢的望月台,前院还有两株挂满了红绫的合欢树。那三座楼都有很气派的名字,好像有什么‘风弄’,还是‘凌霄’?右首一座楼挂的什么匾额?怎么会忘了呢?明明应该记得…… 飒飒风中,少年渐渐睡了,梦中那人与自己携手望月,是那般的柔情似水。 第30章 第七章 ?四 此刻的金昭体元殿,正是金猊香冷,夜色重楼。唯有偏殿的朱雀堂中,依旧灯火通明。季莲生穿着绛色银边过肩蟒纱的寝衣,正倚在薰笼上。摇曳灯光下,那双过分白皙消瘦的手,正持一方革布,细细擦拭那副被他搁置了足有一年的子午钺。 许久未用,那青铜煅制的钺身,已是斑斑驳驳,首尾两侧的“日月乾坤”四个字,亦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无论再怎么努力擦拭,终再难回到原来模样。 季莲生缓缓抚过那些斑驳,无奈的撂开手,轻叹一声,隐在烛灯光影后的那张脸庞,明明还是那样年轻,而他的神色,却已好似历经沧海桑田。 一个小侍从端着参汤进来,见这情景心下也是恻然,忙搁下条盘帮他将那子午钺收了起来,又笑着道:“这钺一直不用倒搁坏了,待我寻家好铺子重新打磨打磨,定能焕然一新。” “还是搁回去吧,左右我也用不上。”稍稍平复了心情,季莲生的神色重又明澈温和,正要端了参汤来喝,他身边的贴身侍从邓n满脸喜色的快步过来。 “好我的侍郎呐,赶紧换件衣裳吧,前头传来消息,陛下正往金昭体元殿来了呢!” 季莲生闻言眼睛一亮,却只笑斥道:“大年初一,我知道皇帝必是要来的,瞧把你们欢喜的,是想着领红包吧!我的衣裳倒不用换了,你赶紧让小厨房备下几样皇帝爱吃的点心。” 又道:“皇帝不爱喝茶,将年前熬的玫瑰膏子取出来,和清露拌了先煨在小炉子上。再取一樽葡萄酒来,挑年份长一些的,用冰盒子湃着……哎,邓n,我那对双耳细脚琉璃杯收哪儿去了?” 正忙乱着,褚云重带着孟驰项阳这几个贴身侍卫也是施施然到了。满殿的人见了,忙都跪了下去,只有季莲生仍坐着,迎着他灿然一笑,仿若清莲初绽,正是说不出的怡人。 侍卫们留在殿外,只褚云重一人进了内室,见季莲生挣扎着要起来,忙上前扶住他,温言道:“你好生坐着罢,今日怎样?龙门巷那点子事倒叫你累了一天。” “份内之事,有什么累不累的。”说罢,季莲生觑着皇帝脸色,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听说皇帝在文华殿发落了宗侍选,难不成真要将他谴送回藉?” 这厢褚云重脱了长衣服也盘膝坐在薰笼上,一手搭着季莲生的肩,一手把玩着一只青玉太乙莲叶杯。刚才火气那么大,实在是深恨宗赫不争气。如今平静下来,亦觉适才严酷过了些,尤其是那一巴掌打出去,在看到少年神情惨然的时候,心底分明是后悔的。 只是他心中虽这么想,口中却仍道:“究竟是南蛮子,缺少管教行事乖张,朕原瞧着他还好,谁知竟仗着几分恩宠这样打我脸,着实可恨!此次须借此事好好敲打他一番,叫他留个深刻教训,要不日后还不更无法无天。” 季莲生将侍从递上来的一壶清露执在手中,亲自向皇帝杯中注了七分满,又抬眸一笑道:“我还道皇帝那么狠心呢,果然还是舍不得的。只是如今既是革了他入阁资格,还怎么转圜呢?” 褚云重哼了一声道:“还能怎样,没削去他侍选身份,已是格外的恩典。殿选那日便先赏他太学生员名份,也让他随众学点规矩。若他有心改过,再过些日子等这事淡了些,朕再去求亚父亲自降旨,钦点他入阁便是了。” “既是如此,倒也是好。”季莲生笑容还在嘴角,眸色却是一沉。哪怕自己知道皇帝为了这个还没入阁的侍选亲自嘱咐布置了云图阁,也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会对他用心至此。难道,那宗赫除了一付绝色容颜之外,还有别样好处勾住了皇帝的心? 慢慢喝着手中的参汤,季莲生的心中却似猫爪抓过,焦虑难安。那样的念头一但滋生,便似疯狂生长的野草枝蔓般在脑海中深深盘住,又蜿蜒而下,一寸一寸的勒住自己咽喉,就连安神补气的参汤,一时都觉难以下咽。 “三天后开阁大选,又要累你操劳。”褚云重疼惜的抚着他羸弱的腿,柔声道:“莲生,待紫辰殿册立那日,朕还要升一升你的品级。” 季莲生忙搁下手中碗,垂眸道:“莲生并无寸尺之功,不敢受此恩典!” 褚云重爽朗一笑,“眼见得后阁即将有几位新人进来,太学那边更是人多事杂,如今朕瞧你精神渐渐好转了些,便想着要把后阁和太学这一块的差事委了你来督管,若你品阶太低,也不相宜。你如今是正五品的尚令郎,升至从四品承乾,虽只提了一级,名份上到底是从侍郎跃至侍君,这就大不相同。” “那谢宣奉……” “仲麟他毕竟出阁办差的时日多,后阁没个人主事,总不妥当。”说罢,褚云重俯身将季莲生拦腰抱在怀中,一边下了薰笼往屏风后的卧榻去,一边温柔款款地道:“虽是这么说,也只是要你在这后阁挂个名坐纛儿罢了,朕也怕你体弱,若累着你身子反而不好。” 季莲生秀颜微赧,将手勾住皇帝脖颈,软软的贴着他的身子与他并头在自己的卧榻上躺了下来。瑞云及地凤凰于飞的纱绢缎帐一重重的垂了下来,笼住了这一室的春色,融融暖暖,欲望斑斓。 褚云重与他拥吻的情热,不由自主的便将手探下去,伸进他的中衣握住了那柔软的器物,一阵撩拨揉搓,两人俱是气息急促。季莲生亦是情动,怎奈自己那处无论皇帝如何温柔爱抚却依旧伏蛰如僵蚕,心下不由得凉了半截。 褚云重甚不得趣,一时也渐渐冷了那心底欲望,只得重帮他将衣裳掩好,强笑道:“倒是朕又失态了,忘了你的身子……” 季莲生胸口似堵着大石,沉甸甸的好不难受,只将手臂紧紧抱住皇帝,一时声音已是哽咽。 “云重,我真恨我这残躯病体,既不得为皇帝在后阁分忧,又不能侍奉你左右,倒教你还要费心费力来照顾我这残废之人……” “正月里,可千万别哭……”褚云重忙抱着他,轻抚其背,温言安慰道:“太医不是说了,你的病也不是全然没有指望,只要坚持着针灸推拿,再遵着医嘱服药,指不定哪一天便能重新站起来。” “嗯。”季莲生轻轻的应了一声,心中一片温馨暖热,闭上眼睛,眼角却有一滴泪悄悄滑落。 “睡吧,别胡思乱想的,反而伤了神。”褚云重心中亦叹了口气,又俯身在他眼角吻了一吻,这才和衣睡下。 睡至半夜,屋角的大自鸣钟才敲过二下,殿外却有喧哗之声传来。季莲生揉了揉眼,心下有些着恼,便支起身掀起一道纱帐,压低了声音道:“邓n,外头什么事?吵吵闹闹的,难道不知道陛下已经睡下了吗!” 邓n忙低声回道:“是内务府的钱铎来禀事,说是龙门巷不见了宗侍选,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不该惊扰了侍郎与皇上,但皇上的侍卫孟驰硬要闯进来……” “什么事?”模模糊糊听到宗赫的名字,褚云重立刻转醒了过来,只轻瞥了侍立在榻旁的邓n一眼,那侍从已是吓得跪了下去,支支唔唔的道:“内务府的钱铎刚才来向侍郎禀告,宗侍选自从皇宫里出来之后,一直未见人影。他本来也没当回事,但是后来与之同处一室的晏侍选回来瞧见宗侍选留下了书信,这才知道宗侍选已是收拾了东西离去了。” “去哪儿了?!”褚云重掀了锦被腾地坐起身来,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神色。 “内务府正派人到处找,只是到现在还没寻着人。” “继续去找,多安排人手。”皇帝的声音还算平静,叫人听不出喜怒。 “遵!”邓n抹了把汗,忙退了出去。 “陛下,再睡一会儿吧,还不到三更呢。”季莲生转过身来,拉拉他的衣袖,复又将手臂环了上去。 褚云重依言睡了下来,翻了二次身,终是睡不安稳,便又掀了锦被起来,温言道:“莲生,你自睡吧,朕一时失了困意,先去龙德殿看一会儿书。” 明知这是他借口,季莲生欲要再拉,却又怎么拉得住,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穿了衣服去了。 “宗赫……”失了血色的双唇,将这名字咬碎了咽在心底。一拳捶在床上,螺钿雕漆八步等床的帷幔被震的乱颤,那福寿双喜的云罗锦褥随即被他狠狠的攥在手里,描金绣红的福与寿,被扭成歪曲狰狞的一团。暗夜中,那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背青筋毕露。 第31章 第八章 数九寒霜风未止 龙虎山,黎明。 曙光曦微,空山静谧,风刮了一宿,地上也落了薄薄一层枯叶。本当渺无人迹的山顶,却隐隐约约传来踏着树叶的轻微声响,由东西两侧各自蜿蜒行来,直到会聚在了一处,那沙沙声才悄悄的止住了。 “有劳先生前来,贫道稽首了。”一位戴着浩然巾,穿着玄色道袍的矮个道士向着来人揖了一礼。 迎面而来的那人披着斗蓬,神神秘秘的遮住了眉眼,低声道:“子虚道长有礼了,代问二爷安好。” “爷甚安。听闻宫里有消息要委二爷职事?” “确有此事。”那神秘人点头道:“过得三五日,端明殿便会挂出委任牌来,倒也不是什么为难差事,只是颇耗时日,而且我想着这二爷这一出了京……” “不妨,宫里事既然都预备妥当了,二爷落得不在京里,倒还撇得干净。” “虽说预备下了,也不知后效如何……”那神秘人迟疑着道:“宫里那位爷的脾性,总叫人琢磨不定,这一年多他竟都没碰旁人。” “操这心也是多余,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你想,这后阁里头呼啦一下添了那许多青春少年,哪有不情热的。正是色字头上一把刀呢……”说罢,那道士嘿嘿低笑了二声,惊得林中之鸟都飞起来了二三只。 “只是这软刀子须得慢慢划拉才好,若猛得一刀下去,徒然惹人起疑。”那神秘人低垂着头,声音也愈来愈低:“大爷府上可也……” “四月里大爷生辰,‘戏班子’也帮大爷预备下了……不管大爷是真糊涂也好,假糊涂也罢,总归是叫姓凌的迷得失了心性。他既不自爱,倒正好为二爷做嫁衣裳。”那道士冷冷的做了个手势,枯瘦而有力的手掌在空中缓慢而坚定地劈削了下去。 “只要教圣祖血脉源归本位……”一列大雁飞过,那神秘人的声音被嘎嘎雁声掩了下去。 “正是。”子虚道长应了一声,又道:“二爷一旦离京我自然是要跟了去的,这京城里的事、宫里头的事,还望先生留心。” “理会的。”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又匆匆由来路而去。风吹过,地上的枯叶飘起飘落,掩了过往的足迹,待一切归于平静,树稍上的宗赫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太阳已是从那地平线完全升起,金色的阳光照在少年冻得僵硬的身上,似带来些许暖意。而适才偶然间听到的那场对话,却叫他骨子里愈发冰寒。吹了一夜的冷风,他本就头昏昏沉沉着,那两人的话也没听全听清,但依旧能感觉那股子森森的恶意。 那二爷、大爷会是谁呢?宗赫突然有一阵冲动想要回皇宫去找褚云重,但是,这些没头没尾模糊不明的话,该怎么说呢。而且,昨天才被赶了出来,今天若厚着脸皮去找他,只怕人没见着,反而自取其辱。一想到他昨夜那绝情的神态,少年只觉胸口一阵发苦。 “阿嚏……”身子略感不适的宗赫重重打了个喷嚏,裹紧身上的大氅,望着那不远处的皇宫,少年心中依旧难掩伤痛。罢了,还是走吧,离得远远的,谁又真的在乎谁呢。 沉重而缓慢的从树干上滑了下来,少年蹒跚离去的背景被阳光拉得又细又长,风吹过,卷起他那件有些破损的黑狐大氅在枯叶翻飞中,是那般的落寞与萧瑟。 傅川从凌太阁府被送回龙门巷的时候,屋里头那几个人都是一宿没睡,神色凝重。阿蛮毕竟年幼,看样子是大哭过一场,如今二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晏南山正小声的安慰着她。 叶琛跪了一日一夜,亦是神色委顿,见傅川回来心中虽十分欢喜,却也苦着脸一丝儿都笑不出来。晏南山见傅川腿上还打着绷带,忙扶他坐了下来,关切地问道:“小川,还不晓得那夜你究竟怎么了,腿上可伤得重么?” “那日也是巧,谁知竟是被皇帝的马车给撞了。”回想受伤以来在凌太阁府的这段时辰,皇帝对自己的温柔照拂,傅川脸上微微一红,忙转了话题道:“我的伤没什么大碍,倒是宗哥哥和叶哥哥这是怎么了!宗哥哥怎地会不见了呢?!” “都怨我,拉着世显去喝酒,他本没什么酒量,我也是喝高了,竟猪油蒙了心,和他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如今想来,叶琛自然是万分懊恼。自己被革了资格倒也罢了,宗赫这一朝离京而去,外头指不定又是危险重重。 阿蛮嘴一撇,恨恨的道:“要是宗少安然无恙的回来便罢,若有什么差池……叶大少爷,我可跟你没完!” “好啦,都这时分了,还呕什么气。”晏南山少不得两边相劝着,又问傅川:“我传去凌太阁府的信儿你可见着了没?” 傅川点了点头道:“昨夜趁着皇帝在太阁府的时候,我已是替二位哥哥向皇帝和太阁都求了情。太阁虽没说什么,但皇帝说了,叶哥哥有功在身,可功过相抵,便是宗哥哥,也至多革去入阁资格罢了,尚有入选太学的机会。”说罢,又急得叹气,“为什么竟会说走就走了呢!” 阿蛮腾得站起身而起,小手用力一拍桌子道:“这还用说,昨儿宗少是被皇帝召见了去,回来后这才留书出走的,必定是小皇帝翻脸无情!说话不算话,赶了他去!” 她虽与宗赫相处时日无多,两人也颇多口角,但冷眼旁观,这宗赫倒是真心待他,甚至将自己的经历都事无巨细的说了给她听。反倒是自己,尚有几分过往隐瞒了未曾跟他说起,将心比心,已是心存内疚。而今他这一去,没有带上自己,分明是怕遭遇危险连累了她。一思及此,小丫头的眼眶又是红了起来,难过而又不甘的情绪像是针扎在心里,拔之不去。 见贴身长随许焕来回话,叶琛忙打点起精神,询道:“内务府那边可有消息?” 许焕耷拉着眉眼道:“人倒是没有找着,不过小的打听到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帝之所以大发雷霆发落了宗少,好像是因为有好些官员上了弹劾的奏章,也不知这些官爷们是吃饱了撑着,还是搭错了筋……” “这就是了!”叶琛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冷笑道:“这前阁与后阁权力争斗积怨由来已久,这也是皇家制度使然。武官带兵,后阁有监军督战之权,文官外任,后阁有巡风监察之权。便是五品以上文武百官二年一度的京察绩效,考核之权亦在后阁……” 未等叶琛说完,傅川顿有所悟,也道:“想当年,凌太阁率着后阁诸位侍郎侍君,外退强敌,内清寰宇,严惩官吏贪污不法之事,端的是霹雳手段,铁腕之治,这才有了圣祖太宗这几十年的清平之治。如今皇帝年轻,后阁尚且薄弱,未能有凌太阁当年之势……” 晏南山沉着的点头道:“前朝后阁,不是你高,便是我低。所以他们这次才会如此小题大做、蜂拥而上弹劾世显与叶琛,分明是杀一儆百,有心在我们这几百名侍选面前立威风。” 但宗赫与叶琛之事,明明已尽力隐瞒,又是怎么会闹将出去,凭晏南山如何聪慧,也是想不明白。只是隐隐觉着这事必定幕后有人主使,但会是谁趁机下了这黑手,却是不得而知。 叶琛脑子也转得极快,不知怎么地就联想到多年前凌铮入阁前遭人陷害一事来,不由得抿紧了唇,沉声道:“会不会是这龙门巷的侍选把我和世显的事捅漏了出去,不然这大年初一的,前阁的官吏们哪能这么快得知消息。”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沉吟不语。自古人心难测,这龙门巷子里头六百多号人,谁有这样心思也难免,但要知道是谁,却也难,虽说平日里都是称兄道弟的,但知人知面难知心哪。 “以后大家都更要留心,尤其是小川!” “我?!”傅川面露惊愕之色。 晏南山点了点头,又缓缓地道:“小川,你有这番机缘得遇皇帝,难保其他侍选不心生嫉妒。后天便要开阁文选,这几日你莫再出门,好好养伤,低调行事。” 叶琛心里憋闷,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奶奶个熊!要是让小爷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惹的事,我……” “你还要怎么闹?!还嫌惹的事不够多?!”阿蛮瞪了他一眼,老气横秋的道:“大家还是听晏少的,都低调些吧!你们三个安心备选,别再多事。我和许叔他们再找找宗少,要是能在文选之前把人找回来,这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茫茫大千世界,沧海一粟叫人哪里寻去,莫说是阿蛮和叶琛的这些长随,便是皇帝明里暗里使了那许多人,依旧没有宗赫半点消息。匆匆两日如流水,一眨眼就过了,眼看到了正月初四,正是开阁大选之时。 第32章 第八章 ?二 正月里四处都是喜庆景象,到了正月初四,却全城换过肃穆庄严。自初三夜间,便禁了炮仗烟花,四更时分,又自龙门巷至学宫一路洒水净街,数百名宫中侍从,一手执拂尘,一手执长明灯,沿街肃立。 恋耽美 分卷阅读10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待得午门炮响,这数百位侍选的长随伴当们,将早就准备妥当的各式心愿灯点燃放了。顿时,这在破晓时分,在这澄空明静的天空下,成千上百的孔明灯冉冉升起。带着这六百多位侍选满心的期盼,壮观的布满天空,高高低低,在微弱的几缕金色阳光照射下,蜿蜒飞向那无尽的天际。 因腿脚还不方便,傅川拄着一支木头拐杖,晏南山和叶琛二人左右搀扶着他,并肩儿缓缓走在往学宫的路上。没能寻回宗赫,哥儿仨心情都很低落,全不似身边其他那些侍选正是雄心壮志、斗志昂扬。 望着那些镀上淡淡一层金色的云层在广袤的天空缓缓飘过,望着那些满载了心愿的孔明灯伴着云浮浮沉沉,傅川停住了脚步,轻轻的道:“我只愿宗哥哥平安无事。” 晏南山心中黯然,为了不使傅川难过也强笑道:“世显是大难不死过的,必能遇难成祥……” 话音未落,一个佝偻龙钟的盲眼老乞丐敲着云板唱着道情,从巷子那头蹒跚而来,那苍老而浑浊的声音异常沉重悲壮,如钟鼓石磬击在每一位侍选的心上: 世人皆谤,使君何苦?善良的,未必善终。 前尘往事,利令智昏?算计的,却将命送。 说甚么此生自负总成空,不堪回首,恨天意捉弄。 到头来奇谋难悟谁真龙,朱门紫院,最是无言中。 料你难忘昨日情,真心错付,醉醒黄梁梦。 若非初见,人生何如不相逢,相负太匆匆。 孤鸿岂悲秋风月,鹰击长空,露峥嵘。 且去,长歌当笑,一程风雨一江东…… 三个人听着这异常苍凉的歌声,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其妙地都感到隐隐的哀伤。愈有所思,愈似有五岳碾过,重愈千斤,又似有四海倒灌,奔涌而出,压抑得人几乎不能呼吸。 站在道边的一位侍从见这老乞丐形容难看,皱着眉拿拂尘驱赶道:“去去去!哪有这时分来要饭的,唱这道情也甚不吉利,快滚!” 见那老乞丐被赶得跌了一跤,傅川心下不忍,忙拄着拐赶上两步将他扶了起来,又自荷包中摸出仅有的十几枚铜钱,又将自己的拐一并递了给他,好心劝道:“这位老爷爷,这儿正有国之大典,不容你乞讨呢,快拿着钱别处去吧。我这拐你也拿着,你眼睛看不见,拄着拐走路也方便些。” “娃儿,你倒是个好心的。”那老乞丐枯骨如柴的手掌摸索着握住傅川的手,长声叹道:“只是如今这世道,良善被人欺啊!你且要用心看,趁着你现时眼睛还明亮,用心看吧……莫像老乞丐我,盲了双眼,才后悔莫及啊……” 傅川听不明白,总觉着那老乞丐是有感而发,又似冥冥中意有所指,正茫然,叶琛却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又对着那老乞丐大声呵斥道:“老头儿胡说些什么!什么盲不盲的,你才瞎了呢,有你这么咒人的吗!” 傅川紧紧握住叶琛的手,低声道:“叶哥哥,你别凶他,好歹是上了年纪的可怜人。” 那厢几位侍从愈发不耐,持着拂尘一齐将那老乞丐赶了去。那乞丐也混不介意,自是被人驱赶惯了的,只拄着傅川赠与的拐,敲着云板大笑着离去。远远的,还能听到他那悲凉的歌声,响彻天际。 安埭镇。 安埭是紧临京城西边的一处小镇,因地势好,风水佳,倒也有许多京城的富贵人家或年老退休的大官在此地购地建屋,远离京城繁华,安享田园风光。 这日初五,冠丰堂的小押当在门前放了八串千响炮仗,摆过香案接了财神,又祭了旗杆,这才慢里斯条的拆了铜锁起了门板,年后第一日开门迎客。 才不过辰时,小押当原想着不会有什么客这时上门,趁着当家的正在里头库房盘点,便想在四尺高的柜台后头美美的补上一觉。只是才趴下没多久,前头便有一个冰冷冷的声音传来。 “当衣服么?” 哟嗬,小押当瞪大眼睛瞧着来人,在当铺待久了,向来只有给别人脸子瞧的,平日里低声下气陪着笑脸来当东西的人见得多了,还真没见过比当铺伙计还冷着脸的。再瞧那人递上来的衣裳,倒是一件大毛儿的硬当货,又是顶贵重的纯黑色,只是边角带了些破相,那就降了个档次。 心下计较定了,便摆起脸子,冷冷的丢出一句:“这么破的衣裳,不值钱!” 那裹着灰狸围里遮住了大半个脸颊的少年似怔了一怔,皱着眉望了望摆在柜台上的那件衣裳,也没作声,只默默的取过那衣裳转身便要走。 小押当没料到这人居然这么不识相,价也不还就要走,心里十分不舍得那件黑狐大氅,忙将身子探出大柜台,抬手招他回来。 “喂!你这衣裳是要死当还是活当?要是死当,倒还能给你几个钱。” 这来当衣服的正是几日前离了京城的宗赫,他其实倒还不至于落魄到要当衣服的地步,只是这件皇帝给的黑狐大氅于普通人而言太过扎眼,而他又不想将之随随便便的抛弃野外,这才起念找家当铺先当了再说。 “死当……”宗赫停住脚步,心内挣扎了片刻,分明已是与那人断了关系,死当便死当就是了,不过是件衣服,还有什么不舍得的。 当铺小押当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见宗赫面露为难之色,怕黄了这笔好买卖,咬牙道:“罢了,新年正月的图个吉利,这开门第一笔生意,我们冠丰堂也不煞你价钱,一口价,八百文!这价钱可真是便宜你啦。” 宗赫轻哼了一声,他原以为这狐皮衣裳破了些便不值钱,看来还是这当铺伙计纯心要讹他。他心底原就不痛快,当下更不愿意便宜了这冠丰堂,便冷冷的道:“三贯,要就拿走,不行,衣裳还是我自己带走。” 小押当被噎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原只当这外地口音的傻瓜蛋子懵懵懂懂的好糊弄,谁知这人竟也会坐地起价。要说那衣裳,其实三十贯也没处儿买去,即便是边角有些破损了,死当就算倒出去三贯,也有好大一笔利头赚,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正在迟疑的当口,门口一阵脚步声,又进来一位青年男子。丢在人群里认不出的长相,身上穿的也不贵不贱。小押当见他身无长物,料想没什么好买卖,便翻了一个白眼,正要拉着宗赫再煞煞价,却突然发觉才一眨眼的功夫,那神情冷淡的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宗赫走的很急,他是生死关头几番打滚过来的人,对危险的讯息有特别的嗅感。那个陌生人一进冠丰堂,他就敏锐的注意到那人看到自己手中的大氅时那种特别的眼神。随即,那人还似有意无意的瞄了自己一眼,这一眼虽短促,却叫人寒毛直竖。 便是现在离开了冠丰堂,那人的眼神依旧如蚁附骨,不若不离的贴在自己脊背上。这感觉,就像被一只来自深山老林的饿狼盯上,冷嗖嗖的,如芒刺在背。 难道族叔已是得了自己被除名出京的消息?这又怎么可能?才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就是耳报神踏着风火轮,消息也没可能这么快递到那万里之遥的曼丹岛。 但无论如何,还是小心为上。宗赫不敢在这安埭镇多待,七拐八绕的转过几条街,相中了一个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年轻小乞丐,命他披着自己的黑狐大氅随自己去车马行雇一辆骡车,并独自去白鹿县找长庆楼的老板报个急讯儿。 “事儿办完了回来,我还有银钱赏你。”说罢,宗赫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荷包,将里头装着的小金锞子在他眼前亮了一亮。 那乞丐没曾料到还有这等好处落在自己头上,忙没口子的应了,二话没说便披上大氅随着宗赫去了。 事情办妥,宗赫默默的站在墙角,心情复杂的望着那骡车载着小乞丐渐行渐远。阴霾的天空下,车声磷磷,一路压着高低起伏的碎石子路,便如同自己那难以预测的命运,坎坷前行。 第33章 第八章 ?三 文华殿。 皇帝的贴身大侍从卫临端着一盘文册,小心翼翼的推开文华殿的门。这几日皇帝脾性不好,殿里殿外伺候的人没一个不格外小心谨慎,就怕触发皇帝无名之火。便是卫临这头等大侍从,皇宫中一等一的红人,这些日子也不敢托大,只要在皇帝身边,便连走路都蹑着脚尖。 进了殿,见皇帝神色尚好,卫临稍稍松了口气,垂眉顺目的将文册送至皇帝书案前,举过头躬身声道:“回禀陛下,摄政王差小的来,将侍选们的文选册子送来给陛下过目。” “搁着吧。”正站在东墙前看地图的褚云重头也不回,只不冷不淡地问道:“卷子梁王都看了么,有说什么没?” “摄政王殿下已全都阅过了,亦按着各位侍选各自州属分了等。”卫临一边儿往书案上搁文选册子,一边儿恭敬回道:“小的现在送来的,是头三十名和末三十名的册子,摄政王殿下特地嘱咐陛下再细看看,若有中意的,用朱笔圈起来,小的再送回摄政王处。”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褚云重如今并无心情看这些侍选文册,因此话中隐隐便带出一丝不耐烦来。 “遵。”伴君如伴虎,卫临巴不得这一声,忙悄声退了下去。 殿门轻轻合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这熟悉的声音让褚云重心头一窒,眼前恍惚又浮现那夜,那人离去前在大殿门口那一回眸,少年眼中那一抹难以掩饰的绝望,让他难忘至今。 望着眼前地图上,京城周遭那一个个被朱笔叉掉的小县城,褚云重只觉心是沉甸甸的重。过去的时日愈久,能将人寻回来的希望便愈渺茫,这样的道理,他如何不知。只可恨差谴的人竟如此不得力,那么大一个活人,竟寻了五六日都还没有一丝消息! 一群饭桶! 正着恼,才退出去的卫临却又推门进来,躬身禀道:“陛下,孟驰在殿外候着,有要事回禀。” “宣。”一听是孟驰,褚云重不由得眼前一亮,难道得了消息了? 孟驰在外头听得这一声宣字,也不用卫临传话,风风火火的就进了殿来,一撩袍角单膝跪地,朗声道:“臣,孟驰叩见陛下。” “起来说话。”褚云重转过身,双目炯炯有神的望着自己这个最得用的侍卫,只盼他此番带来的正是自己期盼的消息。 “好叫陛下高兴,下头寻访宗侍选的人,昨夜在白鹿县得了些消息!”说罢,孟驰便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黑色大氅躬身呈至皇帝面前。 不用看第二眼,褚云重立马就认出这正是自己赏给宗赫的那件,才一下欢喜,心立即又沉了下去。 “衣裳倒寻着了,那人呢?!” “这衣裳是在白鹿县陛下和宗侍选住过的那间‘长庆楼’店子门口寻见的,当时正穿在一个乞丐身上。据那乞丐所言,衣裳是旁人给的,让他去长庆楼递个消息。” “可是世显?!”皇帝眼底的神色异常的凝重起来,心底只觉隐隐不安。 孟驰点头道:“据那乞丐描述的形容,定是宗侍选无疑。但为臣不明白,侍选此举是何用意。”说罢,便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张纸片,递到皇帝面前,“陛下请看,这便是宗侍选让那乞丐传递的消息。” 纯白纸面,墨线镶边。上头只有八个龙飞凤舞的草字:戌时三刻,兰亭古墨。 这张便条真是再熟悉不过,褚云重接过来的时候手指忍不住微微一颤。小小的纸片,折痕很深,但纸边十分平整,显见得曾是被妥善保管着的。这瞬间,胸口好像裂开一条缝,由着这薄薄的纸边,细细的割过,细细的疼。 孟驰见皇帝眸色一下暗淡,忙宽慰道:“陛下莫心急,虽不知侍选此举何意,但好歹有了可以继续追寻的线索。那乞丐说是在安埭县遇上的宗侍选,为臣已加派人手连夜赶去那儿,便是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将侍选寻回来。” 你不知道,我却懂得。他此举,分明是不愿被我寻着之意,所以,才使这金蝉脱壳之计。褚云重抿紧了唇,才心疼了他,一时又恨得牙痒。竟是这样凉薄无情之人,自己不过一时待他严酷了些,便如此任性妄行。 可笑孟驰还当去安埭县便能寻访到他。褚云重斜睨孟驰一眼,冷笑道:“朕瞧你平日里办事倒还机灵,今日是吃了浆糊了吗?宗赫分明存心在戏耍你们,难道还能老老实实的留在安埭县等你们去寻?” 孟驰被喷得抬不起头,惶然道:“臣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租骡车要付定钱,朕料他此刻身上银钱应是所剩无多,如无马匹代步,必走不远。”说罢,褚云重几大步走到东墙所挂的地图前,又指着图中道:“白鹿县在京城东面,安埭在京城西面,可见他是想引我们南下而寻,而他自身却是往中原腹地而去,你可加派人手,往安埭西南西北二个方向周围的小镇小村庄细细搜寻。” “遵。”孟驰大声领命,正要告退,却又被皇帝唤住。 褚云重沉吟了片刻,这才道:“宗赫身上是有功夫的,纵然还有旧伤,一般人也难拿他。你把宫里事务交待给项阳,此番你亲自去,多带几个功夫好的御前侍卫。你是他救命恩人,他对你必不敢动粗。你好言劝他回来,若他一味刁蛮,便是用强,也要给朕把他拿回来!” 孟驰一怔,讪讪笑道:“陛下,这刀剑无眼,就怕一个不留神,伤了侍选,岂不罪过大了……” 褚云重缓缓折起手中那片纸,走至案前,用书案上的螭虎玉厢镇纸小心压住,这才回头瞟了孟驰一眼,沉声斥道:“要你何用!难道手下就没有分寸么?若伤了他一根寒毛,朕只唯你是问!” “遵……”这分明是为难人了,孟驰接了这烫手山芋,真是欲哭无泪。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项阳自己来回了这消息呢,大大失策啊。 土地庙。 这个不知道名的小村庄郊外西南面儿有座日渐败落的土地庙,因多时没有香火,这新年新水的也没人来修葺,显得又破又旧。宗赫轻轻推开没有落锁的院门,只见里头破落小庙无阶无槛,只有一溜半人高的矮墙,被往日的烟火熏得发黑。地上连石板都没铺,因下了雪才融过,满地稀浆样的雪泥子水和东倒西歪的野草枯藤污了一院子。 少年一路飘泊,见了这安静所在,心中欢喜,哪里还会嫌其残破,立马拎着从后山打来的野鸡踏进了庙堂。 庙堂里头也是落了一层灰,四周墙面上的墙灰也多半都斑驳剥落了,长起一片片青褐色的霉菌。宗赫将供桌前盛香火的那个铁鼎搬出来,用院子里矮树上的雪水擦了擦,便将野鸡就着那鼎放血拔毛。 自那日在当铺遇上那个眼睛如饿狼一般的男子后,宗赫一直昼伏夜行,两三天都没好好吃上一顿了。今日逮着这野鸡,倒正好打顿牙祭,好好慰藉一下自己那快要造反的五脏庙。 一时将那野鸡剥洗干净,宗赫又去院子里拾了几段藤蔓枯枝点起火来,只是那些藤蔓在雪水里浸得久了,一时半刻燃不起来。少年便丢下物什,先往庙子后头小山中去寻些干柴来。 太阳早已落山,小山丘上大树也不多,宗赫好不容易捡了一把干枝,便急匆匆的回来,正升了火要将那野鸡架起来烤,却意外的发现铁鼎旁好似多了二个不属于自己的脚印。火堆渐渐燃得盛了,一纵一纵的火苗将铁鼎旁每一粒尘土都照得清晰可见。那两个多出来的脚印极轻、极浅,若不是少年心细,本也是不容易发现。 宗赫用随身带的匕首挑着那野鸡在火堆上慢慢烤着,心中念如电转,脸上神情却丝毫不变。庙堂本小,压根藏不住人,除了少年自己压抑的呼吸和火花噼波声响,再无其他声气。外头院子更是鸦没雀静,全无人息,但宗赫不敢大意,只将全身的神经绷紧。冥冥中,仿佛能感觉到那双饿狼的眼睛,在黑暗中的某处,正幽幽窥视。 这人究竟会是谁?竟这样阴魂不散?难道真是族叔派来的人?可宗贤行事从来不是这样风格。宗赫心中疑惑,完全理不清头绪。 一边吃着那淡而无味的野鸡,少年心中莫名的又想起褚云重,他将自己赶走的时候,也应该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日的吧,而他,竟还是那么狠心,果然自古帝王多无情……本以为要忘却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是难事。但为什么口中的鸡肉几乎吞咽不下去,少年只觉舌苔一阵泛苦。 正在这时,那人终是现身了。依旧是普普通通的打扮,宗赫甚至记不请他的脸,却记得他这双眼睛。 那人施施然从院子里走过来,笑道:“宗少计谋不错,竟然把我也涮了一把,有趣有趣。” “可你终于还是找到了我,岂不是更胜一筹。”宗赫缓缓的将匕首从野鸡翅膀上拔了出来,捏在手中紧紧握着。 “干我这行的,要没这点本领,还怎么混饭吃呢。”那青年微微笑着,细长的眼眸精亮似饥饿难耐的苍鹰,在空中翱翔半日终于攫住了自己的猎物。 宗赫心知今夜凶险万分,因不知对方实力如何,倒也不敢造次。便自火堆旁慢慢站起身,静静地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我向来不喜欢动粗。”那青年倚在门边,也不急着动手,只用猫戏老鼠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少年。 “你……”宗赫突然眉头一皱,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在火堆旁,似喝醉了酒般,软软的倒了下去。 “看来宗少体质敏感,这药效在你身上发作得倒快。”那人嘿嘿笑着走近来,俯身蹲下,伸手捏住少年下颌,目中渐有淫邪之意。 “听闻你是皇帝侍选,我倒还从未尝过皇帝禁脔的滋味,今夜正好得尝所愿。只不知你身子其他地方是否如你这张脸蛋般一样讨人喜欢。” 宗赫一动不动的躺着,脸上已是变了色,阴云布满额头。从未受此奇耻大辱,心中已是恨极,当下便咬着牙问道:“你究竟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好让我死个明白。” “叫我魏三爷吧,乖乖我的宝贝儿。”姓魏的松了身上腰带,淫笑着将他胯下那狰狞的东西掏了出来。 “待会儿被我操的时候,记得叫我名儿务必叫得亲热一些,若你伺候的好,三爷我会赏你一个痛快。” 第34章 第八章 ?四 男人迫不急待的撕开宗赫衣裳,将手朝他下身摸去。少年强忍着恶心欲吐的感觉,憋着气问道:“姓魏的,你在我那只野鸡上抹了什么药?” “不过是软筋散,只可惜这么一来你不能主动服侍我……” “那我就放心了。”少年眼眸倏的闪过一道冷光,猛得抬膝踢向男人下阴,右手一翻,已是将火堆旁的匕首持在手中,左手自他项后扼住那人咽喉,又快又狠的一刀往他心口扎去。 那人胯下最要命处被重踢,痛得几乎叫出声来,还好他反应够快,头一缩身子一躬,竭尽全力挣脱少年掌控向右狼狈地一滚,堪堪躲过那致命的一刀。 缅钢煅制的匕首锋利无比,虽被他躲过了要害之处,依旧刺穿了他的左手臂,顿时血流如注。魏三爷一下黑了脸,眼中欲望顿去,复又阴沉狠辣。 “倒是我小瞧了你……”此刻也顾不得自己衣不蔽体,魏三抽出衣带中的软剑,闷哼一声便向宗赫刺去。从少年刚才那一招一式,便知他功夫不弱,又因自己已先受了伤,因此下手再不留情。此刻更无贪图少年身子的绮念,只一心取他性命,好回去交差复命。 宗赫功夫虽不错,到底不如职业杀手,若不是那人受了伤,毕竟行动不便,早落了下风。苦苦支撑得愈久,少年心中愈是烦躁,虽然之前吃那野鸡时发现不对,预先服下一颗九龄公赠与他的辟易丸,但尚不知药效能维持多久,因此更是心急着要速战速决。 眼角瞥到火堆旁的那只铁鼎,宗赫心中一时有了主意,便卖了一个破绽,似身形不稳向后退了两步。魏三果然趁机揉身上前,手中软剑直刺向少年胸口。宗赫将那鼎奋力一踢,那人下意识侧身一躲,却不料那鼎中鸡毛鸡血全泼了出来,糊了他一脸,魏三忙要后退,哪知那鸡血半凝成冻,才退了一步,脚下一捻一滑,身子一栽,眼见就要控制不住身形。 高手过招,只差分毫,宗赫要的就是这短暂如惊鸿的片刻,当下便一个箭步跳到鼎上,再奋力一跃凌空踢向他面门,手中匕首快若闪电划向他的颈项。那魏三垂死挣扎怒吼一声,将软剑横拉,逼少年回身自救。 但宗赫却横了心,自知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拼着一脚踩上那剑刃踢飞剑势,手中刀势不变,精准的划过男人的咽喉。 血如箭雨喷洒而出,魏三瞪大双眼,单手抓着喉咙,似不敢相信般,高大的身躯轰的一下倒在火堆中。 宗赫满脸是血的滚倒在地,咬着牙将穿透脚背的软剑用力拔掉,鲜血一倾如注。撕下衣袍下角,简单的将右脚包扎了一下,少年忍着剧痛站起身,冷冷的望着那人的身子被火苗吞没,鄙夷的吐了口唾沫。 “操你大爷!” 事情一了,心下这才一松,只觉全身上下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望着火堆旁那半只再不能吃的野鸡,少年黯然一笑,眼中怒焰渐渐熄灭,心中悲凉如这死气沉沉的黑夜。 这操蛋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隔日一早,去小镇上的药房买了些治伤的药,身上银钱已是所剩无几,拖着伤腿无法生计,宗赫索性买了一把砍柴刀,每日自山上劈柴去镇上卖,一边治伤,一边攒些钱再作计较。 元宵这日正是晴好,碧空万里无云,暖冬的太阳在小镇那灰白的城墙上镀上一层金黄,墙头那一排五彩缤纷的宫庭制式花灯亦喜气洋洋的随风微荡。普天同庆的日子,正是皇恩浩荡。 站在城墙脚下啃着烧饼的卖柴少年拉低了头上戴的斗笠,遮住那有些刺目的阳光。口中那饼似烘过头,又像是隔了夜,干巴巴的比往日更难下咽。 从城中来的巡检手中高举着一卷紫金色的榜文,威风凛凛地来到城墙前,不耐烦的将少年身旁的两担木柴一脚踢开。 “去去去,别处卖去,没眼色的小兔崽子!没见这里是贴皇榜的地方吗?!” “皇榜!”街道上的百姓哪个不好奇,忙都围拢了过来,挤挤挨挨的将少年的木柴踩得满地都是。 “可是皇帝后阁大选的名册出来了吗?” “啊哟,真是后阁名册!快瞧瞧,我们蜀州可有侍选入阁?” 少年蹲下身子,先将被挤落在地的烧饼捡了起来,咬在口中,复又费劲的将自己的木柴一根根收拢回来。人人都急着看热闹,哪个不嫌他这卖柴的在此地碍事,他那消瘦的身子也就被这些看热闹的人群推来搡去。耳边依旧喧闹声不断,逼得他将斗笠又往下拉了些。 挤在前头看榜的,兴冲冲的道:“我们蜀州哪次都不会落空,这次是京兆府的蔺如意,入了宝相阁呢!” “啧啧!上四阁,好前程啊!” “上四阁还有哪些人物?” “多半就是各州头名侍选罢?”老百姓们对这些宫阁之事,素来津津乐道。 “纯阳阁倒也是辽州头名,只这澹月阁的傅川,年纪最轻,候选的时候也是籍籍无名……” 旁边立有一人驳斥道:“那是你没见识,我听京兆府的亲戚说,这傅小侍郎在京城破了一桩拐卖女童的大案,最得皇帝和皇太阁赏识,入阁头一夜,便侍寝龙德殿呢……” 正忙着拾木柴的少年身形微滞,但只短短一瞬,随即又恢复从容。身边人潮越来越汹涌,他只能加快手中速度。 “破案一事倒有耳闻,不是说我们蜀州的叶琛也有功劳吗?怎地叶琛怎么没被选入后阁?” “今年统共就只有八个人入选后阁,你当人人都有这么大的福份,那叶侍选便是入选太学,也当属不易啦。今年太学名额也只二百多名,余下几百个落选的,还不是只能回州府等机会熬资格,哪怕以后升发了也是杂途出身,哪比得上后阁太学正途出身的尊贵。”这人说的在理,旁边立即响起一片点头附和声。 听着这些曾经熟悉的名字被反复提及,少年心中突觉轻快。 他们都很好,没有被我的事牵连,这便很好。 不用再想太多。少年专心致志的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木柴聚拢起来,复又用麻绳捆紧,悄然远离了人群,再没向那张金光熠熠的皇榜看上一眼。 那个世界,离他已经太过遥远。 一个中年随从打扮的人走到木柴担前,随口问道:“这柴多少钱?” 来了主顾,少年忙答道:“自取十文,送到府上十五文。” 那中年男子摸出荷包,捡出十五枚铜钱,交到少年手中,道:“尺渎桥下的蒋府。” 少年接过铜钱收好,低声谢了,便担起那柴。他的右脚还使不上劲,因此只能拖着一腿,一瘸一拐的往尺渎桥去。 还好那蒋府并不难寻,远远便可望见尺渎桥下沿着河边那一溜刷得粉白的砖墙,三五间青堂瓦舍。门前的老槐足有合抱粗,虽是冬日,冠盖似的枝叶倒还依旧茂盛,虽压着薄薄一层雪,倒愈发显得颜色精神。 少年见院门开着,便招呼了一声,径直将木柴挑了进去,整整齐齐的将柴码在墙角。因这些木柴刚才被踩踏得沾满了灰土,少年又主动拿过搁在木厩边的竹帚,拖着伤腿将落在青石地面的泥土扫了扫。 本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的老者见状站起身来,慈眉善目的道:“怎么腿脚不便,还送柴上门呢?我看你倒面生,是新来这镇的吧?” 少年抿了抿唇,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饿了吧,我灶台上正炖着南瓜粥,你喝一碗再走。”老者说罢,不容少年拒绝,便自屋里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粥来。 少年咽了咽口水,怪不好意思的道了声谢,便捧着碗将那香甜软糯的南瓜粥喝了个底朝天。 “多谢蒋爷。”喝了这碗粥,少年只觉浑身上下都暖融融的,正要道谢辞去,那老者却又拉住他的手,递过一贯铜钱。 “这……”少年一时迟疑,却不肯接。 “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老者轻叹一声,握着少年手温言道:“这钱你拿着吧,我知你流落此地必有苦衷,腿脚伤残着生计也不易。这一贯钱你拿去,先安顿一些日子,把脚伤养好了,再作计较。” 少年一时怔住,被这简短数语刺痛心弦,咬着唇眼中已是泪光隐隐。那老者却云淡风清的一笑,温言劝道:“小儿郎须有泪不轻弹,谁还没有个七灾八难的时候,有人搭把手,容易也就过 恋耽美 分卷阅读11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去了。” 少年闻言忙反手抹了抹眼睛,将那贯铜钱郑重的收下,带着愧色深深一揖道:“多谢蒋爷施饭赠钱,若有来日,必报此恩。” 第35章 第九章 冰消雪释又逢君 赤松轩。 今日是上元节,软红十丈繁华京都,到处花灯招展,正是金吾不禁,车马如龙的热闹日子。而自皇宫至凌太阁的几条街道却早早儿用红绸拦了,静待皇帝銮舆经过。若褚云重自己过去,自不用如此大张旗鼓,只是前几日凌铮便说与他,让他带着新入选后阁的诸位侍郎们来太阁府赴元宵家宴,这才摆出皇帝銮驾。 褚云重自坐着他那九龙沉香辇行在前首,后阁的侍郎们一律都是洒金楠木步舆,悬辕银顶,内设大红猩猩毡,外设黄旗紫盖,按着品级地位依次跟在皇帝銮驾之后。每位侍郎的步舆旁,还有贴身侍从一左一右掌着一对龙牌,上头用万字头云刻着各自宫阁及品级花阶,人虽众多,却是丝毫不乱。 傅川在殿选时被册为从六品的中令郎,他所居的澹月阁又是上四阁,因此他在队列中倒也排在前几位。天章阁的谢仲麟尚未归京,在他前头的,便只有金昭体元殿的季莲生、宝相阁的蔺如意和纯阳阁的尹松。其他侍郎虽都比他年长,却还都在他后头。位次如此靠前,其实他心中也十分不安,一路正襟危坐,不敢失仪,才走了半途,背都挺的僵硬了。回想在龙德殿侍寝那夜,他亦是这般紧张,皇帝又很威严,一直忙着看书册阅政务,直到二更时分,才来与自己温存…… 想起那令人羞惭不安的情状,傅川更觉不自在。这时,街道旁围观的人群中,却突然有一个清亮的童声一叠声儿的喊着:“傅小哥哥……傅小哥哥……” 傅川扭头看时,却是除夕那夜他与叶琛救下的女童,正被家人抱在怀里,粉嘟嘟的小手举着一方红帕子,正用力的朝自己挥动,少年忍不住笑着对她挥挥手,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 那家子见傅川回头看过来,忙抱着女儿伏在地上,旁边另有几户人家,均是那夜救下的女童家人,一齐跪地,朝着傅川步舆行去的方向咚咚咚的磕头不止,口中还高呼:“傅中令福泽绵长,公侯万代……” 这如何使得,傅川心下着慌,正要探出身去叫他们莫行此大礼,却见一旁早有少年将他们扶了起来。那人回头笑着朝自己扮了个鬼脸,却不是叶琛还有谁。 一见到他,莫名的便觉心安。傅川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看到他冲着自己挤眉弄眼的,又竖起大拇指,露出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也弯起一道美好的弧度。 身上穿的这件衣裳,也是他给的呢。说是自己带来的那件烟色貂毛褂子颜色太素,不喜庆,硬是塞了这件大红的让自己穿上赴宴。叶琛的衣裳,不是大红,便是宝蓝葱绿,皆是鲜亮明艳的颜色,正像他这个人,鲜活明亮如初生的太阳,有他在身旁,总能叫人由心而暖。 傅川和晏南山这次都入了阁,只有叶琛只得了太学资格,傅川自己都为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偏这人还像没事人似的,反倒还笑着安慰自己。说是能入太学已是祖宗保佑,回头还要给清虚子的女娲娘娘观重塑金身。 一想到玉屏山那夜,清虚子道长对大家亮出的一个指头,傅川心下一阵黯然,他与晏南山叶琛三个人都算是得了好结果,偏偏只有宗赫,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流浪。难道真是道长一语成谶,只有一个不中吗?仰头看天,天空中那绛红色的云正沉沉浮浮,像是无依无靠的柳絮,正随风飘散无踪。 正怅然时,转眼已是到了凌太阁府。太阁府上本就富丽堂皇,正月里又饰以宫灯彩绣,更显得花团锦簇。只是侍郎们素闻太阁威名,都不太敢贪看这府中景致,只规规矩矩的随着皇帝一路进了临华殿。 烧着地龙的赤松轩暖意融融,案几团蒲早按品级铺设妥当,又每张案几上除了杯爵盘壶外,还用玉脂瓶儿供着一品玉堂富贵,这正月里头,若非帝王家,哪里还有这样新鲜盛开的牡丹花儿赏看呢。堂中其他古玩陈设,更不消细说,尽显皇太阁府邸至尊至贵的气派。 侍郎们见凌铮已在轩内首位就座,便先在轩外行了一跪一揖二叩的礼,这才依次进殿落座。 因是家宴,凌铮也不戴冠,依旧只用他那支心爱的紫金血玉簪绾着头发,额间系着墨玉抹额,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猞猁皮袍子,虽是家常便服,却愈发显得年轻精神。 见褚云重还要过来见礼,凌铮便含笑道:“免了罢,今儿不行这些礼数,一家子热闹过节,要是一味闹这些虚玄,还有什么趣儿。” 褚云重便也笑了,坐在右首相陪。下头侍郎们各安其位,只左边第一张位置空着,按例是后阁品级最高的谢仲麟的坐席。 凌铮见座下各位侍郎皆是一表人才,气质出众,看着既爽心悦目,心下也十分满意,便笑着对褚云重道:“皇帝的后阁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只是虽算上仲麟,也还不过十人。孤瞧着今年各州侍选中好苗子甚多,皇帝本该不拘一格降人才,多择几位入阁才是。” 褚云重今儿一早得孟驰飞鸽传书,说是得了些线索,一直有些心神不安,听了凌铮这番话,也只好强笑着道:“亚父说的何尝不是,是儿子挑得眼花了,若这一两年太学中有好的,儿子再将其增补入阁罢。” “也好。”凌铮这时也瞧出皇帝心不在焉,他所为何事,自己亦是心知肚明,当下心里便稍许有些不悦,只不在脸上带出分毫来。 一时上了酒菜,凌铮便举杯道:“各位侍郎皆是皇帝自万千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好儿郎,也是后阁头一拨儿人物。皇帝不日即将亲政,在座各位都将是皇帝未来的得力臂助,孤亦期许之。唯盼诸位在后阁精学上进,恪尽职守,切毋惘顾圣恩,恃宠弄权。只要你们以诚事君,以忠为本,孤再没有不容的。” 见凌铮此语带出奏对格局,除了季莲生,其他侍郎“唿”的一下都跪了,齐声道:“谨遵皇太阁教诲!” 褚云重举杯先干为敬,对着凌铮笑道:“亚父还说不闹虚玄,快收起你这套说教,要训话以后有的是日子。瞧把他们吓得,案前的酒菜一个都不敢碰。” 凌铮也自笑了,对着众侍郎和颜悦色的道:“今儿大家欢聚一堂,你们都不要拘束。别的不提,孤这府中的几位厨子制的膳,比起皇宫里的御膳房都精致呢……”说罢,又侧过脸问褚云重:“如今后阁的主厨还是庞老四吗?” 褚云重卟哧一笑道:“庞老四回家养老了,如今是他儿子庞小山接的班。” 凌铮朗声笑道:“家传渊源,必不出其右,孤吃了那十几年的温火膳,如今可轮到你的这些侍郎们受苦了。” 皇帝太阁带头说笑这一阵,众侍郎才松泛起来,各各向皇帝太阁敬酒吃菜不提,又相互和邻座的侍郎闲聊致意。大家品级悬殊不大,最差也是从七品,最好也不过从六品,只不过有上下四阁之分。 只有坐在右首第一位的季莲生,新晋了从四品承乾,身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侍郎们都要尊称一声侍君。而且听闻他接管了后阁与太学主事之职,是以,虽然他身有残疾,但谁也不敢轻慢了他。 于是敬完皇帝太阁,侍郎们纷纷又向侍君敬酒。但季莲生体弱不能多饮,喝了两杯便面露为难之色,只他性子素来温和,又为了顾及这些新晋侍郎的面子,也不太好推拒,不由自主的便向坐在自己上首的皇帝盈盈望去。 褚云重会意,便起身移步过来,搂着他的肩,微笑着对着众人道:“莲生身子不好,你们的酒,他心领了,便由朕代喝。”说罢,便将侍郎们的敬酒,都一一接了过来,酒到杯干,极爽快地饮了。 这样的亲密,怎不叫人眼热。珍秘阁的韩锦来自云州,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见状便打趣道:“陛下和承乾如此恩爱有加,正该喝个交杯儿!” 褚云重斜睨他一眼,戏谑道“承乾与朕,自然早就喝过交杯酒,韩锦莫不是也想尝这滋味?” 众少年一下哗笑起哄起来,韩锦臊了个红脸,凭他胆大,又哪敢真的上去和皇帝喝交杯酒呢,碰了一鼻子灰逃回自己坐席,再不好意思看皇帝一眼。 第36章 第九章 ?二 正热闹着,凌铮瞧了一圈,见左首最末一位的晏南山敬完酒便一直安静的吃着自己案几上的份菜,心下道,这倒是一个沉稳持重的孩子,不由暗暗赞许。 又见伊藤秀贤归了座,便点着名唤道:“秀贤,你舅爷爷身子还康健么。” 伊藤秀贤忙起身,朗声回道:“劳皇太阁记挂,舅爷爷的身子还算硬朗,只出不了海,常日里坐在演武场骂儿孙们不中用。” 凌铮点头笑道:“经年不见,你舅爷爷的形容还真是一丝没差,倒是越老脾性越大了。” 说罢,又对刚回坐席的褚云重低语道:“瀛州安稳这些年,全靠伊藤家维持,皇帝在后阁也要用心教导秀贤,往后瀛州那一界地面上的事务,要有了秀贤帮衬,可省了多少心。” 褚云重抬头向伊藤秀贤望去,正好他也看过来,遇上皇帝的目光,他便有些羞涩的一笑,又眉毛轻轻一弯,眼波流转间,正是活泼俏皮的少年情怀。 倒似有几分宗赫的影子,这样想着,竟又有些神思恍惚。把玩着手中的青磁鹭鸶莲花杯,他的眼睛虽仍看着那个瀛州来的少年,脑海中却浮现宗赫初进赤松轩那一幕幕的场景,那个质朴率真的少年,如今却流落何方…… 凌铮见褚云重一直凝神望着伊藤秀贤,只当皇帝中意了他,心下甚慰,便低声道:“皇帝如今只临幸了傅川一人,虽然那孩子也极讨人喜欢,但毕竟才一十五岁,房事不可过度,怕伤了身子本元。其他侍郎年纪都长些,还望皇帝圣心恩顾。” 褚云重这才回过神来,心知这个事儿说起来又是没完,便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又故意将话题扯开了去。 “听说亚父今日这宴还有赏头?” “今日元宵,本该猜灯谜玩乐。但孤想着你们年轻人必爱热闹,这猜谜又怪闷的,咱们就学那军营里的耍子,射弓取乐。” 褚云重兴致倒也被提了起来,附合道:“这个却好,不知亚父设下什么赏格?” 众位侍郎听了也留了心,都望了过来。这射弓人人都会,一众人都是自小练的,武选时也比过,但凡入了阁的,都是拔尖的技艺,谁也不想落了人后,在皇帝和太阁面前失了颜面。 凌铮自己也是个中高手,他这府里就有一处演武场,各式弓箭皆是齐备,便一笑起身道:“孤的赏格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端的要看诸位侍郎的本事。” 说罢,便领了众人离席,穿过抄手游廊,直往后院演武场而来。场上一早就布置妥当,临场的殿内亦备下坐席,迎面的北墙用一道道红绫挂满了各式宫灯。因日当正午,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将灯面儿上的各式山水人物竹鸟花虫照得光华五彩、绚丽多姿。 “难道要射那花灯?这却也不难……”傅川悄声问晏南山,他自然也会射箭,但吃亏年纪小,臂力就要差些,只能使五个力的弓。又一想,要是叶琛在,必不怕这个,他虽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却能挽八个力的弓呢。 晏南山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看不像,你瞧那宫灯下头都用穗子一左一右并排挂着两只小荷包……” 果然,又听凌铮道:“宫灯下挂的荷包里头,正是孤备下的赏格,越是挂在远处的灯,荷包里头的赏格也就越重,只是……” 众人正摩拳擦掌要显本事,一听还有下文,忙竖起耳朵细听。 凌铮含笑继续道:“只是,诸位需看准了再射,一般儿两只荷包,只有左首的才是赏,若不小心射着右边的,却是要罚的。” “这却也新鲜有趣!小川你也莫怕,不过就是罚酒罢了,大家玩闹取乐,搏太阁一笑而已。”晏南山正安慰着傅川,却听那厢侍从抽出签来,正是他第一个上场。 选了一副趁手的弓箭,站在场上相了相,那宫灯却是分为三排,由高到低不等。晏南山不过是从七品的侍御,在众人中品阶较低,而他本性也不是那种好出风头之人,此番亦没太大的野心,便中规中矩的选了第一排靠左边那只宫灯。三十步的距离,弓拉满月,手松箭驰,稳稳的中了左首那只紫云霓彩的荷包。 众人一片叫好声中,早有侍从解了那荷包飞奔过来,取过看时,里头却是一纸红签。晏南山轻轻念道:“笔存气骨砚志坚,不以文傲在人前。” 凌铮听罢微微一笑,“好签,竟和你气质分毫不差。”说罢,便命赏宣和文房四宝一套。晏南山谢了赏,众侍郎均艳羡不已。 第二顺位却是宁州的贺兰真,他虽然也不过是从七品的侍御,但他自恃骑射过人,二话不说,便挑了最末一排最后那只宫灯。架起弓来,果然好样式,嗖得一箭出去,却是堪堪偏了一寸,只射着右首那只荷包。 侍从送上签来,却是“歌舞当前醉千秋,空灵弥境梦百年。”凌铮抚掌笑道:“贺兰好大功喜,这可栽了,快快罚酒三杯!” 贺兰真为人爽快,没得赏头也不烦恼,眉头都不皱一下,一昂脖连喝了三大杯,倒也引得一众少年纷纷叫好。 第三位却轮着褚云重,凌铮戏谑道:“皇帝今天有酒了,可要孤与你代射?若在侍郎们面前丢了脸面,孤瞧你怎么处。” 褚云重今日虽多喝了几杯,心底依旧还清明,便朗声道:“亚父好意心领了,朕这骑射之术还是亚父教的呢,怕还没有荒废。” 说罢,自取了常用的弓箭,瞄准最后一排当中那只宫灯,心道:我这一箭,只为宗赫求个凶吉。他这一发势大力沉,直震得弓弦嗡嗡有声,而那箭去如飞,却是轻轻巧巧的正中左首那只荷包。 场上顿时一片雷鸣喝彩之声,侍从送上签来,却是极具风骨的咏梅诗句:“玉骨凝霜甘寂寞,清蕊昂藏傲东风。” 句虽是好句,然而褚云重瞧在眼里,却觉字字戳心。什么甘寂寞,什么傲东风,细瞧这字面之意,隐隐倒有宗赫拗脾气不肯归来之意,看罢,不由得心下一沉。抬头见凌铮正笑着要说赏,便拦道:“亚父先寄下这赏,待我缺了什么,再向亚父来求也不迟。” “瞧把你乖的!”凌铮正心中欢喜,也不与他计较,便爽朗一笑道:“也罢,先寄下这赏,孤倒要瞧瞧皇帝还能缺了什么去。” 谈笑声中,已是轮着傅川上场。因他年纪小,凌铮还额外嘱咐他两句,又命侍从帮他挑了一挂五个力的弓,选了一支没有逆羽的好箭。 褚云重却依旧沉吟着刚才那句诗,一抬头,却见孟驰风尘仆仆的站在东边游廊下,演武场上人多他也过不来,只杀鸡抹脖子似的向着自己打手势。 褚云重心中一动,知他必有要事,趁着凌铮还在与傅川说话儿,便偷个空脱身出来。孟驰见皇帝出来了,便也大步流星的赶了过来,正要跪下行礼,褚云重皱着眉道:“免!朕不是吩咐你在外头寻人,这会儿来做什么?” 孟驰兴冲冲地道:“回禀陛下,人找着啦!臣让侍卫们盯着呢,这回再无差错,定然会将宗侍选带回京来。” “那你回来作甚?!” 孟驰摸了摸鼻子,吱吱唔唔的道:“侍选身上似乎有伤,下头人也没回个明白,臣不敢妄行,来向陛下讨个示下,是否先带个太医去瞧瞧。若是伤势不轻,也好就地医治……” “放肆!朕不是嘱咐过你,不许伤了他!” 孟驰忙解释道:“臣手下的人哪敢动手,说是找着侍选的时候,已是带了伤……” “胡闹!”褚云重气得剑眉直竖,“既是寻着人,很该当场便带回来,拖拖延延的,是何道理?!” 孟驰心道,我这不是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嘛,轻也不是,重也不是,若是豁出自己这张老脸去劝,侍选也不听,那该如何是好。 皇帝此刻已不耐烦听他解释,交待了贴身侍从卫临几句,便向孟驰道:“备马,朕与你同去。” 第37章 第九章 ?三 褚云重与孟驰飞驰赶到的时候,天已是黑了。见侍卫们都守在一座小山丘旁,皇帝忍不住奇怪,“宗赫呢,人在哪里?” 一位侍卫将手一指,轻声答道:“回陛下,侍选就在那座土地庙里,臣不敢靠得太近,怕惊动了他。” 松了一口气,褚云重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孟驰,道:“朕去看他,你们在这儿等着。” 孟驰心道:陛下便是不说,也没人愿意跟了你去。皇帝家务事,为人臣子的,还是避开些好。 院门没落锁,褚云重一推便开了,四处一打量,不大的院子,东一丛西一丛的到处都长着及膝的野草,显见得是是一处荒芜的地方。西边的泥土却是新翻动过,歪歪斜斜的竖了块破木板。褚云重就着清霜如水的月光一瞧,上头似用手指蘸了血一笔一划写着“一只王八死在此处”。 看这笔迹,倒像是宗赫的字。但这被埋的是谁,是怎么惹着这位小祖宗了?褚云重百思不得其解。轻轻推开庙门,一股阴暗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里头倒还烧着火堆,零零落落的几块木柴,燃着并不太旺的火焰,一纵一纵的火苗,为这幽暗的庙堂带来些许光亮。而少年正在火堆旁睡着,身子缩成紧紧的一团,身上盖着的破布,似是这庙堂里扯下来的帷幔,一股子霉尘味儿。 昏黄微弱的火光下,褚云重看到少年的脸庞,心头不由得一紧。之前好不容易将他养得结实了些,这才没多少天功夫,人就瘦下去一圈,脸庞几乎没有可以捏的肉,下巴更是瘦得露了尖,鸦翅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挺秀的眉毛也微微蹙着,仿佛,正在梦中。 宗赫睡的很沉,这些日子小心翼翼的东躲西藏,每一日,都似从刀尖上踩过,没一刻松懈。就连梦中,也是一片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仿佛满天弥漫着夜色般的浓雾。那黑暗中的幽幽绿光,分明是饿狼的眼睛,在周围环伺。让人躲无可躲,藏无处藏。 少年踉踉跄跄的逃开,浓雾渐渐散去,天空飘来鱼鳞般的碎云,在狂风中翻滚涌动。时而像野兽张牙舞爪的血盆大口,时而像涸干的池塘中鱼群垂死翻白的眼睛。这样的混沌世界,仿佛地狱的景象,叫人狂乱不安。 正惶然,一个男子自深渊中走来,灰蒙蒙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当他走得近些,却赫然是褚云重微笑的脸庞,宗赫正要犹豫着迎上前去,那脸却又瞬间扭曲变成魏三那腐烂焦黑的模样,鲜艳的红色液体自他颈间喷涌而出,迷乱了少年的眼睛。 “啊……”少年冷汗涔涔的从噩梦中惊醒,眼前似有人影晃过,下意识的举起身边的柴刀,刺向那人咽喉。 那人却温柔的说:“世显,是我。” 宗赫茫然看着这个似从梦中走来的人,他的脸色因激动而有些发白,被风吹散的发丝凌乱,而他的眼眶,虽因一日一夜奔驰赶路熬的有些发青,但那双眼睛,在火光下却异常的明亮。 怔了半晌,他的脸庞依旧没有变幻,宗赫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甫一相见,少年心跳得几乎快要从胸腔中跃了出来,然而转念想起那时他冷酷无情,全身几近沸腾的血液也渐渐的冷了下来。 “原来真的是你,我还只当自己仍在做梦呢。”宗赫自嘲着,将手中的柴刀丢在火堆旁,溅起的火花似在心底爆裂开来,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又裂开,有鲜红的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挟裹着难以抑制的酸楚,肆意侵蚀着四肢百骸。 既是已经弃了自己,为何还要来呢?是见自己落难受苦,又来大发慈悲吗?少年猜不透,也不愿去想,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于是只能别过脸,裹紧身上的破烂帷幔,默默的往火堆中加了根木柴。 早料到宗赫会是这样冷淡的嘴脸,褚云重倒也不生气,只伸手扯开他身边裹的那脏兮兮破烂烂的玩意儿,脱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披在他身上。眼睛余光,看到少年右脚裹着厚厚的棉布,眉头忍不住一皱。 “怎么会受伤?”抬起他的脚搁在自己腿上看,少年微微一缩,却被褚云重用力按住。 宗赫低头不语,不想说,不想被他可怜,更不想被他同情。最绝望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自己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好不容易将他忘得淡了些,又何必再来纠缠,再生爱憎。 见少年一味沉默,褚云重也有些怫然不悦,捏住他下颌命他转过头来,“别不作声,说话。” “皇帝要我说什么?” “脚上是怎么伤的?!” “有劳皇帝关爱,些许小伤无大碍,不日自会痊愈!” 两个人话赶话的倒像是呕气般,彼此凝视的眼神,俱是波澜翻卷滚滚不息。看到少年左边脸颊有几处细小浅白的疤痕,似海水波纹划过他那原本无瑕的容颜,知是那日奏章砸伤他留下的伤痕,褚云重心中隐隐一痛。 良久,还是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先放柔了声音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院子里那个?那人是谁?他对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难道要我跟你说,他想杀我,还想操我?!想那那日之事,宗赫又羞又恨,咬着唇反问道:“皇帝今夜又来做什么?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少年这样如受伤的小兽般意气率直的话,让褚云重心头如遭啃噬,既是痛惜,又是生气,刹那间太多的情绪涌上来,来之前路上想好的说辞统统抛上九霄云外,只伸出双臂抱紧他,不教他再离开自己分毫。 “谁说我不要你呢,偏你这么意气用事,受了点责罚就跑个无影无踪,可知我花了多少精力在外头寻你?!”褚云重嗓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只觉怀中消瘦的身躯微微颤抖,愈发的心疼,更用力的抱紧他,哪里还舍得说什么重话。 “我再不信你,分明是你赶我走……”经历了那么多,重新被这样温暖拥抱,所有的伤心绝望无助孤独在这一刻统统崩塌,少年只想放纵大哭一场,眼睛却又干又涩,竟是什么都流不出来。 “谁说我要赶你走,明明是你跟我置气,自己犯了错,还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褚云重心里也是百味交杂,虽说是宗赫先做错了事,偏生自己如今还要倒过来哄他回去,扪心想想,自也觉着有些委屈。原没料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他已是动了真情,与他分开这十几个难眠的日夜,便像此刻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这具身子,在火光照耀下,是如此真实,如此刻骨鲜明。 “是我犯了事,是我行止有亏……”宗赫抿了抿青白的嘴唇,头微微昂起,被褚云重说得胸口堵得难受。一时脾气又拗上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站起身捡起砍柴刀将面前的木柴一劈两段,咬牙道:“总归是我不好,配不上皇帝!今日既是说明白了,便如这柴,一刀二断。你也不用再来寻我,又要怨我。我以后是死是活是好是坏,都与你再无关系。” 那柴刀像是砍在自己心上,褚云重只觉心底的自尊与骄傲都被这刀无情的劈出裂缝,若换作以往,早就拂袖而去。而今,却是心有不甘的迈不开一步。 “你再说一遍。”褚云重沉着脸站起身,从未有过的凝重气息压得少年退了一步。 “说你从今往后再不想和我在一起,我即刻就走。”褚云重不给少年退避的机会,一步步将他逼到墙角。幽暗中,他的双眸深沉如海。仿佛平静,又仿佛风雨前夕,望得深了,竟有几分惊心动魄。 也许是木柴并不太干的缘故,有淡青的烟气自火堆上冉冉升腾,飘在两人身旁,薰得少年的眼睛有些发红。心口也疼,痛得说不出话来。明明应该就此干净利落的告诉他,但内心的理智和情感却在反复挣扎,似怎么也挣不脱他结起的那张――自己曾心甘情愿陷落的网。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宗赫终究吐不出半个字,舌尖似有千斤巨石压着,让他备受煎熬。便是骗得了他,又如何骗得了自己?少年痛苦的侧转过头,不愿被那人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却听到那人轻轻地说:“世显,你可知我找到你,有多喜欢……” 他的声音,温柔的似要滴出水来,他的手臂,重又有力的环绕上来。柔软而又温暖的唇缓缓落在自己的额上、眉稍、眼角、唇边,并不带一分杂念,只是单纯的爱与怜惜,视如珍玉,待如魄宝。少年似服了那“软筋散”,丝毫挣扎不得,更或,这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违背应有的理智,在为之颤抖。 不远处,火堆青烟散去火苗愈烧愈旺,明亮的火光照耀着两人似悲似喜的脸庞。此刻,说什么都不重要,什么误会都再不必解释,既是不忍分离,那便只需紧紧的抱在一起,身子挨着身子,心贴着心,便能知晓彼此的心意。 “随我回去,嗯?”褚云重咬着少年的耳朵,低声哄劝。 “你不用与我好一阵歹一阵的,况且我如今不是你侍选了,跟你回去做什么……”顿了一顿,宗赫抬起头,清亮的眼睛没一丝杂质,傲然道:“我一人也能过活,你若只是可怜我,大可不必。” 哪怕衣裳破旧身无长物,哪怕受了伤遭了难,哪怕落魄至此,可少年的神色仍不失骄傲。火光映射在他那剑眉星目的脸庞上,光华隐约。 仿佛脆弱又有几分坚强,仿佛淡漠却又有些许诱惑,宗赫身上这种单纯率性,正是说不出的令褚云重喜欢。 知道多说也是无益,皇帝索性站起身,直接了当的将他拦腰抱起,笑着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宗赫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已是被皇帝抱出了庙堂。抬眼一看,一溜矮墙后皆站着宫里的侍卫,更觉尴尬难堪。忙用力挣脱下来,却不留心右脚先着了地,当即痛得他一龇牙,腰一下伏了下去。 褚云重忙抱紧他,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恼火,便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这么多侍卫都在看着,你要是再闹,信不信我立马在这破庙办了你!” “你敢?!”虽这么说,但宗赫自己都觉着色厉内荏,完全没有杀伤力。果然褚云重哼道:“你尽管试!”说罢,复又将少年抱了起来。 宗赫虽心有不甘,到底被他威慑的不敢再挣扎,只赌气发泄般一口咬上他肩头,周遭侍卫的暧昧眼神,更是让他羞恼不已。 孟驰机灵,早牵了马过来候在院子门口。褚云重便先将宗赫抱了上去,这才自己上了马,在侍卫们左右簇拥下,星夜往京城驰去。 繁星点点的夜空,一 恋耽美 分卷阅读12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明月从云后缓缓行来,不知不觉间,又是圆若玉盘。摇滟星光若有似无的拢着它,仿佛君临天下般,高高悬在中天。 第38章 第十章 风弄良宵欲销魂 入夜,云图阁。 褚云重一夜奔驰,到了京城就径直入宫,直接把人带到云图阁。云图阁内的嬷嬷侍从们毫无准备,措手不及的迎了皇帝与宗赫进来。有机灵的侍从见宗赫脚上受了伤,忙吩咐小夷奴去请太医。嬷嬷们又是烧水备汤,又要预备吃食,上上下下都忙了个人仰马翻。 没见有侍郎出来迎接皇帝,宗赫有些奇怪,扶着他的肩下了马,便问:“云重,你不是开阁选了好几位侍郎,怎么没人住在这云图阁吗?” “还不是给你这不知好歹的小混蛋留着。”褚云重轻哼一声,“你若再敢跑,捉回来我亲自打折你的腿!” 宗赫闻言,也是一哼,心里却因他前头一句话有些暖暖的。 一时又有侍从来问:“陛下,侍郎安置在哪一处?” 褚云重略一沉吟,宗赫未经大选便入阁,无论如何入住主阁是不相宜的,便吩咐道:“便是风弄轩吧,那边可布置妥当?” 侍从一叠声儿的道:“一应东西都齐备着,待小的点上灯,将地龙燃起来。陛下与侍郎先在暖阁子里喝口热茶,刘嬷嬷正在烧汤,片刻后便可请陛下与侍郎洗尘。” 褚云重点头,又吩咐道:“派个人去龙门巷,将侍郎的婢女阿蛮叫进宫来伺候。”说罢,不顾少年反对,依旧将他打横儿抱起,径直进了左首的风弄轩。 暖阁子里头已是上了灯,一溜儿数盏六角如意攒花灯照得室内灯火通明。侍从们正抬起玲珑雕缕的薰笼铜盖,把炽热的火盆搁了进去,又撒上两块蜜香,方才合上铜盖,铺上一方雪白的羊羔绒毡子。见侍从们安置妥当,褚云重方才将宗赫抱到薰笼上,扶起他的右腿便要看他脚上的伤势。 一层层的棉布拆下来,苍白的脚面有些泛青,那处伤口依旧红肿着。虽敷了药,仍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那是一道穿透了脚背的重伤,哪里像少年口中所说的不碍事。 “究竟怎么回事?到了这当口你还不肯说?”心疼过后,褚云重更是隐隐有了怒意,盯着少年的目光散发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魏三,被我埋在院子里的那个砘铩n抑道杀人犯法,但为了活命,我也只好料理了他。”少年满不在乎的舔了舔唇,斜睨褚云重一眼,“皇帝又要治我的罪吗?” “你族叔那边并无异动,这是哪里来的杀手?”褚云重的眸色一黯,少年如今虽说得轻松,但从他所受的伤却也不难料到那时两人厮杀的残酷情景。怒火自他心中冉冉燃起,又些微有些后怕,如若躺在那丕新土下的是宗赫,他又将如何自处?幸而今夜将他寻回,否则,还真是不堪设想! “我哪知道!我自思除了族叔,与其他人并无冤仇。”对这个问题,自出了事后,宗赫自己也思量了许久,只是得不出个头绪。 褚云重站起身,在暖阁中来回踱步,少年涉世未深,他却想得更深一层。宗赫正得宠时,招人嫉恨也属平常,但会是谁在他离了京后还要赶尽杀绝呢? 慢慢踱到窗前,外头夜已很深了,风露轻寒,月色如霜,照得他身上一片冰凉。 正这时,太医院的当值太医裴灵阿匆匆赶来,先向褚云重揖了一礼:“陛下……” “免礼,先来看看侍郎的伤势如何?”褚云重先将那摸不着头绪的事搁起,复又至宗赫身边站着,沉着脸看太医瞧他伤势。 早有侍从举过一盏鱼鲮戳纱灯,站在一旁为太医照着亮儿。裴灵阿就着灯光刮去宗赫伤口敷的药,细细查看伤势,半晌,才起身向皇帝揖道:“陛下不必挂心,侍郎这伤虽重,好在伤口极薄,未伤着筋骨。臣带着上好的创伤药,再开一两剂药内服补益,至多半月便可痊愈。” 褚云重这才吁了一口气,重又坐了下来,搂着少年的肩,看太医帮他敷药。宗赫再重的伤也经历过了,这点子小伤还真不在他眼里,任凭太医缝伤口重新换药,便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裴灵阿半跪在薰笼前,低头伺候好侍郎的伤口,又嘱咐道:“侍郎沐浴时需不要使伤处沾了水,伤势未痊愈前,也尽量少行动,莫使伤脚着地用力,若迸裂了伤口只怕伤情有反复。” “多谢裴太医。”宗赫恭恭敬敬的揖了一礼,见太医转身去写方子,又盯着那太医的背影看了几眼,心中有些疑惑,隐隐有什么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认真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太医方告辞,卫临便指使侍从嬷嬷们将煮沸了的热汤水并浴盆子抬了进来,挂起浴帘子先服侍皇帝梳洗罢,换上寝衣,又要服侍宗赫时,褚云重却让众人都退了下去。 又笑着对宗赫道:“今夜朕亲自伺候侍郎。” 这话分明不怀好意,宗赫望着他熠熠闪亮的桃花眼,心口砰然直跳。 很想逃。 褚云重带着些嫌弃的表情剥了少年的衣裳丢到一旁,将他抱入浴盆,小心的将他的伤腿搁在浴盆边上,又揶揄道:“你身上好脏,多久没洗澡了?” 从没这样在皇帝面前赤身裸体过,宗赫有些手足无措,又恼他嘴巴坏,扭过脸道:“在外头天寒地冻的,没热水你试试……你要嫌我趁早一边儿去!谁要你服侍,我又不是自己不会洗。”说罢便抢过皇帝手里的浴巾子,自个儿搓洗起来。 褚云重在一旁笑盈盈的看着,又给他递青盐漱口水细毛牙刷子,又帮他解了头发拿皂子帮他洗头。 这样的家常温馨,让原本紧张不安的宗赫也渐渐松驰下来,一如回到以前相处的时候,恍惚让人觉得那些误解与不合,似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依旧还是那么喜欢自己,将自己捧在掌心全意呵护。 越是这样想着,心里头就越发难过。一梦醒来的改变太突然太不真实,少年害怕自己没有再次面对梦境破碎的勇气。 “云重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我吗?真的不生我的气了么?”宗赫侧过脸,水雾弥漫,又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怎么不生气!”褚云重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微微抬起,略带一点责备的道:“你自己做错了事,还敢一走了之,气得我食不下咽夜夜无眠,你自个儿说罢,我该怎么罚你。” “大不了去宗庙跪三天。”宗赫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回眸瞧见那人眼中情色渐盛,心跳漏停了一刻。 褚云重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开来,手指慢慢向上滑到少年唇上,轻轻抚弄,“去朕龙德殿的龙床上跪三天如何……” 这话暧昧至极,一片红晕自耳根处悄悄漫了上来。宗赫有些着恼的咬住那人在自己唇间作怪的手指,舌尖轻轻一抵,耳边那人的呼吸却突然一沉。被咬住的手指主动钻得更深,撩拨着柔软小舌,挑得少年乱了呼吸。 张惶的微启着唇,将那人的手指含着也不是,咬也不是,一缕若有似无的呻吟自唇间溢出,吓得少年慌了神。水分明没有那么热了,怎么身体愈发滚烫了起来…… 宗赫含着自己手指手足无措的模样煞是可爱,那一声呻吟更是让褚云重按捺不住,另一手扔掉帮他绞头发的帕子,悄悄探进水中,顺着那弧度优美的脖颈,抚上他光洁如玉的胸膛。 少年洗过的肌肤在水中似凝脂软玉般柔滑,褚云重轻轻捻着他胸前那一对红艳艳的樱果,满意的看到少年原本清亮的眸子渐渐雾气氤氲。 “你这里好敏感,我才轻轻一碰,便硬成这样。”褚云重手指灵巧的挑逗着,又低低笑着吻上少年波光滟滟的眼,诱哄道:“别含着不动,用舌头舔一舔,你这般青涩,等一下如何服侍我?” 宗赫双颊微红,上下牙齿微一用力咬住他手指,不服气的将头一仰,瞟过来的眼神分明在说:偏不称你的心。 “也罢,我便先服侍了你。”褚云重笑意晏晏的将手指自他口中抽出来,却又探入水中直接摸上宗赫胯间玉茎,轻揉按捻没一刻,那青涩玉芽便挺立了起来。 “别……”少年惊喘一声,那处还从没经这样弄过,只觉一阵陌生而又酥麻的快感从下腹急速的窜了起来,似雄雄篝火愈烧愈旺,无数的火苗正漫延向身体的每一处,让他止不住的颤栗。 “别说我不喜欢听的话,你说一次,我就多做一次!明儿起不来床可别怪我。”说罢,褚云重加快了手中速度,又低头覆上他的唇。这一次,不再如往昔那般轻蜜怜爱,而是充满了占有欲的略夺,唇齿交缠间,尽是狂野而诱人的讯息。 宗赫被吻得几乎窒息,胯下的感觉更是一重高过一重,似有惊涛骇浪来袭,要将他抛至浪尖顶峰。从未有过的欲念随着这令人发狂的快感席卷而来,随着一声闷在彼此口中的低吟,少年已是泄在褚云重的手中。白色的浑浊漂浮在水面上,让少年羞耻的抬不起头来。 “快活么?”皇帝的眼中带着火一般的欲望,黯哑的声音磁性十足,听在耳中直叫人酥麻入骨。 “云重……”宗赫伸手拉住他的衣襟,单薄却柔韧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着,心口好似有一捧邪火,随着性器的高潮幽幽燃起,让他情动难耐,却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的少年眼中有着几许害羞,几许期盼,夹杂着几分紧张与不安,竟显得分外性感撩人。褚云重再也忍不住,将他自水中抱了出来,拉过一方干净的浴巾胡乱帮他擦拭了身子,随即又抱起他绕过灵壁石屏风,来到雕着并蒂莲花的硬木卧床前。 火热的肌肤触着微凉的丝绸被褥,让少年浑身战栗,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是让他两颊发烧,全身酸软。褚云重脱了寝衣俯身过来,赤裸的肌肤密实的贴在一起,彼此的心跳都急促的让人意乱情迷。 “世显,你怕么?”皇帝此刻的眼神是异常闪亮,虽然禁锢了许久的渴望,在此刻迫切想要释放,但也想要他是完完全全的心甘情愿。 宗赫并不说话,亮如繁星的眼睛却燃起从未曾有过的火热,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拉下床边的丝绦,杏黄色万字云边的床帷缓缓垂坠,笼住了这一床张致满溢的风情。 褚云重猎猎心喜,再也把持不住,将宗赫按倒在自己身下,重又狂野地吻了上去。少年害羞而生涩的回应,更是让他情难自禁。 第39章 第十章 ?二 褚云重猎猎心喜,再也把持不住,将宗赫按倒在自己身下,重又狂野地吻了上去。少年害羞而生涩的回应,更是让他情难自禁。 “云重,你那里……好热。”感受到那灼热顶在自己那处,宗赫只觉浑身酥麻,心里分明想要推拒,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迎合。 褚云重笑着将他的手拉下来,教他握着自己龙根,低笑着问:“你摸摸,大不大?” “没事长得这么大做什么!”那又粗又热的活物在自己手中似又涨了一圈,一想到这东西等一下要进到自己那处,少年的脸都白了。 “大才好呢,你尝着滋味就知道妙处了。”褚云重眼中笑意更盛,伸手抚上少年被分开的大腿,又在他两爿滑腻的臀上来回摩娑,找着那处紧紧闭合着的花蕊,指尖才轻轻一触,少年全身的肌肤就已战栗起来。 褚云重知他没经历过,究竟是有些怕的,便含住他的唇舌柔情安抚,待他浑身的肌肤都放松下来,才将手指拨开那瑟瑟颤抖着的花穴,缓缓刺入甬道。 因行事仓促,没备下房中应用之物,又不能伤了他,所以褚云重虽自身的欲望涨得要爆裂,还是坚持着为初次承欢的少年作着扩张。 一指、两指、三指……无比清晰的感受到那人的手指在自己体内穿刺按揉,宗赫只觉臊得慌,也知道他正忍得辛苦,忍不住便道:“云重,别弄了,你进来……我不怕疼。” 褚云重本就饥渴难耐,哪里还禁得住他这样的情话,低喘一声便撤出手指,换上自己的龙根对着那才微微张开一点小口的花蕊,缓缓推入。 才进去小半截已是紧得不行,少年毕竟未经人事,哪里一口吃得下这么大的物事,脸都煞白了,两只小爪子勾住皇帝赤裸的背,慌乱无措的一阵乱挠。 “不行不行!要坏了!” 褚云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刚才谁说不怕疼来着?这会儿可不许赖皮!”其实他被夹得那么紧,也生疼,却也只好安慰着吻上少年的眉眼,低语劝哄。 “别夹那么紧,放松些,待我进去了,你就舒服了。”说罢,又轻拍他臀瓣,待他放松刹那,挺身一送,这才将自己的性器全部□那个紧致得要人性命的地方。 “皇帝惯会骗人,哪里舒服了。”明明更疼了的,少年咬着唇,小爪子在皇帝背上又是用力一挠。 “得了趣儿,你可别求我!”褚云重被挠得又痛又爽,底下那龙根更是涨硬如铁,便发起狠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流情趣,分开他两腿便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抽插。 那勃发的情欲,浓郁的几要令人窒息。 “啊……慢些……云重……云重……” 少年的身体痉挛着,冷汗一滴一滴沾湿了被褥,隐忍的□低低地叫着自己的名字,明明青涩,偏又诱人,听得褚云重心弦乱颤。 少年那紧致柔软的花穴让人无法自持,明知第一次不该太过粗鲁,但那强烈的快感却让他停不下来,在他低低浅浅的□声中,一遍又一遍,大开大合,愈发的勇猛冲动。 “真的要坏了……云重……你轻些……啊……” 双腿被拉开到极致,花穴亦被男人的性器撑大至极限,深深浅浅地被反复侵占,这样的难堪前所未有。但越是痛,少年便将他抱得越紧,恨不得抠进肉里,和着骨肉,融进彼此身体。再也不愿分开,经过那么多波折坎坷,真的不能够再放手。 见少年眼中雾气朦胧,褚云重有些心疼,俯身吻去他眼角的泪,低低的唤他的名字:“世显,还疼得厉害么……” 如若两情相悦,倒也不是那样难以承受的痛。之前心痛的时候,可比这个烈上何止百倍千倍。少年只觉胸口情潮涌动,忍不住便主动仰头亲了亲他,感觉他那巨大的性器正在自己体内脉脉跳动,而自己还这么羞耻着搂着他不放,不由得脸色绯红。 其实初始的不适过去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酸酸涨涨的、酥酥麻麻的,又痛,又快活,直叫人迷了心智。这种叫人倍感羞耻的愉悦,越来越猖狂的在周身乱窜,让宗赫本已紊乱的呼吸更是急促了不少。 刚才那样的狂风暴雨,如今他却只将那灼热轻轻蜇伏在自己体内,竟也没由来的让人觉得有些不餍足。 “云重……”少年红着脸唤他,“你轻一些,再动动……”少年的声音此时略带着一丝沙哑,但在这床第之间,却分外令人销魂入骨。 “世显要我动哪里?”褚云重故意逗弄他,只忍着不动。 少年红着脸不答,只轻轻抬了抬腰,自那交合之处磨了磨。褚云重被他这一弄,差点泄了出来,又羞又恼的按住他腰身,又一次重重的凿入,咬牙道:“你就是老天爷派来降伏我的小魔头!” 被降服的明明是我,混蛋!少年含混的噙着褚云重的唇,被巨物突兀的挺入深处,撞上那最敏感的一处,让他又爽又疼的轻哼。 褚云重这一回却是不急了,每每深入却又留着三分,只变着法儿轻磨辗压,轻抽慢送,直教少年扭着身子低喘难耐时,方才深深的凿入那么一回两回,直弄得少年压低了嗓子连连喘息着,射过的玉茎,又摇摇的竖了起来。 “云重……深……深一点……”宗赫羞得不敢看他,手指扣进他的背,腿也环上他的腰,颤抖着发出令人意乱情迷的□。 如此弄了几回,少年蜜色的肌肤已是泛起一片粉红,花穴中更是水声汩汩。褚云重只觉抽插倍觉顺畅,复又大力辗压,次次没根,又将手握住少年青芽,轻揉缓撸。 “不行……云重……云重……”前头的刺激太过灭顶,后庭花穴又被大抽大弄,快感连绵直叫人无法喘息。 “这会儿可舒服了?”褚云重见少年渐渐得了趣,更不饶他,重重的一顶,又粗喘着咬住他的唇,逼问:“下回,还敢不敢跑?!” 少年被插得轻吟一声,低喘连连,“不敢了……云重饶我……再不敢了……” 褚云重满意的吻住了他,又猛抽狠插的干了几十下,逼得少年绷直了脚尖,一泄如注。自己的性器亦被突然绞紧的花襞箍得泄在了他里面。 第40章 第十章 ?三 折腾了这半宿,宗赫累得趴在床上,再也不想动,身子却湿腻腻的难受,不由得撇了嘴,“刚才可都白洗了,都是皇帝闹的。” 褚云重心满意足的抱着他,双手摩挲着少年柔滑的肌肤,懒懒的也不想动,但是想着自己射在他身体里面的东西要留着过夜可不好,还是撑起身子来,唤了一声:“来人。” 卫临忙推了门进来,回道:“小的在,陛下有何吩咐?” “重新打点热水来,朕与侍郎都要清洗一下。” “遵。”卫临正应声要去,褚云重又唤住他,“去龙德殿取些麝香琥珀膏来。” “小的已替陛下取来了。”卫临是伺候老了的,自赶来云图阁,他便早有这个预备,只是刚才都没机会拿给皇帝。这会儿见皇帝吩咐下来,他便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玲珑的犀牛角匣子,隔着床帷搁在床榻旁的小几上,这才退了下去,安排侍从们更换热汤水不提。 宗赫好奇的掀开床帷一角,将那匣子摸进来瞧,却只是巴掌般大小的一支匣子,褐中带亮,那犀牛角的纹理却是极漂亮。打开看时,匣子里头却是分了左右二个小横格儿,一边儿盛着淡紫色的凝脂,一边儿盛着浅粉色的膏状物,俱是色泽晶亮,淡淡药香。 宗赫虽初经人事,却也知这是那房中物事,脸微微一红,横着扫了褚云重一眼,“既是早预备着这东西,怎地刚才倒不拿出来用,定是皇帝故意要欺负我。” 褚云重搂着他又亲又笑,“分明是世显太诱人,这才勾得我甚么都不顾了。”说罢又伸手在他那秘密处摸了摸,只有缓缓渗出的白液,并无见红,便又附着少年耳朵调笑: “你瞧,便是没用上,你那小穴不也还好好儿的,这会儿摸摸又是那么紧了,刚才怎么吃得下我那么大龙根,显见得是世显天赋异禀,这倒是我的福气……” “天赋个屁!你要再这么说,我定不答理你!”宗赫怪不好意思的伏在鹅羽缎枕上,想想自己那时情动,还不知足的要他,实在是臊得没皮没脸。 褚云重见他害羞,反生戏弄之心,复又将手指在他花穴周围轻轻搔刮,又咬着他耳垂子道:“怎么不是!你瞧这小口,显是尝着鲜儿了,我不过拿手指拨弄它,便张着口儿要邀我进去呢。” 宗赫高潮过后此时正是敏感之时,哪经得起他这么挑拨,忙扭着臀躲开褚云重作怪的手,又急又恼的道:“别……别弄了……要流出来……”身后,顿时传来皇帝恶劣的坏笑。 这时侍从们已是端了热汤水进来换了,待他们退了出去,褚云重便掀起床帷裸着身子抱着少年下来清洗。这会儿地龙已是烧得暖暖的,便是赤着足在地上也不觉得冷,更何况两人你侬我侬,正是情热。 待坐到浴盆子里,宗赫照例把受伤的右足搁在浴盆边儿上,却见褚云重也要挤了进来一起坐着。这木盆子虽说不小,坐了两个男人却也不免身子挨着身子,肉贴着肉。 褚云重要将他体内的精液都抠出来,便索性将少年左腿也搁在木盆子边儿上。宗赫心头一阵急跳,只觉得这般两腿大敝着在他面前,甚是丢人。还好这番皇帝再没捉弄他,体贴入微的帮他清理了一番,期间虽免不了亲亲摸摸,情话旖旎,却也没弄出格儿。 被擦洗干净抱回床上,少年心跳回落,松了一口气,却也莫名的有些失落,仿佛内心深处倒似期待他会做点甚么来着。这么想着,脸一时又是羞得红了,忙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不叫那人看到自己脸红的模样。 褚云重拉开被子与他滚在一处,又搬过少年红彤彤的脸蛋与他亲个对嘴儿,听他心跳得厉害,便笑着逗他:“是不是还想要?我可是有言在先的,刚才你不听话,以后若是自己想要了,须得求我。” 求什么?求你操我?!宗赫虎了脸,哼了一声,翻身压到皇帝身上,跨坐在他腰间,恶意的磨了磨他胯间那安静蛰伏的龙根,得意的看着褚云重平稳的呼吸一下急促,黑夜般的眸子也泛起波澜。才要笑话他,却惊觉被自己压着的那器物,竟又灼灼热了起来,低头一看,果然那龙根又涨成颀硕巨物,狰狞的顶着自己股间秘处。 “谁要你起来……”少年惊惶失措的拿手摁住褚云重的龙根,恼火的拿眼瞟那个人,却见他好整以暇的用手肘撑在枕头上,托着腮,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好狼狈。 “世显自个儿点得火,须得负责灭了才好。”褚云重今夜已是泄过一次,这回便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心疼宗赫初次承欢,虽然他那处没被撕裂出血,但毕竟肿得厉害,心底也不愿他再吃苦头,便有心要教他用其他方式来服侍自己。 “不干!”再来一次,自己定会被他弄坏掉。 褚云重将少年拉到自己身边并头躺着,柔声诱哄道:“世显,我那里好难受,你用手摸摸它。” 宗赫不好意思再推拒,见那物儿涨得那么大个儿却又耷拉着可怜,也是卟哧一笑,便将手伸下去,小心翼翼的将其握住。只觉掌心脉脉,俱是和他心跳一样的速度,自己的心脏,不由得也咚咚跳将起来。 “先慢慢儿的,就跟我帮你做的一样。”褚云重舒舒服服的躺着,搂着少年的腰身,吻了吻他那青涩含羞的唇角,低声鼓励道:“乖,手指用力些,再快一点。” 宗赫揉搓的掌心出汗,却见那龙根只一味的壮大,却硬挺挺的不肯出精,正心慌意急。偏偏褚云重还在耳边暧昧诱哄道:“用舌头舔一舔,我就出来了。” 犹如魔音穿耳,少年脑中只一片空白,似着了魔般俯身下去,才将那肥菇似的龙首轻轻一舔,那物儿便抖了一抖,吐出几滴晶莹的液体来。忍不住回头瞧他,那人却已是十分的情动难耐,一双桃花盛开般的眼睛灼灼的望着自己,欲望浓艳的几要满溢出来。 知道他是这样喜欢,宗赫心中更无犹豫,张嘴便将那物含入口,笨拙的舔了一舔,身后便传来那人低喘呻吟。 “世显……含深一些……哦……好舒爽……” 褚云重的声音本就低沉悦耳,此刻动情尾音微颤,更叫人听着酥麻。宗赫一时也被他勾得兴奋起来,大口一吞用牙齿轻轻咬住,待还要舔一舔,那巨物却被咬得一抖,全数泄在少年口中。 宗赫被呛得直吐,褚云重也脸色煞白:“怎好用牙齿,咬断了可怎么办。” 少年本来被射在口中正觉委屈,瞧皇帝那模样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转身将他压住了,噙住他唇,含混的道:“你自己的东西,自己尝去!” 一时,两人又笑着撕咬着滚在一处,褚云重使坏,拿着犀牛角匣子借着帮少年上药的由头,又是闹了一阵,终于乏透了,褚云重这才搂着少年心满意足的睡下。 “云重明儿要早朝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少年顿了一顿,又问:“我就这么被你接进后阁,是不是不合规矩?明儿朝上,又该有官骂我了吧?” 褚云重本已闭了眼,此刻便重又睁了开来,侧过脸,对着宗赫微微一笑,道:“随他们叫唤去,我要让谁入阁,还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明儿下了朝我便求亚父去,等皇太阁旨意一下,保管没人再敢放屁。” “但这一回太阁定然也很生我的气吧?”宗赫想起头一回拜见凌铮时他训诫自己的那些话儿,愧得脸都抬不起来,低声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好,等明天一早,我便亲去太阁府负荆请罪……” “你右足有伤,太医都说了要少行动。”褚云重止住了少年的话,温言安慰道:“亚父素来疼我,我所求之事,他再没不允的,你莫担心,我必是要求了太阁降这旨意。待他允了,我再带你去磕头谢恩。” 暖色的灯光透过杏黄色的床帷,轻洒在少年完美无瑕的脸庞上,照亮他的眼睛如二点孤星,熠熠闪亮。然而他的神情却有些微滞,淡淡的,自柔和温暖的光影里疏离开去。 “如果太阁不允,也没关系……”宗赫垂着头,声音有些发涩,随即却又抬起头来,灿烂一笑道:“知道云重不曾弃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疼我爱我,我已是很快活……真的,今夜我快活极了,哪怕以后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 “不会。”褚云重不待他说完,便伸开手将少年抱在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搂着他,紧紧的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唇轻轻的贴上他的额头。 “再也不要说这种话,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这么快,又要忘了吗?” 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蓦地一紧,宗赫摇了摇头,沉默的伏在他的胸前,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心口似有莫名的情绪要宣泄出来,似冲天的海浪,陡然拔高,又陡然俯冲,在自己胸膛激荡不已。 傲气顿然盈胸,与那人十指交握,双目凝视,用极低的,却也极坚定的声音道:“云重,你不负我,我也自不负你,再多波折,总也与你不离不弃。” 褚云重深情凝望着少年,一缕微笑在嘴角边渐渐漾开。正是这样浑金璞玉、百折不摧,方不枉自己疼爱他一场。 窗外正是星光灿烂,月华澹澹,隐隐有喜庆的乐章随风飘至,是为佳节,是为良辰。想来这时节已是冬意渐消,春色渐浓,两情若是相契时,怎不叫销魂。 第41章 第十章 ?四 昨晚上睡得那么迟,但皇帝照旧还是早早儿的醒了。卯时二刻起身,辰龙之时早朝,经年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身在帝王家,一刻自由不得。 冬日太阳出的早,正厅的大自鸣钟才敲六响的时候,已有几缕阳光自窗外洒了进来,被床前的灵壁石屏风阻了一阻,待透过杏黄色的纱帐时,已是浅浅朦胧。 就着这微微亮光,褚云重低头看了眼宗赫,见他仍睡着,便不惊动他,只悄悄儿的起身。轻轻掀了床帷,卫临早在屏风前候着,另有两个小夷奴端着他的王服冠饰,屏声息气的候在一旁。 卫临一边服侍皇帝更衣,一边轻声回着话:“昨夜侍郎 恋耽美 分卷阅读13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的婢女已从龙门巷接来了,因时辰晚了未敢惊动,安排她偏房歇息了,等侍郎起身便可唤她来侍候。” 褚云重“嗯”了一声,又道:“阿蛮年纪太小,也指望不上什么,你堂弟卫介不是调到这云图阁来伺候了吗?这儿就让他主事吧。”卫临忙替堂弟谢了,皇帝又瞟过来一眼,“朕身上事多顾不来,这云图阁平日里你也留心照应着点,可明白?” “遵。”卫临躬身应了,这些日子为了寻这宗侍郎里里外外折腾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后阁里的事他心里也有底,除了季承乾、谢宣奉这两位品阶高出一筹的侍君不提,其余八位皆是前日新入阁的,进来当日众人都奇怪偏偏这云图阁没安置人呢。这一夜醒来后阁里头多出一个人来,只怕大家心里都要嘀咕,而且宗赫又未过明路,难免有人计较。 想了又想,卫临还是小心翼翼的提醒道:“这几日后阁侍郎们正裁制朝服冠衣,宗侍郎既然入了阁,那也是要一体裁制的,只是侍郎如今尚无品阶名份……” 褚云重自也知道卫临话中意思重点不在衣裳,平心而论,毕竟宗赫在侍选时便犯了事被降等选用,按理连后阁都是不能入的。便是凌铮愿意降特旨让其入阁,他也不能在一开始便将宗赫的品级定得太高,以免闲话太多,徒惹争议。 但,若是只给个从七品或正七品的侍御头衔,自己却也不能满意。沉吟了片刻,褚云重便对卫临道:“这事不急,朕今日下了朝正要去太阁府讨亚父示下,待皇太阁旨意下来,再做安排。” “遵。”卫临应了一声,又单膝跪地为皇帝穿上鞋袜。 被oo的声音闹醒,宗赫闭着眼睛一摸,身边已是没了人,忙爬起身来。掀了床帷看见褚云重已在穿衣戴冠,便裹着被子赤着脚跳下床,问道:“云重,你要去上朝了么?” 褚云重见他拖着一条伤腿还一跳一跳的过来,忙迎上去抱住他,将他送回床上,又命:“叫你别乱动,你今儿给我乖乖的在床上待一天,闲了便看看书,若到处乱晃把脚上的伤给迸裂了,瞧我怎么治你!” “我的伤没事。”宗赫站起身来拉住皇帝的衣袖,扬了扬眉,“你何时去太阁府?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去。我若不去,皇太阁必然认定我没胆量,心虚不敢见他。” 此刻的少年裸着腿站在床前的脚踏上,受伤的右足踏在床沿上,因伸手攥着皇帝的王服,身上裹着的石青绉绸丝被已滑到腰际,只堪堪儿的遮住了重要部位。淡金色的阳光丝丝缕缕,更衬得他那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莹润如玉,眼睛明亮如星。 褚云重只觉一簇火苗从下腹一路窜上来,烤得咽喉有些发干。轻一抬手,众人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手滑进又柔又暖的被中,摸着少年紧绷弹滑的翘臀用力一捏,低低笑道:“昨夜我顾及你的身子,才要了你一次,到底不足意,这会儿你赤裸裸的,可是故意要来勾引我?” “说正经的呢,谁叫你想这些来着。”宗赫初经情事,身子正是格外敏感,又被他摸着自己涂了膏药的那处,更觉浑身有些酸软,几要站立不住。忙拉住他使坏的手,又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些,恼道:“皇帝别胡闹,莫误了早朝。” 褚云重哪里肯放过他,一手托住他的后颈,低头便吻了上去,唇齿相依缠绵许久,才笑言道:“我既有了你,那自然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 宗赫与他吻的正动情,听了这话却卟哧笑出声来。 “皇帝莫给我招黑,我若真勾引得你误了早朝,可成什么人了!还不被前阁后阁文武百官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说罢,却又不甚规矩的隔了龙袍将那微微露出一点形状的龙根轻轻一弹,方大笑着跳回床上。 褚云重待要捉他,却只捞住那石青绉绸丝被,少年早乖觉滑溜的躲到里床去了,正裹着毯子笑的得意。懊恼的扔了手中丝被,皇帝恨得牙痒痒的,真是惯的他愈发没个上下。这会儿要赶着早朝没功夫修理他,待晚上回来可再不能心软,总要操得这小妖精哭爹喊娘,瞧他再敢勾人。 待一众人服侍皇帝梳洗着去了,早候在外头的阿蛮这才进来与宗赫相见。隔了这些日子,没成想还能见上面,小丫头的眼睛有些红红的,宗赫亦有些悲喜交集。互述了别情,阿蛮却又破涕为笑。 “侍郎总能逢凶化吉,可见是福泽深厚!这回又重得陛下宠爱,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呢。” 小丫头笑眯眯的伺候宗赫起床更衣,他身上往日留下的浅浅伤痕她是早就见过的,只今日他前胸后背脖颈甚至连腿上都多了好几处青斑紫痕,显见得是床上恩爱留下的痕迹,惹得她捂着嘴偷偷直乐。 宗赫被她笑得好生尴尬,才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却又倚到自己身上,悄悄儿问:“可疼不疼?” 少年更臊得脸上发烫,斥道:“小姑娘家,问这些也不害臊,日后你要嫁人,也这么不知羞?” “悖 卑18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撅了嘴,“那还不是我关心你嘛。” 说罢,又将那匣子玉势拿出来问:“我把这东西也带来了,可要帮侍郎收起来备用?” 宗赫随口应了,又将床榻上昨晚皇帝留下的那支犀牛角匣子丢给丫头,道:“连这匣子一并帮我收着。” 阿蛮打开匣子一瞧,便道:“侍郎,这麝香琥珀膏倒是要常用的,搁别处不方便,不如就收在床横头的小抽屉里,要用时也趁手。” 宗赫还真是好了奇了,“阿蛮,你怎么会识得这膏药,我都不认识这种东西,你从哪儿听来的?” 小丫头得意的一仰头,“淡紫的事前用,粉的事后用,我见多识广,有什么不知道的。” 要比脸皮厚,宗赫实在弄不过她,只好轻咳一声,换过话题道:“那你也该知道这后阁还有哪些侍郎,我这会儿起了床,正该去拜会拜会。” 不料阿蛮这时却又正经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道:“不妥。如今侍郎暂且身份无名,且是昨夜皇帝又宿在云图阁,若此时去拜见其他侍君侍郎,略有炫耀之意,徒招人鄙夷嫉恨。不如等皇帝请了太阁旨意回来,有了品阶过了明路,再按品级拜见其他侍君侍郎,方不为失礼。” 宗赫就是吃亏出身偏远之地,于皇家这些规矩所知甚少,如今见阿蛮说的头头是道,便也罢了,只默默道:“也不知皇帝此去,太阁意下如何。” 等待裁决的心情,让他想起了那些被鲜美鱼饵所诱惑,落入网中的鱼。不知未来的命运是会被搁上砧板,还是养在池中,无论如何,总之是回不了江湖河海,再也回不了头。 可我,岂是那凡池之鱼。少年站在窗前,静静地看那朝阳蒸腾升起,划过碧朗晴空挥洒万丈霞光,形状优美的唇角抿起如岩石般干净利落的棱角。 我既回不了大海,便要幻化为龙,无法遨游四海,我定要飞上云天。 第一卷?终 第二卷?宫变 一、渡劫终入阁 下了朝,皇帝便带着几个贴身侍卫,直奔凌太阁府。才到了外街,孟驰便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 “事情办得如何?”问罢,褚云重轻扫了其他侍卫一眼,项阳等人立马知趣的放缓了速度,安静的骑着马,跟随在与皇帝三丈之遥之地。 “那人的脸已被烧得模糊不清了,随身的物件也并不太多,只有一柄软剑、一个荷包和一张烧残了的银票。” “继续查。” 孟驰才应了一声,又听褚云重温言道:“孟驰,你办事向来机警,从今往后,帮朕好生留意二处地方。” 浚棵铣勖x起耳朵,虽然皇帝的夸奖让他心中有丝欢喜,但后面的话听着怎么怪吓人的?只怕又没啥好事啊…… 果不其然,皇帝用一种让人惶恐不安的语调缓缓的道:“金昭体元殿,你好生替朕留心着。承乾身有残疾,朕很是怜惜,莫要再出什么别的意外才好。还有,内务府的钱铎前几日暴病死了,你去查一查,看看他得的是什么‘急症’。” “遵。”孟驰只觉心跳加急口中发干,下意识的舔了舔唇,才又小心翼翼问道:“陛下,那另一处呢?” 褚云重却不言,只勒住了马,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孟驰陡然一惊,脑中如闪电一划而过。 晡时的阳光已渐渐淡薄,眼前凌太阁府的金字匾额依旧金光熠熠。 凌铮耳目众多,昨夜发生在宫里的一切,他早就知道的清清楚楚。虽然这宗赫过往经历相貌个性都惹人怜惜疼爱,但他的身世,总让凌铮心有芥蒂。且是如今褚云重又一心扑在他身上,更叫人觉着皇帝行事欠妥思虑不周。 尤其昨儿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场家宴,众人正在兴头上,而皇帝却说走就走,连招呼都未打一声,实在是不成体统,既扫了大家兴致,也叫他这个堂堂皇太阁在列位侍君侍郎面前有失颜面。 对这样一个总是恣意妄为的儿子,凌铮内心虽说谈不上很深的挫败感,却也叫人有一种意慵心懒的无力。想他这成就非凡的一生,虽也波折坎坷,但再多的惊涛骇浪,也没叫他皱过眉。这些年来,前朝后阁亲王郡府,哪一个不是被他降伏的服服帖帖!偏只有这个儿子,殚精竭虑用尽心机手段,总也拿捏不住他。每思及此,总是让万事都运筹帷幄的凌铮有些烦躁无措。 “亚父在想什么,想得这么走神?这一丸可击得差远了。”凌越在凌铮击飞的那粒沙丸旁插上小旗,这才笑着走了过来。他的沙丸只在洞口三尺远的地方,轻一挥棰,那丸便滴溜溜的直落入洞中。 凌铮瞧一瞧记着分的木牌子,已是落后太多,便笑着将手中棰杆丢给侍从,笼着袖对着迎面走来的凌越笑道:“越儿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哪日得闲去京郊围猎一场,方叫你知道亚父的厉害。” 凌越自幼便抱出宫,一直生活在江南地带,并无多少骑猎经验,便坦然笑道:“那儿子自然是要甘拜下风了,哪比得上亚父自小是马背上长大的,便是皇帝哥哥,也比我强。” “不要提你那不争气的哥哥,这些日子为了个侍选行事颠三倒四,倒忙得脚不沾地!”凌铮沉着脸,心道,朝廷政务可从未见他如此勤勉积极。 “可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凌越望着山下由侍卫们簇拥而来的褚云重,笑对凌铮道:“哥哥必是来求亚父旨意,我也先帮哥哥讨个人情。想那宗侍选这半个月来流落在外头,也怪可怜的,既是哥哥心里放不下他又接了回来,亚父便允了吧。” 凌铮冷着脸,并不作声,转身便往歇脚的四角亭走去。一旁早有侍从忙将玄狐大氅披在他身上,又有小夷奴忙着将亭内石凳石桌拂拭干净,又将亭子四周挂着的围毡叉了二幅下来挡风,这才迎着他与凌飞在亭内坐了下来。 才刚倒上茶,褚云重人还未至,爽朗的笑声却先跃进众人耳中。 “亚父好兴致,这捶丸我还是去年在宫里玩过,何时也与亚父来上一局。”说罢,皇帝已是拾级而上,极潇洒的将身上披着的貂皮大氅一扬一甩,双手及额向凌铮揖了一礼。 凌铮端起茶轻啜了一口,搁下杯子,瞄了他一眼,方道:“皇帝若是为宗赫而来,便直说,少在孤面前绕这些花花肠子。” 褚云重见凌越在旁朝自己眨眼,便一笑向前,搂住凌铮笑嘻嘻地求道:“究竟亚父知我疼我,昨儿元宵的赏,原说暂且寄下,如今我也不要别的,只求亚父将世显赏了我吧。” 褚云重小的时候,因太宗要做严父,极少抱他,是以他自小便与凌铮形迹更为亲密,像这样粘着凌铮讨赏,一如儿时一般。 凌铮被他搂着肩,虽感温馨,却仍冷着脸道:“若孤不允呢。” 褚云重忙道:“不可不允,世显如今已是我的人了……再者说了,他本就是侍选,入阁还不是亚父一句话的事儿。” 凌越见皇帝竟是这般先斩后奏,不由得心中暗笑,左手搁在茶杯旁朝褚云重打了个竖着大拇指的手势,暗暗赞他办得好。 果然这一杀手锏使出来,皇太阁虽心中不爽却也哑口无言,毕竟让皇帝的枕边人流落在外,于皇帝名声有损。横了他一眼,凌铮问道:“听说世显在外头的时候,又被人追杀,这是怎么回事儿?他族叔那边并无消息递过去,难道这孩子在外头还不干不净的招惹了别的仇家?” 听凌铮提起这话,褚云重便有些笑不出来,低声应道:“世显这头是早就查过的,亚父也应该知道,除了他族叔,他是干干净净的并无什么复杂的关系。” 凌铮沉吟片刻,方道:“他那头既是干净,那就是龙门巷或宫里头有不干净的了。孤最容不得这些事,你叫世显将此事隐下,不必对旁人提及,你安排妥当人暗中细细查访便是。” 褚云重点头道:“已是安排下去了,世显也是懂事的,必不致将此事外漏出去。” “嗯。”凌铮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孤虽允他入阁,但他毕竟是曾遭黜落过的,品阶不可取得太高――你不要觉得委屈,这也是为了他好。” 褚云重心知没了指望,便也就随风落帆地道:“也罢,那就七品侍御,往后的名分地位,靠他自己挣吧。想当年亚父也是侍御出身,还不是册宝尚君入主紫金光华殿,享万乘之尊。” 凌铮听皇帝竟拿宗赫与自己相提并论,不由冷笑道:“皇帝既有这心,还是该让他多读几本书,多学点规矩,免得再做出之前那种不着调儿的事来!” 褚云重笑眯眯的应了,正要告辞,凌铮却又慢里斯条的道:“人既然回来了,还需略施薄惩。便去宝文宫先贤祠除尘三日,静心思过吧。” 就这么着,宗赫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就瘸着一条腿,被内务府的管事很有礼貌的请去先贤祠“除尘”、“思过”。于宗赫而言,这点子小小惩戒算得了什么,在外头他还砍柴渡日呢,在这先贤祠里除尘,不过是打扫一下祖宗牌位及先贤圣像,根本连辛苦都谈不上。 只是不知道管不管饭,要是整整三天都没饭吃,那倒也饿得慌。少年扛着大竹帚,拎着一桶清水一块抹布,心里头一边嘀咕着,一边被侍卫们领进了宝文宫先贤祠大殿。 先贤祠在宝文宫的东南隅,蟠龙藻井祥龙彩画,制式甚是庄严。殿内四角都供着清水莲花座的长明灯,两边大梁上还各挂着一盏嵌宝玻璃水晶灯,因此天虽黑了,大殿中央却明亮如白昼。 搁下东西,宗赫便先去瞻仰几位先主的圣像。太祖、圣祖、太宗俱好认,一眼就能看出褚云重的影子,少年满怀敬畏的一一拜过。他虽读书少,也看过一些记载当年事的史书,对这些于兵荒马乱的年代横空出世,随即平定天下、造福苍生的英雄豪杰,他素来景仰万分。 除了几位先主,有几位先贤的圣像,服制却多少有些与众不同,尤其东墙那一座雕像。几位祖皇帝和其他先贤的雕像都是或坐或站,而那神像却是盘腿坐着,目光沉重而锐利,异常坚定的凝视着远方。是哪位大将军么?宗赫猜度着。但又看那神像的头发和胡须又长又白,虽面目威严,却也不太像武将。 且是那白色须发容易沾灰,宗赫撑着手跳上精铜所制的基台,用手中抹布将圣像头脸拭了拭。再仔细一瞧,这神像身上穿着的黑色衣裳也甚是古怪,并非普通的交领右衽,衣襟直开在胸前正中央,圆形的衣纽密密的从衣摆扣至脖颈。更奇怪的是神像的右手似握着一个红色的管筒,而那神像仿佛用尽生命的力气在握着它,以致自己的右手筋骨尽显。 从基台上跳了下来,仰头望着这尊神像,不知为何,无形中便会感受到极大的威慑与压力。他猜,这一定是一位令人敬畏的神圣人物。只是少年也有几分奇怪,为何没在任何史书上见过此人形容? “世显可知他是谁?” 宗赫忙回头,不是褚云重还有谁,自己看得这么出神,竟没听到他脚步声。 02 重聚先贤祠 “正猜不出呢。瞧得出来他定是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只怨我自己看书不多,竟不知晓他的名号。” 褚云重心中暗笑,哪怕你阅尽万书,也难知道。除了爷爷,最让他佩服的便是这此人,这才是当之无愧的盖世英雄。只是此事,却也难说与宗赫明白,便只一笑,便转过话题。 “皇太阁虽打发你来除尘,可你也别傻乎乎的当了真,我瞧你跳上跳下的倒比专职清扫的夷奴们还卖力,若又磕着碰着可不是自讨苦吃!” 宗赫浑不在乎的一笑,“皇帝疼我,我自然欢喜,但我又不是娘们,哪里就那么娇气了。要是有朝一日去打仗监军,也这么娇滴滴的养在后营里?” 褚云重快活的大笑:“看来侍郎是有志要为朕保家卫国了!” 少年凝眸望着他,清眸如水,唇若红玉。而自他那双唇中吐出来的字,却似刀斧劈就,字字铿锵:“赫只愿我朝永世太平,但若哪一天边疆起了战端,赫自然要为陛下分忧。” “嗯……”褚云重面露嘉许之色,却又突兀的问道:“在世显心中,战争之义为何?” 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宗赫忆起那位蒋爷曾说过的话,不由得眸色一沉,低叹道:“打仗自然是为了保护百姓家园。若兵荒马乱,必使生灵涂炭,只有天下安定,方能安家兴业。” 说罢,又抬眸看向褚云重,缓缓地道:“若为一已私欲私利兴兵动乱,则是不义之战。云重自然不会主动挑起这样的战争吧?” 少年这样直接了当的谏言,褚云重却也不着恼,修长的手指滑过身旁冰冷的圣像,点头一笑道:“人生一世,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做。” 正说着话,殿门吱呀一下,探进一颗小脑袋来,清亮的嗓音唤道:“世显哥哥……” 宗赫回头一瞧,却是多日未见的傅川。这小家伙拎着食盒进来,见皇帝也在,先是一怔,随即菀尔一笑道:“难怪我刚才去龙德殿,没见着陛下,原来陛下也来瞧世显哥哥。” “先贤祠有侍卫把守,你怎么进来的?”褚云重正要与宗赫谈心,无端被人打扰,心中有丝不快,因此说话便也不太温存。 “我不是有陛下给的玉牌嘛。阿蛮跑来说世显哥哥还没用晚饭,央我送点吃的进来。”傅川丝毫不觉皇帝的语气有几分不善,依旧笑容无邪。 皇帝这才似想起了什么,轻哦了一声,便温言斥道:“下回不可胡闹,宗赫在祠中思过,自有侍从供应饭食。你便是拿着玉牌,宫中禁地也不可私入,若是犯了事,我可要收回的。” “遵。”傅川向褚云重揖了一礼,转身便将食盒子递给宗赫,背着皇帝又朝他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 宗赫接过食盒,想起他之前腿也受了伤,正要问他的伤势可大好了,皇帝却又先问道:“玉川去龙德殿找朕,可有什么事?” 傅川怪不好意思的瞄了宗赫一眼,脸色微微一红,这才对着褚云重小声说道:“我贴身挂着的长命锁不见啦,澹月阁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着,想是前儿晚上落在龙德殿,正想找陛下问问呢。” 褚云重一愣神,看着宗赫似有意无意瞟过来的眼神,略略有丝尴尬,便轻咳一声道:“也罢,朕回头嘱咐卫临帮你留心。” 宗赫一边自食盒中取了一块栗子糕慢慢吃着,一边将皇帝脸上神情那种微毫的变化尽收眼底,默然不语。纵然自己以前的随从还有阿蛮都曾多次开导他,他也明白在后阁之中,没有谁能独专圣宠,但他心底终究做不到全然不介意。 一想到皇帝那些轻怜蜜爱的情话,或许对旁的人也曾在床上说过,就糟心的很。更何况这人是傅川,与自己还有朋友之谊,若是陌生的人,当可无视,而他…… 宗赫不由得又想到叶琛,那个笨蛋的“非分之想”,此刻也该灰飞烟灭了吧。想起自己与他在共患难时,一起跪在龙门巷,他曾说,若两人都未入选,便要带傅川回家,结为仪同。但看傅川如今得蒙圣宠十分快活的样子,这家伙分明是单相思了。此刻想来,竟也有些为他难过。 皇帝没多逗留,只说是文华殿还有政务要办,嘱咐傅川陪着宗赫解解闷儿。傅川应了,待皇帝前脚刚走,他便将躲在后门的晏南山与叶琛唤了进来,原来这二人是与他一齐来的,只看皇帝在,这才躲了片刻。 四人重又聚首,俱是感慨万分。尤其是宗赫见着叶琛,自那日打过一架,二人的友情反而更深一层。这时见他也来了这里,心中却不免有些替他担心,便勾着他的肩问道:“宫禁森严,你这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 叶琛依旧是那副嘻皮笑脸的样子,哂道:“后阁所在的太和宫和前庭的资政宫我自然难进,但这宝文宫是太学生们的学府,我有名牌,当然来去自如。”说罢,又板起脸,给了宗赫胸口一拳,骂道:“你这混蛋怎么好意思一走了之,让人担心不说,你可知南山与阿蛮有多自责?” 晏南山忙道:“原就是我们谋划不力,好心办了坏事,要不是我们四处找人请托,那时的事还不至于糟到令皇帝暴怒的地步。” “都是我的不是,累大家担心,还要谢过各位替我照顾阿蛮。”说罢宗赫便站起身来,向众人深深揖了一礼。叶琛忙跳到一旁,调侃道:“啊哟,我这末入流的生员,可受不起你这侍郎的大礼。” 宗赫冷笑着伸脚将他一拌,待他身形不稳又拎着他耳朵将他拽了回来,这人方才老实。傅川拉着叶琛重又坐下,笑谓:“我如今见不得你们打来闹去的,瞧着吓人!瞧南山哥哥多斯文样,昨日元宵家宴,连皇太阁都夸他稳重呢。”笑罢,又问叶琛,“正月二十二宝文宫便要开学,琛哥哥选了什么课?” “我早就打定主意,日后要进兵部或刑部,因此早就递了牌子选了律法、军事、博物诸学,还不知能否都批下来呢。”说罢,叶琛又问:“你们几位都是后阁的侍郎,倒是想学什么便学什么,也不用递牌子候审,可有中意的课?或是日后想在后阁中专任什么职事,可有想好?” 傅川一撇嘴道:“你道我们后阁容易?你们太学生只须修二、三门课业,三年课考便可后入各部实务见习。而季承乾却说我们后阁侍郎,头两年诸般课业都需随班就学,州府县务六部事务也统统都要研习,课表排出来,密密麻麻可吓死人呢!” 叶琛把嘴一咧,笑道:“那可不,要不精研各部事务,日后如何京察绩考呢。往后呀,你叶哥哥我能不能在部里升官发财,只要小傅儿睁一眼闭一眼,朱笔一圈点一划拉,就什么都有了。” 说得众人忍俊不禁。傅川半嗔半恼的瞟了叶琛一眼,哼了一声道:“偏你这张嘴惯会说花样,以后你要真进了部里,我看也不用我们后阁圈点,自个儿须溜拍马奉迎着只怕也能青云直上。” 叶琛忙将傅川一捉,架着他腋窝便呵,又笑着追问道:“真的那么狠心,不肯帮哥哥圈点?” 傅川最怕这个,哪里禁得住,直笑得如珠落玉盘,声声脆耳。还是晏南山老成,赶忙拉住了,拿手指放在嘴间一竖,道:“小祖宗们别闹得太出格,叫人听着不好,外头可还有侍卫呢,别再连累了世显。” 正说着,原坐在一旁看他们笑闹的宗赫却突兀的站起身来,凌厉的低喝道:“外面是谁?!”众人惊得一回头,却见一道黑影从九格琉璃窗外一闪而过。宗赫右足有伤跑不得,叶琛几个箭步冲出去看时,明月当空,殿前空旷,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傅川无端被这一吓,心跳都快了几分,忙跟在叶琛后面出来瞧了瞧,咦道:“琛哥哥,怎么没见人,可是外头巡守的侍卫吗?” 宗赫由晏南山扶着一瘸一拐的走来,冷哼一声道:“要是侍卫,跑那么快做什么。你们也不用怕,我们又未曾说什么听不得的话。” “话虽这么说,还是谨慎些好。”晏南山将傅川拉进来,反手关了殿门。呼得一阵风夹裹着冬夜的寒意从殿门的缝隙中一穿而过,卷得殿角的长明灯幽幽暗暗,在青铜莲座的水面上晃个不停。 “我一个太学生,却没什么好怕的。”门角背光昏暗,叶琛脸上的表情亦有些阴森不定,“能溜得这么快,定是熟悉地形的宫里人,只怕还是冲着你们当中的某人来的。之前世显出事,我们不是也猜度着是龙门巷或宫里头背后有人下黑手么。” 傅川和晏南山不约而同的看向宗赫。宗赫被他们的目光瞧得头皮发麻,苦笑道:“未必就是你们想的那样,如今我只要循规蹈矩不出错儿,谁还能再把我怎么样呢。”话虽这么说,眼前却不由自主的浮现魏三那血淋淋的狰狞面目来,如此阴魂不散。 “你们还是先回去吧,留我一个人就好。”摇曳灯光中,少年抿了抿唇,脸上神情又换过一副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淡漠。 转过身,他又一步一拖的走向大殿深处,大梁上的三聚九重水晶灯,在他身后拉出一道细长的身影,仿佛孤雁掠过天空留下的一线痕迹。 03 蓄意起争端 那夜的阴影仿若惊鸿一现,之后的二天,先贤祠却平静的似古井无澜。宗赫安闲自得的在祠中除尘清扫,时而在祠外的玉石阶上晒晒太阳,吃着傅川送来的点心,看着南山给他选的书。两天三夜,日子似流水般淌过。 出来这日,正是阳光和煦,风亦轻缓,阿蛮站在一株银杏树下迎候着,笑靥如花。小丫头如今穿了新裁制的宫衣,碧色的织罗长裙,百蝶戏花缎的银 恋耽美 分卷阅读14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细毛褂子,小模小样的梳着半月髻,和做乞丐那会儿,简直换过一个人。 “婢女给侍郎道喜!今儿一早,皇太阁的御礼已是下来啦,册了侍郎为正七品侍御呢!”阿蛮喜气洋洋的扶着宗赫上了步舆,又一叠声的道:“云图阁都预备下了,婢女接侍郎回去梳洗一番,即刻便要去太阁府上谢恩。回宫之后,还要依次去拜见后阁各位侍君侍郎,可得忙上好半天呢。” 宗赫从没坐过这种人抬的步舆,浑身不自在,便道:“阿蛮,下回在宫里不必再使这步舆,我骑马就得。” 阿蛮一步一趋地跟在步舆旁,握着嘴笑道:“这步舆可是皇帝特意嘱咐的呢,说是侍郎伤着不宜骑马。到底还是因为侍郎受宠,皇帝这才替侍郎想的周全。” 偏他这样婆婆妈妈的。话虽这么想,心里到底暖和,少年如月般清华的脸庞上也浮起一抹恬淡的笑意。 一路行来,宗赫扶着舆好奇的看这宫中景致。之前两次进宫,都是夜幕时分,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便是三天前被罚至先贤祠,也是用马车接来,竟连路都没有认全。而今坐在这步舆中,却正好将景物建筑尽收眼底。阿蛮倒很是熟门熟路的,一手扶着舆,沿途将各宫各阁一一介绍,竟似活地图。 宗赫隔着步舆轻拍她脑袋,似笑非笑的道:“才不过几天功夫,难为你认得这么熟。” 日头下,阿蛮的眼睛闪闪发亮,轻笑着道:“婢女要在宫里当差,要是连路都不认得,可怎么成!前儿傅中令才闹笑话呢,给你去送点心,回来就摸不着门了,有不是有晏侍御在,可不就要在这宫里迷了路了。” 宗赫想着傅川那迷糊的小样儿,忍不住微微一笑,问道:“我只知道他和南山都赐住澹月阁,也不知是哪一处。” 阿蛮便指着前头回道:“后阁虽说素来是按品级分为上四阁,下四阁,其实却是东西二边各一溜儿四座宫阁的布局。东边是天章、澹月、云图、珍秘,西边便是宝相、纯阳、暴雪、永熵。中间隔着好大一片莫愁湖,又有御花园环绕其中,因此东西两边隔着挺远。澹月阁在东阁自南由北是第二处宫阁,其实离我们的云图阁最近。侍郎与傅中令、晏侍御素来交好,这下可来往方便着呢。” 说罢,又有些懊恼的道:“只是云图阁离皇上住的龙德殿未免远了些……” 宗赫这才堪堪明白了后阁布局,云图阁离龙德殿是近是远,他倒也不在乎。为什么安排他入主云图阁,除夕夜的那个晚上,褚云重早向他说得明白。若是有心,他那时离了京城三五个县城,皇帝还一路寻了来呢。一时想起褚云重来,便又忍不住偏过头问丫头:“陛下呢?他今日……” 提起皇帝,阿蛮又是春风满面,“陛下一早便派人传了话来,说是让侍郎从先贤祠出来便去太阁府,陛下等下了朝,自会去接你回宫。” 正说着,步舆穿过章德门,前头却传来一片喧嚣笑闹和马蹄声声。阿蛮张望了一下,低声对宗赫道:“那一片是马球场,看服饰是几位新入阁的侍郎们正玩着呢。” 宗赫到底少年心性,便叫停了步舆,向马球场望去。他虽会骑马,但这马球却是中原人,尤其是贵族人士喜好的玩意儿。此次上京赴选的侍选中,就有不少精于此道,比如叶琛,就玩得极好。在龙门巷时,宗赫也曾被叶琛他们拉着去看过民间马球社的比赛,那是相当的精彩激烈,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才看了片刻,他这招摇的步舆就被马球场上的人注意到了,当下便有一人策马而来。一身束袖绑腿裁剪修身的骑马劲装,倒显得神采奕奕。 那个骑枣红色马的少年骑得飞快,眨眼便到了,却直到步舆前半步的地方才堪堪勒住了缰绳,那马嘶鸣着半直起身来,将肩挑着步舆杠杆的夷奴们吓得直退,差点把舆车都摔了下来。 “你就是宗赫?”骑在马背上的少年倒也生就一副好相貌,只不过相对于他圆润的鼻子,嘴唇未免太薄了一些。尤其说话时嘴角还似笑非笑的往左边上扬,略显刻薄。 阿蛮瞧这人骑马横冲直撞说话还这么不客气,正要上前责难,宗赫却伸手将她拉了回来。也不下舆,单手稳稳的扶着辕,淡淡的道: “某便是,敢问有何指教?” 那少年也不下马,骑在马背上将宗赫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才一哂道:“我道是谁大白天的在宫里还坐步舆,果然是宗侍御啊,在先贤祠里思过三天跪折腿了么?” “你!”阿蛮心中勃然大怒,苦于手被宗赫紧紧握着,发作不得,眼睛一瞟看到那人腰间的玉色瑞圣福袋,却又不怒反笑道:“你是哪一阁的侍郎这般没有规矩,既知是宗侍御,你怎么不来见礼?难道不知道我家侍郎是正七品,你不过是从七品吗?!” 来人正是珍秘阁的韩锦,后阁制式,从七品的侍御郎可配瑞圣福袋,却正好被眼尖嘴利的阿蛮瞧了出来,并借机发难。 被一个小小侍女这般劈头盖脸的说教,韩锦恼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当下咬着牙在马背上拱一拱手,便算行礼,嘴里却还不依不饶的道: “正是要向宗侍郎来学点规矩呢!像我们这等没规矩的,三选一试只能凭自己本事进后阁。有规矩的,倒是酗酒打架抗命失踪,靠着狐媚功夫睡进后阁!正是如此规矩,方能进先贤祠瞻仰圣像哩,我等却是没这福份……” 见他说得如此难听,阿蛮气得仰倒,但回头一想宗赫也是烈性子,此时反怕他一怒之下又做出什么事来,忙回手反握住他。宗赫如何不知她心意,便将她手轻轻一捏以示无事。 韩锦的话对他羞辱之极,他心中自然也是恼怒非常,但在先贤祠这三天他想了很多,也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一朝得宠,宫里宫外难免会有人对他嫉妒,甚至,会对他不利。若他还跟以前一样行事冲动不加思考,不正趁了那些人的心,遂了那些人的意。像眼前这种不相干的人,自己又何必与之一般见识,若闹出什么事来,伤的只会是自己与褚云重。 是以,宗赫便将这所有的羞辱,付之一笑,亦懒得理会那少年,只对阿蛮道:“走起。”一行人竟是扬长而去,把那韩锦干干的晾在当场。 回云图阁的路上,宗赫忍不住问阿蛮:“就因为我没经历大选,就是以色事君?所以后阁里头其他人都瞧不起我,对不对?” 阿蛮忙安慰道:“那人的话,侍郎莫往心里去,纯粹就是喝干醋,嫉妒侍郎得皇帝宠爱,没事找茬来了。也甭说什么以色事君,侍郎天生长得好,旁人羡慕不来。刚才那个骑马的,早该回家照照镜子,配给侍郎提鞋不配!” “你也收敛些,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宗赫不轻不重的责了一句,回忆那人长相,又悠悠的道:“话说,他长得其实也还不错,如果把鼻子上的肉削下来些,剁细了填实在嘴唇里头,就更俊些。” 阿蛮才被训得一撅嘴,复又听得一怔,随即笑得七仰八合,直扶着步舆揉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 “还说我呢,真真侍郎的嘴巴才不饶人!” 那韩锦本要转身回马球场,突然听这一阵笑声从步舆那儿传来,猜度着必是宗赫和那个侍女在说自己什么,一时又是气得噎在心里。 见他许久不归,宝相阁的耿骜也策马过来,笑骂道:“韩锦,怎么呢你?失了魂啦!” 韩锦朝远去的步舆呶了呶嘴,气犹未平的道:“宗赫,被皇太阁在先贤祠罚跪的那个家伙,我不过好心过来打声招呼问候一番,倒被他身边那个小贱婢呛了一顿。” 耿骜不屑的嗤道:“不过是个南蛮子,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好的?也不知怎么日鬼弄棒槌地哄了皇上喜欢!听说书都没读过几本,你等着瞧,过几日开了课,还不知要怎么闹笑话!到时候可才有好戏看呢!” 韩锦到底意不平,便又蹿掇着耿骜道:“子烈,你与季承乾都是晋州出身,必是交好。你去与承乾说,把宗赫也列上三月那场马球赛的名册。也不管他脚上有伤没伤,局时能不能上,都非叫他丢个大脸不可。” 耿骜不置可否,只撇了撇嘴道:“马球场上我怕谁来,便是他没伤,我照样儿把他杀得屁滚尿流。” 韩锦一边策马和他并头回马球场子,一边笑道:“也不知三月的比赛,陛下会怎么分阁,若依旧是分上下四阁,我可惨了,你们上四阁各各都是强中之强。还好谢宣奉尚未回宫,要是有他在,我们下四阁愈发不用玩了……” 耿骜却道:“上四阁也有弱的,澹月阁的傅川,连马都不会骑。还有那个晏南山,也书卷气过重,不像是个能拼杀的。话说,他们俩今儿怎么没来场上练习?” 韩锦轻哼一声道:“你怎么连这事都不留心?傅川又是连着二夜在龙德殿侍寝,听说今天早上回阁身子就不适,晏南山必是陪着他呗。” “真娇气!敢不是被皇上……”因后头几个字过于难听,耿骜便压低了声儿。两人哈哈大笑着,这才策马回去。 04 初显金玉质 宝文宫乃学宫总称,南起章德门北至长信门面积大约六百多平,是于前头太和宫、资政宫相对独立的一处宫所。里头按九宫格局,依次坐落着先贤祠、睿明阁、崇安阁、文澜阁、博物院、器研所、本草堂、犀光斋、文汇书房这九所宫阁殿宇,又有青松翠柏、花园亭台环绕其间,甚是清幽雅致,正是做学问的好去处。 正月二十二这日,正是消了年假重新开宫授讲之期。二百多名新入学的太学生,再加上回学宫修研的数十位文武官员,将这冷清了大半个月的学宫闹得沸沸扬扬。 而后阁的众位侍郎,却不与他们一处。入学宫第一日,他们由梁王亲自授讲,先带着他们在先贤祠瞻仰过圣像,又入偏殿讲解本朝历史。其实这本朝历史哪位侍郎不是烂熟于胸,好在梁王温文尔雅,半点没有当朝摄政王的派头。又学识渊博,有时还甚为风趣的讲一些不为人知的典故趣事,是以众位侍郎听来竟也津津有味,毫不觉闷。 偏殿宽敞,本是官员学士拜祭圣像后的休憩之所,而今布置了几副紫檀书案坐椅,俨然便是后阁侍郎们的专属学室。殿中又摆着薰笼,又燃着静庭香,更有侍从们在旁伺候,与太学生们的清修之所,自有云泥之别。 宗赫只挑那最后一排的书案和晏南山前后坐了,瞧没人注意便拿手揉揉屁股。自回宫那日与褚云重翻云覆雨一夜后,自己虽说没流血,却也一直肿着,因此皇帝几番来云图阁都忍着没碰他。但昨晚瞧他好了,那家伙却又大发,不依不饶的连做了三次,折腾得自己连走路都不利索。 刚才在大殿时,还好可以藉由右足受伤这个理由,名正言顺的拄着拐,但瞥见众人看自己时的异样眼神,究竟难堪。尤其珍秘阁的韩锦,前几日便曾辱过他的那个人,目光之中更是明目张胆的鄙夷嘲笑,叫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 都怨褚云重那个禽兽!少年心底恨恨的骂了一声,但回想昨夜床第之间那让自己眼热心跳、血脉贲张的旖旎光景,却又叫人不由自主的心悦神怡。终究还是喜欢他呢,便是做那事,也是十分的快活…… 目光不由瞟过坐在自己前侧的傅川,小家伙的神情有些懒懒的,不似之前那般无忧无虑。宗赫知道是因为他有一晚侍寝后起不了床之事,被其他侍郎传为笑谈,才让傅川觉得尴尬又难过。 这种事比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羞辱更让人窝火。宗赫趴在书案上,拿胳膊碰了碰前头正听得入神的晏南山,低声道:“玉川精神不佳,你也不开导开导。” 晏南山随便扯本书遮住脸,便也低声回道:“何尝没劝呢,你也知道玉川他出身贫寒,年纪又小,没经历过这些,总归是心思细腻些。”说罢,又似笑非笑的瞟了宗赫一眼,半真半假的道:“又是你从先贤祠出来之后,一直霸占着皇帝,要是玉川能得皇帝温柔慰藉一番,只怕心底还宽慰些。” 我何尝是故意要霸占皇帝。宗赫眼神一冷,胸口堵着气,只对着晏南山发作不得。他心底虽有些同情傅川,但若说要让他主动劝褚云重去澹月阁,他可绝对办不到!或者,依他本心亦是对傅川怀有芥蒂,对他根本无法做到真正的关心? 这根刺扎在心里,越来越深,明知有害,只是除不去。 晏南山见少年被自己说得有些憋闷,一时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便匆匆转过话题,道:“不过有一件事很奇怪,世显,不知你发觉没有。” 宗赫知他们几个人中,晏南山心思最细密不过,便干脆的问道:“我哪知你要说什么事?有话便讲,别磨蹭。” 晏南山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傅川,这才轻轻的道:“自你入后阁,皇帝每每宠幸你时,向来便是直接去你那云图阁。但玉川每次都只是被宣去龙德殿侍寝,这么些日子,皇帝可还没踏进过澹月阁半步呢。” 宗赫一想,倒的确是如此,可这又算什么事呢?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便嘱咐晏南山:“这种没意思的话千万别在玉川面前提及。” 晏南山便也一笑道:“正是呢,所以我只与你说嘛。我也只是没事瞎想,你也听过就罢了,不必往心里去。” 抬头瞥见正循循而讲的梁王褚云邈,不由得心思又是一转,又道:“世显,你看梁王,是何等温润儒雅人物,你可能想像得出来几年前他与凌太阁争储时针锋相对的景象么?” “一丝一毫也瞧不出来。”宗赫缓缓的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道:“我几次去太阁府都遇上他,瞧起来倒与凌太阁之间像没事人似的,这才是心机深沉的人物呢……” 晏南山的声音越压越低:“要说起来,梁王是圣祖血脉,太祖长房嫡孙,要没那个心思,才叫奇怪呢。只可惜他遇上了凌太阁,若是换上别的对头,难说现在坐上龙庭的会是谁……” “唔……”宗赫心道,偏是帝王家,有这许多嗝应人的事儿。猛然脑中电光一闪,“圣祖血脉”?! 仿佛一直盘旋在脑内的迷雾,终于拨云见日,那日晕晕沉沉间在龙虎山上听到的只字片语,不正是同样提到这“圣祖血脉”!少年蹙眉凝神,向梁王望去,心跳的声音在耳边如击钟擂鼓。 晏南山回头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世显你怎么了?” 这种事宗赫怎敢随便乱说,只含糊的问道:“南山,梁王是不是还有个弟弟的?” 晏南山有些奇怪的看他,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便随口应道:“梁王有一弟一妹,吴王褚云闲,和江陵郡主褚云华。” 吴王褚云闲,倒是没见过此人……宗赫托着腮,咬着笔杆,细细的回想那日所听到的对话。可恨当时情绪低落,风声又大,竟没有听得太清楚。 “世显,你怎么看?” 正出神,不妨梁王点着自己名字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定是自己没留心听梁王适才在讲些什么……宗赫颇为尴尬的站起身来,一时愣在当场。韩锦这种存心惹事的,更是幸灾乐祸的笑出声来。 傅川一直未曾开小差,忙轻声提点道:“礼法制度与兴衰……” 这么大题目?这梁王当真不是存心为难人么!宗赫慌过之后,反而沉下心来。要说他这几日废寝忘食恶补的书还真不少,当下便略理了理思路,朗声道:“礼法制度乃王朝基石,基石之上若得君明臣贤,方可保社稷长盛不衰。” “世显此言很是,”梁王微笑颌首,又问道:“我朝祖制乃三权分立之制度,皇帝掌立法决策权,前庭文武百官掌行政司法权,后阁掌监察绩考权。世显,你认为选考之设,其利何在?” 偏问我这种问题,这梁王当真不是存心出我的丑?听见旁边又有人掩掩的笑了起来,宗赫亦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前庭后阁一应官吏都需经选入学,课考合格之后,方可委任职务,此举当可避免盲从滥举及任用私人的流弊。”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韩锦便阴阳怪气的道:“宗侍御这话倒说的冠冕堂皇,你自己还不是未经大选便入阁了!” 宗赫抿了唇,冷冷地环顾四周,见除了傅川晏南山,其他人皆有看好戏之意。自他入阁以来,后阁之人不仅对他出身琼州荒蛮之地屡次嘲笑,更是对他未经正途入阁颇多讥讽,知道今天若不给予韩锦迎头痛击,这话题一世没完。便傲然凝眸,疾言厉色地对韩锦道: “韩侍御休得出言无状!某被选入后阁乃皇太阁亲下御礼!我朝制度太阁素来便有举荐后阁之责权,难道韩侍御对祖制有所不满?还是对太阁旨意存疑?又则,譬如天章阁谢宣奉、金昭体元殿季承乾,一样未经大选由太阁选入阁中,而今掌佐后阁政务,绩效卓显,前朝后阁谁敢不服?” 谢宣奉、季承乾这两位可算是后阁元老,品阶又高,身份亦是尊贵,韩锦如何敢有丝毫不服不敬。更何况宗赫还搬出凌太阁这尊大佛,口口声声指摘他对太阁旨意、对国家制度有怨言,这样的二顶大帽子韩锦如何敢领受。只能气乎乎的别过脸,一肚子的讥讽话儿也只好生生的咽了回去。 宝相阁的耿骜素来与韩锦交好,见他言语上吃了这亏,愈发助长得宗赫气势猖狂,更觉不忿,便冷笑道:“谢宣奉出身辽州、季承乾出身晋州,宗侍御你不过是荒夷之地来的小南蛮子,也敢与他们两位相提并论?也太不自量力!” 宗赫最恼别人骂他南蛮子,立即反唇相讥道:“琼州与其他八大州府共于溥天之下,皆是王土,又何来贵贱之分?或者你耿骜也出身晋州,想来这晋州是要比其他州府更显尊贵了?某虽出身蛮夷之地,却也知道太宗爷生前最忌地域之争,屡言抱团同藉人士拉帮结派乃党争危国!更有明文颁制天下,倡议‘破藉贯之疆界,兴民族之团结’。如今太宗驾崩不过数年,耿侍御便要阳奉阴违重兴地域之争吗?!” 耿骜被宗赫咄咄逼人的犀利之语驳得狗血淋头,登时哑口无语,亦只能愤然归座。 回到座首的梁王不料宗赫如此敏捷,言必提太阁太宗,又会拿大幌子唬人,不由得端起茶杯轻泯了口茶,掩饰住自己眼中的赞许之意。心道褚云重眼光还算不错,虽然这小儿郎尚不过是七品侍御,竟也隐隐有几分凌铮当年气势。只是周围坐着的这几位,包括没来的季莲生、谢仲麟,没一个是好相与之辈。 想起自己,褚云邈亦在心底轻叹一声。 任凭谁的人生路,都没有坦途。 05 朝云过巫山 上灯的时候,云图阁才摆下晚饭,褚云重已是早早儿的来了。 “陛下这么早来,也不叫人先通传一声,婢女也好知会大厨房加两个菜。”阿蛮一边布置着,一边咯咯直笑。皇帝是来惯了的,说话间便也没那么多规矩。 褚云重含笑在桌旁先坐了下来,瞧案上只摆着一小碟子水晶羊羔冻,一盘青芹百合,一条清酒蒸鲥鱼,再有便是一碗长生粥,几块乳酥。虽并不十分素简,到底算不上丰盛,便微一蹙眉,问道:“怎么侍御的份例便只有这些吗?常日里世显便只吃这个?” “侍郎吃食并不讲究,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只要有条鱼吃,便够了,谁还耐烦去大厨房争什么呢。侍郎如此行事,我们做奴婢的,更不好十分计较。”阿蛮心里头一直是抱怨的,只不好太挑明了说,刚好今日被皇帝瞧见,就趁便扇点风。 褚云重眉心蹙得更深,沉声道:“这可不像话,服侍侍郎本是你份内差使,什么叫‘不好十分计较’?该是什么份例,宫中自有定数,既不得随意增添,也不应克扣了去。卫临,朕之前是怎么跟你说来着。”这最后一句,却是对着侍立在旁的卫临说的。 “是是是,是小的疏于照顾了,回头便给后阁的伙头递话去。”卫临心里暗骂那后阁大厨房的掌总庞小山不长眼,如今这云图阁正当红,竟还这么不知好歹。 这时,宗赫已在后厢换了家常衣裳出来,轻便的湖色春罗暖袍,头发也用同色的束发带干净利落的系着,更衬得他既精神、又清爽。 “卫临你别听陛下的,为了这点小事特意跑去说,倒显得我宗赫是有多难伺候呢。”少年清朗一笑,又对阿蛮眨眨眼,“既是陛下来了,还不赶紧去叫添两个菜来,总不成让他陪我喝粥。” 见了宗赫,褚云重这才颜色稍霁,便拉了他在自己身旁坐着,又略带一丝责备的道:“你这么瘦,正该好好补一补,整日介吃得这么清淡,何年何月才能养出肉来。” “还不是陛下使的坏,害我只能喝粥!”宗赫一见那条鱼眼中倒是一亮,忙把那盘鱼搬到自己面前,又嫌弃的挑去鱼唇中咬着的姜丝条儿。 见左右侍从都退到一边,褚云重便笑吟吟地咬着宗赫的耳朵悄声问道:“那儿……还疼么?” 宗赫一边吃鱼,一边甩过眼神警告他,“今晚你可别再招惹我,梁王留了好多功课,我正打算熬夜呢。” 褚云重先是一怔,旋即笑容依旧在脸庞上漾了开来,便握起少年的手,温言道:“世显既是这般用功上进,我心里也喜欢。但也不要急于求成,须知凡事没有能够一蹴而就、一步登天的。只要世显修身洁行,循序渐进,必能有一番成就。” 宗赫听着这话,心里只觉一片温馨暖热,便也递过一个笑容,拿起银著夹起一块羊羔肉送到褚云重面前的镂花小银碟中。 褚云重见他只吃他自己面前那碟子鱼,不由得好笑道:“世显莫非真是猫儿托生的,既爱吃鱼,又会挠人,昨晚我背上可差点被你挠出血来。” 宗赫吐出一堆鱼刺,方抬眸一笑,“云重,我看你不出三句话必要绕到床上去,真的就那么不知足?” 少年神情清冷的时候,如出尘脱俗的水墨画,待他灿颜而笑之时,便好似为色彩丰富,且生动光艳的工笔画。梁上的六角如意攒花灯,照着他魅人的黑眼睛如宝石般晶莹闪亮,勾得褚云重恨不能将他整个吞入腹中、揉进自己身子里,怎能知足,如何能够? 欲望的火焰一旦燃起,便再难浇熄。 “都下去!” 听得皇帝的声音发沉,侍从们慌忙急退。褚云重等不及他们掩上门,抱起宗赫便将他按倒在八仙桌上。杯碗盘碟被扫下桌,碎了一地。 “皇帝怎可说话不算数?!”宗赫吃这一惊,正想要挣扎,但双腿已被拉开,褚云重颀长健硕的身子压了上来。近在咫尺的脸上,那双夺人心魄的桃花眼,只对他轻轻一笑,便已让他浑身酸软。 “我哪有答应什么,世显不可冤枉人。”褚云重压住少年的手,眼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微一低头,便吻上了他的唇。又有几分霸道,又有几分缠绵,教人心神一荡,乱了分寸。 宗赫总是抵挡不住他的吻,他的唇从来都是那么甘甜,他的舌又是那么灵巧,总能抽去自己的理智,燃起自己内心深处的火焰,并带给自己最销魂最难以言表的致命感受。明知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更不应该在这里……但少年还是可耻的被挑动了情。 身上的衣裳正被他暴力的扯开,冰凉的手掌贴上自己赤裸的肌肤,四处游走。仿佛将冰块搁上烧红的烙铁,那极致的冷与极致的灼热,让宗赫浑身战栗。 但这边大厅的窗子,都装着透明的玻璃,在外面侍侯的人,简直可以一览无余的看一场活春宫。 “云重……别……别在这里……” 少年羞耻的仰起头,那人的唇正顺着那道美好的弧度,蜿蜒而下,噙住他胸口红艳艳的樱果,用牙齿轻磨慢咬。宗赫只觉一阵酥麻,哪里还有力气推挡得开,不由自主的挺起身子,让自己赤裸的胸膛贴上他火热的双唇。 右手撑着桌面,宗赫喘息着伸出左手,勾住褚云重的颈项,难堪的求道:“云重……去床上……” “求我,说你喜欢被我抱。”褚云重偏不叫他如意,瞳眸深魅,吹在少年耳边的气息滚烫而又诱惑。 宗赫双颊羞得通红,才一迟疑,那人便“哗”的一下撕开了他的中衣,手指熟门熟路的探到那昨夜才被狠狠疼爱过的地方,不加任何润滑便刺了进去。少年的身体已是被开发的很是敏感,那花穴才被异物插入便柔媚的将其咬住,纠缠不放。 “看来你这儿倒是急得很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我的龙根进去呢。”褚云重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让宗赫倍感羞耻。然而身体就像是有邪火在烧,忍不住想要更多。 “胡说八道!”少年仰起身子伸手揪住他衣襟,拉下他头狠狠咬住他红润双唇。 “求我。”褚云重又加入一指,渐渐抽动,看着少年的身子开始难耐的扭动。 宗赫再也忍不住,焦燥地撕开褚云重的衣衫,爪子在他光裸的背上划过长长的痕,喘息着发狠道:“混蛋!我喜欢和你做……到床上去……随便你要怎样……都可以……” 褚云重大笑着将少年抱起,穿过暖阁,绕过灵壁石的屏风,将他轻轻放倒在内室的床榻上。 杏色的床帷缓缓垂落,任凭那轻纱软缎遮住那压抑的喘息,满室的春情。 待得朝云过巫山,暮雨收龙台, 恋耽美 分卷阅读15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屋角的大自鸣钟已是敲响了八下。 “完了,这下真要熬夜了!”宗赫哀叹了一声,无力的趴在皇帝赤裸的胸膛上。 褚云重此刻正是神清气爽。少年于床第间虽仍是青涩,但从不扭捏矫情,且是身子已是被开发的与他越来越契合,越来越能让他满足,如何不叫他欢喜。 愈发怜爱的抚着他出了细细一层汗的脊背,褚云重宽慰道:“慌什么,便是要熬夜,我也陪着你就是了。” 灯光透过纱帐,在他脸上镀上一层淡淡光华,似将他眼中那爱与温柔隽永如斯。宗赫望着他眼中情意,想着刚才快活,心中更觉畅意。正要低下头去亲他,脑中突然滑过那日山上听来的只字片语,心徒然一沉。 “不可!” “什么不可?”褚云重见他脸上突然变色,好生奇怪。 宗赫心知此事难讲,挣扎了半刻,方坦率直言道:“云重,自你后阁进了新人,你可是夜夜有人陪侍。房事过多,会不会有损陛下龙体?” 褚云重还道是什么事,便忍着笑道:“世显如今也懂得劝谏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大可放心。” “若是平常料应无事,可万一有人起心害你呢?”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话?”少年如此语不惊人死不休,倒叫褚云重暗生几分警觉。 “的确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宗赫正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先问道:“云重,你生日是九月初八,待你年满二十亲政之后,是不是要撤去梁王‘摄政王’称号?” “那是自然。”褚云重不动声色的将锦被拉过来,裹住少年有些凉意的身子。 “也许……梁王或者吴王会因为自己是‘圣祖血脉’而心有不甘,在你亲政之前蠢蠢欲动呢?” 褚云重微微一笑,脸上神情却依旧沉稳冷静,只缓缓斥责道:“你也太不知轻重,此等大事,岂可妄加揣测!拿不到真凭实据,梁王吴王又何其无辜?世显你这可是欲加之罪啊!下次不可胡说,若有风声传出去,我定要治你离间皇家骨肉之罪。” 不识好人心。宗赫才不信身为帝王会对这种事一点戒心也没有,但自己的确毫无凭据,光凭那龙虎山上一个道士一个未明身份之人的几句对话,如何做得了数?更何况自己位秩低卑,人微言轻,也难让人当真。也只好先将此事搁在心中,慢慢再做计较。 想罢,少年便拉了皇帝起来,笑言道:“不说这个,且陪我做功课去。” 六、春风得意时 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莫愁湖边的杨柳,却已悄悄抽出嫩芽,点点新绿,带来一丝盎然的春意。 后阁诸位侍郎私底下在学宫的较劲,一直没有停歇,只是另众人惊诧的是,底子较差的宗赫竟也一直未落下乘。甚至,偶尔在学堂上还会有令少傅、教授们称道赞许的言论见识,亦令韩锦等人暗暗称奇。 其实宗赫只是生长的环境没有机会接触到太多学问而已,他本就聪慧,入得宫来又格外的刻苦,更有皇帝时时在旁点拨,因此进益颇多。虽不致让其他侍郎刮目相看,到底也让他们再不敢小觑。 这日下了学,宗赫与傅晏二人被侍从们簇拥着从博物院出来,正要一起回太和宫,却见叶琛正半躺在院外竹林下青板石凳上。只见他手里虽像模像样的拿着卷书册,嘴里却叼着一片竹叶子,还翘着一条腿晃啊晃的,依旧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傅川卟哧一笑,正要上去招呼,宗赫早用脚尖一挑一踢,接起一块碎石子在手中。指尖轻弹,目不稍瞬,飕得一下,便击中叶琛脑袋。 “啊哟!”叶琛头上的银莲紫藤簪被打得一偏,恼怒的回头,瞧见是他们,这才转怒为笑,将手中书册一扔便迎了上来,一叠声抱怨道:“你们下学这么晚!” “课业多嘛。”傅川微笑应着,又问:“你今天不是没课,怎么跑来?” “天色还早,约你们去打马球。”叶琛虽未入后阁,但与宗赫他们交情深厚,因此总是隔三差五的找了来,聚一聚玩乐一刻。 侍郎们还未答话,阿蛮倒头一个跳了出来:“不行!宗少右足的伤才结疤,连走路我都不舍得让他多走,你还让他去骑马?还去打马球?!” 叶琛仰天打个哈哈:“哟嗬我的小娘娘!难不成你竟然不知道?三月初可是有马球赛呢,世显还都一点不会,现在再不学,赶明儿你乐意看你家侍郎当众出糗?我倒替他急,你还拦着……” “我怎可能不知,”阿蛮单手叉腰,轻哼了一声,“自圣祖朝以来,每年开春三月,都会由各军部中好手组了队打这系列赛。你们宝文宫的太学生们和后阁的侍郎不过是垫场子的表演赛罢了,二百多号人可以选,偏要我家侍郎去不成?” 叶琛俊眉一挑,自怀里抽出一张单子来,戳到小丫头眼前,冷笑道:“你自看,还亏你自称消息灵通,名单都出来了,你和你家侍郎都还蒙在鼓里呢。” 宗赫、傅川和晏南山虽知有这比赛,却也不知已出了名单,忙凑过来瞧。果然那单子上列得清清楚楚,左朋是东四阁领衔,右朋是西四阁领衔,各率太学生数名。每朋各计一十六人,宗赫与晏南山的名字,都在东四阁上头,唯有傅川没有入选。 阿蛮看得好生奇怪,瞄了叶琛一眼,有些不信的道:“往年都是分为上下四阁,怎么今年倒是分之东西?叶少你这名单打哪儿来的,怕不是伪造的吧?” “是从我内务府的哥们儿那得来的,岂能有假!”叶琛夺过单子重新塞回怀里,又点着阿蛮额头笑道:“傻丫头,我骗你作甚!过几日宝文宫和后阁挂出名册来,你一看便知。” 阿蛮懒得理他,只对宗赫道:“侍郎,若是真的有你,也辞了吧,只须和皇帝说一声便得。皇帝那么疼你,必允的。想那马球激烈场面你也不是不晓得,你伤才好,万一再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傅川也拉着宗赫的衣袖,轻声道:“世显哥哥腿伤不便,由我代你去也使得。” 叶琛忙将他拉过一边,斥道:“那可不成,你连马都骑不利索呢!” 宗赫眼前闪过那日韩锦骑着马,在自己面前轻慢无礼的画面,心中傲气顿生,便道:“什么大不了事,我的伤早没事了。叶琛,走,我们去马球场。” “哎!”阿蛮在后面气得一跺脚,却也只能跟了上去。 用沙土和黄泥夯实的马球场足有千步见方,叶琛替宗赫与晏南山自马厩中各选了匹马,也不先使马球杆,只带着他们先行练习御马之术。宗赫自入中原,骑术日渐精进,他悟性又强,只需叶琛稍加点拨,便能掌握马上要领。 倒是晏南山,虽满腹诗书,马球场上却丝毫派不上用场。更不及宗赫自幼习武的身子柔韧灵敏,光骑马还行,要使叶琛教的那些左俯右探、甚至单足脱蹬踏马背的动作,却是难上加难。 叶琛这个做师傅的,却也太不称职。来之前拍胸脯拍得嘭嘭作响,这会儿瞧见傅川在一旁怪闷的,便只匆匆教了晏南山几把式,又抱着傅川溜到一边教他骑马去了。 宗赫瞧见了,便策着马行至晏南山身边,轻蹙着眉道:“南山,你看那家伙,贼心不死。我这人说话不太温存软和,要不,你找个机会和他谈谈心?” 晏南山凝神望着那笑闹着的一对,良久才轻叹道:“玉川其实并不快活,也只有和叶琛在一起时,他才真正笑得那么开怀。” 宗赫惑然不解,却听晏南山指着场上其他侍郎道:“按理说,这一个月来皇帝只单单宠爱过你们俩个,玉川虽说侍寝的日子远没你多,也有六七日,别的侍郎只怕妒嫉还来不及……” 宗赫默然不语,马蹄声“的的”的踩在沙土上,心中不由得掠过一阵烦燥。半晌,才道:“南山,可是玉川说了什么?” 晏南山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何尝会主动说什么,便有什么也只掩在心里。每次他从龙德殿回来,我问他皇帝待他怎样,他总是说很好,再问,便说皇帝忙于政务,但待他也很温柔。问得急了,他便再不肯说什么。其实皇帝待他好不好的,又何必我问,跟你一比,就比出来了。” 宗赫这下更不知该说什么好,偏过头看晏南山,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是何用意。 晏南山坦言道:“你瞧,皇帝常常会到云图阁和你一处用饭,又会陪你熬夜做功课,下了朝有时还会带你去龙渊阁看书。记得有一次你的课窗本子得太常批了个甲等,皇帝甚至还亲自来接了你下学,带你去宫外看名班子的傀儡戏。别的时候玉川从不曾说什么,只有那一次,他满眼羡慕的对我说他也从未看过傀儡戏,后来还是叶琛偷偷带他去看了。” 宗赫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什么一起吃饭一起看书,自从何九龄处认识了褚云重,他们惯是这般相处,是以他心里也从不觉得有何与众不同。 “世显,你也莫怪傅川有这些想头,试想,若你们俩对掉个儿,你心里会怎么想?或有朝一日,你失了皇帝的宠爱,又当如何自处?”说罢,晏南山又低声道:“世显,我当你是交心的朋友,所以才和你说这些。如今你自是春风得意之时,但世间之事,向来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细思量……” 宗赫心中一凛,侧头望他,他也正深深的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似有什么东西隐在他眼中,如夜半的潮水无声划过。 不待宗赫说什么,晏南山已是打马加速跑开了去。少年无声凝视着他的背影,任凭马蹄卷起的风沙刮在自己的脸颊上,划得生疼。 天边,太阳已渐落西山,带过一脉余晖,将这马球场子映上一片彤色的霞光。而远处的龙楼凤阙皇宫殿宇,夕阳却如残血。 七、玉兰花开早 宗赫虽说悟性高,归根结底这马球还是讲究基本功要扎实,一招一式、策马挥杆,都有讲究。叶琛一股脑的先灌了许多对战之术在他脑中,但真上场演习的时候,马球杖连木球的边都摸不着的人,战术又从何谈起。 而西四阁的那些侍郎,蔺如意、尹松、耿骜、贺兰真、伊藤秀贤,不是出身富贵,便是自幼精通马术。这几人于这马球的造诣虽各有高低深浅,但随便单挑出哪一个,都比宗赫要强上许多。偏偏与他同在东四阁的韩锦,又不肯好生配合,因此几番演习,都输得落花流水。 但宗赫岂肯输于人前,愈加发狠的每日都拉着叶琛苦练,只是这么一来,却未免有些冷落了皇帝。 这日褚云重来了云图阁,便又扑了个空。问明了宗赫去打马球尚未归来,皇帝虽未说什么,身边侍侯的卫临却不免尴尬,对着自己的堂弟卫介低声斥道:“半个时辰前我便派了人来知会你陛下何时过来,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派人将侍郎请回来?” 卫介只好陪笑道:“已派了二拔人去了,还请陛下宽坐片刻。侍郎知陛下来了,必定即刻便回来的。” 话说这么说,到底还是让皇帝又等了一刻。褚云重从不习惯等人,正有些不耐烦了,这才听到一阵急急的马蹄声奔驰而来。起身到院子里看,果见穿着一身红龙滚边银白湘缎骑马劲装的宗赫已是策马飞驰而到,在宫门口极潇洒利落的翻身而下。 望见褚云重,少年抹了抹额间微微细汗,朝他凝眸一笑,天边的红霞映他脸上,正是说不出的俊秀帅气。 褚云重心中本有些不快,这会儿见了他,也立刻烟消云散了。只是瞧他出了一身的汗,又穿得这么单薄,不免责怪道:“这天候最容易着凉不过,怎么穿得这么伶俐,也不加件褂子!身边侍侯的人都是怎么当得差?!” 侍立在旁的卫介唬得忙跪了,还未及开口解释,宗赫已是伸手将皇帝拽进了屋,一边嗔道:“不许你在我这云图阁乱飙皇帝脾气,他们都胆子小,经不起你吓唬。再说也是错怪了他们的,我去的时候可穿着褂子和披风呢,只是后来热了这才脱下。不信你看阿蛮待会儿回来,是不是手里还拿着我的衣裳。” “越是起了汗,越是容易伤风,下回可不许这样。”褚云重帮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搂着他的肩进了东边的暖阁子,早有侍从端来了浴盆汤水,预备着伺候宗赫沐浴梳洗。 半躺在薰笼上,褚云重接过卫介捧上来的清露,随口问道:“以前薰的蜜香味道倒还好,怎么这些天这薰笼里头没见放?” 卫介躬身回道:“侍郎不喜欢这香,说是日子长久了闻得闷得慌,便命小的们只供些松柏花木。” 宗赫隔着屏风听到了,便一边脱着衣裳一边探出头来,笑道:“云重你要喜欢那蜜香,我让他们找找,怕是搁着的还有几块,寻出来让卫临给你带回龙德殿去用。” 褚云重听了也是卟哧一笑,“我那龙德殿什么没有,还会缺了这个,只不过这些日子尽在你这儿过夜一时倒也闻惯了……”正说着,看到少年赤裸的身躯在屏风后头一晃而过,又有些心痒难耐。 “你今儿怎么过来得这么早,我倒还没练够呢……”随着一阵哗哗的水声,少年已是进了浴盆子。 “今日是莲生双十的生辰,晚间我得陪陪他,所以先早些来瞧你。” 褚云重转过灵壁石屏风看他,宗赫正伸展着四肢舒服的躺在浴盆中,姿势慵懒而随意。少年那修长而流畅的身体线条,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充斥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诱人魅惑,叫人怎么都看不够。虽只是安静的躺着,却也肆意着鲜活的青春。 对比着想起季莲生那苍白羸弱的身躯,皇帝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小腹才燃起的欲火,也渐渐退了去。 “待你洗了澡,换一身好颜色的衣裳,我带你过去金昭体元殿赴宴。”褚云重斜倚着屏风,微笑着挡过少年顽皮泼过来的水珠,又问:“侍郎可为承乾准备了生辰贺礼?” 宗赫一怔,虽知道今晚季莲生过生日,但他与莲生又不熟,而且人家也没来邀自己赴宴嘛,哪里会精心准备什么贺礼。当然阿蛮必定一早预备下礼物送了过去,但当着皇帝的面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晓得。匆忙间想起前阵子何九龄叫人给他捎来的几样东西中有一盒虎骨散,说是有通筋活血健骨之功效,送季莲生倒也正相宜,便道: “我帮承乾准备了一盒虎骨散,还是前阵子九龄公送我的呢。我想着季承乾双腿残疾着,难免下肢痿弱,吃这个倒正好,又可祛风止痛,又可健骨强身。” “礼虽不重,也足见你的心意。”褚云重赞许的点头,挥手让侍从们下去,到底与他亲昵地闹了一阵,直到水都凉透了,这才重又唤了侍从进来更衣。 金昭体元殿中,正是灯火辉煌。 季莲生今日是寿星,倒也着实打扮了一番,穿着一身翠蓝缂丝银龙皮褂,腰间佩着明黄色的九龙丹桂福袋,一头墨发用蜜蜡质地的祥龙吐珠簪挽起,既显尊贵身份,又见颜色精神。 筵席早已备下,案几也按着品级摆设妥当。每张小几上亦用青花云龙纹螭耳瓶供着岁寒三友,虽不及凌太阁府的玉堂牡丹富贵,倒也极其清雅。其他诸位后阁的侍郎不敢怠慢,都早早儿的到了,只皇帝与宗赫还迟迟未至。季莲生虽微笑着受着众人恭贺,心中却十分不快。 褚云重与宗赫是在云图阁耽搁了时辰,此刻携手而来,眼底眉稍,毫不掩饰彼此的愉悦情意。季莲生见宗赫在自己这金昭体元殿还这般赤裸裸的彰显皇帝的宠爱,心中恨意更深,只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只能笑着道: “陛下与宗侍御姗姗来迟,合该罚酒三杯。” 褚云重极其爽快的饮了,宗赫在那日醉酒犯事之后,本意是要戒酒,只是这样场合却实难推脱,说不得也只得勉为其难的饮了三杯。一时入了席,众侍郎侍君虽内里较着劲,表面上倒也其乐融融。 宗赫最不耐烦这种应酬场面,又被众人连番灌了几杯,一时酒劲上头便觉有些发晕。抬眸瞧皇帝正坐在季莲生身旁怡然自得地与他说笑,心里头更有些闷闷的,便捉一个空儿,拉着阿蛮到殿外头来透透气。 侍从们都忙着在大殿里头伺候,外头正是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宗赫从偏门偷偷溜了出来,拉着阿蛮便往后院闲逛。金昭体元殿的院子修整得郁郁葱葱,及目望去,遍是茂林修竹、古木藤萝。几座嶙峋的假山旁,又有几株玉兰树,远远的望去,长得十分高大魁伟。 二月的天气,花虽未盛,枝叶却茂,微凉的风送过淡淡草木清香,甚是沁人心脾。宗赫深呼吸一口,顿觉神清气爽,不由脱口赞道:“这院子倒好,要是在这里头备下案几、彻一壶茶,赏赏月色谈天说地,倒也自在。” 阿蛮虽未喝酒,脸上的神情倒似有些魂不守舍,双手一路抚过那几株玉兰花树,口中喃喃道:“侍郎,这金昭体元殿的玉兰树花开的早,到四月里结了花苞,你向季承乾讨几朵给我串了手链子戴,可好?” 到底是未成年的女娃子,有这样的小女孩情怀,喜欢这些个花啊草呀的。宗赫正要笑她,不远处,却有悠扬的箫声如行云流水般随风而至。那曲音温柔淡然,箫声柔和清幽,听来却是分外熟悉。少年心中一动,忙拉着丫头循声而去。 果然,倚在一株玉兰树下持箫而笑的,正是身着石青色七品侍御服色的晏南山。而他手中那管短箫,分明正是自己在女娲娘娘观那夜遗下的。 晏南山向他扬了扬手中短箫,月色下,他的笑容清朗温和,“早该还了你的,只是这箫音色独特,是以心中一直有几分不舍。” 宗赫爽朗一笑,“这箫是我老家那边的人胡乱制的,音色不准倒叫你笑话了。我娘给我留下的那支才叫好呢,可惜被我落在海里……这管箫你要喜欢尽管留着,你的乐理比我强多了,在我手里也是糟蹋了的。” 晏南山也不推辞,便苑然一笑,坦荡荡的将那短箫收在怀中。 夜色如画,点点星光在树影间婆娑摇曳,勾勒出墨绿苍翠的色彩。宗赫与晏南山心情舒畅,正要就着月色闲谈几句,季莲生身边的大侍从邓升却从小径钻了出来,一叠声地道:“原来两位侍郎在这院子里头,倒叫小的一阵好找。快回席上去吧,陛下正问宗侍御上哪儿去了呢。” “陛下对你倒真是上心,竟是一刻离你不得……”晏南山低声笑侃着,便与宗赫结伴而去。阿蛮跟在后头,见邓升没有即刻跟来,随意的回头一望,却见那人脸上正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在斑驳的月光下,是那般的阴冷森寒,如乌云弥漫的深渊。 八、傲物自不群 惊蛰这一日,正是军中一年一度的马球赛盛会开幕之时。若大片场地周围,各色军旗迎风招展,猎舞飞扬,端的是场面恢弘。今日虽不过是宫中的开场秀,却也有各军中将领及马球队成员到场观赛,按军部等级高下,依次坐在球场左右。 中间搭起的一座高台,却是皇帝与皇太阁观赛之处,其余五品以上文官却是不设座位,只侍立在两旁。宝文宫的其他学子们,亦早早儿的到了,纷纷站在场子周围的空地上,各各摇旗要为自己相熟要好的同窗呐喊助威。 褚云重穿着玄衣c裳的金龙团云王服,佩着紫貂金冠,与凌铮并排坐在高台的龙椅上,天子威仪,端的是气度沉凝,金尊玉贵。 然而,在他们身旁,却另有一位年轻男子格外引人注目。只见他颀长玉立的身材挺拔如松,英武俊秀的面容不苟言笑,虽只安静的站着,但那桀傲张扬的气息却难以掩盖,哪怕是站在皇帝与皇太阁的身边,气势依旧不减分毫。与他相比,另一边坐在轮椅上的季莲生便似米粒之珠,难放光彩。 围站在场子四周的学子及低等官员们,哪怕从未见过他的人,也都猜得到他是谁――世代镇守辽东的谢家次子,正三品的宣奉,皇帝后阁的头号人物:谢仲麟。 “真是谢宣奉回来了?”宗赫听到身边一阵高过一阵的嗡嗡议论声,不免也好奇地向这位闻名已久却一直未曾谋面的人物望去。 “不是他,还能是谁!”叶琛望着那人,亦无法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几分嫉妒。虽说谢仲麟听闻已经不得宠,但毕竟地位在那儿摆着,年轻轻便身居高位,谁不羡慕。 原来是这样傲物不群的一个人,果然又是帅气,又是霸气。望着那人,宗赫心中却别有一番滋味,虽说谢仲麟如今已与皇帝生分了,但好歹以前曾是皇帝宠爱过的人,瞧他气质,到底不俗。 “其实世显与宣奉,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叶琛啧啧望着谢仲麟,又回头瞟一眼宗赫,语义暧昧的嘻嘻一笑。 “哎?” 没容宗赫想太多,随着一阵气势磅礴铿锵激昂的鼓点,已是左右二朋上场之时。宗赫与叶琛所在的左朋自场东而入,对面西四阁领衔的右朋,自场西而入。三十二人皆穿着整齐干练的骑马劲装,脚踏牛皮靴,手执马球杖,齐聚场中,便面向高台,双手举起球杖及胸,山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太阁千岁,千千岁!” 褚云重微笑称免,那厢早有侍从将一枚橡木雕制的火龙纹木球弓身递至皇帝面前。褚云重照例是要谦让一番,便对身边的凌铮道:“还是请亚父开球吧。” 凌铮却笑着对站在自己身旁的谢仲麟道:“仲麟今日既不上场,便由你开这球。” 谢仲麟踏步上前,双手成揖,朗声应道:“遵。”随即便取过御案上的弓箭,取过木球,将其垂苏挂在去了簇的箭身上,挽起弓便将那木球连着箭射向场中。 那箭去势如虹,便是挂着木球依旧发生破空之声。且是那射箭之力又暗含巧劲,令得那木球飞至半空便滴溜溜的旋飞下来,而那箭却劲道不减,依旧飞过场地另一头的球门。如此精彩而又霸道的开球,顿时令得场边众人大声喝彩不已。 凌铮亦露了笑容,眼开眉展的对皇帝道:“仲麟好手段,只这一箭,怕是皇帝也不能及呢。” 褚云重轻哼一声,斜睨了谢仲麟一眼,恰逢谢仲麟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如雷电交击,火星四溅。 场中的队员们此刻却已无暇他顾,见木球飞来,立即策马而上,追驰奔逐着挥杖击球。小小木球在空中被激烈争夺着击来飞去,看得观球的众人目眩神迷。 宗赫苦练了这一个月,进步可谓神速,又加上左朋有叶琛这样高手,虽说实力仍弱于右朋,差距却也不似之前演习时那般巨大。 西阁诸人皆不屑宗赫没经过大选,又嫉妒他独专圣宠,此时在马球场上,更有心压挫他。只要他一得球,便齐刷刷的五六个人上来围堵,便是皇帝在上面看着,也毫不客气的将马球杖往他身上招呼。直压得宗赫左支右绌,几乎寸步难行,若不是他有功夫在身,只怕早被那些家伙趁机用球杖揍得鼻青脸肿。 凌铮冷眼看着,不紧不慢的对着褚云重道:“看来,皇帝在后阁对世显宠爱太过,犯了众怒了啊。” 御椅上的褚云重目光如炬,正看得专注,他心里虽为宗赫捏了一把汗,口中却甚是轻描淡写,只淡然笑着回道:“马球场上自然拼杀激烈,若大家都是谦谦君子,可还有什么趣呢。更何况后阁侍郎们以后说不定都是要出兵放马督战沙场的,正要藉此验其胆色风骨。再者说,世显这环节虽被围击,但若左朋抓住这种机会,合力打反攻战术,亦能给予右朋迎头痛击。” 但场上局势却实在不容乐观,左朋的韩锦向来与宗赫不对付,连带着他的朋友叶琛也为他所不喜。因此他虽担负着左朋中轴发起进攻之重任,但明见叶宗两人有好位置也不予传球。便是那两人奔袭防守,也不在旁帮衬护卫,因此左朋进攻防守皆不顺畅,相比凝聚力更强的右朋,渐渐便显出不支之相。 不多时,宝相阁的耿骜便自传递不畅的左朋手下抢过木球,四五名右朋伙伴紧紧护着他直插入左朋禁地,闪电般挥杖一击,那火龙纹的木球已是应声入网。场边顿时鼓声大作,众人欢声如雷,耿骜神采飞扬的骑马绕场一周,已是替右朋拔得头筹。 得此球之激励,右朋气势更是大盛,乘胜追击又由永熵阁的贺兰真与纯阳阁的尹松各入一球,场边壶架中已是插了三面绣有西阁字样的锦旗。 站在高台上的谢仲麟眸色深邃,抿紧的双唇勾勒出如峻崖般的曲线,脸色随着场上局势愈来愈难看。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宫中比赛向来是上下四阁之分,陛下为何这次竟作东西之分?”他的天章阁也在东四阁之列,虽说他未上场,但这东阁领衔的左朋如此惨败,亦是让他无法忍受的耻辱。 褚云重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着脸道:“朕原以为你要上场,怕上下四阁之分实力太过悬殊,致比赛不够精彩好看。谁料你如今架子这么大呢。” 谢仲麟咬着牙,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原以为出去这二、三个月回来,这人兴许会因分开时久,给自己一些好脸色,谁料他竟是变本加厉,话说神色毫无情义。更听闻如今他正宠着那个云图阁的宗赫,言语间又对他多有维护,不免更是气郁沉胸。 但思及东阁颜面,终究还是咽了这口气,向凌铮一揖道:“仲麟欲亲自上场,还请皇太阁示下。” 凌铮眉峰一挑,当下也不多言,只微笑颌首允了仲麟之求。 恋耽美 分卷阅读16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这时,场上左朋中的叶琛却趁临上半场结束之前,右朋略有懈怠,靠宗赫吸引了防守,长途偷袭得手扳回一城。场边壶架中虽终于插上一面绣有东阁字样的锦旗,左朋却依旧落后两筹。 此刻场边观球的众人已得知下半场谢仲麟要亲自上阵,他人虽还没上场,已是让众人动容,复又纷纷议论起来。原料东阁必是输定了,但此人一上,局势却又扑朔迷离,难以预测。毕竟辽东第一马球高手之盛名,谁敢小觑。 一时谢仲麟换过与左朋同色的骑马劲装,牵着他那匹赤红色的名为“烈焰”的俊马,凝眉冷目步入左朋之众歇息的布棚。在棚里伺候的一众侍从夷奴,一见他来,立刻屏息敛气的跪了,十几位宝文宫的太学生,也忙都站起来躬身行礼,诸位后阁侍郎虽只需行半礼,却也纷纷起身不敢轻慢的拱手致礼,口称侍君。 谢仲麟走到宗赫面前,鹰隼般的目光毫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他。宗赫知他定是对自己适才场上表现甚是不满,一咬牙,昂首问道:“不知谢宣奉有何见教?” 谢仲麟却无多余的话,只面无表情的道:“既是我来了,左朋便多了一人。” 韩锦忙凑过来附和道:“正是,到底宣奉眼力好,一眼就瞧出来宗侍郎是我们左朋最弱的环节。如今既是宣奉要上场,此人早该一边歇着去了,上半场输那么惨,还不都是他给害的……” 宗赫也只道谢仲麟要赶走自己,心中虽甚是不甘不忿,却也不想与韩锦争执,伤了左朋士气。便忍着气,向左右一拱手,道:“赫技艺低微,拖累了左朋,现有宣奉领军,盼大伙儿齐心协力,搏此一胜,方不致坠了宣奉英名。” 说罢,搁下马球杖,便要转身离去。 才跨出一步,左肩却被人大力的扳了回来,随即,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留下,韩锦给我滚出棚去。” “什么?!”韩锦吃这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谢仲麟冷若冰霜的脸庞,吃吃的道:“宣奉,我司职中场,并无差池啊……” “滚!别让我说第二遍。” 谢仲麟最厌这等自私内耗之人,这宗赫虽说他也心中极其讨厌,但毕竟此人在场上奋力拼杀不落人后,而韩锦这种人才真是害群之马,专会内杠拖后腿。见他还要辩解,仲麟愈发不耐烦,背过身再不理会此人,自顾自的向左朋众人开始分配任务,又安排下半场的战术不提。 韩锦受此大辱,自是颜面大失,却也不敢在谢仲麟面前与他再争辩什么。灰溜溜的出了布棚,又狠狠的啐了一口,心中自此恨谢仲麟比宗赫更甚。 09 飞来有横祸 自谢仲麟上场,场上局面果然风云突变,且不说他技艺精熟,单看他用马球杖控球策马飞奔,便已足够赏心悦目。更霸道的是他在场上的气势,那种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逼仄感,几乎让右朋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众所周知马球是一项激烈而又危险的军中游戏,而谢仲麟的风格更是几近血腥,他的每一次突袭,每一次防守,每一次与你交马会身而过,每一次挥杖与你争球,简直都是以命相搏。他便是要逼得你不敢面对他,胆气稍弱者在他面前只能一退再退。 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宗赫与叶琛内心嗜血的一面也全然爆发了开来。有一球宗赫飞马去争,右朋照例有数人来围阻。数匹烈马卷起飞沙碎石中,少年大喝一声,无所畏惧的举杖击向迎面而来的耿骜。两人互不相让,球杖重击在一处,“咔嚓”一声竟是从中裂开。 双方坐骑受此一惊,俱是仰身嘶声长鸣。随即,宗赫被后侧的伊藤秀贤使杖勾到马鞍,一个不稳“咕噔”一下翻落马来,幸而他功夫还算不赖,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地。然而木球,却依然还是被右朋夺了去。 谢仲麟飞驰而至,扫过一个讥诮的眼神,厉声骂道:“被皇帝操软了腰,连马都骑不稳了吗?” 宗赫被他此言羞辱得几要冒出火来,那人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又骂骂咧咧地道:“滚起来,上马再战!被围阻你不会传球吗?眼睛瞎了没?!” 少年憋着一口气,重又翻身上马,怒瞪了他一眼,沉声道:“我去引开众人,你与叶琛左右分袭,下一回,我定能将球传出来!” 这样的对局,不仅惊险刺激,更是无比激烈。谢仲麟与叶宗二人的配合,也是愈见默契。在一次三人的巧妙配合之下,由叶琛再入一球后,左朋更觉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没过片刻,又是谢仲麟接到宗赫妙传,风驰电掣般单骑突袭数百步,一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以雷霆万钧之势轰入一球。那球劲势之霸道,竟在撞到球网后的木杆时,裂得粉身碎骨。 场边顿时响起如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喝彩,负责裁判的侍卫换过新球,这才重新投入战局。至此,场边壶架中已是各插有三面绣有东阁和西阁字样的锦旗,双方正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到底仲麟水平要高出一筹,这回可是狠狠煞了新入阁的那些侍郎们的傲气,年轻人心气高,正该磨挫一番。”观战的凌铮欢欣之色溢于言表,又瞟过一个不满的眼神给坐在他身旁的褚云重。皇太阁的意思极明的:这才是你老子我替你选中的男人呢,上得战场,入得政堂,你如今不要,可不正是你的损失。 但褚云重如今满心都在宗赫身上,见他在短短一个月内能有如此长足进步,并在场上有如此亮眼表现,更觉心中窃喜。至于谢仲麟,皇帝自然知道他很强,但如何相处是两个人的私事,便是皇太阁你又能耐我如何?因此,便笑吟吟的道: “亚父所言极是,自仲麟上场,左朋确实面貌一新。能放心让世显这样的新人在中轴统筹决策,可见他识人之明。”这话虽明着是夸谢仲麟,但暗里却夹带私货。 说罢,皇帝话锋一转,更是厚着脸皮明夸起宗赫来:“世显之弱点,在于研习未久,骑术欠佳,持球奔袭力有不逮。但他的长处却也鲜明,胜在曾统兵打仗大局观强,对诸般战术一点就透,又肯积极配合团队,不贪功。只此一点,仲麟用他换下韩锦司职中场确然是行了一步好棋。” “皇帝说得何尝不是,无论是打马球、打仗还是处理朝政,都是通力合作者赢,分崩离析者败。”凌铮深深望了儿子一眼,又回望场中,不紧不慢的道:“皇帝后阁有重要,不消孤赘述。但若后阁诸位侍郎一味只争意气,不能合作,又能担得了多少责任?办得出何样绩业?” 季莲生见皇太阁此话说得重了,忙垂眸低声道:“后阁诸位侍郎有失祥和,是莲生失职。回宫之后,莲生自当一一劝戒……” 凌铮也甚怜惜他拖着个残疾的身子还要里里外外的操持,便温言道:“此事不是你的首尾,无需如此自责。不过,珍秘阁的韩锦略有些浮躁,你往后多花些心思予以开导,提点他修心养性,不入歧途。” “遵。”季莲生忙应了,隔着皇太阁偷瞧皇帝一眼,恰好褚云重也正看着他淡淡一笑。便只这样简简单单一个笑容,却也让他心中一暖,似有一缕难言的情绪渐渐膨胀开来,溢满胸膛,温热了自己冰冷残败的身躯。 凌铮回过头来,还待再警醒皇帝几句,却听球场上一时又喧闹起来。 原来右朋被左朋连扳三城,此刻亦是拼红了眼,像耿骜贺兰真尹松这帮出身东北、西北的侍郎俱是血性儿郎,眼见即将到手的一场胜利,被谢仲麟一人便杀得片甲不留,怎能心甘?怎肯认输!因此也再不意气围阻宗赫一人了,重新布置了战术,誓要与左朋拼个高低。 双方下手都动了真格,看得观球的众人都悬起了心,完全没有料到普普通通一场宫里的垫场赛亦会斗得如此胶着激烈,杀气腾腾。 正在这时,左朋负责防守的晏南山在阻拦右朋进攻时,力有不及,对方的马球杖惯力一挥,正中他的前额眼角,顿时血流满面,眼睛都肿得睁不开来。负责裁判的侍卫见他受伤,忙停了赛,将人护下场来,送回布棚包扎医治。 如此一来,左朋在场上便少了一人,后场防守出了纰漏,立马被右朋抓住空子,由贺兰真再入一球,重又夺回领先优势。而场边计时的沙漏,也只剩下一刻钟的时间。 这时,坐在高台上的褚云重却突然起身,凌铮冷眼看他,问道:“这时候,皇帝上哪儿去?” “儿子去去就回。”褚云重有丝顽皮的向亚父眨了眨眼,凌铮微微一怔,皇帝已是匆匆而去。 适逢场休片刻,叶琛将左朋之人聚拢了过来,蹙着眉向谢仲麟道:“宣奉,少一人到底难打,不如我带着他们撤回后场先行防守。你马快,若有机会,还让你突袭。” “不妥,如此一来就太过被动,愈是龟缩愈是容易被全面压制。”谢仲麟坚定的摇了摇头,沉声道:“要想取胜,唯有进攻一途。只要同心协力,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后场的人都给我机警些,主动互相补位,只要莫再犯刚才那样愚蠢的错误,我们定然还有机会。” 宗赫此刻的心思却飘到那高台上,喃喃道:“咦,皇帝哪去了?”话音刚落,屁股上已是吃了谢仲麟重重一杖,少年回头看到他那气势汹汹的眼神,这才醒过神来,心底不免为自己的开小差有丝惭愧。 谢仲麟高举球杖,厉声道:“上马!全力争胜,就在此刻!”左朋众儿郎被燃起斗志,亦齐喝一声举球杖与之相击,随即,抖擞精神翻身上马便要再战。 而在此时,场边却另有一人穿着左朋服色的骑马劲装,骑一匹高大威风的黑马,突如其来的飞驰入场。更古怪的是,此人还戴着一副金甲面具,正午的阳光映在他脸上,金光闪耀,正是说不出的神俊英武。 这人驰过宗赫身边,少年心中不知怎地,突然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但回头复又看向高台时,皇帝却已然归座。莫名的,心底竟有一丝失望。但随即,少年又自嘲道,自己也太异想天开,褚云重乃帝王之尊,怎么可能会亲自上场与侍郎和太学生们斗马球呢。 那面具男子向谢仲麟打了个手势,意思是由他来填补防守空缺。众人虽惊疑,却也抱着不如一试的心态,便重又布置了战术,杀回球场。 更令所有人惊讶的是,那个神秘的面具男子技艺之高超,甚至不在谢仲麟之下,后场有他镇守,防得如铁桶阵一般,令右朋泼墨不进。待右朋心浮气躁之时,那人又突然发难,沿中路突袭,宗赫见状赶忙上前护卫,右朋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守顿时被他俩人冲得溃不成军。 而此人更难得的是又不贪功,见左右防守之人都被自己吸引住,便轻轻巧巧的将球击给右路拍马赶到的叶琛,叶琛扯开空档,再回击给左路接应的谢仲麟。就在场边观球众人目不暇接的当口中,宣奉烈马如飞,直入空门一般,已是轻下一城。 眼看又扳回了一筹,左朋众人更是大受鼓舞,在山呼海啸般的鼓点呐喊声中,上下齐心,誓要争胜。 沙漏流逝飞快,场上时刻所剩无几,众人来不及揣测那个神秘面具男子的身份来历,重又投入战场。 谢仲麟心中其实也有疑惑,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两个人有堪与自己匹敌的球技骑术,但那二人,分明正儿八经的双双坐在高台龙椅之上。哪里,又冒出来这样一个彪悍的高手?难道是此次新入学的太学生?但看叶琛和其他太学生神色,分明也是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只分神了这一刹那,那面具男子自中场传过来的木球便划肩而过。护卫在谢仲麟身旁的宗赫忙一纵马,伸出球杖将球堪堪抄住。见机不可失,谢仲麟忙大喝一声:“上!” 宗赫会意,双腿一夹马腹,他所骑的白马“疾风”就似一条白龙笔直插入右朋阵地。那面具男子见状立刻从后场拍马前来护卫,如天神降临般,杀得对方围阻之人无法近身。而叶琛与谢仲麟亦为宗赫断后,奋力阻挡前来追击的右朋之人。 眼看就要得手,谢仲麟在一次挥杖击向右朋防守之人时,未及收势,弯曲的杖头带着势大力沉的余劲,拍上“疾风”之臀。白马吃此一痛,惊得前蹄直立,又突发癫狂般又连窜几大跳,竟是将坐在马背上的宗赫又甩了下来。 若宗赫弃了这球,依旧可以凭他空中腾挪功夫稳稳落地,但少年眼见右朋球门就在眼前,怎肯弃了此球,便拼得摔上这一跤,右臂用力一挥,将木球击了出去,而自己的身子却也因此而失了重心直线坠落。 那面具男子疾驰抄手来救,却只堪堪抓住少年的球杖,只听“咔嚓”一声,结实的球杖被一扯二段,随即又是碰的一声巨响,少年已是结结实实地摔在夯实的硬地上。 一阵天旋地转,宗赫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只觉眼前瞬间凝聚了巨大的血块,随即又爆裂般散去,续而又涌起一阵乳白色浓雾,淹没了周遭的飞沙尘土。 停止的沙漏仿佛凝滞了时间,束缚了空气,压抑得人难以呼吸。少年只能隐约感觉到身边似有人潮蜂拥而来,只是被那浓稠的白雾层层裹住,扭曲地变了形状。耳边亦有一阵说话的声音,却也只是刺耳变调的喧嚣,如尖细的号角吹响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的巨声针刺般折磨着自己的耳膜。 “云重……” 宗赫下意识地,在心底唤着这个名字,随即,有一片金光穿透过那重浓雾,来到自己身旁。熟悉的温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顿时让少年倍感安心。所有的意识,都随着那浓雾渐渐散入虚无,而他,也终于沉入那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10 春暖夜还寒 云图阁,愁春薄月。 