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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北海君南海[重生]——丨林暮烟丨(71)

    不等水镜反应,他便继续道:因为不曾动过情,所以对世间诸事皆无偏颇。因为心无偏颇,所以能够以俯瞰之姿旁观之态对世间纷扰漠不关心。因为漠不关心,所以云淡风轻。即便你活过千载,阅尽千帆,也只当芸芸众生皆为过客。在你眼中,世人不过如同朝暮蜉蝣,诸国兴衰,战事成败,草木枯荣,人之生死亦不过是大势所趋。
    而我不同,我上有父皇母后,下有万千子民,寄情于南海之滨,钟情于家国乡土。诸国之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父皇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改变虞国的命运。我无法同你一般冷眼旁观,以一句大势所趋轻描淡写地将其揭过避而不谈。
    在你看来,诸国纷争或许只是来日史书中潦草一笔,而我却身在史中,避无可避。所以,莫要再与我说些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大道理,那是你的道理,不是我的。
    直至说完最后一个字,少年依旧直视着水镜的双眼,清亮的眸中透着一股坚毅,甚至还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与这样一双眸子对视,水镜竟是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他在这世间千年,从未在何处有过长时间的停留,也不曾与任何人有过过多交集。
    正如少年所言,他就像是戏台下的看客,旁观着台上的戏子演出如梦浮生。
    戏子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在他眼中留下片刻仓促剪影。
    或许偶尔遇上精彩之处,他会觉得有趣,也会多看几眼,可一旦戏终人散,他便即刻回神,从未有过回味贪恋。
    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喜极而泣,痛彻心扉,这些戏中之人的喜怒哀乐他无法感同身受,也从未有过共情。
    从前未曾有人与他说诸如此类的话,他也从未细想过,此时乍一听来似乎有些刺耳,可再一回味却发觉此言着实无错。
    水镜不免有些诧异,自己与这少年不过仅仅两面之缘,他却能从自己的只言片语中找准要害一击命中,且言辞毫不过激,态度不卑不亢,从头至尾条分缕析,层层递进,叫人一时竟辩无可辩。
    在水镜走神的这一小会功夫里,少年就一直静静看着他,似是想从他眼神中判断自己方才的话说中了几分。
    水镜回过神来,迎上少年探寻的目光,却只是轻松一笑,随意道:上回来虞都,就曾听殿下以一己之力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如今数月未见,殿下口才愈发进益了。
    少年没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倒也不觉失望,收回目光淡淡道:过奖。
    水镜负手踱了几步,绕到少年身侧低头道:好吧,既然殿下不愿听大道理,不如我们来算算账吧。
    少年愣了愣,抬头疑惑看他,显然不解其意。
    夕阳柔和地洒在少年的侧脸之上,将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也映得分明,盯着那双澄澈的眸子,水镜忍不住俯身凑近了几分,温和笑道:殿下方才毁了我的曲谱,可该赔我一张?
    少年因他这忽然靠近的举动微微一惊,仰头往后让了让,垂眸避开他的视线,有些恍神道:什么曲谱?
    水镜撇了撇嘴,直起身道:就是方才被殿下一剑割碎的那张啊。
    少年定了定神,这才回忆道:那块绢布?
    水镜点了点头,故作遗憾道:可不是吗?那可是我在这塔顶听了好些天才完整记下的曲谱,就这么被殿下一剑给毁了,真让人伤心。
    少年被他这措辞弄得啼笑皆非,难以置信道:伤心?
    水镜抬手作抚心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是啊,数日心血毁于一旦,可不就该伤心么?
    少年没理会他这番做作,回忆了一下他方才所言,道:你说曲子是在塔顶听来,那曲谱是《问归期》?
    水镜道:没错。
    少年点了点头,淡然道:那首曲谱宫中乐师都烂熟于心,我令人默一份赔你便是。
    水镜怔了怔,他提起那曲谱本意是想绕开朝政之事,顺便逗逗这少年,却未曾想他还当了真,顿时又生促狭之心,摇头道:那可不行,那块绢布可是桑国御用的贡绢,岂是寻常料子可比的?
    少年看了他一眼,道:桑国贡绢我那里就有,到时让乐师默于其上便可。
    水镜反身踱了两步,故作为难道:不,还是不行,所谓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那曲谱可是我亲笔所书,非他物所能替也。
    这一下,少年若再听不出他在刻意刁难可就有些愚钝了。
    方才那绢布碎为两半随风远去,此时指不定都已经飘出宫墙,不知落于哪处偏僻角落了,再想寻回谈何容易。
    少年终于面露一丝无奈,道:那你待如何?
