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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星重力(19)

    然而再下一秒,她不能自已地尖叫了起来。
    只见胡迭摇身一变,现了原型,那是一条比房子还大的白狐。这白狐腹部泛着金光,口吐着冰凌射向一众小道,所到之处皆电光火石般一刀封喉。白狐巨大的尾巴狠力地扫着姚府,一个姚府的小厮奔跑中不慎被扫到,直接在空中就被撕扯着毙了命。
    白狐疯狂地踩踏着房屋,顷刻间苟延残喘的姚府便已成为断壁残垣,血流成河,颇具备蒋府当时的人间地狱之感。
    胡迭不死心,他没有找到姚衍,他最想杀的就是姚衍。
    然而,他此番变形已经动用了金丹之力,时间再长些恐生有变,一阵靡靡之音倏地在脑海中响起,似有人在提着线喊着他。
    就在此时,去而复返的白青出现在面前,焦急道:二师兄,你快回去吧,师父和大师兄都不行了!
    白狐浓墨色的眼睛倏然睁大,转瞬即不见踪影。而白青却心虚地擦了把汗,再次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姚童的泪水无声地流下,姚太守一家紧绷的心也随着落下。
    真是天助吾儿。姚太守大笑道。
    金陵城外,百灵坡,布衣派。
    蒋溪静静地躺在李可爱身边,李可爱则是坐了起来,白发如霜,衰败如枯枿朽株,却是一脸安详平和地望着蒋溪。
    床榻下跪着一个默默流泪满身伤痕的胡迭和一个不谙世事的白青。
    李可爱颤颤巍巍地伸出枯柴般的手,摸了摸蒋溪漆黑的面庞,轻声细语道:你们大师兄,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孩子啊,蒋老爷蒋夫人也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人。
    为师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唯有一双眼可以看透世事无常,一只鼻可以嗅到血雨腥风。
    你们一定疑惑过为师为什么百般无赖地硬要收你们为徒,实在是因为为师无意中参破天机,这蒋溪本是要死于蒋府灭门的,我有意与天斗,终究是天道有常啊!
    师父,什么是天道?难道天道就是让好人死绝,坏人纵横吗?胡迭哽咽道,紧紧地攥着蒋溪的手。
    李可爱沉默些许, 天道即道法,道法既是自然,自然就终会有所变数。随之嚯嚯一笑,再也不是气沉丹田的铿锵有力,而是气若游丝般的飘渺:小蝴蝶,你就是你大师兄的变数,你的突然出现无意中改变了他的命数。
    胡迭潸然: 师父......
    李可爱缓缓地伸出手,摸了摸胡迭的狗头:孩子,情深不寿啊,你对你大师兄的这份儿心希望他能懂。
    胡迭哽咽:他还能好过来吗?他懂不懂没关系,我只希望他能活过来。
    李可爱笑眯眯地拍了下他的头,又笑盈盈地瞧了瞧白青,兀自闭上了眼,不耐烦道:你们哭的哭,呆的呆,为师不好施法。你们出去吧,把饭做好,行李收拾好,等你们大师兄醒来,我带你们到姑苏去。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浮生当有一梦焉。
    胡迭和白青乖乖地点了点头,脚步轻移,缓缓地关上门。
    李可爱没有睁眼,两行浑浊的泪从眼角低落,掉在了蒋溪蜷缩的鸡爪子般的手上。
    李可爱怜惜地贴在蒋溪的耳朵上,悠然道:徒儿,为师没能教你成大道,也算我们师徒缘浅。如今,师父将毕生金丹之气渡你,助你过这鬼门关,日后你布衣派武功大成之日,定要到师父坟前,给师父敬上一坛上好的花间酒。
    说罢,李可爱怔了怔,补上一句:要梅花的。随后自曝金丹,他强忍着剧痛将丹力化作为气,一鼓作气注入蒋溪胸口的通灵石。