宗赫醒来的时候不知时刻。睁开眼,眼前却只有极致的黑暗。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黑的夜,没有日月星辰,没有浮光片影,及目之处,甚至没有半分实物的影子。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只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空旷虚无,这感觉,仿佛身处伸手望不见五指的大海深渊,让人只觉冰寒彻骨。 “世显,你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少年略略心安。“云重?”他试着唤了一声,随即,手被温柔的握住。 “别怕,我在这里。”虽然之前太医诊断时已有预言,但褚云重望着床上的少年此刻茫然睁大、却又失了神采的双眼,依旧心如刀绞。 “云重,我这是在哪里,怎么一丝光亮也没有?”宗赫一手紧紧抓住他,另一手试探着在身旁摸索,那熟悉的触感分明便是自己卧榻上的被褥,空气中还传来淡淡松柏清香,应该便是自己寝室临窗案几上供的那株五针松。 少年心中隐隐猜到些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你莫担心……”褚云重伸手将他搂入怀中,细细考虑着措辞,温言安慰道:“不过是摔下马的时候撞着头了,一时有些昏眩看不清,过得几日自然便好了。太医已是来瞧过了,也开了药,亦说不妨事,只要你乖乖吃药必能好的。” 说罢,又故作轻松的道:“只是好了之后,可再不准你去打马球!” 宗赫闭上眼睛,听到屋外隐隐传来嬷嬷们压低的哭音,知道自己的伤必定不会是皇帝说的那般轻巧,心一下便沉了下去。感觉到那搂着自己的手臂亦有些微微颤抖,少年心下也是恻然,反而怕他伤心太过,便强笑着道:“必是我打得太过糟糕,丢了皇帝颜面。” “没有。你打得极好,我看着……很是喜欢……” 褚云重此刻心中正是懊悔不叠。原本那时他只需自宗赫身边接过那木球,凭他本事,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赢下那场比赛。但偏偏他心生欲望,一心想着要让宗赫在皇太阁、以及文武百官将士生员面前出头露脸……结果却发生这样的意外,又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怎不叫他心碎难言。 宗赫听得他声音中竟有几分哽咽,更觉伤感。这人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显露过脆弱的情绪,却不料,竟在此刻,不加丝毫掩饰,如冰裂水泄般在自己面前尽情流露。 忍不住,与他紧紧相拥。虽看不见,却能听到他沉重的心跳,满溢着哀伤。少年仰起头,低声安慰:“云重,我一定会好起来,你别难过。” 明明是他受着伤,盲了眼,却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此时此刻,褚云重的心口,似被千山万岭重重碾过,万分的懊恼与后悔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狠狠揪住,悬在胸口,几要拧出血来。 正要再安慰他几句,眼睛余光看到宗赫的侍女阿蛮正在屏风旁向自己使眼色,褚云重便扶着少年躺下,柔声道:“你闭着眼睛歇一会儿,养养神,我去瞧瞧药煎好了没。” 宗赫轻声应了,有些不舍地松了紧握着的手。真心不想他离开自己身边,在这样陌生的黑暗中,自己有些慌乱,有些无措,更觉无所依靠。 转过屏风,褚云重坐在薰笼上,有些疲累的揉了揉眉心。担心这大半日,不仅没胃口吃东西,更叫人不堪压力的是精神上所受的折磨,不知少年醒来究竟会是怎样境况,更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 而今看着他的婢女泫然欲泣的模样,褚云重不由得轻叹了声,问道:“何事?” 阿蛮一下跪倒在皇帝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方昂首道:“求陛下为侍郎做主!” “嗯?”褚云重眸色一沉,向屏风后头望了一眼,怕惊扰了宗赫,便对阿蛮道:“起来吧,有什么话,到外头再回。” 阿蛮会意,忙跟着皇帝出来。外头已是夜深,月色如霜,洒落一地的碎影,映在彼此的身上俱是彻骨冰凉。 “什么事,说。”褚云重站在石阶上,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只留下卫临侍立在他身边。 阿蛮强忍着胸中愤懑,咬着牙回道:“陛下只当侍郎坠马受伤是场意外,婢女却知此事绝非这样简单,定是有人暗中要谋害侍郎!” 卫临听得心里一惊,偷看皇帝神色,果见他脸上已是色泽凝重如寒冬,便上前一步低声斥道:“小小年纪,胡乱说些什么!也不怕嚼着舌头!” 阿蛮扫了他一眼,向着皇帝撅了嘴道:“还请陛下听婢女说完,是不是随便乱说,自见分晓。” 见皇帝不可置否的微微颌首,阿蛮便将她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原来出事时,她也一直在场,怎奈她人小力薄,挤不进人群中,只能站在场边干着急。而这时,人人都只关注坠马昏迷不醒的宗赫,那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却又自人群中脱身出来,走到少年那匹名为“疾风”的白马前。 因此人装束神秘、行动诡异,立刻便吸引了阿蛮的注意。便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疾风”似得了急症般,嘶鸣着滚倒在地上不停抽搐。这样奇怪的情形,让阿蛮更是心生警惕,便紧紧盯着那男子行动。只见他扳开马嘴看了一眼,又伸手掀开马儿的眼睑查看了一下,方匆匆离去。 褚云重抄手笼袖静静听她说完,面无表情的道:“哦……你可是在疑心什么?” “我疑心有人在侍郎所骑的马身上下了药!”阿蛮见皇帝表情似乎不信,不由急了,似连珠炮的道:“事后,我随即去了逸骊槛,后阁诸位侍郎的坐骑皆是养在此处,我就想着拿些‘疾风’吃剩的饲料,交由太医查验一番,看看是否真有人在这上头动了手脚。谁知,疾风的食槽中,竟是半粒食料也无!陛下!这岂不是坐实了有人暗中捣鬼!若不是在‘疾风’饲料中下了药,何必多此一举,将马儿吃残了的食料也收了去?!” 卫临轻咳一声,见皇帝沉吟不语,只好硬着头皮又站出来斥道:“荒谬!但凭你这不着边际的揣测,想要疑心哪个?” “婢女疑心是谢宣奉要害侍郎!”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褚云重心中突得一跳,只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冷声问道:“宣奉二天前才刚回宫,你如何会疑心上他?” 阿蛮自觉推理不差,更是振振有词:“侍郎在宫里二个多月,一直平安无事,偏偏宣奉一回来,便出了这事,叫人不疑心他也难!” 褚云重看着小丫头紧握粉拳怒气冲冲的小模样,更觉头痛,蹙紧着双眉沉声道:“捕风捉影的事,休得再胡言!” 阿蛮犟嘴回道:“谁说是捕风捉影啊!谢宣奉以前不就干过这种事!季承乾受伤残疾,不也是因为他在承乾坐骑的饲料里下了药,这才害得承乾在秋苑射猎时摔下山坡,折了脊骨吗?” 卫临觑着褚云重脸色更沉,不由得嘴角略一抽搐,又向阿蛮厉声呵斥道:“胡说八道!这种没谱儿的事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阿蛮哼了一声道:“这种事又何必我用心打听,宫里谁人不知!只不过都碍于宣奉权势,没人敢说罢了。宣奉不得圣宠,却又嫉妒成性。先是嫉妒季承乾夺了陛下恩宠,便设计害他残了身子,如今回京见我家侍郎又得新宠,是以旧态复萌,又使惯用的手段来害了我家侍郎!当时场上,他必是看‘疾风’一直尚未发作,这才亲自上场,又故意使球杖狠狠打了疾风一下,这才引发‘疾风’癫狂,致侍郎坠马受伤!” 卫临这回实在是无话可说了,心中懊恼这宗侍郎身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泼辣而又口无遮拦的小婢女,只怕皇帝难容。果然,便听褚云重用冷得快要结冰的声音道:“阿蛮,若无真凭实据,你可知诬陷宣奉该当什么罪名?” 阿蛮毫无惧色,朗声应道:“什么罪名婢女都领!只求陛下细查此事,还侍郎一个公道!”说着,眼里已是隐隐泪光,又哽咽道:“侍郎平白无辜被人害得盲了双眼,陛下难道不心疼?” 褚云重心中又被绞得一痛,原预备将阿蛮打发出去,但又一想,宗赫受了伤眼睛又看不见,正是要人照顾的时候,若悄无声息的将丫头遣送出宫,不仅会让他不安生疑,更是身边缺了得力伺候的人。 心中叹一口气,皇帝又换过一副严肃面容,凝视着阿蛮,一字一字的道:“丫头,你若真心为你家侍郎着想,今晚这些话,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漏出去。如若让朕在别处再听到哪怕半个字,你都不能在这云图阁再待下去,你可明白?” 褚云重的说辞甚是严厉,气势压人,但阿蛮却浑然不怕,依旧追问道:“好,我不与旁人说就是了!但侍郎的事,可怎么办?” 褚云重仰头望着那星月疏朗的夜幕,用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冷冷的道:“此事,我自有决断。” 11 求助何九龄 皇帝虽说自有决断,但一时却也没见他有惩处谢仲麟的举动,只是云图阁里里外外的药食汤水,比往日更把严了些。一概来探视宗赫的侍郎侍君,均由卫临亲自挡了不见,大小侍从、夷奴、嬷嬷们个个都神情肃穆,只埋头干活。虽宫里对宗赫受伤之事有许多流言,但他们谁也不敢多嘴多舌,将这些话传到侍郎的耳边。 这些日子皇帝不眠不休的宿在云图阁,除了上朝,竟没一刻离开宗赫身边。几日来也不知搜罗了多少名贵的药材让少年流水介的吃下去,但他的眼睛,却依旧不见起色。眼看着他一分分憔悴下去,褚云重又是焦躁,又有几分透骨酸心。 而宗赫盲了这几日,有些习惯了那片黑暗,心境反而较一开始那阵子平静了许多。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他总是这样宽慰褚云重,“我能捱得住。” 宗赫愈是坚强,褚云重心里便愈是受煎熬。少年不懂医理,而他却深知,脑中压迫神经的血块不尽快清理,时日拖得越久,便越难有重见光明的希望。 这日一早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春雨绵绵,带着一丝浸人脾骨的凉意,打得院子里新冒头的嫩绿歪歪斜斜。虽有一股子冷冽的草木清新之气被雨水冲得弥漫开来,但到底天色阴霾,叫人打心里提不起半分精神。 皇帝这几日为了陪他,下了朝便将待要阅看的奏书都搬至云图阁,一边陪着他,一边处理政务。宗赫吃过了药,按理遵医嘱要小睡片刻,但他这几日实在闷得慌,整日介被拘束在床榻上歇息,哪里还能睡得着,便歪在褚云重身上听他读奏章。 “这一本是吴王褚云闲自辽州发来,回禀当地雪灾善后事宜,说是春种已经播下,灾民亦得妥善安置。”褚云重一边翻阅着,一边念给少年听,这几日他没法儿做功课,便让他预先熟悉熟悉朝廷政务。 听到这儿,宗赫便插嘴道:“我生长的地方从没下过雪,自我来了中原,倒是经了好几场雪,一场比一场冷!这天地一冻起来,可真是不好受。”少年出生在位处极南的海岛,长夏无冬,是已自他入了中原,最是畏寒。 “正是,严寒与酷暑都不好过,但于老百姓而言,却宁愿热着。再热的天也至多打着赤膊罢了,那时谁还分王爷长随呢,光着膀子一瞧,还不都是一样。”褚云重引着少年笑一阵,又正言道:“但若遇上大冷天,那可是要冻坏人命的。有一等贫寒人家盖不起砖瓦房,只用茅草搭个屋棚子,天候不好的时候几天几夜的大雪压下来,什么都塌了,冰天雪地又没处容身,你想想,那是何等境况。” 宗赫听得有些黯然,低声道:“但凡天灾人祸,都是不好过的。一遇上这样事体,朝廷得早些派人去赈灾,也好帮受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也不尽然只是事后赈灾,凡事预则立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不预则废,这就叫备预不虞。”褚云重一步一步耐心引导着教他,“事先要有预防,要有应对预案。一旦发生灾情,一步一步该怎么做,由谁来做,银钱哪里支出,谁来监管,这些都要有章程。但重中之重,还在于预防。你若是早有准备,便能井然有序的应对,自然便能大大降低灾情带来的损失,保全百姓性命财产。” “未学救火,先学防火。这个道理我亦明白。”宗赫点了点头,又问:“只是这样的天灾,预防却难,谁还能一直妙算神机呢?” “别的不提,天气好坏还是可以预测到的。我亦有打算在钦天监之下再成立一个独立的衙门:气象监,只可惜我们商朝的工坊如今尚不能制出足够精细的仪器……但以后总有一日,朝廷能办到这件事。宝文宫的博物课里,不也有一门气象说么。别的不提,这宫里的学问都是顶尖的,便是觉得深奥难解,也要好好学着,日后方得一代代传承下去。” 说罢,褚云重盘膝坐在床榻上,轻轻抚着枕在自己腿上的少年,一时又走了神,奔腾不息的思绪如少年那丝缎般划过手指的发。其实……宗赫的伤,也有深奥精妙的医术可治,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不小。 低头凝视少年恬静的脸庞,他的睫毛很密很长,像两把小扇,将眼睑遮出月牙似的阴影。一想到如果以后再不能看到他那清亮如星的眼睛,对自己或嗔、或怒、或欢喜、或动情……褚云重心弦一紧,揉烂了手中的奏章。 正在这时,孟驰气喘吁吁的一路跑进暖阁,站在屏风后头抹了抹一脸的雨水,喘着粗气道:“回禀陛下,何公已是请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可要……” “快请九龄公凌霄堂说话!”褚云重没想到孟驰办事如此利索,短短几日功夫已是将人请了来,一时大喜过望,正要起身亲自去迎,却不小心手肘将少年的脸磕了一下。 “云重,可是何爷爷来了?”虽被撞了一下,却也不是很疼。少年一个翻身爬起来,摸索着拉住皇帝衣袖,心中亦有一番惊喜。不过,九龄公不是与凌太阁之间有些不合,之前在穷庐曾听他老人家说誓不入京的么? 褚云重将宗赫扶起来,取过一个鹅羽靠枕命他躺着,亲昵地揉揉少年的脸颊,几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温言道:“九龄公既肯来,你的病眼看就有指望!乖乖躺着,我与九龄公有事相商。” “我也去!”宗赫当时在穷庐得蒙何九龄救治,一老一少,脾气倒也甚是相投。如今既是听了他来,如何不欢喜,当下便一掀春被,摸索挣扎着便要下床。 “不准。”褚云重声音略略严厉,重将少年按回床上,方又温言道:“且等片刻,过一时,我与九龄公自会一起来看你。”说罢,便随着孟驰匆匆往后堂去了。 这样神秘,倒让宗赫心中好奇,皇帝与何公要商量些什么非得瞒着自己呢?于是轻唤一声:“阿蛮?” “婢女在。”一直在旁伺候的阿蛮忙上来接住少年伸出来的手,悄声道:“侍郎可是想去瞧瞧那位何九龄公?” “走,我们悄悄的,别让陛下知道。”宗赫让阿蛮取了柄竹骨伞,出了风弄轩向右转绕到后院子,打着伞蹲在凌霄堂墙下,偷偷听褚云重与何九龄说什么悄悄话。 凌霄堂因没人住着,屋后的砖墙都有些斑驳,薜萝牵牛藤藤蔓蔓的挂了一墙,倒似一道绿葱碧绿的瀑布流泄而下。装着玻璃片子的窗棂被滴嗒嗒的檐下雨帘打得湿透,有一只瑟瑟发抖的蜘蛛踯躅着爬过被雨水冲残了的蜘蛛网,一阵并不太大的风吹来,立刻将那可怜的小东西吹得无影无踪。 阿蛮胆子大,趴着墙往屋里头瞧了一眼,只见皇帝正与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坐在正厅喝茶叙话,只是声音小听不真切。仗着这密密的雨声掩盖了他们的行迹,丫头正要将那窗子推开了些,却见侍立在皇帝身旁的孟驰正往这儿瞟了一眼,吓得她一缩,只好老老实实的蹲了回去。 宗赫将耳朵贴在墙边,倒还能听到里头的声气,便向阿蛮打了个手势,让她安静候着。 “陛下当真决定开启地宫?” “如若不然,你又怎肯回京。只不知年代久远,这地宫之物……” “彼在‘深海’,不受侵蚀。只是陛下所求之事,虽只须占用小小一个仓室,但地宫整处都需‘出海’,事后,又须重新‘入海’,如此折腾到底会损耗能源。地宫开启一次便少一分未来之机,陛下确定下好决心了么……” “我只想知道,世显的眼疾,能否有把握在地宫治愈?” “只要世显神经未损,老夫便有七八分把握。只是这主刀之人你需另择他人,毕竟老头子我快八十了,虽说外科手术还能勉力为之,但颅内手术这等精细的事,怕是伺候不来啦……” 里头皇帝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宗赫却没能听清,前头说地宫什么的,虽是听得清爽,却也是云里雾里的,并不解其中之意,只隐约觉得皇帝是为自己治病的事儿正有些为难。 这时,里头又传来老者十分爽朗的“哈哈”笑声:“云重贤侄,有你的!走,带我去看看你的宝贝侍郎去!” 听得这一句,宗赫和阿蛮都唬了一跳,忙跌跌撞撞的拉着手冲回风弄轩,堪堪在床上躺下来,皇帝与何九龄已是进了厅堂。 “何爷爷!”宗赫机灵的一个翻身,故作刚从床上起来,摸索着便要走过来。褚云重忙双手搂住他,抱着在薰笼上坐了,温言道:“九龄公知道你双目失明,特地从玉犀谷赶来为你治病。” 宗赫刚才听得一头雾水,便趁机问道:“何爷爷,你看我的眼睛还有救么?” 何九龄便俯身过来,拨开少年头发,查看了一下他脑后伤势,又抬起他下颌,对着屏风上挂着的明角挂灯,凑着亮儿细细看了看他的眼瞳,方抚须笑道:“有救有救!不过,那治病的地方却是皇家禁地。你这娃儿福气大,陛下为了治你眼睛愿意重启禁地,只是,这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会带来无穷祸事,你可明白?” 想必,便是那“地宫”?!宗赫愈发觉得那处神秘,便试探着问褚云重:“云重,那是什么地方?” 褚云重却只微微一笑,“明儿去了,你自然知道。” 12 设陷曼陀罗 宝文宫,博物院。 三月里的天气,正是霪雨霏霏,多无晴日。宝文宫博物院前那几株梨树,本已长了一树的花苞,星星点点如翠绿叶中积着簇簇白雪,煞是好看。这两日细雨一打,倒似美人含烟带泪,在若有似无的风中颤颤魏魏低垂着臻首,好一副不胜娇柔的清丽之姿。 今日博物院中是一堂商朝地理概述的大课,因主讲的正是前几日才回宫的谢仲麟,是以挤挤挨挨的来了六、七十个太学生听他的课。后阁的侍郎们也不敢不给面子,亦坐在堂后的雅座随班听讲,只季莲生不用买他的账,并未到场。 听谢宣奉的课其实并不容易,这人太过峻烈无情,授起课来既不温柔,也无耐心,若是提问答不上来,手中的鞭子立马便招呼上来,便是后阁侍郎,也毫不留情面。因此大伙儿都打点着万分精神,反倒比上太学里一众少傅、教授、太常的课还要认真些。 傅川三月初着了凉,一直咳嗽着,这两天虽已有些好转,但还是恹恹的一直没精神。本待还要再请几日假,还是同住在澹月阁的晏南山劝他莫得罪了谢宣奉,这才勉力来了。 听课时虽喉咙不适,傅川还不敢咳,怕扰了宣奉的课。好不容易捱到时辰,正要与晏南山赶紧回宫歇息,却不妨季莲生正坐着轮椅,候在门外,毫无表情的脸庞让人忐忑不安。 “宣奉请了,侍郎们暂且留下,本君有话要问。” 谢仲麟非但没走,反而缓缓地坐了下来,又斜睨他一眼,方冷冷的道:“季承乾才升了侍君没多久,这派头倒是摆得十足。要是想扰了我的课,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季莲生只朝他微微一笑,一边转着轮椅进来,一边从容道:“正是不敢扰了宣奉的课,是以才等到这时。宣奉若是得闲,正好留下助我一臂之力。今日之事,倒也颇有些让人为难呢。” 谢仲麟知季莲生奉旨督管后阁太学,但他心里又怎会嫉妒此人这点子权力职事,因此,便不置可否的一笑,道:“承乾请随意,某听着便是。” 两人短短数言,气氛已是如绷紧的弓弦。众位侍郎早听闻宣奉与承乾素来不和,一时,又不知季莲生为何而来,心中皆惴惴不安。 众侍郎中宝相阁的蔺如意位次最尊,便向季莲生长揖一礼道:“不知承乾所为何事?” 季莲生命众人都回归本座,蹙眉道:“前几日宗侍御出了事,实在让人痛惜。本君职管后阁,这几日细查此事,却发现有几分蹊跷。” 说罢,双眉又是一挑,冷冷扫过面前八位侍郎,又向坐在一旁的谢仲麟瞟了一眼,才道:“但若查出此事是有人暗中捣鬼,本君绝不能姑息。” 众人听得此言神色各异,各自心中揣摩,皆沉默不言。只珍秘阁的韩锦素来是个刺头,宗赫出事,他正是遂心快意,只道老天爷长眼收了那妖孽去。此刻听了季莲生这话,心里便十分不舒服,忍不住多嘴道:“宗侍御受伤,我们都很是同情,但当时情形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分明是一场意外,季承乾难道是疑心那一杖是宣奉故意为之?” 他是打得好算盘,反正宗赫已是瞎了,再无任何威胁,若是能藉由此事顺便拉谢仲麟下马,那才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的好事呢。 谢仲麟见韩锦急着将此事牵扯到自己身上,不由在心中暗暗冷笑,但冷傲的脸庞上依旧不见动怒,只稳稳的坐在太师椅上,看好戏似的望向季莲生,听他下文如何。 季莲生心中暗骂韩锦蠢蠢蠢,谢仲麟如今虽是无宠,但位高权重,又有凌太阁作靠山,怎么可能单凭臆测之事将其扳倒!因此,便不耐烦的命其坐下,斥道:“韩锦休得胡言,宣奉待下素来仁爱有加,岂会故意害人!”这最后四个字,他故意咬得极重,又含恨瞥了谢仲麟一眼,对此人的恨意,他从来不用掩饰。 谢仲麟心中如何不明白,一年多前那件事,季莲生曾明里暗里闹过好几次,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凭据不了了之。只是这样的恨意,历久弥深,只怕早已刻在他骨里,融在他血里,永世对自己不会怀有善意。 晏南山向来与宗赫交好,自出事以来便一直牵挂着他的伤势,只是碍于卫临所阻,不得探视。如今乍听季莲生言语之中,似是有人故意谋害宗赫,怎会不心惊,忙问道:“承乾今日既说起这事,想必已是有了线索?” 季莲生望着他,不紧不慢地道:“正是在逸骊槛发现了蛛丝马迹呢。宗侍御所骑的‘疾风’残存的食料中,经太医检验,发现含有曼陀罗果。此物能致人畜烦躁不安,严重时更会惊厥抽搐。想来疾风在比赛时突发癫狂,至宗侍御坠马受伤,正是食了此物的原故!” 谢仲麟冷眼旁观,见众位侍郎都有惊疑之色,便轻哼一声道:“季承乾吃过这种亏,果然比旁人心思更细密些。只是除你我之外,后阁侍郎们的坐骑只怕都养在这逸骊槛,来去者众,真要是谁做了这事,倒也排查不易。” 幸好谢仲麟的马向来养在皇帝马场赤骥槛,如若不然,只怕此番之事,逃不脱又要被季莲生栽到他头上来。与此人闹久了,是以仲麟对他说话便也毫不客气。 季莲生见他还要用之前的事来膈应自己,心中怒意渐起,只压抑着不能发作。暂且不理这人,莲生一脸阴鸷的望向在座的侍郎们,原本清亮的声音已变得低沉: “逸骊槛来来去去的,便只有在座各位侍郎的侍从和小夷奴们,追查曼陀罗果,便要着落在你们几位的身上。本君且问你们,自入了后阁,谁曾去御药局领过此物?” 晏南山不禁暗道一声:要糟。这季莲生平日说话甚是和气,待人又温柔,脸上亦从不动颜色,今日突然发难,才知此人心机手段非同一般。这曼陀罗果他不知别的宫阁是否领过,但澹月阁却是有的,全因傅川月初的时候有些咳喘,配的药中恰恰含有此味。 难不成……晏南山一时心乱如麻,慌忙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傅川望去,只见傅川正有些茫然的看向自己,似犹豫着想要站起身来。晏南山忙下死力按住傅川搁在椅上的手,用旁人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向他摇了摇头。 诺大的厅堂谁都不曾说话,八位侍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有的从容,有的好奇,有的神闲气定,有的不动声色。单单只有傅川,本因咳嗽而泛着红潮的脸庞,渐渐有些泛白。 屋里头静得如同脱离了尘世,外头的雨却已越下越大,渐成倾盆之势,连珠似的雨水刷刷的打在窗上,急急如细鼓绵密,叫人听得意乱心烦。 时辰一分一秒过去,傅川心中只觉无比煎熬,几次想要说话,手都被晏南山死死压着。他心中自然也知道若是说了出来,事情必有不妥,但若不说,却又仿佛做贼心虚。其实他与宗赫交好,后阁人人皆知,其他人多多少少还有些嫉妒宗赫的理由,但他既是宗赫朋友,又也得着皇帝几分宠爱,怎么可能会有害宗赫之心? 过了良久,方听季莲生又悠悠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傅中令,你说是不是?”说罢,便将冰冷如霜的眼神向着傅川横扫了过来。 晏南山与傅川心中俱是突得一跳,几要乱了方寸。究竟还是晏南山沉得住气,知道季莲生必是查过御药房记录,这事不可再瞒,便拉着傅川站起身来,深深一躬道:“还请侍君见谅,澹月阁虽有曼陀罗,但是为傅中令配咳喘之药所用。中令与宗侍御素来交好,绝无害人之心,我敢以性命担保。” 季莲生冷笑一声:“若是刚才坦承了,只怕我还信你几分,如今被本君查出来,才勉为其难的认了,却是难说了。”说罢,又厉声向傅川道:“傅中令,你是如何谋害宗侍御,还不如实招来!” “我没有!”傅川无端被冤,心中一急,愈是慌乱无措。只是这无中生有之事,却叫他怎生分辨,一时竟是张口结舌,说不出驳斥的话来。 “不是你,那便是同在澹月阁的晏侍御了。”季莲生如猫戏老鼠般,好整以暇的望着眼前的二个人,眼中露出讥笑的神情。 其他侍郎纵然有同情傅晏二人的,此时又谁肯多言,撇清了自己还来不及,又谁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违逆季承乾的权势。 只有谢仲麟实在看不过去,在旁揶揄道:“季承乾,你如今可落得只能欺负小孩子的地步了?强加于人的事,你倒还真是乐此不疲啊!傅中令既是为了治病才配得药方,太医院也必是有记档的,岂能凭澹月阁有这味曼陀罗,便将罪名强按在傅、晏两人头上?要害人还会这么明目张胆?若谁差遣一个小夷奴往宫外药房里将曼陀罗买了来,做了这事,你能知道?” 季莲生气得剑眉倒垂,恼羞成怒地道:“如今本君才是后阁主事,宣奉若有不满,自可向陛下进言。来人――” 季莲生身边的大侍从邓升一早带着金昭体元殿的一帮侍从候在门外,这时便应声进来,躬身道:“小的在,侍君有何吩咐?” “先将傅中令羁押在不游阁,待事情查明之后,再做处置。” “遵!”邓升应罢,便来到傅川身前,皮笑肉不笑的道:“傅中令请了,暂在不游阁宽住二日,侍郎是侍奉过圣上的人,想来陛下必定会有恩旨的。” 傅川这时已强自镇定下来,便悄悄的将皇帝给自己的那声玉牌自从怀中摸了出来,暗暗塞到晏南山手中,又道:“南山哥哥你莫担心我,你我都没做过这事,陛下定会还我清白。” 见傅川神色惨然,便是好脾气如晏南山心中亦涌起无名孽火,正等拉住他再与季莲生分辩几句,旁边暴雪阁的伊藤秀贤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 “难道南山也想同去不游阁么?且留青山在……”少年低低数语,让晏南山即刻又冷静了下来。的确,此时此刻,若自己一味与季莲生哓哓不休,不仅于事无宜,更是将自己也置于危险之地,要是同被关去不游阁,后头的事更是有口难言。 经历了这一场风波,目送傅川被带走,众侍郎亦不想多留,纷纷告辞离去。待得厅堂内只剩自己与谢仲麟两人,季莲生便将轮椅摇前一些,对他冷冷一笑道:“宣奉今日倒是改了脾性,想那傅中令也是得圣宠之人,他犯了事,你心里不是正该快心遂意?怎地竟还会为他出头说话,倒叫本君刮目相看。” “我不过是可怜你,哪怕费尽心思,依旧还是个残废。”说罢,谢仲麟嫌恶的瞥了他一眼,提着鞭子便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厅堂,便只留下季莲生一人。他怒不可遏地将双手一撑轮椅,心有不甘的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只是那羸弱的双腿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向前滚倒在这冰冷的地砖上。 “起来!你个废物,你给我起来起来……”双手死死抠着砖缝,季莲生的眼角滚下一滴苦涩的泪,嘶哑的呐喊在这厅堂久久回荡,似远古的埙,低沉悲凉。 13 龙渊起疑云 一回太和宫晏南山便急着去云图阁求见皇帝,却又是被卫临拦在宫外。卫临自然知晓日间发生在宝文宫的事,心里也有些嫌晏南山不知趣,只瞧在他平日里尚且温文有礼与人和善的份上,这才语重心长的指点道: “晏侍御莫怪小的不通人情,但宗侍御现是受害之人,陛下每日介陪着疼惜还来不及。既是季承乾查出事主来,陛下知道了也多半会先发雷霆之怒,哪个耐烦听你解释?再者说,宗侍御眼疾已重,陛下眼下正是全心全意要为侍御医治,必无功夫干涉这些杂务。晏侍御若有苦情,还是先去金昭体元殿向季承乾陈述,或者去求谢宣奉也使得。小的也自会帮晏侍御留心,待陛下心情略好些,必定会在陛下面前替傅中令求情。” 卫临行事素来玲珑,虽是婉言拒了晏南山之求,但这番场面话亦是说得有情有理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晏南山自也无奈,知道强求不来,亦只好暂且回去再想法子。才转过云图阁上首的宫墙,却听身后云图阁的宫门却又大开,一顶回龙沉香步舆从宫中匆匆抬了出来。 回头细看时,那步舆上却是坐着一位素未谋面的七旬老者,而皇帝却抱着宗赫共乘一马,由两个侍从打着高高的龙骨华盖遮着雨,在一众侍卫们的簇拥下,慢慢的跟随在步舆之旁,往莫愁湖的方向行去。 晏南山心中一动,这样的机会倒好,又巧得是宗赫也在皇帝身边,想必还能为傅川说情。打定了主意,南山便悄悄倚在一片茂竹后掩了自己踪迹,待一行人过了自己身边,他才小心翼翼的尾随而上,只待寻着机会,便要上前恳请陛下为傅川做主。 雨一时疏,一时密,晏南山的衣衫已是薄薄湿了一层,此刻他却也顾不得,只抹了抹眼睛蒙上的雨水,紧紧跟着。然而皇帝一行人沿着莫愁湖蜿蜒直上,一路经过澹月阁、天章阁,竟不往龙德殿也未去资政宫,而是穿过御花园,径直进了龙渊阁。 晏南山远远的站住,心中只觉有些匪夷所思,这龙渊阁乃藏书之所,若是皇帝与那老者入阁谈文,倒不稀奇,只是宗赫如今眼睛看不见,却带着他进去做什么? 迟疑着,晏南山又走近二步,穿过一屏挂满薜萝菟丝的月洞门,龙渊阁已是豁然眼前。此皇家藏书阁建在一座连着池塘的花园中,里头种植着各色奇花异草。雨雾朦胧中,正是芳草萋萋,花木葳蕤。又有若干只翠羽兰翎的孔雀,在碧水横波的池塘边闲庭信步,时而展屏喙羽洒着身上雨珠,又时而临波自怜,甚是悠闲自得。 龙渊阁前,几位侍从正手持竹帚,将顺着高檐瓦铛飞溅下来的雨水,轻轻扫下石阶。晏南山见皇帝侍卫并未守在阁前,便胆子一大,略整一整衣衫,如同平时一般,打着伞向阁中走去。 几个侍从都是常见的,见了晏南山忙躬身行礼,笑称:“晏侍御又来看书?” 晏南山微笑应了一声,收了伞正要拾级而上,却见阁内有一个皇帝的侍卫正倚着窗,闲闲翻着书架上的书册。还好,不是那个精明难缠的孟驰,而是颇为老实的项阳。 项阳瞧见来了人,忙搁下书册,朗笑道:“晏侍御怎么冒着雨还来龙渊阁?” 晏南山心中早备好说辞,便从容一笑道:“才下了学从宝文宫回来,少傅留了课业,故来龙渊阁寻些史籍资料。项大哥怎么也在这儿?被陛下赶了来读书吗?” “咳,我又不是做学问的人,哪里读得进这龙渊阁的书。”项阳尴尬的摸摸脑袋,见晏南山眼睛直往里头乱瞟,这才想起自己任务,忙悄声道:“晏侍御今日来得不巧,陛下正在里头,怕有一阵功夫才得出来呢,侍御还是改日再来。” 晏南山将阁内楼下楼上宽阔处都扫了一遍,也未曾见着皇帝与宗赫的身影,除了自己与项阳,这诺大个藏书阁,静谧得简直一丝人声也无。此刻见项阳好言相劝,他自也不便强留,便失望的揖了一礼,恋恋不舍的退了出来。 外头,雨势已渐渐收了。灰蒙蒙的天空,只留几重薄云,一抹疏雨,若有似无的雨丝,沿着发丝滑入他的颈弯,沁得透凉。 回澹月阁用过饭,晏南山便去龙门巷寻着叶琛,待他将事情一说,果不其然叶琛已是急了。只是这后阁里的事外头相熟的人又说不上事,不得已,叶琛仗着打马球时与谢仲麟交情尚好,便又拉着晏南山去天章阁求他帮衬傅川之事。可惜宣奉离了宝文宫便去了凌太阁,并不在阁中,倒叫两人扑了个空。 见天时已晚不能行事,叶琛心中牵挂傅川,便缠着晏南山先将那玉牌给了自己,好让自己去不游阁探望傅川。晏南山虽知不妥,但被叶琛这小祖宗闹得缠不过,只好交由给他,又细细嘱咐几句,让他别泄了行踪。 四下里都无着落,晏南山送走了叶琛,鬼使神差的又转悠回龙渊阁。此刻,龙渊阁上上下下都已掌起了羊角琉璃灯,将这座呈五重宝塔状的藏书阁照得里外通透、灯火辉明。 走近些一瞧,却见项阳依旧守在殿门口。难不成皇帝与宗赫竟是在这龙渊阁一连待了几个时辰?这事愈发的恢i怪,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晏南山苦思冥想了许久,但任凭他想破脑袋,亦是不明其理。 戌时初刻,不游阁。 叶琛凭着玉牌,轻松过了宫里的守卫,寻到这处犯了事的后阁侍郎们羁押闭幽之所。推开被雨淋湿的院门,迎面便是一片绿得黝黑的马尾松树,也不知这在宫里生长了多少年,如层云错落般的冠盖遮天蔽日,掩得这高墙内的不游阁更是阴暗晦涩。 虽雨已是停了,树上残留的雨水依旧滴嗒不住,一群老鸦正栖在枝头,听见人声便“呼啦”一下都飞了开去,枝头积着的雨水顿时如被扯断的珍珠,急落下来。叶琛穿过这重重雨帘,踏着湿草泥径,摸索着来到堂前。却见傅川正侧着身,倚在窗前,脸上神情是说不出的落寞迷茫。 月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施舍了一点清冷的光影,照映着不游阁的窗扉前,使得那个单薄纤细的身影愈发显得孤单清冷。 叶琛才从气魄恢宏的天章阁一路过来,乍见这凄凉景象,心中不由得一紧。见左右无人,便试探着喊了一声:“小傅儿!” “叶琛?!”傅川再没料到能在这里见到他,一时又惊又喜,忙从屋里跑出来,一见果然是他,却又跺脚道:“这是宫中禁地,你胆子也贼大,怎么敢跑这儿来了!要是被人发现,罪名可是不小。” 叶琛见他精神尚好,心中不由得一松,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着的二块鹅油酥饼,笑着递到少年手中,道:“饿了没,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老张家酥饼,一块甜的一块咸的,还有些温呢,赶紧趁热吃。” 傅川打开油纸,见那饼油亮亮的,果然还微微腾着热气,吃在嘴里依旧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冒上来,望着叶琛,眼已是有些红了。 “琛哥哥,我真怀念宫外的那些日子,那时多无忧无虑。虽然我这一辈子做梦都想着能入阁,但如今真进了宫,才知道这里头的日子,可真是不容易……” “想出人头地,哪有那么容易的。”叶琛知他此时受了冤屈,正是心灰意冷,便忙宽慰道:“别的不比,你且想想凌太阁曾遭遇过的磨难。你如今虽受了些委屈,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出二日弄清楚了必是能出去的。” “怕是没这么容易,我总觉得今日这事,倒像是故意陷害我来着……”傅川虽心地单纯,也知道此番之事恐怕不能善了,一想到季莲生今日那双阴鸷的眼睛,他心中便又惊又悸。 叶琛一想到傅川这样与人无争与人无害的人,还要无端被黑,心中更是激忿填膺,只强忍着怒意,温言道:“你先别慌,自乱了阵脚于事无宜。南山已是去求见陛下,陛下还能不明白你是何样之人?局时自然能明断是非,还你清白。” “你说的也是。就怕陛下现在陪着世显哥哥,尚顾不着我。”想起皇帝待他忽冷忽热的,傅川只能勉强一笑。一时想到宗赫,心中更是酸涩难言,轻叹一声道:“也不 恋耽美 分卷阅读18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知世显哥哥如今眼睛如何了,比起他受的苦,我这点子委屈,还真算不上什么。” 叶琛心下也是默然,偏他们俩个受宠,却又偏只他们俩个出事。他却不像傅川那般天真,深知这样周密的行事,必是有人背后谋划了许久,只是暂且不知是谁使得黑手,倒是一箭双雕端得十分毒辣。 见傅川又有些咳了起来,叶琛便拉他进屋歇息,才点上灯,却听墙外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显是奔着这不游阁而来。 傅川吃这一惊,咳得更凶,担心是宫里的人来问话,若见着叶琛反而害他吃挂落,便推着叶琛命他到里间躲避一阵。这不游阁并不似后阁格局规模,除一间厅堂,便只里面寝室,又陈设简陋,连具屏风也没有,及目之处,皆是一览无余。叶琛也怕自己私自探视,连累着傅川,只能乖乖的去床下躲了。他还从未这样狼狈过,才爬进去,却已听外头有侍卫高声道: “陛下驾到。” 14 夜幸不游阁 凌越打从青雀门过的时候,守门的侍卫一边行礼,一边笑着道:“陛下的玉牌才过去呢,龙体真身这会儿却也到了。” 凌越正要穿门过去,听到这话,生生又拉住了缰绳,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了一点寒意,沉声问道:“朕的玉牌?” 这侍卫倒是个口无遮拦的,忙回道:“敢情是陛下身边新纳的小侍卫?十六、七岁的年纪,长得倒跟玉面哪吒似的,拿着陛下的玉牌,才给傅中令送吃食去了。” 凌越只点了点头,便策马扬鞭向不游阁驰去。半路上,却又突然侧头问身边的侍卫道:“钟乙、汤寅,玉川所住的澹月阁可有这样形容的侍从?” 钟乙望了汤寅一眼,吱吱唔唔的道:“后阁各宫的侍从,皆是年岁在三、四十岁的男子,而小夷奴们年纪又在十岁以下。听那侍卫的形容,只怕不是后阁其他的侍郎,便是傅中令在宝文宫的同窗好友。” 凌越一勒缰绳,稳稳的停在不游阁的院门前,只淡淡的道:“中令郎身边的人,你们平日里怎么也不留心?” 这语气虽不重,却也让钟乙和汤寅都惶恐的低了头。凌越低哼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钟乙,大步向院内走去。汤寅还算机灵,忙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陛下驾到。” 傅川正在内堂,乍见皇帝来了,一时又喜又怔,颤着声儿喊了一声:“陛下……你怎么亲自来了?” “今日之事,朕已知道了,怕你不自在,特来看看你。”凌越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见傅川还要行礼,便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四处打量一下,忍不住摇头叹息道:“这样的荜门蓬户,可是委屈你了。” “再委屈也没什么,只求陛下还玉川清白。” 凌越点了点头,安慰道:“季承乾此番雷厉风行,也是对事不对人,一心为后阁办事,你莫心怀怨恨。待事情查明了,朕亲自来接你回宫。”说罢,便在正堂坐了下来。看到窗前的案几上还摆着二块吃了一半的油酥饼,不由得心中一动,便柔声问道: “玉川,朕这几日陪着世显,倒冷落了你。你心里可怨朕?” “玉川不敢。”见皇帝此刻脸上神色温柔,傅川不由得心中一暖,便低低的道:“川并无争宠之心,只叫陛下略施垂爱,川便欢喜不尽。” “朕心中,其实一直挂念着你。咳喘可好些了么?”问罢,凌越不等他作答便将人轻轻拉到自己怀中,修长的手指拉开少年的衣襟,缓缓地滑上那片开始急促起伏的胸膛。摸着那青涩的缨果,只微微一捻,满意的听到怀中少年猝不及防的一声低喘。 “想不想朕?”凌铮轻含住少年的耳垂,知这是他最敏感之处,便坏心的用舌尖沿着轮廓细细舔弄。 “想……”傅川一想到叶琛还在里头躲着,心中已是紧张到了极点,敏感之处又被皇帝热情的挑逗,全身上下都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 “朕也想你,更想你那个叫人销魂的。”凌越低低笑着,抬起少年的下颌,温柔的吻了上去。起初细绵如春雨抚慰大地,继而又深切狂野,似游龙戏珠般挑拔着少年柔软小舌,诱哄着他与之一起共舞。 傅川被他的情话闹得脸色绯红,心中慌乱着想要推拒,却被吻得几近窒息。少年唇间不由自主溢出那几声轻不可闻的呻吟,像是幼猫低低的呜咽声,带着几分瑟瑟,又带着几分诱惑,听得凌越欲火更盛。 掀开衣袍掖进腰带,凌越命傅川跪在自己面前,随即又褪下了一点小衣,掏出自己那微微发涨的性器。 “舔湿它,朕想在这儿要你。”皇帝的声音低哑而又富有磁性,若在平时,定会让人听得浑身酥麻。 然而此刻皇帝的指令却让少年慌乱无措,虽然之前在龙德殿的龙床上也曾这样服侍过他,但此刻……傅川下意识的向里床瞟了一眼,看到垂下的床幔似无风自动,心中一紧,硬生生咽下了想要皇帝去床上抱自己的请求。 “陛下,这里……怕是会有人来……”少年软软的,做着最后的恳求。不想在这种时候,不想在这里,不想被那个人看着,听着……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画面,傅川的心中就莫名的揪紧,就像鱼儿被残忍的剥去全身的鳞片,到时,会是那般的赤裸、绝望和无助。 屋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青灯,使得这不游阁的光线愈加晦暗。傅川跪在背光处,脸上的神情叫人分辨不清。 “侍卫们守在外头呢。”凌越端详着少年的神情,拉过他纤细的手指握着自己性器,笑着问:“今天怎么这么别扭,嗯?” 叶琛伏在床下,听得外头开始传来少年吞咽巨物时的呻吟气息,心也开始尖锐的痛了。虽然早就明白傅川是皇帝的侍郎,侍奉他是天经地义之事,但自己脑海中那一点妄念,却怎么也除不去。如今听得他就在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服侍皇帝,而自己,却只能像蝼蚁一般,匍匐在暗无光亮的床底,非但什么都做不了,便是想逃,也逃不掉。 越是不想听,外头的动静还越来越大,随着一阵oo的声响,傅川身上那件玉色春绸单袄散落在地上,荷包玉佩一件件的被丢下来。少年似乎被挣扎着抱上窗前的案几,随着一声轻响,二块凉透了的酥饼被大力的扫落,翻滚着落在床前不远的地方。 “玉川,腿再张开些。” “陛下……别……” “都侍候过朕多少回了,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害羞呢?”少年的身躯一直微微颤抖着,让凌越又怜又爱,身下的欲望愈发火烫,便扶住他张得大开的腿弯,挺身将自己硬硕的性器刺入了少年秘处。 “啊……”未经足够润滑的地方似被巨刃劈开,痛楚从交接处蔓延开来让傅川痛呼出声,想要出声求饶,却又怕被那人听去,只强自咬牙忍着。拽着窗棂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骨节分明。 “才几日没碰你,怎么又这么紧了,给你的玉势用了没?”凌越待他稍缓了一缓,才又用力一挺,将自己性器全部送入那紧窒的销魂窟,缓缓抽动。 “嗯……”傅川忍着疼,轻应了一声,又主动抬起臀迎合着刺入自己体内的龙根,只求这场情事快些完结。 见少年如此难得的主动,凌越好不欢喜,用力扯开他的臀瓣,先将自己的性器撤出一点,随即重重的凿入。越来越深的进入与浅浅的退出,反复的抽插,狂野不断。 身体几乎要滑落出去,全靠皇帝扶着自己的臀部的双手,和猛烈贯穿自己的龙根所支撑。那张已经十分陈旧的雕漆案几更是经不起如此剧烈的撞击,不断摇晃着发生“咯吱咯吱”的声音,伴随着肉体交合的暧昧声响,听在傅川耳中,只觉羞耻难言。而被狠狠疼爱的身体,却因这样的禁忌刺激般,微妙的涌起快感,便是少年再怎么用力咬住唇,也阻挡不住低低浅浅的呻吟自喉间溢出。 “玉川喜欢朕么?”那人便是在这样情热的时候,神情依旧四平八稳。只是在得到满意的答复后,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才露出张致风情。 凌越握住傅川的玉茎,开始轻轻套弄,又朝少年着不怀好意的一笑,恶劣的问道:“那玉川的小穴,喜不喜欢被朕的龙根操弄?” 少年的喘息再次急促,欲待不答,股间秘处却被皇帝惩罚似的用力穿刺,最难耐的那点更是被恶意的研磨,连着前端那灭顶的快感,星火燎原般在身体各处开始肆意漫延,逼得傅川再难承受的呜咽出声: “喜欢……小穴最喜欢……被陛下操弄……” 薄如溪水的月光从天边倾下,透过窗,似渐融的冰雪化在少年的眼底,慢慢地凝成晶莹的泪珠,一滴又一滴,只悄悄无声的滑落。 “好乖。”凌越满意的亲了亲少年的唇,又吻去他眼角的泪,笑着道:“真那么快活?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一刻,傅川想死的心都有。胸口急速起伏着,眼泪流得更凶,只好低声哽咽着求道:“陛下……再……再快一点……” “朕这就满足你!”凌越眸间的欲望更深,将少年自案几上抱了下来,走到里间的床榻前,命他跪在床沿。 叶琛还在床下的事实让傅川难堪的咬住唇,低低的求道:“陛下……别在这里……” 没等他说完,凌越已是按捺不住的又挺身将他狠狠刺穿,感受那瞬间的绷紧,和少年那一瞬欲拒又迎的神情,让他从脚趾到指尖都舒爽不已。 傅川想要挣扎,削瘦的腰肢却被凌越压得更紧更低,被用这样羞耻的姿势进入,那巨物却能挺进更深的地方,狂放的抽插带来无法言喻的快感,淫靡的磨擦更是让少年高潮迭起,难以抑制的发出呻吟。 “嗯……陛下……啊……不行……” “你上面的小嘴虽是这么说,但下面的小嘴分明又将朕的龙根咬得紧紧的。”凌越见傅川的身子快要软的化成水,便又将他翻转过来,扒开他的双腿,握住两边腿弯分开至最大,压至他的胸前。 又低声笑着道:“玉川,你可好生瞧着,看朕的龙根是如何被你那贪得无厌的小穴吃进去的……” 这样的姿势正好可以将这香艳而又淫乱的画面尽收眼底,羞愧不已的少年闭上双眼,只大张着腿任由皇帝操弄。 凌越的动作开始粗野起来,进出之间更是逐渐加大了抽插的力度,又俯身将少年胸口瑟瑟含羞的樱果又舔又咬。这样多重的刺激让傅川浑身痉挛,后庭那欲仙欲死的快感更是让他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凌越又教他说一些床第间让人眼热心跳的淫浪话儿,少年也乖顺的说了,更激得凌越兴致勃发狂猛抽插不已。 床榻剧烈的晃动,多年的灰尘自床架上簌簌而下,盖了叶琛一头一身。胸口更像是有成千上万把刀狠狠扎在心头,疼得他蜷缩成一团,止不住的颤抖。等待的时间是那样冗长,少年在床上的每一次呻吟、每一次喘息、每一声骚得入骨的叫床,皆是那么清晰,漫无止境地折磨着心如虫噬的叶琛,让他只觉自己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都快就要湮灭了。 漫漫长夜,这场性事仿佛无休无止,既叫人心力交瘁,也叫人意冷心灰。 月色清冷,慢慢移至床前,地砖上那两块被遗忘到一旁的鹅油酥饼仍静静的躺着,哪怕被月光渡上一层冰冷的银霜,依旧还是那般残缺的模样。 15 日初薄雾起 夜已四更,疏云淡月,悠悠飘在苍穹,繁星点点都已悄悄隐去。东方一轮圆日,正在云海中冉冉蒸腾,将远方的地平线渲染得一片彤红。 晏南山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他都要起来一次,去龙渊阁看下动静,但毫无例外的每一次,都能在藏书阁门口看到项阳高大的身影。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晏南山只道自己这一次亦要失望而归的时候,百步之外的龙渊阁竟传来隐隐笑声。南山忙掩在那垂满了薜萝的月洞门后,果见皇帝抱着宗赫,与那老者结伴走出龙渊阁,两人欢声笑语不断,显是心情正好。候在一旁的侍从忙抬起步舆,侍卫们也牵过马儿,簇拥着三人往云图阁而去。 晏南山扳手指一数,皇帝与宗赫在这龙渊阁足足待了六个时辰!这事实在是太过诡异莫测。 早春的寒风,吹得人背脊发凉。南山失神的站在御花园中,几乎想要立马踏进龙渊阁看个究竟,然而他心知此事必有隐秘,自己绝不可如此鲁莽。好在这龙渊阁,后阁侍郎是可以随意出入的,不如还是再等一等,瞧瞧宗赫那边有什么动静再说。 为何皇帝刚才的神情竟会如此开心,难道是……晏南山仿佛想到些什么,只是迷雾仍重,探不清晰。 趁天时还早,晏南山决定去不游阁瞧一瞧傅川,也不知他昨夜过得如何,叶琛那家伙惯会闯祸,可别出什么乱子才好。原预备着在守卫那边还要费一番口舌,谁知轮值的守卫却笑着道:“陛下有旨,凡后阁侍君侍郎探视傅中令,一概准入。” 这倒省了许多麻烦,晏南山心中有一丝奇怪,但更多的松了一口气,当下便也不去想太多,从容步入不游阁中。 傅川此刻正躺在里堂的床榻上,昨夜与皇帝激情欢爱过后,只因□里的东西没有及时清理出来,因此到了后半夜,他便有些低烧。脑中昏昏沉沉的,翻来复去尽是昨晚皇帝走后的画面。 以及,叶琛那张苍白得像死人的脸庞。 那时的傅川,衣不蔽体的伏在床上,浑身酸疼,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好不容易伺候的皇帝走了,而叶琛却依旧在床下没有动静,急得他低声唤道:“琛哥哥……你快出来吧,陛下已走了一刻了。” “我不想出来。”叶琛的声音听来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乎是因为床板的回音,有些发闷有些空洞。 “你快出来!还没听够没看够吗!这会儿还死懒在这里做什么……”想起刚才那几个时辰的羞耻折磨,让傅川急得又快哭了,心里又担心着这不游阁会不会还有旁的人来。若是他此刻还有力气,非要拉他出来将他推出这不游阁才好。 叶琛一口气已经憋了很久了,被傅川这词不达意的短短数语重重一拳击在胸口,已要呕出血来。当下利索的从床下爬起来,一把揪住傅川身上的小衣,破口骂道:“老子我不想出来,是因为实在不想看到你被人操烂的样子!在床上你就那么骚?那么不餍足?明知旁边还有别人,你也能叫得那么浪?!” 傅川猛地抬起头,被这话羞辱得浑身颤抖,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血色刹那间褪成惨白。眼中的泪如断线的珍珠滚滚而下,哆嗦着张了张嘴,口中却是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琛话一出口,已是懊悔不已。压抑太久的痛苦竟让他失了神智,怎么能说出这般下作的话来。 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少年,那双原本清澈如山泉的眼睛渐渐失了光彩,叶琛急着想说些什么来弥补转圜,但平时口齿伶俐的他,不知怎地一时竟笨嘴拙舌起来。 “小傅儿,你别多心,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混……我猪油蒙了心!” 心脏好象裂开一个缝,疼痛潮水般涌起,傅川别过脸,颤抖着伸手指向院门:“滚。” 只这一个字便已是让叶琛痛彻心扉,刚才自己那一串恶毒的话伤他有多深,这回算是明白了。惨然一笑,叶琛捡起地上那凉得硬透了的鹅油酥饼,拍了拍灰,犹豫着还想要搁到傅川床头。但听到少年的哽咽声,心中却有那一瞬的绝望,终究还是收了手,将饼丢入怀中,任凭那片冰冷凉了自己胸口。 “小傅儿,我只恨……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叶琛走的时候撂下的这句话,让傅川捂住了脸,又是泪如泉涌。 初升的太阳隔着院子里那浓郁碧幽的马尾松,只透出惨淡的金光。晏南山匆匆几步踏进厅堂,却见傅川满脸泪痕的躺在床上,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少年烧得昏沉,口中犹自喃喃道:“不要……不要喜欢我……我不配……” 晏南山听得心中一惊,忙掀了被子瞧时,傅川身上满是情事痕迹,淤青红紫,白液浊浊,叫人看得触目惊心。他知道昨晚皇帝一直在龙渊阁,思量着这必是叶琛干的好事,一时真是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如果不是昨晚一时心软将玉牌给了那小混蛋,如何会闹出这种事来。 南山虽怒火冲天,心思倒还清明。便先打了点水来帮傅川擦拭了,一时却还不敢传太医,怕这事被皇帝知晓惹出祸事。 安置好傅川,晏南山去龙门巷找叶琛,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居然正在蒙头大睡。怒极攻心之下,南山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劈头盖脸便是一巴掌。他生平还未动手打过人,这可算是破天荒儿头一遭。 “你倒睡得舒坦!你昨夜干的什么好事?!你简直狗胆包天!” 叶琛也恼了起来,将晏南山用力一推,骂骂咧咧的躺回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喊道:“我能干什么事?我昨夜才和小傅儿说了二句话,皇帝就来了。我在破床下面趴了几个时辰,就光听着他和皇帝不停的!这算是好事?你要喜欢你去试试!” 皇帝?这怎么可能?陛下昨儿不是一直在龙渊阁?晏南山只当是叶琛不敢承认,这时还在与自己推委扯皮,一时更是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这事万不可泄与人前,只得强按捺着怒意,坐在床沿,压低了声道: “叶琛,我万没料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你敢做却不敢认?玉川被你欺负成那样,可瞒得过谁去!万一被宫里的人,甚至陛下知道你与他做下这苟且之事,立即便是一场泼天大祸!” “晏南山!你得了失心疯了吗?!昨夜小傅儿和皇帝弄了那几个时辰,我听得已是够伤心了,你就别再来烦我!”叶琛心里实在是窝囊,昨夜那么憋屈,今天天还没亮,这人又跑来胡缠,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晏南山也奇怪叶琛平日素有担当,怎地今日在自己面前却死活不认。但此刻也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一想到傅川还躺在不游阁发着烧,嘴里还在胡言乱语说那些泄了形迹的话儿,南山便心急如焚。 “罢了,我且先放过你。你起来,赶紧去弄些退烧药来,玉川还在发着烧……” “小傅儿发烧了?”叶琛一咕噜爬起身来,也瞪眉急眼的囔道:“既是病了,怎么不请太医!” 晏南山真真要被他气死,“你把玉川折腾成那样,我怎么敢请太医?你做下的好事,藏着捏着还来不及,还要闹得人人皆知吗?” 叶琛怒极反笑,“南山,我是喜欢小傅儿!这事不怕你和世显知道。但我叶琛是何等人物,岂会为了自己一时享受,毁他一世前程?只教小傅儿在后阁一日,我对他绝不会有一分贪欲染指!” 晏南山狐疑的看着叶琛,瞧他神色,倒不似作伪,但若说昨晚和傅川欢爱的真是皇帝,那也未免太过不可思议!难道这皇帝还有分身术不成?!还是自己漏看了,其实皇帝曾中途离开过龙渊阁? “还愣着做什么?快回宫去请太医啊!”叶琛怒喝一声,拽着晏南山便要他赶紧回宫。晏南山一步一迟疑,心里满是浓浓的困惑。 16 誓奉陪到底 雨过天晴,云图阁。 早春的晨光最是清新明媚,宗赫睡了一夜,正感精神充沛,待皇帝前脚刚走,他便迫不及待的从床上爬起来,让阿蛮扶着他去花园坐坐。 因是前一日才下过雨,园子里空气仍是水润润的,又含着轻芬淡雅的草木花蕊清香,便是宗赫眼睛上蒙着纱布,瞧不见这花园美景,只轻轻的呼吸,亦能感受园中那令人愉悦的勃勃生机。 宗赫躺在铺了厚毯的楠木椅上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笑着对阿蛮道:“以前眼睛看得见的时候,从不曾留心这花园。这些天瞧不见,却又想得紧,也不知园子里的花草长得如何了。” 阿蛮握着嘴直笑,因怕他着凉,一边将暖阁子里头薰笼上的那方羊羔绒毡子轻轻盖在宗赫腿上,一边娇声道: “园子东面的金钟蜡梅开了一冬呢,月初天一暖和花才榭了,如今那一树的叶子又新长了出来,倒也青葱翠绿的煞是喜人。落霞亭旁的金桔和兔子花这些日子长得也盛,西面还有一片紫花瑞香,花开只怕就在这几日,这可不正是预兆着侍郎眼睛快要复明的祥瑞么!” 宗赫心中自也欢喜,自今晨醒来,褚云重便欣喜万分的告诉他,九龄公的手术很是成功。虽自己的眼睛还要再蒙两天纱布以清淤血,但复明的希望有九成九。 “何爷爷还睡着吗?”少年心中对何九龄真是又爱又敬,自己两次重伤,都亏了他妙手回春。整个皇宫的太医都指望不上,只有他一来,便手到病除!与太祖同一辈的人,还真个都是非凡人物呢。 “何爷爷他老人家忙乎这一夜可是累极了,睡得正香呢,呼噜打得震天响。”阿蛮嘻嘻一笑,又倚在宗赫耳边悄声道:“婢女瞧着陛下也疲累的很,眼睛都熬红了,适才侍候更衣的时候,陛下的手都僵得抬不起来呢!又半刻都歇不得,还得去早朝!等侍郎大好了,可怎么回报陛下这圣眷隆恩呢……” 说罢,小丫头不怀好意的嘿嘿直笑,倒叫宗赫没由来的脸上一红。 “去去去,小小年纪没个正经!日后也不知哪个倒霉,会娶了你回去!烹饪女红一概不会,溜舌滑嘴倒是精通!” 阿蛮皱了皱鼻子,懒得理会他,心道我会的可多着哩。一时又听宗赫问起傅川咳疾好些了没,这可又触到她心底之事,便低声抱怨着道:“傅中令早儿就已被羁押到不游阁去啦,这事后阁谁人不知,就只侍郎你一人还蒙在鼓里呢。” “什么?!”宗赫吃这一惊,腾得站起身来,追问道:“傅川犯了什么事?怎地这么严重,要关去不游阁?” 这云图阁上上下下原怕影响侍郎心情便一直瞒着外头消息,此刻,因宗赫的眼睛已是要大好了,阿蛮便也不怕说与他知道,便轻声回道:“听说是因为傅中令往‘疾风’的饲料里头掺了曼陀罗,是害侍郎坠马受伤的罪魁祸首呢!” 宗赫怔得一怔,又缓缓扶着椅子坐了下来,沉吟道:“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人要害我,也不会是他。” “侍郎说得何其不是!”阿蛮心里头为皇帝的不做为甚是不满,便轻哼一声道:“只因陛下这些日子一心牵挂着侍郎的伤势,没能亲自主持追查此事。这案查得甚是荒唐!金昭体元殿的季承乾行事也有些蹊跷,倒把个死对头搁一旁,却把罪名栽在傅中令头上……” 宗赫眼睛虽不好,心思却清明,听丫头似话中有话,便沉声问道:“听来你倒似知道这事的首尾?怎么不早说与我知道?” 阿蛮从地上捡起羊羔绒毡子,轻拍了拍,重又帮宗赫盖上,这才犹豫着道:“我原以为自己料的清爽明白,只道必是谢宣奉做下的好事。不过,被季承乾这么一闹,我倒又有些拿捏不定呢。” 她心里原只疑心谢仲麟一个,但季莲生此事办得如此不地道,却也叫人疑窦丛生。思来想去,丫头便又附着宗赫耳朵,又将以前谢仲麟与季莲生的那件事竹娄倒豆般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 季莲生如何宗赫不敢妄言,但这谢仲麟……少年不由得回想起几日前马球场上那并肩奋战的热血时刻,心下一时默然。真的会是这人害我?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也会使下流招数害人吗? 眼前依旧模糊一片,看什么都不清楚。但这浓稠的黑暗虽叫人不安,亦不如这人心难测,可畏可怖。 但少年亦知此刻不是畏惧退缩的时候,沉思片刻,便拧起精神来,唤道:“阿蛮,你去把卫介叫来。” 卫介一直在旁边侍侯着,听唤到自己,忙上前应道:“小的在,侍郎有何吩咐?” 宗赫沉着吩咐道:“卫介,你拿着我的令牌,带几位大侍从去守着不游阁,傅中令一概吃食饮水,皆不要宫中的供应,一体先从云图阁支应。再瞧瞧他那边可缺着什么,也都先从我们云图阁挪过去用。若中令郎问起,便嘱咐他安心,说我必会在陛下面前为其进言,让他得以早日回宫。” “遵。”卫介虽应着,心里到底有些不安,便又犹犹豫豫地道:“侍郎虽有意护傅中令周全,但如今宫中主事乃金昭体元殿的季承乾,侍郎此举似有愈规越权之嫌。若无人过问也还罢了,若是与不游阁的守卫起了冲突,这可……” 犯规矩的事宗赫做的多了,也不怕添上这一条。少年便抿了抿唇,不紧不慢的道:“据我所知,傅中令身边有一块‘如朕亲临’的玉牌,你向中令郎要了来。若有麻烦,便先用着,有了那块玉牌,便是季承乾亲自来了,你们也不用理会他。余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遵。”卫介双手接过宗赫递给他的那块雕刻有灵芝祥云图案的银色侍御令牌,躬身而去。 阿蛮见宗赫如此雷厉风行,心中也有些奇怪,便问道:“侍郎,会不会是我们多虑了?非得如此行事吗?你又怎知傅中令在不游阁会有意外?” 宗赫微微一笑,“你或许不懂我朝律法,我也才上过几堂入门的课,但皇帝却曾对我说过‘季承乾精通律法医学’……” 阿蛮的确不太懂得那些枯燥乏味的律法条例,便歪着小脑袋好奇的道:“季承乾不过早学了几年,便是精通律法,也没什么稀罕。但这与傅中令的事儿,又有什么关系?” 宗赫知道阿蛮聪明机灵是尽有的,但毕竟年纪小思虑不深,便为她一一讲解道:“你细想,季承乾既是精通律法,自然应该知道要想明断一案,需实证确 恋耽美 分卷阅读19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而玉川此案,只有虚证,没有实证,更无人证、旁证、死证。能拿得出手的证据如此虚浮,根本不可能判定玉川罪名。” 阿蛮心思也极玲珑,立即想到一个问题,便问道:“若按侍郎所言,如果真是有人想要陷害傅中令,根本无法单凭这样手段办成?那此人费尽心思又有何用,不出几日,傅中令自然会因为案情无凭据,而撤了罪名回宫的啊?” “所以,我才疑心将玉川贬入不游阁,或者只是某人计谋的第一步,而随后……” 不待宗赫说完,阿蛮已是全然明白了,心中不由得一寒,便急急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侍郎担心傅中令会在不游阁出事?!” 宗赫轻轻点了点头,冷冷的道:“不怕一万,只防万一。如果玉川真的在不游阁出了事,只怕还要被按上一个‘畏罪自尽’的名头,那才是真是永世洗脱不掉的罪名,便是人死了,老家的亲眷也还要吃挂落!” 阿蛮被触动心弦,强按着翻涌不息的思绪,低声道:“侍郎,那如今之计……” “如今之计,便是要后阁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宗赫决意要护傅川周全,若谁有不轨之心,趁早打消了这个主意,也省得还有人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宗赫说罢,又缓缓道:“待陛下晚上过来云图阁,我自然还要据理力争,劝他早些让玉川回宫。” 阿蛮钦佩宗赫如今敢做敢为,但也不免有些隐忧,便轻叹道:“侍郎事情想的周到,但行事如此强硬,就怕惹出事端,若得罪了季承乾,往后的日子亦不好过啊。” 宗赫从容道:“眼见就要有人骑到头上来了,难道还要我们敛手待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向来便是我行事的宗旨。在这后阁,若能相安无事,是大家的福气,如果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宗某倒也乐意奉陪。” 阳光照在他那神情不可侵犯的脸庞上,光芒凛凛,似褪去了一丝少年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果敢与坚定。 阿蛮轻应了一声,咬牙道:“傅中令之事,说到底还是缘由侍郎受伤而起。这个既害了侍郎,又想要害傅中令的人,我们可绝不能轻纵了!” “谈何容易。”宗赫轻轻的摇了摇头,心中对此事并不乐观,“季承乾受伤致残,时至今日,真凶依旧逍遥法外,你虽然说宫里上下都疑心是谢宣奉,但亦无凭无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疾风的饲料中下了药,也还未可知,再追查下去,多半也会是草草了事。往后,还是格外留心吧……” 正说着,突听宫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宗赫便谨慎地闭嘴不言。 “卫大叔,你怎么回来了?”阿蛮回头一瞧,来的却是才去了不游阁的卫介,不由得惊奇问道:“可是不游阁出了什么事?” 卫介气喘吁吁的奔了过来,在宗赫面前躬身道:“侍郎,小的刚才去不游阁一瞧,傅中令病了,正发烧呢,您看是否为中令郎请个太医?” 宗赫心中一紧,难道自己布置的已是迟了?便沉声对卫介道:“这还用问?还不快去请太医!”说罢,又回首对丫头道:“阿蛮,即刻带我去不游阁!” “这……”要去那是非之地,阿蛮心中颇有些不乐意,便吱唔着道:“侍郎,陛下可是千叮万嘱吩咐侍郎要在宫中静养……” 少年脸色一沉,怒道:“我的话你也敢不听?!还不快去给我备步舆!今天我还就守在那不游阁了,皇帝要是来了,让他直接上不游阁找我!” 见宗赫上了脾气,阿蛮吐了吐舌,只好大声道:“遵!” 17 一波尚未平 日上梢头,不游阁。 晏南山赶回不游阁时,宗赫与太医已是比他先到一步。见少年眼睛上还蒙着纱布,南山不由得有些心疼,忙道:“世显,你怎么亲自来了,自己有着伤,正该在宫里静养着才是。” “我的眼睛不妨事,过两天说不定便能好转。”待卫介将太医送出了门,宗赫立马收了脸上的笑容,沉声问晏南山道:“南山,昨儿晚玉川是怎么回事?你不用瞒我,阿蛮都和我说了,床褥子上还留着那玩意儿呢!” 晏南山看了眼宗赫,又瞟了眼床上那人,嘴角微微抽搐,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叶琛?!”宗赫自听了傅川口中胡言乱语,便已是怀疑上了,如今见晏南山一味沉默不说话儿,更知确凿无疑,当下便怒不可遏的道:“那个挨千刀的,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我亦教训了他一场,但事已至此,世显,你我还是不要再提!只当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万万不可让别人知晓。”话虽这么说,但晏南山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混乱过。叶琛信誓旦旦的样子尤在眼前,而宗赫一发现傅川的事,却也立马怀疑了叶琛,压根没往皇帝身上想的样子,分明又佐证了昨夜皇帝是与宗赫在一起的事实。 “我早让你劝劝叶琛,你还偏不听!觉得叶琛对玉川好也是玉川福气!我瞧着是晦气大了!”宗赫气鼓了脸,恨恨的道:“便是玉川守着规矩不出错儿,还有人想要栽赃陷害呢。如今倒好,自己送上门的把柄!你还想瞒下这事?简单,即刻去把叶琛剁了埋了,兴许这事还能不叫旁人知道。但只要剁不死他,你看他日后会不会挖空心思往太和宫钻!” 晏南山心道,算是被你说中了,这会儿叶琛就在外头,千方百计想进不游阁来看傅川呢。平时那么潇洒不羁的一个人,勾了情这一字,眼里除了心上的那个人,竟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简直就是着了魔中了邪! 这么想着,晏南山便再也坐不住了,忙起身道:“世显,劳你费心照看一下玉川,我先回宝文宫上课,得便儿再劝劝叶琛,必是要叫他死了这心才行!” 白瞎功夫!宗赫对此才不抱指望,回头一想自己已是落下好几天的课,忙又扯嗓子喊道:“南山,别忘了帮我抄笔记!” “哎!”晏南山头也不回的应了,匆匆穿过院子出了门去。 屋子一时又安静了下来,只有阿蛮带着侍从帮傅川更换被褥的o声响。宗赫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一时心绪连翩。 院子里的马尾老松遮了日头,堂屋里有一股森森的凉意。少年虽看不见,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晦涩的气息,仿佛积聚了经年的怨恨与伤戚,沉甸了无数的不甘与绝望。静静的看过所有的悲欢,静静的划过岁月的蚀刻。 正隐隐伤感,耳边,却又听到傅川低喃了一声:“不要喜欢我……” 突然,心里就是止不住的难过。 “阿蛮,喜欢一个人,真的不容易。”少年轻叹一声,这时候,倒又觉得叶琛似乎也有情有可原之处。 阿蛮一边麻利的换上从云图阁带来的朱红缎地锦褥,一边口直心快的道:“婢女心里只有侍郎一个,只要侍郎喜欢陛下,陛下也喜欢侍郎,婢女便顾不得别人死活。” 宗赫静默片刻,小丫头的话,有几分天真,却也是几分残忍。自入阁这些日子来,皇帝虽说也临幸了傅川几回,但待他与傅川,谁厚谁薄,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白。 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只顾享受皇帝对自己的独爱专宠,无暇顾及哪怕是自己朋友的傅川与晏南山。虽说傅与晏在自己面前从无怨言,但自己亦无一言半语的安慰,更无劝褚云重分宠他人之心,一丝一毫也没有,以前没有,以后,只怕也不会有。 宗赫自认并不是自私自利之人,但情之一事,他却怎么也大方不来。甚至有的时候,还忍不住会想,如果傅川未能选入后阁,倒与叶琛不失为良配佳偶。 “阿蛮……”少年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你可知太宗、圣祖之时,可有后阁侍郎自请出阁或被遣出阁的?” “自请出阁从未曾听说过,太宗时倒是有被遣出阁的……”阿蛮突兀的咽了下文,匆匆替傅川掖好被角,放下床帷,按着砰砰急跳的心口,回过身子对着宗赫强笑着道:“不过,如今侍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未来的日子只有升阁,哪会出阁!那么不吉利的事儿,侍郎以后可再别提啦。” 话虽平常,但宗赫分明察觉到阿蛮语速变得异样的急促,不仅笑声发虚,语气中更是有一丝从未有过的紧张与不安。若是眼睛尚好的时候,少年只怕还不会有这等敏锐的洞察力,但偏偏他如今眼睛看不见,对外界的感观全靠听觉与嗅觉,便是极其微小的变化与不同之处,都能巨细无遗的捕捉到。虽是眼睛一片漆黑,却更是看得透澈清明。 直觉这丫头似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但宗赫也没有唐突发问,只先细细将两人刚才的对话复了一遍,思前想后,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正奇怪着,却听阿蛮恢复了轻松欢快的声气,一叠声儿道:“侍郎,侍郎,傅中令醒来了!” 宗赫心里到底更牵挂着傅川,便将这点子疑心先搁一旁,忙吩咐叫取水来,又命人看院子里药熬得如何了,又听傅川虚弱的声音在唤自己的名字: “世显哥哥,你眼睛不好,怎么也来了。” “听说你蒙冤进了不游阁,又病了,我特来瞧瞧你。”说罢,宗赫又顿了顿,压低了声安慰道:“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且安心,我与南山必是要帮你瞒着,叶琛这混蛋,这回我可不能轻饶了他!” 傅川想起昨晚叶琛所说之话,心中一痛,又急咳了两声,方无力地道:“世显哥哥你别生气,叶琛他……至多我以后……不再见他便是了……”话虽这样说,眼角却又滑下一滴泪来。 笨蛋!原来你也喜欢了他对不对?!傅川话中不舍之意,宗赫听得分明。刚才还想剁了叶琛,这会儿却又恨不得对傅川破口大骂。 一对坡驮儿!车辕梢着铜包镶,鞍槽钉着铁插销,四个车轱辘二头犟驴子,倒是绝配! “阿蛮,药煎好了没?”宗赫窝火的一拍木椅扶手,大声道:“好了便端进来,服侍中令郎吃药!” 日当正午,简贤讲武殿。 日中过后,褚云重才下了早朝,皱着眉合上谢仲麟那封关于安邑的密折,摸着因熬夜泛起一层青茬的下巴,心中一阵烦闷。正要打发人去云图阁瞧瞧,侍立在旁的大侍从卫临忙回道:“陛下,不游阁的傅中令病了,宗侍御一早便带着太医去了,听说这会儿还没回宫呢。而且……” 褚云重一皱眉,轻哼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妈起来,有话只讲一半是什么意思?剩下的是要朕猜谜吗?!” “是是是,小的嘴笨!话也说不齐全!”卫临自打一个巴掌,觑着皇帝脸色,又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回道:“小的听底下人来回,说是宗侍御不仅去了不游阁,还命侍从们守着,如今闹得连季承乾的人也进去不得。承乾半刻钟前便来了资政宫,如今正在政事堂前候着求见陛下,只怕是要述一述委屈呢。” 这家伙!眼睛瞧不见还要四处蹦哒,小小七品侍御照着四品承乾也敢打脸,真是无法无天!褚云重心里着恼,既恨宗赫成天惹事一刻不让人安生,又恨他不爱惜自己身子。但转念想着少年如此强项硬气,却又实在忍不住想笑。 卫临见皇帝脸上神情略一和缓,忙问道:“陛下,可要宣季承乾觐见?” 褚云重脸色一凝,摇了摇头道:“朕今日乏了,不想见他。你让莲生先回金昭体元殿吧,便说事情朕已是知道了,傅中令既是病着,还是先挪回澹月阁,旁的事容后再议。” “遵。”卫临领命,便躬身退出殿去。不一刻却重又回来,脸上显出一丝为难的神态,蹙着眉道:“陛下,季承乾不肯回宫,定是要求见呢。” 皇帝黑曜石般的眼眸似有火花一闪,但只一瞬便重又静若深潭,坚毅的嘴角随即扯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不疾不徐的道:“既是承乾不肯下令旨,卫临,你便传朕口谕,命傅中令暂回澹月阁养病,不得有误。” “遵。”卫临伏下身领了旨意,又仰头问道:“那殿外的季承乾?” 褚云重略一沉吟,取过案上纸笔,龙飞凤舞的写下几个字,又一连串的吩咐道:“将此字条交给季承乾,承乾是冰雪聪明之人,阅后自然懂得。再命孟驰项阳他们备马,朕即刻要去太阁府。你今日留在宫里,待宗侍御回了云图阁,便去传个话,说朕今天会晚些时候再过去。” 卫临伏在地上一一应了,待皇帝被侍从们簇拥着离去,才悄悄打开那张薄薄的纸条,上面字不多,统共只有二、三句话: “金昭体元殿丹凤亭旁,前年秋末种下的那株白色曼陀罗,今年花开否?” 虽事不关已,卫临心中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忙合上那纸,给还痴心苦候在殿外的季莲生送了过去。 18 一波却又起 皇帝步下丹墀,正等着孟驰牵马过来,不料季莲生摇着轮椅神色张惶的匆匆而来。褚云重微皱了皱眉,欲待避而不见,但殿前空旷无处可去,只得耐着性子等他来到面前。 “陛下……陛下……”季莲生来势太急,待到了皇帝面前,身体控不住去势,往前一扑伏倒在皇帝脚下。仰起头,那张清华俊秀的脸庞已是急得失了颜色。 “不是让卫临跟你说了,朕还有事要去太阁府,让你先回宫休息吗?”褚云重负着手,向宫门处张望了一下,心中着恼孟驰牵个马还如此磨蹭。 季莲生觑着皇帝神色,心中因刚才看到的字条实在是忐忑不安,便期期艾艾的道:“陛下……你该不会是要疑心我?我种那株曼陀罗也是遵医嘱,为了治病之用。岂敢有害人之意,还望陛下明查!” 褚云重这才望了他一眼,平静的道:“朕又何尝是要疑心你,你不也用自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朕写那话给你,也只是想提点你,单凭曼陀罗定罪,实在是过于勉强。匹夫无罪,怀璧有罪?你也算是精研律法,岂不明白这个道理?” “陛下责备的是……都怨莲生初担大任,行事仓促思虑不周……”季莲生艰难的支持着身子,却是连跪都跪不起来,心里一时酸楚,又急又愧,声音中不由得带出一丝哽咽。 见眼前身子残弱之人如此惶然,一脸泫然欲泣,褚云重心底亦叹了口气,便弯腰将他抱起,重扶他在轮椅中坐下,又语重心长的训诫道: “莲生,你且将心比心,傅川一样也是治病,就因为治咳喘配的药中有一味曼陀罗,分量也极少,便该羁押不游阁。那你这四品承乾,宫里还种着曼陀罗花,又该是何等罪名?你是朕钦点的后阁主事,自你上任之日,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一言一行?你若不能做到处事公正评判公允,而是一味宽以待已严以待人,如何能够服众?如何能够收人望得人心?” 季莲生被皇帝训斥的耳红面赤,一时低垂了头,只觉汗颜无地,喏喏的道:“陛下训诫,莲生受教了,日后必当反躬自省,立身行己。” 褚云重见孟驰项阳已是牵了马过来,便跃身上马,又对季莲生轻敲缓击了一番:“德之所立在于一心,你虽身残,心不能残。朕既将后阁重任交于你,还盼你不负众望成就一番事业,你莫辜负了朕的心。” 望着皇帝远去的身影,季莲生紧紧咬住了颤抖的唇。身残,心不能残?这样的话何其讽刺!自受伤以来,每一日每一夜的痛苦与孤独,早已酿成了剧毒。而自己的五脏六腑亦每时每刻都浸没在这毒液中,腐蚀得心都仿佛空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残、或不残?! 暖春的阳光,总是明媚而又温柔。而季莲生的身子却仍似冻结在酷寒的冬天,那么冰,那么冷。任凭阳光再暖,也温暖不了半分。 凌太阁府。 才踏入凌越的寝室,褚云重便不顾形象的趴倒在他那张厢玳瑁屏风床上。这一日一夜委实太累,便是之前的几日,也没一天睡得好。如今宗赫的手术总算成功,他心身一松,强力压制了几日的劳乏便潮水般席卷上来,只叫人想沉沉睡去。 然而世事总不教人如意。凌越轻快的踏入内室,揪着耳朵把褚云重从床上拽了起来,笑道:“敢情我让哥哥过来,是来霸占我的床?” “好弟弟,先陪哥哥睡一会儿。亚父呢?”褚云重耍懒的搂住凌越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他也拉扯到床上,一床锦被遮盖了,倒让凌越哭笑不得。 “亚父与仲麟去已是去了西郊大营阅军,怕是二日后方回来呢。”凌越捏着皇帝的耳朵,用力一拧,非得要他醒来不可。 又轻又软的鹅羽被因才晒过,满是阳光的清新香味,褚云重嗅得舒坦,愈发起了困意。无奈耳朵依然被拽着,究竟睡不得,只得勉力半睁开眼,懒懒的问道:“越儿,怎么今日又急急的要我过来,可是想傅川了,急着要进宫?” 想起昨夜那场叫人愉悦的性事,实在是自己得了傅川之后最满意的一次,凌越不由得会心一笑道:“哥哥也太无情,明知玉川是我枕边人,被关去那不游阁,你也不帮衬一声,这会儿反倒还来戳我的心,着实可恨!还好我得知了消息,昨儿已是去不游阁见过玉川……” “你昨晚去了不游阁?”褚云重这才大睁了双眼,略有些责备的道:“怎么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若是出了岔子,或是让人瞧出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自有分寸,哪次给哥哥惹过事!”凌越素来行事稳重,这一回也是因为几日没见着傅川心里不免有些念想,又有宫里人传了消息来说他被贬去不游阁,情急之下这才略有些冲动。不过去之前,他亦做了周密的安排,又一路小心,想来料应无妨。 “适才下了朝,便听说傅川病了,我原本还疑心在别的上头,原来竟是被你折腾的……”褚云重捏捏弟弟的脸颊,暧昧一笑。 凌越轻一皱眉,拉下褚云重调戏的手,恼道:“那地方实在住不得人,玉川只怕是夜里着了凉。还是要赶紧把他接回宫才好,哥哥若再不肯出面,我可要越矩代劳了。” “出宫之前便安排妥当了,你的事,哥哥哪次不帮你留心。只是下次再不可贸然进宫,总是人多眼杂,难保万无一失。”凌越素来沉稳,褚云重也向来放心,想来这次也是事出有因,云重便只略略嘱咐了几句,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却不知,偏偏只这一次,已是有人疑了心,以至惹出后面无穷事端来。但这是后事,此下先按下不题。 凌越应着声,见褚云重又要阖了眼睛睡,便掀了被子拽他躺着,又取过床榻旁小几上才泡得酽酽的茶,灌了他一口。褚云重素来喝不惯茶,何况这又是一杯搁了穿心莲的苦丁茶,当下便又呛又咳,这下倒遂了凌越的意,折腾得他睡意全消。 凌越见他起来,便也不再闹他,微微笑着递过一杯清露,问道:“宗赫如今怎样?伤可有指望么?” “再过二三日,便见分晓。”说到宗赫,褚云重总算有了点精神。何九龄年纪大了,操纵不得那精密器物,而那秘密地宫,他又不能带旁人进入。是以昨夜宗赫的手术最终是由九龄公在旁指点,而由他亲力亲为。虽心中倍感骄傲自豪,却也双臂沉重僵硬,酸痛至今。 虽然疲惫不堪,但回想起自己在地宫那几个时辰,云重还是有些心潮澎湃激动难抑。年轻时他最是傲物任性不过,总以为自己是未来的天子,是天下至尊,只有当自己随着太宗进过了龙渊阁内的地宫,至此,褚云重方才知道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而自己,却是多么渺小与愚昧无知。自那以后,他方知自己做为一个王朝的帝王、一方国土的统治者,真正需要为国为民为天下做的是什么。 只可惜,地宫开启不易,未能有机会带凌越去见识一番,这亦是一大憾事。虽说褚云重亦让凌越多读龙渊阁第四层的那些书册,但总觉得,让他完全理解那些远超于这个时代的文献内容,还是颇有难度。 凌越哪里知晓地宫存在,只当褚云重请来的何九龄医术高超。但宗赫受伤,傅川被冤一事,他心底亦有疑惑,便歪在屏风上,直接了当的问道:“宗赫受伤一事,可有原凶了?” 褚云重取过床头的一册文武百官志,随便翻着,漫声应道:“这可谈何容易,认真要查,后阁坐尖儿的俩位又都得被牵扯进去,这么一折腾起来,必定人心不安。又则后阁初建,羽翼未丰,若闹出丑闻,无论如何都会大损其颜面清誉。为着日后朝局考虑,我唯愿求稳求衡,便是要查,也需从缓从密。” “哥哥既是疑心谢仲麟和季莲生,还该放手去做。如今轻纵了,只怕后事难料。难道是哥哥念着旧情,方才如此心慈手软。若是我……”凌越冷冷一笑,将手中残茶往地上一泼。 褚云重凝视着弟弟脸上凌厉的神情,心中微微一窒,但转念一想,他为着傅川无端被冤之事生气,亦是情有可原,便也释然。当下便转了话锋笑道:“越儿,刚才的话可千万别在亚父面前提起!仲麟最得亚父欢心,我若说要疑心他害世显,只怕还未去查,便要被亚父骂个半死。” 凌越一听也自笑了,道:“仲麟办差得力,也难怪得亚父欢心。”说罢,又问:“我今儿叫你来,原也为着他归京前,得亚父密谕,在安邑调查的那桩事儿,你可看了仲麟的密折了?” “已看过了。”褚云重正为这事头疼,便合上手中那本百官册,沉声道:“据仲麟所查,安邑的佛齐工坊在朝廷本单之外,又私自冶炼了三千件兵器的事确然属实。” 凌越轻点了点头:“佛齐工坊是梁王的本钱,工坊掌柜又是梁王府二管家的族弟,这事与梁王,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只是亚父他……” 话说到这儿,凌越便握着嘴轻咳了一声,没再说下去。不过他话中余意,褚云重却也知道,便一笑道:“便依着亚父的意思去办吧。梁王寿宴是哪一日?” “四月初四。” 褚云重不动声色的道:“既是戏台子已是搭好了,我们便照本唱戏吧。” 19 软刀子杀人 下哺时分,澹月阁。 皇帝旨意下来得这么快,被傅叶之事闹得满心郁闷的宗赫心里这才舒坦了些,忙安排侍从们即刻将傅川腾挪回了澹月阁。待安置好后,宗赫又命人将傅川身边的贴身大侍从叶忠唤来。 这叶忠原是孤儿,自小被叶家收养,连姓氏也随了叶,亦是此次随着叶琛进京的几个贴身长随之一。只因叶琛见傅川家贫身边没个人伺候,怕他入了后阁吃亏,这才命叶忠随他入宫。 叶忠在龙门巷时便与宗赫相熟,这回又见自家中令郎靠着宗赫鼎力相助才得以安全回宫,心里自是感激不尽,忙过来磕头。 宗赫知道叶忠为人敦厚老实,又有叶琛那一层关系,便不与他虚言直接了当的道:“中令郎正病着,又吃了这场冤屈,心里难免郁结,你可要用心伺候着。叶琛若有消息要你传达,你也先拒了,便说是我的意思,中令郎现时得安心养病不能乱了心神。”说罢,又刻意加重了语气,一字字的道:“个中厉害关系,你可明白?!” 叶忠心中一凛,忙满口子的应了。宗赫怕他误事,又提点道:“澹月阁现住着一位中令郎,一位侍御郎,伺候的人既多也就难免人多嘴杂。若是叫我听见什么不好听的,我只唯你是问。” 叶忠连说不敢,觑着宗赫无话,这才躬身退去。 宗赫又陪了傅川一阵,待晏南山从宝文宫回来,这才起身告辞。南山亲自扶着他上了步舆,正要亲自送他回宫,迎面却来了裴灵阿。晏南山正有事找他,便让宗赫停一停,笑着迎了上去道: “裴太医!正候着你来呢,我这儿得了一张调养进补的古方还要劳烦你看一看,可繁难么?” 晏南山是七品侍御,裴灵阿不敢怠慢,便客气的打过招呼又接过药方看了看,又笑着道:“这张方子也罢了,细瞧着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颇耗时日。侍郎要是想用,便这么着……” 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颇耗时日…… 宗赫静静的坐在步舆上,心中一动。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再合着这人的声音……如电闪天庭般,少年脑中刹那雪亮。 如今他眼睛不见光明,耳力却愈发灵敏,竟被他认出当日龙虎山上那个神秘之人的声音。脑海中关于龙虎山那日模糊残缺的片断,原来就像是早春湖面上渐融的冰块,分崩离析,四下飘散。而今,却似时间的沙漏被倒置,破裂的冰块被溯回,重新完整了那面冰冷拼图。只是那上面的每一条裂缝,依旧深的让人不寒而栗。 云图阁。 回到云图阁,何九龄方醒,正在暖阁中用点心,宗赫便陪在一旁。适才的事让少年琢磨了良久,知道若再去说与褚云重听,多半又要自讨没趣,便索性先问过何九龄: “何爷爷,你可知如果有人想要用软刀子杀人会怎么做吗?” 何九龄正吃着枸杞红枣银耳羹,听得少年此言不由得一怔,一个不留神差点儿叫枣核儿磕了牙。 “毛头小娃儿,从哪里听来这些诨话?” 宗赫打了个手势,让阿蛮屏退侍从,关上厅门插上窗销,又静待片刻,方低声道:“何爷爷,这并不是玩笑话,我确然听说有人要使软刀子伤害皇帝。您老见多识广,我这才来向你讨个主意。” “用不知不觉的手段 恋耽美 分卷阅读20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人于无形,都称之为软刀子。要细说起来,那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何九龄轻轻搁下手中青莲细磁碗,略皱了皱眉道:“究竟什么事,你细说与我听。” 宗赫对何九龄自然是再信任不过,便将那日龙虎山上所闻,并疑心宫中太医裴灵阿便是密谋之人一事,毫无保留的告诉了他。 “色字头上一把刀……”何九龄抚须沉吟着,略有些浑浊的眼眸倏得一亮,急问道:“你们后阁的侍郎,可都有房中应用之物?” 宗赫俊脸微红,尚未及作答,侍立在一旁的阿蛮抢着应道:“自然是有的!何爷爷你且等着,我去内室取来。” 一时东西取来,大大小小的匣子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宗赫眼睛虽看不见,心里自也有些害臊,只是想着此事关系重大,必要查个究竟,便低声道:“何爷爷,你且看看,可是有什么不妥?” 何九龄便命阿蛮将宗赫日常用的几样先挑出来,却只有三样,凌太阁赠的一套玉势,和与之配套使用的两瓶药剂,还有一样便是麝香琥珀膏。 宗赫平时最不喜用那玉势,只有皇帝在云图阁时,逼着他用过几回,因此那对金素莲子玉瓶中的药剂才用去一瓶多,还留着半瓶未动。那麝香琥珀膏倒是用得勤,这已是重又配的一盒了。 何九龄先验看了那麝香琥珀膏,随即搁过一旁。再取过金素莲子玉瓶上挂的药方子细细看了,又命取一个玻璃盅子,倒了半盅清水,再将那瓶中药水倾了小半在水中。那药是浅褐色的,甫流进清水中便似一片轻薄的宣纸缓缓沉入水底,轻轻一摇才渐渐融了开来,而片刻之后却又无孔不入,似化如无形。 “好药,平和沉稳,一但渗湿却又药力四达无微不至。”何九龄赞了一声,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银色小瓶,倒了几滴气味辛辣的液体在玻璃盅里。那深蓝色的液体立即被稀释成丝絮般的几缕,随即也淡淡化去。 宗赫什么都看不见,心里也是有些着急,便问:“何爷爷,如何?” 何九龄暧昧一笑道:“这药极好,按时调理,于你那处大有脾益。” 宗赫脸上又是一红,恼道:“我又何尝是关心这个,何爷爷只说这药用着于陛下有害无害。” 何九龄摇一摇头道:“此药无妨。不过,那麝香琥珀膏中隐隐有些淫羊藿与肉苁蓉的味道,我记得皇宫里是不许用助情之物,用得久了会损伤身体。你回头问一下云重,此物中为何含有助情之物,是他的意思,还是太医院‘自作主张’。” 宗赫听得一怔,还未细想,又听何九龄问:“房中可还燃什么香,或用什么香料?” “这倒不曾用……”阿蛮在旁代答道:“就只刚进宫那会儿暖阁子的薰笼里头薰过一阵子蜜香,不过侍郎不爱闻那味道,没几日便收了再没用过。” 何九龄便命阿蛮将留下的蜜香取来,然而一看之下,九龄公脸上颜色却是一变,长吁一声道:“幸而这蜜香你未曾长用。这香中有一味仙茅,与那淫羊藿、肉苁蓉相合,是在床第之时更有助情之效,不但闻得久了,会使人虚热火旺,严重之时,还会发咳喘痰疾。” 阿蛮吃了一惊,“咳喘?傅中令前些天不就有些咳嗽么?