    水镜眸中带笑,垂手拍了拍少年肩头,道:依我看,曲谱想再寻回也着实不易,我也就不为难殿下了。不过作为补偿,殿下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少年道:何事?
    水镜抿唇走回立柱旁,背靠立柱抱胸道:殿下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愿下回
    嗒,嗒,嗒。
    楼梯处忽有响动传来,水镜停住话头直起身看去,少年也回头看向身后楼梯口。
    两人侧耳听了片刻,确定那的确是脚步声,水镜啧了一声,轻笑道:这望溟塔平日里无人踏足,今日倒是凑巧热闹得很。
    少年沉默片刻,道:不知来者何人,你
    他回过头,剩下的可需回避还没问出口,却见面前已是空无一人。
    他转头环视了一圈,发现整个顶层的确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一时有些恍惚,许久后才抿嘴轻轻舒了口气。
    走了也好,省得来人问起,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
    少年苦笑摇头,自己都还不知他的身份呢。
    木梯吱呀之声愈发清晰,来人似乎已经到了最后一个转角。
    少年回头看去,等那人一步步走上阶梯,直到从楼梯口与他四目相对,少年愣了愣,唤道:国师?
    来者一袭宽大黑袍,眉间一点朱砂,腰间悬一葫芦,正是虞国国师,释酒。
    释酒微微点头,迈上最后一节阶梯,缓步走到少年身旁,站定后,先是抬眼随意环视了一圈。
    见他这举动,少年莫名有些心虚,抬头问道:国师来此,是有什么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的宝藏天使:原罪下的归宿,锦鲤,醉里挑灯看剑的营养液和霸王票^▽^
    遗簪见取终安用,敝帚虽微亦自珍。陆游《秋思》
    第106章 夜探虞宫访故友
    释酒收回目光, 在少年面前席地而坐,随意道:无甚要事,只是见你殿中无人, 又听闻今日你与陛下在朝上又起争执, 想来或许你会在这里。
    少年低头抿唇不言, 释酒又道:是桑国求援一事?
    少年点了点头。
    释酒解下腰间葫芦, 拔下塞子轻抿了一口,道:你父皇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国中兵力本无富余,若出兵相援致使国中防守空虚,难保芪国不会趁人之危。
    少年沉默,他虽是与父皇争执,却也知道诸国间相互掣肘的道理, 父皇担心出兵援桑会削弱国中布防,给相邻的芪国以可乘之机。
    少年道:说到底, 还是国力不足。
    国力不盛,致使做任何决定都要畏手畏脚,瞻前顾后。
    大銮之所以敢于率先开战,正是因为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有了足够的积累和准备, 他们从未放弃征服天下的野心, 并为此卧薪尝胆,从无懈怠。
    而反观虞国上下,被所谓的太平盛世浇灌出了一副孱骨。国主从宽治国致使满朝文武肆无忌惮,爵位世袭致使世家子弟不学无术。文人歌功颂德已成惯例, 恨不能以纸笔编织一出天花乱坠的黄粱幻梦。
    上回他之所以全力坚持变法, 也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些症结所在,奈何朝中诸人各怀鬼胎, 为暗地牟利而无所不用其极,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犹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横贯于前,致使其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释酒又仰头喝了口酒,塞好瓶口,将葫芦搁在了一旁,道:此前搁置的变法一事,我也曾与你父皇谈过。
    少年看向他,眼中满是期待,明显对谈论的结果十分在意。
    释酒却是缓缓摇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朝变法便如刮骨疗毒,你父皇担心此举引得朝中动荡,还是坚持徐徐图之。
    少年叹了口气,别过脸道:我怎会不知此举会令朝中动荡,只是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既是刮骨疗毒,必然伤筋动骨,既是伤筋动骨,必有流血牺牲。徐徐图之固然稳妥,只怕其他各国不会给我们徐徐图之的机会。
    释酒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同,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他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强求。
    少年深吸了口气,他自小与与国师相处的时间比与父皇母后加在一起还多,对国师的性子自然十分了解。
    对于朝中政事,国师向来只会在国主需要他的建议时才稍作提点,至于采纳与否,他都不会干涉。
    此次他会主动与父皇谈及变法,定也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会出口,对于国师而言,已算得上仁至义尽。
    少年静了片刻,道:父皇对国师一向敬重,既然连国师也劝不动他,想来确实再无转圜余地了。
    释酒扭头看向夕阳落尽的海天之际,盯着天边正在缓缓聚集的乌云,道:日落月升,江河东尽,终非人力所能移。尽人事听天命,你既已尽人事,便无须过多自苛,顺其自然吧。
    似乎是预示着骤雨将至,自海面吹来的风里多了几分湿润。
    少年看着释酒的侧脸,蓦地想起了那句分久必合,不禁苦笑了一下,道:国师,我遇见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释酒回过头来:哦?