    灵石一改以往的澄净,渐渐染上了血色,直至变成彼岸花色。
    李可爱欣然一笑,慢慢地躺了下来,静静地写下人生最后一道符咒,依旧是熟悉的粉色,带着满足和无憾,缓缓地合上了眼。
    一介布衣,一生苦旅,一世漂泊,终归一场无谓的梦。
    一滴泪水从蒋溪的眼角蓦地滑落。
    他本到了鬼门关,正在开满彼岸花的三生河畔走着,却猛地被便宜师傅拉住,那便宜师父依旧是涂脂抹粉穿粉戴粉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我说徒儿啊,你怎么能走在师父前面呢?为师还要不要面子阿。
    转瞬间斗转星移,穿戴整齐的师父愈行愈远,他再也碰不到师父的衣襟,只有师父的遗言掷地有声:待你日后布衣派武功大成之日,定要到师父坟前,给师父敬上一坛上好的花间酒。
    要梅花的。
    粉衣素裹,梅花陇香,李可爱静静地睡在了百灵坡下的一颗青梅树下。
    李可爱的离去伴随着简陋小屋的凋零,这遮风挡雨的破败之处也随之消亡。
    蒋溪这次是真的没有家了。
    风雨飘摇的布衣派再一次堙灭于滚滚的红尘,就像它的到来无人知晓,它的消逝也就无人察觉。
    唯有在蒋溪和胡迭的心里划了一道永久的伤痕,带着被爱护至极的丝丝微甜,与年少的清风霁月与少年意气,一同埋葬在这萧瑟的晚秋。
    李可爱睡得十分安详,带着幸福的微笑。也不知道他究竟开心些什么,连命都给那不成器的徒弟们了,眉心却尽是舒展和释然。
    小蝴蝶,你猜师父投胎了没?蒋溪醒来后,皮肤随不似焦木棍般那样漆黑,但是也无法回归常态。
    他的脸上布着几块烧伤留下的痕迹,手上也爬满了骇人的疤痕。他不知从哪搞来了个面具,悄悄地扣在了脸上,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张合,胡迭甚至分不清那嘶哑的声音是来自远方还是眼前的这个阴郁的人。
    我猜,师父已经投胎到一个好人家了。他再也不用修道不用带我们这些没正形儿的徒弟,自由自在地玩耍、吃饭、读书、画画,有疼爱他的爹娘,他会度过普通又极其美好的一生。师兄,你说是不是?胡迭将手轻轻放在蒋溪的肩上,感受着这个人从内而外的颤抖。
    是啊。过了好久,蒋溪才缓缓道。漆黑的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着他费力地牵起嘴角,微微一笑。
    今年的金陵初雪来得特别的早,飘飘洒洒如纷飞的眼泪,梦醒人间看微雪,已不似那旧温柔。
    蒋溪在李可爱的坟前跪了许久,从白日中天到日暮西山。他短短的十五年人生从未体会过施泽方那样决绝残忍极度利己的恨,更难以理解李可爱舍身慷慨包容万物的爱。
    梅花与雪花缠绵裹挟如撕扯的矛盾,柳絮般轻柔地打在蒋溪的面具上,转瞬即化。分不清是蒋溪的泪水还是滴落的雪水。
    那年百花深处,有一涂脂抹粉的老道,轻捻梅花糕,神经兮兮地自作聪明教人子弟,又赶鸭子上架连哄带骗建立野鸡门派。
    风雪朦胧,渐乱人眼。李可爱着一身熟悉的粉袍,仙风道骨般屹立坡前,以雷霆万钧之势指点江山,万千虚张声势过后搭起一院破破烂烂的危房。
    那坛酒寡淡无味,还掺了水,难吃极了,而李可爱还是嚯嚯地笑着,像个可爱的孩童。
    蒋溪也笑着站了起来,膝盖已经麻木,却站得异常地坚定。雪水、雨水、泪水融化在一起,狰狞了岁月:师父,我一定会回来给您奉上一坛上好的花间酒。
    李埋梅下泥销骨,溪寄人间雪满头。
    静默
    师兄,我们接下来要去哪?胡迭将蒋溪缓缓扶起。
    施泽方死了吗?蒋溪却顾左右而言其他,倏然问起。
    胡迭摇了摇头:那日白青催我得急,没来得及确认。
    蒋溪被面具覆盖的面容看不出一丝表情,目及之处皆是冰冷:白青?他怎么说的?