难道……” 宗赫心中也是一凛,忙问:“何爷爷,若侍郎用了这蜜香和麝香琥珀膏,可于陛下龙体有损么?” “床事过度亦是伐性之斧,便是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也要加以节制,凡事不可过度。”何九龄搁下手中蜜香,慈爱的揉了揉宗赫的脑袋,微笑道:“当然,这些物什并不致命,但是房事太过频繁,亦会使人气虚体亏。” “唉?”折腾这半日,万没料到是这样结果,宗赫心中虽觉侥幸,却也更添疑惑。既是要使软刀子害人,必不可能这样简单吧?但若让皇帝体虚生病只是千里之行第一步……少年心口渐渐浸上一丝寒意,直叫人遍体生凉。 思来想去,宗赫对这个吴王实在是一无所知,便向何九龄诚心请教道:“何爷爷,太宗时你尚在朝中,可知道这吴王褚云闲是何样人物?” 何九龄沉吟了许久,才道:“吴王褚云闲人称消遥王,算是在士林民间都名声极好的“贤王”。我记得十多年前黄河决堤,当时吴王尚在幼学之年,便只身前往灾县,捐银钱设粥棚,救济灾民数千人。成年后,更是善举不断。这些年来,他虽在朝中一直行事低调,但据我所知,明里暗里受他资助蒙他举荐的清寒学士,不在少数。” 宗赫心中唯有苦笑,二月里辽州雪灾,皇帝恰巧又派了吴王去赈灾。分明一概事务皇帝都早已安排妥当,却也正好又便宜了此人在外邀买人心,彰显他“贤王”爱民呢。 再加上那位数年前曾明着与褚云重争夺皇位的梁王,这一位“大爷”、一位“二爷”可看来都不是省油的灯!外人看着正是盛世王朝一派祥和,只是这宫里宫外,平静的表相之下,却是激流暗涌,哪里都不太平。 宗赫出身海岛,本性纯朴,但经历了族叔抢班夺权又对他千里追杀之事,并入宫以来这些风风雨雨,虽不能说饱谙世故,但亦懂人心险恶。一想到褚云重随时都处在这隐隐危机之中,他便无法平静。 “这事,我定要再与云重说一次,上次说与他听,他倒像没事人似的……” 见少年一脸忿忿的样子,何九龄却云淡风清的一笑,意味深长的道:“既然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冰山常年不化,浮于海面之上却只冰山一角,若想窥其全貌,需等化冻之时。” 宗赫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但到底心悬褚云重,便又问:“那如果冰山坚固,一时化冻不了,却又即将撞伤船只呢?” “但凡冰山,似固实虚,只教皎皎朗日光泽四海,必能破裂消融。”何九龄安慰般的拍拍少年的脑袋,重又端起青莲细磁碗,畅快的品着那清甜糯软的银耳羹,又笑眯眯的对阿蛮道: “小丫头,怎么这么没眼色,赶紧给你家侍郎也来一碗,这银耳益气安神,枸杞滋润明目,正能让世显进补。” 20 情深意更浓 夤夜,云图阁。 褚云重在凌太阁府与凌越谈妥政务,又将何九龄接至资政宫密谈了一刻,方亲自送他出了京。回宫的时候,已是更深露重,藏蓝色的夜空,一片稀薄的流云在宫阁星星点点的灯火辉映下,宛如丝绸般轻柔,正朦胧着宝石般清冽的星光。 宗赫因知皇帝要来,一直在院子里等着,候的时辰长了,却也迷迷糊糊的在那张穿藤雕花春榻上睡了过去。微风习习,吹过云图阁正院左右那两株枝繁叶茂的合欢树,几片羽状的翠叶簌簌落落,似绿色的蝶,翩然飘在少年身边。 有一片翠叶正巧落在他脖颈间,又正好少年身上那件金龙滚边鹅黄缎的春袍只松松系着,露出一片玉似的肌肤,再配上那雪白的毡毯,嫩绿的叶儿,更衬得他睡着的容颜也清丽无双。 见四周的侍从嬷嬷们见了自己都要行礼,褚云重忙将食指在唇边一竖,蹑手蹑脚的走到春榻旁。正要俯身在少年额际轻轻一吻,腰带却突兀的被一勾一拉,还未及反应过来,已是被他抱着滚倒在春榻上。 随即,少年轻快而又带着一点嗔恼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等得我都睡着了!” 褚云重心中对他怜爱不尽,便回抱过他,亲昵的抵住他的鼻尖,温柔道:“怎么不在内室睡,虽说已是三月,到底夜凉,你这家伙总也不爱惜你自个儿身子,看再闹出别的病来,可要找打了。” “眼睛看不见,老是窝在屋子里头怪闷的。”宗赫搂着云重的腰,并肩儿躺下,笑着道:“还是院子里好,还能听丝儿风,嗅着花香,夜色凉凉润润的,倒也舒坦。” 褚云重忙了一天一夜,只有这会儿躺在少年的身旁,才得片刻安宁。望着夜色如水,云淡星疏,掠过的风是沁人心脾的微凉,怀中的人却是暖香如玉笑语晏晏。一时只愿时间停住在此刻,抛开朝廷国家种种责任重负,抛开身份地位种种拘束局限,只纯粹而简单的与他相爱相依,静待岁月老去。 触动这心怀,褚云重便伸手将宗赫拥得更紧,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落在耳畔,喃喃道:“世显,到老也这般陪着我,可好?” 宗赫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听得出他话中的真切,一时,仿佛有一种难以阻挡的情绪在胸膛里温柔的翻腾起来,几要让自己的心都化成一池荡漾的春水。 “云重,老了之后,你我可会变成什么模样?” 少年忍不住半支起身,伸手摸上他的脸颊,那修长入鬓的眉,那桃花灿烂的眸,是那般美好。又想起他的气势皆是敛在这眉梢眼角,并不刻意张扬,却每每让自己砰然心动。就像是此刻,不过是在脑海中忆起他容颜,自己的心亦像是小鹿般,突突的跃动。 “哪怕年纪再大呢,自然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褚云重轻快的笑着,又咬着少年耳朵促挟的道:“我只怕,到老了我抱不动你,那可怎么办……” 扳着手指一数,这人又是不出三句就绕到那话题上去。宗赫实在是又气又笑,想想这可还是在院子里头,侍从嬷嬷们还在一旁伺候,便恼道:“大庭广众之下,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 “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便是做,也做得!”褚云重爽朗的大笑,也侧过身来,一只手已是很不老实的抚上少年又圆又翘的臀,不怀好意的又按又揉,又拿情话儿诱他:“眼瞅着都好几日没做了,可想我不想?” 虽然真的有些想,但转念想起何九龄的规劝,宗赫还是硬着心肠挥手将那不规不矩的爪子拍飞,嘀咕道:“何爷爷都说了,君子之道,五日一御……” 还没说完,已是被褚云重笑着堵住了唇。清凉的风吹过,传来花香隐约,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穿过茂密的枝叶,细碎的洒落下来。而温柔辗转的双唇,却绵密得没有一丝空隙,偶尔一声或二声溢出的呻吟,如陈年的汾酒,缠绵醉人。 直吻到少年快要不能呼吸,褚云重恋恋不舍的离了那唇,又用手指轻轻描绘那粉嫩樱花般的形状,暧昧的笑道:“你口中含着什么丸子呢?小嘴儿的味道怪甜的,快给我也来一粒……” 宗赫双颊飞过一片红云,似日暮时染红天边的晚霞,刚才被他吻了去,只怕已是被侍从们看个正着,这会儿又说这样私密的情话,更是叫他又羞又恼。 “这是何爷爷帮我配的石斛和血明目丸,药也是好混吃的?你要喜欢,我且替你留着,等你七老八十眼睛看不清了,再喂你吃也不迟!” “既没丸子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可要寻别的吃了……”褚云重坏笑着长身而起,裹着毡毯将衣衫松垮的少年抱起,早有识趣的侍从打开风弄轩的大门,挑着灯笼引着皇帝穿过厅堂暖阁,绕过灵壁石的屏风,步入内室。 听少年嘴里犹自在嚷嚷什么君子之道,褚云重一边把他按倒在床上,一边笑着道:“九龄公惯会捉弄人,才和你处了一日便教了你这些忽悠人的卫道士说辞!什么五日六日,那可不是生生折磨死人!我可等不及,现时便要吃了你!” “吃吃吃!瞧吃出病来!”宗赫一时怒起来,扯住他的衣裳一把撕开,又奋力将他推倒,自己翻身骑了上去,衣衫不整的跨坐在他腰际,咬着唇道:“昨晚熬夜那么辛苦,你还吃得动?到时候气虚体弱,你那玩意儿要是硬不起来,我瞧你再怎么吃!” “你怕我硬不起来?”褚云重只觉自己的雄壮又激昂了几分,扬着浅笑的脸庞微微抬起,鲜红的舌尖饥渴难耐的舔过自己发干的唇。 “何不试试?”云重半仰起身,轻轻捏住少年的下颌,深邃的眼眸尽起波澜。无穷的欲望裹挟着危险的气息束缚住彼此,像飓风狂浪时,怒海里的波涛剧烈翻腾扭曲成急剧旋转的漩涡,没有人能自这情欲漩涡中挣脱开去。 虽已极力抵御,但宗赫还是在那火热的巨物抵住自己臀瓣时全身心都陷落了下去,赤裸的肌肤可耻的发烫,急需温柔爱抚,火炙似的喉咙极度的干渴,急需琼液甘露。 “只做一次。”少年的声音压抑着微微的颤抖,绝色的脸庞更因着自己这句话,羞耻的涨红。 “好。” 男人似乎答应的很认真,但宗赫仍是忍不住在脑内设想了一下他那一对因得意而绽放的桃花眼,以及唇角勾起的坏笑。这么想着,胯下的玉茎亦不受控制的胀硬了起来。 少年优美的胴体骨肉亭匀,增一分便多,减一分则少,流畅的曲线美的诱人,便是那微微竖起的玉茎,亦有形有状,粉嫩得叫人恨不得一口吞了去。褚云重瞧在眼里,欲火更炽,正欲取那麝香琥珀膏为他做润滑开拓,突然忆起此物不能再用,不由恨得低骂了一声,爬起身来又去摸那盒玉势。 “云重,你折腾什么?”宗赫被挑动了情,欲望正起,却不料褚云重却又撇了他只顾在床头小抽斗中摸索着什么。滚烫的身子极渴望被抚慰,少年不由自主的抱住他,修长的腿勾住他的,小动物似的软软蹭蹭。 21 溺毙莫愁湖 一时云歇雨收,宗赫尚还精神,褚云重适才那般生龙活虎勇猛有力,这会儿却随着阳精一出,强压抑了近二日二夜的疲乏反噬上来,一时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宗赫摸摸他,这人竟趴着一动不动,又推他几次,居然还是连个声气也没有。少年立刻急了,慌慌张张的摸着他的脸颊,用力拍打了两下,惶然道:“云重?云重?!你是怎么了?你可别故意吓我!” “别打啦……”褚云重费力翻一个身,眼睛也不睁,只胡乱拉着少年在自己身边躺下,又软软的将胳膊搭拉上他的腰,有气无力的道:“打得这么用力,这是要谋害亲夫吗?” 宗赫听他声音都绵软无力,心里头真是又懊又恼。懊悔自己刚才不该遂了他的意,那般放纵,又恼他一晌贪欢,竟是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明明早已体力到了极限,还要硬来。 宗赫唤侍从取了一盏清露来,命他喝了,又急急问道:“云重,这会儿觉得怎么样?身子可有不舒服吗?不如唤一个太医来瞧瞧?” “我好着呢,不必折腾。”褚云重睁开双眼,瞧着少年为自己着急张惶的模样,心里顿时倍觉舒坦,便喝了那露,又命侍从退了下去。 “下一回,我可再不敢与你胡闹了,哪怕你要硬来,我也踹你下床!要真闹出什么病来,岂是好顽的!”宗赫听他声音清朗松脆了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是心有余悸,那“二爷”密谋之事如芒刺在背,总叫人不能心安。 褚云重倒似浑不在意,只笑吟吟的看着他生气的脸颊冷若冰霜。这人长得好,便是生气的样子,亦如霜华之月,那纯真璀璨的光华虽是极寒之冷,亦别有诱人之处。 见皇帝又不吱声,宗赫不免蕴怒在怀,又忿忿的道:“我之前就与你说了那两位爷的事儿,你偏不听!这回果然麝香琥珀膏和蜜香里被何爷爷查出脏东西来,你可怎么说?我思量着那裴灵阿裴太医多半便是吴王的人了,催情药物之事与他绝脱不了干系,此人若再留在宫中,必是祸害!” “既然已是心里有数,又何必打草惊蛇。”褚云重脸上的笑容似圆月当空皎洁明亮,又轻轻拉住少年的手,放在掌中缓缓摩挲着,低语呢喃道:“世显,你信任我么?” “哎?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自然信你。”这样没因没由的话,让宗赫一愣,又瞧不见他脸上神情,不能明白他问这话究竟是何意,只下意识的将他缠绕着自己的手指紧紧握住。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哪怕一觉醒来,天塌地陷,世显都会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吗?” 心似悬着巨石,一时沉重呼吸不得。身边亦笼着重重的迷雾,脑海中流转的思绪,让心更乱,看不清走出迷雾的方向。但彼此交握着的掌心不断传来那熟悉的温暖,终于让少年烦燥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云重,若有什么事,你可别瞒着我。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褚云重笑而不答,只深深凝视着少年,嘴角轻扬。那般喜欢他,只愿一生呵护,将光明与温暖围绕他身旁,不再让他受到半分伤害,为他隔绝一切丑恶与污秽,为他驱除一切黑暗与寒冷。 夜已深了,侍从悄悄的熄了灯,澹澹月华透过窗,如水银泄了一地,又静静的滑过那张雕着并蒂莲花的硬木卧床。杏黄色的纱帐后头,累极了的两个年轻人已相拥着睡了,肢体交缠地是那般随意,那般自然。两人的气息皆是悠长而安详,静谧而美好的气氛,宛如画卷,让人不忍掩去。 然而世事总是无情,总不叫这样的安宁长久。等闲平地还要起波澜,更何况这皇宫朝庭,素来便是是非之地,更是一刻都叫人安生不得。 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云图阁西边隐隐传来喧哗之声,又把宗赫闹醒了起来。侧耳听着皇帝的气息依旧绵长,知他仍熟睡着,少年便小心翼翼的爬起身来,披上一件袍子,掀了床帷轻唤一声:“外头谁伺候着?” “小的在。”今夜是卫介在厅外值夜,听唤忙推了门进来。先点上灵壁石屏风上的明角挂灯,见宗赫站起身,摸索着似要向前走,忙又上去扶着,轻声问道:“侍郎可要更衣?” 宗赫摇了摇头,怕吵醒了皇帝,直走到正厅才在八仙桌旁坐下,喝了半盏卫介递过来的清露润了润嗓子,方问道:“我听着西边怎么半夜还这么闹腾?可是莫愁湖那边出了什么事儿?你去打听打听。” 卫介压低了声音回道:“已派人去打听过了,说是巡夜的侍卫发现湖里浮起个尸首来,金昭体元殿的执事大侍从邓升也去了,认出是逸骊槛喂马的一个小夷奴。” “逸骊槛?”宗赫心中一动,这几日正追查疾风被人下毒的事,怎么这养马的地方又突然死了人? “小的也正觉着此事略有蹊跷……说起来,这小夷奴还是我们云图阁出去的呢!”卫介见宗赫更是吃惊,便将个中关节向宗赫细细道来。 原来溺死的那个小夷奴姓姜,因脾气倔强人都叫他“犟驴子”。小犟驴子原是除夕前皇帝吩咐准备云图阁时,便从别处拨过来使唤的,是以宗赫还没入宫,他便已在云图阁预备着伺候了。 到了开阁那一日,其他侍郎都入了阁,各宫各阁的侍从夷奴嬷嬷们都得了皇帝、侍郎的双重赏头,偏宗赫因流落在外头,是以这云图阁上上下下服侍的人都没得赏。小犟驴子脾气不好,为此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有一些对宗赫不敬的言语,恰巧让卫介听见了,便掌了一顿嘴打发他去了逸骊槛。 说完了这事,卫介又卟嗵一声跪了下来,有些不安的道:“打发了一个小夷奴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侍郎后来入宫又是极喜庆的事儿,是以小的也没给侍郎回过这一茬,真是该死。” “起来吧,你是云图阁的主事,些许小事,你自然处分得。”宗赫将手中青莲细磁双耳杯搁下,沉静的道:“只是日后不必那么严酷,夷奴们年纪都还小,要容得他们犯错,事后训诫着改过就是了。” “遵。”卫介麻溜的爬起来,在少年身边伺候了这么些日子,他自然知道宗赫面儿上虽冷,待底下人却甚是亲随和气。是以自他入宫以来,云图阁一直安稳祥和,里里外外没一个不尊敬不爱重他的。可偏偏之前发落出去的人突然出了这事,要往深了想,只怕与疾风中毒的事还脱不了关系。 宗赫又想着那孩子小小年纪便溺死湖中着实可怜,便道:“等天亮了,你再去问问,好好的怎么就跌落到湖里去了?再者他又是我们宫里出去的,局时你封几贯钱,好好发送了他。” 卫介正应着,眼睛余光见一个小侍从正在外头向自己使眼色,知他必是有要紧事要与自己说,便向宗赫告罪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一时困意又泛了上来,宗赫便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内室。才绕过屏风,卫介却又匆匆赶了上来,扶住少年低声道: “侍郎,小犟驴子是投湖自尽的,逸骊槛他住的地方还留下遗言,说对不起侍郎,疾风食料中的毒是他下的……适才邓升已是派人到我们宫里问话来了!可怎么回?” 宗赫一怔,有些僵硬的转过身,屋子里头并不是很冷,却有一股子寒意从脚趾直窜到发稍。 “难道,就为了之前你打他的那一顿巴掌?一个丁点儿大的孩子就起了这样的歹意?” “按理说也不至于……”卫介的声音越说越低,无奈的道:“不过小犟驴子的遗书上是这么写着,说原只是想小小报复一下让侍郎跌上一跤,却没成想弄得侍郎双目失明,如今金昭体元殿又查得紧,这才畏罪自尽了……” “好一个畏罪自尽。闹了半天,原来倒是因为我们云图阁苟待下人,我宗某人受伤失明亦是自食恶果。”宗赫心中一时气涌如山,一时又为那溺死的小犟驴子疾首痛心。什么遗书,什么畏罪自尽,他半个字都不信!事情栽不到有皇帝做靠山的傅川头上,便又寻了这身份卑贱毫无背景的替罪羔羊!看来,是有人想把他当任事不懂的傻子糊弄。 抿了抿唇,少年脸上的神情愈发冷峻。他如今也知行事万不能冲动,之前为了帮助傅川已是得罪了季莲生,何况这后阁主事之权毕竟不在自己手中,若再想横加干预此事,谈何容易。 此时此刻,宗赫方意识到权力,是有多么的重要!制度再好,也是由人执行,没有权力,哪怕只差一分亦是使不上劲。就像现在这样,眼睁睁的由着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眼睁睁的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葬送在这皇宫,他却无能为力。 从未有过的,对权力的渴望,在这一瞬悄然滋生,心的深处,仿佛一株极幼小的芽破土而出,附着血肉牢牢扎了根,正缓慢而坚定的成长。 卫介瞧着宗赫蕴怒而又隐隐坚毅的脸色,轻声问道:“侍郎,那金昭体元殿来问话的人怎么打发?” “有什么便答什么,云图阁光明磊落,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傲然说罢,宗赫又冷冷一笑道:“另托来人转告季承乾,多谢他明断此案抓获元凶,待某双眼复明,定要亲自登门拜谢!” 22 病危惊朝局 轰动一时牵扯数人的这桩下毒案,随着“真凶”逸骊槛的小犟驴子畏罪跳湖自尽,以及两日后宗赫双目神迹般的复明,终于尘埃落定。傅川的病亦不重,服了几贴药便也痊愈,只是心病难医,哪怕有仙丹良药亦是惘然。 于表面上,后阁众侍郎侍君依旧还是一团和气,彼此相安无事。私底下,到底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也只有几位当事人自己心中才知道这个中滋味罢了。 宗赫复明之后,皇帝更是欢欣不已,每日下了朝便直奔云图阁,与他厮混缠绵。宗赫心中有隐忧,每每想要推拒,怎奈情至深处总是身不由己。而且少年虽有功夫在身,在床第之时,却怎么也敌不过褚云重,无论怎样挣扎,最终总会被他降伏,还被那人笑称“更有情趣”,实在是呕死人。 然而乐极生悲,三月底的一日,皇帝在简贤讲武殿早朝时,竟突然晕厥了过去。褚云重才二十岁,身体又素来强健,因此突兀的来了这么一下子,吓得满朝文武都仓皇不定。且是太医诊断的结果,更是不容乐观。 皇帝晕厥之事被严密的封锁了起来,因此云图阁得到消息已是傍晚时分。宗赫才从宝文宫下了学回来,惊闻这个消息,几乎是呆了,手里的课窗本子文史资料“哗啦啦”跌了一地。 “夹色伤寒?”饶是阿蛮知道得多,亦没听说过这病,也顾不上替宗赫收拾本子,只急急的问卫介:“卫叔,这算什么病?可严重么?” 卫介亦是一脸的愁眉苦色,瞄了一眼宗赫,谨慎的择着措词道:“听太医们说,这夹色伤寒是因房事过多,导致体虚气浮,并在行房事时有邪寒侵体而引发的病症……”至于严重不严重,他却不敢乱说。只是世代相传,患这种病的患者,要么突发猝死,要么沉疴难愈,总而言之,是一种极罕见也极凶险的症候。 卫介虽未明说这病严重不严重,但他惶然的神情已是胜过千言万语。宗赫看在眼底,心已是越来越沉。初时他听闻这夹色伤寒,脸还涨得通红,这会儿却已是红潮尽退泛起灰白,心中更是意乱心慌,一时全没了主意。 “不成!”宗赫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心里着实放心不下,便急急吩咐道:“赶紧帮我备马,我这就去龙德殿探望陛下。” 卫介虽觉未得旨意冒然骑马前往皇帝寝宫略有不妥,但此刻事情紧急,料得其他宫阁的侍郎侍君们得了消息也必是要赶在第一时刻去探望视疾,便也不再多言,忙吩咐小夷奴去替宗赫备马不提。 小夷奴才牵了马来,皇帝身边的大侍从卫临却神情凝重的匆匆而来。卫介心中一喜,正要上前打探消息,卫临却不与他客气,只冷着脸高声道:“有旨意,宗侍御跪接!” 宗赫还从未见过卫临有过这般严峻的神色,心里头又牵挂着褚云重,一时更是惴惴不安,却也只得依足规矩撩了袍角双膝跪下,静聆旨意。 卫临双手笼袖,背北面南,沉声道:“传皇太阁口谕,云图阁正七品侍御郎宗赫,自入阁以来行止多有不检,屡屡恃宠而骄,魅 恋耽美 分卷阅读21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惑人主昼夜荒淫,致天子染暴疾,罪在不赦。姑念其大病初愈,暂免去鞭刑,责令其于云图阁潜心思过,非旨意不得擅出。” 便是一个晴天霹雳,亦不能使人再震惊了,云图阁上上下下都被凌太阁这条口谕唬得脸色苍白,惊惶失措。事已至此,宗赫却反而冷静了下来,从容磕过头谢了罪,方才起身问道:“陛下现下如何?身子可好些了没?” 卫临含糊其词的道:“不妨、不妨……侍郎不必有杞天之忧。皇太阁苛责虽严,亦只是一时雷霆之怒,待陛下龙体康复了,必定还是有恩旨的。” 说罢,又给了卫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道:“侍郎虽被责令在宫中闭门思过,但你们还是要好生伺候,没事劝着侍郎多读书,不要胡思乱想。” 卫介忙没口子的应了,又亲送卫临至宫门口,本待还要再多问两句皇帝的病情,但卫临却只一味摇头不语,脸上神情高深莫测,甚是令人悬心吊胆。 高大的宫门在卫临身后被紧紧的关上,卫临回头看了一眼,轻摇了摇头,叹一声气,随即又匆匆离去。 惶惶然过了几日,依旧未得皇帝病情好转的消息。宗赫虽得卫临劝慰不要胡思乱想,但被拘束在这方寸之地,心中的煎熬仍是难描难述。这种心无着落的感觉甚至比之前失明时更盛,被束缚在黑暗中时,虽然未知所措,但有褚云重日夜相伴,因此却也并不是那般难熬。 而如今,换作褚云重病重难测,他满心想要陪伴在他身旁,却是寸步难行。明知他离着自己并不遥远,站在望月台上,还能看到龙德殿飞檐翘翅。但这仅隔着一个莫愁湖的距离却似天涯海角,而自己,亦只能如困兽般,在这一水之隔的云图阁堆积刻骨铭心的思念,彷徨茕茕孑立的孤独。 四月的天气,本已春暖花开万物葱荣,而朝廷上下却因皇帝的病,一直阴云笼罩死气沉沉。朝堂之上,凌太阁虽已重新临朝听政,但文武百官依旧人心惶惶。而朝堂之下,西郊大营已联合京城巡卫正日夜戒备。皇帝病重的消息虽还瞒着,但街道上全副武装的兵爷巡卫川流不息的景象,便是普通的百姓亦能从中嗅出那满城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到了四月四日这一天,又有猝不及防的消息传来。梁王府也出大事了!卫介慌慌忙忙的如是说。 宗赫本就无心看书,当下便甩下晏南山给他捎来的课业笔记,眉头微蹙,问道:“何事?” “我好像记得今日是梁王的生辰吧?”自入宫以来,为了不错忘了谁的生辰漏了送礼,阿蛮便将所有宫里宫外数得上之人的生辰日子都用小本子一一记录下来。若不是因为宗赫闭宫思过,今日本该是送礼的日子。 “谁说不是呢!”卫介便将此事娓娓道来。原来四月四日正是梁王褚云邈的生日,原本酒宴都已备下了,但因陛下突然病了,是以梁王府便未敢再大张旗鼓的操办,生辰之日亦只有几位皇亲国戚前往道贺。 谁知筵席刚启,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皇太阁凌铮与后阁三品宣奉谢仲麟,与其一起到场的,还有一千名杀气腾腾的御前龙卫军。 卫介正说得唾沫横飞,阿蛮却冷不丁的插嘴道:“定是梁王在陛下病着的时候还要办生日,触怒了凌太阁!” “咳!小丫头你懂什么!哪能是为了这种小事出动龙卫军!” “那究竟是为了何事?难道梁王趁着陛下病了,又起造反之心了吗?!”阿蛮不由得追问道。 宗赫心中一凛,忙目视卫介,却见他一拍腿道:“哎!这回可被你这小丫头猜着了。安邑县的佛齐工坊前阵子被谢宣奉查出私造了三千件兵器,这工坊是梁王的本钱,梁王这谋反之心,可不就是那啥……路人皆知了么!”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梁王这可算是自作孽,不可活!”阿蛮故作老成的点评了一番,末了,又不无遗憾的加了几句:“好好儿的摄政王不做,偏要做反贼!想那凌太阁久历风波,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五年前就已经是人家手下败将,这会儿又来自取其辱!也真是没用……” 宗赫未曾留意丫头话中略有些明显的遗憾语气,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觉事实真相未必如此,那龙虎山上的道士不也曾说了已经为“大爷”四月的生辰预备下“戏班子”?要“大爷”为“二爷”做嫁衣裳? 主谋未必是梁王,或者另有其人。再加上皇帝此刻身上的病…… 宗赫从春榻上腾地站起身来,凝视着卫介道:“不能再这么坐等下去,我想出宫一趟。卫介,你帮我捎个口信……” 卫介咋舌道:“侍郎,如今你正被皇太阁责令闭门思过,若是私出宫门,无端又是一桩罪名!” 阿蛮却管不了这么多,直接了当的问道:“侍郎想传口信给谁?婢女去试试。” “谢仲麟。”宗赫负手而立,无奈而又坚定的念出这个名字。不到万不得已,他岂肯轻易求人?但思来想去,如今,或许唯有此人方能助他一臂之力。 天边燃尽的晚霞,带着淡淡的血红,已然沉沦天际,一群栖在楼檐上的昏鸦,亦喧嚣着远去。而晦暗的夜色,则已是在不经意间,悄悄降临。 23 水深湍流急 入夜,吴王密宅。 这些日子朝局波谲云诡人人自危,不仅宗赫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整个云图阁,乃至整个后阁、皇宫,包括朝廷上下所有官吏,亦没有人能安然入眠。几乎所有的人都为着皇帝之病忧心忡忡,但亦有个别几个人,正在暗夜之中弹冠相庆。 吴王褚云闲在朝廷皇宫都广有内线,褚云重晕厥之事虽严加封锁,但当日晚些时分,他便已是知道了事情的所有细节。利好消息来得如此之快,实在是让他欢欣若狂。是以,当夜他便即刻起程赶回京城,四月四日梁王府才出了事,他已是悄无声息的回到了他那位于京城西面的密宅。 几位谋士在府中已是盼了他好几日,这一晚知道他到了京,更是在室内备下酒筵为其接风洗尘。人虽不多,却也是明灯高悬,酒樽香溢,一个个脸上都喜笑颜开,纷纷举杯庆贺道: “天遂人愿!殿下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小皇帝眼见就要一命归西,梁王又被圈禁。之前谋划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顺顺当当,可见殿下实乃天命所归,圣祖庇佑啊!” “殿下今年二十有九,明年三十而立,正值龙登宝座,成就千古伟业之时!” 在众人都兴致高昂的时候,一位头戴浩然巾的青衣道士却依旧谨慎地道:“如今还未到高兴的时候,千里之行殿下这才是踏出了第一步,后头的每一步,都要慎重对之,不容疏忽。” “子虚道长言之有理。”最初的狂喜过后,褚云闲亦冷静了下来,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指轻叩着桌面道:“褚云重一死,梁王又谋逆被圈禁,孤承继圣祖血脉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但凌铮这个东北山蕃子贪恋权位,必不肯轻易将这王座拱手相让。听说,他已是派人去豫章接小郡王褚云朝进京……” “若是等褚云朝进了京,又是平添事端。还请殿下及早拿定主意,迫在眉睫之事,已是容不得从长计议了。”子虚缓缓抬起头,枯瘦的脸上一对扫把眉倒垂着,一双贼亮的眼睛嵌在脸上倒是精光四射。 褚云闲暗自思衬着,心中略有犹疑。他虽图谋这个皇位,但一直暗中希望能够兵不血刃的坐上龙庭。而今,若是想要赶在褚云朝进京之前便办妥大事,亦只能是生夺硬抢,兵行险招了。褚云重虽已眼看是不中用了,但宫里毕竟还有一个凌铮在,他心中虽恨极此人,但亦不得不佩服此人手段高明,这么多年来,有他在的朝堂便像是那难以逾越的高山峻岭,总叫人望而兴叹,不敢轻举妄动。 见吴王沉吟不决,子虚断喝一声道:“王爷!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当断不断,事后便是想再重新做回逍遥王爷,也是不能够了。” 褚云闲苦笑道:“诚然子虚道长所言,但真要发动兵变,史笔如刀,孤亦不能不惧啊……” 兵变总是下下之策,不得已而为之,兵者,亦是凶器也,谁也无法预料局时会面临怎样的凶险与不测。虽然之前的事情顺利得让他勇气倍增,但事到临头,这位素来自负雄韬伟略堪与太祖比肩的圣祖次子却也情不自禁的有些畏缩起来。毕竟,如若不行兵变,事败之后还能有条生路,一旦领兵夺宫,若输了此局,便是身败名裂,有死无生。而且,褚云重发病发得这么快,事起突然,他还没有做好万全的预备。 “裴灵阿今日怎么没来?”突然想到此人亦是关键,吴王环顾筵席,未见此人,不由发问道。 子虚一字一句的低声回道:“皇帝病重,裴太医自然要在宫中视疾,必要的时刻,他亦准备助王爷一臂之力。若小皇帝苟延残喘地拖日子,自有人送他一程。”说罢,双手在胸前作了一个手势,似拧住绳索般,杀气腾腾地用力一勒。 屋中顿时死一般的寂静,酒桌旁众人砰砰的心跳,急促如阵前之鼓。虽说一早计划是如此,但真要行到这一步,还是碜得人心底发寒。 子虚见气氛有些凝重起来,为了鼓舞士气,便又嘿然一笑道:“贫道还有一桩好信儿,好叫王爷欢喜。” “哦?说来听听?”吴王凝视着这位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首席谋士,此时此刻,他正渴求一些额外的利好来坚定自己的意念信心。 子虚裂开干扁削薄的嘴唇,嘿嘿笑道:“后阁的谢仲麟谢宣奉,已有意要投靠王爷。此人在后阁不得宠,又无子嗣傍身,虽官居三品,待小皇帝大行之后,亦只能出阁至前朝为官,得不到爵位之享。王爷试想,那谢仲麟素来心高气傲,在后阁熬了五年沦落至这样的下场,他如何接受得了!听闻宣奉近日在后阁多有怨言,因此,贫道在几日前已是派妥当人试探了一下宣奉的口风。” 吴王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暗赞子虚卓识远见,别具慧眼。想那谢仲麟,为后阁三品宣奉,位高权重,其父镇守辽东,权势亦威振天下,若能得此人相助,事情自然又多了几分把握。 众人听罢,亦长笑道:“褚云重不得人心,众叛亲离,是该当有此下场。” 一阵阴风刮过,吹得窗棂子咯吱作响,褚云闲下意识的向窗外昏暗的夜色瞟了一眼,眸中幽幽闪过阴冷的寒光,用略有些激昂的声调,环顾众人道: “孤登基之后,后阁自然要重新选过,但谢仲麟若能顺应天命弃暗投明,孤自然不吝爵赏。便是裂地封侯,孤亦可以许他!若此人都能为孤所用,正可见人心所望!在座诸位与孤披肝沥胆这么多年,为的正是我朝社稷位归本源的大事!想当年,圣祖为着社稷江山,未肯将皇位传给梁王而是传给了太宗,已是乱了宗族承继。而今,我褚云闲夺回这个天下,亦是天经地义、血源归宗……” 大风倏地吹灭了窗前的绛烛,屋内似涌入一股黑雾,如烟如霾,沉沉的压住了所有飘出窗外的声音。远山上,各色松柏和杂树被劲风吹得枝叶翻滚波涛汹涌,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太和宫,莫愁湖。 漆黑的深夜乌云满天,没有一丝星光月色,若大的莫愁湖,亦只是空旷的一池碧水,没有风的时候,便似一潭古井,泛不起一丝波澜。 湖面上渐渐飘起了一层夜雾的时候,宗赫披着玄色天龙实地纱斗蓬,正有些焦灼地站在这望月台上,早些时候得了谢仲麟的回音,让他用过晚膳便在此等候,但宣奉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未告之什么时辰会来。是以少年早早用过晚饭,匆匆便上了这望月台,望不见星辰日月,亦不知等了多少时刻,而湖面上,却依旧一丝人影也无。 轻风递送,湖边的那几株樱花落花如雨,淡粉色的花瓣飘满了望月台,透明玻璃台上,那薄薄一层芬芳嫣然,甚是纯洁淡雅。但宗赫此刻无心欣赏,只扶着墨玉制的阑干,远望着天章阁的方向。 又是好一阵等,天章阁毫无动静,御花园那边却好似划出一艘挂着五色羊角灯的乌篷小船,自迷离薄雾中,正摇摇曳曳的往北而来。宗赫心中一动,静待那船行至望月台下,果见谢仲麟正从船舱度步而出,身上一件颇为修身的蟹青色半宽袖缎袍,衬得他身形挺拔,格外神采奕奕。 “听说你想见我?”谢仲麟稳稳的站在轻轻摇晃的船头,气定神闲的抬起头,如刀削般整齐的一双剑眉微微上挑。 “宣奉守信前来,赫不胜感激。”宗赫不敢待慢,先躬身长揖一礼,方坦承道:“赫被拘在云图阁不得出来,这几日实在挂念陛下,还盼宣奉援手,开一次方便之门,让我去探望陛下一回。” “你怎么就如此笃定我定会帮你这个忙?我谢某似乎从未欠过谁人情。”谢仲麟的脸上的神情,任谁看着都会觉得孤傲而冷淡,雾气细小的水珠凝在他的眉梢,更觉寒气逼人。 谢仲麟是出了名的难说话,他品阶又高地位又尊自然谁的面子也不用买,因此与宗赫说话亦没有客气。宗赫听得心头一紧,但亦知他今晚能来,总是还有几分指望,便豁出去赌一把,低声道:“不看别的,但求谢哥哥看在云重的份上……” 果然谢仲麟在听到云重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隐有光芒闪过。随即这傲慢的年轻人便轻哼一声,抽出挂在腰间的软鞭,手腕一抖,那一丈三尺长的鞭身闪着乌黑的光泽笔直的飞向悬在湖边的望月台。宗赫心中一喜,忙伸左手凌空一接,接着右足踏上阑干腾空一跃,就着鞭子收势之劲轻轻巧巧的落在船头。 “多谢哥哥。”少年心中甚是感激,攒聚的眉心也稍稍舒展开来,眸色一暖,露出一抹清澄笑容。 谢仲麟筒皱了皱眉,冷冷的道:“少跟我套近乎,叫的那么肉麻,恶心不恶心!在床上你也这么叫褚云重吗?!” 宗赫微微一怔,这人怎么跟皇帝一个毛病,没说几句话便要往那个词上绕一绕?不过一想到此番前去,必能见上褚云重,便是再难听的话,也能忍了。于是少年便淡淡一笑,换过话题问道:“宣奉这些日子可是天天陪侍在陛下身边?陛下身子可好些了没?我们这是去龙德殿吧?为何要行船?骑马不更快些?” “嗦!去了便知。”谢仲麟斜睨了少年一眼,又将嘴角傲然一抿,沉声道:“宗赫,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着我去的,我可不能保证你能不能见到陛下,便是见着了――别怪我事先未提醒你,也未必是你想的那样。到了那时……” 宗赫还未听明白,便听谢仲麟又冷笑一声道:“要我说,你其实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云图阁更稳当。此刻船行未远,你若后悔,我还可送你回去。” 宗赫只觉谢仲麟话中别有深意,但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又怎么肯回头,便道:“宣奉自然是一番好意,但赫此意甚坚,今夜必是要见上陛下一面方才心安。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有某一力承担,绝怨不到宣奉身上。” 船舱对面,那双黑曜石的眼眸又闪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一片没有温度的冰冷,而那棱角分明的唇也紧紧抿起,再没有再说话,于是,在这悄然静默中,载着两位年轻人的乌篷小船,便沿着一路的樱花垂柳,穿红拂绿,行向那迷雾重重的烟波深处。 24 旧情自难忘 小船儿拖曳着二道荡漾的波纹,划进雾气氤氲的御花园中。莫愁湖的最南面是满满的一池玉芝青莲,如今才是四月,花虽未开,湖面上却已碧叶田田。迷离白雾中,那一片青翠叠卧,延绵直至龙渊阁外。 乌篷小船亦驶到离那藏书阁后楼一箭之远的地方便停靠了下来,划船的侍从将船索套在岸边的石桩上,又要搁起舢板,而谢仲麟早已不耐,拉着宗赫只纵身一跃,便稳稳的落在岸边那一片开满杜鹃的花园中。 宗赫见谢仲麟带着自己径直走向龙渊阁,心中不免有丝惊疑。他知道这龙渊阁底下有一处“地宫”,上一回,他便是在这里治好了眼疾。难道,皇帝此番亦是在这“地宫”疗疾?只是天时已是这么晚了,常日里后阁侍郎们进出龙渊阁都是有时刻限着,如若过了时辰,没有皇帝令牌旨意,轻易也进去不得。 因此,宗赫便带着疑惑低声问道:“宣奉,你这是要带我去龙渊阁?这会子只怕都落了锁……” 谢仲麟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题,回过头,讥诮的瞟了少年一眼,才淡淡的道:“这后阁还没有我到不去的地方!你闭上嘴巴随我来就是。” 果然,巡夜的侍卫与守在后楼的的侍从见了谢仲麟都只恭敬的行礼殷勤的招呼,连半句查问的话都没有,两人便顺顺当当的进了龙渊阁。 相比自己只能憋屈的被关在云图阁,谢仲麟在宫中各处都可来去自如的特权让宗赫好生郁闷,心中更是隐隐羡慕。暗衬道,此人到底是在这后阁待了好几年,便是失了皇帝宠爱,依旧是地位超然,旁人难得与他比肩。 龙渊阁共设五层,似宝塔尖形,第一层楼的各个藏书室中摆放着经史子集和各色官稗小说人物传记,二层楼的分类便是医药之书和博物百科,三层楼则是经济、律法、军事之类的书册,而四层楼收藏着一些内容深奥玄幻的上古典籍,至于第五层楼,却是各色诗歌书法画卷的收藏鉴赏之处。 谢仲麟领着宗赫穿过大厅一排排高大的松木书架,越过这浩瀚书海,来到最南端的一个藏书室。少年望着藏书室门上那个木刻的哲字,便已头疼。这里头的书,都是玄乎其词的玩意儿,他从来没看懂过。自来过一次之后,他便对这个藏书室敬而远之,再也没有染指过。 瞧着谢仲麟倒是熟门熟路的样子,宗赫只觉好生奇怪。按理宣奉的脾气性格,应该是和自己差不离的类型,爽直干脆不拖泥带水,怎么他竟然能沉得下心思喜欢这类书籍?不怕会想破脑袋,看成书呆吗?更重要的是,他这会儿带自己来这处做什么?若说是去“地宫”,可少年分明记得其入口在龙渊阁另一头的东北角啊? 整个藏书室静谧无声,书架旁悬着的纱灯被一一点亮,幽幽光影中,那一层层一卷卷的帛书简册和各式珍本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渲染出静夜的宁和。而宗赫一步一随的跟在谢仲麟身后,心中,却莫名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直觉,这个诡异的地方,不会带来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谢仲麟进自藏书室后一直没有理会他,点上了纱灯之后便来到南墙前,这面墙上挂着一副青铜雕刻的四兽四禽图腾,按理说四兽应是饕餮、獬豸、玄夔、貔貅,四禽则是凤凰、朱雀、毕方、鬼车。然而这副图腾却是古怪,被分割成一个个青铜小块,排列组合十分凌乱,只有四只兽首丝毫不乱威风凛凛的立在图腾四角。 见谢仲麟一直凝神望着那图腾,宗赫实在忍不住,蹙眉问道:“宣奉!你不是带我去见陛下?却在这里做什么?” “稍安勿躁,待我拼起这副图腾,便知分晓。”说罢,谢仲麟已是动手,将那凌乱的青铜片上下移动。 宗赫在旁看了片刻,便知这是类似单行道的拼图,眼见谢仲麟开头虽快,此刻却卡在一块长形的兽身上,便不由自主的伸手指点道:“宣奉,这块不如先退至右下,倒是左边这块,应是先移挪上去。” “谁要你多事。”话虽然说得依旧冰冷,但年轻人瞟过来的眼神却稍有和缓。 通力合作之下,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四兽四禽的图腾就已是被恢复成应有的模样。随即谢仲麟慢慢的将那四角的四枚兽首依着东南西北的顺次各旋了一圈,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机括声中,宗赫惊愕的发现,面前的整座南墙竟缓缓地向右移了五尺,现出一条深邃的甬道来。 宗赫心如电转,立刻想到,这或许是一条通往龙德殿的暗道。只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连谢仲麟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探视皇帝,而是要如此鬼鬼祟祟的从暗道进出? 谢仲麟提起墙后一挂攒珠宫灯,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面向着少年道:“你先在这儿等着,若是皇帝可以见你,我自会再来接你。” “什么?喂……谢宣奉!”这人怎可这般恶劣,分明说话不算话!宗赫眼睁睁看着这堵墙重又密合,心中懊恼刚才何不用强直闯进去,若论武功自己可亦未必输给他! 眼睛余光瞟过那墙上图腾,意外的发现四兽四禽重又成了凌乱的形状,少年心中一动。适才谢仲麟如何开启这密门,他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何不…… 宗赫本就聪慧,又因刚才已是解过一次,这一次拼回原来的图腾,所花时刻更短。复原之后,少年随即又依样画葫芦的将兽首依次序旋转了一圈,果然,那墙便重又开启了来。 漫长的甬道足有数百步之遥,少年手中没有烛火,只能摸着黑,慢慢的摸索前行。还好前阵子刚做过睁眼瞎,在黑暗中行路经验丰富,这会儿再走这畅通无阻的青砖路,倒也不觉甚难。 不知不觉已是来到甬道尽头,微弱的灯光从弯角流泄出来,朦胧的两个身影在砖面上忽明忽暗。宗赫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过去,却又听到有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的传来。 “那事可有消息?” “我原道你的计谋太过白痴,没人会信,谁知,那鱼儿竟真的咬勾了。分明是胡说八道的事……真不知是你太聪明呢,还是鱼儿太笨!”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清晰,又再熟悉不过,少年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脚步,心中略略泛起一丝疑惑。听褚云重这声音,虽只寥寥几字,却也听得出精力充沛,看来那让自己坏了名声的夹色风寒皇帝已经恢复得很好,怎么外头的消息都还只说他病重垂危呢。 不远处,又传来皇帝中气很足的笑声: “搏弈一技,便是要知己知彼。那吴王自恃甚高,其实个性中亦有优柔寡断的一面,我如今先引蛇出洞,再使一招釜底抽薪,正是要逼他兵行险招。这时分,最怕他临阵退缩,自然要给予一时口惠,以坚他信心及早行动!不然,我岂不是要白忙一场!可怜我这些日子天天‘卧病在床’,再不快些了事,真要卧出病来……” 谢仲麟听他小声抱怨,忍不住纵声大笑,“如今我办成这事,你可赏我什么?” 褚云重斜睨他一眼,“我龙德殿的东西,喜欢什么你自己拿去。” 谢仲麟的目光一下炽热起来,轻哼一声道:“褚云重,你分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少与我来这一套……”说着,皇帝却卟哧一声笑出声来,颇具磁性的声音一下压低,“是不是想我了?” 宗赫与褚云重相处了这几个月,对他再熟悉不过,每当听到他用这种音调说话,便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顿时,脚再也挪不出半步,只下意识的将身子紧紧贴在冰冷的甬道壁上。心却似被人狠狠的拧了一把,酸楚而又窒息的感觉揉杂在了一处,隐隐的痛,反而不甚鲜明。 “我为何要想你!你又何尝想过我?还不是新人在怀,夜夜快活。”每每与这人置气,郁闷的总是自己,而他,总有那么多的侍郎侍君,可以由着他抱个不亦乐乎。而此刻,褚云重那一双桃花目,却还含着笑,对自己闪闪熠熠,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谢仲麟越想越怒,拽过皇帝的衣襟便不管不顾的吻了上去,火热的唇舌甫一接触,便似天雷勾动地火,巨浪撞上礁岩。褚云重亦是被挑动心底情愫,只手揽过他的腰,翻过身将他压在甬道的墙壁上,不服气般的与之吞噬啃咬。 地砖上的影子激烈的纠缠在一起,亲吻的声音在这密封的甬道中被无限扩大,稀薄的空气中,传过来的每一次喘息都滚烫灼人。 黑暗中的少年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颤抖的牙关泄出一丝呼吸。拼命的宽慰自己,谢仲麟是他的宣奉,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便是亲上一亲,又有什么,不是再正常不过?可是自己为何会如此慌乱,慌乱的不知如何面对?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只想快快躲开,逃离这一切的一切。 25 黯然伤情时 甬道的弯角后,谢褚二人彼此的唇舌都正肆无忌惮地撩拨着对方的欲望。谢仲麟因空旷日久,更觉饥渴,与褚云重这样激烈地拥吻不是第一次,但每一回都叫人更感兴奋狂野,恨不能就此将他吃干抹尽。曾经领略过的欢愉,品尝过的美好,像埋在身体深处的蛊,开始蠢蠢欲动。 而正在这情热之时,褚云重搂着他腰的手却悄悄滑下,抚上他结实挺翘的臀,更将指尖往那密处轻轻探去。 谢仲麟心中火气腾然窜起,不耐烦的将他不规矩的手用力拨开,用力在他唇上一咬,恼道:“你就不能别那么扫兴!” 褚云重像被踩到了尾巴,本来渐燃起的欲望顿被一盆凉水泼下来,一时什么兴致都没了,声音亦冷了下来:“看来我这龙德殿已是没什么好赏宣奉的了,改日朝堂之上,亦只好再升一升你的品级,或是抬一抬你的阁!” “谁希罕?!”谢仲麟愈发愤怒起来,但随即又深深的感到沮丧,早已麻木的心并不很痛,只是空落落的全然不是滋味。 恶狠狠地互瞪了一眼,两人这就又闹了个不欢而散。同样的戏码在近两年总是在重复上演,让人生厌,亦让人怠倦,但对战的双方都没有决心就此彻底了断。 旧情终究难忘,曾全心全意的付出,岂是轻易割舍得…… 青梅竹马的爱恋,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曾消褪了颜色,但那年 恋耽美 分卷阅读22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少时曾真诚交付的所有,却永远烙印在彼此心底。是轰轰烈烈,也是无怨无悔。 忍着气谢仲麟才拔腿要走,想起宗赫的事,便又停下脚步,半侧过脸,冷冷的道:“还有一事,云图阁那位想要见你……” 还未等他说完,皇帝已是摇头,“不可,我特意请了亚父谕旨,就是要将他拘在云图阁中。否则,以他的性子,这些日子非闹出事来不可,他又是有些知根知底的,就怕他不知轻重,反而坏了我的大事。” 听到这儿,宗赫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原来这都是皇帝预谋安排下的一场戏!自己被瞒得好苦。回想这些日子在云图阁的担惊受怕、夜夜煎熬,却只是因为自己不中用,在皇帝眼中只是个会“闹事”、“坏他大事”的累赘!心中忿忿难平的少年正想走过去与褚云重面对面的质问,却又听谢仲麟在道: “宗赫又不是任事不懂的孩子,更非温室娇花,你若真心要重用他,这次岂不正是历练的机会?这么一味圈养着他,呵护着他,除了让他更依赖你,如何能让他早日独立处世坚强?” 宗赫不由得暗暗点头,想来谢仲麟与自己才不过见了几面,倒反似比皇帝还了解自己,说出来这话亦更叫人觉得熨贴舒坦。相对比几日前褚云重还只一味的让自己信任他,而他对自己,又可曾有过对等的信任?少年一时只觉心中气苦。 见褚云重只微笑着摇头,谢仲麟不由得冷笑起来,“看来,你是故意为之?想要折去他的傲气,磨平他的野性,存心让他成为你乖顺的小猫?” 这些话语如刀锋般尖锐,仿佛刺人于无形。宗赫在暗中不安的挪动一下身子,心中隐约觉得不是滋味。 “仲麟这话好酸,可是见我独宠于他,有些吃味了?”褚云重才不计较他怎么揣测自己心意,自己用何种方式爱宗赫那是自己的事,何需旁人说三道四。只是瞧他难得的也会吃醋嫉妒,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谢仲麟傲然道:“笑话,我怎会吃他的醋?你会喜欢宗赫,不就是因为他的气质性情像极了五年前的我?我又何必嫉妒自己的影子。虽然宗赫离我差着还有那么一长段距离,不过还是要恭喜你这回找着比季莲生更好的代替品。” 说罢,谢仲麟又挑衅般的望向褚云重,露出一抹揶揄的笑意,缓缓地道:“在床上的时候,你可没再喊错名字吧?” 褚云重有些恼羞成怒,一时口不择言,只顾拿尖刻的话恶意反击道:“说这样掐尖捻酸的话有意思么?想在床上听我叫你名字?洗干净自己躺下!自己服侍不来就别说人家如何!宗赫纵然有千般及不上你,只床上伺候的好这一条你这辈子也及不上……” 黑暗中,已被震惊到无以加复的宗赫耳边“嗡”地一声,听不到后面褚云重还在说什么,也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什么信任和欺瞒,都敌不过此刻被折辱的剧烈冲击,那些羞辱的话语,每一个字都似一根利箭,心被这无情的箭雨穿刺的通透。 胸口无法忍受的剧痛让少年站立不住,颤抖的身子慢慢地滑下来,蹲在墙角,紧紧地缩成一团。封闭的甬道,冷风不住回旋,哪怕裹着斗篷,亦挡不住那冰凉的寒意,浸透入骨。 曾经许下的诺言甜蜜到可恶,让他心生错觉,仿佛自己就可以这样任性的独享他的宠爱。而现实,却幻灭得太快,太过残酷。痴心妄想什么呢?不过是别人五年前的影子?还是床上的替身?可笑,可笑!那般的爱意缱绻,也不过是床上伺候的好罢了!多妙,多妙! 黑暗中,少年抱着膝,笑得满面水光。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茫然站起身的时候,宗赫多期盼自己今夜从来没曾来过。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傻? 拖着沉重的脚步,少年极缓慢的从那狭窄阴暗的甬道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仿佛只短短的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很漫长的时光。当重又回到那藏书室,淡淡墨香依旧,而他的心境却已是恍若隔世。 外头乌云散了,雾也淡了,但少年心中却仍是阴霾笼罩,也许,再也不会有晴天。 回到云图阁,本应禁闭的宫门却是洞开,前来迎接的阿蛮未顾及上发现宗赫脸上的神情有丝不对,急匆匆的道:“侍郎,怎么这时分才回来!季承乾来查夜,正问你去哪儿了呢?” 说话间,季莲生已是由几位侍从推着轮椅从风弄轩正厅里出来。 看到少年神情冷漠的站在院中,既不向自己行礼,亦无半声招呼,季莲生嘴角微一抽搐,皱了皱眉道:“宗侍御,皇太阁有旨意命你闭宫思过,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违命抗旨私自出宫?你可知该当何罪吗?!” 宗赫望着眼前这张本如月下玉菡般清秀的脸庞,却刻意成张牙舞爪的样子,突然觉得他亦是那般可怜。 “听说……季承乾和陛下欢爱的时候,陛下曾在床上错喊了别人的名字?” 清冷的弦月下,少年的笑容仿佛有一丝同情和怜悯,而看在季莲生的眼中,却不缔于莫大的侮辱。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底最大的阴影,虽说已过了许久,但旧疤如新,每每忆及,亦常常刺痛。此刻被少年血淋淋的将疤撕了开来,更觉疼痛难挡。 这样私密的事,定然是皇帝在床第之时告诉与他。而宗赫此时当着自己的面说起,自然是存了故意羞辱之意。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当下,季莲生便更是怒不可遏的道: “来人,取宫中法杖!” 宗赫脸上的神情却似丝毫不惧,还喃喃的道:“原来,是真的……” 看来,自己还得感谢皇帝隆恩了,至少,他在床上没喊错过自己名字。笑意又浮上少年嘴角,只是有一丝凄然,像是日月星辰沉沦时的萧索落寞。 见侍从们捧来了法杖,邓升便抖擞精神上前问道:“请承乾令旨,法杖在此,责罚几数?” 卫介见情形不妙,忙趁乱偷偷溜出宫去,往龙德殿找卫临求助。而云图阁余下的侍从嬷嬷们见了这阵势,一个个都唬得脸上变了色,忙团团围在季莲生周围,跪伏于地一边磕头一边苦苦哀求。 阿蛮亦担心此时没有皇帝作主,万一这季莲生心生歹意,命行刑的人使黑杖害了宗赫,忙拉着他低声苦劝道:“侍郎,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先服个软,再认个错儿,你的伤才好,若再打出病来可怎么好!” 少年却缓缓摇了摇头,站得纹丝不动。季莲生见他如此硬气,不由得冷笑一声,扬声道:“来,先赏宗侍御二十杖,给本君着力打。” 季莲生从金昭体元殿带来的侍从们便齐齐应了一声,左右分执一杖,高高举起,用力向宗赫的腿弯打去。 正在这紧要关头,云图阁的宫门口,却传来清脆的一声大喝:“且慢!” 26 心冷意未败 众人吃这一惊回头看时,却是澹月阁的傅川,他的手中还高举着一块刻有“如朕亲临”字样的雕花玉牌,那张素来温柔的脸庞此刻亦隐忍着一分怒意。 季莲生见又是这块玉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上回在不游阁,正是这块玉牌让自己丢尽了脸面,还在政事堂前挨了皇帝好一番训斥。此刻见傅川又想用这块玉牌来救宗赫,不由得冷笑道:“傅中令!别怪本君没有提醒你,这云图阁正由皇太阁旨意封着宫,宗侍御私自出宫是抗旨,你若胆敢闯进来,亦是抗旨!” 傅川却毫无惧色,握着玉牌从容踏进宫来,反唇相讥道:“凭此陛下御赐的玉牌,后阁畅行无阻。季承乾若想硬栽我罪名,还需找个更好些的理由。” 季莲生才执掌后阁没多久,办事一直不得顺当,抗旨的事儿却遇着不少,见如今连安静温和的傅川都敢当面顶撞自己,更是气得浑身发颤,怒道:“傅中令,别以为拿着陛下给的玉牌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可不是免死金牌!你既然胆敢妨碍本君执掌后阁事务,那就是你自己讨打!” 说罢,便断喝一声:“邓升!” 邓升忙应声道:“小的在。” 季莲生沉着脸,将手一指,咬着细牙道:“先将傅中令押下去,等打完了宗侍御,另行处置!” 侍从们得了这一声令,齐喝一声,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上来架起傅川便拖到一边。傅川年幼体弱如何敌得过这些正当壮年的中年侍从们,在一阵怒喝挣扎声中,另一边手持法杖的两位侍从已是挥杖向宗赫身下打去。 宗赫此刻正心如寒灰,不看,也不听,不闻,亦不问,不思,更不想,任凭周遭一切混乱与喧嚣,如天顶飘过的那一片乌云,似真,似幻,那么近,那么远。心,却空无一物。 足有一尺宽的法杖重重的击到他的腿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少年踉跄了两步,随即又是一杖击来,正打在他的后腰的旧伤上。想起那人曾夜夜替他细心温柔地按摩过身上这些伤口,顿时,滔天的痛楚如巨浪般袭来。 那个混蛋……褚云重……混蛋!!! 宗赫被如雨点般纷落的杖打得滚倒在地,头发散乱,脸色苍白。他紧咬双唇,不泄出一声呼痛的呻吟,心底无声的嘶喊,让他绝色的脸庞几近疯狂,在这泼墨一般的暗夜下,却又异常的凄艳动人。 “别打了!别打了!”阿蛮伤心欲绝的扑倒在少年身上,一边用自己娇嫩的身子替他挡着法杖,一边拼命哀求道:“承乾,不能再打了!陛下还病着,若打坏了侍郎,你这是要生生气死陛下吗?!” 季莲生气得脸都拧歪了,厉声斥道:“宗赫算什么东西,你这贱婢竟敢用他来毒咒陛下?!给我打,连这贱婢一起往死里打!” “季莲生,你够了!” 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声音,一条乌黑精亮的鞭子划空而过,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倏得卷住侍从们打向宗赫与阿蛮的法杖。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那两柄沾染上了丝丝血迹的法杖被鞭子绞得折成几块破碎的木片,四下飞散在空中,似划过一道血色的虹。 手腕一抖收回乌鞭,谢仲麟黑沉着脸,一步一步走近来。目之所及之处,季莲生带来的侍从皆噤若寒蝉,唬得伏下身去。 被这逼人的气势所压迫,季莲生不由自主的将身子微微后仰,双手紧张的抓着轮椅的扶手,恨恨道:“谢仲麟!你莫管闲事!本君奉陛下之命管教后阁侍郎,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谢仲麟却不理他,只向傅川先使过一个眼色。傅川亦机灵,一朝脱困,忙上前扶起阿蛮,见宗赫身上已是血迹斑斑,便心急如焚的与阿蛮并云图阁一众嬷嬷们先将少年抬进了风弄轩。 谢仲麟见宗赫被妥善安置了,方沉眸扫向季莲生,气势咄咄的逼问道: “不错,陛下是给了你后阁监管之权,我原也不耐烦插手过问。但是,陛下如今在龙德殿正重病在卧,你却在后阁闹的沸反盈天,折腾得如此乌烟瘴气。难道,这就是你季承乾报答陛下对你信任的方式?将陛下最宠爱的侍郎打得奄奄一息,就是你对陛下的一片忠心?!” “你――” 季莲生本想着自己乃是正大光明的行使职权,此刻被谢仲麟一番疾声厉色的逼问,却憋得词钝意虚。气怔了半晌,方羞恼的道:“本君行得正坐得端,便是责罚宗侍御,亦是循着宫中规矩。若只因宗某人受陛下恩宠而有过不罚,长久以往,岂不使后阁法纲弛懈?” 谢仲麟眉峰一挑,不动声色的道:“你也算是读过几卷书,通晓宫规法令,难道不懂‘责不逾上’?之前皇太阁明谕曾言及宗赫大病初愈,这才命暂免去刑罚,只令他闭宫思过。你却也不向上请示,张口便是责打二十大杖。如此飞扬跋扈,季承乾,你心中可还有皇太阁吗?” 这一番话终于让季莲生开始心惊肉跳,想起凌铮一惯的手段,他心中已是萌生了退缩之心,只是面子上一时还搁不下来,想要撂几句场面话,却发现自己的双唇已是哆嗦得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走!”从牙缝中硬挤出这几个字,季莲生和他带来的侍从们这才像打了败仗的残兵般,丢盔弃甲的从云阁阁落荒而去。 见这帮凶神恶煞被谢仲麟赶走,同来的卫介心中甚是感激,正忙着打躬做揖,谢仲麟却不耐烦的一挥手,冷冷的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侍郎请个太医来瞧瞧。” “是是是……”卫介没口子的应着,忙吩咐小夷奴去太医院请太医不提。 谢仲麟转身正预备回去,脑海中却又浮起少年那灰败而惨然的面容,这冷心冷面的年轻人心中一时犹豫,终于还是抬腿往风弄轩走去。 数盏六角如意攒花灯照得寝室亮若白昼,雕着并蒂莲花的硬木卧床前,浓绿淡翠的纱帐一重重用如意银勾挽起,只有豆绿色的丝绦软软垂在枕边,倒更衬得少年失了血色的脸庞,苍白无比。 见阿蛮正用纱巾轻轻抹着少年身上的血迹,谢仲麟便也上前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见几处破皮流血的地方皆是外伤,未曾伤着筋骨,心头也略略一松。当下便在床边一张黄花梨坐墩上坐了下,挥手让其他人下去。 侍从嬷嬷们忙都退了下去,阿蛮却是心细,总觉着今晚宗赫随谢仲麟出去之后,回来的神情便有些不对,也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便拉着傅川只转过灵壁石的屏风,却磨蹭着未曾走远,并排趴在屏风后头,各各竖起一对小耳朵偷听里头的动静,却听谢仲麟开口便在骂: “傻瓜!为什么这么傻?由着别人作践,心里就舒坦了吗?!” 是,没有人会像我这么傻……之前船上那语意未明的话,如今想来,真是极讽刺。他请君入瓮,自己便心甘情愿的上了勾,他知道自己不会甘心等在密室外面,便精心策划了这场戏,而自己,则输得一败涂地。 宗赫将苦涩咽回心底,神思倦怠的侧过脸,眼睛也不睁开,只淡淡的道:“宣奉今晚看戏还没有看够吗?有什么废话便请直说,不必再转弯抹角。” 这样的声音,虽然冷漠,却也仿佛带着几分脆弱。谢仲麟坚硬如石的心亦柔软了几分,只是口中的话依旧不饶人。 “别像个娘们似的,不过是听到了几句意料之外的话,便这样一蹶不振了?后阁亦如沙场,这开战的锣鼓才敲响,你就要投降认输了吗?” 屏风后头,不明前事的傅川与阿蛮听得面面相觑,只觉这谢宣奉太过霸道,居然上门来挑衅,实在是欺人太甚。 少年陡然睁开双眼,黑色的眼眸似雷电闪过,那片有如夜色锤炼过的色泽,似水一样深邃,似火一样赤红。他虽对褚云重有些心灰意冷,但谢仲麟如此嚣张如此气焰,他又怎会心甘气服!他本就说话带刺,如今,更是淬上了毒。 “宣奉不必使什么激将法,更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有这闲功夫,不如回天章阁好好修炼,想想如何挽回那位的心,别白跟了他五年,越伺候越回去了!” 谢仲麟略一怔,却是不怒反笑,“好极!我果然没看错你。既是这样,我便好回去向褚云重复命了。” 说罢,年轻人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少年,夷然自若地问道:“你也知道,他如今‘卧病在床’,不方便来云图阁看你,你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 这是谢仲麟说得最客气的一句话,而宗赫听来却倍感被侮辱。这人骨子里的傲慢与他怜悯的施舍,无一不是倾倒在自己伤口上的烈酒。伤口还在流着血,那酒却已无情的浇了上来,直叫你痛得鲜明,疼得入骨,他还却只是“好意”! 这样恶劣的家伙!少年忍不住想,我为什么会像这种人?然而,他却又悲哀的发现,两人的气质禀性,还真的……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一样冷傲,一样坚毅,一样出身沙场有着与生俱来的嗜血天性,甚至,连说话也是一般无二的锋利毒辣。 见少年沉思不语,谢仲麟又揶揄道:“宗赫,你是恼我呢?还是恼他?要是与那家伙置气,可别怪我没提前告诫你,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 “那赫还要多谢宣奉的金玉良言了。”少年眸色一沉,冷冷的道:“替我转告陛下,我祝他龙体早日安康,万寿无疆。” 谢仲麟点了点头,笑意无声地蔓延了他那一贯冷峻的面容,预想一下褚云重会被宗赫此言气到坐卧不安的景象,心里竟是无比的痛快。 转过屏风,谢仲麟将逃之不及的傅川一把揪住,一边走一边低声道:“这么晚了,傅中令带着玉牌本打算去哪儿?别打量我不知道!” 宗赫心一沉,正要赶出来,谢仲麟却已带着傅川扬长而去。 二十七、借刀杀人计 金昭体元殿,朱雀堂。 回到自己的宫殿,季莲生犹自气得发抖。小夷奴端上香茗来,却被他愤然拿手一挥,连茶带水的全数泼在地上,连带着那只颇为名贵的清水窑古瓷茶钟亦摔了个粉碎。 “谢仲麟如此仗势欺人!还有没有王法!偏偏皇太阁还宠着他,骄纵得他愈发暴戾专横!”季莲生狠狠一拳捶在自己不中用的腿上,这残疾之恨,终是让他噬心刻骨,永世难忘。 邓升命小夷奴们收拾了地面上的残茶破盏,亲自推了季莲生的轮椅往寝室里去,温言劝慰道:“承乾宽想着,不值得再为谢宣奉气着身子。哪怕他在皇太阁面前再得宠呢,您想想,回宫这些日子,陛下可一次都没去过天章阁!承乾身子不得侍奉陛下,陛下还往金昭体元殿过了二夜呢。” 季莲生轻轻摇了摇头,他未受伤之前,皇帝也曾与他夜夜欢好。但自从这身子残疾之后,皇帝虽为了照顾他伤势将他从纯阳阁挪至这金昭体元殿,可离得这般近,来的次数却是越来越稀疏。开阁大选之后,皇帝一下子有了那么多新鲜活泼的新人,眼里更是不会记得他这个残废。 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往楼阁之上看着莫愁湖东面云图阁的方向,那一片昼夜不熄的辉煌灯火总是刺得他心痛难当。腿疾难愈,曾经的雄心壮志,早随着那副被束之高阁的子午钺钝了,锈了,唯有堆积着一世的尘土,斑驳那残余的岁月。 “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描金山水围屏上的铜镜,映着他病态的苍白与羸弱的身形,曾经丰柔俊秀的容颜,也只剩下瘦得渐渐突起的颧骨和因痛苦熬夜而抠青了的双眼。 邓升拿换下来的衣裳搭在围屏上,巧妙的遮住了季莲生悲愁的视线,婉转的劝道:“承乾还是放宽心,陛下若不是看重承乾,又怎会将后阁与学宫的监管之权交给承乾?便是略有挫折也无需担忧,待承乾竖起威信,日后办差自然顺当。等学宫里这帮太学生出了学宫,入了各部、各州府当差,承乾的根基便更稳固了。” 季莲生脸上愁云不散,沉吟道:“那是未来之事,现在提着还太早,只前阵子查那疾风中毒一事,陛下已有见疑之意。可恨竟一直未曾查出放在宫门口的那包饲料,究竟是何人所为!虽为了结案匆匆将那小犟驴子定为畏罪自尽,可终究难服人心。” 邓升脸上神情亦是阴狠起来,恨恨的道:“这全怪小的行事不慎,只想着能借此机会挫一挫澹月阁的锐气,却没想中了人家毒计,害得承乾也差点被牵连。” “会不会……是谢仲麟干的?此人行事向来狠毒……”想起那日政事堂前的字条,和皇帝肃然的神情,季莲生仍觉惊魂未定。 邓升摇了摇头道:“马球赛前日谢宣奉才刚回宫,要设计这一石三鸟的连环毒计,也未免仓促了些。” “那也不会是晏南山,更不会是那个少根筋的韩锦。看来,只怕是西四阁那五位侍郎之一了,咱们还尽盯着东四阁,倒没防备这西四阁暗中也潜伏着一头恶狼!”玻璃彩灯下,季莲生的脸色阴森不定,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从冰水里淬过般,又寒又冷。 邓升应声道:“容小的暗中查访,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定要将这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揪出来,赶出后阁,方能泄此心头之恨!” 季莲生缓缓点了点头,但心亦知道此事岂是容易。想那西四阁的侍郎,一个个不是有背景,就是有势力。纯阳阁的尹松是辽州人,皇太阁老乡,轻易动他不得;蔺如意,京城本地人,在文武百官当地百姓中声望最隆;伊藤秀贤是瀛州伊藤世家之子侄,诸位侍郎之中,倒数他的来头最大。 余下一个耿骜,是他晋州本乡人,与他在后阁往来最多关系最密,料应不会害他。还有一个贺兰真,西凉族的少年勇士,最是厚直之人,怎么瞧都不像会是阴毒使计之人。 思来想去都没有头绪,季莲生便暂将此事搁在心底,扶着邓升的肩将身子挪上床榻,悠悠地道: “西四阁那些人也还罢了,折腾得再欢,左右也尚未得宠。还是云图阁那个宗赫可恨,不过七品侍御,也仗着恩宠目中无人,见了本君连个半礼都没有!又专会狐媚陛下,还害得陛下得了那夹色伤寒卧病不起!这种害人精,才该早些赶出后阁方是正理!” “可不是呢!”邓升一边俯身将季莲生毫无知觉的双腿搬上床,一边沉声道:“今夜原是好机会,要能趁机将他乱杖打死,倒也是为皇帝除去一个祸害!若是上头怪罪下来,承乾也可以将罪名推脱到小的身上,至多领个不是,闭宫思过几日。” 一想到今夜功败垂成,季莲生心中亦是扼腕叹息,此刻,却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叹气道:“眼看已经快要得手,斜刺里倒杀出个谢仲麟坏了本君的好事!那家伙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平日里最会吃醋捻酸的一个人,居然也会赶来护着宗赫这个南蛮子,这才真是活见鬼了呢!” 说罢,又咬牙道:“还有宗赫身边那个小贱婢!竟然胆敢诅咒陛下!着实可恨!” 说到那阿蛮,邓升眼中光芒幽幽闪烁了一下,之前几番欲言又止,总觉得未到火候,这时终于憋不住了,便低声道:“一个小贱婢自然死不足惜,但承乾有所不知,小的倒觉得那丫头只怕是有些来历呢。” “哦?”季莲生挑了挑眉,哼道:“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来历?不是听说原是乞丐出身?被宗赫收留之后方才带进宫的吗?” “正是来历不明才可疑呢!”邓升搬过坐墩,取了木槌子开始坐在床边帮季莲生敲腿,又悄声道:“承乾还记得二月里你过生辰那夜,宗侍御把那丫头也带来了。筵席中途我奉皇命去花园里寻宗侍御,正巧听那丫头在说我们园子里那几株玉兰花树……” “我们园子里的玉兰花怎么了?”季莲生有些不明其意。 邓升便道:“那丫头居然知道我们金昭体元殿的玉兰花四月就开花!这可不奇了?等闲其他宫里的老宫人都未必知道呢,她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从何得知?分明是对金昭体元殿知根知底的一个人!自那以后,我瞧这丫头就越看越像一个人……” “谁?”季莲生被他也勾起了兴,顿时好奇起来。 邓升便缓缓道:“太宗年间,这金昭体元殿住过二位侍君,一位便是当今皇太阁,另一位,则是来自闽州的段青。太宗因前头皇太阁折了一子,便在段青晋为承乾的那一年,下了金册御礼,赐段承乾养育子嗣。一年后,结的双胎成功育下一双龙凤,太宗自然大喜过望,太庙落发验血之后,龙子便被赐姓为褚,封为二皇子,龙女则赐姓为段,封了县君。” 季莲生微微点头:“这事我也有所耳闻,不过,那小皇子不是养了不到一年便夭折了吗?” 邓升忙道:“可不正是呢!当时那段承乾正在宫外办差,得了这急讯儿赶回宫后已是迟了,又不合听信了宫人之言,一时冲动便去太宗面前告发,说是凌太阁暗中使坏弄死了二皇子。” 季莲生悚然一惊,使过一个凌厉的眼色道:“事关皇太阁,这话可千万不要乱说!皇太阁自己身边有着一位大皇子,他身份又比段承乾尊贵许多,何苦来折腾这些……多半,也是没影儿的事。” “自然是无凭无据!听闻当年闹得沸沸扬扬,还是不了了之。但这段承乾却从此与皇太阁结下了怨仇。” 这段过往倒与自己和谢仲麟之间的恩怨有些相似,一样是有切肤之痛,又一样最后无疾而终。季莲生心下默然,轻叹一声,方问道:“那后来呢?” 邓升便道:“几年后,段承乾已升为宣奉。正是得宠的时候,这段宣奉却办砸了一件差使,他本是去查一桩贪污案子,谁料后来被人揭发他自己亦卷在那案子里头。听说,当时太宗跟前最得宠的并不是皇太阁,反倒是这位段宣奉,因此听他出了这贪污之事,太宗竟被气出病来。后来不知怎地病愈发的重了,前后不过一个月,就龙驭上宾……” 因事情牵扯到太宗皇帝,邓升的声音越说越低,直若蚊蝇。 “太宗过世后,几位有名份的侍君都受了爵位封地。唯有那段宣奉,因有官司在身,又被千夫所指,说是他气死了太宗,是以官司还未查明便畏罪自尽了。留下的那个女儿因姓段,便遣送回闽州老家,不过听说段宣奉老家亦受了牵连,家破人亡,那女儿便也不知所踪了。” 季莲生沉吟道:“照你这么说,这个阿蛮长得像段青,难道便是他的女儿?” 邓升忙应道:“依小的看,十有八九便是段青之女段云鸾!” 季莲生皱了皱眉,有些困惑不解,“段青 恋耽美 分卷阅读23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家遭了这事,按理他女儿应该躲着皇宫还来不及,跟着宗赫隐名埋姓的又回来,这算是什么意思?” “曾为王女,岂甘奴婢?!依小的看,这丫头隐忍至此所图必大,多半心怀父恨家仇,想要伺机对皇太阁有所不利吧……便是那丫头没这想头,承乾也可助她一臂之力,想来皇太阁必定不会喜欢段青之女留在宫中。如若出了什么事,那宗侍御只怕难逃共谋的罪名……”幽暗的灯光下,邓升贼亮的眼睛狡诈的闪烁了一下。 季莲生脸上淡淡浮起一丝笑容,不动声色的道:“邓升,你很会办差使。只这事事关重大,千万不能马虎大意,叫旁人看出什么纰漏来。若办好了,本君自然重重有赏。” 邓升乐得一吡牙,嘿嘿笑道:“遵。” 28 决裂帝王情 云图阁。 夜过三更,正是露重风凝。乌云散开之处,如霜的月光,无风递送,悄悄透过琉璃窗,在临窗的案几上留恋不去。 几上供着一株碧绿清秀的墨兰,船形的刻花玻璃碗盛满了大小不一的小鹅卵石,霜雪似的月色,溶解在这片青红两色的小石上,映衬得细长的兰叶更见幽碧,几朵浅绿粉白的素花兰穗,亦更是清纯如玉,淡雅芳沁。 褚云重裹紧身上玄色的斗篷,轻巧地翻过窗,金织细纹的袍角轻轻带过那窈窕兰叶,略略拂歪了枝叶,亦发出一阵oo的声响。 皇帝忙将少年心爱的兰花扶好,才转过身,碧浓翠淡的床帷中,却闪电般刺出一支又细又长的剑,穿透那重重纱幔,堪堪点住他的咽喉。 “世显,是我……”褚云重无奈的吞咽了一下,能感受到自己的喉结滑过剑尖时的坚硬与冰冷,无情的剑气刺透肌肤,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我知道是你。”话虽这么说,但那纱缎裁制的床幔纹丝不动,抵着自己的剑亦没有退开半分。少年冰冷的声音,更胜过剑身的寒气,叫人如同身置千年冰窟。 褚云重心中唯有苦笑,伸出二指夹住那剑,也不挪移,只和蔼的道:“怎么将练功用的剑搁在床上?兵器总有煞气,睡时易被寒气侵体……” 话还未说完,已是被宗赫冷冷的打断:“谢陛下关心,只是我如今身上有伤,不得不随身带着剑,也好防身。” “莲生责罚你的事,我已是知道了,刑罚略重了些,回头我自然还会将他训斥一番,再叫他亲来给你赔个不是。你也是不乖,怎地这么不听话,竟然视皇太阁旨意如无物,偏要私自出宫?” 谢仲麟只说宗赫被打了一顿,伤势如何却未肯说,这也是皇帝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连夜赶来探视的原因之一。一想到少年自从跟了自己,大伤小伤一直不断,受了这许多的苦,褚云重心里便疼惜不已。正要伸手掀了床帷看看他,那剑却又如影随形指住了他的掌心。 “我不过就是个傻子,甘冒违旨的风险偷偷闯出这云图阁,原是担心你的病……”话到一半,帘后的声音有些凝滞,随即,才又沉沉的道:“谁知你吃了神补仙丹,已是生龙活虎,竟和谢宣奉逍遥快活呢!只怪我愚昧无知,白操了这心……” 那样清澈冷冽的声音,像是被冻结在冰里的火焰,带着些许少年的意气,愤怒,却亦无奈冲不破冰层的束缚。 “在我‘重病’之前,我不是再三与你说,要你信任我便好。你尚未参与政务,有些关系重大的事就不方便与你直说。世显,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如今,我只要你信我,怎么就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你也办不到吗?!不过瞒了你这件事,你就要发这样的脾气?!” 隔着纱幔,皇帝的声气已是略按捺不住。他此番从秘道出来,时刻不能太长,如若被人发现龙德殿那张龙床上居然没了人影,可要坏了他一直筹谋的大事。 “说到现在,你还是一直闭口不提谢仲麟……”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丝疲惫与暗哑,原有的愤怒,也如同那冰层中的火焰,渐渐熄灭,成了灰烬。 “吭啷”一声,那柄剑被掷了出来,如惊鸿掠影,擦着褚云重的脸颊跌落在他的身后。削薄的剑身,划过一道细细的血痕,褚云重脸色一沉,双手将床帷一拉,迎上那对清冽如寒星的眼眸。 “陛下嫌我脾气大?对不住,您好的不正是这一口么?”冰冷而又放肆的笑容浮现在少年的嘴角,“我既然是谢宣奉的影子,自然什么与他都是像的,如若陛下不喜欢,何不早说?就只怕赫根劣天性,却是难改。” 宗赫这付强撑着傲气,却又有丝虚弱而无助的模样,让褚云重心头又酸又疼,他腿上包扎着的纱布,隐隐透出的血色,更是让人忍不住就想要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加倍的疼爱,加倍的宠惜,再不叫他有半分难过,一寸伤心。 缓缓在床榻上坐下,褚云重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少年却用力一挣,别过身去。 “我知你心里恼我,从今往后,任凭什么事我都再不会瞒着你。”皇帝取过搭在床头的春袍,披在少年单薄的身上,又温言解释道: “你疑心我喜欢你,是因为仲麟的缘故,那可大错特错。密道里那番话,不过是我与仲麟斗气之言,岂可当真?你这张脸,又哪里像他了?若说脾气性情像他,我才喜欢你,也没这样道理。要这么说,我后阁大选的时候,合该选出十七八个和仲麟一样禀性脾气的人入阁,又岂会单单只挑了你一个?” 见少年沉默不语,褚云重轻叹一声,又道:“诚然,仲麟是跟随我身边的第一位侍郎,我与他的情义,自然难割舍些。若说我对他半分旧情也不念,那我褚云重岂不成了那薄情凉性之人?!但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我和仲麟未来亦再不会有什么瓜葛,你用心想想,这么多时日以来,我待你如何?待别人如何?你如今这样疑我,可知我有多伤心?多难过!” 任凭褚云重说得如何入情入理,宗赫总是默然。脑海之中,猜疑一旦滋生,便似藤蔓疯狂的攀长,便是皇帝舌灿莲花说的天花乱坠,少年总也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他。 想起密道中他所说的那些伤得人遍体鳞伤的话,少年只觉那几千几百支箭仍插在心口,汩汩流淌的鲜血,一刻未停。只怕等那血流干了,流净了,把那千疮百孔的心随着这一段情摘去了,才能止住那无声无息却又刻骨铭心的痛。 思及伤痛之处,宗赫便负气的道:“陛下要说的话,想必都说完了?如果说完了,还请早些回龙德殿‘养病’。若为赫耽误了陛下的大事,这罪名可担待不起。” 无法再信任的感觉像被毒蛇啃噬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少年虽硬起心肠说着这话,心里却实在绞痛。尤其看着褚云重满是期待的眼眸一分一分暗沉下去,更觉疼痛难挡。 “今夜,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容你。哪怕你刚才用剑指着我,我亦不会生气。”清冷的月色下,褚云重的眼睛深邃如渊,声音虽仍和缓,但已不复之前的温柔。凝神望了少年片刻,又不动声色的道: “今夜之后,我还回龙德殿‘养病’,你也安心在云图阁读书,该忘记的事就不要放在心里。待我的‘病’大好了,便请亚父撤了拘禁旨意。那时,我依旧会经常来你这云图阁,还是跟以前一样宠你,你不要自疑,更不要自弃。” 这般理所当然似的口吻,以及不容拒绝的炯然眼神让宗赫更觉浑身冰凉,无从表达的悲伤与绝望充盈着胸口,呼吸的时候,新伤旧伤一起隐隐作疼。 “陛下不必再来。这云图阁或许还会和以前一样,只是物是人非,我……再也不会是你的世显。”无垠的暗夜中,少年美丽而又绝然的脸庞上,那双原本清冽幽凝的眼眸,渐渐浮起一层氤氲的雾气。 “宗赫,你可知刚才这话,代表何意!”褚云重强忍着心中怒意,今晚自己顶着莫大的风险来探视他,搁下尊严放低了姿态,百般解释,温柔劝慰,便换来这些无情的脸色?决绝的话语? 宗赫见皇帝脸色渐青隐有怒意,心更是冰封一般的冷硬起来,“是我自己没本事,伺候不来陛下。还请陛下另寻会服侍的,赫毫无怨言。” 褚云重心中怒火再难抑制,他本性亦十分刚强,只为了宗赫也是个傲性之人,平素对他宠爱,总是抛却身份地位,只极尽温柔全力呵护。谁知竟宠得他傲慢至此,全没了上下尊卑。如此绝情的话,于他而言,诸般用心被视若无物的心碎神伤更甚于被激起的愤怒。 缓缓站起身来,背着光处,皇帝脸上神情模糊不清,咬金断玉的声音亦不见喜怒,只一字一字稳稳的道:“宗赫,你别忘了自己在后阁的身份。我既可以全心全意的宠爱你,亦可以只施帝王之宠幸。你既然要自绝与我的情份,那也别奢望我再会施舍予你以前的恩宠。” 说罢,皇帝又背转过身,又用让人冷得冰寒彻骨的声音吩咐道:“明日亥时三刻,我会派人接你到龙德殿侍疾。你如果已经忘了该如何伺候我,今夜正该好好想一想。” 宗赫活似受了鞭笞般,浑身上下都剧烈地颤抖起来。见皇帝要走,一时忍不住,怒声骂道:“褚云重!你别逼我恨你!” 褚云重缓缓转过身,冷笑着又加了一句:“哦,差点忘了嘱咐你,来龙德殿之前,可别忘了把自己洗干净,用上玉势。我生病的时候脾气向来比较暴躁,可未必会像以前那般怜香惜玉。” “好……极好……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褚云重!算我瞎了眼!错认了你……” 这么多时日的恩爱在此刻已是烟消云散,宗赫被伤到极处,心已是鲜血淋漓支离破碎。这样的剧痛让少年心潮大乱,脑海中一片又一片凌乱的思绪,正如脱缰的野马肆意践踏着两人那些美好的片段,甜蜜的回忆。刹那间,只觉过往的一切皆是莫大的讽刺! 他今夜硬捱了那几十杖,到底有些内伤,此刻情伤意乱气血逆流,胸口一紧,淤血一路上涌,只觉喉头一甜,张口便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29 孤身闯虎穴 几点猩红溅在雪青色的地砖上,仿佛用尽生命开出的冰冷花朵,鲜红的颜色在这墨一般的夜中,绽尽情殇。褚云重听着声气不对,猛然回过头,见到的便是这副让自己肝胆俱裂的景象。 “世显!”褚云重疾扑过去,慌乱地抱起伏在床上的少年,拨开他凌乱的发,轻轻拍打着他的脸,一叠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昏厥过去的少年脸庞上已全无血色,唯有被咬出血痕的嘴角,还挂着一抹凄艳的鲜红。 褚云重此刻心中已是懊悔无及,深恨自己为何明知那些是他伤心后的负气之言,还要与他怄气,雪上加霜的去羞辱他、逼迫他。此刻,便是穷尽九州之铁,亦铸不出自己心里这个悔字。 这该如何是好!自己必须要回龙德殿,但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他又怎能放心搁下。平时那般从容冷静的一个人,此时竟也举目无措,乱了分寸。唯有冷汗,一层层从他背脊上淌下来,渗透了中衣。 眼睛余光瞄见屏风后头犹豫的人影,皇帝沉声道:“可是阿蛮?出来。” 今晚是阿蛮在外头值夜,她睡觉素来香沉,直到宗赫那一声怒骂才让她惊醒了过来。躲在屏风后头瞧见是皇帝的身影,她心中自也惊疑。整日里宫里各处都说陛下病情危急,怎么这会儿瞧着,倒似跟没事人一样?! 丫头机灵,知道这事必有隐情,又听着宗赫与皇帝吵架,更不敢出声。直到这会儿被褚云重瞧破了行迹,她才不得不从灵壁石屏风后头转了出来,见宗赫神色惨白的被皇帝抱在怀中,地上又是那触目惊心的血,顿时心疼不已的道: “怎么呕了血?这可了不得了!侍郎本就被季承乾打伤了身子,陛下怎么也不疼惜,还要与他争闲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侍郎的脾性,这要是气坏了侍郎身子可怎么好?还是待婢女先去请个太医来瞧瞧罢……” 皇帝斜睨了丫头一眼,冷哼一声道:“你倒忠心,一心一意只有你家侍郎,朕还被他气得不轻呢,怎么没见你心疼朕!太医也不用请,都守着龙德殿呢。回头你就让卫介安排一下,直接将侍郎送来龙德殿西厢房安置,就说是皇太阁的旨意,宗侍御病着,在龙德殿也好就近医治。” 哪个要心疼你啊!阿蛮知道是皇帝欺负了宗赫,心下正是不爽,便撇了嘴道:“半夜三更的,哪来什么皇太阁的旨意。侍郎既是病着,正该在云图阁静养,去龙德殿折腾什么?既不通情理,也没这规矩!” 流年不利,竟连个小小丫头也敢顶嘴!褚云重恼羞成怒,瞪了阿蛮一眼,斥道:“朕的话便是理!便是规矩!要你怎么做,你做便是了,还敢多嘴?!” 阿蛮虽不服气,到底不敢逆他天子龙威,只得哼了一声权当应了。待皇帝离开之后,她虽不情不愿,亦只好嘱咐了卫介,用一乘步舆将宗赫送往龙德殿。 吴王秘宅。 褚云重今夜焦头烂额,直到宗赫被送来龙德殿偏殿安置下,又有太医开了方子熬了药服侍少年喝了药睡下了,躺在龙床上的他才略略安心,却也是一夜无眠。 数里之外,他的堂兄弟吴王褚云闲亦是日夜无眠,直到日上三竿,都忙得不亦乐乎。 既然已决定了要发动兵变,要预备的事便千头万绪、错综复杂。吴王在朝中低调经营数载,又傍着他嫡亲的大哥摄政王褚云邈这棵大树,连撬带挖,亦养下一班人马,都是用银钱喂足了的。便只这一笔出项,已差点将他多年来积蓄的俸禄花得河落海干。 不过,欲成大事者,自然不会将区区银钱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褚云闲也不单靠皇族俸禄过日子,他私底下掌控着除琼州瀛州之外七大州府最大的地下育婴堂,光这一项进账,便足够他再养一万人马!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褚云闲自走了这一步,便不再预备给自己准备退路。他暗中联系那些人时,亦是如是说。既入了一伙,又谋划了这许久,便是事到临头心中萌生退意,也已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如若不能彻底撇干净自己,谁能担保将来没有事发之日?到时,亦逃不脱一个死字,甚至牵连九族,遭灭顶之灾。 所有的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唯有上下齐心,同舟共济,拼这一场泼天的富贵。 但褚云闲心底却还是有一丝迟疑。他虽已决意要谋反夺宫,但那也是等皇帝死了之后的事,若褚云重还活着,哪怕已经病重垂危,他心里总还是会有无法挥去的顾忌。 然而,皇宫里头接连日来报来的消息,虽都是说褚云重病危,但眼瞅着连着“危”了好几日,这人却还总是挺着不死!吴王日日期盼,夜夜放空,心急火燎得下巴和额头上都泛起了好几个米粒大的燎泡。 “裴灵阿怎么还不下手?” 厢房中,谋士们正局促不安的交换着眼神。 “或许,还未曾觅到好时机……”子虚道长轻抚长须,亦是沉吟。 正在这时,一个小夷奴气喘吁吁的跑到窗前,隔着窗悄声道:“子虚道长,何家生铁铺今晚得了一封匿名密信。掌柜的说事关重大,要小的亲自交到殿下手中。” 这何家生铁铺正是吴王几处接头传递消息的地方,子虚只当是哪路人马传来的回信,便命小夷奴将密信从窗缝中递了进来。然而打开一看,他那双眯缝着的眼睛却顿时瞪得铜铃般大: “殿下!大事不妙了!” “怎么?!”褚云闲心里一乱,劈手夺过那密信,信上字句不多,只用蝇头小楷恭恭正正的写着: 太医被禁,宣奉有诈,若再迟疑,命不久矣。 “此人是谁?此人是谁!”难怪一直联系不上裴灵阿!敢情事已败露了?!这几句话带给他的打击太过剧烈,以致吴王握着信纸的手指都不由自主的在抽搐颤抖。 子虚这时反倒已沉下心来,冷静的分析道:“暂不论传递密信之人是哪方神圣,观其用心,倒还是相帮着殿下。裴太医便是真的败露了,看来也暂时尚未牵连到殿下。毕竟,他裴灵阿是梁王举荐进太医院的,或是算在正被圈禁的梁王身上了!倒是这谢仲麟……” 话音未落,窗外又有小夷奴道:“禀殿下,谢宣奉应约而来了。” “哦?!”吴王、子虚,以及所有的谋士都腾然站起身来,彼此互望的眼神都是有忧有喜。 子虚心思缜密,忙隔窗问道:“宣奉带来了几人?” 那小夷奴便答道:“宣奉孤身前来,未见随从。” “好极!”子虚心中已是有了计较,便转身向褚云闲道:“殿下不宜亲见此人,还请诸位陪同殿下暂避一刻。待贫道亲自会会宣奉,瞧瞧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吴王点了点头,便在一帮谋士的簇拥下掩进了密室。 30 计败反遭囚 子虚隔着窗觑着谢仲麟已是由小夷奴引着进了院子,便整了整身上的道袍,亲自迎了出去,站在满院丁香花中,似嗔似笑地道: “宣奉何来之迟也!” 谢仲麟亦朗声回道:“贵主所谋之事实乃鸿业远图,谢某又岂敢不慎重思量?今日至此,犹为速也。” “宣奉如此慎重,显见得是真心诚意!”子虚微微颌首,又将手中拂尘一扬,打了个稽首道:“便请宣奉入内一谈。听闻宣奉颇好美酒,贫道有一坛陈年醉八仙,今日不醉不归!” 谢仲麟拱手而礼,微微笑道:“陈年醉八仙的确难得,就只怕子虚道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子虚哈哈一笑,便和谢仲麟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王爷怎么不在?”进得室内,见空无一人,谢仲麟不由得挑了挑眉。其实他今日前来,正是要探一探虚实,如若此地便是吴王聚议之地,他回宫之后便可安排人手将其一网打尽。 子虚陪着笑道:“宣奉前来,本该由王爷亲自接见。但事有不巧,王爷前日在丘明山耽搁了一晚,尚未回京,便由贫道代王爷自罚一杯!” 说罢,子虚便执起桌上酒壶满斟了一杯,仰首自饮了,又斟了一杯要向谢仲麟敬酒。谢仲麟身入虎穴如何肯饮这酒,只笑着推挡道: “谢某回宫还要当值,暂且寄下这酒,待功成之日,再与王爷、道长畅饮!” 