    少年看向天边乌云,道:你们谈及天下大势,连口吻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云淡风轻,一样的事不关己。
    释酒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站起身轻轻掸了掸长袍,道:好了,看样子快下雨了,下去吧。
    少年摇了摇头,道:父皇令我在此罚跪,我
    无妨,释酒不以为然地打断他道,他罚你也不过是在朝臣面前做做样子,你也跪得够久了,走吧。
    少年低头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起身揉了揉跪麻的双膝,弯腰拿起地上的葫芦递给释酒,跟着他转身下了楼。
    脚步声渐远之后,水镜放下了手中掀开的瓦片,翻身顺着塔顶的弧面往下滑了几分,单手挂着檐角低身往下一荡,转眼便轻巧落在了顶层地板之上。
    夹杂着水气的海风从他脸颊拂过,撩动了他的发丝,也撩动了他的广袖和衣摆。
    他低头看了看翻飞的衣摆,站在这空荡的塔顶,心底忽然生出些许从未有过的茫然。
    或许是那少年关于过客的言辞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此时他竟是没来由地想起一个此前一千多年都未曾深究的问题。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这念头在心底隐秘之处悄然破土,张牙舞爪地挤出一棵嫩芽来,搔着心尖有些微痒,似乎还有些尚未成熟的青涩。
    他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冒出如此怪异的念头,自嘲般地耸肩轻笑了一声,挑了挑眉,抬步顺着木梯下了塔去。
    子夜之后,斜风微凉。
    从傍晚便开始酝酿的大雨终于如宣泄般滂沱落下,雨幕将整座宫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在夜色里显得沉静而庄重。
    伴随着一盏盏油灯熄灭,一处处寝殿陷入黑暗之中,这个时辰,大多人都已入睡,唯有值夜的宫人们还三三两两聚集一处,或闲谈胡侃,或喝酒赌钱,或笑或闹也都压低了嗓门,转为了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此时雨声就像是天然的遮掩,水镜在宫中殿宇间轻巧地起落,那习以为常的姿态仿佛是在逛自家的花园。
    水镜对皇宫地形很熟,不仅是虞国皇宫,这千百年来他几乎已经逛遍了这世上每一处角落,各国皇宫构造他都了如指掌,甚至清楚每一座殿宇的主人。
    一处回廊转角的阴影之中,水镜背靠廊柱看了一眼不远处提着油灯从殿中退出的两个的宫人,目光落在了那座寝殿之上。
    不消片刻,殿中灯火熄灭,窗中陷入黑暗。
    水镜勾起嘴角笑了笑。
    可算是睡下了,这整个虞宫除了值夜宫人,怕是就你最能熬了。
    他直起身脚步轻快地穿过回廊,到了寝殿近处,伸手勾了勾窗框。
    很好,没关严。
    他缓缓将窗打开,双手撑着窗沿翻身一跃,轻巧落入了屋内。
    今夜没有月光,身后大雨劈啪作响,屋里很暗,水镜站在原地稍稍停了片刻才勉强习惯了眼前的黑暗,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他突然脚步一顿。
    前面有团黑影。
    这是人?还是木桩?
    若是个人,看这身高得是个孩子?
    不不不,这里怎么会有孩子,难道真是个木桩?
    水镜在原地眨了眨眼,心中千回百转,还未决定好要不要继续向前,忽听那黑影幽幽道:来了?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水镜松了口气,笑骂道:你这什么毛病?大半夜坐这儿不睡装木头也就罢了,不睡你熄灯作甚?
    黑影从鼻中发出一声哼笑,站起身走到一旁,一边点灯一边戏谑道:我若不熄灯满足你这摸黑吓人的恶习,恐你能在外头淋雨守到天明。
    灯光亮起,将这殿内黑暗尽数驱散,灯旁之人转过身来,一袭黑袍,眉间朱砂,嘴角带着些许慵懒笑意。
    水镜摇头嗤笑,负手迈步道:真是甘拜下风,这都多少年了,你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
    在案边坐下,水镜又抬头问道:你怎知我在宫里?
    释酒将手中火折子搁在灯旁,拍了拍手走回案边道:你光记着藏人,那笔砚还在梁上躺着,我又不瞎。
    水镜这才想起那笔砚至今还留在塔上未取,挑了挑眉故作遗憾道:啧,可惜了,那方砚台还是大銮攻琼时从国库里搜刮的战利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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