    胡迭:他说你和师父都快不行了,叫我快点回去。  然后呢,他没善后就赶回来了?蒋溪追问道。
    胡迭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三师弟有点意思啊,莫非是个吃里扒外的主儿。照道理来讲,姚府关了他那么久,差点拿他做蛇羹,他本不该如此宽宏大度啊。 蒋溪的声音愈发冰冷,冰冷的面容以某种诡谲的角度消弥在这白雪纷飞的迷雾中。
    过了许久,胡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许是跟我一样,担心你和师父。
    走吧。蒋溪不欲多言。
    胡迭:去哪儿?
    遵循师父的意愿,去该去的地方。蒋溪的声音粗砺飘渺,似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蒋溪在李可爱的金丹之力挽救下,已经堪堪恢复了常态,但是要恢复之前的三脚猫功力,还需加以时日。
    而胡迭,在那一战中,现了原形,还以本体疯狂撕战,亦伤了根本。
    这二人一废一残,估计遇上什么膘肥体壮的凡人,也会被人家一脚掀翻。
    李可爱的粉色符咒上留有他对布衣派最后的惦念。
    一朵花,一锭银子。
    还写有招牌般歪歪扭扭的小字:姑苏
    姑苏后紧跟了一个简化的小人和一个桃子。
    这真是生怕他的徒弟们能读懂啊。
    这朵花应该代表着百花阁,师父生前在那里度过多年。这个银子的意思是,他在百花阁应该还有钱,让我们去取。蒋溪看了会儿布条,思考道。
    可是我们去百花阁,现在安全吗?胡迭不由担忧:要是有人埋伏,我们这回就真活不成了。
    放心吧,没有人会像师父一样,那么愿意拿命赌未知。蒋溪漠然,静静地看着手上的钝剑,沉默良久:你看,他不还是赌输了,赢只是小概率事件。
    胡迭淡淡地点了点头,神色还是带着几分担忧。
    蒋溪抬眼打量着胡迭: 你愈发的诚惶诚恐、唯唯诺诺了。
    胡迭不予置评,只是静默地望着远方。
    我们用速穿符快去快回,不会有问题的。蒋溪神色淡然:师父的那个房门钥匙,我猜就是速穿符咒。
    李可爱的丹力入体后,蒋溪竟然莫名中能够感受到那便宜师父种种行事后面的深意,他们那状似疯癫的师父不是只浮于表面,而是有着某种惜字如金的深沉。
    可惜他那么多的热忱和情感,都随着他的灵魂深埋地下,再也没有倾诉之日。
    走吧,再去看一眼师父生活过的地方。蒋溪依旧默然,只是这次言语中多了几分惆怅。
    布衣派的速穿符由李可爱独创,无需太多灵力与气血,只要是布衣派弟子,心中勾画情景,抽符念咒,即可实现瞬间移动。
    须臾的功夫,蒋溪和胡迭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百花阁。蒋溪在脑海里回想李可爱那间销粉窟,再掐指念咒,一股无形的力量刹时启动,再睁眼的时候,已到了那充满粉色气息的糟眼房间。
    屋外百花阁莺莺燕燕,不绝于耳,老鸨的迎客声,姑娘们的娇滴声,龟公们洒扫声,小厮们的跑动吆喝声,声声清晰,又那么的模糊,皆是沸沸扬扬的犬马声色。而屋内又是冷冷清清,连那洋溢的粉色,也似失去了灵魂,变得死寂深沉。
    师父走了,连着这房间也死了。蒋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胡迭: 嗯,这叫人去屋亡,万物有灵。
    蒋溪:师父会把东西藏在哪呢?