见了那密信之后,子虚本就对他心有疑虑,如今见他如此谨慎,更是疑念倍增,却也不再劝,只不动声色的道:“宣奉日夜值守在龙德殿,不知内庭形势究竟如何?陛下这病,王爷着实是忧心忡忡……” 谢仲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沉声道:“陛下病势沉重,如今全靠老参汤吊着命,王爷究竟预备得如何?听说皇太阁已是接了褚云朝进京,王爷要是再心存犹疑,等传位诏书昭告天下,可就迟了!” “正要请宣奉在内庭接应。”子虚“唰”的一下展开桌面上的皇宫地图,又从怀中掏出一本昙纸栽成的小册递到谢仲麟手中,嘿然一笑道:“宣奉既然已是自己人,这本事备节略,便也请宣奉过目一观,看一看可有策划不当之处。” 谢仲麟未料吴王这边对他信任至此,拿到小册心中更是大喜过望,忙翻开阅看。只是那昙纸纤薄柔软尽数粘在一块儿,他便习惯性的唾湿了手指,一页一页捻开翻看。 这巴掌大的小册,内容倒是详尽,人马布局,何时发动,几路进宫,应有尽有。又有子虚在一旁就着地图连指带画,将预定之行事讲演了一遍,他已是将吴王兵变几处关键人物细节都了然于胸。 事已至此,谢仲麟已无在此地逗留的必要,略略向子虚指点了一番皇宫防卫关节,他便推托还要回宫当值,就要起身告辞。 子虚亦不挽留,微笑着将其亲送出内院。才回厢房,吴王已是急得红眉赤眼从密室出来,连连跺脚道:“既是有人密信警示,道长岂可如此信托于谢仲麟,竟将机密大事亦对他全盘托出?今日若放他走了,只怕后患无穷!” 子虚却不焦不躁,只胸有成竹的道:“王爷放心,此间乃王爷根本之地,任凭天王菩萨,来是容易,想走却难。” 说罢,便举手轻击二掌。有小夷奴听着声音,便匆匆赶来回话道:“禀道长,侍卫们已奉命在二门拦下了宣奉,只是宣奉虽中了道长的药,但依旧勇猛过人,反倒使鞭子伤了几名小侍卫。您看……” 见子虚面露阴狠之色,吴王忙道:“千万不可伤了宣奉!只生擒便可!”虽然谢仲麟不太可能与自己是一路,擒了他也没有再留做筹码的必要,但吴王毕竟顾忌谢仲麟之父在边疆的权势地位,便一心羁押着谢仲麟,留做退步余地。 子虚本意是要不留后患,但既然吴王要留此人一命,他便也无可无不可的向窗外吩咐道:“多派人手,生擒之后,将其锁在地牢,严加看守!” 待小夷奴领命而去,子虚又向吴王道:“王爷,皇宫之中不见了谢仲麟,必起疑心。如今已是势成骑虎,如欲成就大事,只在今夜!” “什么?今晚?这如何使得!”众谋士纷纷摇头,并不赞同子虚这条太过冒险之提议。 子虚不理会众人,只向脸色微微泛白的吴王进言道:“王爷!事到万难须放胆!此事再多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凶险,对方便如国手布局一步步逼上来了,到了如今地步,王爷怎可束手待毙?” 褚云闲亦措手不及,瞪大了双眼迟疑道:“不妥不妥!事行仓促,怎能成功?!” 子虚一脸毋庸置疑的自信,大声劝道:“王爷,此等大事,岂能无半点风险?兵变的关键便是要隔绝内外,如今谢仲麟在我们手上,如果今夜举事,内庭侍卫和御前军群龙无首,必定里外不应,慌乱无措,这岂不正给了我们可趁之机?!” 褚云闲低头沉吟,子虚所言亦有几分道理,事到如今,他真正可以寄望的,便是没有人会想到有人会在今夜便发动兵变! 窗外,正是皓日当空,碧空明澈如一潭静水,却无人知晓这水底已是波澜暗涌,是如何惊心动魄。 夜色渐渐降临。 宗赫意兴阑珊的站在窗前,龙德殿的窗后便是御花园,四月里,正是春机盎然之时,皎洁的月光下,满园的花红叶绿是何等多姿多彩。而少年此时,却是心若死水,眼中没一分色彩。 蹑着脚步走进殿来的卫临轻咳了一声,见少年连头也懒得回,亦是无奈,只好将搁着药碗的木条盘轻轻搁在龙床旁的黄梨木矮几。一抬头,却见躺在龙榻上的皇帝正凌厉的甩了眼色过来。 卫临万般无奈,亦只好硬着头皮走去窗前,陪笑着道:“宗侍御今儿瞧着气色倒好些,可是想往御花园走走?小的端了药来,还请侍郎趁热服下,待喝过了药,就着月色,让阿蛮陪侍郎往园子里散散心也好。” 宗赫虽转过身,脸上却依旧没有一丝表情,只不咸不淡的道:“我乃微末之人,何劳挂心。陛下病得重,药还是端给他喝去!” “咳咳……陛下虽也病着,只是这药哪能乱吃的……”卫临更是尴尬,还好进来之前已是摒退了众人,要是叫其他人听到少年如此大不敬之语,又是祸事不小。 皇帝见卫临不中用,皱着眉便挥手让他下去,待他关上那门,便迫不急待的从龙床上一跃而起,端着药碗便走到宗赫身边。正还要再劝几句,却没料少年接过药二话没说便一气喝了。 褚云重心中一喜,正要搂住他再软语几句哄他回心转意,却不料宗赫喝完了药,端下碗,却突兀的解开了衣袍,将自己按倒在地。 “替我治病,不就是为了让我服侍你?!” 宗赫冷着脸骑坐在皇帝腰际,衣衫尽敞,露出白玉般赤裸的胸膛。明明是应该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只是少年声若寒霜,语似冰魄,挠得褚云重一颗心忽起忽下,又爱又恨,胯下那玩意儿却似斗败了的鹌鹑,歪着脖子硬不起来。 轻叹一声,褚云重坐起身来,一边帮少年将衣衫重新拢起,一边黯然低语道:“我知你现在心里恼我,昨夜是我说的过了,可你也扪心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可也是诚心气我不是。” 昨夜的事,宗赫本来这辈子都不愿再去想,但此刻褚云重带着三分歉意,七分埋怨的重又说起,倒叫他心里又似被火钳燎过。焦灼了肌肤,烙断了筋骨。只是痛过千遍,也已是麻木,只知道自己那般的天真,终是痴心错付。 垂着眸,少年漠然站起身将衣衫束整,并不看一眼皇帝,只静静的道:“既是陛下无需我服侍,赫便告退。” “世显!你我如此情份,便只这些许小事,你便要与我怄一辈子的气吗?我这般用心待你,你到底待我有没有真心!”见少年如此冷漠,褚云重心中又痛又急,下意识地拽住他手,不让他离去。 曾经带给自己那么多温暖的手掌,如今却似铁钳般将自己禁锢。少年一时挣脱不开,忍不住回过头,却看到平日里那么骄傲、那么从容不迫的皇帝,此刻,一如受伤的困兽般,双目充血,青筋尽裂,濒临焦躁狂暴的边缘。 我有没有真心?你还好意思问我有没有真心?! 宗赫心中,已是酸涩难言。纷乱的心绪似徒然燃起的烈焰,滚滚怒火逼得自己想要骂他,想要咬他 恋耽美 分卷阅读24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想要将他的心掏出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殿内,赌着气的二个年轻人,便这么拗着。褚云重不肯放手,宗赫亦不愿屈服。幽幽灯火下,彼此气势汹汹的对望,似凝住时间的沉默。 殿外,夜色深沉,泼墨似的夜空只间或点缀着几颗星子,几片铅似的浓云渐渐飘近,遮掩了这圆月星辰。当整个天地都陷入一片的黑暗的时候,殿门却被突兀的推开,褚云重贴身的侍卫孟驰神色慌张的直冲进来,急道: “陛下!资政宫突然几处走了水,众人正要忙着救火,却有许多兵吏不知何故阻了各门。又有各宫门的巡卫飞驰来报,说皇宫外街已是人心惶惶,都说陛下……驾崩……有人亲见吴王府几百名侍卫已拥簇着吴王前往内庭即位……” 谋逆!这二个字电光火石般闪过宗赫脑海,回首急看褚云重时,皇帝却只眉心轻蹙。 “来得这么早……”褚云重沉吟着,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原本的布局,这下都落了空。感觉掌心中少年的手正紧张得微颤,便轻轻抚了他一下,方问道:“谢仲麟呢?” 孟驰更是发愁,忙道:“宣奉正午后便未见人影,内三重御前军平日皆由宣奉统率,这可如何是好?!” 危急之刻,宗赫便暂将个人情怨搁下,甩开皇帝紧握着自己的手,上前一步,沉声斥道:“孟驰,你是御前大侍卫,此刻岂能乱了阵脚!听我号令,速速告之各宫门巡卫,陛下安然无虞,让大家坚守内庭。再传陛下旨意,命后阁诸位侍郎带各宫会武艺的侍从即刻前往龙德殿护驾!” 31 平乱显将才 月黑风高,资政宫冲天的火势带起滚滚浓烟。因皇帝病重,值守在政事堂的几位宰辅正觉着事有不妙,一位外三重的御前军都领却领着十几个兵吏将政事堂团团围住。 领头的都领正是吴王的人,见几位执宰已是网中之鱼,便在马上微笑着略一躬身道:“请诸位大人们见谅,下官戎甲在身不能全礼。陛下驾崩,吴王已遵陛下遗旨前往龙德殿灵前即位。今夜宫中诸事紊乱,为防意外,还请大人们暂且在政事堂委屈一下,待新皇龙登大典,必定还有恩旨的。” 三位宰辅中,为首的江屹东乃三朝元老,正三品的吏部尚书,虽已是花甲之年,但仍是精神矍铄,见此都领行事不伦不类,便瞪了双眼厉声斥道:“陛下若是驾崩,我等老臣正该前往龙德殿守孝,尔是何人?胆敢阻拦?不要性命了吗?!” “诸位大人们请稍安勿躁!”那都领皮笑肉不笑的道:“事起突然,宫内又有人犯上作乱,为保护诸位大人周全,还请大人们静候一夜,无谓枉送了性命。” 说罢,便将手中马刀一扬,吩咐兵吏们上前将几位上了年纪的三品大员赶入政事堂大厅,又用粗锁链锁了门,这才得意洋洋的前往吴王统领处复命。 而龙德殿此刻亦是情势危急。吴王的大队人马今夜倾巢而出,一路人马封住了太阁府通往皇宫的街道,另一路人马自有内应的玄武门进了资政宫,便一路北上杀气腾腾的直扑龙德殿。 龙德殿此刻轮值的守卫约有二百余众,皆是内三重御前军,因谢仲麟离奇失踪,此刻便都听从宗侍御的号令,分守在龙德殿通往资政宫的宣德门、长庆门、正阳门,势要将叛贼阻击在太和宫外。 此时后阁各宫侍郎亦已带着侍从们匆匆赶来龙德殿护驾,见褚云重身体硬朗精神清明,皆是又惊又喜。 褚云重稳稳地坐在龙椅上,知众人不明其因,便笑道:“大家不必忧虑,此乃朕设下的圈套,病重只是个幌子,正是要诱吴王前来。外头虽喧闹,形势仍在朕掌握之中,吴王此来,不过是自掘坟墓。” 宗赫站在皇帝身边,亦冷冷的道:“诸位不必慌乱,贼人虽来势汹汹,亦不过是虚张声势。如今重中之重,便是守住这龙德殿,护陛下周全。只要能守到天明,贼人自然不破而灭。” 坐在轮椅上的季莲生既生系皇帝安危,又不忿宗赫此刻强出头,便向褚云重献策道:“陛下,吴王谋逆,太和宫已不安全,不如带上御前军从章德门出宫前往西郊大营,营中足有上万人马,定能护得陛下平安度过此夜!” 宗赫素来与季莲生不对付,此刻更是嫌他添乱多事,便毫不留情面的严词斥道: “季承乾可是在说笑么?古来遭遇叛乱的帝王,弃宫而逃者多有何下场?更何况如今夜深,敌我不明,往西郊大营路途遥远,你能保证这二百余众能护得陛下周全?便是到得大营之中,你能担保营中将领没有随吴王叛乱的?承乾若是怕死,这就请便。你那金昭体元殿,想来贼人亦不会有多大兴趣。” 季莲生被驳斥得狗血淋头,行兵打仗之事他本就一知半解,此刻被骂得哑口无言,见皇帝神色又对宗赫多有维护,只得羞恼的闭了嘴。 永熵阁的贺兰真亦附和道:“宗侍御说的是,黑夜之中,我们不可自乱阵脚,如今死守龙德殿方是正理。” 听得殿外已渐渐传来厮杀之声,宗赫心一沉,咬着牙道:“各位侍君侍郎,大敌当前,验看胆色能力的时候到了。我已派傅川与晏南山执陛下的金箭令牌前往宝文宫外的殿前军大营,只要援军一到,皇宫便足已化险为夷。但在此之前,龙德殿还要靠你我合力守护。” 诸位侍郎望着宗赫,纷纷点头。在这危急时刻,不知为何,这个神情冷傲淡漠的少年从容不迫的样子,竟会这样叫人安心定神。分明他的年纪也不大,品级亦不高,却似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信,运筹帷幄的冷静,让人不由自主的去服从他的指令,听从他的派遣。 便是桀傲如耿骜,与宗赫素来不和的韩锦,亦心甘情愿的遵从宗赫的指令,去龙德殿外头值守。八、九位侍郎各宫里的侍从再加上龙德殿的侍卫侍从,也有一百多号人,便由着宗赫分派在大殿四周易守难攻之处。 直到人马分配停当,宗赫才觉得有些脱力。昨夜才呕了血,又加上身上有些杖伤,情绪又低落,是以体内一直都有些气血翻涌。此刻见众侍郎带着侍从们四下散开,已将这龙德殿守得铁桶似的,心才一松,眼前却一阵昏眩。 少年的身子才晃了两晃,已是被褚云重抱在怀中。 “世显,你怎样?若是身子不舒服,先到我寝室歇息片刻。” 少年咬着唇,用力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扶着殿中立柱,沉声道:“大殿里并不安全,随时会有流箭射进来,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暂往寝室密道躲避。赫乃后阁侍御,自有位份职守,该当为陛下坚守龙德殿。” 褚云重亦知此刻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只是见他虽尽心尽力守护自己,却依旧神色冰霜,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到底难过,还是忍不住道: “你不是要断绝与我的情意?那我今夜若死了,你便可名正言顺的出阁,岂不正合了你心意?又何苦在旁人面前做这样关心我的姿态……” 宗赫霍地转过头来,被他气得又是一阵咸腥上涌,恨不得喷一口血在他脸上。但见他神色哀戚,不似说笑,又回味他那番话中无奈,心下却也莫名伤感。而今突遭宫变,这一夜还不知会有何等变故,哪怕平安度过此夜,未来又将如何?想到此处,少年不由得眼中一酸,蒙上一层薄薄雾气。 天边,那时有时无的月色,清薄如水,照得人身上通透冰凉。少年侧过脸,低低的道:“你是天子,我是你的侍郎,无论情意深浅,我自当尽我的本分……” 话音未落,褚云重却疾然抱住他,滚倒在柱后。原来,果然有一支流箭穿进殿来,堪堪擦着皇帝的背脊,又划过他的脸颊,飞落在龙椅之旁。 宗赫忍不住抬手抹了抹他左边脸颊上被划破的那道血痕,又一眼瞟见他那桃花似的眼睛脉脉如水望着自己,便冷哼一声道:“破相了也活该!我早叫陛下去密道暂避,你到底肯不肯听我之言!” 伏在少年身上,褚云重凝神望着他眼眸中那一瞬不由自主显露的担心,心下顿觉比喝了甘露还要痛快,脸上亦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来: “早破相了,昨夜右边脸颊上不是被你用剑划了一道小口子,这下倒好,弄了个对称的了。” 宗赫这才惊觉皇帝赖皮伏在自己身上,这样子若是叫殿外的侍郎们瞧见,可不丢尽了脸。少年便愤愤然将他推开,恼道:“陛下要开玩笑也不瞧瞧时辰!我可没功夫陪你贫嘴。”说罢,便拧身出了大殿,到大廊上查看外头形势。 殿外虽无硝烟弥漫,但隐约传来的厮喊之声,以及重物撞击宫门所发出的沉闷声响,亦在这暗夜中令人动魄惊心。宗赫一边穿上卫介递来的盔甲,一边问从大殿里赶来的孟驰: “三处宫门的情形如何?可吃紧么?” 孟驰便道:“看样子叛贼人多势众,御前军人少,此刻虽勉力支持,但内外隔绝人心惶乱,也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少年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和红樱枪,翻身上马,只是才一坐在马鞍子上,顿觉臀间腿部的杖伤似钻心般疼。咬牙硬忍着,宗赫向孟驰点头道:“孟大哥,走,我们去看看。” 宣德门、长庆门、正阳门这三处都是内庭宫门,只有高耸的宫墙,并无像门楼、哨岗等可以居高临下防守的建筑。而且御前军只二百余众,因此防卫得相当吃力。 此刻统领着御前军的一名御武校尉见孟驰与宗赫策马前来,忙上来述苦情道:“宗侍御,孟侍卫,贼人猖狂,将士们怕是要顶不住!援军何时会到?” 宗赫抬头看到一名头上缠着白色孝布的逆贼正攀上长庆门的墙头露出半截身子来,便张弓搭箭,毫不迟疑的便是一箭。随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那人哀号一声便从墙头跌落下来。搁下弓,少年方冷静的道: “逆贼人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御前军乃是正牌上三军,难道还不如叛臣贼子的家丁长随?我如今没有援军给你,将军难道便要束手无策了吗?” 那御武校尉带着血啐了一口,他本是粗人,这时便也没了顾忌,只破口粗言道:“直娘贼!待老子豁出命去,死也要堵实住宫门!” 见这些御前军如此忠勇,宗赫不由得微微一笑,缓缓道:“将军勿急,既是迟早守不住,不如诱敌而入。请将军安排人马密守长庆门、正阳门,而宣德门则渐渐减缓放箭数量,让叛贼以为宣德门兵力不支弓箭尽绝,诱他们攻破此门,再将左右伏兵断其后路,前后合而攻之。” “末将遵令!”那御武校尉下意识的向宗赫行了个军礼,这才领命而去,自去布置设伏。 宗赫却又对孟驰道:“孟大哥,你且回龙德殿护卫陛下左右,我在此代替谢宣奉统率御前军,必定会坚守到援军到来。” 孟驰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嘿嘿笑道:“陛下有令,命我追随护卫宗侍御,若侍御有什么闪失,我只好提头去见陛下了。” “胡闹!我自有功夫傍身,谁要他自作多情!”想起那人行事,少年直恨得咬牙切齿,但却也,为着他这份舍己的关心,心底微微泛起涟漪。前情往事历历在目,又岂能真的无动于衷。逼着自己恨,逼着自己忘,又如何能够真的相忘于万丈红尘中? 见宗赫沉默着拍马飞驰而去,孟驰一边紧紧追赶一边大声问道:“宗侍御,你去哪儿?” 喧嚣的喊杀声中,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擒贼先擒王!” 32 一战决生死 四更天,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之时。漆黑的夜空,看不见日月星辰,唯有浓厚的云层,像倒悬的山峰,垂在所有人的头顶之上。宫墙之下,尸横遍野,逼仄的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叫人不由自主的呼吸沉重。 吴王骑在马上,随着时间一分分流逝,心也越来越沉。此刻的他,早失去了决定行动时的豪迈从容与踌躇满志,一重重的冷汗渗透背脊,透湿了衣衫。 “形势如何?”他故作镇定的询问一名前来报讯的侍卫。 “中了御前军的计,损失了一些人马,但好歹逼近了龙德殿,此刻还在强攻。” “还在强攻?!”褚云闲抬头看了看天色,心情愈发焦躁,早知内庭如此顽抗,还不如赌一把,将全部人马都带进宫,全力冲杀龙德殿。如果褚云重不死,待得天一亮,他褚云闲便是有死无生! 吴王的侍卫抹了把汗,觑了觑吴王脸色,嗫嗫嚅嚅的道:“陛下……陛下尚未驾崩,正亲领着后阁侍郎们在龙德殿阻击我们的兵力。有些投诚过来的兵吏见了陛下现身,已是人心涣散,溃不成军。”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大事不妙,皇帝病危之事必是精心布下的陷井。 吴王阴沉着脸,恨得咬牙道:“真病也罢,假病也罢,待攻下龙德殿,本王亲自送褚云重归天!” 正在这时,一个侍卫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嘶声力竭的喊道:“王爷!王爷!宫外的御前龙卫军几千人马已经出动,正由皇帝的二位侍郎亲率着由长信门进宫来了!横街外也传来消息,说凌铮带着西郊大营大队人马正往皇宫赶来!” 这个噩耗让在场所有人都肉跳心惊。吴王腰一软,几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好有左右侍卫护持着扶住了。 倒只有子虚还沉着冷静,虽一双三角眼亦急得赤红,但还是稳稳的道:“王爷,如今之计只有破釜沉舟,全力攻下龙德殿,挟天子以令诸候!” 话音未落,劈空三支弩箭连珠射来,箭箭夺魂,子虚连哼都未及哼一声,已是滚落马下,眼见是丧了性命。 “老贼,想得倒美。” 不远处的城墙上,传来冷笑的声音,一位披挂着银铠盔甲的少年如从天而降的哪吒般,威风凛凛的站在墙头。世间再好的画笔也描绘不出的绝色容颜,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嗜血煞气,顿时窒住了所有人的呼吸,一时,几乎让人忘了身在何处。 少年的身后,御前军的大旗正迎风飘舞猎猎而来,成百上千的马蹄声,震得吴王魂飞魄散。大势已去。褚云闲哆嗦着手,举起刀来,正要横刀自刎,冰冷的刀锋触及温热肌肤的那一瞬,却无论无何也下不去手。 大军未至,他身边的侍卫谋士家丁以及附拥的兵吏已是鱼惊鸟散,崩溃逃命。只有那个投靠于他的禁中统领突然调转枪头,突兀地向他一枪刺来。吴王慌乱中使刀架住那枪,瞪目结舌的道:“你、你这是何意!” 那统领阴险一笑道:“王爷既要自尽,不如成全下官。借王爷人头保全我一家性命!”说罢,便是一枪戳进吴王心窝。还未等人死绝,他又一刀割下吴王人头,举在手中向奔驰而来的大军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杀死了逆贼褚云闲!我杀死了逆贼――” 还未等他喊上第二遍,一支箭便顺着他张开的嘴钉住了他的咽喉。 城墙上,少年嫌恶的放下手中弓箭,撇了撇嘴。吴王死在叛贼手下倒也好,他可不想沾上此人的血,到底是宗室,又是圣祖血脉,糟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没得给自己再惹上什么麻烦。 大局已定,宗赫轻松的跃下城墙,才坐上马背,杖伤处又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痛。忍着疼,少年双腿一夹马腹正要飞奔回龙德殿去瞧瞧褚云重那个家伙,宫墙上却突然滚下来一个头绑着白布的逆贼。 宗赫目不斜视,提起手中红樱枪便要送他上路,那侍卫打扮的逆贼却抱住马首,急急哀求道:“侍御饶命!侍御饶命!吴王一死,再没人知道谢宣奉生死下落!侍御饶我性命,我便将谢宣奉的下落告诉你!” 谢仲麟?!宗赫心中一动,手中的红樱枪去势一滞,停在那人胸口。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分,没有人发现,在平叛时功勋显赫的宗侍御,悄然无声的消失在这夜色中。曙光曦微,几缕阳光冲破重重云霭,将墨色的夜空撕开一条裂缝。 黑暗终将过去,黎明即将到来。 吴王秘宅地处偏远,若不是有人带着,实难寻得到。宗赫随着那侍卫进了关押谢仲麟的地下暗室,此处皆是用大块的青石砌成,墙底是夹土砖坯,最是坚固不过,用来做地牢,倒也实在是妥当。 沿着湿漉沾滑的台阶走下阴暗潮湿的暗室,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积年的霉尘味与老鼠腐烂的恶臭,宗赫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这儿怎么无人看守?” 那侍卫一路被他用匕首抵着后颈,嚅嚅的道:“只怕,得了吴王事败的消息,四下逃窜了吧。但谢宣奉是用铜锁链锁在牢室,必定尚未逃脱。” 宗赫一想到谢仲麟那般骄傲尊贵之人,竟也有沦落到这地步的一日,心中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轻哼一声,少年向那侍卫踢了一脚,喝道:“走,带我去见他!” 外头天已亮了,这暗牢之内却仍是一片昏暗,几缕微薄的晨光穿过透气的栏栅照射进来,在少年眼前拉出几道灰朦朦的光线,映透着腐臭的空气中那些上下飞舞的尘埃。 就着这幽暗的亮光,宗赫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斑驳潮湿的青条石墙角。修长健硕的肢体随意的躺着,只足上有一根又细又长的铜链锁着。年轻人身上的衣裳有些破烂,露出几处伤痕和象牙色的肌肤,虽有些血迹,但看来却不像是受刑留下的痕迹。不知为何,少年心头略略一松。 感受到宗赫瞟过来的冰冷目光,那侍卫膝盖一软,瑟瑟的跪了下来,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只有牢房的钥匙,宣奉脚上的锁链钥匙,却不在小的身上。侍御饶小的一命……饶小的一命……” 宗赫本可随手杀了他,就像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但不知为何,他不想因此而食言,便沉声道:“滚,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那侍卫感激涕零的谢着,连滚带爬的离开了这地牢。被这动静一闹,昏睡中的谢仲麟亦悠悠醒了过来。在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居然是宗赫的时候,他也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 抚了抚酸痛的太阳穴,谢仲麟挣扎着爬起身来,牵动脚上的锁链一阵当啷乱响。 “宗赫?你怎么在这儿?吴王呢?褚云重呢?!” “吴王败了,褚云重……这会儿恐怕正在庆功吧。”宗赫从来没见过谢仲麟这般狼狈的样子,嘴角不由得浮起一抹略带讥讽的微笑,调侃道:“我道昨儿晚上紧要关头怎么找不着宣奉的人,原来却成了吴王的阶下囚!这秸秆草铺水帘洞,宣奉昨晚睡得可舒坦么?” 谢仲麟抬起腿晃了晃足上挂着的锁链,耸了耸肩,索性重又倚着墙坐了下来。既知褚云重没事,他便也心中一宽,扬了扬剑锋一般的眉,居然想到了昨天子虚那壶醉八仙,不由得可惜道:“早知道昨天会着了那老牛鼻子的道,还不如喝了他那壶酒呢。” 宗赫见他神色这般从容,心下倒也佩服,便冷笑着回道:“既知宣奉好酒,原该带一壶来送你一程。” 谢仲麟猛得抬眸,凝神看了少年一眼,抿了抿干裂的唇,平静的道:“宗赫,你特意找来,原来是想杀我?” 少年爽快的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的道:“某确有此意。谢仲麟,我讨厌你还需要理由么?” 这倒并不意外,从小到大,因为自己的个性脾气,除了娘亲、凌铮以及年少时的褚云重,没几个人还喜欢过自己。便是现在的褚云重,只怕也是讨厌自己胜过喜欢……更何况是眼前的少年,为着褚云重的缘故,他只怕是恨死自己了吧。 谢仲麟自嘲的想着,唇角弯起一抹无奈、亦无所谓的笑,问道:“为何还不动手?” “我不愿趁人之危。”少年说罢,将手中的匕首抛了给他,又干脆的道:“自己撬开锁链。你身上带了点轻伤,我亦有伤在身,你我之间,尽可公平一战。” 缅钢制成的匕首锋利无比,谢仲麟用力一凿便撬开了脚上锁链。将匕首抛回给宗赫,谢仲麟活动一下足踝,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又有几分好奇的问他: “宗赫,你又打不过我,又何必自取其辱?难道是被褚云重伤透了心,故意前来送死?” 这人倨傲而又轻蔑的语气,实在是比针尖还要尖锐刺人,宗赫却不理会他这讥讽,只冷笑道:“宣奉不如想想还有什么后事要交待!若输了,别怪我手下无情!” 谢仲麟正要试他功夫,一时心如电转,手下却也没空着,先用脚尖挑起那条锁链,权当长鞭,在手中一抖一拉,劈头便向少年打去。 宗赫早有预备,他知谢仲麟力大,便避其锋芒,侧身躲过那锁链,手持红樱枪虚晃一枪,身形突然欺近,手中长枪如长蛇出洞笔直向他胸口刺去。 谢仲麟早从褚云重口中知他功夫不错,此时见他枪势凌厉,也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俊的枪法,难怪褚云重会这么喜欢你。” 谢仲麟不提这茬还好,提了褚云重,宗赫只觉胸中一口恶气急欲发泄,当下再不与他客气,枪舞游龙般招招直逼他要害之处。 谢仲麟功夫并不弱,只吃亏手中锁链太不趁手,见少年枪势如虹气势夺人,知长此以往必占不到便宜,便动了心思,在招式之间将锁链故意绕上他的红樱枪,再借自己臂力,震得少年长枪脱手,他便也趁机弃了那锁链,揉身直上与其贴身肉搏。 这下宗赫却吃了亏,他俩的武艺虽旗鼓相当,但他才在皇宫中厮杀了半夜,体力上却是远不如谢仲麟。再者,他腰腿臀背又都有着杖伤,腾挪不便,使枪之时枪法本就沉稳,一招一势尽在枪中变化,闪跃脚步皆是小巧。而此刻没了枪,要与谢仲麟对抗擒拿招数,体力不及脚步没他快,更是每每被他拳掌击得隐隐作痛,不一刻便落了下风。 而谢仲麟又全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拳脚密不透风,专向他柔弱处招呼。宗赫一次闪躲不及,后腰尾骨处更是被他大力一掌,他那儿还带着杖伤,一时痛得浑身一软,差点倒在他的怀中。 宗赫恼极,当下便卖了一个破绽,似被地上锁链一绊,身子一个踉跄往旁一晃,趁其不备却左腿向后飞起,踢向他要害之处。 谢仲麟被踢中要害当即疼得闷哼一声,眼中火苗一窜,拉住少年的足踝就地一滚,将他压倒在铺满着秸秆草的地面上,恶狠狠的道:“想要玩真格的吗?”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少年的匕首已是抵住他的咽喉。 “何不动手?!”感觉冰冷锐利的刀尖已凹入自己肌肤,谢仲麟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波澜,凝视着被压在自己身下的少年,他用极镇静的声音缓缓道: “杀了我,褚云重便是你一个人的。” 在他这双洞若烛火的眼睛注视下,宗赫只觉自己强撑的冷硬坚强都无所遁形。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以及眼前这人带给自己的全部耻辱,都似潮水般涌起。让他心头一阵揪紧,胸口又开始血气翻涌。 几缕单薄的阳光下,匕首雪色的光芒幽幽闪烁,带着灭顶的寒气,照亮这一双年轻人彼此寒星般的眼睛。 第三卷?夺政 01 连晋三级 吴王褚云闲的这场宫变,来时如急风骤雨,去时亦风卷残云。除了宫墙上难以洗去的斑驳血色痕迹,以及街头巷尾酒肆茶馆中的切切私语,已经没多少人再会刻意去想起这场迷离着重重浓雾的谋逆大案。 吴王是圣祖血脉,皇帝和凌太阁瞧在圣祖太宗的颜面上,并没有太过为难吴王家眷亲属,只发落到偏远的云州安置了。更令朝中众人关注的是梁王被平反,安邑的佛齐工坊一案,经查证,亦是吴王所为。 只是这梁王虽被解了圈禁,这摄政王的职务皇帝到底没再赏还给他。朝中有人私底下为梁王叫屈,梁王亦只是云淡风清的一笑而过。气度如此洒脱,倒也叫官场士林民间都钦佩不已。 叛乱之夜,御前龙卫军、御前侍卫以及西郊大营一众人等皆立下功劳。皇恩浩荡,但凡有功的,皆有赏赐,或晋品级,或赏功勋。便是后阁侍郎们,亦都各升了一级,唯有这云图阁,倒毫无动静。 按理说,这云图阁的宗赫,论功劳在列位侍郎中当属第一。偏偏紫辰殿庆典封赏之时,既不见他的人影,也未见他获封赏。 那夜与宗赫结下交情的御武校尉忍不住为他抱不平,便偷偷地问孟驰:“宗侍御怎么连庆典都未曾来?敢情是那晚受了伤?便是人不来,怎么陛下连恩赏都不赐?别的侍郎们都升了一级呢,他若不得晋升,这也太……” “嗨,这事哪轮得到你瞎操心!宗侍御的福气在后头哪!”孟驰笑着拍了拍那校尉的肩,这些武将哪知内情,宗赫之前被皇太阁一道口谕还封闭在云图阁呢。如今,虽是禁令未解,他心底也知道必是快了。 云图阁内,宗赫正悠闲自得的躺在合欢树下看书,阿蛮坐在春榻旁的小杌上,一边剥着从琼州供来的新鲜芒果,一边小声的抱怨道: “婢女听说今儿其他侍郎在紫辰殿都很是得脸,哼!论那天平乱的功劳,侍郎认第二,谁敢称第一?!皇太阁没瞧见侍郎英勇,皇帝也瞎了眼吗?!真是叫人不服气……” 卫介亦点头附和,连叹可惜道:“侍郎之前入阁未经紫辰殿大选,已是落人话柄,足足被说道了好几个月。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本该是侍郎出头露脸的机会,正好能在紫辰殿扳回这脸面来……唉,难道皇太阁忘了侍郎还在被禁足 恋耽美 分卷阅读25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小的可不信侍郎立下这样的功劳,陛下会一无赏赐。” “得了吧!领点赏赐还要穿着品级正服在紫辰殿又站又跪折腾好几个时辰,我这会儿还乐得清闲呢。”最主要的是,还要看那人嘴脸!宗赫心道,难得这几日褚云重忙着,没来纠缠自己。不相见才好,每每见了,总又要叫人心里不快活。 阿蛮甚是不以为然,嘟囔道:“要婢女说,哪怕是穿着冬天的大毛裘衣去太阳底下站几个时辰呢,不就图个脸面!这陛下也真是的,光知道往咱们宫里送吃的用的!也不想想侍郎真心想的是啥!话说回来,侍郎可不是吃这些琼州的水果长大的,谁还稀罕这个!” 丫头一边发牢骚,一边还是剥好了芒果,再使银制小解手刀剔了核儿,将果肉削在水晶荷叶小碗中,又拌上用冰湃着的蜜豆,方递到宗赫手中。 乳味醇厚的纯白色里头,又是一粒粒用蜂蜜腌得香甜晶莹的蜜豆子,又有一块块黄嫩清香熟透了的芒果粒,再加上是用剔透玲珑的水晶荷叶边儿的小碗盛着,光看着便觉得五颜六色的十分诱人。 这些日子宗赫为着与皇帝的事正闹得心里头郁结,此刻搁下书接过这水晶碗,也忍不住笑道:“不过叫你削些水果吃,偏你这么些讲究!”究竟是小丫头,好折腾这些个,连弄些吃食,也讲究精致好看。 阿蛮也不由得握了嘴笑了,嗔道:“像侍郎拿了果子剥了皮儿便啃,这形容叫人瞧见便好看了?!” 正吃吃喝喝的说笑,宫门处却传来一阵喧闹。一个小夷奴眉开眼笑的跑过来,喜枚枚的道:“侍郎,是卫大总管来了,命侍郎接圣旨呢!” 阿蛮和卫介知道必是喜讯一时都欢喜不尽,忙催促着宗赫起身,少年却撇了撇嘴,慢里斯条的喝完了那碗水果点心,方从穿藤雕花的春榻上站起身来。 “侍郎身子可大好了?”见宗赫施施然前来,卫临忙笑着招呼了一声,方正色道:“有旨意,请侍郎跪接。” 宗赫随口寒暄了一句,方从从容容地跪了下来,忆起上回自己被禁闭云图阁的旨意,亦是由这卫大总管来传。不过,这一回,卫临虽仍是一脸肃容,但眼中却带着笑意。 只见他展开织金瑞紫祥云腾龙的绫锦圣旨,朗声道: “吴王谋逆祸乱内庭,云图阁侍御郎宗赫,平叛贼乱,指挥若定,忠心护主,功勋卓著。实乃朝廷之砥柱,后阁之贤才。今奉皇太阁圣谕,特越晋宗赫为从五品尚令郎,并赐正五品紫金芙蓉福袋,褒嘉丕绩,永锡圣宠。” 听完旨意,少年不由得微微一怔。虽猜到皇帝或许是要升一升自己的品级,但一下子连越过从六品、正六品,直晋升为五品尚令郎,亦是令他没有料到。 待宗赫谢了恩,卫临忙抢上一步将新晋的尚令郎扶了起来,笑眯眯的道: “小的给宗尚令道喜了!恭贺尚令郎立下大功,连升三级!这可是后阁从未有过的荣宠啊!自尚令郎进宫那日,小的便知道,尚令郎日后必定是要升发的!果然才不过短短数月便升了五品尚令,便是当年凌太阁,亦没有宗尚令晋得这么快呢……” 云图阁的侍从嬷嬷小夷奴们,亦喜盈盈的围拢上来,说了一车子的恭贺喜庆话儿。宗赫知道这些宫人这些日子跟着自己禁闭在宫中吃了不少委屈,便命阿蛮取了自己积攒下的银钱,给大伙儿各各封了厚厚实实的红包。 趁宫人都忙着领赏,卫临又将宗赫拉到一边,悄声道:“陛下这些日子忙着朝廷政务,未得空来云图阁,但心里亦挂念着尚令郎。特命小的来和侍郎说一声,紫金光华殿已是为尚令开始准备,待择一吉日,便要下旨为尚令郎抬阁。” 宗赫此时哪里愿意搬到离皇帝龙德殿那么近的地方去住,躲还来不及呢,便客客气气的道:“有劳大总管传话,还请转告陛下,我在这云图阁住得很安稳,不必抬阁,更不用准备什么,白耽误功夫!” 卫临对宗赫与皇帝这阵子的不和那是心知肚明,当下只好打着哈哈道:“尚令郎说笑了,云图阁再好,还能比得过紫金光华殿去?”又劝慰了几句,方尴尬的离去了。 送卫临出了宫门,阿蛮回来便拉住宗赫恼道:“侍郎这是何苦来,便是与陛下正怄着气,抬阁入住紫金光华殿那可是比连升三级还要大的恩典啊!岂能白白不要了!” 少年不耐烦的甩脱丫头的手,讥诮道:“你要喜欢我回明了陛下让你自个儿住去!不过就是多几间屋子,有什么好稀罕的!” 阿蛮被说的委屈,不由得撅了小嘴,连比划带解释的道: “侍郎是不知个中缘由!那紫金光华殿素来是尚君的宫殿,便是其中偏殿,非帝王心爱之人,哪怕品阶再高亦没这福分入住。比如谢宣奉,跟了陛下五年,高居正三品,也不过是住天章阁。如今陛下预备下旨让侍郎入住紫金光华殿,可不正是摆明着向侍郎表明心意嘛!” 谢仲麟,哼……你小丫头懂什么,谢仲麟乃是皇帝元配,哪怕他住在不游阁,亦始终会在褚云重心中有一席之地! 念及此人,宗赫面色更冷,只低头把玩着那枚金线织边菱纹紫绮的芙蓉福袋,平静的道:“他这心意,不要也罢。爱谁谁住!我已是看透了的。” 看透个屁!阿蛮在心里啐了一口,真要看透了,还会天天夜里翻来复去睡不着觉? 怎耐这位小爷就是这样的拗执的傲性,但凡负了他,再怎么哄劝,他轻易也不肯回头。 回想宗赫那夜被气得呕血,皇帝又急得那般模样,小丫头不由得叹了口气,低低的道:“侍郎,难道你真的……对陛下一分情意也无了吗?” 风乍起,那一树的合欢绿叶翠碧摇曳。少年缓缓躺回春榻上,闭上眼睛,不由得回想起数日之前,同在这合欢树下,同在这春榻之上,清绵夜风中,那人曾许下心愿,要一齐老去。 想到此处,宗赫胸口又是一阵揪拧般的疼痛。不知不觉间,对那人的情意竟已是这么深了吗?便是那么辛苦的、刻意的遗忘,总也抹煞不去脑海中那些温柔甜蜜的回忆。 阿蛮望着少年脸上那一分彷徨孤寂,心下一疼,幽幽的道:“侍郎,在这后阁,若无天子宠爱,日子必定会十分清苦难熬。你一直这样冷着陛下,若有朝一日,陛下也倦淡了对你的情义,可怎么好。” 如果褚云重再也不喜欢我,我在乎吗?我会在乎吗?!宗赫缓缓睁开双眼,凝望着天边云起云落,寒玉似的眼眸,映着一树的倒影,清冷透澈碧光隐隐。沉默了良久,方淡淡的道: “他全心全意爱我,我自然也全心全意待他。他若只存帝王恩宠的心思,我却也不稀罕。他日若不爱了,我更无所谓。不过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读书,晚上一个人睡……这又值得什么?别的侍郎不也是这样,为什么我不可以。” “假清高!”阿蛮撇了撇嘴,故作老成的道:“感情这回事,哪里会像侍郎说的那般容易了。如今且让你说嘴,真到那一日,就怕你哭都来不及!” 宗赫回头望她,温柔的抚了抚丫头,微笑道:“阿蛮,日后我帮你寻一个好男人,只要你们两情相悦,我就不许他再寻仪同,就你们小夫妻两个人恩爱白头。” 说罢,少年心中不由得有一丝怅然,这世间事总不得趁心遂意,原道可以与褚云重白头到老,与他并肩奋斗,共同守护这如画江山,如今,也只怕是痴心妄念。哪怕自己品级升得再高,亦不复有当日之志。 这时,卫介匆匆来禀:“侍郎,赶紧准备准备,晚上有庆功大宴,皇太阁亦要赴宴呢。” 宗赫只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坐在他身边的阿蛮,心跳却急促起来。凌铮,终于可以亲眼见到这个人了吗? 为了这一刻,她已是等了很久。 02 大难临头 清风朗月,雁回楼。 快五月的天气,园子里正是花团锦簇,凌铮原要将庆功晏摆在集英殿,又怕大殿庄严,后阁的年轻侍郎们会觉得沉闷拘束,便临时起意将筵席摆在莫愁湖畔的雁回楼上。 雁回楼临湖而建,设计得倒极为精巧,是一座工字型的亭台楼阁。下层回廊环绕,上层与主楼相连的二边飞廊左右横贯。站在廊上任何一处,都可眺望这湖光山色,御花园美景。将筵席设在此处,比之规格雄伟的大殿,的确是写意舒适的多。 宗赫带着几位贴身侍从和阿蛮,沿着湖边一路行来,正看那碧水凌波,微风拂柳,迎面却撞上刚从天章阁出来的谢仲麟。 一见此人,少年便停住了脚步,执手行了半礼,微微一哂道:“宣奉近日可好?” “托你的福。”谢仲麟那双峻冷如霜的眸子亦含了一点别样的情绪,他比宗赫略高一些,便俯在少年耳际,揶揄道:“可是后悔了?谁叫你那日有那么好的机会,却没下手。” “因为我不甘心。”宗赫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就那么死在我的手上,岂不是便宜了你?我也没什么趣。如今且让你得意着,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压倒你,胜过你,将你踩在脚下。” “好!有志气!我这就等着。”谢仲麟凝眸看着一脸傲色的少年,不知为何,他现在这种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别扭模样,偏生让人特别地想要欺负他。 一前一后走了片刻,见宗赫总是冷冰冰的不理人,谢仲麟又忍不住旁敲侧击道:“喂,小呆瓜,你既是有这想头,怎么还不赶紧和褚云重和好?到时候被别的侍郎趁虚而入,可没地儿哭去。” “你有病!”宗赫毫不客气的骂了一句,又道:“自己喜欢皇帝自己争去!敢情我和他和好你心里舒服?” “这倒不是――”谢仲麟轻松的摇了摇头,极其坦率的道:“只不过如果褚云重又去宠幸其他侍郎,我心里会更不爽而已。”如果那家伙一定要找一个人侍寝,那谢仲麟还宁愿是宗赫,至少这是后阁里头让自己唯一看得过眼的人。 阿蛮跟在旁边,忍不住白了谢仲麟一眼。若在平时,她一准要对这位说起话来活生生气死人不偿命的宣奉好好冷嘲热讽一番。不过,今日她心里有事,可没这心情。 “世显!”两人正冷了场,皇帝却带着一群侍卫正从御花园方向策马而来。 褚云重将马停在两人面前,只瞟了谢仲麟一眼,便笑盈盈地对宗赫道:“今儿你倒来得早,我正预备着去云图阁接你呢。” 谢仲麟停住脚步,冰刀般的眼神嗖嗖的在褚云重脸上划拉了二圈,便冷笑着径自走了。 宗赫见褚云重下了马与自己并肩而行,便向前头呶了呶嘴,好意提醒他道:“谢宣奉生气了,陛下怎么不去追?” “这人脾气素来如此,我追他做甚!”褚云重挽起少年的手,见他要挣开便更是用力地紧紧握住,又低声道:“世显,别闹,叫侍卫们瞧见好没意思。” “谁要和你闹呢……” 宗赫甩了二下没甩开,只得任由他握着自己手,沿着湖畔慢慢走着。进了宫这么些日子,还从来没有这样被皇帝牵着手,走在大庭广众面前。少年脸皮子薄,亦有几分尴尬。分明与他正冷战着,但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叫人心里亦有些难以割舍。 四月底的晚风软软的拂过,递送着御花园里阵阵沁馨花香,略有些甜腻的气息,象新鲜的胭脂,在这阑珊夜色中渐渐弥漫开来。身后的侍卫侍从们亦好像故意似的越走越慢,渐渐的拉长了距离,只远远儿的跟着。身边,只有马蹄“的的”的声音,和褚云重沉静绵长的呼吸。 宗赫正觉有些思绪连翩,却听身边的人带着笑道:“今晚这庆功宴,我其实倒还要谢谢吴王。” 这话倒怪了,少年侧过脸看他,却见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正如星光闪亮。 “若不是他谋逆叛乱,我还不晓得世显会那么担心我,又是那样英武神勇,立下若大功劳。”褚云重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少年,相伴走在这碎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任轻风拂面,心里甚是满足。 宗赫见他俊朗的脸庞上眉眼弯弯的,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由得撇了撇嘴,“平叛乃是陛下运筹帷幄之功,我也不过是白操了心。其他侍郎们一样尽心尽力,赫可不敢居功自傲。” “那可不一样。”褚云重眼中笑意更甚,“升你为尚令郎,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欢喜?有了尚令这一重身份,便可入住紫金光华殿。自昨日起,我已是命侍从们开始为你布置宫殿。” “不住!”少年拒绝的干脆利落,没一点回旋的余地。 皇帝忍不住卟哧一笑,“你这小笨蛋,这可是后阁最隆的恩典,旁的人便是做梦也求不来呢。” 说罢,褚云重又凝神望了少年一眼,柔声道:“便是你暂时不想搬,这紫金光华殿我总也替你留着,你便是一辈子不住进来,我也不会再让别的人住进去。君无戏言。” “你忽悠人的话说得还少?!”还君无戏言呢,宗赫在心中冷哼一声,这人惯会甜言蜜语,不知哄过多少人了,自己要再信他,只怕被卖了还替他数钱。 “不过就是谢仲麟的事没和你说清楚,你就这么恼我!”才说了这一句,褚云重一想宗赫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忙又温言道:“每一个人多少总会有些心底的私事,便是瞒着心爱的人不说,也是替对方着想。比如你自己,心里头难道就没有一星半点瞒着我的事?” 宗赫正要理直气壮的驳回他,却突然想起傅川和叶琛的事来,顿时双唇一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褚云重却未曾留心少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异样表情,抬头见已是到了雁回楼,便轻声嘱咐道:“在我面前,任你怎么生我的气也罢,我都容了你。只是在皇太阁面前,可不许这般别扭,你可明白?” 宗赫哪怕再不懂事,也分得清这里头的轻重,但见皇帝还特特提醒自己,也知他是真心关切。心中一时又似倒番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涩的混杂在一处,怎么都咂摸不出滋味,只好闷闷的应了一声: “我理会的。” 满园芳菲,明月如钩。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雁回楼上筵席早已齐备,皇帝、凌太阁,以及二位品阶较高的侍君谢仲麟、季莲生坐了主楼,另九位侍郎则分坐左右飞廊。每人面前各有一案几,琳琅满目的八珍肴馔、金觞美酒,又各有一樽玉质花雕标明了座次。 其他侍郎都是灵芝、木棉、水仙,唯有宗赫案前是一品紫玉芙蓉,雍容大雅,又显尊贵。众侍郎见了,心底自都羡慕不已。只是平叛之时宗赫实在是功劳显著,便是连升了几级,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平定了吴王谋逆这桩大事,凌铮心情正大好,便让众人不要拘束,饮美酒赏歌舞,尽兴一夜。又向着坐在皇帝一侧飞廊上的宗赫举杯笑道: “世显果然是皇帝亲自挑中的人物,年轻轻的便立下奇功,未来着实可期!孤敬你一杯!” 宗赫忙起身,谦虚了几句,满饮了一杯。 褚云重见凌铮欢喜,忙凑趣道:“亚父,朕为了布局,倒叫世显前阵子禁闭在云图阁很是委屈了几日。如今他已是从五品的尚令郎,朕有意再为他抬一抬阁,赏住紫金光华殿。” 凌铮略略一怔,随即嘴角慢慢浮起一个清浅的笑,目视着皇帝,温言道:“重儿既已是圣心默定,孤亦替你高兴。待紫金光华殿布置妥当,择一良辰吉日,孤亲降谕旨为世显抬阁。” 褚云重喜不自禁的谢了,坐在他身旁的谢仲麟自饮了一杯,神色丝毫不变。坐在凌铮身边的季莲生执着酒杯的手却是微微一颤,将金觞中的甘露美酒倾出来不少。 见季莲生将酒撒了衣裳,凌铮便关切的问道:“莲生那夜替皇帝挡了一箭,手上的伤可好些了么?” 季莲生忙含笑道:“些许擦伤罢了,不妨事。只要陛下无虞,莲生便是以身相替,亦是无怨。” “你这孩子……”凌铮知道他待皇帝一片赤诚痴心,不由得瞟了褚云重一眼,却见皇帝一心一意皆在宗赫身上,便在心底轻叹一声。又将自己案几上一碗八宝金乳酪命侍从送到季承乾案几上,笑道: “孤记得你爱吃乳酪,这个赏你。” 季莲生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许是有些激动的缘故,苍白的脸色都微微红了,忙谢过了皇太阁,接过那碗八宝金乳酪,慢慢地喝了几口。 夜空中繁星似锦,映着莫愁湖层层水波粼光闪闪,临水的回廊上,歌舞正酣。侍郎们坐在飞廊上,或赏花听乐,或举杯共邀。主楼上,褚云重一味逗着宗赫说话,凌铮亦与谢仲麟说几件政务上的事,正其乐融融之时,却听一声闷哼的喊叫,紧接着是哐啷当一声―― 众人一惊,回头看时,却见季莲生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浑身抽搐着,俯身在案几旁呕出一滩浑浊的白液。 03 见血封喉 好好儿的一场合家欢宴闹出这样事,实在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冷眼看着赶来的太医在给季莲生服催吐药灌水急救,凌铮心里亦不是滋味。 鹰隼般的眼神缓缓扫过季莲生的案几,几样吃食几乎都还没有动过,只有那碗八宝金乳酪被喝了一半。凌铮的脸色愈发难看,唤过一名姓陈的太医,命他查看一下那碗乳酪。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碗乳酪乃是皇太阁亲赐给季莲生的,因此,虽然凌太阁的语气尚且平静,但没有一个人不被这句话背后所蕴藏的含义震惊的寒毛卓竖。 回廊上,歌舞早已散去,飞廊上,侍郎们鸦雀无声。夜色渐渐深沉,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整座雁回楼,使得本就紧张不安的气氛更显凝重。 过了片刻,被催吐药折腾得大吐了一场的季莲生终于缓了过来,虽然精神仍是委靡,呼吸依旧急促,但口中已是慢慢的能说出声音。 褚云重听他口中模模糊糊的都喊的是自己的名字,那细弱不成调的声音让他心中更是生出几分同情怜惜,便挪过座儿,将他抱在怀中,沉声问那陈太医道: “莲生究竟得了什么急症?怎地如此来势汹汹?” 陈太医忙上前一步跪了,抬眼瞧了下凌铮的神色,嗫嗫嚅嚅的道:“回禀陛下、皇太阁,季承乾这症状并非得了急症,看起来像是中了毒。” 虽早有怀疑,但从太医口中听到季莲生果然是中了毒,仍是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起来回话。”凌铮面色更是沉重阴郁,目光炯炯地直盯着陈太医,缓缓地问道:“是何毒?” 陈太医又与在场的同僚商议确认了一番,方郑重回道:“那碗乳酪中有一种见血封喉树的树液,此物奇毒无比,若是沾染在伤口处,见血七步亡命。这种毒毒中原极其罕见,多是琼州蛮夷之地的部族炼其毒汁抹了弓箭用来射猎,亦唯有当地一种红背竹竿草才可以解此毒。” 听到琼州二字,正坐一旁静看事态发展的宗赫只觉全身的血液皆冲上头顶,右手在案几上紧紧握着一只金龙耳圆杯,因太过用力,手背上已是青筋尽冒。坐在他身边的晏南山与傅川更是急急向他看来,三人目光一交汇,皆是难以掩饰的深深疑虑。 除了晏傅二人,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眼神都如箭雨般射了过来。这感觉让少年如芒在背,心中隐隐觉得事有不妙。 “琼州……”果然凌铮听到这二个字,亦有意无意的向宗赫瞟了一眼,只没多说什么,便又回过头去,问那太医道:“除了那碗八宝金乳酪,可还有其他菜肴中含有此毒?承乾可还有性命之忧吗?” “皇太阁圣明!其他酒食皆无事,唯有那碗乳酪中含有那见血封喉树的毒液!”遇上这样的事,实在是让人精神紧张,不过一时半刻,陈太医已是热汗涔涔。摸出怀中手帕抹了把额头冒出的汗,方继续道: “按理见血封喉的毒液毒性极烈,这么半碗乳酪喝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季承乾就会因心脏麻痹窒息而死。但如今承乾只是抽搐昏厥,又服了催吐药吐出了余毒,可算是大难不死。只要再服几剂清胃解毒的方子,调养几日,应该是无虞的了。” 听到这儿,一直未曾插嘴的一个小医童道:“陈太医有所不知,周太医最近开给季承乾服的药中,正有一味红背竹竿草,想是药性沉积在体内,中和了毒性,这才救回承乾性命。” “如此说来,可真是万幸。”谢仲麟冷着一抹笑意,瞄了躺在皇帝怀里犹在声声急喘的季莲生一眼,复又向那医童道:“去,把承乾往日医脉药方取来备看。” 那医童很是机灵,忙应声去了。 季莲生虽偎在皇帝怀中气喘不定,却还断断续续的道:“陛下……必是有人……有人要害皇太阁……” 褚云重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温言道:“你中了毒,先回宫歇息,回头朕再去金昭体元殿看你。” 说罢,皇帝便吩咐季莲生身边的几位侍从先将他送回宫。眼瞅着承乾身边的执事大侍从邓升未见人影,便又随口问了一声道:“邓升呢?怎么不在承乾身边伺候?” 侍立在一旁的卫临便回道:“因筵席临时改到这雁回楼,这儿又离着金昭体元殿最近,是以膳食都是邓升在督看着。” 正说着,邓升已是气喘吁吁的从楼下一路飞奔上来,张惶的看着季莲生被抬走,浑身颤抖地跪到皇帝面前磕头道:“小的该死!竟在皇太阁的御膳上头出了这事……小的死罪……死罪……” 卫临觑着褚云重浓眉紧蹙,便厉声斥道:“你也算是宫里经年办老了差使的,岂能出这种岔子!进上来的膳食难道没有按规矩一一试过?!” 邓升苦着脸道:“岂敢不试,所有膳食皆由后阁御膳房试汤的伙头,以及小的分别尝过,又由皇太阁的大侍卫亲自验看了,这才送上楼来。实在不知怎会有毒!还求陛下、皇太阁明鉴……” 卫临断喝一声道:“邓升,你再细想想!既是在楼下验过,那送上楼时可有意外?” “皇太阁案几上的膳食都是由小的亲自送上楼来……”说着,邓升略迟疑了一刻,仿佛在细细回想,突然又一拍大腿,急切地道:“禀卫大总管,送膳食时在回廊上正遇着宗尚令的侍女,她见小的端得菜品多,曾帮小的将一些膳食送上了楼。” 阿蛮?!宗赫心一沉,急促的回头瞟了丫头一眼,只见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眼睛瞪得铜铃大,显见也是吃了一惊。 “分明是他指使我端上楼来……”小丫头在宗赫耳边细语,语调又是紧张又是不忿。 原来如此……听了阿蛮的话,宗赫眉心深蹙,思想着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吃了这暗亏,不然若大的罪名眼看便要栽到自己身边人头上来。于是,便从容站起身,指着邓升冷静的斥道:“邓升,你不要为了推委罪名,就含血喷人!” 凌铮这才注意到站在宗赫身后的这位小宫女,凝神细看,竟仿佛有几分面熟。便向宗赫温言道:“世显莫急,你先安坐下,既是人证物证皆在,事情总能查个水落石出。”说罢,又命阿蛮上前回话。 阿蛮深吸一口气,稳稳的走上前,款款跪在凌铮面前,一字一字的道:“皇太阁明鉴,那些菜肴乃是邓执事命婢女送上楼来,绝非邓执事所言是婢女主动要求。婢女也只帮忙端上楼罢了,更不曾在那乳酪中下什么见血封喉的毒!且是婢女年幼,孤陋寡闻,那种毒药婢女既不曾听说,更不曾见过。” 凌铮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此刻,这张脸庞这个声音却勾起一些埋在他心底的经年旧事,让他不由得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阿蛮伏低了头,恭恭敬敬的回道:“婢女阿蛮,父母家人早就亡故,如今孤身一人并无家眷。” 凌铮凝着眸,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嘴角慢慢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又侧过脸对着褚云重道:“皇帝常去云图阁,该是经常见这丫头,难道你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阿蛮虽经历过许多波折坎坷,到底年纪小未见过这样场面,听得凌铮此言心中已是急跳如雷,却还只是憋着气硬撑着,只是将头伏得更低,不叫别人瞧出她眼中的不安来。 褚云重狐疑的望了阿蛮一眼,虽说他去过云图阁那么多次,但向来只专注宗赫一人,何曾会留意一个小小丫头。倒是在刚收留她那会儿还命孟驰细细查访过她的来历,却因没什么头绪便也搁下了。 凌铮见皇帝一脸茫然,于是也就淡淡一笑,便命众侍郎先回宫安置,又特意道:“世显留下。” 便是不叫他留下,宗赫此刻也断不肯回去,正要重新坐下来,慢悠悠迎面走来的谢仲麟却在擦肩而过时,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短促的留下几个字: “留意一下周太医。” 周太医?!宗赫脑海中突有一念电光火石般闪过,似在黑不见底的暗夜中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线光明来。 凌铮见阿蛮将头伏得那么低,便笑着起身,绕到丫头身后,微探下身,葱茏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开一点她颈后衣领。在不出意外的看到少女白玉似的 恋耽美 分卷阅读26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颈处那朵梅花似的红色胎记时,他眸中的笑意不由得更深。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凌铮居然俯下身,亲自将阿蛮扶了起来,拉着她归了座,又笑盈盈的问皇帝:“重儿还记得你小时候曾抱过的云鸾吗?” 段云鸾?那不是太宗身边段尚令的女儿吗?褚云重心中震惊不亚于刚才季莲生中毒之时,忙凝神向阿蛮望去,被提点之后,果然隐隐能看出她小时候的模样来。只是段云鸾离宫之时不过是六七岁天真烂漫的垂髫小童,而如今,昔日小女娃已至金钗之年,模样气质自是大有不同。 若非凌铮提起,褚云重绝不会想到天天在宗赫身边侍候的宫女原是一位小县君! “既是这样,孤就明白了。你混进宫来,就是想杀了孤为父报仇。很好,很是一位孝烈节义的好孩子。”凌铮的语气极和缓温柔,然而让人听了,却不由得遍体生寒。 阿蛮刻意隐瞒了这么久,谁料还未有丝毫行动,已是被拆穿了身份,神色一下变得惨然。回头望见宗赫焦急迷茫的神色,更觉此番连累了他,心中一痛,眼中已是盈满了泪珠。 “云鸾,那见血封喉的毒液,你可是从宗赫处得来?他出身琼州,便是身边有此物,也不奇怪。”凌铮犹自晏然自若的问着阿蛮,又似笑非笑的向神色焦灼的少年望了一眼。 阿蛮柳眉倒竖,恨声道:“凌太阁,我确是段青之女,但我今夜没有下毒害你,更与尚令郎无关!” 宗赫亦不得不起身自辩道:“禀皇太阁,赫虽是琼州人,以前也曾用此物打过猎,但自从随陛下入京以来,为了安全着想,身边再也不曾留过此物。便是阿蛮,我也敢担保,无论她是何等身份,绝不会对皇太阁有谋害之心。” 凌铮没有理会他,直接吩咐自己的侍卫道:“去搜一下云图阁,为宗尚令去去疑。” “且慢!”褚云重深疑今夜之事似有圈套,担心会有人栽赃给宗赫,便再也坐不住,腾然起身向凌铮道:“亚父,世显是我最信任之人,他既说了身无此物,我便信得及他。此事既然牵扯到儿子后阁中人,还请将此事交由儿子查办,儿子绝不会叫作恶之人再逍遥法外!也定会给亚父一个满意的交待。” 凌铮见褚云重为了维护宗赫,竟敢当众忤逆自己旨意,心中略有怒意,只是顾及他皇帝颜面也不好发作,便冷冷的道:“既是皇帝开了金口,那便罢了。孤先回府,云鸾也由孤先带走。皇宫里的事,自然要劳烦皇帝多费些心思好好维持。”说罢,便带着侍卫们,拉着阿蛮扬长而去。 “侍郎……”凌铮手劲极大,阿蛮如何挣脱得开,一边被拉得踉跄前行,一边不住的回眸看向宗赫,苍白的小脸上已是籁籁地挂下泪来。 宗赫见此情景,亦是心中疼痛难当。他与阿蛮虽说只是主仆,但实是兄妹情义,此刻见她被凌太阁硬生生的拉了去,前途未卜,心中怎生割舍得,才下意识的跨出两步,却又被褚云重拉了回来。 宗赫此刻意乱心慌无从依托,不由自主的反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道:“云重,阿蛮是无辜的,莫让皇太阁伤害她!” 隔了这么多时日,重又听得少年口中喊出自己名字,褚云重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为他心疼,便伸过一臂,将其紧紧拥在怀中,温言劝慰道:“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你身边的人,我自然也会尽力维护。” 04 明察秋毫 云图阁的宫人们都已知道了雁回楼所发生的事,一个个正惊魂未定,又见多日未来的皇帝重又亲临,更是紧张不安,便忙着扫榻铺床,又备下茶水点心。 宗赫一路回来已是想好了对策,此刻在风弄轩正厅坐了下来,定了定神,便唤过卫介,细细吩咐道: “如今阿蛮身份未明,让宫里人不要私下议论,里里外外都看紧自己的嘴巴。再差刘嬷嬷去金昭体元殿探望一下季承乾的病,顺便瞧一瞧周太医在不在,若在,便请周太医得空来云图阁一趟。你再带几个可靠的侍从,细细查看一下云图阁,尤其是阿蛮住的厢房,有没有奇怪的陌生的东西,如有,即刻取来我瞧。” “遵!”卫介心里自然明白宗赫所言是何物,忙一一应了,自去安排不提。 待小夷奴为皇帝奉上了清露,宗赫便命所有侍从都退了下去,亲自掩上门,转身走到皇帝面前,直直的跪了下去。之前因为生他的气,一直都没给过好脸色,更是没有在他面前低过头,如今为了阿蛮少年却不得不放下身段,搁下自尊,跪在他面前低语求道: “如今,唯有陛下才能救阿蛮性命。无论她是不是段云鸾,以后还能不能留在宫里,只求陛下给她一条生路。她还那么小……又岂会有什么害人之心?!”话到末尾,少年已是略带颤音,仿佛夜莺泣血,叫人聆之伤情。 一直以来,少年还从未求过他什么,如今看他一脸哀戚,褚云重更是心疼,哪里还舍得他这么跪着,忙起身将他扶了起来,柔声安慰道: “世显,你先别着急,太阁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今晚虽出了这事,但云鸾毕竟是县君,她父亲段青虽犯了事,她的县君名份可未曾褫夺。太阁想来也是顾忌她有了这重身份再住在你这云图阁便不相宜,这才暂时带她回了太阁府。而且,我又安排了项阳同去,必不会有意外之事。” 见宗赫神情仍未放松,褚云重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你也是太过实心眼儿,倒一心一意担心她。我瞧着那丫头倒实在是个有心机的,瞒了你这么久,要说她没有图谋,原也让人难信!当初你要带她入京,我便说此人不妥,果不其然……” 其实宗赫心中也一直在疑惑,阿蛮不过是乞丐出身,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县君,又怎么会和皇太阁扯上杀父之仇。阿蛮隐瞒身世,他固然不高兴,但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心心念念担心她安危。便又拉着皇帝道: “经年旧事暂且不论,今夜的事我心里还有一些其他的计较。请陛下赐我通行令牌,我想去龙渊阁和太医院查看一些东西。” 然而褚云重却婉言劝道:“如今天色已晚,这二处又是都落了锁,你若是再要四处折腾,一来招人注目,二来又要闹得阖宫不安。不如先歇息一晚,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宗赫哪有心思安歇,急切的道:“不行,事关重大,我一刻也等不得。若是陛下担心我亲自去太惹人注目,便指一个侍卫代我走一趟也使得。” 褚云重见他如此坚持,便唤了孟驰进来。所有皇帝身边的侍卫中,宗赫最是信任他不过,忙低声嘱咐了几句,孟驰一边听一边点头,随即趁着夜色便匆匆去了。 另一边皇帝唤过卫介,让侍从们准备洗漱物什,又拉着宗赫便往内室走。少年整个人还沉浸在焦虑烦躁的情绪中,冷不丁被褚云重拉到寝室,见侍从们已是挽起纱帐,铺好了被衾,这才堪堪的反应过来,顿时神情大窘。 “陛下……” 褚云重见少年耳根泛红,神情紧张得倒似刚进宫时的模样,不由得卟哧一笑。 “在雁回楼时都叫我名字了呢,怎么回来云图阁又要这么生分?还要跟我闹别扭么?” 宗赫更是尴尬,一时恼起来,甩开他的手道:“今夜出了这样的事,谁有心思跟你闹别扭呢。你要是乏了便先睡下,我到厅里等孟大哥的消息――” 话还没说完,唇已是被严严实实的封住。像是隐忍了一整个春天的萌动与躁动,撕开他刻意拦起的堤坝与心防。那人的唇,就像那桔色的灯光柔和温暖,少年恨恨的想要咬住他,却被那柔软亲昵的气息醉薰得全身酸软。 偶有晚风轻拂,透过半合着的窗,带来些许花园子里的芬芳气息,丝丝缕缕尽是仲春的甜蜜。静谧的夜色中,两人的手都下意识的环住了对方的腰,将彼此的身子贴得更紧。慢慢的,呼吸开始缠绵,唇密密的合在了一处,便再也无法分开。 所有的懊恼与郁结,误会与不解,不甘与挣扎,全在这一刻冰消雪释。心之所向,意之所往,应如是。若是双双有情,又是如何能够轻易分得开? “别再生我的气,嗯?”褚云重像个孩子般,将头埋在少年颈项间,喃喃道:“世显好狠心,这段时日一直不理我,我心都要碎了,真的要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瞧么?” “必定是大萝卜花心!谁稀罕看!” 到底心里恼他不过,少年忿忿的在皇帝颈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褚云重疼得叫唤了一声,眼中笑意却是更盛,正要搂着他再好好疼爱一番,正值侍从们抬了洗漱的器物和热汤水来,两人这才先撂开手。 才梳洗罢,前头去金昭体元殿的刘嬷嬷便来回话:“季承乾服了药已是睡下了,身子料无大碍。周太医已在门外候着,可要唤他进来?” 宗赫便点了点头,命:“传。” 周太医是去年才进的太医院,年纪尚轻,还不到四十岁,只是少年白头,绾起的一头乌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的银丝,倒是平添了几分老相。 他进宫时日未久,因此行事便也谨慎,不敢错了规矩,进了内室便向皇帝磕了头,又一眼瞄见宗赫已是换过寝衣,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坐在床沿,更是目不斜视,只小心翼翼的问道: “尚令郎深夜唤下官前来,可是要问季承乾的病情?” 宗赫不与他废话,直接了当的问道:“季承乾往日的脉案可取来了吗?” 周太医忙双手将季莲生的医脉药方一并呈上,宗赫仔细的一一看过,他于医理并不精通,便又递给褚云重,问道:“云重你看,半个月前,季承乾在脉案并无变化的时候怎么突然换了方子?” “唔……”褚云重一看果然如此,便扬眉问周太医道:“你是莲生的主案医师,他的药方一直稳固,为何要突然换方子?可是莲生所患之疾又有起伏?” 周太医忙回道:“承乾的旧疾并无起伏,换方之事原是承乾自己的主意,说是从古籍医书中觅得一个古方,治瘫症颇有奇效。下官原也劝过,想是这等古方效验难证,未必是真。但承乾一心想试试,下官这才替承乾换过方子,想着便试上一两个月,如不见效,便再换回原来的药方。” 宗赫与褚云重交换过一个眼色,更是信心大增,正要继续再问,灵壁石的屏风后头传来轻咳之声。宗赫一听便知是孟驰回来了,忙下了床榻,趿着鞋绕过屏风,低声问道:“孟大哥,我托你查看的事如何?” 孟驰瞟见周太医也在,便附在少年耳际放低了声音一一回禀。宗赫听罢,微笑着谢过孟驰,这才慢慢的走回内室。见周太医还跪着,便笑着扶起他来,赏他坐了回话。 待坐定了,少年方徐徐问道:“周太医,季承乾新的药方中有一味红背竹竿草,这又是何故?从未听说这草可以入药啊?” 周太医坐在黄花梨坐墩上,手指不安的交握着,拘谨的回道:“既是古方,自然有我等难解之奥妙,况且这红背竹竿草本性无毒,亦不与其他药性相冲,便用之无妨。” “周太医果真在配给承乾的药中搁了此红背竹竿草么?”温和的笑意从少年嘴角渐渐隐去,声音也渐渐冷峻起来。 “那……那是自然,若……若不是此草之功效,今夜季承乾中了那……那见血封喉之毒,必定会……会送了性命。”周太医一紧张,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宗赫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问道: “居我所知,红背竹竿草在琼州本地都是极难得之物,中原更是罕见。刚才我派人查了太医院的药房,太医院从未存过这味红背竹竿草入库!请问周太医,你配给承乾的药草,从何而来?若是在宫外药铺购得,那是在哪家铺子?何时购得?份量几何?药铺单据何在?为何不入太医院公账报销?” 周太医被这一连串的逼问问得哑口无声,一颗心七上八下扑腾乱跳,额头已是隐隐涔出冷汗来。抬头张望了一下皇帝与宗赫凝重的神色,腰身一软,扑嗵一下又是跪了下来,惶然道: “确然是因为宫中没有,下官起意往外市采购,然而此味红背竹竿草实在稀少难觅,季承乾又催的急,是以……是以……下官便用普通的青竹竿草顶替,为承乾配了这半个月的药。此事承乾并不知情,实在是下官办事不力……” 皇帝听得季莲生一直所服的药中其实并没有红背竹竿草,不由得眸色一沉,便冷冷的道:“你在宫中侍奉,朕看你倒还素来谨慎,怎敢如此欺上瞒下!念你初犯,便罚俸半年,回去写一个思过书缴至太医院院掌处。” “遵。”周太医抹了抹额间的汗,这才躬身告退。 沉吟片刻,褚云重便低声问宗赫道:“世显,你怎知太医院不会有这味红背竹竿草?” 少年抿了抿唇,淡淡一笑道:“是我猜的,谁成想,真的会这么巧呢?你是不知道,还有更巧合的事呢。刚才我还让孟驰去龙渊阁查《琼州志》,我曾看过这本书,此书中植物一栏就有关于见血封喉树毒性及解药的介绍。你可知,这一个月来,唯一借阅过此书的人是谁?” 这不用问,皇帝也已是猜到了。想起那人今晚中毒时苍白的脸色、柔弱无助的眼神,褚云重胸口又沉又闷,似有一股子恶火在体内乱冲乱撞,只是找不着发泄的途径。 正沉默时,卫介又悄悄来回话,并双手呈递上一支小巧玲珑的竹筒细管,皱着眉道:“尚令,云图阁里外都查看过了,在伙房小灶上找到这个。” 宗赫接过那竹筒,拔开塞子略闻了闻,又瞧了瞧里面液体的颜色,回眸对着褚云重道:“真难为季承乾了,这见血封喉的毒汁倒是买的正宗货。” 见皇帝只是蹙眉不语,宗赫冷哼一声,又对卫介道:“好好查一查,这东西是怎么会混到云图阁来的,总不成是它自己长翅膀飞来的?” 卫介正要应声,褚云重终于开了口:“不必再查,此事,还是由我来处置。” 苍茫的夜色中,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05 以毒攻毒 三更天,金昭体元殿。 夜已深沉,天空似被画笔将最浓的墨汁层层渲染般铺满了开来,笼住了清冷的月色,淡薄了疏朗的星光。 金昭体元殿内,季莲生才安置着睡下了。今夜他冒险一击,竟一举成功。只可惜有皇帝护着宗赫,未能搜检云图阁,若是能在皇太阁的侍卫面前将那管毒液自云图阁中搜出,宗赫必定万劫不复。 如今虽是抓走了阿蛮,但看皇帝神色,还是一味回护着宗赫。自己花了这么多心思,若还是扳不倒宗赫,只是弄死他身边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意思!季莲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暗自嗟叹不已。 “看来,长夜漫漫,暗室亏心,你也难眠?!” 正在这时,静谧的内室突兀的传来说话的声音,季莲生猛抬头,幽暗的灯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是如幽灵鬼魅般来到床帷之外。 “陛下?”这身形再熟悉不过,季莲生忙坐起身来,还没来得及欢喜,突想起皇帝刚才所说的话,心口又是一凉。 抖着手撩开秋香色的纱帐,果见褚云重脸色暗沉的站在床边。季莲生心口扑腾直跳,含糊的道:“陛下……陛下何出此言?” “朕说你暗室亏心!”褚云重按捺住心头窜起的恶火,冷冷的道:“你自己做下的事,自己心里应该明白。” 季莲生坐直了身子,惶恐不安的目光直勾勾的望着皇帝,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仿佛是在吞咽着什么,一时,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今晚的戏演得不错,连皇太阁都上了你的当。”褚云重用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狠狠的盯住他,继续用寒得渗骨的声音道:“只可惜你千算万算,却未曾料到周太医给你用的药里头,根本就没有红背竹竿草!” “陛下在说什么……莲生都糊涂了……”季莲生瞪大了双眼,声音开始发颤。 “可笑你机关算尽,却是百密一疏。如果你体内压根就没有红背竹竿草的药性,却喝了有见血封喉毒液的乳酪,此刻,早该送了性命。但既是你没有死,而乳酪中又验出有致命的毒药,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中毒,是你在演戏。而乳酪中的毒,是你自己下的!” “陛下!陛下为何要这般疑我……可怜我双腿已是残疾,我为何还要使这毒来害自己……陛下……”季莲生的身子剧烈的颤抖,他想要抓住皇帝的衣衫袍角,却被皇帝嫌恶的推了开来。 “你还要故作这像生儿给谁看!”褚云重疲倦的眉眼深处,是杀伐决断的锐利。见季莲生还不肯认罪,仿佛还万般委屈,语调更是又狠又厉: “你也算是粗通医理,应该知道若是中了像见血封喉这样烈性的毒,便是当即服食了解药,毒性也会依然残留在体内,直到二三天后才能完全排泄出去。明日我若安排太医来验毒,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局时,蓄意谋害皇太阁的罪名,必将板上钉钉!你就不怕被族诛吗?!” 幽暗的月光下,季莲生的脸色呈现出极其难看的惨碧色,单薄的身子抖得似秋天的落叶。 “陛下……”死死的拉住皇帝的手,季莲生期期艾艾的道:“是莲生错了心思,嫉妒宗赫这么快就晋了尚令郎,这才想要给他小小使个绊……但我绝不敢有谋害皇太阁之意,求陛下明察!还请陛下恕了莲生这一回,莲生用性命担保,再不会有下一次……” “你还想有下一次?你以前做下的恶事还不够多吗?!”褚云重心头隐忍许久的火被他撩起,怒不可遏的道:“开阁大选之前,宗赫犯了酗酒打架之事,你命内务府的钱铎广下拜贴让文武百官为宗赫求情,这桩事,朕还想着你或许只是好心办了坏事。但后头暗害了钱铎,又追杀宗赫,这又怎么解释?!” 季莲生先听为着宗赫酗酒打架官员上奏章之事,还觉得这事自己做的隐密,到后头皇帝揭发出杀手之事,才愈发觉得不安,嗫嗫嚅嚅的道:“追杀宗赫?!我没有……我并不知道……” “别以为姓魏的杀手死了你就可以逍遥法外!你以为朕手里就没有证据吗?!”褚云重一想到当初自己若再晚了一步,指不定便要与宗赫天人永隔,便恨得咬牙,沉声道: “还有后来,疾风中毒宗赫双目失明、傅川被陷害、小犟驴子之死,这些事,你又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季莲生,便是你犯了这些事,朕还是因为你身有残疾,屡次三番都容了你,为你指点迷津,劝你积极正途。你又是怎样报答朕对你的这番苦心?” 褚云重越说越怒,脸色凝沉如暴风雨来临前阴霾的天空:“你一直在侮辱朕的识人之明,而朕,却一再对你施以怜悯宽容!敢情朕对你的再三容忍,倒助长得你愈发变本加厉!你不仅是要陷害宗赫,你根本就是要致他于死地!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当真残了腿就连良心也残缺了吗?!” 季莲生慌乱的躲着皇帝刀光箭雨一样的目光,双手紧紧的攥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道:“陛下,疾风之事非我所为,这都是有人在陷害我!一定是有人见我主持后阁事务,妒忌我……一定是谢仲麟!一定又是谢仲麟设下的毒计!我这腿就是他害的!赤骥槛的小夷奴亲口对我说,那日只有他和陛下去过赤骥槛!除了他还有谁?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害!” 皇帝不屑的讥道:“谢仲麟素来心高气傲,他会嫉妒你?你在朕身边一年多,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瞧过你!倒是你,嫉妒了这个,又要嫉妒那个,身子残了,心也变得歹毒!枉费了朕对你的一番栽培!‘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耻勇’,朕看你只剩一个耻字!” 脑海中,仿佛有一阵阵的雷声在咆哮,震得季莲生心悸气喘,皇帝的这一番讥讽怒骂,让他整个精神都快要崩溃。 “陛下,你要治我的罪吗?陛下……求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上……” 褚云重一脸鄙夷,沉默的像一尊雕塑,淡漠的眼中因已有过太多怜悯,而再也无法装下一丝温柔。 “朕今夜,并不是为着惩罚而来,只是你恶贯满盈,朕若再不伸张正义,枉为帝王。你犯下的事太多,若把你交到刑部,难逃族诛!而且,如今你还有着后阁主事的名份,不能因为你个人的耻辱,而玷污抹黑了整个后阁的名誉。朕亦可怜你进宫侍奉这些年,也受了许多的苦,不愿再连累你的家人。” 往日的温存在褚云重脑海中只一闪而过,随即,又是重重寒冰凝住了他的眼。镇静地从怀中掏出那支装着毒液的竹筒细管,丢到季莲生的床上,用冷得发噤的声音缓缓的道: “唯今之计,只有你谢罪自尽,用你的命洗清你自己犯下的罪!朕仍会以四品承乾的礼安葬你,不至使你家人蒙羞,亦不至使后阁受辱。” 望着那支惨绿色的竹筒,季莲生发出一声濒死困兽般的嘶喊,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布满在他扭曲的变了形的脸庞。 “陛下要我死?要我自尽谢罪?我没有杀过人,为什么要我抵命?我有什么罪?我的罪就是太爱你吗?啊!你说啊!褚云重……你可曾真心爱过莲生吗?爱过吗?!” 昏暗的灯火中,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只听到他用最残忍的声音,一字一字的道:“今夜,你我恩断义绝。你不必再痴心妄想,指望会有恩旨后命。” 说罢,褚云重便毅然转身,拂袖而去。在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可怕的仿佛来自地狱般的狂笑,继而又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声,悲凉而又绝望。 在这漆黑的深夜,如凄美一现的昙花,凋零了红尘繁华。 06 黄雀在后 才从压抑得让人烦闷的朱雀堂出来,褚云重却意外的在台阶下见到了静静的站在月色中的宗赫。少年牵着马,身上还穿着浅莲青色的织缎寝衣,只在肩头斜披着一件朱丹色团云金蟒的缂丝斗篷,银霜似的月光流泄在他身上,轻柔似雾,更衬得他如玉清华。 一看到他,褚云重胸口的抑郁这才随风散去,快步走上前,为少年裹紧身上的斗篷,又忍不住柔声责备道:“怎么不好生睡着,偷偷跟了我来?” 宗赫回头向朱雀堂望了一眼,他来的足够久,将皇帝与季莲生的对话都听了去。他虽恨季莲生屡次三番毒计害自己,然而此刻听那一墙之隔近乎疯狂的哭笑之声渐渐嘶哑,心中却也是百味叠生。 “云重,季莲生虽作恶多端,到底曾是你的侍君。你为何一定要逼他自尽?难道就不能将他永远禁足,或是……” 未等少年说完,褚云重便脸色凝重的摇了摇头,用残酷的语调,平静的道: “他的下半身早已瘫痪难治,他的心更是早已腐朽,便是勉强饶他性命,圈禁他一生,亦是令他生不如死。此刻让他自我了结,于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说罢,又问:“世显,你可是想要送送他?” 宗赫缓缓的摇了摇头,翻身上马,轻声道:“我若去见他,只会增加他的痛苦,还是让他自己静静的上路吧。愿他来生能够平安喜乐、幸福终老。” “走,我们回云图阁。”皇帝便也上马,拉过疾风的缰绳,与少年并辔而行。 季莲生死不足惜,宗赫心中只挂念阿蛮。此事虽了,但如今阿蛮的身份已是有了翻天复地的巨变,虽然此番中毒之事非阿蛮所为,但难保皇太阁不会对她的身份心有忌惮。若自己还想讨还她来,只怕更是难上加难。便是皇太阁破天荒的恩准了,总不见得,还能让县君给自己做婢女不成! 见少年神情仍是低落,几番看自己时都欲言又止,褚云重自也知道他在想着阿蛮之事。只是这个丫头年纪虽小来头却大,又不知亚父如今是什么主意,也只能容后再商量。 为着让少年欢喜,褚云重便道:“世显,季莲生一去,后阁无人主事,我意愿由你来担当这职务。” “哎?”宗赫万没料到褚云重会有这样想法,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得向他瞟了过来。 见少年的神色似有些觉得不可思议,褚云重亦浅浅一笑,复又道: “当然,你如今毕竟资历太浅,品阶也低,骤然身负要职,难免惹人争议。我会先安排你提前出阁办些差使,累下政绩便好升迁。待你晋为承乾,便可将后阁主事之职交付于你,在此之前便由谢仲麟暂代些时日。后阁学宫一应事务,你可先跟着仲麟学起来,到时接手过来,自然也就能顺畅过渡。” “我如今学业未成便要办差,那学宫的课业都要搁下吗?”一听要自己跟着谢仲麟学习后阁事务,宗赫心里头正是说不出的别扭。 褚云重微笑道:“学海无涯,文武百官和后阁侍郎都要活到老学到老才好。便是出阁办差也不能耽误功课,晏南山功课又好,人又稳重,他日你若是要出宫,便可让他帮你抄一份笔记。实践出真知嘛,边办差边学习对你也有脾益。” 见少年爽快的应了,皇帝又道:“既是要预备着出阁办差,我还要为你指一位贴身侍卫,学宫里你能否觅到合适的人选?若是没有,或者先从我身边拨一个给你也使得。” 宗赫心如 恋耽美 分卷阅读27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转,立马想到叶琛,思衬着若能将这个专门闯祸的家伙约束在自己身边,倒也正好免得他老是要钻空子去缠着傅川。于是便对着皇帝笑道:“那便将叶琛指给我吧!他出身大族,身世清白,人又机灵,功夫也好,跟在我身边那是最合适不过。” 对这名字褚云重依稀有些印象,却忘了是曾与宗赫酗酒打架之人,只记得最近那场马球赛,便含笑点头道:“唔,是那个马球打得极好的叶琛?的确是个灵俐的,只是年纪似乎比你还小些,怕是办事不稳重。” 宗赫哪里是为着能办事才指名要了叶琛的,见皇帝还有些迟疑,不由得轻哼一声道:“谁不是年轻过来的,云重既是不信任他,那我也不过是比叶琛大了一岁半,自然也是办事不牢靠了?如此说来,我趁早在云图阁歇着,免得出阁办差还要在外头给皇帝丢脸。” “我哪有此意,不过是为你着想。”褚云重今夜好不容易借着机会连哄带劝厚着脸皮与宗赫和好了,可不敢轻易再惹了这位小爷生气,便苑尔一笑道:“既是世显看重他,我便择日便下旨,册他为七品侍卫,即日让他到你身边当差。” “谢陛下恩典。”少年脸上这才有了丝笑意。 两人的马蹄声“的的”远去,隐在嶙峋假山后的两个人才又重新活泛起来。一个是季莲生身边的大侍卫邓升,另一个人却用黑色的斗篷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没料到宗尚令竟如此歹毒,竟逼着陛下毒杀承乾!难为侍郎想着我家承乾,今夜还来探望他……”邓升想起这几年与季莲生的主仆情份,语音渐有几分哽咽。朱雀堂传来的嘶喊声让他伤心疾首,只恨皇帝的侍卫还守在门前,他便是想进去送季莲生一程,也是不能够。 “邓执事不要伤心太过,这事也是没办法。陛下如今一心一意只维护着宗尚令,甚至不惜将谋害皇太阁的罪名转嫁给季承乾!简直要逼得后阁其他人都没了活路。”那侍郎亦是一脸的激忿填膺,他今夜来探望季莲生的病原是另有图谋,谁知竟遇上这样一场灾变,却也不由得声声叹息。 “宗赫!”邓升咬牙切齿的道:“他也别太得意,我手头还有他别的把柄!总有一日,要叫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哦?”那位侍郎为掩饰自己急切的心情,不由得轻咳了一声,方赞许道:“邓执事真是忠义之人!若能报此仇,季承乾便是在九泉之下,亦会安心了。只是……不知宗尚令落在你手中的是何把柄?” 邓升犹豫了片刻,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眼眸似两团来自地狱的鬼火,幽幽闪烁。 “侍郎有所不知,季承乾生辰那晚,小的曾在这园子里亲眼见到宗尚令与晏侍御私会!宗尚令还赠了一支短萧给晏侍御作为定情信物,这事若是让陛下知道,哼,保管叫宗尚令不死也要脱层皮!” “不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那侍郎听邓升说着这样刻骨仇恨的话语,嘴角不由得扯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于是,又问道:“邓执事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邓升戚然道:“还能有什么打算,或者被逐出宫去,不然也是只能夹着尾巴在别处宫殿混口饭吃,哪里还能指望在金昭体元殿的风光。” 那侍郎也轻叹一口气,幽幽的道:“怕只怕皇太阁没这么轻易放过这金昭体元殿,尤其是邓执事你是季承乾贴身大侍从,若是事情知道的太多……唉,总之,前途难料啊!” 邓升浑身毛骨悚然,忙长揖下去,恳切地求道:“还望侍郎替小的指一条明路。” “其实,邓执事如此忠心耿耿,正该随了季承乾去,也好让承乾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这才不负了你们主仆情深啊。” 话音未落,邓升已是睁大惊恐万分的眼睛,削薄的嘴角诡异的淌下一道暗红的鲜血,整个身子以怪异的姿态扭曲颤抖着仰面倒了下去。 那侍郎为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双手扶着让他慢慢躺平在冰凉的山石上。然后又握着邓升的手指在胸口插着的那柄匕首旁沾了点血,在灰白色的山石上写下‘赎罪’这二个字,这才缓缓站起身来,用不带一丝感情地语调道: “邓升,你莫恨我。我帮你‘自尽’而死,不仅替你保全了你一家老小的性命,皇太阁与陛下见你忠义陪葬,说不定还有恩赏,尽节而死,也算是你死得其所还留了个好名声儿。季承乾和你未尽之事,我会尽力帮你们了结心愿。你就放心上路吧,愿你来世,能寻个更聪明的主子。”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今晚来了这里之后所看到的事,以及从你嘴里听到的事,都万万不能泄露出去。这世界上,还有谁比死人的嘴巴更紧的呢?那侍郎淡淡笑了开来,虽然刚做了这样残忍的事,但他的脸色却依旧恬静,仿佛像是刚刚睡醒的孩子。 一轮弦月静静的挂在夜空,清冷的月光在满挂着碧萝青藤的假山石上划过一道道惨白的线条,最后照亮了邓升那死不瞑目的眼眸。他那乌黑幽亮的眼瞳已是扩散放大,凝固在里头的那张年轻俊俏的脸庞,却依旧唇红齿白,栩栩如生。 07 一宵春醉 春末夏初,澹月阁。 五月二十五是晏南山十九岁的生日,因着并不是什么大生日,又金昭体元殿季莲生的丧事刚过去没多久,是以他也没准备要大张旗鼓的操办,只邀了宗赫过澹月阁来小聚。 谁料皇帝居然也知道了他的生日,赏了一桌酒席,又特地快马加急从晏南山老家采买了两坛闽州霹雳春送来,倒勾得傅川与宗赫都兴头起来,便又发了拜贴邀了其他几位侍郎同来澹月阁热闹一晚。除了天章阁的谢仲麟又出阁办差去了,不在宫里,其他侍郎谁不爱凑趣儿,一时倒也来得齐全。 五月的天气说起来不凉不热,正是芳草未歇,夏犹清和的好时光。晏南山平日虽沉稳,毕竟也年纪轻轻,亦好清雅,此番请酒竟是别出心裁,将筵席摆到了后院的碧游台上。 月色澹华,繁星点点,近在咫尺的莫愁湖烟波浩淼,一阵阵的递送着蕴含清新水气的煦暖轻风。园子里又是花开正盛,那些鸢尾、牡丹、月季争娇竞艳,在缀满星星的美丽夜空下,只将那暗香轻送。在席的侍郎们观此美景,无不心旷神怡,大赞晏南山匠心独具款待有趣。 晏南山是寿星公,今夜着实是被灌了好多酒,宗赫因晋了尚令郎,此刻在众位侍郎中品阶已是最高,亦少不了轮番应酬。褚云重赏的那两坛霹雳春酒如其名,入口虽绵,滑过咽喉便已是火辣辣的,待得几杯下肚,更是口中醇香腹中烈焰。 宗赫不胜酒力,酒过三巡,一张玉面已是尽染胭脂,忍不住斜着身子搭住晏南山的肩,低语道:“南山,原来你家乡的酒竟是这样烈!早知道就不这么折腾了,就我们几个小酌几杯也就罢了,再这么被他们灌下去,只怕要当众丢脸出丑。” 晏南山见他喝得一张俊俏的小脸蛋儿红若云霞,原本清朗如星的眼睛也似水波潋滟,竟是一副从未见过的可爱模样,心中有似轻涛拍岸,一时也乱了几分呼吸。忙忙地扶他坐好,低语笑应道: “今日我是寿星,你可不许逃席,若是有了酒,我便陪你园子里走走。” 韩锦耳朵尖,听到这话忙叫唤起来:“这可瞧出亲疏来了,怎地宗尚令有了酒,寿星公便要这般热情的带他逛园子去。我们几个可也都喝得不少,怎不见你来承顾?可见是偏了心的,赶快罚酒!” 坐在筵席另一边的伊藤秀贤亦笑道:“如意,子烈,给我按住他们两人再灌三杯,可不许他们逃席!” 坐在晏南山和宗赫身边的蔺如意和耿骜不等他吩咐,早就一边一个拽住了,毫不客气的专挑大个儿的金寿字双耳圆杯给南山和宗赫灌酒。笑闹声中,又有人提议:“光喝酒有什么趣儿,不如斗双陆棋……” “斗棋闷得慌,不如打摊!” 傅川见晏南山和宗赫都已醉意朦胧,怕他们都醉了不好收场,便嘱咐侍从们好好侍侯着,自己却悄悄的捉个空儿溜下了酒席。正预备去取些醒酒石来,半路上却被拖进了花园中。 “你……”看清是叶琛,傅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才要恼,却被捂住了嘴巴。 叶琛前些日子刚被封为七品侍卫,指派到宗赫身边当差,这日倒正好被他逮着机会跟进这澹月阁。多日未见,相思正苦,这份禁忌之恋,于他而言正如鸩酒,明知有毒,只是忍不住要喝。 满院绿荫正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暖暖的风吹不停歇,含着郁郁青青的水气,轻轻绵绵的拂在彼此的眼角眉稍,更有花香浮动,薰人欲醉。 “这些日子为何一直躲着我?不是说好不恼我了吗?还是我哪里又惹你生了气?”叶琛见四下无人,更是大着胆子将傅川压在一方假山石上,炽热的眼神如火如荼。 傅川忙拨开他不甚规矩的爪子,小声道:“侍郎们都在,人多眼杂的,你可别胡来!” 说罢,又小脸微微一红,轻垂了眸,抿着红润润的唇,低低的道:“谁耐烦搭理你呢,总没个正经。” 叶琛见他俏生生的小模样儿在这月色下似带了生命的玉石般诱人灵动,更是爱得恨不能捧在掌心含在嘴里才好,又见他并不生气,心下自也一阵轻快,便笑着捉弄他道:“小傅儿你是不是也喝高了,怎么脸蛋这么红艳艳的,小嘴儿又这么香,真让人恨不得亲上一口。” “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再不理你!你自个儿顽去,我还要去取醒酒石。”面对这么赤裸裸的挑逗,傅川又是慌乱,又是羞恼,又怕有人路过瞧见,正要撇下叶琛转身便跑,却又被抓住了衣袖。 “跑什么,这可是在你自己澹月阁里,还怕什么不成。”说罢,叶琛又笑盈盈的道:“既是要取醒酒石,走,我陪你一起去。正好世显也命我留心膳食,我才从御膳房回来,正准备去你们宫里的小伙房瞧瞧呢。” 因筵席上的菜肴都是后阁御膳房里送出来,这澹月阁的小伙房便只备些茶水果品,因此准备妥当之后侍从们都到前头碧游台去伺候了,只灶台前留了一个小夷奴在照看着汤水。 傅川进来便命那小夷奴去取醒酒石来,叶琛天性爱玩,见灶台上正用热水烫着一只绘有松竹梅的五彩青磁小瓶,便好奇的拿起来瞧。那支不过半尺高的小巧酒瓶子里头的液体清碧如玉,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又被炉火暖煨得异香扑鼻,闻起来倒叫人馋涎欲滴。 “这是什么酒?” 小夷奴取了醒酒石回来,见叶琛发问,便笑着回道:“这是暴雪阁的伊藤中令郎拿来的瀛州清酒,因前头宗尚令与晏侍御喝那霹雳春都嚷嚷着太烈,正要取这酒去给两位侍郎清缓一下呢。” “就这么一小瓶,够什么使的!我先尝尝――”说着,叶琛便用两个手指摄起那玲珑小瓶仰脖便是一口。那酒入口醇净柔和,只一口下去,便觉满口的清香甜爽,从舌尖直溜溜的滑入腹中,那脉脉的温热让人感觉如同身处温泉,全身的毛孔都瞬间张开,好不舒坦。 叶琛吧唧着嘴巴,只觉口中好一番绵长回味,正觉不过瘾,那小酒瓶却已是被傅川劈手夺去。 “有你这么试酒的么?这么着就着瓶口喝,敢情你预备着让世显哥哥和南山哥哥喝你口水呀!”傅川拿着酒瓶子凑眼前一瞧,见好好儿的一瓶名贵的清酒倒已是被叶琛一口喝了半瓶去,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酒倒不烈,又香又甜好喝的很,你也尝尝。”叶琛心里也是使坏,存了心想要让傅川就着他喝过的酒瓶喝了这酒,便搂过少年脖颈硬生生地将那剩下的酒灌了给他。 那清酒入口虽甜,傅川亦是被呛着了,又见那酒瓶子里头已是一滴不剩,一时指着叶琛,又笑又咳地说不出话来。 小夷奴苦着脸看着两位小爷笑闹,尴尬的道:“呀!统共就只有这么一小瓶,我刚才都还不敢尝呢,这会子都被侍郎喝完了,小的可拿什么送上去呢,前头尚令郎要是怪罪下来……” 叶琛跟宗赫如今虽说是有上下级之分,但实际上依旧是没大没小的,便哈哈笑道:“有什么好怪罪的,宗尚令只怕这会儿都已是喝迷乎了,赶紧送醒酒石、醒酒汤上去是正理!” 说罢,一斜眼瞟见旁边煨着的一壶清露,便抓起灶台上的一瓶白醋兑了些清露,恶作剧的装满了一瓶,笑嘻嘻的递给小夷奴道:“这瀛州清酒反正大家也都没尝过味儿,呶,便拿这个去给宗尚令,便说我已是尝过的了。” 那小夷奴知道这叶琛素来与宗赫是闹惯的,便也不以为意,只捂嘴一笑,接过那青磁小瓶和醒酒石便应声去了。 傅川最是不能喝酒的一个人,才在筵席上喝了好几杯霹雳春,这会子又喝了那小半瓶瀛州清酒,一时只觉酒劲涌上来,身子火辣辣的竟是有些难受起来。 “好热……” 少年扯着衣襟松开些衣领,身子却已是摇摇晃晃的有些站不稳。叶琛赶紧扶住他,见他脸色滚烫红艳的有些异常,只道他是酒喝多了,便忙道:“小傅儿,你醉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去歇息。” 傅川模模糊糊的应着,又觉浑身没一丝力气连路都走不动。叶琛瞧四下无人,便索性将他打横抱起,将他送去他平日里住的金樽轩。 因侍从们都在园子里侍候,正厅里也没个人,叶琛穿过金樽轩的正厅暖阁,径直进了内室,又掀起水湖色的床帷将少年抱上了床。这一路过来,不知怎地,也觉着腹中愈发火热滚烫,又有些口干舌燥,正要转身寻些水喝,床上的少年却轻轻的拽住了他的袍角,软软的喘息道: “琛哥哥……我身上好热……好难受……” 叶琛回头看时,却见少年已是胡乱的扯开了自己的衣裳,正裸着雪玉似的胸膛在锦衾上呻吟着扭来扭去。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更是让他小腹丹田阳气鼓荡,并着一股子邪火在体内四处乱窜,蠢蠢欲动着莫名的渴求,渐要烧毁他的神智。 这具身子,他已是在午夜梦回之时幻想过无数次,如今,却在触手可及之处。脑海深处有一个轻微的声音在提醒他不可以,但随即便被更狂浪的欲潮淹没海底。意识渐渐地模糊,身体的燥热却是越来越猖狂,叶琛心头狂跳着,一时神昏志乱,手轻颤着竟滑上少年那腻脂如玉般的雪色肌肤。 “琛哥哥……琛哥哥……”少年被抚摸得全身酥软,彼此的呼吸间,皆是那瀛州清酒的异香气息,似火石般点燃了空气中原本就已是很炽热的欲望。 此时此刻,傅川已是心神迷乱,眼前这人是他想爱而又不能爱的人,而此刻却又似真似幻,仿佛梦中。他是那么渴望他的抚摸,渴望他的亲吻,他想要与他缠绵,与他欢好,他想要放肆这一回,哪怕此生此世只此一回。不是不明白身份的束缚,不是不懂得是非对错,但如果只是一场梦,那是否能够放纵一场……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傅川伸出颤抖着手臂勾着叶琛的身子滚倒在一处。 叶琛抱着半裸的少年,只觉全身的血液已是涌到头顶,腹中雄雄野火亦快要将彼此烧融。令他无法预料的是,这场欲望之火会来得如此突兀而又如此猛烈,像是雪山之崩,几乎在刹那间就摧毁了他们所有的理智。 “琛哥哥……我好喜欢你……你疼疼我吧……” 无法再思考,少年的话已将他拉入深深的漩涡,叶琛狂乱的吻上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哪怕是饮鸩止渴,且让自己沉沦。 欲海情潮中,不知是谁拉下了水蓝色的丝绦,原来高高挽起的床帷如水银泻地般垂坠下来,悄悄掩住了这一场放纵而又禁忌的激情。 08 捉奸在床 金樽轩里风月无边,碧游台上却是酒正酣兴正浓。侍郎们都是相仿的年纪,早就在后阁学宫里厮混熟了的,因晏南山素来稳重不太与他们玩闹,是以众人今夜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皆要尽了兴才肯罢休。 一时小夷奴将清酒送上来,伊藤秀贤忙命宗赫与晏南山各饮一杯清缓一下。韩锦在旁瞧着又是好生嫉妒,酸酸的道: “早听人说瀛州清酿名贵难得,只是我等皆没这口福。” 秀贤便笑骂道:“你也知道难得!从瀛州随船带一次货不容易,我这一次统共也只得了十瓶,孝敬了皇太阁四瓶,皇帝和梁王各两瓶,又船上碎了一瓶,只剩这一瓶刚好给南山的生辰宴凑个趣儿,便是我自己,都福气喝上呢。等下回再有船捎来,自然各位哥哥们都是有份的。” 一时见夜色已深,便又劝道:“今儿也闹得够了,我们也该散了,陛下多半还等着宗尚令去侍候呢。”众人听着便纷纷点头,又望着双颊醉红的宗赫暧昧直笑。 晏南山已是喝得头昏脑胀,便也不客套挽留了,强撑着起身将众人送出了宫门。一回头,宗赫也摇摇晃晃地从碧游台过来了。他喝了那掺了白醋的清露,胃里一阵酸涩难受,正要让叶琛送自己回云图阁歇息,一时却是四下里寻不着他的人。 “莫不是还在御膳房?”晏南山命宫里的侍从去御膳房瞧瞧,又让宗赫先别忙着走,再坐一会儿喝碗醒酒汤清清神。 路过的小夷奴见都在寻叶琛,便笑着回道:“叶侍卫刚才不还与傅中令在小伙房偷喝那清酒呢,莫不是扶中令郎回房歇息去了?” 南山与宗赫这才惊觉傅川亦好一阵没见人影,两人都是藏着心事的,听了小夷奴这话心里不约而同的咯噔了一下。赶紧奔回金樽轩,才进了正厅,还隔着暖阁子,已是闻到空气中飘来一股凛冽的异香,夹杂着浓厚的情欲气息。 再侧耳一听,内室还传来少年轻轻浅浅的喘息呻吟。南山与宗赫像是被棒槌猛然一击,直打得眼冒金星。喝再多的酒,这一下子也全然清醒了过来。 宗赫性子最烈,此刻已是怒火中烧,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晏南山还老成些,忙紧紧的关上了门,正要随宗赫一起进去,却听院子里侍从在喊:“陛下驾到。” 晏南山心里一激灵,知道大事不妙,忙进去将宗赫先拽了出来,急急道:“要糟了!怎地陛下来了!世显,你赶紧去拦住,就装作喝醉了酒,让陛下先陪你回云图阁,这儿的事我来善后。” 此时此刻宗赫已是气得眼里几要冒出火来,但他也深知唯今之计得先把皇帝弄走,要是让他发现了傅川和叶琛偷情的事,什么都完了!于是,他便向晏南山点了点头,又吸了口气稳了稳神这才转身出去。门外,皇帝已是到了金樽轩台阶前。 褚云重今夜穿着一身宝蓝绣金龙修身实地纱袍,头上也不戴冠,只用一支古朴的青玉簪扎着挽向左侧的发髻,打扮得甚是鲜亮清新潇洒不羁。 他自与宗赫重归于好之后心情一好,精神更见爽快。今晚他本想着近来后阁气氛凝重,便让宗赫与后阁其他侍郎们玩闹一晚也好,自己就不来打搅。但刚才得了消息澹月阁已是散了筵席,他却又是忍耐不住,便欲过来接少年回云图阁。 金樽轩门前廊下,一溜儿几品四季海棠正开得鲜妍,成簇的花朵轻粉正红,配着娇嫩翠绿的叶子,丽姿端庄,艳而不俗,实在是令人望之愉悦。 褚云重一路赏着花过来,却见宗赫脸色青红不接的从轩里出来,便朗声笑道:“怎么脸色红成这样,可是多喝了几杯?那霹雳春味道如何?” 宗赫之前最恨皇帝事事都瞒着自己,这时轮到他要向褚云重撒谎哄骗,心里亦是十分不安。但为着叶傅二人,却又不得不这么做。少年这才觉得,有些时候,有些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亏你还说这酒呢,酒性这么烈!”宗赫站在台阶上,也顾不上院子里那么多侍从侍卫看着,厚着脸皮伸出双臂搂住皇帝的肩,头附在他耳畔低语道:“云重,先陪我回云图阁罢,我这会儿胃里翻腾的难受……” 褚云重一脸的关切之色,瞟了一眼周围傻愣愣站着的侍从们,恼道:“这澹月阁的人是怎么侍候的?连醒酒汤也没备上一碗吗?” 一个小夷奴自作聪明的道:“陛下,醒酒汤已是备下了,正在灶台上煨着呢,可要端来?” 打哪儿来的瓜娃子,这么好出风头,一点眼色也没有!宗赫急得一个劲儿的给那小夷奴使眼神,那憨憨的小夷奴却浑然不觉,十分殷勤的应了一声便飞也似的取那醒酒汤去了。 “那便喝一碗醒酒汤再回云图阁,左右回去了还要准备,白耽误时辰。”褚云重便搂住少年,抬腿便往金樽轩正厅走,又随口问:“玉川和南山呢,怎么不见?” 眼见皇帝已是要推开那门,宗赫发急的忙拉住门上铜环将门合上,又将身子抵着那门,强笑着对他道:“南山和玉川都有了酒,已是安置着睡下了,何必再打扰。云重,还是先陪我回云图阁……” 少年并不善长当面撒谎,褚云重见他神情有丝局促不安,不由得心中狐疑,却也不说破他,只似笑非笑打趣儿道:“世显,你拦着这门,难不成里头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不成?” 宗赫心头一颤,还要再说,皇帝却已是冷下脸,将少年拉过一旁,砰地一下推开门,大步踏了进去。 “陛下!”晏南山听到声音忙从内室出来跪在屏风前。 褚云重听里头还有oo的声响,便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往里头走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是让他浑身血液倒流。只见一架泥金山水围屏床上锦衾被褥凌乱不堪,而床上的傅川与叶琛皆衣衫不整,裸露出来的肌肤尚且泛着红潮,更别提两人脸上的情欲都尚未消退。只要眼睛不瞎,一眼便知发生了什么事。 “云重,你听我解释――” 见事情已是无法挽回,宗赫亦是急出了一身冷汗,忙上来拉住褚云重,一心还想再要分辨几句。 褚云重此时已是冲冠怒发,一想到刚才宗赫还拦着自己不让进门,显见得是想要刻意隐瞒自己,一时心中更是怒不可遏,便奋力将手一甩,厉声斥道:“你给我跪下!” 候在外头的孟驰项阳等几位侍卫听到里头的声气不好忙蜂拥进来,但一看到是这样令人难堪的场面又哪敢片刻逗留,忙又潮水般匆匆退了出去。 虽然傅川其实并不是自己的枕边人,但名分还是后阁侍郎。如今出了这种苟且之事,让自己在侍卫们面前丢这样脸面,受这样耻辱,更让皇帝气得脸红筋涨。 傅川与叶琛这会儿如同从云端坠入地狱,身上欲望仍未完全消解,狂烈的火焰依旧在灸烤着五脏六腑,而皇帝的突然出现,便似泼天的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他们里里外外都浇了个透心冰凉。 宗赫咕咚一下跪在皇帝面前,无奈的道:“云重,是我没有看管好身边的侍卫,赫自请责罚。” 褚云重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的事随后再说!”说罢,又从床上拎了傅川下来,狠狠甩在青凉石的地砖上。 叶琛见势不妙,忙上前用自己身子将摔得缩成一团的傅川护住,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道:“陛下,是犯臣喝多了酒,起了歹念用强侵犯了中令郎,此事不能怪他!全部的罪责都在犯臣一人身上,还请陛下宽恕傅中令!” “不是这样……”此刻,傅川的心已是寸寸碎裂,知自己绝没脸再活下去,更不想连累叶琛,反而坦承道:“陛下,是我勾引的他,是我负了陛下,我死不足惜,还请陛下饶他性命。” 说罢,少年便站起身,取过悬在墙边的一柄青铜剑,便要引剑自尽。 褚云重铁青着脸劈手夺过剑,远远扔开,冷笑道:“好一对苦命鸳鸯,如此情深义重,倒是难得!看来朕倒是个多余的,碍着你们相亲相爱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们一下都沉默下来,令人窒息的空气像是点了火的炮仗,一触即发,仿佛下一刻便要爆裂开来。 晏南山思量半日,亦觉此事难以转圜,手心已是捏了一把汗,只能极力苦劝道:“还请陛下三思!傅川与叶琛虽行止不检,但此事毕竟关乎皇家颜面,还请陛下保全他们性命,亦是保全后阁体面。” 这些话才真是说到皇帝心坎上去了,刚才雷霆大怒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将这对后阁的小杂种立刻丢出去喂狗。但傅川的事还关系着凌越!褚云重固然不愿意将傅川红杏出墙之事告诉他让他气恼愤怒,亦不忍心什么都不说无端将傅川处死惹他伤心难过。 更何况前阵子后阁出事已是死了一个四品的承乾,这才一个月不到,又惹出事来。一位正六品的中令郎,和一位从五品的尚令郎身边的侍卫,又是这样有伤后阁侍郎声誉的大事,还牵连着着宗赫在里头,他亦不得不慎重对待。 一想到宗赫刚才还拦着自己,褚云重不由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 “好一位尚令郎!就是这样辜负朕对你的信任,原还指望着日后由你来担当后阁主事之职,偏你身边的人作奸犯科!你还一意要瞒着朕!这才是你选的好侍卫呢!还是你早就知道他们的私情,特地选了他进来成就这一双好事?!” 宗赫被骂得又愧又难过,既恨自己没看管住人,也气叶琛不争气,做下这等丑事害人害已,更恼皇帝又要这样疑心自己。但少年亦知此事凶险,此刻不是互 恋耽美 分卷阅读28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埋怨的时候,唯今之计只有豁出胆将事情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不指望皇帝会信,只想着先搅一搅混水,转移一下皇帝的视线,赌一把皇帝对自己的宠爱。 于是,少年便故作赌气般的道:“陛下说得没错,是我故意挑了叶琛进来,是我要成全他俩,我是罪魁祸首,便请陛下先治我的罪!” “你当我真治不了你?!” 褚云重果然上当,只当宗赫又要与自己怄气,一时气得发怔,一怒之下一把攥起少年衣襟,拉起他来拖着便往外头走。 “好!这可是你自找的!我便回云图阁先治你的罪!” 09 暗渡陈仓 云图阁,风弄轩。 这一场“惩罚”激烈而又冗长,少年在床上从未有过的曲意承迎更是让皇帝兴致高昂快意舒坦,足足缠绵了一二个时辰,方一扫之前他在澹月阁积郁的阴霾。 满床的风情,此刻正是光风霁月,哪里还有半丝惩戒的味道。 “还生我气不?”宗赫拉过丝被,掩住两人赤裸的身子,又一手搂住皇帝的腰,讨好般的用鼻子磨蹭他渗出一层细汗的脖颈。 “怎么不生气!”褚云重张开五指,在少年光滑紧翘的臀上重重打了一下,余怒未消地道:“下次再胆敢欺君,定要严惩不贷!” 宗赫又是为自己分辩,又是一意宽慰着他:“我也是为了你好!见着那景象的时候,我难道不生气?不过这种事嘛……大家子小家子都难免,若是为了这气坏了你身子,反倒不值得。” 褚云重哼了一声,脸上神色到底和缓下来,一边习惯性的轻轻抚着少年后腰上的旧伤处,一边问道:“如今仲麟不在宫里,你算是后阁当家的,我且听听,对这桩事儿你是什么章程?” “按律后阁侍郎出了这样事,要么赐死,要么流放到西北的戈壁滩上做苦力,总之就是不给人留活路呗。死一个傅川倒是不足惜,左右玉川他一没背景二无派系,也没什么可让皇帝烦心的。问题是,这事儿一揭出来便要过明路,局时,只怕天子颜面不保!纵是没人敢说,亦是人人心里头都知道陛下头上趴了只这个――” 说罢,少年还用手活灵活现的比出一只乌龟来。 褚云重气得哭笑不得,若是旁的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便是一百个都没活路。偏他干脆利落的说来,却没半分污辱之意,满满的都是真情流露的为自己着想,叫人十分恼不得。 “那按尚令郎的意思,该如何处置?”皇帝瞄了少年一眼,倒要看看他的手段。 宗赫忙打起精神拿体已话儿哄着皇帝道:“陛下是明君,是圣人!平日里那些待勾决的犯人都是素昧平生的,皇帝落朱笔都要慎之又慎,说是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玉川曾是你枕边人,侍奉御前也还算尽心尽力,你又何苦绝人之路?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给他一次悔过自新的机会,如何?” “不可。任凭是谁,犯了操守大忌,断无再留在后阁之理。”褚云重想都不用想便断然否决了宗赫的恳请。 见皇帝这般狠心硬是不饶人,宗赫心头不乐,轻哼道:“那还不如遣送出阁,成全了傅叶两人,既显皇恩浩荡,又能让傅中令和叶侍卫对陛下感激涕零,一辈子都念着你的好儿!” “胡闹!最近看了些什么歪书?竟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来!”褚云重瞪了他一眼,又扬起手来在他的臀上“啪啪”扇了两巴掌。 “唉哟!”宗赫被打得恼起来,挣开他胳膊便翻身骑坐在皇帝腿上,照着此刻已是半软下来的那龙根,左右开弓还了两巴掌,又问道:“你定是心里头还舍不得傅川对不对?难道你有我还不够?还是我喂不足你?!” 自己那要命而又柔软的地方被打得生疼,褚云重脸色都白了,便忙拉住他手哄道:“别闹,这可是你夫君我最宝贝的东西,要折腾坏了,你以后没地儿哭去!” 宗赫忍住笑,见他那龙根这会子怪可怜见的乖乖伏着,一点没了刚才逞凶的模样,便放过它,扑上前又扭住皇帝的耳朵,清清脆脆的声音带出几分撒娇的意味来: “那你听不听我话?便是遣了傅川出阁又有什么不好的?这样不争气的家伙,你我还落得眼不见为净!” “乖,虽然我心里只搁你一个,但在这后阁毕竟不能专宠你一人。独盛之宠太招人嫉恨,之前季莲生的事还不够教训的吗?!” “谁说要你专宠我一人呢!只要你心底有我一席之地,我便欢喜不尽……” 话说如此,宗赫也知皇帝到底是为自己着想,一时胸口亦是脉脉温热,便用肘支着身子倚在他身边,拂去皇帝适才情事过后额头留下的细细汗珠。见他亮若繁星的眼睛正含笑望着自己,少年眸色一暖,也带出一丝笑意。 临窗案几上的那盆墨兰花开正好,淡雅芬芳揉合着风露清绵,软软的拂过床前挂着月色的床幔。橘色的灯光透过翠色的纱,照映着两位年轻人彼此的温馨情愫,醇厚如数年的佳酿,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轻拥着少年入怀,此时此刻,褚云重只觉心口是一片从未有过的柔软,便是在澹月阁那样的怒火,也云淡烟消,全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便是遣傅川出阁,亦不是不能考虑。 “这事,容我再想想。” 宗赫也知皇帝能略有松口已实属不易,自不会一味的逼他太过,便一笑道:“云重,你若能有这慈悲,那才真是功德无量。日后,我必定什么都依足了你的。” 说罢,又掀了被子欲披了衣裳起身,道:“你先睡着,我再过去澹月阁瞧瞧――” “不必。”褚云重将少年拉回睡下,微笑道:“澹月阁有晏南山在,他素来稳重,必不致再出什么岔子。刚才也累着你了,便先歇息,天大的事,明儿再说罢。” 宗赫瞧皇帝神色,料应不会再重罚叶傅二人,便也宽了心,陪着他熄灯睡下。 听着褚云重鼻思渐沉,少年心中却仍是搁不下。总要为那两个家伙想一条最安稳妥贴的路子,一劳永逸才好!这样想着,渐渐的,有一个奇妙的念头浮上脑海…… 晏南山的生日宴才过,澹月阁就传出傅川偶感风寒的消息,不过几日功夫,竟渐渐沉重起来,任凭服什么药,总也不见起色。 自吴王事败以来,褚云重为着哄宗赫回心转意,已是许久没让凌越进过宫。褚云重乃是正牌皇帝,凌越不过是他替身,明面上自然不会说什么,心里头总难免有丝失落。更着因为傅川生病的缘故,凌越便趁着褚云重这一日来太阁府的机会,主动的向皇帝提及想要进宫探望一下自己的枕边人。 褚云重因怕傅川的事说出来会让凌越伤心难过,一直瞒住了不曾提及。更担心让他进宫见着傅川会看出什么端倪来,因此便婉言劝阻道: “太医说了,傅川得的是肺病,会传染!除了身边几个伺候的人,一概是不准近身。更何况是你,金尊玉贵的身子,怎好去沾染病气!宫里有我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傅川年轻,将养几日必能痊愈的,你又急什么?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这话虽说得有几分牵强,但凌越亦无可奈何。他顶替褚云重身份在皇宫里时,自是万人之上、唯我独尊,但一回到太阁府,他便什么也不是,连想要去皇宫探视生病的傅川,也不得自由。 不是没有想过,假如当年亚父没有将自己偷偷送出宫,如今会是什么景象。自己或者会是位尊权贵的亲王?更或,有没有可能是自己坐在那龙庭之上?凌越从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哥哥差了,明明应该是一样的人生,而今,两人的身份却是天差地远。最可悲的是,便是想做回自己,亦是不能够。 凌铮见心爱的小儿子这几日郁郁寡欢,便带着他去丘明山打猎散心。然而,更令凌越措手不及的是,三天之后,在他才回到京城的时候,宫里就传来恶耗。 贴身侍卫钟乙单膝跪在凌越身前,带着一丝哀戚,低声道:“少主,傅中令的病是在前天晚上突然恶化,虽经几名太医极力抢救,但中令郎还是在凌晨时分停了呼吸。此刻,已是停灵在澹月阁。生死之数惟有司命,还请少主节哀……” 得知消息的这一刻,凌越震惊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完全没有想到,不过短短数日功夫,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能这样悄无声息的去了,自己甚至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想起少年对着自己腼腆微笑时总是会抿起嘴角,左边脸颊还有一个俏皮的小酒窝,从未哭过的凌越,眼中亦噙了满眶的泪。转过身悄悄用袖口拭去眼泪,凌越强忍着心中悲痛,沉声道: “玉川这病来得蹊跷,离京前我曾嘱咐你安排人手在宫里好好查访,如今,可有消息?” 钟乙吱唔了片刻,又和身边的汤寅交换过一个眼神。凌越心思慎密,立即知道必有隐情,便冷冷的道:“什么时候你们两个也学会和我打起哑谜来了,难道是后阁哪位侍郎下的黑手?!” “那倒没有。”钟乙轻轻摇了摇头,觑着凌越愈来愈凝重的神色,心中好是一番斟酌,因此事又牵扯到皇帝,只能含蓄地道: “自上个月季承乾服毒自尽、谢宣奉出宫办差之后,后阁几位侍郎小爷都安分的很,并没有什么异样动静。打听到的消息说,这次傅中令的事,似乎是他自己犯下了什么过失,惹了陛下动了怒。突然暴毙而死,亦不像是急症,倒像是被陛下赐死的……只不过为了遮人耳目,这才说是得了重病。” 这不可能!凌越腾然站起身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时长时短、时急时缓,心中更是纷乱无章。怎么可能会是如此?哥哥明明知道傅川是自己的人,哪怕他犯下再大的过失,亦不可能一声不吭瞒着自己便赐他死罪! “找一个可靠人,去太医院文档室把玉川的脉案抄录一份来。”粗重的鼻息压抑着凌越心中的疑虑与伤悲,唯有他紧紧捏住桌角的手指那突起的指骨,隐隐透露了他心底的愤怒。 窗外已是夜色深沉,铅似的云层遮蔽了星光,那一轮残月旁,唯有一颗孤星,忽明忽暗,幽幽闪烁,随即又被厚重的云层遮盖了去,天地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无半点光明。 10 眦睚必报 自从凌越被接回来,褚云重几乎是一瞬间就与他熟悉起来。毕竟是双生兄弟,面貌相同心意相通,无需多费言语,两位少年一下就能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便是连皇帝龙椅,也可以轮流坐。 就是这样从来没红过脸的两个人,竟为着傅川的事,差点闹得不欢而散。 “哥哥要赐死傅川,为何不先与我商量?玉川他究竟是犯了怎样十恶不赦的大罪,你非得要逼他死?”在看过抄录出来的脉案之后,凌越几乎可以断定傅川绝非因病而亡。 就这件事而言,褚云重心里知道自己做得不够地道,委实难以面对凌越。因此,对于他的愤怒,皇帝亦无话可说。 凌越见他连一字半语的解释也没有,更觉心寒,冷冷的自嘲道:“也罢,左右我只是无关紧要的人,皇帝哥哥自然不用考虑弟弟的心情,赐死一个侍郎,更不必与我商量,倒是我僭越了。” 褚云重知他此刻说的是气话,便也着意抚慰道:“不过是一个侍郎,值得你这样!这次算是哥哥的不是,没替你看顾好玉川,哥哥向你陪个不是。回头,再替你另寻个好的!你瞧暴雪阁的秀贤如何?活泼泼的,又是极可爱的性子!亚父也一直在我耳边提及,瀛州归顺不久,伊藤家族还需好好笼络……” 凌越心中不住冷笑,缓缓的道“哥哥专宠世显,顾不及别的侍郎,又想施以笼络,便要弟弟代为加以宠幸?这等‘美差’,哥哥心里必定想着弟弟自然应该感激涕零,欢喜不尽吧?” 褚云重觑着凌越这不寻常的神情,这才蓦然发觉原来傅川在他心里分量已是那般的重,但事已至此,已是无可挽回,只好安慰道:“我不过是想着秀贤温柔倒有几分似玉川,如果越儿不喜欢他,我当然不会强求。后阁这么多侍郎,还有宝文宫二百多个太学生,你喜欢哪个,做哥哥的自然应允了你。” “再议吧。”凌越淡淡的揭过了,傅川刚去,他心情尚未平复,又哪来这样心思。而他心底,更是下意识的不愿成为皇帝笼络政治势力的工具。 见天色已晚,凌越便问褚云重今晚是否睡在府里?见他笑着点头,凌越也不免奇怪,“今夜你倒不去云图阁?” 褚云重却是知道今夜宗赫不在云图阁,便漫不经心的道:“明儿你要早朝,一起睡吧。” 凌越便让褚云重先歇息,而他自己却穿戴起来,预备出门:“我去外头散散心。”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褚云重知道他心里为着傅川之事不快,正想着是否要陪他散散心,却被婉拒了。 “我去去就回。”说罢,凌越便带着自己的几个贴身侍卫,也并不抛头露面,坐了一辆驮车,在月色下悄悄离开了凌太阁府。 凌越知道傅川的灵柩暂厝在宫外的三清观,择日便要葬入皇家陵园,是以今夜他便要去送傅川一程,方不负了与他缘份一场。 老天好似也窥探到了他心里的哀愁,一路的夜色阴霾沉重,微褐色的流云掩盖了藏蓝色的夜幕,只有一轮冷月,孤零零的悬在天际。 龙虎山下的三清观本是皇家子孙庙,有福份进皇家陵园的,均要在此处寄做法事超度亡灵。 凌越此前早就问清了路,到了三清观,便穿过四柱三间的琉璃瓦柏木牌楼,径直来到停着灵柩的灵宫殿前。 月色如霜,覆盖住大殿内这仿佛脱离了尘世般的空寂与凄冷,便连吹来的风也带着一丝山中特有的寒冷和阴沉。一片幽冥飘浮的灯光烛影中,殿内一概灵幔灵台不是凝重压抑的黑,便是触目惊心的白,香烛燃起的轻烟似重重浓雾,更是平添了几许悲凄沉闷的气息。 忙碌的法事早已过去,殿内已是一片沉寂。守灵的几个小道却依旧尽职尽责,带着抽咽声气的啜泣声,在这空旷的大殿内不断回荡,令人听了不由得黯然神伤。 穿过殿内飞扑飘舞的雪白灵幡,凌越在灵柩前上了一柱香。看那香烟飘渺淡去,便如同那鲜活的生命逝不可追,他的心中自是悲怆难抑。 正在凌越哀思之时,他的贴身侍卫钟乙和汤寅却匆匆闯了进来,钟乙那煞白的脸色活似见了鬼一般,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是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来。 倒还是汤寅略沉得住气,压低了声音张惶道:“少主,这回真是遇见鬼了,我与钟乙刚才见后头青莲山房这么晚了还亮着灯,便去查看,谁料傅中令竟活生生的坐在里头呢!” 如此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事简直让凌越目定口呆,狐疑的看了两位侍卫一眼,他们脸上的神情又不似作伪。 “事不宜迟,还请少主亲去一看便知。” 心乱如麻的凌越在侍卫们的簇拥下,悄声来到后院外。此刻,青莲山房内还点着灯,远远的透过玻璃窗依稀可以看到三个人影,赫然便是已是“暴病死去”的傅川,以及后阁另二位与他素来交好的侍郎,晏南山与宗赫。 如同被闷雷劈过,凌越怔怔的再也挪不动半步,煎熬的心如浸在浊油中,黏黏糊糊混混沌沌的翻腾,不知是何滋味。 隔着窗,宗赫清朗的声音随风飘来,时断时续的,但依旧能听得明白。 “叶琛虽被贬去皖州……我已写了信命皖州牧守、都督加以关照……你随了他去……不必挂念……只是不得轻易去见皖州你老家亲人……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 晏南山亦温言安慰道:“所有事世显都已安排妥当……再候片刻叶琛便会派人来接你……愿你们俩此去能得幸福安稳……” 而傅川却已是泣不成声:“多谢世显哥哥和陛下成全……总是给你们添麻烦……恩德铭记在心……” 山里又刮来一阵阴飕飕的冷风,吹得凌越心头一激打了个冷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自心口血淋淋的剥离开去,隐约猜到真相,只是无法相信。 钟乙却听得云里雾里,着实按捺不住,便悄声问道:“少主,此事大有蹊跷,是否要去和傅中令相见问个明白?” 他虽已是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还是被屋里头的宗赫听到了。 “谁在外头?”宗赫沉着脸赶出来,不料见着皇帝,脸上的神情顿时轻松起来,含笑问道:“云重,半夜三更的,你怎么来了?” 凌越自然不会说破自己身份,只不动声色的道:“朕此来,原是要送玉川一程。” “陛下!”傅川与晏南山惶恐惊悸的从屋里赶出来,尤其是傅川,只觉此番愧对皇帝,直直的跪倒在凌越的面前,已是哭得泪流满面。 凌越装作若无其事般,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就着疏朗的月光,凝视着这位自己心爱的、却又“死而复生”的侍郎,温言轻语的问道:“玉川,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傅川噙着泪,抬头望着皇帝,声声哽咽道:“陛下……所有的事,都是玉川的错,是玉川辜负了陛下!玉川罪该万死,陛下却如此宽宏大量……成全之恩,川永世难忘!” 风呼啸着掠林而过,吹得青莲山房院子里的各色松柏杂树如波涛起伏。凌越只觉浑身透凉,心里更是冰寒彻骨,下死眼盯住眼前这个自己曾用心喜欢过的少年,像是要把他的形容刻到骨里融进血里,四肢百骸的疼痛却将他的心狠狠揪住,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车轮轧过山石路面的声音,在这静夜中听来分外刺耳。宗赫忙将傅川搀扶起来,轻声对着凌越道:“云重,玉川不宜久留,接他的马车已是来了,我与南山先送他出京城。今晚你不必来云图阁等我,怕是要黎明时分才得回宫呢。” 傅川挣脱开宗赫的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多谢陛下成全川与叶琛,此去一别,料无再见之期……陛下对玉川的恩德,川只有来生再报……” 成全?看着少年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凌越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好的很,原来,竟是朕成全了你们! 他本是极聪明的人,前因后果一串连,他便什么都明白了。顿时,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几乎要烧毁了他全部的神智。 哥哥!宗赫!你们瞒着我,成全了这双好事,我该拿什么来感谢你们的恩德呢?! 阴冷的山风呼啸而去,卷起他眼中萧杀之意,难以辨认的情绪,正在他眸中幽幽闪烁。天边,清冷的月光一倾而下,洒下一地斑驳的阴影。 次日,文华殿。 湛青的天际万里无云,这日子,就像冬日正午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宗赫昨晚一夜没睡,今日上午恰好没课,他便窝在花荫下小憩补眠。傅川叶琛的大事一了,他心里既松快又舒坦,很快便酣然入梦。睡得正香,皇帝却突然派人来传他去文华殿。 这可稀罕,只因褚云重以前曾在文华殿发落过少年,一直怕他有阴影,因此平时便是要带他学习政务,多半也会在政事堂,从不去文华殿。 因此听卫临传他去文华殿,宗赫心里也有些纳闷。其实以前发生在文华殿的那件事已经过去多时了,他并不会心存芥蒂,但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丝微妙的感觉,总之挥之不去。 莫名的,竟会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11 请君入瓮 六月的梅雨天气真是说变就变,宗赫在云图阁时还是万里晴空,到了资政宫这天突然就阴了下来。几片硕大的乌云迅疾的聚集在天顶,被残余的阳光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吹过的风也带着一丝湿润的气息。 文华殿前几株槐树都过了花期,雪白的花瓣洒了一地,正随着风翻卷飞舞,零落飘去了远处。少年仰望着开始变得阴暗的天空,看起来,倒似即将有场大雨。 “卫介,回云图阁取把伞来,怕是有一场急雨。”宗赫吩咐完,便转身踏进了文华殿。 大殿之内,皇帝正在硬木藤书案前伏案疾书,虽有五六位侍从侍立在旁,但人人都屏气敛息,若大的殿堂安静的鸦雀无声。 见宗赫进来,皇帝抬起头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即便挥手命侍从们退了下去。 “云重,怎么今儿叫我到这里来?”少年回以灿眸一笑,见左右无人便放肆的坐在书桌上,随手捡案上的奏章来看。 “有一些往日的政务正要归档,朕想着既是准备让你早些出阁办差,这些资料难得,倒正好能让你学习了解一番。” 说罢,皇帝便起身从靠墙的一排红木书柜中取出一卷书册,递到少年手中。又含笑道:“也不能白白让你看去,今天日暮前,作一份笔记上来,朕亲自批阅。” 宗赫捧着那卷文册,有些奇怪怎么褚云重今天老是跟自己“朕”啊反的,以前在没人的时候,他可从来不摆这些皇帝架子啊。不过这样的思虑只在少年脑中一划而过,淡的如同屋角那只汉白玉兽首炉中燃起的袅袅轻烟。只一转眼,便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云重,来云图阁一起用午膳不?” 皇帝却摇了摇头道:“这文卷你就在这儿看,朕还要去政事堂见梁王。你若饿了便传膳,不必等朕。” 望着皇帝扬长而去的身影,宗赫坐在案前托腮深思。也不知怎么地,褚云重今日倒似改了性子,平日里两人相处,他总是逮着机会便要亲亲我我一番,便是在侍从们面前,有时亦会亲个小嘴什么的。怎么今日,便是连目光都未曾在自己身上留恋一回? 难道昨儿晚上终究还是对傅川旧情未舍,在生自己气,还是怪自己自作主张硬要送傅川出宫?可他分明也是默许的嘛…… 猜不透皇帝心思,少年便索性打开那文卷,又桌案上现成的纸笔,预备着一边看一边做些笔记。 文卷里头的内容其实十分枯燥乏味,都是三年前各州府官吏的政务绩考。此项工作素来由后阁侍郎完成,但因几年前皇帝身边的谢仲麟尚还年轻,因此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绩考都是在凌太阁的监督下,由几位太宗时期的侍郎们完成。上头好几处都是褚云重和凌铮共同的朱笔御批,显然是凌太阁带着当时尚未主政的皇帝共同批阅。 都说字如其人,诚然不欺。便是几年前皇帝的字还有些劲道不足,但依旧是挥洒自如,气冲云霄。而凌铮的字却是力透纸背,大势磅礴。两人的御批风格却是迥然不同,褚云重多半是温馨鼓励为多,而凌铮却毫不留情,字字辛辣。在评一位上任的知府带着三五十人的车马时,凌太阁便毫不客气的在写批道: “带这些个随从家眷,得喝多少民脂民膏?” 而皇帝在旁边批复则是:“上任带着祖公,总算孝字可取。” 如此种种,倒还能在枯燥之余解个闷儿。宗赫笑眯眯的翻看着,见后头还有琼州官吏的绩考,琼州到底是他出生的州属,少年便格外留意起来。 他出生在曼丹岛,三年前,那岛还只不过是一个府下面的附属县,自己的父亲虽是岛主,亦不过领了一个县令的空职。岛上也没有官衙,县令下头更没有诸如县丞、主薄、县尉之类的配置。曼丹岛地处偏远,上头的长官亦鞭长莫及,因此海岛上,依旧还是部落统治。 而且县令不过是七品之职,按理不会出现在这卷文书中,然而宗赫却意外的看到关于曼丹知县的考评,竟是单列了一页夹在文卷之中,自己父亲宗贵的名字赫赫在目。 少年忙将这一页挑出来看,却意外的发现这页纸上却是用一张红色云纹签纸盖住,四角及四边正中都押着盖有褚云重私章的火漆,封得严严实实。 宗赫好奇心顿起,很想知道朝廷对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评价,又为何要这般密封起来。他胆子本大,见案桌上有裁纸小刀,便取了来,小心翼翼的从火漆底部将其割开,预备偷偷看过后,再取蜡烛油将其重新封上便是。 为了不刮坏褚云重的私章,少年很是花了一番手脚,好不容易将那签纸弄开来,还没来得及得意,映入眼帘的凌太阁的朱字批示,却很是让人触目惊心。 “宗贵不能为我所用,于国于民都极为不利。曼丹岛乃通航海峡之扼要,其固步自封,必将阻碍南海通商,亦严重影响琼州、闽州、云州之经济发展。” 而旁边褚云重的批复,更是让宗赫看得惊心动魄: “朕于琼州游历时,亲见过宗贵之族弟宗贤,其人曾周游南洋列国,思维敏捷,聪明且识实务,亦对朝廷忠心不二。曼丹岛若得此人上位,大事可定。宗贵,及其数子,学识浅薄目光短浅,又皆性情刚毅不阿之辈,其在岛上声誉甚隆,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亦不能留。” 若不能为朝廷所用,亦不能留? 若不能用,亦不能留! 殿内并无刺目的阳光,那朱红色的字却分外的扎眼,看得宗赫头晕目眩。明明是那般熟悉的笔迹,瞬间却觉得无比陌生,原先的灵动潇洒,此刻全化做冰冷的刀锋剑刃,极轻,却也极深的刻在少年心上。每一笔每一划,都把他割得鲜血淋漓。 握着文页的手指已 恋耽美 分卷阅读29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剧烈的颤抖,宗赫却还只机械般下意识的将那些批语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一个个字如同蝌蚪般在眼前浮游跳跃,少年才从近乎麻木的痴呆中清醒了过来。 被刻意埋藏的记忆,以及那些辛酸血泪的过往,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尘封已久,此刻,正被让人无法预料的真相残酷的一粒粒串连起来。而与之带来的彻骨寒意,在少年的肌肤上正一寸一寸爬过,舔起一个一个的寒栗。 所以,那曾与族叔接洽的“皇商”,难道其实就是皇上?所以,宗贤上位,自己父亲战败身死,以及几位哥哥之死,皆是朝廷的授意?或者说,都是褚云重亲自在幕后操纵?!所以,就是这短短数字,毁灭了我的家,改变了我的一生? 不,不是这样!不会是这样!老天爷不能对我这么残忍!此时此刻,少年已是呼吸急促,思绪狂乱。他不愿相信,哪怕白纸黑字摆在面前,他亦不肯相信! 窗外已是雷声隆隆,天色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有侍从进来点灯,顺便儿又问少年:“趁雨还未落下来,尚令郎可要先传膳?” 宗赫烦乱的挥手让侍从们退了下去,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自己冷静下来。不要犯傻,他拼命告诫自己,手头这张纸能代表什么?这是孤证,不足以信!更何况,这会不会是伪造的?会不会是有人故意离间自己与褚云重的感情? 少年下意识的忽略了如果有人陷害,为何这纸页会凑巧出现在皇帝递给他的文卷中,亦忽略了那密封火漆上有褚云重私章的事实。他也绝没有想到今日所见之人根本不是褚云重,而是他的双生弟弟,更绝不会想到,他将傅川偷送出宫成全他人的举动,是怎样深深刺伤折辱了凌越的心。 宗赫将那张纸折起收入怀中,也未及收拾书案上的文卷笔记,便匆匆离开这文华殿,急于去政事堂找皇帝问个究竟。然而,他完全没有想到此时自己正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圈套。 天色似泼了墨般漆黑一片,偶尔几道闪电划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天际扯出一道道惨白的线条,轰隆的雷声更是碜得人心里发慌,而雨却一直迟迟未下,只凝在那乌云中,悬得低低的,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宗赫一路狂奔,喘着气来到政事堂外,见几十个侍卫侍从都在廊庑外头候着,也来不及打招呼,径直便往台阶上走。 卫临忙迎了过来,脸上挂着笑巧妙的用身子挡住路,低声问道:“宗尚令怎么来了?不是在文华殿做功课么?” “陛下在里面吗?我有事要见他!”少年眉峰一挑,对卫临的阻拦极是不耐。他如今在后阁亦是畅通无阻,去哪儿都不用提前打招呼,便是这政事堂又如何? 见少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横,卫临心头突地一跳。他深知宗赫乃皇帝心坎上的人,不日即将入住紫金光华殿,更是未来尚君的不二人选。他做事为人素来圆滑,又岂敢轻易得罪了他?但政事堂不比其他宫殿,便是宗赫得宠,也不能随意进出。 因此卫临亦只能含着笑,婉转的对宗赫道:“尚令郎自然也知道这政事堂乃机密重地,非皇帝宣招不得擅入,如今陛下正与梁王在内谈公务,若是宗尚令急于求见陛下,也须稍候片刻,待小的前去御前为尚令通传一声。” “不必,我去政事堂旁边暖阁子候着便是。”说罢,宗赫不待卫临阻拦,穿过垂花门直接进了东暖阁。 大理石座雕百骏图的琉璃屏风的后面,皇帝与梁王说话的声气依旧清晰,少年本想直接绕过屏风,直接进去向皇帝问个明白,但听到两人依稀正是在谈琼州事务,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12 真相大白 风雨欲来,政事堂。 梁王今日被皇帝召来原以为要议九月亲政大典的事宜,谁料皇帝却只与他商议海事。还好梁王才从摄政王位置上退下来,各项政务都熟烂于胸,便笑着道: “南海之事已不用朝廷操心,琼州几处海岛都按着之前拟定的方针在革新,如今的变化可谓是日新月异。去年琼州一年的税收,在九州之中已是名列前茅,其中海口通商的厘金,就足足占了九成。” 皇帝亦是宽慰一笑,点头回应道:“海事欣欣向荣,朕心甚慰。如今中原各地哪一处不要花销,建学校、医馆、育婴堂,修筑马路、疏通河道,皆是吞银子不见底的大窟窿。当初急着打通海上通商之路,亦是指望着这其中巨大的利润。” 梁王便也微笑着奉承了两句:“宗贤在南海这两年政绩卓越,显见得陛下识人之明。” 皇帝端起茶,轻抿了一口,抬眼瞟见那琉璃屏风后似有人影闪过,便不动声色的搁下手中的石顶云鹤杯,悠悠的道:“朕本打算还要晋一晋宗贤的品级,但一来他在朝中资历尚浅,升得太快有碍物听。二来,又为着世显的缘故……总是让朕有些左右为难哪。” 梁王却不以为然的道:“世显入京时,太阁便已劝诫过他,这孩子聪明,不会不懂得分寸。” 说罢,又沉吟着道:“倒是他父亲兄弟的那件事,一直是太阁的一桩心病。毕竟世显是陛下未来将要大用的,关于那事儿,陛下预备一直瞒着世显吗?” “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吧,重新提及对谁也没有好处。”皇帝望着梁王,无奈的一笑,叹道:“当年与亚父商议,下定决心扶持宗贤代替宗贵,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倒是你,当年将硬是将宗赫列入侍选名册,是安了什么心?” 梁王见皇帝这话已有几分见疑之色,忙笑着道:“本王也是想着虽然朝廷开通海路乃是善政,但到底害得世显家破人亡,本王亦有几分不忍心,私心也是希望陛下给那孩子留一条活路。没成想,倒是机缘巧合正中了陛下的意。也算本王功过相抵罢……” 屏风后,宗赫僵直地站着,越听越是惊心,一颗心直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去。任凭多么沉重的打击,也及不上皇帝此刻亲口所说的话让人绝望,让人崩溃,让人万劫不复。 谁能想到那场悲剧的幕后主使,竟真的会是褚云重,竟真的会是那个将自己放在掌心上呵护的人?!谁能想到那个他真心相待,与之欢好的人,竟会是毁他全家的真凶?!谁能想到和自己一起睡了这么多时日的枕边人,竟会和自己有着弑父杀兄之仇?! 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莫大的讽刺! 甚至在开始的时候,褚云重连侍选名册都不想让自己入?看样子,他分明知道宗贤派人追杀自己,却一直袖手旁观。那一夜,若不是意外在玉犀谷被孟驰救了,他是否也乐于听到自己的死讯? 不知为何,谢仲麟那夜在地下甬道之内曾说过的话在耳边如轰鸣雷声般回响起来: “看来,你是故意为之?想要折去他的傲气,磨平他的野性,存心让他成为你乖顺的小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茫然走出政事堂,天边惊雷阵阵,正不知疲倦般在这天地间肆意咆哮,那墨似的天空被撕裂般划过几道异常闪亮的闪电,随即积蓄已久的滂沱大雨便倾盆而下。 卫临和几个侍卫见宗赫没有打伞,正要迎上来,却纷纷被他脸上可怕的神色吓得缩住了脚步。众人下意识的分开两边,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如行尸走肉般一步步走下台阶,又一步步走入那瓢泼大雨之中,踉踉跄跄地在这片天地混沌中踯躅独行。 肃杀的风夹裹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身上,少年却似浑然不觉。脸上一片滚烫的水渍,已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只是任凭其尽情的流淌。 他想问老天爷为何这般不公?他想问命运为何要将他这般戏弄?他想狂呼,他想怒喊,他想撕裂自己的胸膛,让血随着这雨滴干、流尽。 他,还有什么脸面苟活在这世上?便是死了,亦无颜在九泉之下见自己的父兄家人。 此时此刻,风声、雨声、电闪、雷鸣,都仿佛离他很远。听得最真切的只有自己心底沉沉的悲哀,悲哀自己为何会爱上这个本该恨之入骨的人,悲哀自己为何在知道了这一切后,连与他对质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骤风暴雨中,少年艰难的行走着,单薄的身子不停剧烈地颤抖,脆弱得好像下一秒便会碎掉一般。蹒跚着走回云图阁,想到这个地方,以后再也不能是自己的家,心里一冷一痛,血气一路上涌。而他,却只能和着血泪,硬生生咽下这痛苦的滋味。 夜色沉沦,云图阁。 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不出意外的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正紧张而又关切的目视着自己。 不知为何,在他面前总会脆弱,刚才睡的时候,分明想了一百种一千种报复的法子,而在见到他的刹那间,却统统灰飞烟灭。眼中,甚至开始汹涌难以控制的情绪,氤氲的雾气浮起,让自己看不清他在自己醒来时那瞬间的笑容。 “你总是不乖,虽说是六月的天气,淋着雨可是好顽的?”褚云重以手试额,心中顿觉宽慰,便宠溺的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子,柔声道:“还好,烧已是退了。” 宗赫只觉心口一阵阵地刺痛,为什么,自己竟然还会贪恋他这般温柔? 褚云重一直在密切注视着少年每一分神情的变化,见他呼吸还算平缓,便拿出从他衣裳里发现那张纸,皱着眉问道:“世显,你从哪里得来这份伪造的御批?你可不会是信了上面的胡言乱语吧?” 眼睛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少年望着皇帝故作镇静的面容,缓缓摇了摇头,又努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轻声问道:“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想相信。云重,上一回,你对我说决计不会再瞒我任何事,这一次,我只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褚云重望着少年眼角的泪,心似油煎。在刚看到手里这张伪造的御批时,他心中自是无比的愤怒与惊慌。能做这件事的人,没有第二个人选,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得到,那人临摹自己与凌铮的字,几可乱真。但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刻意离间自己与宗赫的感情,他图什么? 而此刻,到底是对宗赫坦承,还是继续隐瞒,亦让他头痛不安。坦承一切,后果难以预料,若是想要继续隐瞒,亦是困难重重。理智让他选择后者,而情感上,他却又觉得难以面对。但无论怎样决择,他都势必会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而他所珍视的这份感情,亦不可避免的会出现难以修复的裂痕。 情难自禁的伸手,替宗赫拭去眼角的泪,望着他执着期盼的目光,褚云重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即便是想要善意的欺骗,在少年这样的目光下,也会觉得罪恶深重。 “世显,我不能再瞒你。但你要明白,在你面前,我只是褚云重,是你的夫君。而在朝堂之上,我还有另一重身份――是商朝之天子,是国家之帝王。我的一切决定,皆是为国为民,为江山社稷。” “所以,我的阿爸,还有哥哥们,包括我在内,就可以随便的牺牲?难道我们就不是商朝的子民吗?难道我们就活该成为棋盘上的弃子吗?”见褚云重居然当面承认了这事,宗赫虽早有预料,但心口还是象被一双大手紧紧揪住一样,疼痛难当。 “世显,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褚云重唯有苦笑,这种事,该如何解释?无论怎么说,都是他的错,不是吗? “我们南蛮人原是单纯,想不到那么复杂。”宗赫气得爬起身来,带着哭音吼道:“你不就是看我傻,好哄骗!有本事,你瞒我一辈子!” 见皇帝无言以对,少年凄然一笑,又断断续续的道:“你只道我阿爹封锁海航是固步自封,是目光短浅的蛮夷落后思想,你可知他这么做是因为我?我才是罪孽根源,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事说来却是话长。原来宗赫娘亲本是番邦女子,因逃难在中原几度辗转,偶尔流落到了曼丹岛。因其长得倾国倾城,这才被宗贵留在岛上并生下了宗赫。是以宗赫长相极肖其母,肤白貌美,反而不像岛上原住民。 但自从有番邦经过的船只带来了那里战乱已平息的消息后,宗赫的娘亲开始思乡心切,终于寻着一次机会带着宗赫偷偷上了一艘回家乡的商船。宗贵虽奋起直追抢回了儿子,却终究还是没能追回宗赫的娘亲。不仅如此,宗赫娘亲还几番书信来索要儿子,宗贵怕儿子被过往商船抢去,这才下令封锁了往来番邦的航线。然而曼丹岛地处扼要,却也因此种下大祸。 褚云重却哪里知道这番原委,如若知道,朝廷当年只需一纸召书钦点宗赫入后阁便可消弥宗贵心中魔障,又何须再重新扶植宗贤上位。而今,见宗赫这般伤心,他只能极力安抚道:“无论前事如何,我爱你宠你是真,我在你身上用心……” 宗赫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解释,尖锐的驳道:“前朝后阁总有人说,要争宠,要固宠!我却想,宠是什么,争得能怎样,没有又如何?一直以来,便想着只要皇帝待我用心便是了。现在想来,皇帝待我,还真是用心啊,可用足了心思了吧。你明知宗贤派人追杀我,你可有一字半语?当初既然要我死?为何又要救我?让我死了不是更趁你心?!” 此刻,少年赤红的眼眸似燃起二团熊熊的烈火,绞揉着绝望的悲痛与疯狂的怒焰,凄红的血色,似心底无尽的悔恨,让山河变色,让日月无光。 愧疚和难过像刚才那阵磅礴的大雨,将心淋得一片泥潭。褚云重只觉得嘴巴里异常苦涩,无奈的道:“世显,这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自从遇到了你之后,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看不明白?” “心意?谁知你是不是因为愧对于我才待我好?这样的心意不要也罢!我也不稀罕!”宗赫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是泪水却像决堤的河水,不停地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夜大雪,我为何要活下来?我为什么没当场把我的心剜出来……” 心爱之人在自己眼前绝望崩溃的样子,亦是绞得褚云重肝肠寸断。张开双臂揽过暴怒的少年,任凭他怎样怒吼、撕咬、挣扎,只是紧紧的拥住他,说什么也不能放手。一想到他或许再也不会原谅自己,心口就痛得快要止不住,恨不能把心剜出来,向他表明心迹。 渐渐的,少年不再挣扎,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亦渐渐黯淡了下去,随即,便听到他用空寂得碜人的声音,一字一字的道:“褚云重,如果还有来世,不要让我再遇见你。” 褚云重惊觉不妙,却见眼前银光一闪,宗赫那把匕首不知何时已是出现在他的左手,无情而又决绝的刺向少年自己的心窝。 既然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那么最好的方式,不正是用霹雳般残酷的手段,坚决的了断这段孽缘。 13 情难相守 说时迟,那时快,褚云重根本来不及拉住宗赫的手,只是将下意识的将自己的手掌往前一挡。冰冷而锋利的刀刃刺穿骨肉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而他却硬挺着将手掌更往外压,任凭匕首穿透手背,却终于凭借这血肉盾牌阻得那刀尖停留在少年胸口一寸之处。 被穿刺的手掌不住的颤抖,每一根手指都疼得微微蜷屈,手背的青筋隐约,而红色的鲜血正沿着刀刃不住的流,在这惊心动魄的静默中,发出很轻微的滴嗒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息,像是烙印在彼此心上的一缕悲伤。 “褚云重……” 眼前刺目的鲜红让宗赫颓然松开手,双眸满是无助的痛苦。刚才意图自尽时那般决然,然而看到褚云重为了救自己满手的鲜血淋漓时,又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心酸再也不能抑止,似潮水般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奔涌而出,扼住了他的咽喉,几乎使他无法呼吸。 褚云重咬着牙,将匕首拔离手掌,鲜血顿时呼啸着在宗赫面前喷溅而出,那触目惊心的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哀愁。 “哪怕再也不能原谅我,哪怕要恨我一辈子,都可以,只是不要再伤害你自己。” 褚云重的笑容带着几分苍白,而他的双眸却好似丛林中陷入困境的野兽,灼灼着无边的痛楚而依然闪亮着绝不放弃的光芒。 “恨你有什么用?你能救我一时,不能救我一世。我早就毁在你手里,这里――”宗赫别开他的目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声音微微颤抖着道:“已是死透了,便是有神丹妙药,也救不回了。” “别这样,别再这样……”丢下匕首,褚云重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不管不顾的重又抱住少年。受伤的左手流血不断,而他的脸颊上亦是热泪滚滚。他是九五至尊,是天之骄子,在人前,他是那般自傲、自负,而此刻,他却像个孩子般尽情宣泄自己因极度恐惧而不由自主流露的脆弱与沮丧。 “难道你我往日情谊在你心里就没一点份量?”搂着少年僵硬的身体,皇帝的声音已是失控哽咽,“世显,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无情……” 褚云重哀兽般的嘶吼,将宗赫的心狠狠揪住,是谁狠心?是谁无情?少年心苦得说不出话来,脸颊上泪水却滑落的更凶。根本不想搭理他,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低声道: “你先把血止住。” “还止什么血!你这般无情无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我死你陪葬,倒还能成就一段千古佳话。”褚云重见他还能关心自己,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但伤口的痛楚却也愈发鲜明起来,疼得他蹙紧了眉头。 “谁给你陪葬呢!要死也别死在我床上,回你自己龙德殿去死一死。”宗赫见他痛得浑身打颤,还是默默地挣开身子,自从小抽斗里取出金创药,扔在他面前。 褚云重见少年神色冷漠,轻叹一声,只能唤卫临进来帮他上药。卫临见皇帝受了这么重的伤,一时唬得脸色都白了,忙道:“陛下,小的去传太医来!” “不必!”褚云重忙唤住他,微微皱了皱眉道:“若是传了太医,必定会让亚父知道,倒给世显徒然增添麻烦,你就帮我抹上药,拿块帕子暂且包扎一下。” 卫临一边拿干净帕子裹住皇帝手掌上的伤口,一边急急地道:“陛下,这可不成!伤口这么深,再好的金创药上去都止不住血,还是要找个太医来把伤口缝合一下才行。不然,必定会落下病根啊!” 褚云重沉吟了一下,他心中自是不愿意去找太医。只因他太了解凌铮了,自己在云图阁受这么重的伤,便是他事后找借口推脱,宗赫作为云图阁的侍郎必定还是逃不脱罪责。想到此处,不由得,便扭头看向少年。 宗赫避开他的目光,给卫临递了个眼色。卫临会意,忙转身匆匆去了。 不一刻,周太医便汗流浃背的赶了过来,见着皇帝手上那道可怕的伤口,亦是唬了一大跳,正想开口询问,抬头看到皇帝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顿时什么话都咽了回去。 褚云重锐利的目光如出鞘的利剑,带着刺骨的寒气扫了跪在地上的众人一眼,冷冷的道:“今夜这事不记档,周太医用过药开过方子后,脉案也留下。谁要敢多嘴,先想一想自己的脑袋有没有多长一颗。” 皇帝既然发了话,谁还敢多事,都应着躬身退了下去,只留下周太医胆战心惊的为皇帝缝合着伤口。谁都没再说话,只有褚云重时轻时重的吸气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像猫爪子一样挠在宗赫心上。 竟然还是会为这个混蛋家伙心疼,这种挫败感深深的羞辱了少年自以为已经断绝一切情缘的决绝,让他更觉深深的悲哀。他俩之间的感情太不公平,无论是爱还是恨,都由他一手操控,自己便是想要逃避,也再寻不到归途。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无可救药的喜欢他,才是自己觉得无法苟活于世的主因。 然而,想要一死了之这样的蠢念头已在那一刻爆发殆尽,如今,想让他再重复同样的蠢事,决计不能够。 究竟该怎么办?宗赫扶着窗,望着墨色的夜空,清亮的似水洗过一般的一轮弦月高高挂着,霜雪一般的月光,仿佛天人怜悯的目光,照在他身上是彻骨的冰凉。 太医收拾东西退出去的声音惊动了他,回过头,迎上那人深邃如海的眼眸。宗赫刚要张口说话,那人却止住了他。 “不要赶我走,我哪儿都不去。”褚云重明白少年在想什么,想说什么。只是,这样的情形,让他怎能放心离去。因此,便是明知少年不愿他留在云图阁,更或看自己一眼都生厌,他还是得硬着头皮留在这里,哪怕整夜不眠的守护着他。 “我不会再自寻短见,你也别逼我再与你同床共枕。” “好好好,我在藤榻上躺着,你好生歇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褚云重得少年一语应允不再伤害自己,已是谢天谢地。虽然他亦想能够陪伴在少年身边再安抚劝导几句,但也知此事急不来,为了不让事态闹得更僵,他也只好慢慢想法子再转圜。 夜色越来越深,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穿过窗扉流过案几,映过之处,都留下一抹清幽的光泽,似弥漫着淡淡惆怅,留连不去。 灵壁石屏风后头的紫竹凉藤上,褚云重辗转难眠,一直睡得不太踏实。每当合上眼,少年那一副仿佛随时可以舍弃一切的决绝,总是让他胆寒心悸。 卧床上,宗赫亦睁着双眼,一动不动的躺着,今天这事发生的太快太突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正在这时,从半合着的窗子吹拂进来的“沙沙”风声中,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少年身子微微一僵,不由自主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床前,又是一阵o声响,从手肘的缝隙处可以看到是那杏色的纱帐被撩了起来。 感觉那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宗赫全身上下却都绷得紧紧的,搁在额头的手亦握紧了拳,只待那家伙有不规矩的举动,便要毫不留情的招呼上去。 然而他的担忧却是多余,褚云重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床榻边沿,用一种无从表达的温柔,静静的,凝望着自己。 时间过了漫长的许久,黑暗中,谁也不曾说话,只任由各自己的呼吸交融在这清辉如水的夜色中。这般的静谧,仿佛能听得到彼此沉重的心跳声音,虽是离得那般近,却有着难以言喻的孤独。 一幕幕甜蜜幸福的过往,在少年紧闭的眼前飞驰而过,那时的美好,似悄然生长的罂粟,在那人百般温柔的滋润下,在心中生根发芽,然而,却种出了一种令自己难以戒掉的毒。那么爱他,也……那么恨他。 不知未来该如何,只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再也不能回头。他爱错了人,岂能一错再错。 虽是这样想着,一丝水渍却悄悄的湿润了少年浓密而又纤长的睫毛。床边那人似乎察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伸过手,轻轻替少年拭去眼角的泪,是那般难以描述的温柔。 那指尖的温暖让少年的泪流得更汹涌,一滴,连着一滴,滑过悲伤苦痛,像是要滴碎那些曾经带给他无限美好的旧梦。 若非初见,人生何如不相逢?却只是,相负太匆匆。 14 良友慰心 第二天一早,卫临又端来了上朝的王服,褚云重此时虽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宗赫身边,但毕竟早朝误不得。临走之前,皇帝又命人去澹月阁唤了晏南山来,细细嘱咐了他几句,这才恋恋不舍的离了云图阁前往资政宫。 晏南山骤然听闻出了这样事,自也心惊,忙进风弄轩看宗赫时,却遍寻不着人影。 “尚令郎在后头望月台上呢,从昨儿到现在,还一点东西没吃……”卫介一边引着晏南山往望月台上去,一边苦着脸求他劝慰宗赫几句。 才淋过雨的望月台在早晨的阳光下倒显得格外晶莹剔透,犹挂着一串儿水珠的玻璃底座似镶满了珠钻般熠熠生辉。一群翠鸟栖在四周的樱花树上,正清啼悠啭,鸟儿不知人间愁苦,鸣叫得倒很是欢快。 而宗赫却凭栏站着,穿着一件玉色绉绸的袍子,恰到好处的修身剪裁勾勒出少年骨肉亭均的曲线。晨光细细洒落在他的身上,光芒流转,却温暖不了他冰雕一般的脸庞。 晏南山提着卫介递给他的食盒,撩着袍角拾级而上。听到脚步声,宗赫便转头看了一眼,一见是他,抿紧的嘴角也不由得浮出一抹无奈的笑。 “这么一大早的,是他叫你来看着我吧?” “出了昨夜那种事,但凡是关心你的,自然都放心不下。”搁下紫檀格子食盒,晏南山拉着少年坐下,长叹一声道:“你也算是生死关头打过几番交道的人,素来也不是柔弱的性子,怎么会做出那种蠢事来!身发体肤受之父母,岂可轻弃?” 宗赫别过脸,低低的道:“那不过是我一时冲动……南山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了。哪怕再难,我熬着就是了。” 平日里那么傲气率真一位少年,而此时,却是如此的颓废消沉,就像是失去了鲜活的生机。晏南山深深望着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只觉隐隐作痛。 “还好你没事,若你为了以前那桩事出了什么意外,陛下必定会伤痛一生。” 少年的眼中划过一丝苍凉,却只是刹那而已,随即又刻意的淡去。回望了晏南山一眼,他平静的道:“哪怕陛下伤痛三生三世,比之我父亲兄弟躺在坟墓中的森森白骨又如何?” 宗赫的话让晏南山心酸不已,然而,他亦知道若让少年停留 恋耽美 分卷阅读30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这样的困局中,只会越陷越深。于是,便不疾不徐的劝道: “这样的说辞,对谁都不公平。逝者为大,世显你也知道,我对你的身世向来便很是同情。但也很难说陛下就是过错方,哪怕你有切肤之痛,但亦不得不承认,站在陛下的立场,他的决策无可指摘。至于你族叔对你父亲兄弟的迫害对你的追杀,更是宗贤的私人行为,又怎么能将罪名无端加诸于陛下之身?” 宗赫急速的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宗贤,不过就是朝廷的一条狗!纵恶犬伤人,难道不是主人的过失?” “也罢,就算陛下有诸般不是,可他毕竟待你一片真诚……” 少年蕴怒的站起身来,不留一丝情面的道:“南山,你今日来若是想撮合我与陛下,趁早免开尊口!” 晏南山忙拉他坐了下来,从从容容的道:“谁说我要撮合你们呢,感情这种事,可是撮合得来的?若是彼此都是真心挚意,不用撮合也都会回心转意。若是虚情假意,哪怕撮合一年半载的,只怕也破镜难圆。” 说罢,又是微微一笑,带着一丝揶揄的口吻道:“比如你和陛下,之前大闹小吵也有好几回,最后还不都是和好如初?便是我这外人瞧着,也看得出来每吵过一次,复合之后感情反而更深了呢。只是这次闹得这么凶,还将陛下的手伤得那么重,实在是不应该。” “这次不一样,我与陛下的情份已到尽头,再也不会……”望月台下的莫愁湖烟波浩淼,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有些湿润了少年的眼睛。 “世显……”南山忍不住唤了一声,带着些许情急而又无能为力的伤感。 宗赫略带着欠意的望了他一眼,叶琛和傅川走后,南山便是他在后阁仅剩的朋友。然而,他对自己的关切,诸多照顾,终究也无以回报。 “南山,你不必再说什么。陛下在我云图阁受了伤,这事终究瞒不住。我自然是那罪魁祸首,是罪孽深重的祸害。我且等着皇太阁的降罪旨意,是囚是禁,要杀要剐,无论是怎样的结局,我都领受。”像是在说一件与已无关的事,少年那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庞上绽开一朵平静的微笑。 “陛下一心一意想要维护你,你岂可这般自暴自弃?你素来聪明,怎不想一想这次的事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这般被隐密封存之事,又怎么会突然泄露出来?又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你发觉?” 晏南山见少年心境如此颓废,自也心急,便当头棒喝道:“世显,你也知道如今陛下专宠你一人,你又位居尚令郎,不日便要搬入紫金光华殿。后阁之中除了谢宣奉,便属你地位最尊,这前朝后阁,不知几多人在盯着你,暗中要算计你。你可千万不可轻易中了别人圈套,使亲者痛仇者快!” 宗赫心中唯有苦笑:“这次是皇帝亲自算计的我,你倒是教我,如何逃了这圈套?” 晏南山虽得刚才皇帝嘱咐了几句,到底不知原委,便从食盒中取出一些宫点命宗赫先吃了,再细细问他此事由来。 一时知道了前因后果,晏南山却也困惑难解。那卷文册中伪造的御批委实是最大的疑点,此人欺负宗赫没有出阁办过差,不知五品以下官员的绩考陛下与皇太阁是不会批阅的,故意伪造了这份东西来诱宗赫上当。 但此人能知道几年前那桩尘封的旧事,倒不像是后阁的侍郎,反而像是一直处在朝廷权力中心的一个人物。若非如此,决计没有可能知晓发生在偏远曼丹岛的这桩隐秘之事,至多,只能是像他一样一知半解的知道那里曾发生战乱而已。 而且,难道是此人预知皇帝要将那卷文册交由宗赫看阅,这才特意将伪造的御批夹入其中?但文华殿中存放文卷的柜子都是上锁的,钥匙只有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卫临才有,谁又能有这种本事,既预知了皇帝要行之事,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下此番手脚? “难道,是梁王?!”宗赫定定的望向晏南山,眉心紧蹙。若说这梁王来得也太过蹊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边自己才看到那伪造的御批,他便来和皇帝商议政务,又说什么不好,却刚好在自己前往政事堂的时候提及旧事。 最巧合的是,梁王亦符合所有的推测。几年前他身为摄政王,自然对南海之事了如指掌。便是摹仿皇太阁与陛下笔迹、在文华殿做下手脚,于他而言亦非难事。 问题是,梁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离间皇帝与自己感情,于他有什么好处? “你别忘了吴王谋反之事。”晏南山抛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轻声道:“虽说这次吴王之事,梁王撇清了干系,但五年之前,梁王可也是与陛下争过皇位的。” 然而,宗赫却是意兴阑珊,道:“无论此事是不是梁王所为,又或梁王所图为何,当年发生在曼丹岛的事却实实在在是褚云重的授意。我可以尊重他做为皇帝所做的决策,但我与他之间的缘份,也只能到此为止。” 话虽这么说,胸膛那处又开始疼得厉害,手上的翠玉豆糕再也难以下咽。将剩下豆糕搁回食盒中,少年黯然一笑道:“或许,我该自请出阁。这样熬着,谁都不好受,还不如就此撂开手。他自做他的皇帝,我……还回海上去,从此再也不必相见。” “你昏聩!男儿郎又怎能只顾情爱恩怨?谢宣奉刚入阁时宠爱只比你有过而无不及,虽然现时也与陛下淡了情份,但又何尝见他耽误过出阁办差?如今宣奉功绩卓著,朝廷士林军队百姓谁敢不敬?再者说,你回海上去做什么?回去卖鱼吗?陛下将你选入后阁,苦心栽培,哪怕情义不存,你就没想过要为国为民做些什么吗?” 晏南山从没对宗赫说过重话,此刻急了,不由得也带出一丝责备的语气。 “我……”宗赫被斥责的哑口无言,半晌才低声道:“陛下可没害了谢宣奉父母家人……” 晏南山心中自然也怜惜他,便略缓和了语气,温言道:“世显,何妨将个人恩怨看淡一些?你如今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职责在身的五品尚令郎,又岂能一味感情用事?你忘了龙门巷时的壮志豪情了吗?你忘了自己曾许过的誓言了吗?” 宗赫缓缓站起身,默然不语的望着皇宫之外那广阔河山,心中繁乱的思绪如海浪般起伏连绵。一直被他那样呵护,一直贪恋那份难得的温暖,让他有个错觉好像一直都只是他身边任性的孩子,忘了自己也曾想过要飞上云天,要化身为龙。 身边,晏南山也站起身来,对着少年轻声道:“世显,或许命运对你不公,但你又岂可轻易低头?我认识的那个世显,便是面临再绝望的境地,都不会轻言放弃的不是吗?” 宗赫转过身来,凝视着这位苦心孤诣一力劝慰自己的好友,突然觉得,有友如此,夫复何求?他是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并没有失去全部的世界。慢慢的,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他眼中又一点一点开始燃烧起来。 然后少年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语气,认真的道:“南山,谢谢你,无论未来如何,今天你对我说的这番话,我会永远记得。” 15 此情难期 天气越热,夜色便来得越迟,眼见已是过了酉时,依旧有一抹绚烂的斜阳慵懒悬在蓝天白云中。并不刺眼的阳光带着一丝淡淡的殷红,将望月台渲染成一朵浮游在莫愁湖上的彤云。而这如诗如画般的意境,却因着此刻坐在望月台上的两人,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思绪。 宗赫才下了学,就着落日余辉在这望月台上安静的看一会儿书,皇帝亦静静的在一旁陪着他,两人没有多话,或甚,根本没说过什么话。 这些日子以来,褚云重天天下了朝便在云图阁陪着宗赫。只是,虽然他不再对自己生气,却也再没有对自己露过笑容。回想起以前恩爱的时候他甚至会对着自己撒娇,而今他想要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自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孤傲。 有时候,甚至想着哪怕是他对自己耍耍脾气也好,却也是一场痴念罢了。虽然,褚云重不愿太过逼迫于他,但每每看到他对自己恭恭敬敬、冷冷淡淡,疏离得几乎像是个陌生人的表情时,心中依旧备受煎熬。 晏南山也几番进言,劝皇帝暂时撂开手,放宗赫出阁办差,一来给彼此一个退步余地,二来也可转嫁一下少年的注意力。 褚云重本不同意,这种时刻,他怎么放心让宗赫离开自己的视线。但这些日子渐渐沉下心来,却也觉得,如若一味强硬纠缠着守着他,只怕难以打破这个困局。倒不如放他出宫办些差使,既是历练,也可让他散散心。只是,得安排几个妥当人护卫他周全。 想到此处,皇帝便伸手压下少年正在看的书册,待那双乌黑亮泽的眼睛盈盈的望向自己的时候,便对其微微一笑道: “世显,你可还记得吴王谋逆时,你与仲麟陪审的时候,有几位吴党余孽曾供认过吴王与一个名叫长乐门的帮派勾结控制着几处州府最大的地下育婴堂之事?” 宗赫不明皇帝何意,只静静的道:“确有此事,此案早已交由刑部,谢宣奉亦监督跟进着案子进程。但那几人只是吴王的小喽,对长乐门之事也不算知根知底。又吴王一死,那些长乐门的首领机警的很,即刻斩断了所有与吴王的往来线索。所以听说刑部虽追查的虽紧,却还尚未有大的进展。” 褚云重却道:“这几日你未曾留心朝政,刑部下设的督捕司已是在皖州拿获了几名要犯。不过昨天收到仲麟的密信,他查访到一些蛛丝马迹,疑心长乐门除了吴王之外或有可能还与朝廷官员有所勾结。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不便派遣朝官前往,世显可愿意接这差使助仲麟一臂之力?” 说罢,皇帝便目不转睛的望着少年。不得不承认,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后,他还是有一丝后悔,既怕他不肯应允,更怕他一口便应承下来。这般复杂的心情像是心里一半搁着海水,一半燃着烈火,左右都不是滋味。 宗赫看了他一眼,将他眼中那般纠结尽收眼底,却也不多问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干净利落的道:“好。要我何时启程?” 轻风掠过望月台,吹散少年额边碎发,褚云重下意识的抬手抚上他的发,宗赫却将头一偏。皇帝的一腔柔情扑了个空,抬在空气中的手僵硬了一下,亦只能无奈的垂了下来。 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反悔,褚云重狠了狠心逼着自己道:“让卫介帮你收拾一下行礼,明日我亲自送你出城。” “临走之前――”宗赫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然对上皇帝的视线,说出了他的请求:“可以让我见一见阿蛮吗?” 褚云重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笑道:“亚父让梁王认了云鸾为义妹,如今她住在梁王府中,乃是金尊玉贵的县君,可不再是当日跟在你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了。你与他身份已然有别,特特的去梁王府看她,也不合礼制。不如待日后宫里筵席之时,再见上一面两面的,倒还使得。” 宗赫见他不允,也不争也不求,只收拾了书本起身便要离开。褚云重只道他又恼了,忙起身拉住他,又情急之下用了受伤的那只左手,才一用力,伤口就疼得他一哆嗦。便是这一瞬间,少年已是甩开他的手走下望月台。 望着他孤绝的身影,皇帝心中一时气苦。可恨这家伙如今对自己全无情意,一言不合便掉头就走,即使这些日子自己对他施以百倍的宠爱,他也再无回头之意。褚云重几次三番亦恨不得拂袖而去,后阁中还有那么多侍郎枕席以待,自己又何必苦苦恋着这个冷血无情之人。 然而,忆起往昔欢爱美好,他跟着自己读书时的认真刻苦,眼盲时对自己不自觉的依赖,叛乱时哪怕正与自己怄着气,也镇定坚决的守护自己……这一幕幕的场景,虽有甜蜜也有争吵,但他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恼皆是那般生动,那般与众不同,点点滴滴都早已印刻在自己心上,又岂是能轻易抹去? 想到动情处,褚云重忍不住轻唤了一声:“世显……” 已经走到半阶上的宗赫听他声音不同以往,本待不理他,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他一眼,却意外的发现皇帝受伤的左手,白布扎裹的地方又渗出了一片红。 这混蛋,明知自己左手有伤,还硬要来拉拉扯扯做什么!心里虽这样想着,然而,少年的脚却像是不受自己意志控制般,重又迈了回去。 “你坐着,我帮你重新上些膏药。” 说罢,宗赫从怀中掏出一只三彩红雕漆盒子,打开盖子命褚云重托在手中,又麻利地解开他手上纱布,低头看了看那略有些迸裂的伤口,然后才从小盒子中挖了些褐色的膏药来,小心翼翼的抹上他手掌伤口处。 这些事,少年做起来自然之极,一如自己曾对他做过的那样。褚云重更是吃惊于他竟会将自己要用的药随身带着,此刻看着他专注的神情,自己心口处不可救药的疼了起来。 他分明还是喜欢自己,只是,这份情被他封死在某一个角落,再也不会承认而已。这是自己亲手种下的苦果,怎能痴心妄想永远收获甘甜? 一直以来,褚云重从未觉得自己在那桩事上的决策犯了错,哪怕被宗赫知道了,他也未曾对他道过歉。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底深处却开始产生一丝意念,希望时光能够倒回,希望能够重新来过。他不甘心,不服气!明明是真挚相爱的两个人,不该被心魔囚禁,不该被命运束缚。 “明日,我会让阿蛮一起送你。” 听到皇帝突然又松了口,正在帮他包扎伤口的少年不由得抬头瞟了他一眼,却正对上那一脸温柔的笑意。 日暮下,这样的笑容,明亮的让人心痛。他仿佛听到自己心底有一声轻轻的叹息,随着绚红如血的夕阳,缓缓坠落。 “世显,在你走之前,我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说罢,褚云重便从脖颈间取下一条他总是贴身戴着的项链。那是一块紫红色镶着银边的盾牌形状的吊坠,用银制的细链穿着,吊坠的背后还刻有他爷爷的名字:褚岩。 宗赫一怔,这条项链他最熟悉不过,每当与褚云重裸裎相见时便会瞧见悬在他的胸口。那时自己因为喜欢那项链上面的图案,总缠着他要一条一模一样的来戴,皇帝却总是笑着说不能够。而此刻他却解开链扣,将这条项链亲自挂在了自己项间。 这吊坠的质地非常古怪,非金非玉,又非铜非铁,本是冰凉的质感,而此刻滑过自己的指尖却又带着那人的脉脉体温。 少年心中一动,轻轻摸着那似雕刻图腾般的吊坠,紫色的正面,一枚大一些的四角星套着一枚小一些的,那银色的星角如箭簇般尖锐,又像是出鞘的利剑。图腾精致简练并不太张扬,却也隐约着几分冰冷的杀气。正是这种独特的魅力,才是自己当初会喜欢的原因。然而―― “这项链不是你最珍爱的东西?为何要给我?” 这项链自然是他最珍爱之物,但眼前少年更是他最珍爱之人,是以褚云重便微笑着对他道: “项链上的这枚徽章本是太祖的遗物,太祖传给了我父皇,父皇又传给了后我自然也要传给我的嫡长子。不过你还未满二十岁,尚不能养育子嗣,所以这传家之物不如暂由你代为保管着。又是你头一回出阁办差,戴着这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也取个吉祥意儿。” 宗赫如何不知他的心意,那块本是极轻盈的吊坠,顿时在掌心沉甸甸的起来。低着头望着那吊坠,只见上头那紫色的光芒流转显得异常的幽亮深邃,仿佛形成了一个深深的漩涡,正要将他的心也吸了进去。 心早已沦陷了,不是吗?又何必再将它一遍遍的抽出体外鞭笞,是怕自己忘了对他的爱有多深吗? 宗赫知道,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决绝,他只是在刻意的疏离,刻意的遗忘。然而,再怎么刻意,忘不了的,终究是难以忘怀,逃不开的,亦根本逃避不得。充满矛盾的这份情,一如充满矛盾的自己。 将那项链贴身戴好,让他的体温温暖自己冰冷的胸膛,让他的气息将自己萦绕,强忍着心中酸涩,少年抬起头,对着褚云重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 “我很喜欢。” 16 出阁办差 翌日午后,褚云重便亲自送宗赫出皇宫。待到了东南城门口,宗赫惊喜的看到阿蛮在一大群王府侍卫侍从的簇拥下,盈盈站在城楼之下。多日来,少年第一次由心展露笑颜,撇下皇帝策马驰了过去。 “侍郎――”阿蛮也早已等不及,分开众人便迎了上去,一张粉嫩嫩的小脸笑得如阳光般明媚灿烂。 宗赫飞身下马,拉着丫头的手细看,如今她身份不同,打扮得自然愈发出众。一件嫩得掐出水来的葱绿团花褂,配着锦丝挖云滚边儿的鹅黄缎裙,纤纤细腰束着蜜合色的轻纱绣带勾勒得小蛮腰甚是妖娆。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梳成俏皮可人的如意髻,上头斜斜一枝翠玉蝴蝶簪子,正似展翅欲飞。 见她精神气儿这么好,宗赫自也放心,便笑着揶揄道:“看来梁王府的风水比云图阁养人,我瞧着你倒比以前丰腴了些,气色也好。” 正当豆蔻华年的小丫头自然听不得丰腴二字,忙撅了嘴道:“侍郎眼神不好,我哪里有胖,明明想你想得都瘦了一圈呢。”说罢,阿蛮又反握住宗赫的手,关切的问道:“侍郎,皇帝欺负你的事我有听说啦,我瞧你有点精神不济,可是为这事心里头难过?” 从后头赶上来的褚云重听到这话,不由得轻咳了两声,脸上神情好不尴尬。 宗赫斜睨了他一眼,拉过阿蛮走远些,往城墙边寻了一个略僻静些的角落,在一颗老槐树下站定了,这才温声问道:“阿蛮,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宫里头的事,哪有什么秘密!你和皇帝这回又闹得那么凶……我在梁王府这些日子,整天介闲得无聊便是听下人们绘声绘色的说那些宫里头积年的典故秘闻,相比之下,你那个都不算事儿!” 话虽这么说,但小丫头心里却依旧还是为他浓浓的难过,又叹气道:“侍郎也太实心眼儿,拿皇帝做错的事,报复在自己身上,何苦来!要我说,这回办完差回宫后,就搬去紫金光华殿,让皇帝好吃好住的供着你。哪怕要断了和他的情份,日子总得过,不要为难自己。” 见小丫头老气横秋的拿出一番过来人的模样规劝自己,宗赫也是哭笑不得,揉了揉她圆溜溜的小脸,笑着问她:“不要光说我,那你自己呢?当初跟了我进宫也是另有所图罢,居然一直瞒着我,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现在又是如何打算?” 阿蛮小脸一红,道:“在太阁府的时候,皇太阁和我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久。如今我也看破了,总不能怀着仇怨一辈子,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活着,又是在宫里活着,谁都不容易。我既有这福气遇上侍郎,老天爷也还算是待我不薄,我也该珍惜着现在的日子……” 这番话触动两人心事,执手相望,眼睛都湿润润起来。 “如今你住在梁王府虽安逸,我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疙瘩,我已是和皇帝说了,让他为你留心,早日帮你挑个好儿郎嫁了。最好是能远离了这京城,离了这是非之地,往外头州府自建府邸,那时我才能彻底放了心。” 阿蛮机灵,听宗赫这话中有话,忙轻声问道:“侍郎,你可是觉得这梁王……” 宗赫便将他与晏南山疑心的事儿一一与丫头说了,又道:“梁王此人确实是个有能耐的,如今虽没有了摄政王的名号,但在朝廷之中依旧是位高权重。比之吴王,他的势力更是根深蒂固。日后如若他起了异心,又有不轨之事……他身败名裂并没什么,我只怕牵连着你。”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落下来,斑斑驳驳的有些刺眼,静谧的风声中,树叶旋落的声音,亦有些惊心动魄。吴王的事犹在眼前,又怎叫人不疑虑不畏惧,阿蛮沉默了片刻,方迟疑着问道:“那侍郎的意思……” 宗赫便一字字的嘱咐道:“阿蛮,你如今住在梁王府中,可事事留心着,但也不要轻举妄动,叫人看出端倪来。我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回,你若真遇上什么事,也可与南山联系。” 阿蛮轻轻点了点头,望着少年很是伤感的道:“侍郎,你出门在外,也要万事小心。也别贪功,若能平平安安把事办了,便早些回来。我和南山哥哥都会惦念着你,便是皇帝……虽然他以前做的事不太地道,可如今他也算是真心实意的待你好,你这一去,他必定也会日夜盼望着你早日平安回宫。” 宗赫听得更是心酸,下意识的回头望了一眼,炽热的阳光下,皇帝的目光温柔如水,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见少年回眸相望,孟驰赶忙牵着疾风过来,含笑着道:“侍郎,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起程了。” “你?”皇帝居然让自己身边最得力的贴身大侍卫陪自己办这趟差?宗赫不明其意的望向褚云重,那人却对自己笑着挥了挥手,意思是让自己放心的去。 炽热的阳光照在他平静而从容的脸庞上,宗赫却细心的看到皇帝那微微颤抖着的唇角。 