    胡迭忍不住乜蒋溪,这人看起来就像一块冷冰冰的千年寒冰,从内而外散发着冷冽的气质,而他今天的所有言谈中,皆是句句不离师父,就像是冰里包着火,再冷,也可以窥见那幽微的明亮。
    胡迭: 应该放在很隐秘的地方吧。
    蒋溪静静地点了点头,与胡迭开始一寸寸地搜寻起来。
    半柱香过去,二人一无所获,除了一些不知道李可爱从哪淘来的瓶瓶罐罐的胭脂外,就是满屋子的符咒纸,还都是粉色。
    这老头儿把东西能放哪呢?这便宜师父以敛财和吝啬出名,一定聚了不少的财富,但屋内狭小,想必是兑换成了地契和银票。蒋溪小声嘟囔着。
    胡迭灵巧的狐耳倏地动了动,听清了这大师兄的嘀咕,不由莞尔,今天这师父叫到了次数,终于叫回这老头了,莫名有点熟悉的意味了。
    你觉得,老头儿生前最喜欢什么?蒋溪倏然问道。
    胡迭毕竟是妖,对钱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东西会让他在凡间活得更好,却不会做为他心中的首选。
    他顿了顿,莞尔道:应该跟白青一样,都是吃吧。
    然后他就收到了一个来自于面具人的青天大白眼。
    胡迭憨憨一笑,四处搜寻着,打开碗柜,只有满柜的碗和筷子。
    胡迭咂舌,这是多少张嘴啊要吃这么多。
    刚要转身离去,却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试探性地拿起一根筷子,这筷子跟他之前在蒋府和布衣派的危房里用得都不一样,更显厚重,也明显大了很多,更奇怪的是筷子数量庞大,像是有一百个人要同时吃饭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胡迭做为一个狐妖竟然想到了这句话。
    胡迭脱口道: 师兄,你过来看看这些筷子,感觉有些奇怪。
    蒋溪缓缓地挪了过来,他的腿脚还恢复得不利索。好在他虽然身体伤了,脑子还没重伤,昔年在翠竹轩收过不少新奇物件,神玩灵巧早就见怪不怪,只见他指间微微翘起,从筷子头处划到筷尾,那筷子竟有灵气般,泛着几许幽微的光亮,而后从中间轻轻的一分为二裂开。
    一张小纸卷随即掉落。
    蒋溪捡起打开,果然是一张银票,有两百两。
    这老头儿还真是粗中有细,这筷子如果不是我们懂路,怕是谁也打不开的。蒋溪哭笑不得,手上加快了速度。
    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蒋溪和胡迭都在拆着筷子和碗,也就他们那清奇的师父能够想出这么奇葩的法子了。
    总共拆出了三万两银票和一张地契,绝对是富可敌国的程度。
    更令惊掉蒋溪下巴的是,这百花阁竟然都是这老头儿的,难怪光明正大不知羞耻地住在红粉里多年。
    李可爱本可以坐拥金山银山,左拥右抱快活地度过此生,也不知为何就淌进了蒋溪这滩浑水里,春蚕般地奉献死去。
    他做好了一切死后的准备,却唯独没有对生做任何挣扎。
    蒋溪颤抖的手捧着这些银票,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胡迭静静地抚摸着蒋溪的头发,像在安抚一个脆弱破掉的娃娃,两个人孤苦相依的样子,在吵闹的百花阁烟火里,显得别样的沉寂与落寞,漫浸惨烈的毁坏感。
    整个布衣派只有白青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他伤心了几天,又恢复了嘻嘻哈哈吃吃喝喝的常态。他像是未开灵智,又像是灵智开了过,过早地堪破了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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