狠心扭回头再也不看他一眼,少年翻身上马,感觉胸口那条项链,轻轻一荡又密密的贴上着自己的肌肤,刹那间,仿佛被它烙得心口生疼。 “走!”再无任何迟疑,宗赫与孟驰还有另两名皇帝拨给他的侍卫,箭一般飞驰而去。骄阳下,尘烟滚滚,渐渐模糊了少年那俊秀的背影。 直到那片朦胧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不见,褚云重依旧不肯离去,直觉心口似有什么东西随着少年的离开被完全抽离开去,空荡荡的胸膛,是从未有过的孤独冷寂,渐渐弥漫起一阵无法抵挡的锐痛。 微微凝滞的眼神,有些恍忽地望向少年离去的方向,原来,他不在自己身边,会让自己这样的疼。 太阁府。 凌太阁府中,凌越一直在等着褚云重的到来,等着自己意料之中的这一场雷霆大怒。然而,让他没有意料到的是,皇帝居然会来的这么迟,简直让他等得心烦意乱。而演练了无数遍的说辞,亦一次比一次让他厌烦。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姗姗来迟的褚云重,竟会是这样平静。 午后的阳光太过刺眼,凌越刚将待要修剪的茉莉花搬到阴凉处,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等待已久的声音。 “炎日当空,弟弟倒好雅性,可要哥哥帮忙?” 凌越心头一颤,侧过脸对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微微一笑,“哥哥好一阵没到我这院子里来,我还以为哥哥又把我给忘了呢。” 褚云重静静的站在葡萄藤架子下头,似笑非笑的道:“要不是弟弟闯下那么大的祸,这些日子哥哥又何至于在宫里忙得焦头烂额。” 凌越知道他必有这么一说,因已是预备了许久,是以倒也不着慌,只淡淡笑道:“看来哥哥今日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我倒还不知自己闯下什么祸事?可是前阵子拟的左银台任事名单让哥哥不满意?” 而褚云重却不与他闹什么虚玄,直接从怀中掏出那张“御批”,递到凌越面前,干脆利落的问道:“为何要让世显看到这玩意儿?” 凌越搁下手中的剪子,接过那纸略略扫了两眼,便蹙着眉不解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弟弟不明白?” 褚云重眸色一沉,冷然道:“你如今记性这么差?连自己写的东西都记不得了吗?” 凌越有些着恼,却依旧不疾不徐的道:“是,我是能临摹亚父和哥哥的字,这可也不能说伪造这张御批的事便是我所为啊!我要离间哥哥与宗侍郎做什么,哥哥待我这么好,我又岂会做出对不起哥哥的事来,更何况我与宗赫又无怨无仇,何苦闹这些。” 这也正是皇帝猜不透的地方,凌越有做这事的手段,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做这事的动机。然而,此事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见褚云重只是冷哼一声并未答话,凌越绷紧的脸颊渐渐放松了下来,重又捡起那纸细看了几遍,轻咦一声道:“哥哥,你看这字虽极肖亚父与你平常手书,但每一字的末一笔都浓墨暗挑,这行笔的习惯倒有些像梁王呢。梁王在朝中多年,亦摹仿得一手好字,这伪造的御批会不会是梁王所为?” 褚云重脸色一变,接过那纸细细一瞧,目光更是变得十分尖锐而犀利。梁王?这些日子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人,只是他如何能预先得知皇帝要给宗赫查阅的资料? 凌越拾起剪子,转过身子一边继续给那几盆茉莉花整枝修剪,一边气定神闲的道:“本来这种事,做弟弟的不该妄加揣测,以免误伤了好人。只是吴王谋逆之时,坊间曾有传闻,说梁王曾给吴王通风报讯,差点儿使谢宣奉断送在吴王手中。只是这事没有真凭实据,又碍着亚父……” 说到此处,凌越回过头,递过一个兄弟俩心领神会的眼神,才又缓缓道:“虽然吴王事败,但梁王此人心机深厚,便是伪造御批离间哥哥与宗赫,到底是为了何目的,亦不好说。就我而言,总觉得此人实在是不用可惜,不防可惧啊!” 褚云重沉默良久,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越儿,这话不要向亚父提及,我不想再为了宗赫的事惹得他老人家不痛快。” “那是自然!” 凌越搁下剪子,仔细端详着自己修剪的成果。被剪去残叶的盆 恋耽美 分卷阅读31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愈发显精神,而枝头上的几簇茉莉花更是清灵娇嫩,散发着满院的淡雅芬芳。甚为满意的他,不由自主的露出愉悦的笑容。 转过身,怜惜的望着精神不济的皇帝,凌越柔声道:“哥哥,这阵子世显的事让你乏透了,可要在府里或外出松泛一阵,让弟弟代你去宫里帮衬几日?” “不必。” 短短的两个字,像是一道砰然关上的门,让满腔热情的凌越碰了一鼻子灰。 需要我的时候便如珍如宝,不需要我的时候,我便是蚌中沙石!待皇帝离开后,感觉又被狠狠羞辱了的凌越转过身,操起剪子咯嚓一下将那在枝头俏立的洁白的茉莉花儿剪了下来。 望着那光秃秃的枝头渐渐渗出透明的汁液,不知不觉间,心中渴望已是滋蔓难图。 17 似是故人 六月末的天气本应是阴雨绵绵的黄梅季,然而宗赫一行人才踏入皖州境内,便一连晌晴了好几日,毒辣辣的日头几乎把地面都烤焦了。放眼望去,官道两旁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稻都似被这腾腾热气蒸熟了,泛黄的叶子都歪蔫儿似的搭拉着,没了生气。 孟驰是辽州人,最耐不得热,这会儿已是脱得只剩一件坎肩,又头顶上戴着硕大一顶竹编的草帽,穿着的绸裤也挽到了膝盖,活似农田里的庄稼人打扮,哪里还有半点御前侍卫的威风。 到前头探了路回来,他便吐着舌头道:“宗少,这日头太毒也赶不了路,前头有座小茶楼,不如我们先去那儿歇个脚,顺便儿喝碗茶解解渴。” 从京城出来这些日子,亏得有孟驰在身边说笑解闷儿,宗赫的心情已是松快很多。他倒是从小在太阳底下晒惯了的,但看着身边几个扮作长随的侍卫都已是热得汗流浃背,便笑着应道:“也罢,只不知这里离临泽县还有多远,只要天黑前能赶到便好。” 孟驰忙回道:“我已是打听过了,不多远,就二十里路。等歇过晌午我们就上路,一顿饭的功夫就能到,必不会耽误事儿。” 见宗赫点头,一行人便策马前行,不一会儿便瞧见孟驰说的那地儿,却是一片青青葱葱的竹林,林边盖了一座三间开面二层楼高的青砖小楼,斗拱月梁茅草覆顶,倒也清雅古朴,一派天然情趣。两位年逾半百的老伯正进进出出在茶楼里伺候着,小楼外头一溜儿的车马,显见得在里头喝茶的客人都是赶路的行人和过往的客商。 见来了新客,一个穿着青衣褂子的老伯极热情的迎了上来,笑得堆满一脸的褶子一边帮宗赫牵马,一边打着手势问他们来点什么喝的? 孟驰便凑上去吩咐道:“切两个大西瓜,泡一壶三花茶,还有那边筐子里的新鲜荸荠洗干净削一盘子上来。” 正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宗赫因没想到这茶楼老板竟是个哑巴,不由得朝他多看了一眼,却意外的发现那人牵着缰绳的手掌五指修长筋骨有力,那细腻健康的小麦色也不太像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应有的肤色。 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再细看那老伯耳后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亦是光洁平滑,完全不像他脸上那般皱皮疙瘩,更是几乎可以断定这凉茶铺子的老板是一位年轻人伪装的。 难道是黑店?宗赫心中警惕万分,于是便先命一个小侍卫亲自去照顾马匹饮水吃食,随即又给孟驰递过一个眼色。 那老板听宗赫命人亲自照料马儿,不由回过头对宗赫眨眼一笑,又趁人不注意张口说了一句话儿,虽没有声音,但宗赫看他嘴型却分明说的是:放心,我这儿饲料里可没有曼陀罗。 少年一怔,刚才那眼神那笑容太过熟悉,而且,此人竟然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曼陀罗之事?这事分明只有皇宫里的人才知晓!难道……刹那间,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人来。 茶楼大厅里二三张桌子都坐了人,那青衣老伯便引了宗赫一众人在楼上的雅间坐了。他倒是手脚勤快,不一会儿便又端着切好了的西瓜,并一壶用井水湃过的三花茶笑眯眯的过来。又拿手打着比划让他们先用,荸荠要洗一洗削了皮才得送上来。 此刻宗赫已然确定他是谁,见他犹自在自己面前挤眉弄眼装神弄鬼的,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正要拉住他责问,那人却匆忙摆手,又拿食指坚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朝隔壁包间指了指,这才笑着离去。 不但宗赫,便是他身边孟驰等几个侍卫如今也瞧出不对来,又听一屏之隔的右边雅座隐隐有说话声传来,这才发现原来这楼上的雅座俱是用翠石竹屏相隔而成。隔壁说话的声气虽刻意压得低,但少年耳力甚佳,便打了个手势让侍卫们继续吃瓜说话,而他却慢慢喝着茶凝神细听。其中,听到竟有人提到谢仲麟的名讳,顿时叫宗赫和孟驰更留意上了心。 “谢仲麟算什么东西,不就是皇帝放出来的一条疯狗!专会冷嗖嗖的在暗中阴着,逮着谁都要咬一口。” “方仁兄这形容可算是把谢仲麟的恶形恶状描绘了个透!”又一个说话细声细气跟个娘们似的中年男人接了口,嗤嗤笑道:“听说,他在龙床上侍奉得不好,估计正是这缘由,谢宣奉才憋着一股骚劲儿没处发,专门拿下头的官吏作践。” 先头说话那人便附合道:“十足阴暗小人一个!不过仗着他老子的势进了后阁,狗眼瞧人低,拜高踩低地往上爬!这样的货色,难怪不得陛下欢心。不是我说,你们瞧着罢,早晚得栽跟头!” 宗赫虽说跟谢仲麟不对付,但毕竟是同为后阁侍郎,听着外头人如此污言秽语的折辱诅咒他,眼睛里也冒出火来。 又有一人悠悠叹道:“也合该我们这一朝当官的倒霉,遇上这么一位后阁侍君!原还指望着季承乾上位能有好日子过――那是多好的一位侍君啊,行事又宽和,待人又温柔――听说是生生让谢仲麟给暗害了啊!” 一位打太宗朝过来的老前辈笑而不语,见他们越说越来劲,这才不疾不徐的道: “你们都消停消停吧,苦不苦,想想上一阁的凌铮!光是一桩军饷空额案,就一棍子打翻十七位五品以上的大员,那才叫血流成河!谢仲麟再猖狂,跟他一比也就还只是提鞋的份儿!比如这次的事儿,他想在我们皖州官场面前摆谱,我就把他当菩萨一样供在衙门里头,让他在账房足足查了五天的账,还不是两手空空……” 一群人哈哈笑着拍马道:“施老英明!颇有姜太公钓鱼之风范!”“施老吃过的盐比姓谢的小赤佬吃过的米还要多!小赤佬还想来揭我们的皮,倒要看他这只青面皮猢狲出把戏!”“某倒想瞧瞧素来骄横的谢宣奉这会子在府衙里头吃瘪的模样儿……” 宗赫轻啜着茶,这才堪堪事情由来给听明白了。敢情这帮人,姓施的姓方的,还有那不知名的两个,都是这皖州官场上的人物。看来谢仲麟疑心他们勾结长乐门,只怕确有其事,不然,这帮人为何对谢仲麟如此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投畀豺虎。 果不其然,又听到刚才骂得最凶的那位姓方的继续道:“这一回张牧守虽然传我们来首县随堂问案,实在也是逼迫无奈。谢狗在施老手里栽了跟头,必定还贼心不死,这次非得想个法子既把我们摘了出来,又扳倒他,再拉几个人一起参他一本不可!” “若是能撤了这案子,再就便儿扳倒他倒也不难!”那施老估计是这些人中的狗头军师,又恶毒的提议道:“不如,就弄一个‘借查案之便强奸从地下育婴堂解救出来的民女’!这么大一个屎盆子往谢仲麟头上一扣,保管让他臭不可闻!” 那群人又嘎嘎阴笑道:“妙招啊!施老高明!”“这种事最是说不清,这么一来,不是屎也臭了,陛下若知道了,一定气得仰倒。”“既有这好主意,施老赶紧细细谋划一番,瞧那小赤佬还怎么嚣张!” 这些人正七嘴八舌的出着刁钻恶毒的主意,一屏之隔的宗赫却是听得默然,他在后阁时,只觉天底下就数这皇宫里头是最黑暗最阴森最可怖的地方。谁知到了外头,才知道官场险恶亦有过而无不及。 如今后阁之中唯有谢仲麟独自一人抗着所有差使,时常出阁在外跋山涉水的办差。他又为人行事向来是霹雳手段雷厉风行,这些年来必定积聚了不少怨恨,在官场竖敌无数,顶着这么大的压力,可宗赫却从没听他有半句怨言。 一想到他如此不辞辛劳,不过偶尔回宫与皇帝亲热一番,而自己却还为了他与褚云重大闹了一场,如今细细思量,少年心底也不免有丝惭愧。 但一想到褚云重,少年心里又是一阵苦涩难言,忙低了头轻抿了口茶逐去这些纷乱的杂念。 正在这时,那青衣“老伯”又端着一大盘子削得雪白鲜嫩的荸荠上来,才往藤桌上一搁,却被宗赫就势压住了手腕。 “你跟我来!”说罢,宗赫便向孟驰使了个眼色,要他继续盯着隔壁那些官吏,随即便硬拽着那茶铺老板蹬蹬蹬的下了楼。 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宗赫劈头便向那“老伯”骂道:“叶琛!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应该在何都督的军营里当差?” “我要不提醒你,只怕你还认不出我来!”叶琛也不否认,朝着宗赫得意地扮个鬼脸嘿嘿一笑,再配上他那张皱皮疙瘩的老脸,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宗赫瞧得一阵恶寒,又担心他和傅川,便追问道:“问你话呢,帮你安排的好好儿的怎么又跑这儿来,装神弄鬼的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说起这个叶琛也颇觉委屈,他才不是自个儿想来呢!要不是碰上谢仲麟,被他瞧见自己与本应“暴病而死”的傅川在一起逛街,自己也不至于被他抓着小辫子,又迫于无奈被他从何都督军营里“暂时借调”出来,到这儿干了这份丢人的差使。 想到苦处,叶琛便哭丧个脸,哼哼的道:“好我的世显哥哥浚把我弄到这儿来,可都是谢宣奉的主意,我要是不依,他就要逼我男扮女装混入长乐门去!我说这事是人干的嘛,女人进了长乐门,那还不得生孩子,我要是进去了可怎么怀怎么生?只怕要弄的东西没到手,我这条小命就要断送在那地方了啊!” “这混蛋,真没人性!”宗赫忘了自己刚才还同情谢仲麟办差辛苦来着,一时又很是为叶琛不平,便呛声道:“扮女人这种事亏他想得出来,他自己要查的案子,他怎么不自己扮了去!” “罢了吧,就凭他那张冰疙瘩脸,那彪悍的身材,要真扮成女人进了长乐门,还不得把那些前去借腹生子的男人们给吓哭了啊!”说到这个,叶琛还颇觉得谢仲麟蛮有自知之明,也有识人之明。想当年自己在龙门巷跳波斯艳舞的美人扮相,那可真是惊艳无双啊。 “那谢宣奉让你在这乔装打扮成茶楼老板,又是做什么?”一想到自己刚才在雅间听到那些官吏的对话,宗赫不由得陷入深思,难道谢仲麟他另有所图? 果然,叶琛回道:“谢宣奉让我在这儿一来是为了等你,二来亦是等那帮子官吏。宣奉有事要拜托你……” 郁郁森森的竹荫下,叶琛压低了声音将谢仲麟请托之事娓娓道来,宗赫略一怔,俊秀的眉峰轻轻一挑,沉吟片刻,便一笑应道:“那便试上一试,我此来,正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说罢,又对他瞪了一眼,“完了这事,你也赶紧给我回何都督那儿去。以后和傅川要亲热也别那么张扬,若是被有人心认出来,可不又是无穷事端。” 说起这事,叶琛一下神色凝重,幽幽的道:“世显,有一件事,该让你知道。当日我与小傅儿虽说是彼此有情,事后想来却也有几分蹊跷,那日我与他各喝了半瓶瀛州清酒,那酒却是有些古怪,我几乎可以确定里头放了春药之类的药物,不然,我不可能那么把持不住。你办完差使回宫后,可小心着点伊藤秀贤,这或是个笑里藏刀的人物……” 宗赫眸色一沉,良久沉默无语。 18 小试锋芒 茶楼包厢内,几位穿着轻便常服的官吏将谢仲麟痛骂一番后,又开始担心起来,那姓方虽骂得最凶实则胆子最小,撩起窗边竹帘往外头急切的瞄了一眼,低声道: “明日便要过堂,如今也不知姓谢的小子手里到底握着什么证据?今天这长乐门的人还会不会来?他们到好,出了事卷了银钱撤了烂摊子便跑,自有手下的小喽们替他们送死,左右其他州府依旧香火不断。若他们那儿真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可不是把我们往火坑上推么?” 先头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便附声道:“方仁兄所虑正是呢,这些江湖中人贯会出尔反尔,可别是把我们给卖了!千里为官大家都是为个财字,到现在说好的款子我才到手一成,黑了该我们的银钱倒也罢了,毕竟他们也坏了事,要是敢倒打一耙,我刘东水却也不是好惹的。” 他们这边正说得痛快,不料一墙之隔传来一声轻笑,“原来,长乐帮中之人,在诸位官爷心中,就是这等郦寄卖友之辈?” 刘东水等人说话已是极其小心,不料还是被旁人听了去,满座的人顿时被惊吓得呆若木鸡。 “来人,撤去屏风!” 说话间,左右雅座中间这座翠石竹屏便被挪移了开去,两边包间一打通,倾刻便成了一整间通透畅亮的雅座。 刘东水施庆松等人瞪大眼睛瞧时,却见那厢坐了一位年少公子,穿了一件藕荷色轻绸长袍,袖口挽至手肘露出藕段一样的一段胳膊,衣襟也并未束紧,而是略略敝着一点胸膛,发髻上一支艳丽怒放的石榴花簪更是带出几分风流不羁的潇洒气度。 此人打扮得俊俏,长得更是不俗,一张清丽俊帅的脸庞上,漆黑明亮的眼瞳如寒星闪烁,只可惜左眼上戴着黑色的眼罩,却带出一丝破相来。 众人不知此人来历身份,正面面相觑,那少年却又含笑道:“几位老爷不是正抱怨在下来迟,怎么这会儿却又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声不吭了呢?” 随着话音一落,他手中那柄金铰藤骨的折扇“刷”地一下被打开,露出上头端丽隽秀的四个大字:长乐未央。 那个说话带着江南口音的黄文中惊道:“侬是长乐门中之人?” 少年将手中折扇摇了几摇,傲然道:“赛金彪是我义父。独狼如今落在督捕司的李司宪手中,义父命我前来善后。” 这赛金彪虽也是长乐门中几位大首领之一,但他分管着琼州闽州二处,从未与皖州官场打过交道。宗赫有着一口纯正的南人口音,又有带着长乐门印记的那柄折扇和那支石榴花簪,此时冒充他的养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是金少,失敬失敬!”施庆松虽笑着招呼,但眼神中还带着犹疑之色。 刘东水最惦记着他应得的银钱,便笑着请宗赫过来叙话,又轻声细气的问道:“金少既来,不知独狼欠下的钱款何时结清?” 宗赫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又故作惊讶地道:“哪有此事,月初独狼的事一出来,义父与几位叔叔想着这头虽出了事,但不能坏了规矩,是已早将分账的款子用一张九州通用的飞票亲自送到了张牧守手中,难道牧守没有知会你们么?” 方瑞青气得一拍桌子差点跳起来:“好一个张庭张牧守!竟敢私吞?他倒打得好主意!不怕生儿子没?!” 施庆松和黄文中忙拉住他安抚,“必是出了事,张牧守尚且来不及分派。”话说这么说,只是在座儿的几位谁也不会信。心里头都认定了张庭必定是趁乱黑吃黑,不然,都快一个月过去了,为何还闷声不吭昧着那笔钱? 宗赫没料到自己运气这么好,不过是试探之语,竟一击而中。当然这多半还要归功于褚云重,皇帝在临行前曾提醒自己,皖州牧守张庭好大喜功,这两年皖州全县出生率这么漂亮出色,未必不是长乐门之功劳。 如今见这些龌龊官儿被自己三言两语挑拨得几要窝里斗,少年心里十分快活而面上却做出两难之色,手中折扇轻轻摇着,又长叹一声道: “诸位官爷,在下知道你们原是瞧不起我们江湖中人,但其实我辈中人无不是义气为先,绝不至有落井下石之事!只是诸位的同僚,某却不敢作保……咳咳,当然,我们长乐门开门做生意,还是指望大家和气生财嘛!在座各位应得的银钱,便是日后张庭未分派下来,我金少加倍回派给各位!日后我们长乐门还要在皖州做生意,自然还要靠在座各位官爷多多关照。” 刘东水等人看这位金少年纪轻轻,一席话却是说得众人心里又慰贴,场面上又漂亮,顿觉此人可亲可近,便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施庆松也搁下了戒心。 方瑞青却咬牙道:“只要银子在张庭手上,就没有让金少再贴补出来的道理。他虽是牧守,我也不怕他,难不成好事全让他占了,却让我们来背黑锅!” 宗赫听其语意,猜度着这些人或者手里还捏着张庭的把柄,这必定也是长乐门之案的关键所在,便思索着对众人道: “如今朝廷那边除了李司宪,还有一个谢仲麟在这临泽县懒着不走,想必张牧守也有他的苦衷,未必也不是不猜忌着你们几位……今日我过来一是和各位爷会一面留待日后合作余地,二是还是要见一见张牧守。不如这样,今晚在下做东,请张牧守和各位官爷同来赴宴,便有些误会,也正好在席上解释清爽。合力共度难关方是眼前正题嘛!” 刘东水忙道:“不妥不妥,谢宣奉还在临泽县虎视眈眈的看着,金少岂能出面做东,不如让施老尽一尽地主之宜,如何?”最后一句却是询问施庆松。 施庆松本不想做这出头鸟,但他是皖州首府的府尹,府衙就在这临泽县,若是此时做这缩头乌龟,也太说不过去,便勉强应了,道:“那就定在酉时初刻,烟波楼吧。” 宗赫收了扇子,一笑起身,拱手道:“虽是施老做东,酒资照旧还是由在下来出。酉时初刻,准时恭候各位台驾。” 宗赫与谢仲麟虽还未曾会面,但靠着叶琛从中搭桥牵线,联手上演了这一场好戏,又设下烟波楼之局,效果之好,简单是出乎两人的意料。 此刻,宗赫正在离首府衙门不远的一间客栈自己的厢房内,舒舒服服的躺在廊下的一张竹藤椅上,望着天边一群老鸦衔着暮色飞过,静静的听着孟驰口沫飞溅的向他描述衙门里的情况,渐渐的,笑意忍不住浮上嘴角。 也难怪他听了觉得可笑,街对面的首府衙门闹得沸反盈天已不一两天了。 大热的天,为了查长乐门这案子,硬是拘了许多从长乐门解救出来的妇女在衙门里,一个个都热得袒胸露乳,不少妇人还挺着个大肚子,哭哭涕涕的又是害怕又是没脸。还有那些借肚生子的男人们,因使了银钱孩子却还没到手,便合家合伙的来抢人,撒泼的撒泼,撞天屈的撞天屈,又哭又叫又吵又闹简直把个皖州首府衙门折腾的乌烟瘴气。 “也难为谢宣奉居然还在衙门里头住得安稳。”少年庆幸自己没去趟这混水,不过也实在佩服谢仲麟,为了查案他也真够能忍的。 又问:“烟波楼的事如何了?” 孟驰轻快地笑道:“侍郎不必担心,都已入了局了,不过张庭这老狐狸没亲自去,派了他府上一个师爷前往。我派小侍卫依计前去给长乐门的人送消息,他们果然上当,冲过去面斥责张庭不守信用,居然协助督捕司缉捕金少并将其下在牢中,结果闹得不可开交,三方狗咬狗一嘴毛!” 宗赫忍着笑道:“消息递给谢宣奉了吗?” “谢宣奉得了消息,早和李司宪布下人手候在烟波楼了,如今只怕已是将众人带回衙门分别审问。”其实孟驰也很想去凑这热闹,无奈宗赫不想抢谢仲麟的功劳,是以并不愿去听审。 “为了这桩案子,谢宣奉已是在此地辛苦布局许久,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理应让他领这份全功,这也是他应得的。”少年如是说,一脸的云淡风轻。 孟驰觑着他的神色,嘿嘿笑道:“了结此案后,侍郎可是急着回宫见陛下?” 宗赫不否认他在想褚云重,却也,极矛盾的并不想见到他。抬起的手下意识的抚上胸前那条项链,心情一下子又跌落谷底。 站起身,少年情不自禁的远眺向京城的方向,终究,还是无法忘了这个人啊。而且,愈是分别日久,思念便愈深,那份潜伏于自己血肉之中的情毒,一次比一次发作的凶,简直无药可医,无药可救。 像是心灵感应般,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褚云重亦恰巧踏上云图阁中的望月台,遥遥望着皖州的方向,心情如这缓缓降临的夜色,黯淡无边。 “算一下日程,世显怕是已经到了临泽县了吧。” 侍立在一旁的卫临忙陪笑道:“陛下放宽心,宗尚令与谢宣奉都是一等一的机智聪慧,必定能顺利结案,小的估摸着不出十天必有好信儿传回宫来。孟侍卫也是妥当人,定能护着宗尚令早日安全回宫。” 但愿如此。褚云重这么想着,心中却委实难安。离别的心情像是心在被不断的吞噬,噬咬出的那个空洞在每个难眠的夜里都在不停地扩大,这样的折磨真是从未有过的难熬。 而且,宫里头的事,也没法让他省心。伪造“御批”之事,凌越虽推委指证乃梁王所为,但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不知怎地,他无法再做到如以前那般亲密信任。尤其是在他暗中查访了凌越那夜的行踪,得知他是去了三清观,再一联想隔日便发生的事,心中更是寒意凛然。 夜色渐渐降临,街边华灯初上。不远处的江边,几艘渔船悄无声息的没入夜幕中,只在水面上留下一抹浮光掠影。 宗赫倚着栏看了片刻景致,听客栈的小二端了热汤水上来,便回屋梳洗。孟驰和侍卫们早知趣的避开了,少年便从容的解了衣裳鞋袜,在木盆中四肢舒展的躺了下来。劳乏了一整天,又热得一身汗,如今被这热气腾腾的热水一泡,简直舒坦的不愿起来。 正闭目养神,自己厢房的门却被人“砰”的一下推了开来。 19 冤家同行 宗赫愕然抬头,正迎上依旧冷着一张脸却明显错愕不及的目光。 少年吃惊不少,忙从浴盆中站起身,以闪电之势拉过木架子上的浴巾裹在自己身上,恼羞成怒的道:“谢宣奉!没人教过你进别人屋之前至少应该先敲一敲门么?!” 谢仲麟眼中尴尬一划而过,望着少年湿漉漉而又无比狼狈的模样却又不由得浮出一缕笑意,大喇喇的拉过一张木椅在一旁坐了下来,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你连洗澡都不锁门呢?忒没皮没脸的。” “你才不要脸!”这家伙居然还强词夺理,真是不要脸之极!是可忍孰不可忍,宗赫冲上前扳倒他所坐的椅子便要将他踹出屋去。 “我找你还有正事!宗赫,你……” 谢仲麟蹙着眉,向左跳开一步拉住少年的胳膊,正欲再说,宗赫已是挣脱了手,反手便是一掌,又飞起一腿踢向他后腰。谢仲麟侧头躲过那一巴掌,百忙中又向前跃出一步,扭身避开他的侧踢,手腕翻转一勾刚好拉住了他踢腿时飞起的浴巾。 这动静早惊动了住在隔壁的孟驰前来查看,在门口一看是这光景,又一想两位小爷自己谁都惹不起,便极为识趣的摸了摸鼻子,当作什么都没看见,顺便把从走廊另一头赶来的二位小侍卫也拽了回去。 宗赫被他拽住了裹在身上的浴巾,顿时大窘,本想揍他一顿,如今却动弹不得。满屋的水气缭绕氤氲,模糊了他气恼而又尴尬的神情。 “回盆里洗你的澡去,你有的我也有,谁还爱看你的不成!”谢仲麟今天才不寻他打架来着,嗤的一笑之后便撒了手,又寻了把椅子远远坐了,这才问道:“刚才怎么不来陪审?” 宗赫此刻哪里还有洗澡的兴致,绕到屏风后匆匆擦了身子换过一套衣裳,又随意的道:“有你和李司宪在,我乐得偷闲。案子结了吗?” 谢仲麟脸上没有一丝欢欣的表情,只淡淡的道:“哪有那么简单,这案子牵扯到的人极多,便是结了案,也不是别的州府就干干净净的。但我也不能指望着就此一网打尽!褚云重时常劝我,官场之中水至清则无鱼,凡有大案,还是用杀一儆百的法子,挑落几个位高权重的警示威慑一下也就罢了,毕竟差使还要靠下头的人去办。” 宗赫听他虽说得平静,语气中却是难以掩饰的激愤,一时也是默然。一阵微微的夜风掠过,吹散了些许暑气,浸润过水的肌肤竟也有了些凉意。 自挪了一张椅子坐了,少年也轻叹道:“说起来,大家都是选试出来,又在宝文宫读了书出来作官,怎么作久了官,就有这些贪贿营私苟乱失节的龌龊行径。” 谢仲麟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道:“国家越是繁荣昌盛,百姓越是生业滋茂,各种弊端也就更多。如今新鲜产业层出不穷,又是瓷器玻璃,又是钟表机械,还有炼铁炼钢各种工坊。这些事物若往前挪一百年,可都是闻所未闻。又经济在一年年飞增,太学生一出了宝文宫往外头州府做官,俱是白花花的银子铜钱在眼前淌过,修行差些的,自然把持不住。” 说罢,谢仲麟又难得地向少年放柔了声调缓缓道:“几年前,我也跟你一样。后来差使办得多了,才渐渐明白。这官场便是一个大染缸,时日长久,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32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没有被染,你就会变成异类,变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我虽然也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经过这几年,慢慢的也磨挫了些性子,我瞧着你的性子倒跟我当年一样烈性……” 见他又提起这话茬,宗赫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谢仲麟哪能不知少年心思,便一笑道:“你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不希望你再走上我的老路。你道我不知道底下官员是如何骂我的么?便是我父母家人,也经常被诅咒……” “我倒并不怕这些,左右我是孤绝一身,早没了父母家人。”一想到那件往事,少年又是抑制不住的难过,不知为何,竟脱口道:“谢宣奉,以后出宫的差使你就多让我历练一些,你辛苦了这些年,也该在后阁与皇帝多温馨几日――” 话才出口,宗赫真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再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 谢仲麟只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他人虽在外头,宫里的耳目线报也不少,皇帝与宗赫的那场大闹,他虽知道得迟,却不比别人少。 “谁要你施舍?!该我的,我自会去争!你要是自己想当逃兵,就别想着还要故作姿态往自己脸上贴金!”温存话儿说够了,谢仲麟重又恢复他傲慢无情的本性。 刚才自己一定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对这种家伙起了仁慈之意?!宗赫乜斜着眼,重重哼了一声道:“难得小爷我大发善心,谢宣奉既不领情,少陪!自个儿喝西北风去!老来凄凉别怨天怨地怨人。” 谢仲麟冷笑道:“宗赫,有担心我的功夫,先琢磨琢磨自己吧。别以为褚云重真的等你一辈子,他是人,不是神。” 少年咬着细白的牙,面无表情的道:“那还要多谢宣奉提点,金玉良言,某铭记在心。” 两位年轻人互不相让的对视着,彼此的目光都似刀斧劈就,甫一交接便如刀剑交锋时火星四溅。两人这关系也实在是微妙难言,若说是朋友却是相看两厌,若说是仇敌却也曾互相扶持。 也许这场争斗,一生不休。 次日巳时初刻,正是长乐门之案开堂公审之时。满城的百姓谁不爱瞧个热闹,因此皆早早儿的赶到首府衙门前,将若大一片空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便是相邻的街道亦堵了个水泄不通。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和街头巷尾小摊贩的叫卖声搅成一片,喧闹冲天。 随着三声锣响,正衙大堂二堂三门通畅,四乡八里的百姓们踮着脚伸着脖子直勾勾的往里瞧,却见衙役们一溜儿排开,正厅之内却是张庭张牧守与督捕司的李司宪坐了首座,俱是官容威严。 而坐在左边陪审的谢仲麟与宗赫今日也按品级穿起后阁制式的朝服,罩着瑞金团龙褂,又头戴盘龙紫金冠,如意金抹额,腰间还佩着绘有各自品阶花色的吉祥袋。谢仲麟是正三品宣奉,佩的是明黄色的杏花福袋,宗赫是从五品尚令郎,因皇帝恩典,佩的是正五品才能戴的金纹紫绮的芙蓉福袋。 他们俩本就相貌堂堂,又眉宇间都有着几分桀骜不驯之色,这一正装打扮起来,更显丰神俊朗,傲气凌云。看得围观的百姓皆交口称赞,到底是皇帝后阁中最顶尖儿的一对侍君侍郎,万里挑一的相貌人品。 正在众人啧啧惊叹的时候,本案的案犯――长乐门众贼子,并一众人证依次被带上堂。张庭今日心不在焉,虽然谢宗二位侍郎并未瞧自己一眼,他心底终究是忐忑不安。按例才录了众犯口供及证人证供,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燥太热的缘故,他已是汗流满脸。 另一位主审的李司宪见张庭审案之时略有些语无伦次,又堂上这么多证人皆是大着肚子的妇女,若是再拖延下去,要闹出中暑来可又是要乱了套。便当断立断,先命各位被拐卖的妇女的家人将其领回各家,腹中之子则由妇女们自己决断,或是自养,或是送至官府育婴堂。而那些在长乐门借腹生子的男人们,则以民女藐视公堂的罪名各责二十杖,又念其情有可原,不再追加刑囚,只号枷三日便遣回家去。 “如此决断,牧守可满意?”李司宪笑盈盈的望向张庭,张庭擦了把汗,强笑道:“甚好,甚好!” 当下,李司宪却又沉下脸来,命:“带施庆松、方瑞青、黄文中、刘东水等人上堂。” 谢仲麟使了个眼色,命衙役们将正厅大门关闭起来,官场“内务事”自然不便再公审。 犹穿着官服的刘东水等人原还强自镇静,待上了堂却一眼瞥见陪审的宗赫一身华贵的侍郎装束,手中依旧拿着那把金铰藤骨的折扇,璀璨如星的一双眸子正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向他们扫了一眼。众人顿时血色褪尽,脸色刷地变白,一个个脚步踉跄地行至堂前,双膝一软已是跪了下去。 但这帮人虽说愿意招供,但瞧着依旧稳坐在高座之上的张庭,心里还是指望着牧守能拉他们一把,因此将昨夜的口供串得颠三倒四,却绝口不再提张庭之事。 宗赫知道众人依旧畏惧张庭的官势,若不扒去他那张虎皮,此案必定会陷入困局。因此便突兀的冷喝一声道:“撤了张庭的座!剥去他的官服!” 少年的声调并不太高,却带着沉重的威压。衙役们尚且愣着不知如何是好,宗赫和谢仲麟身边的侍卫们已是上前踢翻了张牧守的座椅。 张庭向前冲了几步才站稳,已是又惊又怒,全身上下抖得如筛糠一般,却犹自强项的指着宗赫道:“我乃朝廷三品大员,你……你不过小小尚令,也胆敢撤我的座?” “我有何不敢。”宗赫抿了抿唇,冷冷一笑道:“我奉天子圣谕与谢宣奉、李司宪钦办此案,张大人若有什么委屈,押解回京之后,自可向陛下陈述苦情。” 说罢,少年又站起身,盯着张庭,毫不留情的逼问道:“皖州去年出生婴儿四万六千人,家生子三万六千人,合计官府育婴堂去年共育子一万人?但朝廷去年派给皖州的准生证一共才八千份,育婴堂内亦是每生一子都记录在册有案可查,敢问牧守大人,那另外两千名婴孩,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臣……臣……”张庭张口无言,一时更是汗如雨下,只回首狠狠瞪了刘东水等人一眼。 刘东水等人见宗赫公然发作了张庭,焉能不惊心动魄,这才知全没了指望,一个个都瘫软在了堂上。方瑞青最是胆小,甚至惊吓的失了禁,公堂之上顿时一股恶臭扑鼻。 宗赫与谢仲麟皆是一脸鄙夷,却还是耐着性子与李司宪一同问完了话,取了各人证供按了手印方才带着侍卫们踱出衙门。 外头长日当空,明亮的阳光一扫刚才公堂之上的污秽之气。宗赫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呼出胸中浊气,这才向谢仲麟问道:“此事一了,我不想在此地久留,宣奉可是还要在此处收尾善后?” “看来,你倒是急着回京见他。”谢仲麟揶揄一笑,便也随口应道:“正好,我也要回京向褚云重述职,不如同道而行。” 宗赫有些腻味他,却也无话推拒,只轻哼了一声,便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20 灭顶之灾 不料启程这一日,却开始下起雨来。连绵的大雨几日几夜都未曾停歇,似有江河湖海的水从天而倾,无休无止,无穷无尽。 宗赫与谢仲麟皆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更是傲字当头,谁也不肯在对方面前认输,因此虽雨路难行,谁也不曾主动开口寻处驿站歇脚。孟驰和其他侍卫们虽心里叫苦不叠,却也不敢多嘴,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冒雨赶路。 这一日行到江浦境内,总算雨势稍歇了一刻,但天上的云层仍是极厚,一重又一重或铅灰或黑蓝或绛红的颜色,正被无形之力摧动着翻腾卷滚着,似在积聚着下一场大雨。 谢仲麟望了望天色,突兀对宗赫道:“世显,这万贺山上有一座水坝,连日大雨最怕出事,又江浦县司水监的主事前阵子刚丁忧去职,新任主事只怕还未曾到任,我想顺路去查视一番。不能为了这事耽误你行程,不如你先趁这此刻无雨先行上路。” “这种话也亏你说得出口。”宗赫懒得与他废话,打马一扬鞭,道:“走,既是司水监暂无主事,去江浦县衙问问此地县令是否有所预备。” 谢仲麟凝眸深望少年英气逼人的背影,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急驰赶了上去。 两位年轻人先去了司水监,果然新任主事尚未到职,监内小吏说是连日大雨,只怕在路上阻住了。随即俩人又去了江浦县衙,然而却也在县衙门口吃了个闭门羹,被告之县令已是数日前去州府述职,怕是还有好几日才得回来。 谢仲麟又问起县里的县丞、主薄、县尉,这才知后二位亦一同去述职,只有刘县丞职掌县务,却也在今天一早上了万贺山。 “走,我们也去万贺山看看。”谢仲麟与宗赫便将爱马寄在县衙内,讨了二匹走骡带着侍卫们上了万贺山。 万贺山山势极高,极目挑望,那苍茫山色似与天际连成灰蒙蒙的一片,满山的松柏树木在灰暗的天色下,都成了碧幽幽的一片,似墨玉瀑布般随着山峦起伏连绵。一条水流湍急的金明江正从两道山峰间穿流而过,而江浦县的水坝正是建在半山腰,蓄了江内之水以便减轻下游洪灾。 水坝陡坡之下还有一个小小村落,十来户人家被笼在这一片叠翠碧苍中,倒也静谧安详。 住在这儿的都是护坝之人和他们的家人们,但这些人平日空闲是以多半在山下还种着大片的农田果园。前两日几场大雨一下,众人看着水坝无事,便都着忙地下山抢摘遭了水的果子,收割成熟的庄稼。因此,此时此刻山上便只剩了些老幼之辈。 谢仲麟知道了这情况,脸上面色已是不大好看,再与宗赫往水坝上一瞧,不由得唬了一跳。只见坝中所蓄之水已高出红色警戒线一大截,而丈高的堤坝上竟被巨大的水压冲塌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口。若是天晴之日,尚可从容修复,但此刻―― 宗赫抬头望天,日当正午,而天空却已是黑云压顶,将这片混沌天地笼得如同锅底般黑沉。时不时有几道颜色异常鲜亮的闪电撕裂云层,还有一种火球似的闪电飘浮在空中,忽上忽下又突然炸开。他在海边长大,十分清楚出现这种火球似的闪电意味着什么。 “宣奉,不出片刻,即将会有一场大暴雨。”少年忧虑地看着堤坝上的缺口,担心地问道:“你看这坝能保得住吗?” 听得天上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谢仲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咬着牙道:“保!一定得保住!” 此刻,在山下寻护坝工人的刘县丞也带着被他叫回来的几位青壮年气喘吁吁的攀山上来,见了谢仲麟与宗赫两位后阁侍郎突兀的出现在水坝之旁,亦是唬了一大跳,顿时磕磕绊绊的连话都说不清爽。 “这便是你们江浦县办得好差使!”如今形势严峻,谢仲麟知道不是责备追究的时候,只劈头骂了他一句,便指挥着大伙儿抗着沙袋砖石赶紧先去填补那堤坝缺口。 才填实了个底,一阵狂风怒嚎,倾盆的大雨已是一泄如注。苍莽群山中,已变得黑夜如磐,一连串的炸雷就在人的头顶炸响,撼得坝中积水汹涌颤栗。极速增高的水位瞬间将所有人的努力全数冲去,谢仲麟却毫不气馁,沉着冷静地带领着众人继续往缺口填补沙袋。 而细心的宗赫却发现另一侧的护堤亦在巨大的水压下出现了几道狭长的裂缝,正有浑浊的江水不断从缝中渗了出来,拉扯着裂缝越来越深。 “宣奉!”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宗赫抹着眼睛上的雨水,从水中将正在拼命填沙袋的谢仲麟拉了出来,大声道:“雨越下越大,这么填下去也是无底洞,大水一冲下来就全毁了。侧提也有了裂缝,迟早要垮塌,不如凿开侧堤泄洪吧!” 谢仲麟尚在沉吟,那刘县丞头一个跳出来。他本就长得瘦小,又被暴雨淋得全身湿透,伶伶俐俐的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像只被拔了毛的瘦鸡,张惶地望着两位侍郎,哆哆嗦嗦的道: “千万不可凿开侧堤,且不说堤坝下还有十几口人家,山下还有几千亩农田果园,近百户农居啊!若在下官代掌县务期内出了这事,还能有什么前程……” 谢仲麟恨不得朝他一鞭子抽去,当即怒斥道:“你昏聩!此刻你还有心担心你的前程?你的狗屁前程能和下游几万条人命相提并论吗!” 推开这个糊涂县丞,谢仲麟赶到侧堤旁细细查看堤坝的裂缝,果然正如宗赫所言,几条巨大的裂缝已经快要危害到水坝的基脚,情势已是十分危急。 一旦水坝基脚裂开来,若大的蓄水量加上被雨水冲刷得水位暴涨的金明江,下游即刻便是一场泼天的洪水大灾。但如果此刻立即开坝泄洪,坝中蓄水冲到山下,或许会摧毁一些庄稼果林,但水位不高,便是有些人畜伤亡,也极有限,与下游那几万条人命不可同日而语。 道理虽是这般,但为了要救几万人,而去伤害几百人,亦不是件容易的事。谁的命不是命?都是一样的人,也没有贵贱之分,下游的百姓虽无辜可怜,但山下的百姓难道就该引颈待戮?然而,情况紧急不容得谢仲麟犹豫再三,此刻他是官阶最高之人,所有的眼睛都等着他的决断。 “宣奉,”宗赫知道他的为难之处,便恳切的道:“我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是,既然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不要去想着你的决定会害死多少人,而是要想你此刻的决定能够救活多少人命!” 少年的话简单、直接、坦率、有效。也许你我并未授命于天,但或者应该顺应天意。谢仲麟向着他点了点头,再无迟疑直接命令道:“开坝泄洪。” 宗赫见他们已经动手,便转身奔往堤坝下方那处小村落。侧堤上的裂缝离着泄洪槽极远,待会儿要是放起水来,这处村落怕不能幸免。孟驰一直在注视着他,忙追上来拉他,又道:“宗尚令,开坝泄洪山下危险,你怎么反倒要往山下去!” 宗赫一边跑一边道:“我不下山!只是水坝下坡处那个村里还有老人孩子,我去把人叫出来送他们上山,还能多救几条人命!” 孟驰心知此事危险,但少年心志甚坚他如何拉得住,只得随他一起去了。到了小村子里头,两人便挨家挨户的唤人,此时刘县丞也跟了来,便帮着将走出门户的老人孩子送往山上去。 雨越下越大,被狂风吹得四处狂飚,眼前仿佛一片烟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不远处,谢仲麟似在堤坝上急切的呼喊着什么,但宗赫已无暇他顾,摸索着找到了最末一户人家,敲开门,却意外的遇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蒋爷!” 开门的老者也是一怔,忙将淋得一身狼狈的宗赫拉进屋。此刻,他也是认了出来,眼前少年正是过年时曾瘸着腿送柴上门的那个卖柴少年郎。 如今再度相逢,宗赫心中自是感慨万千,想起那日老者对自己的舍饭赠钱之恩,想起那日老者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人生际遇如酒,时苦时烈时甘甜,自己一直未曾忘了想要报答蒋爷的恩情,老天爷却恰恰在此时此刻将自己送到了这万贺山上。 然而,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少年拉起老者,急急道:“蒋爷,此刻紧急,你先随我上山,水坝即将泄洪,此地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不成啊!我外孙小宝还在屋里!”平时从容冷静的老人此刻也乱了方寸,断断续续的说道:“女儿女婿下山抢收果子去了,还没下雨的时候我正陪着他玩捉迷藏,怎料突然打起了雷,小孩子害怕,这会子不知躲在哪里,怎么唤他都不肯出来!” 大风吹得木门哐哐作响,伴着电闪雷鸣之声,依稀又传来谢仲麟嘶吼呼喊自己的声音。宗赫心中发急,知道堤坝上必是马上就要开坝放水,忙将老人推出了屋,交到孟驰手中,顶着风雨喊道:“时辰不能再耽误了!蒋爷,你先随孟大哥上山,孩子我来找!只要有我在,我定会保他安全无恙!” 孟驰脱下身上油衣披在老人身上,他心里自然想要让少年先陪着老人上山,由他留下来找孩子,但他亦深知这位宗尚令脾性刚毅难以劝说,更何况此时情势急迫。眼见少年已匆匆忙忙在屋内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四下寻找,孟驰亦只能狠下心,先将老人送上山去。 堤坝上,谢仲麟已是急得脸色铁青,见只孟驰一人搀扶着一位老人上来,便厉声喝问道:“孟驰!宗赫呢?!” 这位侍君发起脾气来委实比皇帝还要可怕,孟驰委屈的揉了把鼻子,无奈道:“宗尚令还在为这位蒋爷找他的外孙!请宣奉再等片刻……” 如何还能再等?再等下去大坝和侧堤都保不住!谢仲麟脸上阴云密布,心却一下沉到谷底。眼前湍急的河水似被堤坝堵得不耐,正肆虐咆哮着要冲杀过来,早已越过警戒线的坝水无声地愈涨愈高,憋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快看,前头堤坝上又被冲塌了一个缺口!”死一般的压抑中,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在风雨中颤抖,仿佛听起来遥远。 紧接着,又是一个炸雷轰然在谢仲麟头顶暴响,震得他一阵心悸,环顾四周,年轻人冷峻而坚毅的目光停留在少年所在的那处房屋,急风骤雨中,仿佛夹杂着一声无声的叹息。 “开坝!” 随着这一声令下,坝中蓄水沿着被掘开的堤坝奔腾而下,果然如少年预计那般,远离了泄洪槽,似出笼的猛虎瞬间吞噬了下坡的村落,被冲垮的屋舍卷起的尘埃漫起冲天的黄雾,而那倾缸倒河似的坝水夹裹着破碎的砖瓦残檩,又以不可阻挡之势滚滚向山下涌去。 现场不少村里人都蹲在坝上哭出声来: “我的宅子!我的田!” “我娘、我老婆孩子还在山下!” 而蒋老亦是满面水光,雨水打在脸上,早已和泪交融成一片。谁能料到,他此趟过来看望自己女儿女婿外孙,竟会遇上这样一场大灾祸。而且,还搭上了那位少年一条性命…… 风刮得天摇地动,密集的雨线更是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打着世间万物,不单单是他,便是连谢仲麟眼前亦已是模糊一片。 发生这样的意外,叫他回宫如何面对褚云重?便是救活万人又如何?终究是他亲口下令葬送了宗赫的生机。风雨密集地敲打在他的心上,似锥如箭,只留下一片百孔千疮的伤口。 21 爱别离苦 宗赫才找着躲在漆素木盆架下瑟瑟发抖的小宝,巨浪般的大水已是轰鸣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少年急中生智,将小宝抱入墙角一口装着冬天被褥的樟木箱中,匆匆扣上铜插销,大水已经灌进了屋。 原本温柔平静蓄在大坝内的水,一旦挣脱了束缚,便一下显露它狰狞的面目,铺天盖地般涌来。瓢泼的雨声、隆隆的雷声和房屋倒塌的可怕声响在少年耳边纷乱喧嚣,又随着他的身子被湍急的水流淹没而嘎然而止。 好在宗赫在海边长大经历风浪无数,此番亦早有准备,便在数尺高的浪头冲过来的刹那深吸了一口气,而他的手,依旧紧紧拉着樟木箱的铜环。被卷入水底的时候脑中似乎一片空白,无法想太多,内心深处只有一个坚定的意念,那就是要救活这个孩子,延续他年幼而又鲜活的生命。 混浊的洪流在夹裹着飞沙走石的狂风中如万马奔腾泄流而下,巨大的水流沿着万贺山一路肆虐逞威,连参天的大树都被连根拔起,飞禽走兽更是鼠窜狼奔,然而却依旧逃不脱被洪水无情吞噬的命运。 水流太急,也太浑浊,宗赫睁不开眼睛,只能靠着感觉身边水流的变化躲避一些树木兽尸的撞击,任凭他身子柔韧灵敏,依旧因着水流太急被撞得七荤八素。几次三番手腕打滑差点将那藏着小宝的樟木箱子脱了手,都被他又咬着牙硬生生的又拽了回来。 待流水之势没那么陡峭,少年便拼尽全力托扶着木箱浮出水面,嘶哑着声音问道:“小宝?小宝?” “小哥哥……”樟木箱中传来小孩惊魂未定的细细哭声。 知道小孩无事,宗赫心头不由得骤然一松,忙嘱咐道:“别哭,别说话,在箱子里再忍一会儿,哥哥马上就能救你出来。” “嗯。”小宝听话的应了一声,果然不再哭了。 而宗赫却因为与他说话,连着呛了好几口混着泥浆的浊水,正急喘着咳了几声,一个不留神,却被右侧突然倒下来的一棵巨紫荆砸到了后腰的旧伤处,一阵刺骨的疼痛下,少年惊觉自己的四肢突然间都开始慢慢的痉挛起来。 忍着疼痛艰难地继续托扶着木箱,宗赫只觉全身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一滴被抽出体外,冰冷的水冻得他似结了一层透骨寒霜,而四肢的痉挛却越来越剧烈,眼前更是开始有残破变形的黑云掠过。 难道自己今天要葬身在此处?宗赫心底滑过一丝难以描述的悲凉。眼看着水势已渐渐平缓下来,已经快要全身脱力的他便拼尽最后一分力气拔去樟木箱的铜插销,奋力将箱子木盖掀了开来。 看到小孩安然无恙的攀着箱沿坐了起来,那怯生生的小脸蛋儿上犹自挂着二串泪珠,少年只来得及对他挤出一个笑容,眼前便已一黑,手又是一滑一松,接着一个漩涡卷来,瞬间将他的身子吸入了水底深处。 裹夹着各种杂物的水流自四面八方涌来,无形的压力缓慢而又坚定的压迫着宗赫的胸腔,肺内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挤出体外,化做水中破灭的气泡。他试图想要做最后一番挣扎,然而全身上下却使不出一分力气,四肢更是已痉挛得动弹不得。 渐渐的,少年的眼神开始涣散,意识也开始混沌,在这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脑海之中却又清晰地浮现那人的身影。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庞张惶着,仿佛正向自己拼命游来。 云重…… 褚……云……重…… 少年下意识的向那个虚幻中的人影伸出他的双手,然而,无情的水流却淹没了他的呼吸,淹没了这个他印刻在心底的名字,淹没了他伤痕累累的心和沉重的躯体。 不要这样,不要以这种方式结束!褚云重,我还没有恨够你……我还没有…… 终于,蹂躏了整片山野的洪水夹裹着无数战利品渐渐远去,茫茫雨雾中,传来小孩带着哭音的呼唤: “小哥哥……你回来……回来啊……” 这个柔弱而又稚气的声音,在山脊间悲鸣回荡着,久久不能停息。 那日开坝泄洪之后,谢仲麟一来要留下来协助江浦县收拾灾后残局,二来也还不死心。当天夜里在山下找着了蒋老的外孙小宝,他心里头更是平添几分指望,想着宗赫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自然极好,既能护得小宝平安,或许他自己亦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大水过后,万贺山已是残败不堪,山下的农田亦成了一片河泽,举目望去,皆是残垣断壁、倒伏的庄稼和果园中的断藤残枝。幸存的百姓蹲在垄上嚎啕大哭,或为自己数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或为自己的家人葬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 这种情形下,即便谢仲麟是个铁石心肠之人,亦无法心安理得的将受灾的百姓弃之不顾自管自的去寻宗赫。因此,他只得一边帮衬着刘县丞照应灾民,并一体善后事宜,一边命孟驰顺着坝水流过的途径一路仔细寻访。 “臣惭愧,虽细细搜寻了三四日,依旧没有宗尚令的踪迹。还请陛下旨意,是否命江浦县加派人手,再扩大范围继续寻访。”因为是回到了京城在政事堂述职,是以谢仲麟依足规矩跪在帝前回话。风尘仆仆的他,依旧色如刀霜,虽心中哀戚,却未曾显露分毫。 望着皇帝瞬间呆滞的目光,谢仲麟又磕了头道:“此事是臣行事莽撞,江浦县死伤二十七人,连宗尚令在内失踪三人,还有房屋田产损失约合三万二千贯。这都是臣的罪责,还请陛下处分。” 此番谢仲麟孤身回京,未见宗赫身影,褚云重已是隐约觉得不妙。此刻听谢仲麟一五一十的陈述了当时经过,他只觉劈空一个焦雷打在自己头顶,随即眼前一阵眩昏,只将手紧紧握住椅扶上的龙首,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虽然他此刻心底已是绞痛难安,但眼前还有政务要议,还有这些内外臣工在看着自己。皇帝亦只能强忍着悲痛,手一虚扶命谢仲麟起身说话,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不泄漏情绪。 “虽然江浦县受了灾,但如若下游受洪灾,经济损失何止百万。更不消说你还保住了下游数万条人命!你做的很对,朕非但没有处分,日后还要嘉奖表彰。” “陛下……”谢仲麟抬头凝望着龙座之上的皇帝,看到他那黯淡无彩的瞳眸,看到他强忍的心痛,刹那间,心底柔软的如同融化的冰山。想要上前抱住他,想要温柔的安慰他,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愚蠢,为什么自己眼睁睁看着他爱别人这么深? 正在褚云重心神纷乱的时候,坐在下首的河道总督王之勋,却不识时务的奏道:“陛下圣鉴,此事尚不可仅听谢宣奉一面之词,吏部尚书江屹东昨日收到江浦赵县令弹劾谢仲麟的奏章,还请陛下御览。” 说罢,他便从双手呈上一本红皮金边的奏本,由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卫临转递给了褚云重。 拿到奏本,还未看里头内容,皇帝便先冷笑一声道:“好鲜亮的奏本,赵良可真是阔气,辖下的县刚出了如此大事,他倒还只管拿过年贺章才用的红本子上书。看来,你 恋耽美 分卷阅读33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子不小。”这最后一句,却是说给谢仲麟听。 谢仲麟却不动声色的道:“回禀陛下,赵县令弹劾为臣用这大红奏本,倒并非是因为瞧得起在下,只怕是因为赵县令当时不在江浦衙门,而在府衙庆贺孙明府的五十大寿。他骤然听闻江浦出了事,怕是尚来不及回江浦,又急着要弹劾为臣,但府衙所用奏本制式与县衙不同,倒是这贺章之奏本,正好一式通用呢。” 褚云重与谢仲麟相处五年有余,岂听不出他话外之音。打开奏章一看,果然通篇含糊其词的避开了自己不在现场的事实,都是指责谢仲麟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干扰县治,又决策失误这才致使江浦县无辜受灾死伤人命之语。 褚云重看奏章向来是先极快的阅览一遍,再细细的一遍边看边想。二遍下来,他心中已是有了计较,便抚了抚涨痛的额头,将那弹章扔给谢仲麟,沉声道:“看来,这还是因为你平日办差有到处插手的毛病所致!这不,被别人捉了空子,你人还没回京,这告状的奏本却先到了。” 河道总督王之勋见皇帝言语之意有偏袒谢仲麟之意,忙争辩道:“陛下,赵良办事一向勤勉,设在江浦的司水监,他也一向帮衬。万贺山水坝此番究竟为何出事,还是得让河道衙门前去查看根本,终究不能因为谢宣奉片面之词便妄信妄听。更何况此事还伤及陛下后阁的宗尚令,个中情由,呵呵,老臣倒还听到不少闲话。” 见王之勋言谈之中竟要拨弄后阁是非,更含沙射影的指责谢仲麟在万贺山举措失当是故意谋害宗赫,褚云重心中更是燃起无名之火。便偏过脸来,对着这位河道总督疾声厉色的道: “你忙什么,这就要说到你了!江浦司水监前任主事既然丁忧,为何不等接任之人到衙便先行离任?六月本是梅雨季,继任之人又为何在这种关键时日将到任之期生生延误了半个月?你这总督平日里是当得什么差?把心思都用在了什么上头?出了事,头一桩想的不是如何补救自省,而是急着到朕面前来打口水官司!谢仲麟不惧责任不怕劳烦替你救火,你倒还倒打一耙!有这听闲话的功夫,九州各地的河道水坝桥梁,如何不精心巡检?若水坝维护得当,又如何会出这等事故?!” 皇帝这一阵霹雳雷霆的发作,让政事堂所有的臣子都唿啦一下跪了下来。王之勋更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原以为宗赫在后阁受宠,正好借由宗谢两人争宠不合之机先拖谢仲麟下水将事搅混,趁着转移了皇帝视线,也好掩盖自己失职之罪,谁料褚云重一点不买账,反倒把自己训斥了个狗血淋头。 在这么多大臣面前下不来台,王之勋也委实难堪不过,便连连磕头道:“陛下息怒!江浦县善后之事,并重修万贺山水坝,都由臣亲力督办。其他州府的司水监臣也即刻派专员前往巡查,若再有像江浦万贺山水坝那样领薪不出工的行径,一体严办!” “早该如此!河道水利出了事,你先降一级戴罪办差,自罚一年俸银贴补给江浦救灾。”褚云重咬着牙,心中悲气交集,若不是河道总督平日督查不力,何致于江浦之灾连累了宗赫?!然而差使还是要下头的人去办,只能看他补救后效再行处置。 挥手让众臣工退了下去,直到这政事堂只留下与自己亲密无碍的谢仲麟,褚云重方觉得强撑得几尽脱力。想起宗赫尚未知生死,他心头一酸一苦,几乎坠下泪来。 若大的政事堂突然空旷岑寂阒无人声,褚云重茫然四顾,从御座上站起身,仿佛要透出心中的压抑,腿却有些酸软,身子也跟着微微一晃。 谢仲麟看到他眼中那流伤哀溢,却再难忍住,迎上前来伸出双臂将皇帝紧紧抱在怀中。 “褚云重……是我对不住你,宗赫出了事,是我的过失。” “仲麟……”悲伤再也无法抑止,不能在人前流的眼泪,却可以在他面前尽情流淌。褚云重浑身的肌肉都僵硬着,只下意识的拥紧眼前这俱与自己一般高大的身躯,低声哽咽道:“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失去他……” “我知道。”身子被他箍得死紧,那份浓浓的伤痛悲戚仿佛要让自己窒息。谢仲麟收紧双臂,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眼中也有些酸酸涩涩的。心里那块堵了许久的东西仿佛渐渐松动,舍不得这份情,但,更舍不得他如此痛苦。 “我明天就回去,褚云重,我会为你把他给找回来……” 还未说完,耳边却传来褚云重沉痛而坚定的声音: “不,我要亲自去将他找回来。” 22 一意孤行 夜色如水,藏蓝的天空云淡星疏,一弯弦月浮在天际,只存了些隐隐约约的轮廓。 赤松轩后的花园子中,几株满堂红花开正盛,碧绿的叶子似翠屏华盖,花开艳若霞云,清水一般淡薄的月光,为这抹丽色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银霜,倒在这初夏在季节带出一点清冷的气息。 细白圆润的鹅卵石小径打扫得极其洁净,一丝青苔也无,蜿蜒通向那座六角攒尖的古朴石亭。石桌旁皇太阁与皇帝一左一右分坐着,漆木条盘上,刚泡开的茶叶发出细碎的丝丝声,一阵淡淡白雾袅袅升起,朦胧了凌铮那深沉如海的容颜。 坐在他对面的褚云重亦沉默着,刚才与凌铮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但他也知道凌铮向来对自己专宠宗赫之事不置可否,如今自己想要微服出巡寻找宗赫,肯定会令他心生不快。 果然,沉默了许久,凌铮终于静静的问道:“皇帝这次出巡江浦,预备在外头待几日?” 褚云重从容的道:“江浦的灾情并不严重,我此次出巡,只为了确认一下当时出事的责因,并视察水坝修复情况。事毕之后若能及时寻回宗赫,我自然即刻回京。” “难为皇帝勤勉,如此关心民政。”凌铮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其实心里对皇帝真实的心意知晓得透透的。 想到前阵子皇帝和宗赫两人为了那事闹将起来,皇帝手掌上还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也不免心中暗叹。其实,他一早就不看好皇帝对宗赫付出的这份情,原因也正是为此。再怎么刻意隐瞒的秘密,总也有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天,只可惜虽然自己几番旁敲侧击明示暗示,皇帝总也不听他言,终于落得个这般下场。 如今宗赫为了救人反葬送了自己性命,凌铮心中亦有几分疼惜,更怜皇帝痴心一片,依旧不肯认清这个事实。想到此处,凌铮心中亦不由得柔软了几分,便低叹道: “重儿,你的心,亚父自也明白。世显若能寻回来倒也罢了,但,若是一日不寻着他的尸首,难道你就在外头寻他一世?” “尸首”两字着实刺伤了褚云重的心,鲜血淋漓的那处仿佛伤口又撕裂了些,痛得他蹙紧了双眉。沉吟了半晌,皇帝方低声道:“亚父,世显没有死,他水性那么好,决计不会淹死。我能感受得到,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也许是受了伤,所以暂时回不了京……” 凌铮压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手往石桌上重重一拍,腾身而起道:“宗赫不是平头百姓,他是后阁五品尚令郎!哪怕是受了伤,与侍卫们失了联系,他为何不寻驿站?不寻官衙?不寻县府的医馆?他若真活着,想要回宫,早就能回来。他若诚心不想回宫,你便是寻着他又如何?” 这些话更是刺痛了褚云重的心,偏生还连一句话都驳不得,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早先在政事堂的悲痛欲绝,让他下意识的屏蔽了宗赫死亡的可能性,哪怕他是故意不愿回宫,只要能给自己心里留一分希望,哪怕这希望是多么渺茫。 “亚父,便以三个月为期,无论能否寻回世显,我都不会误了九月底的亲政大典。”褚云重也自石凳上长身而起,向凌铮诚恳的道:“我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还要劳烦亚父暂理朝政,有些未尽事宜我都写了节略。”说罢,皇帝便从怀中取出一张挥挥撒撒写满了字的洒金色蜡笺,轻轻搁在石桌上。 凌铮见皇帝一意孤行,半句劝言也不听,心中深恨这个儿子太不争气,不过是为了一段情,便身陷其中,哪里还有半点帝王之相。不由冷笑道:“哦?皇帝怎么这回不用越儿以身相代了?你们俩不是已经将这套把戏玩得精纯熟练?” 被凌铮这样讥讽,褚云重也不着恼,只不疾不徐的道:“傅川之事让越儿心痛难过,我也不忍让他再进宫触景伤情。再者说,以前是儿子们年幼无知的胡闹,我就要亲政,以后自然不会再做这样荒唐行事。” 月光静静洒落一地的碎碎光影,石亭外的一株满堂红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籁籁声响,随即又被草丛中织娘的唧唧鸣声掩盖了去。 凌铮似有意无意的朝花树那儿瞟了一眼,眼中神情有一瞬变得复杂迷离,轻吁一口气,他对着褚云重一字字的道: “你是天子,一切当以国事为重,切不可本末倒置。孤知道你自小也是胸中有抱负之人,为国为天下,你列下那许多计划,千万不可为情一时所困而迷失了本性。而且,国岂可一日无君?这一句,你回去细细思量。若你明日仍是执意要去,孤也不拦你。总之……你可好自为之罢!” 凌铮的再三苦劝终究未能动摇褚云重坚定出巡的心志,翌日太阳才刚刚升起的时候,一驾马车便无声无息的驶出了凌太阁,迎着熹微曙光,往皖州方向急驰而去。 出了城门,驾车的项阳便回首低声问道:“少主,还走官道吗?” 褚云重微拢着眉,沉声道:“过了安埭县,便取道金明江,走水路。” “遵。”项阳应了一声,心中却隐隐不安,虽说以往微服出巡也会临时改变行程路线,但总觉得这一次,格外令人担忧。 十天前,江浦县。 万贺山的大水虽说只伤及山下那一片农田果园和几十间民居,但江浦县十几年没出过这样大事,县上的百姓大多良善热心,好些人都是自发自觉的往山上修水坝,或是在山下帮着遭了灾的人收拾屋宅田园。 相比那里人声鼎沸,山上山下忙得不亦乐乎的场景,县东头的村落里,便显得格外安静。 一湾溪水的尽头,是一大丛开得正娇艳的凤仙花,粉白的、大红的、洒金的、烟紫的,枝枝花大而色艳,围住了一溜爬满碧萝薜藤的矮墙,更显得花枝招展。矮墙内的二间砖房倒是并不起眼,屋顶上铺着去年新收的茅草,前两日被雨水一打,倒愈发显得颜色饱满,亮澄澄的反射着初升的阳光,带着一丝草木清香。 一位丰腴的少妇从西屋里推门出来,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枣花清绣水衫,麻利的挽着袖,露出浑圆白皙的一对胳膊,乌黑的秀发只用一支乌银簪盘在头上,通身的打扮甚是干净利落。 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眼,她便脆声道:“当家的,东屋里好像有动静,你去瞧瞧,是不是小恩公醒过来了?” “哎!”蹲在炕前烧火的年轻汉子忙应了一声,搁下手里柴火,从一旁的水缸里头舀了一瓢水洗了把手,就着身上的褐色布衣干搓了一下,这才端起灶台上热好的汤药小心翼翼的往东屋走去。 宗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垫着干净草席的木板床上,泛潮的灰墙上贴着一张有些发黄的人参娃娃年画儿。眼前一恍忽,那梳着冲天辫穿着红肚兜的小娃儿仿佛从画中走来,眨巴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攀着床沿正对着自己笑: “小哥哥你醒啦?” “小宝?!” 宗赫一咕噜翻身爬起来,这才惊觉全身酸痛的厉害,想是被大水冲下山时撞出来的伤。正要解开衣裳查看伤势,一位憨直的年轻后生端着一只青花瓷碗推门进来,见他已经醒来,忙在脸堆满了笑,迎上几步道: “恩公,你可醒来了!” 宗赫猜度着这年轻人必定是小宝的阿爹,瞧他年纪还比自己大上几岁,自己被唤作恩公实在是不好意思,便忙摆手道:“大哥,可别这么称呼我,我年纪轻实在当不起。” 这时,那年轻的少妇亦搀扶着蒋爷从西屋过来,见宗赫精神尚好,不由得念了声佛。蒋爷亦笑着道:“尚令郎救了小宝一命,他们年轻人便是唤上几声,又有什么使不得的,便是我,对你也只有感恩不尽。” “蒋爷,你老还这么说,越发折了我的寿。昔日之恩,世显铭记在心,便是寸草衔结,自当感恩图报。” 蒋爷含笑在床沿坐下,抱过小宝递给他娘,又接过女婿手里的药碗,打发他们俩出去准备吃食,又问宗赫:“世显,这会儿觉得怎么样?昏睡了整整三天,肚里必定饿了吧,先喝了药,灶上我女婿正熬着小米粥。” 宗赫接过老者手里的药喝了,搁下青花磁碗,方莞尔一笑道:“真没成想这么巧的我又被蒋爷救了一回,这恩德愈发难回报了。” 蒋爷亦抚须一笑,便将当日情形细说与他。原来当日他们一家人在山下那口樟木箱中寻回小宝,心中自是欢喜不尽,对救下小宝性命的宗赫更是无比的感恩怀德。于是一家人更是卖力的四下搜寻,终是与宗赫的机缘未尽,竟在第三天的时候在一株老槐树下把他给从杂木土堆里给扒拉出来。 “抬回来的时候,你还吊着一口气,不过已是气若游丝,连汤水都灌不进口,瞧起来随时都会闭过气去。他们都只当是救不活了,我却想着你被埋了三日未死已是奇迹,想来你心底必是有着坚强的求生之念,便让他们轮番在你耳边唤一个人的名字,试看看能不能把你再唤回来。” “哎?唤了谁的名字?”宗赫亦有些好奇。 蒋爷呵呵一笑道:“我也不知你父母家人姓名,一想你是皇帝后阁的侍郎,便大着胆子唤了皇帝的名讳。倒还真的管用,当天夜里你便能喝下汤药,呼吸也渐渐平稳绵长。” 褚云重……宗赫想起自己昏厥过去之前,留在自己眼前那最后的影像,心中波澜不定。难道是因为心底记挂着他,自己才熬过那三天三夜吗?刹那间,心底似有一丝未名的情绪缓缓滑过,每一寸血肉都为之悸动。对他的这份情,早就融在血里刻在骨里,自己刻意的想要用恨将其生生剥离开去,谈何容易。 “蒋爷,谢宣奉还在江浦吗?带我去见他。”暗自调理呼吸,感觉自己身子无大碍,少年便想着要与谢仲麟汇合,免得他和孟驰他们担心自己。 宗赫不愿承认他其实是在想念褚云重,爱时有多深,恨时就有多痛。而相思的剧毒,却一分一寸腐蚀着自己的心,其实,他的心很浅,盛不了那么深的恨。 见老者轻轻摇了摇头,宗赫便道:“那我去县衙把我的马要回来,若谢仲麟才走,只怕我今日便上路也还赶得上。” 不料,老者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忧虑的情绪,起身将敞亮的窗户轻轻合上,又放下竹帘子,这才回转身道: “世显,县衙万万去不得!有些事你不知内情,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几日,衙门里有密令指使司水监的护坝工们暗地里搜寻你,我这亲家也是水坝上的人,是以也得了这令。只是,上头又吩咐说若是寻到了你,不能让谢宣奉知道,这却有些古怪……我那亲家因为你救了他孙子,断然不肯叫你吃亏,这才将你先藏在家里。” 宗赫一双剑眉轻轻敛起,心中沉吟片刻,方问道:“蒋爷,是赵县令回江浦了吗?” “非也,密令是县令百里加急从府里传过来,人只怕还在赶回来的路上。”老者人虽不在官场,却也隐约可以猜到这其中必定是因为这次水坝之事故,或许是在谢宣奉与赵县令之间有些对立争斗。江浦这位赵县令平素做事便不留情,此事一出,对宗赫是否暗有歹意也未可知。 “总之,强龙不压地头蛇,无论赵县令意欲如何,这江浦终非尚令郎久留之地。” 说罢,蒋老便与宗赫商议,他亲家万贺山上的房子没了,他正要带着女儿女婿外孙回京城外县雪下镇的老家暂住一阵子。不如先委屈少年乔装打扮成长随跟了他一家子去,人不知鬼不觉的离了这江浦县。过了万贺山再走金明江水路,到了雪下镇便离着皇宫也已是不远。到时候再买一匹好马,一两日便可回京。 商议已定,一家人便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又雇了一辆骡车,赶在日落之前悄悄驶离了江浦县。 23 惊涛拍岸 林海莽莽的群山层峦叠嶂,而河面宽阔的金明江好似一条碧带,系在这万贺山中,飘出山峦的那一段更是天水相连,一望无际。 宗赫站在船尾,看那崇山峻岭在碧水横波中渐渐远去,掩映在林海中的水坝,早不见了踪影。想起那坝护得万人多年平安,却也在瞬间吞噬了几十条人命,不由轻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从船舱中踱出来的蒋爷听得此言,便叹息着应了一句:“情能自扰,却难自禁。” 少年讶异的回首,原本天空般清澈无双的眼眸,在听到这样一句话后,似含了一丝水一样的情绪。 “小儿郎在为情所困,老爷子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出来。”望着少年刹那间有一丝窘迫的神情,蒋老不由得抚须长笑。 “蒋爷,我……”宗赫张口欲分辩,却又实在难以启齿。 蒋爷摆手止住了他,一边点上旱烟袋,一边缓缓的道:“世显,按理,你与皇帝的事儿,老头子我不该多管闲事。但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也算是长你几十岁的过来人一点经验之谈。” 说罢,老者便拉着少年在船尾坐了下来,语重心长的道:“情之一字,贵在一心,处在帝王家,就更是难相知、难相守。新一阁的侍郎中,你品阶升得最快最高,亦是头一位出阁办差。皇帝对你用心如何,便是不相干的外人也瞧得出来。你对皇帝有情无情,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去。” 宗赫垂首不言,只默默地听着,江风吹乱他鬓边长发,也拂乱了他的心。 蒋爷见他神情中有一分凄楚,虽不知他与皇帝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心中也不免为他有一丝难过,便更是劝慰道:“世显,既是俩俩相爱有情,在皇家已是分外难得,你切不可自疑自弃有些东西,逝不可追,人活一世,得向前看,别用已经失去的东西,逼着自己失去更多。更何况人生短苦,该好好珍惜青春年华啊……” 老者这番话,让少年心中更是翻江倒海,滋味难言。有些东西,逝不可追,亦有些东西,做不到自欺欺人。如同鲠在喉口的刺,躲不开,逃不掉,便是刺得再深,亦不能带着它痛苦一辈子。总要拔了去,才得解脱。 正怅然间,迎面过来的一艘船缓缓摇近了些,正在船头撑篙的船夫嘴里也叼着一杆烟袋,将口中的烟袋取了下来,隔着船递过来,道:“老爷子,搭个火儿!” 蒋爷便将手中烟袋磕掉着烟灰,凑过去给他点上。也随口笑道:“前头浪大,船家还是小心着些撑船吧。” 那中年船夫对着蒋爷裂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点着头手上一使力,将船撑远了开去。 “蒋爷,那位船夫有些古怪……”少年望着乘风而去的那船,眉心微微蹙起。刚才那人伸过来的手,他看得真切,虎口掌心虽也厚茧重重,但那决计不是一个常年吃江河渡船这口饭的船夫的手。他自海边长大,积年撑篙把舵的人,哪个手上没有龟裂皲皱?那人掌心茧子那么厚实,乍一看,倒有几分似经年练刀剑棍棒使出来的…… 在这一方面,蒋爷自然没有宗赫经验丰富,听他这么一说,也是吃惊不小,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船,疑道:“难道是条黑船?” 船头的船夫听到这语,匆忙摆手道:“老爷子快别说这话,哪条江哪条河上都少不了干那水底下营生的。刚才那人也眼生得紧,只怕还不是混这片的,咱见了还得躲着,别被人家包馄饨起刀削面一锅下!” 说罢,那船夫手底加紧使力,将自己的船更远远儿的划开了去。宗赫性子良直,他若只是孤身一人,定要使船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此刻船上还有蒋老一家老小,船又在江心,若真出了事只怕要连累了他们。因此,少年虽心中着实为坐了那船的人不安,却也不便自作主张。 江面上风浪渐渐大了起来,卷起一阵浪头,随着低而浑沉的河啸排风而去。宗赫一直凝神望着江心的那条船,却见风浪中,那船摇晃的分外厉害,再看时,却见船头隐隐绰绰似有几对打斗的身影,却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晰。 见不平之事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少年再也无法忍耐,便嘱咐蒋爷命船靠岸暂停片刻,而自己却束紧衣袍,将随身的匕首插在腰际,顺着风浪鱼跃入江。 一是水面上风浪大,二是怕被那黑船上的歹人发觉,是以宗赫入水前吸足了气,下水后便潜入水底向江心游去。他入水前目测两船约有百丈之遥,不过他水性极佳,这百丈之途,他游来顷刻便至。 突兀的前方水面上卟嗵一下掉下一个人来,随即又跳下来一个,两人在水下剧烈挣扎搏击扭打。紊乱的水流引起宗赫注意,然而江水浑浊,便是在水中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太清。水流激起水底泥沙,那两人的身影更是模糊,只看得出有一人功夫虽好,水性却很糟糕,被另一人瞧了出来,直抱着他往水下拖去。 宗赫心中暗叫不妙,忙奋力游去。此刻那行凶之人亦瞧见了他,顿时目露凶光,手持钢刀恶狠狠的向宗赫扑来。 少年无论是水性还是水中的功夫,皆胜过那厮,见他如此不自量力还敢前来侵犯自己,不由得心中冷笑一声,双手反扣那人在水中松松垮垮的手腕,轻松躲过迎面劈来的钢刀,随即又双足踏水一蹬,灵巧的双腿绞上那人脖颈。 那贼匪被宗赫强劲有力的足踝绞住脖子,呼吸也随之一窒,一阵气泡从口中吐出,一时脸也涨得青紫,又挣扎了片刻已是连手中钢刀也拿握不住,颓然松了手,却正好被少年随手抄来,又反手横刀一划,削去了那人一大片头皮。顿时腥红的血似朱砂倾翻在洗砚池中,将江水染得一片透红。 了结了此人,宗赫一脚将他踢开,那大睁着双眼的尸首便在浑浊的江水中缓缓沉了下去。一眼瞟见之前被此人拖入水中的那人已是快要沉到水底,少年忙一个猛子扎下去救人。 然而,当他看清溺水之人面目,却是唬得惊心裂胆。褚云重?!他怎么会在此地?他怎么会误上贼船?!他身边的侍卫们呢? 此刻情势危急容不得他想太多,眼看着褚云重已是血色全无没了呼吸,宗赫一时慌乱也来不及细想,只下意识的将唇贴上他的,舌尖硬启开他冰凉的唇齿,将自己的气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好不容易听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已开始有了一丝反应,然而人却依然还是昏迷不醒。宗赫知道在此情形下绝不能在水中久留,便解开他衣带将他紧紧的缚在自己背上,奋力泅出水面。 少年本期望着背着褚云重先游回岸边自己的船上再作打算,然而出水一瞧,却是失望透顶,原来那船根本没有靠岸停歇,早逆流而去,此刻只剩隐约一个黑点,已是快要消失在天水之际。轻叹一声,宗赫也心知这怪不得蒋老一家人,必定是那船家不愿惹事,这才急急避开。 正在这时,不远处那艘贼船上有人朝这边大喝一声:“世显!你快带他先走!” “宣奉!”少年定睛一瞧,船头上以谢仲麟为首的几位侍卫正陷入苦战。 皇帝这次微服出巡带的侍卫本就不多,谢仲麟他们的功夫虽然不错,但吃亏不惯船上打斗。风浪之中,那船没人撑舵,正滴溜溜地在江心乱转。侍卫们在船上连站都站不稳,自然处处受制,不时有侍卫被推落下水,苦战之下,早已落了下风。 有三四个贼匪瞄见宗赫背上负着的人,在那满口黄牙的“船老大”示意下,立马跳下水,杀气腾腾的扑了过来。 宗赫这才惊觉这伙人分明是冲着皇帝而来,难道又是谋逆?!这些都是梁王派来的人吗?!危险来袭容不得他考虑再三,只下意识的背负着依旧没有知觉的褚云重拼命逃离。 贼船上,谢仲麟见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忙命项阳抢到船舵将船上其他贼人远远引开,而他自己虽水性平平,却也束紧了衣衫跳下了船,向着那几个追杀宗赫褚云重的贼匪游去。 这一场水中追逐大战惊心动魄,宗赫水下功夫虽强,怎奈背负着身形高大威猛的褚云重,行动不便,诸多受制。而且那些贼匪刀刀剑剑都朝着褚云重身上招呼,更让他难以防卫,数招之下便捉襟见肘。 虽多了一个谢仲麟,亦不乐观。宣奉岸上功夫虽凶悍,但在水里却大打折扣,而且他最趁手的长鞭亦是在水中施展不开,只能随手捡了把贼人遗下的长剑,又要杀敌,又要护着皇帝与宗赫,一时更是顾此失彼,穷于应付。 “小心左面……”正当宗赫苦战之时,耳边却传来微弱的气息。 “云重?!”他才喊了一声,扭头一瞧却正见一支明晃晃的长剑凌厉的刺了过来。 “世显,震位退三,左击。仲麟,坤前二,避开左右。”褚云重声音虽仍虚弱,神智却已是渐渐清醒,只是他身子仍没有知觉,只能开口指点宗谢二人应对这场缠斗。 这样一来,局势顿时反转,贼匪们听不懂褚云重这些八卦九宫位置的术语,而宗赫与谢仲麟平时 恋耽美 分卷阅读34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皇帝商讨战术时却时常运用。而褚云重眼光又准又狠,往往能预判贼匪们招式方位,从而能够提醒宗谢二人提前挪移应对。 这一场浴血拼杀,几乎将半边江水染红。了断了最后一人,宗赫与谢仲麟皆近脱力,突然江面一阵大浪扑来,尚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三俱疲惫的身躯已是随着湍急的水流被卷入一道分岔的溪流。 宗赫见这溪流坡度并不太陡峭但水流去势却跌宕奔腾,而且数十丈开外这溪流却又陡然断裂,耳边更是听得有轰隆巨响越来越近,忙惊叫一声道:“不好!前面是瀑布!” 24 生死关头 宗赫与谢仲麟皆用手中长剑抵划着河床以缓阻自身下坠之势,但那奔泄的溪流势不可挡,眼见得三人要一起被冲下山崖,宗赫急中生智,朝着在他前方的谢仲麟大喝道:“宣奉,用你的鞭子套住左边那块大石!” 因为溪流不深,一些硕大的岩石便露出水面,尤其是悬崖边上那块方方正正的大石,露出水面甚多,若能攀住那块岩石,必能止住下坠之势。 说时迟那时快,谢仲麟已是将挂在腰际的金销乌鞭笔直的抖开,圈住那石一套一束,正好宗赫与褚云重跟在他身后被溪瀑水流冲下来,他便腾出一手,大声吼道:“宗赫,伸手拉住我!” 然而少年背负着一人,右手中又持着长剑,想要将笨重的身躯向右凑去使左手握他,谈何容易。轰轰水声中,眼见得两人便要擦身而过,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仲麟劈空握住少年手中的剑刃,硬生生从死亡线上将宗赫与褚云重又拽了回来。 锋利的剑锋瞬间割破了他左掌,两个人的重量使得剑刃还在他掌中往下划拉,因握得太紧,谢仲麟掌心和手指的皮肉被割裂翻起,伤口几乎深至见骨,鲜红的血滴顺着剑身飞泻而下,似一蓬细雨般洒在宗赫和褚云重的脸颊上。 “宣奉!” 眼前这让人触目恸心的景象让少年只觉心口压了一块巨石,身子荡在陡峭的山崖边上,双手只能紧紧握住悬系着自己与褚云重生命的剑柄,不断滴落在自己脸庞上的鲜血哽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宗赫,努力一把,试着握住我的手……”剑刃因有着血液的润滑不断的在向下滑落,谢仲麟忍着剧烈疼痛的脸庞已微微扭曲,而眼神却依旧冷峻而坚定。 刺目的阳光下,淬过鲜血的剑锋格外扎眼,虽谢仲麟已是拼死握住,但剑身依旧被另一头两人的重量拖着在一分分下坠。宗赫亦知时不可待,便深吸一口气,沉于丹田,抬头望向谢仲麟轻轻点了点头。 “一、二、三!” 在谢仲麟念出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少年暴喝一声,拼尽全力向上一挺身,虽不过一尺多高的距离,却因为没有着力之处,又负着一人,仿佛高峰深壑般难以逾越。 两人同时弃了剑,谢仲麟极力将身子往下凑,堪堪抓住少年的手,重物向下的坠力撕扯着他的伤口,又是疼得他一阵吡牙咧嘴,但还未等他心口落地,却看到两人的这番折腾又使得伏在宗赫背上的褚云重向下一跌,忙急喊一声道:“宗赫,拉住褚云重!” 宗赫亦不等他喊已是有所察觉,百忙中用腿夹住褚云重下滑的身躯,又将原本缚在他身上现在已是松脱了的腰带往他手腕上缠了几圈,这才奋力将他拉了起来。 翻滚流飞的瀑布从三个人的身边一落百丈,似乱云崩碎,溅玉飞雪,伴随着惊雷震天般的巨响,将悬在崖边的三人冲得浑身湿透。宗赫低头向下望去,只见澎湃咆哮的水流垂流直下而望不到头,形似匹练般腾起一片白色的水雾。人若是在此凌空摔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惊魂稍定,少年忍不住仰头埋怨道:“宣奉,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好儿的,怎么会遇上那帮匪徒?陛下这是要往江浦微服出巡吗?怎么身边才带了这么几个侍卫?孟驰呢?” 手掌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谢仲麟微微皱着眉,轻哼一声道:“褚云重还不是担心你!傻了吧唧的愣是要亲自来寻你。孟驰还在江浦……至于那帮贼匪,倒似提前知晓我们的路线,我正有些疑心是不是这次带出来的侍卫中有内奸?!” 正说着,在刚才打斗时背上受了好道剑伤失血过多重又在湍流中陷入昏迷的褚云重终于又悠悠转醒了过来。 “世显……” 抬头望着上方奋力握紧他手腕的少年,褚云重心中一悲一喜,只觉自己这一生从未像现在这般欢喜过,也未曾像现在这般狼狈过,尤其此时三个人依旧是命悬一线。这一路来,脑海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而此刻如愿看到活生生的宗赫就在自己眼前,一时,却又哽咽难言。 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血落在褚云重苍白的脸颊上,让他心头一颤。 “世显,谁受了伤?你还是仲麟?” “是宣奉,刚才为了救我们俩,宣奉的手被剑锋划伤了。”说罢,宗赫忍不住又抬头望了谢仲麟一眼,他此刻全凭那只受了重伤的手硬生生拉住两个年轻男子,分量之重,已是让他手臂和脸庞都青筋尽绽,而他却一言不发,只沉默的苦苦支撑着。 而宗赫自己也不轻松,左手拉着谢仲麟,右手拽着褚云重,湍急的水流不停奔泻而下,巨大的冲击力与水的湿滑使得本已在打斗时就脱力的他更难持久。 “这样不行……”少年粗重的喘息着,飞流泼洒的水流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在如雷的瀑布声中,他只能向上方喊道:“宣奉!你看看四周,可有脱困的法子?” 谢仲麟依言环顾四周,见左岸边有一株崎峋苍劲的老松树干弯曲,呈“广”字型主枝飘斜横出,正突刺在溪流河床的上方,距离虽仍有些远,但若用自己的乌金鞭,只怕堪堪能够得到。 “宗赫、褚云重,你们俩试试能不能爬到我上头这块大石上来。” 宗赫忙低头问道:“云重,你可还有力气?能顺着我的身子爬上去不?” 三个人当中褚云重伤势最重,血肉模糊的背部被溪水冲涮得已呈骇人的灰白之色。此刻他的身躯五脏六腑沸腾炎热,而身发体肤却冷若寒冰,这样的极热与极寒残酷折磨着他的意志,浑身上下似灌了铅水般沉重,便连睁开双眼,都要拼尽全力,如何还有余力向上攀爬? 然而他亦深知这偏僻之地无人可救援,而谢仲麟和宗赫意志再坚强,亦支撑不了多久,若是那人派遣的杀手再度追来,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一想到那人此番竟会如此心狠手辣全不顾念兄弟之情,他更是心如刀搅,便昂着头,向着少年惨然一笑道: “世显,去年今日,可不正是你初入中原遭宗贤千里追杀之时?那时我明知此事,却袖手旁观,任你步步危机,伤痕累累……而今,我也被人追杀,正是因果报应不爽……你恨我,我不能怨你,所有的事……都是我自作自受……” 褚云重……宗赫万没料到此时此刻,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刻意掩埋的疼痛又如潮水般涌起,那种欲哭无泪心如刀割的感觉无休无止的吞噬着他。 呛了几口溪水,令得褚云重又咳又喘,略略平整了呼吸,方又断断续续的道:“世显,你不是恨极了我?你放手吧,我不值得你用性命来救……少了我这个负担,你和仲麟都能活下去……不值得为了我一个人让我们三人都葬送在此处……不值得……” 白茫茫的一片水雾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然而,这情凄意切剖肝泣血之音,却是让宗赫的眸子倏得一黯,锥心的痛急速漫延全身,令他狠狠的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褚云重!没错,我是恨极了你,但你也别指望我会轻易放过你……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少年眼中湿湿的,好似有泪坠落,感觉手腕打滑要松,他更是将那腰带往自己手腕上也紧紧缠了几圈,彼此相握的手指,用力的几乎要抠进对方的血肉。 少年虽然在说恨极了自己,但只要他的手依旧死死的握着自己,褚云重便知道,他仍然还是爱着自己,哪怕心里再恨,也抹煞不去两个人这份患难真情。一时悲不自胜,眼泪几要夺眶而出。 “褚云重!你在说什么糊涂混账话!你他娘的活腻味了吗?!”谢仲麟听得不耐烦,更是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少给我来这一套!宗赫要是敢松手,你信不信我立马把他踹下去给你陪葬!我们三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儿死!谁也别跟个娘们儿似的,矫情话留着活命后再说,这会儿你们俩少他娘的在我眼前演肉麻戏!” 谢仲麟虽骂得又凶又急,甚至爆了粗口,但他对自己情意,褚云重如何不知。这些年来,自己对他总是刻意冷淡,而这样生死关头,他却仍是相濡以沫生死相随,这样的情深意重,更是让皇帝自觉愧对他这一生,思量着无论如何不能拖累了眼前这二人。 冥冥中,这两位拼死维护相扶相持的年轻人似给褚云重重新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这一刻,流失的精魄与意念重回四肢百骸。 烈日当空,大束的阳光似盛开的凤凰花,洒向溪水万道金光粼粼。奔流的瀑布淋在他们身上,似乎也不再那么冰冷,丝丝的暖意以及信念与坚持,从彼此紧握的双手传递,带给三个年轻人无穷的力量。 扶着宗赫的身躯,褚云重开始一点一点向上攀爬。宗赫没有松脱联系着彼此的那根腰带,只低声的道:“云重,你踩着我的肩上去拉住宣奉,慢一点,我托着你呢,别怕摔下来,我会拉住你。” 搂住少年的肩,褚云重暗哑着声音回应道:“你别说话,保持体力,待我攀上去,我会把腰带系在仲麟身上,你再跟着攀上来。” 宗赫轻轻点了点头,在一片飞珠溅玉的水帘中,却看到那双曾带给自己无尽甜蜜的嘴唇渐渐落了下来。少年心头一阵狂跳震颤,却也没躲,由着那冰冰凉凉的唇瓣在自己唇角轻轻印下一吻。这短暂的触碰,并不似以前欢爱时那般缠绵温柔,却依旧是两人之间,最美好的一吻。 “再对我笑一次。”那人原本因乏累而黯淡了的眼睛顿时又晶晶亮亮起来。 这家伙,死性不改!少年僵硬地抿了抿嘴角,一朵温柔的笑却不由自主的在带泪的脸上漾开,仿佛阳光在阴雨的天空刹那间的绽放,撕开了所有的阴霾乌云。 清清楚楚看见这一幕的谢仲麟冷哼一声,在褚云重扶着自己攀爬上那山石的时候,真恨不得把这混蛋家伙一脚踹上去。 受伤最重的人都爬上来了,余下的宗赫与谢仲麟更是一鼓作气不在话下。三位年轻人皆抱着山石在湍急的溪流中稳住身形后,便由谢仲麟先扬鞭卷住那横在水面上的松枝,再抱着重伤的褚云重先跃了过去。 然而两个人的体量实在不轻,老松虬枝亦经受不起这巨大的重力牵引,跃到半空只听咔嚓一声,那枝桠便断裂了开来。紧急关头谢仲麟双掌一击奋力将褚云重推向岸边,而自己却眼看又要跌入溪水中被冲下山崖。 在这岌岌可危之刻,褚云重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扭转自己麻木虚脱的身子一把攥住乌金鞭,生生的将谢仲麟从溪流中又拉了回来。这一下虽把自己也狼狈的拉下了岸,但好在岸边水流不甚急,他便忙攀住岸边灌木拉着仲麟重又爬上了安全地带。 宗赫睁大双眼,看得动魄惊心,直到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上了岸,这才松下一口气。但转念一想横长在溪面上的那段松枝已是断了,谢仲麟手中鞭子不够长,自己可怎么过去? 25 荒野逃生 谢仲麟自也想到了这一点,便隔着轰轰的奔雷声向宗赫大声喊道:“宗赫,把衣裳脱了!” 宗赫抱着露出水面的那截山石,呆了一呆,饶他脑袋聪明一下子也转不过来。这时分要我脱衣裳干嘛?脱了衣裳我就能过去了吗?! 谢仲麟见他迟疑,又不耐烦,吼道:“害什么臊啊!你光着身子我都看过了,赶紧!” 正靠着树干躺在一旁调理气息的褚云重听着此言不对挣扎着支起身来,狐疑的瞟了谢仲麟一眼,“仲麟,你刚才说什么?你什么时候……” “褚云重,你他娘的还要吃我的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少胡思乱想少犯浑!”谢仲麟火冒三丈的瞪了他一眼,再不理会他,转身又对宗赫喊道:“用脱下的湿衣裳拧成绳,我甩鞭过来的时候,试着勾住!要是衣裳不够把裤子也脱了!” 宗赫这才明白他的意图,只是谢仲麟话说的难听,让他好不窘迫。还好这僻静地方没外人,他便脱了自己衣裳试试果然还不够长,只得又除了绸裤与衣裳系在一块儿。也亏得他曾与谢仲麟打过一架,知道他使鞭的劲道关窍,这才勉强用衣裳拧成的绳子勾住了他的鞭尾,就着收鞭之势腾空跃到了对岸。 三位年轻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之才从险境逃出生天,一时如释重负,不由得相视一笑,彼此之间纵有万般仇恨怨憎,也皆在这眉眼舒展的笑容中随风而逝。 当彼此的笑容还荡漾在脸上,褚云重却咕咚一下摔倒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自船上遇伏、落水、窒息、受伤,又得遇宗赫最后脱险,大悲大喜之下他早已精疲力尽,背上所受的几道剑伤又流了太多的血,到了这时心情一松,身子立刻便垮了。 宗赫蹲下来查看褚云重的伤势,又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体温,轻蹙着眉道:“虽都是外伤,却也需立刻用药,此刻已是有些低热,若再被邪风侵体,就糟了。”说罢,又抬头问道:“宣奉,你手上的伤势如何?” “我的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谢仲麟从衣袍下摆撕下一片布条,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包裹起来。他也算是条硬汉,其实手上的伤并不算轻,可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上一皱。 “这地方应该是在汝水县境内?”宗赫一边四下里张望一下,一边将皇帝抱起来重又背负在自己身上,向着仲麟道:“宣奉,我们赶紧去最近的官衙,先把伤治好,再寻失散的侍卫们。” “万万不可……”褚云重头垂在少年的肩上,虚弱的声音细不可闻。 宗赫听出他话中深意,心头一撼,抬头向谢仲麟凝眸望去,宣奉却也缓慢而又坚定的摇了摇头:“陛下白龙鱼服,又遭此不测之事,你我还是小心为上,先找处隐密的地方安身,再慢慢商议。” 暮色降临之前,两人终于在这荒郊老林丛山深处找到一处洞穴。洞口有两株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木,从那树干的粗细来看,怕是有了百年之龄。古树的枝桠上还缠着如碧玉瀑布般的青藤蔓萝,似二道垂帘般恰到好处的掩住了洞穴的入口。 谢仲麟随身带着的一小瓶伤药在水中时侥幸未被冲走,便将褚云重抱入山洞内先帮他上药。宗赫则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在林子里拾了一些干草枯枝,又捉了一只野兔,便在洞口处升起一堆火来。 “今晚便在这山洞暂住一夜,明儿我们还是得另想法子。”若是宗赫一个人,他在这荒山野岭的便是十天半个月也住得,只是虑及谢仲麟与褚云重都是富贵出身,哪能受得了这般苦,何况身上还都带着伤。 思及此处,宗赫又瞅着谢仲麟问道:“宣奉,刚才在瀑布那儿问你,你可还没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弄得这样狼狈!便是微服出巡,难道各处不预先布好关防?” “这事不怪仲麟,是我……”褚云重扶着谢仲麟的肩半倚着坐了起来,一窜一窜的火苗照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而他的眼神亦在这幽暗中晦涩难辨。 “褚云重,你知道是谁下的手?”这次随皇帝出巡,他刻意改变既定路线谢仲麟便觉得他有些古怪,此刻见他欲言又止,更觉不爽。难道真是梁王?但凭他经年对梁王的观察,倒感觉梁王并非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你们不必猜疑,我心中有数。” 见褚云重依旧是话只说一半,谢仲麟更是着恼,冷哼一声道:“心中有数还差点送了命,你要心中没数那我还不早就陪你升天了!到这时分,褚云重你还只管什么事都埋在心里?别把我和宗赫当作傻子糊弄!” 凌越之事,一直以来都是褚云重心底最大的秘密,只因他的存在,还牵扯着凌铮多年前只手遮天的一桩欺君大事,因此,便是最亲密无间的宗赫,青梅竹马的谢仲麟,也对此事毫不知情。此刻皇帝便是想说,亦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山洞内一片沉默,只有少年正在照顾的那火堆发出轻微的“哔卟”声响。褚云重倚坐在干草堆上,神色有几分黯淡颓然,良久,方暗哑着声音道:“夜还长,我便给你们俩讲个故事吧。” 这时辰谁有闲情听你讲故事!谢仲麟正要出语讥他,回眸瞧皇帝此刻的神色竟是无比的凝重,心中不由得一动,便也冷静了下来。 “从前,有一位侍郎自大选之日起便历尽波折,但他靠着自己的坚忍与聪慧终于成为后阁最受皇帝宠爱的人。待他有了侍君的名份之后,还没有子孙后代的皇帝便立宝册让他养育皇子。择吉日之后,便是落精、结胎、授子,一切程序皆按宫中旧例,做的是异姓双子之胎。然而,等一对龙子出生并在宗庙落发验血之后,却出了小小意外……” 宗赫心口突得一跳,自他进后阁以来,一样波折不断,只是他年纪轻品阶低尚轮不着养育皇子之事,因此他遇上的事虽多却还没在这上头受过挫。但他亦知皇帝不会无端说这故事,便忙问道:“既是孩子都好好儿的生出来了,那还能有什么意外?” 烧得渐旺的火堆舔着赤红色的火焰,坐在火堆旁的皇帝像是一尊石化了的雕像一动不动,黑曜石般的眼睛却似与这火光融为一色,光芒流转的异常深幽。 良久,才听他缓缓的道:“按旧例,两个孩子本该一个赐皇姓,另一个随那侍君的姓氏。但谁也不知授胎时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宗庙仪式之后,皇帝却给两位婴儿都赐了皇姓。” 谢仲麟正用木柴拨着火堆烘烤着衣裳,听到这儿手臂不由得一僵,忙抬头看向皇帝,褚云重却目不斜视,从从容容的继续讲他那“故事”。 “那位侍君三代单传,他原一心期盼着能有子嗣延续家族血脉,皇帝的这道圣旨对他的打击,不亚于当头霹雳。当时宫中正有流言传他与一位王爷有私情,传得甚嚣尘上,于是,这位侍君便认定这是皇帝对他的故意惩戒。那时,这位侍君心里真是怨极了皇帝,既怨皇帝对他的不信任,又怨皇帝生生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儿子。” 正在火堆旁烤着兔子的宗赫听到此处,真是感同身受,便插嘴道:“那位皇帝这么做,可真是不应该,他既宠爱那位侍君,为何不信任他?若真的因为流言便褫夺了侍君一子,难怪那侍君心生怨望。” 此刻谢仲麟已隐约猜到皇帝所讲故事里的这位侍君是谁,见宗赫口无遮拦对先帝有不敬之言,他忙在一旁将少年的手臂一拉,低语道:“听便听着,少多嘴!” “你拉我作甚!这种事要落你头上,你不生气?!”谢仲麟力大,宗赫的胳膊被他攥得生疼,不由得又嘟囔了一句。 “他敢!”谢仲麟冷冷的瞟了皇帝一眼,便别过脸去。 褚云重也不与他计较,只淡淡一笑,便又接着道:“那位侍君无端失了儿子,心里极不痛快,便生出一计想把其中一个孩子抱出宫去,这样既报复了皇帝又能夺回自己儿子。那位喜欢他的王爷知晓了他的心事,便帮他里外筹备,终于趁一次皇帝出巡的机会,顺利的将两个孩子中的那个弟弟抱出了宫,对外便只称弟弟急病夭折了。” 宗赫听得瞠目结舌,兔子也不烤了,急着又插嘴道:“这就是那侍君的不是了,这么着,岂不是欺君了吗?好好儿的将父子相隔,皇帝回来只当儿子死了,定会伤心难过。且是那皇子养在宫外,必定孤苦零丁,又如何比得上在宫里能在亲人陪伴呵护下长大。” 褚云重见宗赫心地纯良直率真诚,目光亦不由得柔和了几分,轻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那侍君一时意气之举,终是无可挽回,后来他更是因着此事渐渐失了皇帝宠爱,那时他虽有几分后悔之心,却也为时已晚。” “那……那个住在宫外的弟弟呢?”已是沉默了许久的谢仲麟终于忍不住发问。 褚云重轻瞄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讲道:“皇帝年老驾崩,侍君的儿子继承了皇位。那时,那个弟弟也在宫外渐渐长大,侍君思念心切,终于偷偷将弟弟接回他府中重叙天伦之乐。小皇帝早听亚父说起自己这个弟弟,只一直无缘相见,他们毕竟是双生兄弟,血浓于水,甫一见面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宗赫一边将烤得焦香扑鼻的兔子各撕了一腿递给谢仲麟和皇帝,一边又点头道:“那敢情好,一家子终又团圆。小皇帝平白得了一个嫡亲的弟弟,岂不是天生的左膀右臂?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下,小皇帝该给弟弟封个王爷,好好补偿一下他。” “不可能!”谢仲麟一边啃腿子,冷冷的抛过这么一句。 “为什么?”少年本有些困惑不解,但略一想便恍然大悟。 果然,便听褚云重道:“那小皇帝虽怜惜弟弟,但确实不能给他任何封号。只因在皇室记档的文册上,弟弟早已在数年前便因病夭折了,又如何能够在数年后再重回到世人面前?” “那……后来呢?”不知为何,宗赫心中开始隐隐不安,手中的兔腿亦有些食不知味。 望着面前烈烈灼灼的火光,褚云重的神情有一瞬凝滞,半晌,才低低的道:“正因为这个缘故,那小皇帝更是对弟弟百般怜爱,有好吃的必要留他一份,有新栽的衣裳,也必定是一式两件,总之有什么都会想着弟弟,与他一同分享,不叫他再受半点委屈。” 宗赫轻叹一声道:“那小皇帝心地倒好,弟弟能有这样一位哥哥,也算是有福气。” 褚云重却轻叹道:“虽是这样,但那弟弟却仍是闷闷不乐,这原也难怪他,年轻轻的老是被拘在府里不得自由,就像被圈禁一样,谁能高兴。小皇帝见弟弟仍不快活,便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因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便是他们亚父也无法一眼分辨出来,他们便商议着轮流进宫当皇帝。” 兔子的油脂一滴一滴落在火中,越烧越旺的火堆不断的发出“噼叭”的声响。褚云重抬眸望着宗、谢二人一眼,略顿了顿才续声道: “听到这主意,弟弟自然分外高兴。于是,那弟弟便开始学习处理政务,生活虽变得繁忙劳碌,却更是有滋有味。他本就聪明,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小皇帝便更放心大胆的让弟弟协理政务,便是龙德殿,亦是轮流入宿。” 宗赫正听得发怔,却听旁边“啪”的一声,谢仲麟手中的兔腿摔落在地上。 “褚云重!”他腾然站起身来,脸色发黑的伸手指向皇帝,用令人发寒的声音问道:“你……你真的曾让你弟弟进宫做你的替身?” 26 爱如烈火 听到谢仲麟这话,后知后觉的宗赫不由得悚然而惊,忙扭头看褚云重时,却见他拧着眉沉默着,虽未点头却也没摇头,显见得是默认了此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宗赫将皇帝所说的故事前后一串连回想一遍,这便什么都明白了。故事中的侍君便是凌铮凌太阁,先帝便是太宗,而小皇帝便是褚云重! 一想到曾日夜与自己欢好的皇帝有可能是旁人假扮的,少年心中一阵恶寒,差点将刚才所吃的兔肉都呕了出来。 “褚云重!你真的让别人在皇宫里假扮你?!”忿然丢下手中兔腿,宗赫的声音似水面的涟漪微微颤抖。 事情说开以后就知道这二位必定会有这重误会,褚云重不由得苦笑道:“世显,仲麟,你们千万别胡思乱想。凌越身份特殊,不能正式婚配,又恰好喜欢上了傅川,所以我便把傅川给了他。从头到尾,他只宠幸过傅川一人,我虽胡闹,也绝无可能不顾这等人伦大节。” 这样的事当故事听听便也罢了,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虽然褚云重保证没有兄弟胡来之事,但宗赫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再信任他多少?扭头看谢仲麟,他也气得不轻。原来皇帝不止瞒着自己一个,这样想的时候,居然还会略感安慰,少年真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褚云重,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再便有什么矛盾有什么不和,昔日情份总在,无论何事你我之间总是坦承相待,更不至于会欺我骗我瞒我。原来,我错了。”说罢,谢仲麟穿上烤干的衣裳,提起乌金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山洞。 与此同时,宗赫亦道:“褚云重!你手受伤那夜你说什么来着?你说你从今往后再不会瞒我任何事!那今天这桩事算怎么回事?你要不是被追杀,回宫后是不是还要继续玩皇帝轮流做的把戏?” 见谢仲麟就这么走了,少年也不拦,想走,腿却迈不开,只得气呼呼的坐了下来,恨恨的道:“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混蛋!你要早说了这事,瀑布那儿我一准把你丢山涧下去,绝不会可怜你!” 谢仲麟的离去,以及少年这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褚云重的自尊与骄傲,这一天所有压抑的痛苦的绝望的情绪在这瞬间毫无征兆的爆发开来: “是,我褚云重一千个一万个对不住你们!我如今也不再是皇帝,不过是废物混帐王八羔子,我就在这儿等死,不用你们来可怜我!走!都给我滚!” 宗赫缓缓的站起身 恋耽美 分卷阅读35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在打颤,死死的盯了皇帝半晌,他却紧抿着唇双目紧闭。 “好!褚云重,你说得好!我要再回来我就是犯贱!”少年临走丢下的这句话,像是一支利箭在褚云重心头横穿而过。 走的好!这才叫孤家寡人呢。我这么惹人讨厌,怎地还不赶紧死!背伤的痛楚与无助和这山洞中令人窒息的空寂与孤独结伴着尖啸而来,滚烫的体温灸烤着他混沌的神智,而内心深处却冰寒彻骨。晕晕沉沉中,仿佛有一丝水渍沿着眼角滑落唇边,只一滴,便觉得嘴巴里异常苦涩。 才穿过那道薜萝幕帘,一道劲风便从头顶劈来,宗赫下意识的拉住那鞭子末稍,抬头一看,却是谢仲麟正冷着脸倚坐在这株参天古木的树杈上。顺着收鞭之势,少年纵身一跃,轻轻巧巧的扶住枝干也在他旁边坐下,咦了一声道: “宣奉,怎么你没走?” “里头闷得慌,出来透透气。顺便静静心想一桩往事。” 说罢,谢仲麟乜斜着眼问道:“你不在里面侍候,跑出来干嘛?” 宗赫呸了一口,恼道:“褚云重当你弃他而去,在里头气爆了,又拿我出气,让我滚蛋呢……” “那你怎么还不滚。”谢仲麟的话冰冰凉凉的,总能让人气出血来。 宗赫恨不得拿匕首把这人脸上的冷峻高傲无情一刀子统统抠下来,再放在砧板上剁个稀烂! “当我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走要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废话!褚云重是伤重烧糊涂了,我才不会与他一般计较。” 谢仲麟定定的看着少年那张绝色的容颜因赌气而小脸鼓鼓的样子,万年冰冻的脸上突然化开一抹微笑,“宗赫,褚云重能得遇上你,真是他的福气。” 宗赫却撇了撇嘴,冷笑道:“我遇上他,却是我的晦气大了。” 碧幽树荫掩映间,谢仲麟无声一笑,突兀的问道:“宗赫,如果褚云重不是皇帝,你还会喜欢他吗?” 少年微微一怔,“我喜欢不喜欢他,与他是不是皇帝有何关系?不过,当初若不是知道他是皇帝,我或许不会随他入京,也就不会……”或许,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爱恨情仇眷恋牵绊,但没有发生的事,谁又料得定呢? 风乍起,那两道墨玉瀑布似的薜萝藤蔓被风吹拂的波澜起伏摇曳不止,一轮圆月静静的挂在树梢头,洒落一地的碎碎光影。 在这黛色清幽的月色下,谢仲麟轻叹道:“如果当时不是我与他又吵了一架,他未必会出京;如果当时他没有在玉犀谷偶然救下你,即便你入京参加了大选,他也未必就会喜欢上你。或许,这一切真是老天注定,教他遇上你,教他爱上你……” 说罢,谢仲麟又笑对宗赫道:“那日在政事堂,他得知你失踪的消息,在我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说他不能没有你。其实在那一刻,我便已经输了。” “宣奉,你……”眼前这铮铮铁汉突然化做绕指柔,倒让宗赫有些不知所措,更是无言应对。 “或许,我早就输得一败涂地了。”年轻人昂起头,星瀚浩渺的夜空,一颗流星正拖着莹莹的尾迹划过天际,一如他曾全心全意付出的青春岁月,淡淡逝去。 “我和他的故事,不必在你面前细说,免得你又以为我在炫耀。如今细细想来,我犯的最严重的错,只怕就是从来没把褚云重当作是一个皇帝,而只把他当作我倾心相爱的人。” 宗赫静静听着,默默不语。 “然而,我却忘了,褚云重当时年纪再小,他毕竟是皇帝,他自有他作为帝王的尊严,作为天子的骄傲。而我却视而不见,不管不顾,一味强求非分之爱。就像凌太阁当年一念之差,我亦是自己给自己砌了一道高墙,自己给自己挖了一道鸿沟,生生把我与他越隔越远。” 谢仲麟心中在苦笑,他爱褚云重,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的太猛、太烈,以至断绝了一切后路。或许是彼此都太年轻,太骄傲,太不成熟,太意气用事,太不懂得珍惜。也或许……这一切就是天意。 这些事,褚云重在宗赫面前总是刻意避而不谈,谢仲麟也是头一遭在他面前吐露心事。不知为何,明明不是自己的事,少年此刻听来竟也会有几分心酸,涩涩的,如同一粒小石在自己心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宣奉,你别这么说,褚云重他……” 谢仲麟自嘲般一笑,打断了宗赫的话,淡淡的道:“也许我早该醒悟,却一直搁不下这脸面。如今他既喜欢了你,你就不要再说什么傻话做什么傻事,以前的事该过去就过去,别老搁在心里,想想季莲生,心里头一直搁着恨,有什么好下场?你们俩好好相待,别一错再错,爱情这玩意儿娇气脆弱的很,经不起伤害。我已经错过了,你别成为第二个我。” 一直以来,宗赫对谢仲麟的感觉,都是复杂难言,似友而非友,似敌而非敌。然而,此刻他真诚坦荡,借着剖析他与褚云重那段过往,却其实字字句句都在警醒劝诫自己。 这份苦心,宗赫自然能感受的到,体会的到。无形中,让他觉得仿佛与这位冷心冷面的年轻人更贴近了距离。体内似有一缕淡淡的温暖,正沿着心肺一路升上来,让他不由自主的在嘴角浮起一个清浅的笑。 “宣奉,我才不上你当!如今你哄得我放了心,回头还指不定要挖多大坑,笑眯眯的瞧着我自个儿往里头跳呢!”少年的笑容很坏,嘴角轻勾,眉梢却轻轻一挑,眼中星芒璀璨,诱人而不自知。 这么妖精似的一个人,也难怪褚云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那样调皮恼人的话从那粉润红艳的小嘴里说出来,便是谢仲麟也恨不得摁倒他咬上一口。 这绮念来得太过突然,谢仲麟自己也小小吃了一惊,忙扭过脸不再看他,沉下心,话锋陡然一转道:“别闹,想和你商议一下正事。” “嗯?”宗赫收了笑,眨着眼睛道:“可是想说褚云重的那个弟弟?” 谢仲麟想起自己从山洞出来之前心里在想的那件事,凝眉道:“那个凌越,也许正是害季莲生残疾的真凶。莲生一直说赤骥槛只有我和皇帝去过,我没干这事,皇帝也不会害他,既然凌越长得跟皇帝一模一样,那就只有他……其实,凌越要害的人也不是莲生,而是我,只是他弄错了马匹。” “凌越与你有仇?为何要害你?”宗赫有些不解其意。 “有一次我喝醉了酒,曾把睡在龙德殿的他当成了褚云重……”谢仲麟轻咳了两声,没再说下去,其实那日之后,他也一直心中疑惑。按理说,便是他用强,褚云重也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何况他当时还没把他怎么样呢。 如今想来,若当时那人是凌越,便说得通了。凌越无端受此侮辱,必定对自己怀恨在心,这才在一个月不到的时候,就在赤骥槛下了手。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侥幸逃过此劫,而季莲生却就此万劫不复。 而再一想到他在皖州偶遇叶琛与傅川,他就更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让宗赫与褚云重差点决裂的那件事。 “宗赫,宣你去文华殿的那个人,不是褚云重,也是凌越。你细想想,那天的皇帝,可有与平时不同之处?” 谢仲麟的话似醍醐灌顶,让宗赫顿时恍然大悟。他甚至想到了前一夜在三清观,“皇帝”苍白古怪的神情,不消说,那一晚他遇上的人,也是凌越! 他恨自己把傅川从他身边夺走,他恨自己的侍卫叶琛与傅川苟且私通让他遭受耻辱,他恨褚云重用傅川之死瞒骗他,所以才设下圈套报复自己与褚云重。 褚云重的怜惜呵护,竟在自己身边做养了这样一条心肠歹毒睚眦必报的恶狼! “看来,云重这次遭追杀……”宗赫沉下脸,心中忿恨开始汹涌起伏。 谢仲麟点了点头,应声道:“十有八九便是此人所为,他不甘再做皇帝替身,他想永远坐在那张龙椅上,自己做皇帝!” 宗赫眉心紧蹙,缓缓的道:“若只是一个凌越不足为惧,假的真不了,只消你我二人当庭指认,他绝瞒混不过去。关键是凌铮怎么想?他对凌越所为知道多少?他心里又是什么主意?褚云重这次遇袭之后会如此焦虑如此忧心忡忡,以至情绪几次失控,只怕……” 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交换过一个忧虑的眼神,若凌铮也心属小儿子上位,那这事可真的棘手了。 虽然凌铮此时已退居皇太阁之位,但皇帝九月才真正亲政,此刻皇权兵权其实还牢牢操控在他的手中,更不消说凌铮在朝野中依旧权倾天下的势力。若单凭后阁一位三品宣奉一位五品尚令郎便想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蜉蝣撼树。 27 背水一战 这一夜,褚云重昏昏沉沉睡的极不安稳,在火与冰的折磨中脑海纷乱的闪过无数的影象,谢仲麟与宗赫离去时的身影更是挥之不去。在他被烈火烤得全身汗如雨下的时候,在他喃喃呓语的时候,仿佛总有一只温柔的手,为他擦去汗水,轻抚过他的额头。 醒来的时候,面前的火堆早已熄了,只剩下一堆黑黑的炭灰。几缕晨曦透过薜萝藤蔓,静静洒进幽暗的洞穴,照亮另一张熟睡中的容颜。又黑又密的长睫毛似两把小羽扇安静的垂着,几缕发丝从额前垂下,落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庞上,红润的唇轻轻抿着,是那样的静谧安详。 他的手边,用鱼骨制成的针还穿着一截没有用完的青线。褚云重伸手摸了摸背上的伤口,果然都已是缝合上了,还敷着清清凉凉的药草。 望着少年那慵懒而又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睡颜,褚云重的心脏又不自觉的刺痛起来。蠢!该死的蠢!昨天自己是说了些什么混账话,眼前的人曾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自己为什么还会那般丧心病狂的让他滚? 眼中一酸,褚云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正欲抚上少年恬静的睡脸,迎面哗啦一阵响,却是谢仲麟撩了藤蔓进来。 见着他,褚云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收回手,闷哼一声道:“昨晚你不是走了,还回来却甚。” “笨蛋!”谢仲麟没搭理他,自顾自把用衣袍兜着的一堆青青红红的果子倾倒在干草堆上,又摇醒宗赫,“猪!就你贪睡,起来吃果子。” “哎?”酣梦中的宗赫被他摇醒,睡意朦胧的爬起身来,见褚云重也醒了,正拿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下意识的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唔,烧退了。” 手正要缩回去,却被那人紧紧的握住。 “世显……” 少年用力把手一抽,一扬脖子道:“别和我说话,你不是让我滚?我才不会搭理你。” 褚云重一时语塞,正尴尬没处想,那边谢仲麟却是笑出声来:“厚脸皮,既是滚了,怎么不滚远些,倒还犯贱回来。” “谁年轻时候没犯过贱,喜欢过个把混蛋啊!”宗赫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摸过一个果子,在身上略擦了擦便吃。 谢仲麟知道他是明嘲暗讽,便也一笑,对这话置之不理。 “你们别闹了,昨夜的事都是我的过失,我烧糊涂了,说了那些混帐话。凌越的事瞒着你们,也是我的错……世显、仲麟,我向你们赔个不是,别再生我的气。” 即便是自己有再多的不是,眼前两位年轻人,依旧还是对自己不离不弃,褚云重此刻心中感触,真是一言难尽。正感慨着,谢仲麟扬手抛了一个果子过来,褚云重凌空一接,便也对他微微一笑。 谢仲麟却依旧面色沉凝,问道:“褚云重,昨夜我与宗赫商议,既然追杀之事是凌越主使,不知凌太阁是否知情?若凌越谋逆篡位,他会是什么章程?帮你?还是帮凌越?” “亚父很喜欢越儿……”说到这个话题,褚云重亦是脸色一暗,沉吟半晌,方道:“但若说是亚父指使越儿夺我皇位,我不能相信。亚父若想废我帝位,可以有一百种一千种更好的法子,在皇宫内便可做得天衣无缝,不至于如此操切从事,既兵戎相见又让我逃出生天。” 皇帝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宗赫还是疑虑道:“既是皇太阁喜欢你弟弟,这事便不能说得如此笃定。照你看,凌太阁知情的可能性到底有几成?” 褚云重默然,半晌才道:“至多三成。” “三成……”谢仲麟微微摇了摇头,凝神道:“便是只有一成,我们也不能冒这样的险。形势未明朗之前,我们暂不能回皇宫,或者由我去太阁府走一趟,先探一探凌太阁的口风。” “不妥。”褚云重摇了摇头,“除非别无出路,否则,决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那或者索性北上辽州,先投奔我老子。”谢仲麟之父在辽州雄霸一方,又最疼他这个入了后阁的小儿子。皇帝落难回不了宫,他那重兵把守的军营倒是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 “好主意!”宗赫点头赞同,虽北上辽州路途遥远,但实在是没有比谢仲麟之父所辖之地再安全的地方了。不过自己跟了去,却不免有些身份尴尬。 “逃避不是办法,要彻底解决问题,总得想个抽薪止沸之计。”更何况,身为帝王,却要往自己侍君的父家避难,也忒狼狈了些。褚云重此刻虽落难,亦自有傲骨,非逼不得已,他亦不愿丢这脸面。 三个人正商议对策,耳目清明的宗赫却突兀的起身,朝皇帝与谢仲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的倚到山洞前,略拂开一丝藤蔓就着阳光往外瞄了一眼。 才看了一眼,他神色便已一冷,转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不好,有人搜山!宣奉,你来看一下,是不是昨天那伙贼人?” 谢仲麟像豹子一般轻轻一跃而起,依言凑过来瞧了一眼,便点头道:“正是他们,身上还穿着水靠,定然还是坐船来的。”说话间,他已是得了个主意,便道: “西边是那边溪流,他们的船过不来,必定还是往北面金明江过来。宗赫,我们往北面走,看看能不能找着那条船逃出去。” 褚云重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有一只手默默的伸到自己的面前。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虽带着几处擦伤划痕,却更显得坚定而有力。褚云重心中一暖,顺着那手的主人望上他的眼睛,少年神色依旧倔倔的,却是道: “我背你。” 褚云重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对他扬眉一笑,“我先自己走着,待走不动了,你再背我罢。” 当下三个年轻人便扎束停当,互相搀扶着往山北寻去。虽已是极尽小心行事,但褚云重伤重脚步沉重,没多时便被贼人追了上来。好在这帮贼人虽有五、六人之众,但昨日都吃过谢仲麟手中长鞭的苦头,此刻见他势若拼命,倒也尚未敢靠得太近。 谢仲麟与宗赫且战且退,到了山脚下,果见有一艘船停在岸边,而船上只有一人看守。 谢仲麟一边将鞭子舞得虎虎生风,挡住贼人追击,一边沉声道:“宗赫,你去夺船,带着褚云重先走!” 宗赫却不肯答应,驳道:“宣奉,你手有伤,我来断后!你带云重先走!” 谢仲麟怒骂道:“你昏了头!我们三个人只有你会驶船。少废话,赶紧带他走!” 无奈之下,宗赫只得着褚云重先上那船,立刻便与船上那贼人斗到一处。此番他绝不留情,招招辛辣,务求速战速决。然而那贼人既做这不要命的买卖,也不是吃素的,又手中一对铁锤力大势沉,宗赫手中匕首便是再锋利,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而岸边,谢仲麟见贼人追来,先一脚将系着船绳的石头踢下河,又对褚云重吼道:“拉锚,先将船划远,莫让贼人上船!岸上由我来断后!” 宗赫分神瞧了谢仲麟一眼,见他亦被五个人团团围住陷入苦斗,正感焦躁,而对方趁他分心更是一番猛攻,压得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眼见自己要落了下风,耳边却传来褚云重沉着冷静的声音: “拖他下水!” 少年心领神会,一步步退到船舷边,卖了个破绽诱他双锤齐上,而自己却生生将柔韧的腰身往后一折,似雨后轻虹般双手往船舷反撑,又倒勾踢起一脚就着那贼人扑来之势将他踢入江中。随即,少年又顺势在空中腾空一个翻身干净利落的跃入水中,便是连水花也只有细微的一朵。 若不是此刻情势危急,褚云重真要为宗赫漂亮的身手喝一声彩,然而岸边却有二人弃了谢仲麟欲要泅水上船,他忙将船舵胡乱摇了几下。还好这船儿也帮衬,顺着风渐渐飘离岸边。 在江里宗赫便如鱼得水,那贼汉子失了趁手的兵器,更不是少年的对手,几十招一过便被他送到江底见了阎王。 宗赫正要上船,却见另二位贼人已是泅水过来,他便又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在水中伏击。又是一番苦斗之后,好不容易将其一个一个解决。待他再度浮上水面之时,风助江流,载着褚云重的船已是越飘越远,宗赫心中发急,知道他水性一般若翻了船可了不得,忙急游追赶上去。 而岸边那余下的三位贼人见褚云重要坐船逃走,便弃了谢仲麟纷纷下水来追,谢仲麟哪能容他们追上那船,亦下水与之缠斗。水中鞭子挥展不开,他便空手白刃贴身肉搏。 一场混战中,对战的双方在水中都已全没了招数,几位贼人心急如焚,被谢仲麟拖得追赶不得,只得拿着刀剑胡乱往他身上招呼。而谢仲麟却似铁打铜铸的一般,任凭身上挨了几刀几剑多了几个窟窿,鲜血披面冷目傲凝,却是愈战愈勇。 另一边,宗赫终于赶上了船,见褚云重安然无恙,心头才一松,褚云重却对着他急吼道:“世显,你别管我,先去救仲麟!” “宣奉……”少年急头回看,岸边江边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便是贼人的身影,也是一个也无。只岸边的江水那触目惊心的一片红,随着江风划着一圈圈的涟漪四下里渐渐淡去。 宗赫心一沉,忙奋力将船驶回被鲜血染红的那处,叮嘱褚云重小心等候,便匆匆跃下水去。在江底前前后后找了四、五趟,来来回回游了将近十几里,急得他五内如焚,却依旧没有谢仲麟的身影。 游得四肢酸软的少年在又一次一无所获之后,不得不浮出水面喘一口气。日当正午,天却渐渐暗了下来,铅灰色的天空布满了浓云,呼啸而过的江风不带一丝暑气,或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反而觉得刺骨的寒冷。 远远望见褚云重那焦急期盼的眼神,宗赫心中酸楚,几要坠下泪来。他心底自然明白,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找回谢仲麟的希望以及他生还的可能已是越来越渺茫。 又一个时辰过后,身心俱疲的少年湿漉漉的爬上船,不敢看褚云重的神情,只默默的将在一名贼人尸首上找到的那条乌金鞭轻轻搁在他的面前。 褚云重僵直的坐着,双唇微微q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那千疮百孔的乌鞭,似将他的心狠狠勒住,痛楚、愧疚、绝望、窒息的感觉混杂在一处,让他仰面向天,在心底发出一声困兽般悲怆的嘶吼哀嚎。 宗赫紧抿着唇,黯然将船驶离这片水域。江风迎面吹来,似含着沙粒,少年用手背揉了揉眼,泪水却滚滚而下。 28 一怒冲冠 谢仲麟虽横遭不幸,那些贼人却也没一个逃脱,宗赫与褚云重这一路,再没遇险。两人悄无声息的到了雪下镇,宗赫寻着蒋宅,原本想着借些盘缠,蒋老心慈又念宗赫之恩,见皇帝落难,又受着伤,也不忌讳被牵累,便执意让两位年轻人在宅子里暂居下来。 雪下镇离京城不远,消息又多又快,不多时便听闻“皇帝”出巡归来,回京理政的事儿。这下宗赫的心更是沉入谷底,知道凌铮便不是明着支持,至少也是暗允了凌越上位之事。 自遇袭以来,褚云重连遭数番沉重打击,伤虽渐有好转,但整个人的精神却一直恍恍忽忽,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于世。少年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夜深,蒋家人都安歇了,褚云重却披衣而起,推开房门来到院子一角,在一株青槐前,点上一柱香。一轮淡青色的月亮悬在天际,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淡薄的银霜,仿佛覆上了一抹萧瑟与悲凉。 宗赫默默的跟了出来,轻声问道:“云重?” “今天是七月三十一,是仲麟二十一岁的生辰之日……” 淡淡烟雾袅袅升起,朦胧了夜色,也朦胧了他眼角的泪。宗赫心中难过,便低声道:“宣奉是用自己的命才换回你一命,九泉之下,他若知道如今的你日夜愁困颓废度日,定会骂你糊涂。” “做皇帝又如何?不做又怎样?细想想,坐在那张龙椅上,天天晨兴夜寐还要提心吊胆,又有什么滋味?奉迎你的人,敬畏你的人,甚至爱你的人,都未必是真心。身边最亲密的人,却是将刀插得你最深,伤得你最痛。” 说罢,褚云重又嘿然冷笑道:“天家骨肉相残这种事,屡次三番的发生在我身上,早让我寒了心。吴王倒也罢了,不过是堂兄弟,而凌越,却是我嫡亲的双生弟弟……还有亚父,与我那么多年父子深情,到头来,也不过只是一时的筹码。我便是回去扳倒太阁与凌越,重回龙庭,也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还要背负不孝不悌的千古骂名……” “你不是还有我!”见他如此心灰意冷,宗赫有些生气,却更多的是无奈。 褚云重转过身来,眼中柔情滑溢,伸手握住少年微凉的手,轻叹道:“我便是不做皇帝,你不一样会与我在一起?又何必再踏入那是非之城,名利之地?” 见那双眼睛里似乎流过一丝苍凉,宗赫心中酸涩。他知褚云重虽心有仁慈,但只要是确认了的事,便杀伐决断绝不轻纵。而这次的事,全因对方是他亚父与弟弟,这才让他乱了心神,甚至萌生去意。尤其是谢仲麟之死,对他打击之大,更是让他一蹶不振。 少年知道此刻是他心底最柔弱的时候,满心的想要慰藉他,便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他,应声道:“云重,无论你是要归隐山野,还是流浪天涯,我总不会丢下你。经此一事,你我都可算是再世为人,前尘往事皆可抛去,我与你可以重新来过。” 褚云重怔怔的看了他半晌,轻舒双臂,将少年缓缓拥入怀中,因心中感动,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哽咽。 “皇天在上,仲麟在天之灵为我做证。世显,我褚云重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负你分毫。从今往后,无论祸福贵贱,都同甘共苦,便是生老病死,皆不离不弃。” “好!便是这样!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宗赫与他紧紧相拥,一时已是泣不成声。 月华如水,泛着一种清幽的光泽,柔和缠绕着抱在一起的两位年轻人那缠绵难分的衣角袍带,那一种难描难述的真挚情愫,便是满院的花香亦渲染不出的温馨甜蜜。 脸颊上的泪被温柔的唇瓣亲了去,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少年破涕为笑,心情大好,便问道:“云重,那以后你随我住海边去可好?” 褚云重此刻心情也爽朗起来,便笑着道:“五湖四海名川大山尽可游历一遍,江山如画,又何必拘泥于住在哪一城哪一县。有好些地方,我一直都想着要带你去游玩呢……” 两人肩并着肩,头挨着头,正坐在那垂花藤下的青石长条上说着话。正在这时,矮墙外却传来二声“布谷、布谷”鸟叫声。 “是阿蛮!”早些时候,宗赫曾写了密信给她,却不料这丫头还真能寻到这里来。不过,如今宫里已另有一位“皇帝”,虽然宗赫信得过她,但让她瞧见褚云重在此地实在过于危险。两人简短商议几句,宗赫便让褚云重往屋内暂避,由他独自与阿蛮会面。 “侍郎!”阿蛮一见到他,眼中便坠下泪来。前阵子只当他在江浦县水坝破堤时遭了难,一连那么多日子都没有消息,她在梁王府中简直是度日如年,每日每夜焚香祷告,只求宗赫能平安归来。此刻终得再度相逢,叫她眼泪怎能止得住。 “既是人没事,你怎地不回宫?” “我……”宗赫向屋内瞟了一眼,轻叹道:“阿蛮,此事说来话长……” 阿蛮却盈着泪道:“侍郎!你不知道,宫里又出了事啦!南山哥哥……南山哥哥他被陛下赐死了!” “什、什么……”宗赫如遭当头棒击,一时眼前金星乱舞,几要站立不住。 “本来好好儿的陛下宣南山哥哥侍寝,我还想着这回南山哥哥得宠,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谁料没几日第二次在龙德殿侍寝的时候,宫里便传出他意图弑君,被皇帝赐死的事来。” 阿蛮虽讲述了事情经过,但她心底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像晏南山那样温润和蔼,处事又稳重妥当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弑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弑君?!”莫名的,一道寒流从少年骨髓深处闪电般窜过,大热的暑天,竟让他感觉冰寒彻骨。 阿蛮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碧绿的短箫递到少年手中,又黯然道:“这件事宫里流言纷杂,混乱没个头绪,我也怎么都想不明白。只是出事前一日南山哥哥曾莫名的遣他澹月阁的侍从给我送了这支箫来,侍郎,这不正是你送给南山哥哥的那一支? 恋耽美 分卷阅读36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颤抖着接过那支短箫,神思有些昏乱的宗赫意外的发现箫身上系了一条十分眼熟的水蓝色丝绦。晏南山从不爱在扇子玉佩之类的东西上头挂这些丝绦穗儿什么的,而且他生日宴那日吹奏一曲,亦未见他在这支箫上配任何饰物。 突然间少年脑海中灵光一现,这条水蓝色丝绦,不正是原来系在傅川寝室床帷上的那条?!这根本不是用来搭配箫的饰物,为何晏南山要故意将其剪下挂在这支箫上再送给阿蛮呢?这其中必有蹊跷! 阿蛮见宗赫深思不语,心中亦是隐隐忧虑,道:“侍郎,皇帝这次回宫后,似性情大变。他明知南山哥哥是你挚友,便是瞧在你的面子上,无论南山哥哥做下如何十恶不赦的事来,也该饶他一命才是。如此毫不留情,叫人瞧着寒心……你若是回宫,再与皇帝因这事生分起来,可怎么好……” “回宫的事,我还要再思量……”宗赫将那箫紧紧握在手中,另一手轻捋着那条丝绦,指尖却似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少年心中一动,忙将丝绦扯散,果然里面藏着一张卷成细香般的小纸条儿。 阿蛮也未料到晏南山临死前送出之箫还有这等秘密,忙凑过来瞧时,却见手指般宽的纸面上,是清俊遒秀却又略显仓促的匆匆数语: “皇帝不是皇帝,褚云越未死,见字速救傅川叶琛。” 这下,宗赫全明白了。褚云越便是凌越,而晏南山识破了他冒充皇帝,或知道了凌越要报复傅川叶琛之事,这才被凌越杀人灭口! 按理凌越不可能不知道叶琛被贬去皖州,未寻着叶琛,多半是之前正好谢仲麟将他借调出来办差的缘故。一想到凌越为了追查叶琛傅川下落,或许还对晏南山用过刑,少年心中愤怒几不可遏。 知道阿蛮机灵,宗赫便三言两语将此事解释了一番,又密密吩咐了她几桩事,这才在月色下送别了她。 回到院中,褚云重已从屋中出来,正站在垂花藤下静静的望着自己,目光深邃如海。 宗赫心中悲愤,强按着怒火,一字一字的道:“褚云重,你我都想得太天真了,你弟弟不仅仅是利欲熏心,他根本就是心地阴暗睚眦必报之人!连无辜的晏南山都不曾放过,连叶琛傅川都要赶尽杀绝,他怎么可能会放过你我二人?” 见褚云重只轻轻的摇了摇头,少年只当他仍一味想逃避,不由得心中更是冒火,怒道: “云重!他根本不配当皇帝!你真的能容忍这种豺狼虎豹之人冒你的名,毁你一世英明?帝王乃是万民之主,有德则社稷安定民众安乐,失德必定人心背离江山难固!若是我,哪怕背负上不孝不悌的千古骂名,总好过让这种阴暗小人篡夺朝政肆意谋害人命!别人暂且不说,南山、仲麟的性命,就这样算了不成?” 褚云重看了眼那柱悼念谢仲麟的香。香已尽了,空冷下一缕残烟,湮灭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夜色中,淡渺无痕。在那淡淡烟雾中,他的眼眸如同正在化冻的千年寒冰,在清幽的月光下显得异常的明澈冷冽。 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的神色重又恢复了往昔的冷静睿智,用一种击金断玉般清冷的声音缓缓的道: “凌越性本多疑,亚父虽扶持他坐上皇位,但往日之事在凌越心底一直是一层撕不去的隔膜。唯今之计,只有利用这一点使一出反间计,方能将其分而击之。只是……” 说到这儿,褚云重却又一顿,拉过少年圈在自己怀中,在他额际轻轻落下一吻,柔声道:“只是,我不舍得让你前去冒险……” 宗赫与他心意相通,已是隐隐猜到了他意欲何为,这念头只怕在他脑海之中已是盘旋了许久,只是苦于担心自己,是以一直未曾开这个口。但宗赫又岂是那前怕狼后怕虎之人,心中一热,千言万语冲到嘴边,却只化作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你放心……” 月色澹华,轻轻流泻在两位年轻人的身上,彼此坚定相望的眸,皆如宝石般散发着凛冽的光辉。 远处传来浑厚的钟声,一声又一声,低沉而悠扬,似要击破这夜空浓墨之色。 29 伴君如虎 八月的天气早过了梅雨季,而皇宫上空,却仍似笼罩着一团散不去的乌云。三个月内死了一位侍君二位侍郎,另有一位侍君一位侍郎在出宫办差时失踪,想来也是百死一生。这样连绵不断的死亡使得原本就庄严肃穆的宫庭,在酷暑中更是压抑着一份莫名的阴冷。 后阁的气氛更是阴霾重重,面对突发雷霆之怒赐死了晏南山的皇帝,每个人都惶惶不安。正可谓是伴君如伴虎,容不得一丝半点的错漏。 正在这个时候,宗赫却奇迹般毫无预兆的安全回到了皇宫。这条消息顿时震动了后阁,几乎所有的侍郎都赶来探视问安,便是皇帝也龙心大悦,赏了一桌酒席,说是要为宗赫洗尘。 这一夜天气倒是极好,天边一丝云彩也无,天心一轮皓月,照得龙德殿那个宽敞的大花园子如水洗过般通透清亮。 然而今日这筵席,人人心中都怀着心事,虽说有皇帝在场,每位侍郎都想奉迎,但一想到前不久才被赐死的晏南山,这场面也始终压抑着热闹不起来。 宗赫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皇帝”,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没认出他来。虽然这家伙长得是与褚云重一模一样,但那看人的眼神,笑起来的样子,说话的方式,分明迥然不同。 褚云重在与自己独处时是极随性自然的,召见朝臣议政时,却又自有一种端庄沉稳的气度,与生而来的不怒自威。而眼前这人,仿佛说话行事都刻意端着身架,每一个姿态每一付表情都瞧得出雕琢的痕迹极重。就仿佛,是戴着褚云重的面具,在扮演着皇帝的角色。 “世显能平安回来,朕心甚慰!”皇帝脸上挂着似乎极为欣慰的笑容,举杯相邀。 “赫此番脱险,上赖陛下洪福,下承祖宗庇佑!”正规规矩矩的回着应承话儿,一眼瞥见“皇帝”握着酒杯的那只左手手背上光洁得连一丝疤痕也没有留下,少年不由得心中冷笑。却也只能微笑着举起案上的金素羽觞,拢起袖作势一饮而尽,暗地里却悄悄的将酒轻洒在身旁的花木丛中。 “一个多月不见,你竟瘦了好些。这次回宫,也该好好将养一阵子,瘦成这样,筵席散后可怎么伺候朕……” 凌越微带着些酒意,凑在少年耳边低声调笑着,又亲密的拉过宗赫的双手,放在自己掌中温柔抚慰。 宗赫心中一凛,身上更是泛起一阵鸡皮疙瘩,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来,不疾不徐的道:“今日赫回宫,后阁几位哥哥都来探慰,待我先去敬一轮酒。陛下有了酒,卫临先扶陛下回寝殿歇息,这边散了席,我再来伺候。” 凌越笑盈盈的在少年吹弹得破的脸颊上暧昧的捏了一把,这才由卫临扶着进殿内洗漱更衣。 宗赫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眉心一紧,他知道凌越心底是恨极了自己的,今夜让自己侍寝必定不怀好意。心中正犯愁,眼睛余光一扫瞟见坐在下首的伊藤秀贤正一瞬不瞬的盯着皇帝背影,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便持着酒壶金杯含笑过去敬酒。 敬完了一圈酒,一时众人都散了,宗赫却单单留下伊藤。摇了摇手中的金嵌宝石龙壶,却已是滴酒不存,不由得笑道:“陛下的酒虽好,怎及得上你那瀛州清酒。自上次尝过,难忘至今!真正是妙不可言。秀贤今日没带一瓶来敬敬皇帝么?” 伊藤那双漂亮的圆眼睛忽眨了几下,不明宗赫何意,只微笑着应道:“那酒名贵难得……” 少年揽过他的肩,轻声笑道:“秀贤,那酒虽难得,今夜的机会可更是难得……” “哥哥可是说笑了,现下里陛下心中可是只有哥哥,我等哪里还有什么机会……”伊藤秀贤微微垂了头,鸦翅般的睫毛如两把小羽扇掩盖住他眼中一晃而过的不安。 宗赫搂着他的肩走到一株紫薇花树下,轻叹道:“我和陛下的事,虽未明说,想必你们也都知道。更何况南山……”虽是虚话,但一想到谢仲麟和晏南山之死,少年却忍不住真情流露,一时眼眶都红了。 伊藤秀贤是个极会察颜观色之人,瞧得出宗赫触动伤怀,绝不是对自己虚情假意使什么计谋,心中一时雀跃欢喜,难道,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要来了? 果然宗赫神情黯然的低声道:“陛下虽对我余情未了,我却难再侍奉他左右。从今往后,我虽仍是这后阁侍郎,但再不会有争宠之心。余下这些侍郎中,你最是温柔可亲,陛下若能得你服侍,我也安心。” 伊藤哪能不知宗赫出宫办差前与皇帝大闹的那场事,只道宗赫心中芥蒂未能想开,所以有意成全自己,心底几乎要笑开花来。只是面上却仍作出关切之色,叹谓道:“过去的事哥哥也不必一直介怀,愁闷积在心里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宗赫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心里也不由得赞了一句小狐狸。只不过,饶你再怎么机警奸滑,今儿也要让你着了小爷的道! “小伙房灶上煨着醒酒汤,此刻陛下正在殿内洗漱,这可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赶明儿得了宠,晋了品级,我再来向你讨酒喝!”宗赫笑着打趣秀贤,又轻叹道:“我便先行一步,还要去澹月阁悼念南山哥哥。” 伊藤秀贤见宗赫竟真的就这么转身去了,心下不由得一阵紧张的算计。只是无论他怎么算,今夜留下来侍奉皇帝,按理他都不会吃了亏去。难道,宗赫真的就这么大方起来?这样的困惑在少年脑海中一闪而过,能得皇帝恩宠的欲念已如潮水般卷走了他所有的理智。 至于那醒酒汤,秀贤淡淡一笑,他还有比那更讨皇帝喜欢的东西。今夜这么难得的机会,他自然要倾尽全力牢牢锁住皇帝的身心。 夜至寅时三刻,正是沉梦正酣之时,若大的龙德殿寝宫之内一片静谧,只有绵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凌越睡得很沉,昨夜的那场性事直至夜半才云歇雨收,已经好久都没有这样酣畅淋漓过。虽然后来进殿来侍奉的并不是宗赫而是伊藤秀贤,但活泼可人的少年满心满眼的渴望自己的爱抚与贯穿,就像当初的傅川一般,又是青涩又是乖巧,仿佛天真却也生性淫荡,让他甫一接触便醉了酒般沉迷其中。 更深夜静,青山烟雨图的围屏前,古铜寿山玉顶炉正燃着安息香,袅袅轻烟笼得一室馥郁,亦朦胧了那烟雨山河。 睡得正香的凌越似听到一阵细微的咯嚓声,仿佛是夜风吹拂过窗外的花树,发出的枝叶声响。迷迷蒙蒙的睁开眼,在一片淡白若无的轻烟中,一个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暗如夜魅,如鬼影般正在白烟中虚浮飘渺着。乍一看,那张与自己一般模样的脸庞正笑容漫溢,而那眼神却如黑暗中的闪电一般雪亮,还未及看清,刹那间,那张脸庞却又在烟雾中幻化为森森枯骨。 凌越吃这一惊,忙睁大眼睛直起身来,然而玉顶炉中香烟淡淡,寝室内阒无人声,哪里有什么人影?不过是噩梦一场!想起那梦中枯骨,他心口不由得突突直跳。褚云重真的死了吗?刚才,是他的阴魂不散? 几乎用扯的拉开寝衣交领,又干吞了好几口津液,凌越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焦躁、紧张、烦乱、不安,种种恼人的情绪,自从自己正式搬入皇宫之后,便似蚕茧般将自己密密的束缚。尤其是当他知晓他的亚父凌铮至今还秘密派人在外寻找褚云重之事,更是让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虽前头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但褚云重必死无疑。若活着,他便是爬也该爬回宫了,更何况连宗赫都回了宫,他若知晓,又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应该是死透了,也许沉尸江底,这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凌越恶毒的冷笑着,又想到宗赫,不免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他倒还偏生又闯回来。今夜让他侍寝也胆敢违旨不遵,想来是哥哥以前太宠他,才会让他如此无法无天,目无尊上。 总有一日,要把他绑到这龙德殿的龙床上,操得他死去活来,就像自己对付晏南山那样,直到把他干死在这张龙床上,方能泄自己心头之恨。只可惜自己用尽酷刑,依旧没能从晏南山口中撬出叶琛和傅川那一对贱人的下落。没人能受了那样的刑还熬得住,也许真的只有宗赫这个小兔崽子才知道实情。 凌越恨恨的拧住床上明黄色的织金冰蚕丝衾,手指却无意间碰到枕边一样触指冰凉的东西。摸起来一瞧,却是一条挂着吊坠的项链。当他就着窗外月光看清那吊坠模样,却似被平地一个旱雷霹中,顿时,全身的血液都仿佛从身体里一下子被抽空了去,整张脸因失了血色而变得苍白灰暗。 这条项链,不正是褚云重随身之物!自太宗传给他之后,他从不离身,便是以前自己替他入宫,他也从未曾把这条项链给自己戴过一时半刻。当今世上,仅此一条,便连仿品也不曾做过。这……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与秀贤在床上翻云覆雨时,分明床榻之上还没有此物! 凌越将吊坠捏在掌心,那轻薄的质地仿佛还留有脉脉余温,难道,真的是刚才的鬼魂留下的遗物?从不信鬼神的他,一时也几乎被惊骇得魂飞魄散。 茫然而又呆滞望着犹在甜梦中的伊藤秀贤,凌越又惊悸不安的四下里张望了一圈,除去多了这条莫名其妙出现的项链,寝室内别无异样。此时此刻,他几要疑心自己是不是仍在梦中。 然而,卫临的出现却很快打碎了他牵强的论断。 “陛下,时辰还早,还可以再睡片刻,可要小的取杯清露来?” 凌越才要不耐烦地挥手让他退出去,转念一想却又把卫临招了进来,沉声问道:“刚才,可有人进这殿来?” 卫临躬身应道:“小的们都在暖阁子里候着,未经宣召,不敢轻入内室。” 卫临是宫里伺候老了的人了,凌越本该信得及他,但鬼神之说终究虚幻,若真的是褚云重的鬼魂,他为何不索了自己命去,反而将这传家之物送到自己手中? 挥退了侍从,凌越再难入睡,他本性多疑,更何况此事如此骇人听闻。接下来的二日,凌越既没有再招侍郎侍寝,也无心找宗赫的麻烦,只想一个人好好清静清静。 然而噩梦仍在延续,第二夜凌晨醒来,枕边又出现了一支古朴的青龙玉簪,几块暗红的血斑将那龙身残忍的断成两截,一双龙目亦赤红充血的瞪着自己,仿若凝聚了幽冥之灵。这支簪分明是褚云重离京时所佩,但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如此诡异而又不祥,让凌越几欲发狂。 至第三夜,惊魂不定的凌越几乎不敢入眠,然而精力却终是不支沉沉睡去。待得半夜被噩梦惊醒,枕边果然不出意料的又多了一物,却是一张宫中所用的梅花玉版笺纸。捡起来瞧时,上头却用艳红的朱砂写着短短数语: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 温馨平和的句子字字如刀,戳在他的心口。再瞧那浑然大气的字迹,正是褚云重的手书无疑,更何况落款处还钤着他的私章“龙行天下”。但是,更让凌越觉得可怖可畏的,是旁边另一枚印章:“赤松轩主”。 凌越急促喘息着,将那笺纸揉成一团。是亚父!定然是他!难道他已找到了褚云重?不然,为何会有祖传项链、青龙玉簪等物?亦唯有他,才有这等本事,能遣人将这些物件神出鬼没的放置在自己的床头。 然而,褚云重究竟是生是死?而凌铮……做这些事给自己看又究竟意欲何为?难道,他已知道是自己……凌越不敢再想,一时,冷汗涔涔已是湿透了衣衫。 墙角的硬木五屏峰铜镜,在清冷的月光下,清晰的照出凌越此时赤红充血的双目,以及凌乱披面的长发下,那副昏沉错乱的惊悸神情。 30 利欲熏心 早朝时,凌越亦惊魂未定,这几日发生在龙德殿的事很是让他疑神疑鬼,便是坐在这龙椅上,亦有些隐隐不安起来。尤其想到这阵子虽是他在朝中主政,但亚父事必躬亲,竟比当初褚云重在朝时还管得宽。原本还想着亚父或是担心自己担当不来,这才扶持自己直到亲政,但连着这几夜发生的事再一想,只怕是没那么简单。 想当初哥哥在时,凌铮一口一个哥哥不懂事尽胡闹,弟弟乖巧办事老到。到真的自己坐上龙椅,他却比先前还要一百一千个不放心,难不成自己在太阁府时冷静稳重,到了皇宫就轻狂浮躁起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凌铮心底放不下权! 说起来,亚父尚且年轻,才不过四十岁的人,此刻便要他退居二线,这对于握惯了权柄之人,确然不是那么容易放手。但,凌越又岂能容得凌铮褫夺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力?他已是夺走过一次,凌越绝容不得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无论凌铮在龙德殿做的那些手脚对自己是意在威慑还是警告,凌越都已决意脱离亚父的束缚与掌控。 这是我的天下,是我父皇传给我的天下,任谁也不能夺了去!便是凌铮,也不能! 紧握着龙椅扶手上的龙首,年轻的皇帝面色黑沉。此刻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理政,几件并不太烦难的事,亦让他发了好一通无名之火。下首的朝臣们,为这几日皇帝的语无伦次有颇有些愕然,便是静静站在一角的梁王,亦眉头轻蹙,却也只远远凝望着皇帝未曾开口。凌铮并未主动和他说起什么,但他心里,却是明镜一般,什么都看得通透。 从集英殿退出来后,梁王昂首望了望天上那一轮酷日。今年盛夏如此酷热,看来,又将是一季难熬的夏日啊…… 好不容易候到了退朝的时候,卫临殷勤地迎上皇帝,呵着腰道:“陛下,周太医正在殿外候着,可要宣他晋见?” “嗯?朕有宣太医吗?”凌越横扫过一眼,虽他这几日精神欠佳,却也不愿旁人多事。 “是宗尚令关心陛下龙体。”卫临觑着皇帝的脸色,陪着笑道:“尚令郎见陛下这几日神思恍惚不思饮食,怕陛下日理万机劳乏了身子,天又暑热,便让小的宣太医来为陛下请个平安脉。小的私心也想着陛下这两日睡不安稳,倒不如让太医开一两剂安神静心的方子,也避避暑气。” 凌越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又随口问道:“这两日怎么也没见宗赫人影?” 卫临忙又道:“宗尚令这次在江浦水坝侥幸脱险,这两日都往三清观祈福还愿去了,回来得也晚。陛下可要宣别的侍郎侍寝?” 皇帝却眉尖一挑,道:“先宣周太医吧。” 等凌越换了常服,周太医已是屏声敛气的进了阁子。磕过头见过安,太医便道:“还请陛下伸过左手,容小臣先为陛下切脉。” 凌越便依言伸过手来,周太医低垂着眉眼,颤颤巍巍的伸过手,小心翼翼的搭在皇帝左手脉膊上。许是天气太闷热而他又全挂子朝服的缘故,才不过片刻,他的额头已是汗水重重。 “若是周太医不信我的话,为‘陛下’把脉时只须看他左掌便知端详……一个多月前,陛下左掌的伤口,可是周太医你亲自缝合,当日脉案还在我处。如今那位‘陛下’伤口恢复得如何,还请周太医用心去看……” 来之前,宗赫对他说的那些话如钟鼓回音,在脑内不断激荡,使他心神纷乱。此刻,他的手指虽搭在皇帝脉上,但哪里还能听得进半点脉声。 陛下那处伤口,那处伤口……只怕唯有菩萨神仙,才能恢复得如此光洁如新,一点疤痕也无。难道?难道真的如宗尚令所言,眼前这人…… 正在周太医坐卧不安之时,皇帝却又问道:“周卿,近日天气酷热难眠,朕每每睡至半夜也时常胸闷气短、惊梦湿汗,你可有良方?” “小臣新得了一种海外秘药,安眠养神最具功效。”想起宗赫叮嘱之言,周太医虽心神不安,依旧硬着头皮道:“不过是药三分毒,此药虽极好,小臣还是要提醒陛下慎用。用一日须停一日,每次用药只能三厘,万不可过量。用得好,便是药,用得不好,反受其害。” 凌越眼波流转,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周太医便缓缓解释道:“陛下正当年少气足之时,精血两旺,颇能充分吸收药性循环体内,是以用此药能清神养气,脾益心肺。然,若是年过四十之人用此药,却不能收此药之益,反得此药之弊。轻则使人谵妄、头晕、精神错乱、日夜昏睡。又此药无色无味,若一时不慎用药过量,更可严重致人失语、痴呆。真到了那地步,便是神仙也难救。” “这药周太医可带在身上?”凌越气定神闲的问了一句。 周太医心一抖,忙从怀中取出一支药瓶,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凌越轻轻摩挲着这樽二寸多高的玛瑙红玉瓶,又斜睨了周太医一眼,沉吟半晌,方沉声道:“这海外秘药虽有良效,但毕竟太过霸道,断不可再用。太医院为皇宫王府中人疗疾,还当轻缓谨慎用药才是。” “陛下教诲的是!”周太医擦了把汗,嗫嗫嚅嚅的道:“那小臣这药……” 凌越却仿佛没听见他后头这句,只吩咐道:“太医再为朕重开一剂安眠养神的方子来看。” 周太医眼瞅着那玛瑙红玉瓶被收进皇帝怀中,想要说的话咕咚一下又吞咽回肚,只低低的应声道:“遵。” 这夜,皇帝并未宿在宫中,而是去了凌太阁府向凌铮问安。用过了晚膳,父子俩便在赤松轩后的花园中品茶赏月。 水银泻地般的月光照亮了凌铮的眉眼,望着眼前这个儿子,他的嘴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今儿你倒来得巧,梁王昨日刚送了一坛子经年积下的露水来给我煎茶。你素来精研茶道,便由你来煎制。”凌铮说罢,便命小夷奴取了茶叶来,就要在石亭旁搁一个小炉子煮那露水。 凌越含笑道:“亚父有此雅兴,儿子自当效力。只是这天怪热的,要生起炉子来岂不更添了一把火?不如亚父先去前头翠锦池边喂喂鱼食,我这边火煮沸了,再来唤亚父品茶。” 凌铮闻言,不由得一笑,凌越在他府中住了这些年,自是知道自己有着饭后必要亲去翠锦池看顾那数十尾心爱的锦鲤这一老习惯,便道:“正是,我去去就回。” 翠锦池那一汪碧水轻波,倒映着满园的花树葱茏、月色霜华。坐在池边的凌铮漫不经心的将手中的鱼食轻轻洒入池中,看着心爱的几尾红锦摇头摆尾前来就食,他那清丽如玉的脸庞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顷刻,便有一个侍卫匆匆前来。凌铮摒退了众人,淡淡的问道:“东西得了吗?” 那侍卫忙应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递至他的面前。凌铮接过锦囊,将里面的东西抖落出来,却是一条项链、一支青龙玉簪、一张梅花玉版笺纸。 轻轻抚摸着那紫光盈盈的吊坠,凌铮在心底轻叹一声,抬起头来,却见自己的贴身侍卫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冷冷的道:“还有什么事,不要吞吞吐吐。” 那侍卫便又附在凌铮耳畔,一阵低语,凌铮听罢,心似沉入湖底,清丽的脸庞一瞬也失了颜色。 “你可看清了?” “从宫里回来后,我特地去石亭那边留心看了片刻。千岁常夸我贼眼,便是百米外的花儿都能数出瓣儿来,这种事,若不是看得清清爽爽又岂敢在千岁面前妄言!” 胸中汹涌卷起的惊与怒似千浪拍岸,然而重重水潮退去,留在凌铮心底的却是比没有沥过的海盐还要苦涩的滋味。 这……真的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吗? 幽幽月光下,转身离去的侍卫感觉自己似产生了一丝错觉,那个一向冷硬无情的皇太阁,仿佛眼角有隐隐泪光在闪动。 慢慢踱回六角攒顶的石亭,小夷奴正提着刚刚煮沸的露水上来。凌越听到脚步声,便回首对亚父一笑,顺手将手中捏着的一小撮茶叶像抓药似的在一左一右的碧玉荷叶杯中各洒上少许,又接过小夷奴的水壶,往杯中各倾了半盏沸水。 待凌铮回到座儿上,杯中那白羽茶叶正发出细碎的咝咝声,像一片片鹅毛轻羽般舒展开来。凌越一边留心着荷叶杯中水色与茶叶之变化,一边拿捏着火候往杯中添加着沸水,又笑道: “亚父这露水是上等的,茶叶也极好,只是不该用这玉杯。若是用那清透的琉璃杯,便更得这羽茶的妙处。” “哦?”凌铮垂着眸,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杯,悠悠的道:“品茶之说,贵在一个品字。水、茶、容器固然要紧,但最重要的还是品茶人的心境。心若清静平和,自有百味可品,心若坠入魔障,再好的器皿盛的也不过是凡水庸茶。” “亚父高论,儿子受教了。”凌越此刻已是心如乱麻,到底沉不住气,竟举起杯来,将茶一饮而尽。 凌铮深敛着眸眼,亦将手中的碧玉杯缓缓举至唇边。 正在这时,花园中却传来一声急喝之声:“亚父,且慢!” 31 大结局 望着从花树丛中一步步走来的褚云重,凌铮脸上的表情似万年寒潭,只轻轻的q动着双唇,叹道:“重儿,你终于肯露面了。” “哥哥?!”凌越神色惨然的站起身来,手中的碧玉杯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恋耽美 分卷阅读37 逼上龙庭 作者:小隐君 凌铮的眼睛扫过自己这两个儿子,重又坐了下来,沉声道:“也罢,既是你回来了,今夜我们父子三人,也该是时候把这桩事撕掳个明白。” 褚云重云淡风轻的一笑,看了脸色发青的凌越一眼,从容道:“此事何必再多言,我在千里之外,尚且心知肚明。亚父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何不问越儿。” 凌铮虽被自己儿子当面将了一军,但他的神色依旧沉稳得仿佛激不起一丝波澜。静默半晌,方扬眉道:“子不教,父之过。越儿此事做的不地道,为父代他向你赔个不是。此事你既不愿多谈,那是再好不过,就让此事随风揭过,你乃帝王之尊,当有容人之量。” 凌铮话中之意听在凌越耳中,不亚于千山压顶,不甘、绝望、愤怒,压得他几要喘不过气来。难道,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就将自己的努力全部付之一炬?就将自己的希望撕成碎片? 见自己最疼爱的这个小儿子眼中燃着疯狂的火焰,凌铮的心亦是痛得加复。 “越儿,你不要再与你哥哥争,这是你的命……” “荒谬!谁说这是我的命?分明是因为你的自私!这才篡改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凌铮眉心一蹙,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凌越已是摇摇晃晃的上前一步,指着褚云重如癫似狂的大笑道: “为什么他生来什么都有,而我,明明应该是与他一样的命,却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我明明也是皇子,却沦落得只能做他的影子,做他的替身?亚父,你让我不要再与哥哥争,可这本就该是我的!是你们欠我的!我只想把我自己的东西要回来!这样的要求很过分吗?” 这泣血之音锥心刺骨,让凌铮五内俱沸、额蹙心痛,什么话也说不上来,统统暴毙在喉咙里,哽得他窒了呼吸。 “你想要夺回该是你的东西,甚至要夺我这皇位,我都不怨你。但你不该残害无辜!我的侍卫们有什么罪?谢仲麟晏南山又怎么得罪了你?你非要置他们于死地?!你的所做所为不仅不配为天子,更是褚氏子孙的耻辱!” 褚云重的目光冷静明亮,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这夜色中亦是格外的冷冽清透,如寒冰之锥直刺人心。 呼吸急促地加快,全身的血液都仿佛是在倒流,眼前的一切开始在旋转,一阵像是要把人撕裂般的疼痛让凌越开始狂燥不安。 “不!不配的是你!我什么都比你强!亚父也最喜欢我!亚父……” 凌越没能再说下去,凌铮把他面前的那杯茶一气喝了下去,甚至连站在一旁的褚云重都来不及阻止。 平静从容的搁下碧玉杯,凌铮的眼中似融化了这夜幕的深沉,“我这一生,便只这一件事悔之不及。越儿,是亚父对不住你,误了你。你别怨你哥哥,要恨要怨,都冲着我来。” “不!亚父……”凌越双唇颤抖着,崩溃与绝望,又或掺杂着一些恨与悔,煎熬得他的胸口疼痛欲裂。赤红的双眼烈焰如荼,眼泪还没来得及流出来,就给烤的干涸。 褚云重见凌铮竟喝了那茶,一时急怒攻心,对着凌越斥道:“即便亚父略有不是之处,他毕竟是尊长。你自想想,自亚父接你回京,为着你以前所受的苦,他与我待你只有倍加怜惜。你自己为非,天不容你!” “重儿,恕了你弟弟。” “亚父?!”褚云重轻轻摇了摇头,凌越的所做所为简直猪狗不如,怎能再轻纵了他? “我知道你容不下他,但,这是亚父在你亲政前的最后一次请求。”凌铮走上前,将昏厥过去的凌越轻轻抱起,用尽了温柔。 “你放心,越儿对你不会再有任何威胁……这是我的承诺。” 无尽夜色胧住月光,满天的星光却纷坠而下,放肆的倾泻在这世间。一片盛开的花树中,男人抱着儿子缓缓远去,留下一地支离破碎的背影,风乍起,卷起他袍角翩飞,是那般的萧索与落寞。 正在朝臣们为皇帝近日颠三倒四的行事暗中发愁的时候,皇帝又颁下一道令人震惊不已的圣旨。封梁王为辽东王,即日迁往辽东封地,皇太阁凌铮亦荣归故里,往辽东颐养天年,而县君段云鸾却晋封为郡主,赐梁王府为郡府。同时,又追封谢仲麟为正一品尚君,追封晏南山为从五品尚令郎,晋宗赫为正五品尚令,佩四品桂花福袋,并赐住紫金光华殿。 凌铮回乡的日子定在八月十六,虽提前准备了近半个月,但临到出行的时候,依旧还是忙得人仰马翻,拖拖延延的直到日暮西山才起程。 褚云重一直送出二十里路,直到了郊县江边才停住了车行。下了马车,凌铮抬头凝望这浩瀚的银河,回顾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眼角竟微微有些潮湿。 “父子相疑,于国非福。你既亲政,便该是我离开的时候。本来我还不放心,想着等到下个月过了你的亲政大典之后再走。但云邈对我说,孩子长大了,是时候放手了……” “亚父!”褚云重轻喊了一声,望着凌铮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温暖的笑容,心中一片酸涩。 “重儿,我把所有的一切都交付于你了,世显是个好孩子,有他辅佐你,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只谨记一点:国家的第一要务是延继社稷文明,要使百姓得享幸福安康。” “是。”褚云重坚定的应着,深邃的眼眸炯炯有神。 “功过是非何须历史评说,我这一生总算对得起江山社稷,对得起天下子民。” 说罢,凌铮回头望了一眼等候在船上的褚云邈,那明亮而又温暖的目光融进他的眼中,顿时让这坚硬冰冷的男子心中的万丈豪情都化作了绕指柔。那个男人,为了自己风风雨雨的等候了半辈子,也是自己该功成身退,与他携手享受另一段人生的时候了。 站在一旁的宗赫拎了一只紫木食盒,见机递给了皇帝。褚云重便将食盒递给凌铮,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亚父,这是一盒越儿最爱吃的板栗酥,他在路上若是哭闹,还可拿这酥哄他。越儿的事,我……” “重儿不必再说,亚父心里明白。你能留他一命,我已是很承你的情。他如今……也算是自作自受,这也是我的孽,我会一辈子照顾着他。”风吹落他眼角的泪,凌铮强笑了一下,轻叹道:“你若还记念兄弟之情,便记得每年秋天给他送一盒板栗酥罢。” 见父子俩亲情难舍,褚云邈含笑提醒道:“太阁,时辰不早了,陛下该回京,我们也该起程啦。” 褚云重带着宗赫撩起袍角跪在江边垄道上,向凌铮恭恭敬敬的三揖三叩之礼。凌铮微笑着将两位少年扶起,朗声道:“重儿,世显,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去吧,莫辜负了这大好的青春年华。” 褚云重与宗赫执手相握,目送船队卸板起锚。突然当中一艘船舱上,豆绿的夹纱窗围子被掀了开来,凌越探出脑袋,一只手握着一块板栗酥,吃得唇上满是酥饼碎屑和亮晶晶的口涎,另一只手却拼命向船舱外张着,一双清澄透亮的桃花眼含水汪汪的,向着站在江边的褚云重哭喊道: “哥哥……哥哥……” 刹那间,褚云重泪盈满眶。原以为自己恨极了他,谁知真到了离别的这一刻,依然像是在他心头剜去一块肉般疼痛难当。 望着那水波粼粼送那船队远去,年轻的皇帝轻轻搂过少年的肩,怅然道:“世显,还好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你。” “谁说只有我一个,你后阁不还有好多!”宗赫卟哧一笑,转念一想,又揶揄道:“不过,伊藤秀贤陛下可不用再想了,他已上过你弟弟的龙床。” 褚云重斜睨了少年一眼,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耳朵,轻哼道:“不消说,这必是你捣的鬼!难怪这些日子秀贤老是朝我使眼色。不过我也没功夫理会他,疼你还来不及呢……” 说着这亲密话儿,皇帝的手便要不规矩起来,才滑到少年翘臀上,却被他一掌拍飞。 “褚云重!”少年剑眉一扬,咬着细白的牙笑道:“正事一了,也该是我和你算总账的时候了!你可等着瞧,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罢,宗赫飞身跃上疾风,又侧身回眸,嘴角弯起一抹坏坏的笑。褚云重被这夺目诱人的笑容勾得心痒痒的,才一愣神,少年一人一马已是在月色下如闪电般奔驰而去。 这妖精!皇帝恨得咬牙,一时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似被小猫爪子一遍遍挠过,又是酥又是麻,百般不是滋味。 一轮满月悬在天际,繁星似锦,辉映得夜色如织如画。明亮而清澈的月光从天边倾下,追逐着那一对光芒显耀的年轻人,追逐着岁月,一起静静的流逝。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且看少年笑傲江山,风云天下。 这一篇九州少年风云便暂录至此,只此一文又怎能阅尽人间悲欢离合,正是: 世人皆谤,使君何苦?(梁王)善良的,未必善终。(南山) 前尘往事,利令智昏?(吴王)算计的,却将命送。(莲生) 说甚么此生自负总成空,不堪回首,恨天意捉弄。(仲麟、凌越) 到头来奇谋难悟谁真龙,朱门紫院,最是无言中。(傅川、叶琛) 料你难忘昨日情,痴心错付,醉醒黄梁梦。(秀贤) 若非初见,人生何如不相逢,相负太匆匆。(宗赫) 孤鸿岂悲秋风月,鹰击长空,露峥嵘。(云重) 且去,长歌当笑,一程风雨一江东。(凌铮) 全文终。 ☆、【番外】 四更初,天边的启明星正在幽幽闪耀,而远方的地平线下,一轮红日在云海弥漫的山谷正蒸腾而上。在满天霞光中,被染成彤红或瑰紫色的云层随山风翻卷浮叠,更映得燕室山山顶上的积雪晶莹纯净。 从百里之外的战场连夜赶来的何越带着他的亲卫兵也来不及贪看这山间日出美景,在山脚下弃了马神色匆匆的攀山而上。到了快到山顶的时候,抬眼瞧见上头黑越越的排着数十座营帐,这才心情一松,随即更加快脚步向顶峰行去。 然而,离营帐十丈之外,却有戎装的卫兵提着剑阻住了何越等人的去路,正要喝问,照脸一打量,双方却都笑了。 “孟侍卫!” “原来是何将军,怎么你亲自来了?” 何越与孟驰对执一礼,笑着回道:“粮草才一入营,便从押粮官那儿得了这消息。营里上下皆震惊失色,成将军职责在身不能亲临,便派了末将过来拜见千岁。” “来得正巧,侍君知道你们必会派人过来,正等着呢。”说罢,孟驰便笑呵呵的将何越一众人带上山顶的营帐。 何越与孟驰关系还算不错,曾在宝文宫与他有同窗之谊,便大着胆子抱怨道:“孟侍卫你这差使也当得越发出挑了,千岁虽说是监军,但燕室山地势险恶,气候又严寒,岂可轻易让千岁万金之体亲临此前线扼要之地?若出了什么意外,你我有几颗脑袋?!” “咳,这个么……”孟驰正尴尬的摸着鼻子苦笑,营帐之侧却传来一个清冷如冰泉般的声音。 “怎么,在何将军眼里,我宗某人便是如此不济事之辈?” 何越一怔,忙绕过营帐凝眸望去,却见一个少年将军身穿龙鳞饰甲,披着一件玄狐大氅,手持一杆红樱枪正舞得虎虎生风。红彤彤的一轮太阳袅袅升腾,淡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衬得他身姿飒爽,而手中的那杆红樱枪更是寒芒如星,与日光交相辉映,宛如一条出云破雾的游龙。这一人一枪,俱令人惊艳不已。 何越亦是好武之人,见了这般凌厉的枪势,不由得兴起,站在一旁赞喝一声道:“千岁,好枪法!”其实宗赫此时尚未晋封尚君,但他早已入住紫金光华殿,去年又得皇帝立下宝册让他养育皇子,眼见早晚有一日要荣登尚君之座,因此里里外外都早早儿的改口称他为千岁。 宗赫斜睨了何越一眼,他如今虽年长了几岁,但也才不过二十一岁,偶尔还有顽皮心性。因何越刚才那番话让他略感不快,便虚晃一枪突然刺向他胸前的锁甲。 “来得好!”何越知道宗赫这是有意考校自己剑术,便也长笑一声,拨起剑挡住了他的枪势。两人身姿矫健,枪剑双绝,引得侍卫们齐来围观,喝彩不断。 宗赫见何越始终未曾施展全力,知他到底顾忌着自己身份,便是赢了他未免胜之不武。又则,久闻他英勇威武在军中颇负盛名,不肯为了争一时意气反而叫他坠了威名,便耍了个枪花向后一跃就此收手,笑赞道:“何将军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承让了。” 经过这一场酣战,何越亦知宗赫武艺不俗,便也收了小觑之心,起了惺惺相惜之意,真心诚意的一拱手道:“千岁枪法,末将佩服!” 两人相视一笑,宗赫便将他请入营帐叙话。因临时扎营,因此营帐内陈设皆简洁无比,连桌椅也无,只地上铺着几张羚羊皮垫子。帷幕角落那只炭炉子上倒是煨着一大锅烧刀子,正翻腾着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散发出溢满营帐的清冽酒香,煨得一室暖暖融融。 宗赫命孟驰为何越倒杯酒暖暖身子,又笑着问道:“何将军此来之意,某已是知道了,将军可知宗某亲临此地所为何事?” 何越岂能不知,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愧色,道:“我军屯兵日久,未能见功,空耗国家钱粮,成将军亦是心中不安。只是前方雪山地势险要,杀敌一万,自损八百,这仗,不好打呀。或许要等明年开春,冰消雪融之际……” 宗赫随意的斜靠在帐内的兵器架子上,把玩着手中的青铜酒杯,似笑非笑的道:“大军久屯于外,利微弊大断不可取。何将军只道雪山险恶,却不知此乃敌我共险,也未必便要等到明年开春。” “难道千岁有何妙策?”宗赫的武艺虽让何越钦服,但打仗又是另一码事,何越心中不免有些狐疑。 宗赫此来谋划已定,便沉着的指着沙盘,朗声道:“何将军请看,我军守住了康西、柳树屯,敌军借地势守住了郦微山谷,若是一直这么僵持下去,还真是要等到明年春天化冻之时才能打开僵局。但如若我军佯败一场,将敌方大军引入郦微山……” 何越急道:“雪山虽是绝境,但敌军向来如履平地,若我军佯败引敌军入雪山,必死白白损耗军力,万难给敌军造成重创!” 宗赫静静的听着,一边取了一方砂纸轻轻擦拭着褚云重给他的那支“飞鸿”,一派雍容沉稳,也不急着反驳他,只微微一笑道:“如若雪山无路可走呢?” 何越一怔:“岂有这样的事?” “我打仗从来不喜欢硬碰硬,天时地利人和,我更喜欢借势而行。”少年的脸庞清逸秀丽,似乎过于俊美,但眼角眉梢却也自有一种傲然神俊的气势,让人不敢轻视。 “唉?”何越不明其意。 “传我军令……”宗赫沉着的向何越一一安排指令,何越一听便急了,“千岁!此举太过冒险,天象岂可由人力操控?若此事不成……” “何将军放心,事若不成,后果自由宗某全力承担。”少年的眼眸黑漆幽深,透出一种不怒自威,而又令人不敢抗拒的气势。 到了约定的这几日,宗赫与侍卫们一直密切的关注着郦微山的动静,终于到了一日午后,百里之外的战场上燃起了滚滚狼烟,呈品字形将天穹与雪峰连成一线。 宗赫将“飞鸿”架设在一方平稳的山石上,为了确保无虞,他在飞鸿中加了两支椎,按褚云重教他的用法调好距离对准郦微山顶连发了出去。 随着一声似炮非炮的震耳声响,飞鸿中的椎似离弦之箭,在蔚蓝的天际拖曳着一条淡淡的白影,腾空飞向郦微山。众人的目光紧张的追随着那支呼啸而过的飞椎,直到看不见它的身影。不多时,远方的雪山顶便有异样动静,只见整个山尖都仿佛被一瞬夷平,崩乱的雪块正以一种令人恐惧的方式坠落下来,一路挟裹着大量的积雪越滚越厚,势若雷霆,使得天地都为之变色。 传来的隐隐雷声,就仿佛有千军万马杀过,哪怕离有百里之远,众人亦能感觉到脚下的山体在微微震动,可见郦微山上的雪崩有多么的可怖可畏。 见飞鸿一举成功,侍卫和将士们一片欢呼雀跃,宗赫自也松了口气,正要命人去前方查探确切的消息,孟驰却神色匆匆的赶来道:“千岁,陛下八百里加急的密函,急召千岁回宫!” 又来这一套?宗赫不以为意的撇了撇嘴,自他出阁监军以来,战场上略有些风吹草动的消息传回京城,他便是一道八百里加急,真是矫情! 漫不经心的拆开密函,宗赫才浏览了一行字,却已是脸色大变,再没了往日沉稳的神色,一叠声的道:“孟驰,立刻拔营!下山备马!启程回宫!” 孟驰心系皇帝,见宗赫这般情急,一时也有些慌神,忙问道:“千岁,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是我儿子出事了……”褚云重的密函中只寥寥数字,到底是什么情况也未曾说清,这便令得宗赫心神大乱,恨不能插上翅膀立马飞回太和宫。 孟驰掐指一算,自皇帝发出加急密函那日胎儿才不过八个月。俗话有云,七活八不活,意思是七个月的胎儿早产存活的可能性要大过八个月的胎儿,若真是在这紧要关头出了事,那还真是叫人揪心。 当下宗赫便留下大部分人马协助成将军前线战事,只带了孟驰等几位亲兵侍卫星夜急驰赶回皇宫。而宫里却到处张灯结彩,紫金光华殿的匾额上和院子里更是系满了绣有双龙呈祥瑞云满地子孙万代的大红绸缎。 见宗赫归来,满殿的侍从夷奴嬷嬷都迎了出来,忽喇喇跪了一院子,喜笑颜开的恭贺道:“恭喜千岁添嗣之喜,两位皇子皆平安康健。” 宗赫的心情一起一伏,攒聚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忙笑着说赏,又赶着要进殿去看孩子,皇帝却已是从正殿精神奕奕的迎了出来。此时才不过巳时三刻,他才下了朝,身上还穿着玄青色金缘团龙褂的朝服,左右手却各抱了一个金黄缎里紫瑞貂皮的“小蜡烛包”,笑声朗朗的招呼道:“世显,你可回来了!快来看看我们的儿子!” “云重!”宗赫眸色一暖,忙飞奔过去,见了他怀里那一对粉妆玉琢般的小娃娃,只觉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从心底深处激荡涌现,一时心潮澎湃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又见皇帝抱着一双娃儿神情那般得意,不由得心痒痒的也很想抱上一抱。 两人相伴进了正殿东暖阁,坐在薰笼上,宗赫便缠着皇帝道:“云重,你分一个给我抱抱!” 褚云重见他急得火烧火燎的,不由得卟哧一笑,便将左手的小宝命宗赫抱去,又像专家似的指点道:“打横抱,一手托着小宝的屁股,一手扶着头,哎,对了,就这样!” 宗赫略有一丝笨拙的接过宝宝,欢喜无限的用手指逗弄着那粉嫩嫩肉嘟嘟的小嘴唇:“小宝,你是叫小宝吗?什么时候才会叫爹爹呢?来,对爹爹笑一个,笑一个!”他这还是头一回抱小娃娃一点经验也没有,比不得皇帝已是抱了俩月经验丰富。好在父子天性,小宝被他抱去也不哭闹,只睁着一对宝石般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自己的爹爹。 褚云重将空出来的那只手搂过宗赫,亲昵的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亲,带着笑抱怨道:“你也别有了儿子就不顾他老子,你回来可还没对我笑上一个呢。” 说到这个宗赫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对着皇帝凑过来的嘴唇咬上一口,呸道:“宝宝们这不是好好儿安然无恙,你密函里还说什么出事!你可知道我这一路回来有多担惊受怕!几乎是食不下咽睡不安眠!” “笔误笔误,不是出事,是出生,我还不就是盼着你能早日回来看看我们的小宝贝们……”被咬得生疼,褚云重也不生气,对着他温柔一笑,又万分宠溺的拂过少年风尘仆仆的脸庞,替他拢上鬓角的几缕乱发。 虽然仍有些恼他,但挡不住心中欢喜,宗赫便也对他灿眉一笑,“也罢,这次看在宝宝们的面儿上,便饶过你这一遭!” 抱过了小宝,宗赫又和皇帝换过将大宝抱在怀中,那细软的头发,粉扑扑的脸蛋,真是怎么疼爱都不够。伸出食指抚着娃儿又挺又翘的小鼻子,宗赫笑着对褚云重道:“云重,你瞧,大宝的鼻子眼睛最是像你,鼻子倒是挺帅气,眼睛像你可怎么好!长大了可别又是一双桃花眼,到处勾人到处留情……” “像我怎么了!我这双眼睛哪里不好看了,难道你不上勾?”褚云重一手搂住宗赫直往他身体最敏感的地方呵弄。宗赫抱着大宝被压在铺着银鼠毯子的薰笼上,又要护着宝宝,如何挡得住他,直笑得连气得喘不上来,只好告饶道:“好云重,好陛下,可饶了我罢,别压着宝宝!” 褚云重这才饶过了他,笑盈盈的在他身边躺下,两人中间是大宝小宝,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倚在薰笼上。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拥着小娃娃四目相望。侍从们早识趣的退了下去,暖阁子里的气氛静谧而又温馨。 褚云重和宗赫都很喜欢两人相处时这样安安静静的时刻,无须多言,只有流淌在彼此之间的亲昵和深情,如四月的风,和煦如春。哪怕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望着对方,每一个眼神,都是那般的幸福与甜蜜。 望着少年那灿若星辰的眼睛,褚云重忍不住俯身过去轻轻一吻,莞尔一笑道:“足有半年没见,可想我不想?” “忙着前线战事呢,好好儿的想你做什么!”宗赫眉目间光华隐约,煞是峻丽动人。 褚云重顿时心痒难耐,捉住他顽皮的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的手指,轻声调笑道:“做什么?自然是做你最喜欢的事……” “好没个正形!儿子们都在看着呢,你也没个腻味的时候!” “诶,这种事怎么会腻,做一辈子都不会腻!不然你先亲我一个――” 虽相处了有四五年,宗赫的脸皮子到底还是没皇帝厚实,顿时玉脂一般的脸颊上又染上一片红霞。眼瞅着大宝小宝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而那人一对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更是夺人心魄般熠熠生辉。着了魔般忍不住便把自己的身子向他贴近过去,伸出手臂主动勾住了他的脖颈,慢慢将唇轻轻的贴上他的。 唇齿间的甜蜜无以言喻,怀抱间的温柔缠绵深情,确然如他所言,有些事便是做过千遍,也不会腻。只愿长长久久,只愿这一辈子都不分离。 有爱如此,又夫复何求? “云重……” “唔……别说话……” 正午的阳光穿越窗棂,似一片片金色的羽翼将这窗前薰笼上的父子四人完全包围起来。在这耀目的光芒中,宗赫闭上双眼,执起褚云重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就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就让幸福甜蜜永久。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