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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万里by(13)

    而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初林秀才刚刚过世时,老村长在他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光景。
    少年鼻子一酸,忽然发现原来不论一个人有多么傲然的君子之风,面对谋生之事,多少还是要折腰的。
    不同的是,有些人的腰一旦弯下,这辈子再也挺不起胸膛,可有些人流过血与汗,却用被压弯的脊梁托起了沉甸甸的光亮。
    当年的老村长是后者,如今的魏青筠亦然。
    画家不识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孙承宗《渔家》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所见》
    一骑红尘妃子笑。杜牧《过华清宫》
    第18章 北平城
    下午被师哥说了一通,心境大起大落一番,少年晚上一直有些落寞似的,除了出活的时候基本不说话。
    魏青筠瞧出了他的反常,深夜回了后院,在即将回屋歇下的时候他把人喊住了。
    面对着夜色和少年清澈的眼睛,魏青筠尽可能让自己笑起来温和:占愚,你饿吗?
    他知道这人定是饿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饭却没吃几口,方才走在路上他就听到了对方肚子的咕咕叫。
    然而林占愚却犟得很,少年尚未学会如何天衣无缝地隐藏自己的心绪,从前在魏青筠面前着意收敛了许久的叛逆心性在此刻悉数显露:不饿。
    胡说八道。魏青筠走上前拽住他的胳膊:走,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林占愚想挣开他,奈何十五六岁的少年比不过他一个二十三四岁青年的力气,挣扎无果后便直接开始耍赖。
    我说了我不饿!林占愚摆出一副怒目圆睁的模样:你松开!
    夜深人静,师父和小乔都歇下了。魏青筠怕吵到他们,直接捂住少年的嘴,把人拉扯到厨房,又从里面锁了门。
    他无比娴熟地往锅里倒了一些水,又点上火盖上盖子,这才想起来坐在一旁凳子上的林占愚。
    他转过身,轻轻挑眉:小杆子,我给你煮碗面,还卧了俩荷包蛋呢。
    见这人仍是气鼓鼓的,魏青筠笑了:你气我?
    我气你什么?你说得都对。林占愚不满于这人方才的蛮横,这会儿甚至不想看他。
    好啦。魏青筠走上前,俯身隔着大褂轻轻拍了一下少年饿扁了的肚子:我问你,你还记得挨饿许久的滋味吗?
    魏师哥这么一说,倒勾起了少年的回忆。
    林占愚来到乔家已经足足两年半了,这段时日里他吃得饱穿得暖再加上动弹得多,个头窜得飞快。
    他年岁渐长,慢慢懂得了收拾自个儿,如今的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清俊秀气的少年郎,站在魏青筠身边仪态风度丝毫不落于下风。
    若不是刻意回想,没人记得他当初又瘦又小的狼狈模样。
    少年猛一抬头,正对上魏青筠的视线。只见他那魏师哥不疾不徐地说:你忘了,我可没忘。
    当年南下,途经省界。那一带盗匪颇多,常常扰得民不聊生。那时的我比你现在年长不了几岁,一个人急匆匆地逃命,日也走夜也行,一个不小心就撞进了土匪窝里。
    他们抢了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把我绑了关进棚子。夜里我偷偷寻了地上锋利的瓷片把绑手的麻绳一点一点磨断,这才逃了出来。
    那个小檀木箱子是我娘嫁给我爹时带来的嫁妆,也是我逃出济南城的时候带上的唯一念想。我冒着被他们发现的危险拿回了箱子,片刻不敢耽搁,赶紧往南跑。
    他们倒还有点良心,谋了财,就不想着害命了,也没追我。我就这么到了南京。
    说罢,魏青筠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知道我为啥留在这里么?
    林占愚思忖片刻:是因为你遇见了师父?
    说对了一半。魏青筠笑了:我当时吓坏了,只顾着跑路,好几天没正儿八经吃饭,饿得眼冒金星,直接晕倒在路边上。要不是师父肯给我口饭吃,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大概是因为过了许久的缘故,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平淡,就像不是在说他自个儿的生死,而是在讲一出无关紧要的故事。
    林占愚望着他,只见他拿了一个白瓷碗把面条都盛出来,又舀了一勺汤进去:快吃吧。
    魏师哥的判断是正确的,少年方才就是嘴硬,其实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此刻哪怕是最简单的水煮面,在他看来也像人间至极的美味。
    他接过碗筷,也不嫌烫,就着从窗间洒进来的月光,吃得狼吞虎咽。
    魏青筠方才煮面的时候放了一小勺盐,还滴了些许香油,这让面条又香又有滋味。少年吃得飞快,不一会儿瓷碗就见了底。
    魏青筠又给他盛了一碗汤:小杆子,往后你若是再遇着想不明白的事,你就想想今儿晚上的热汤面。一碗吃食可解世间饥寒,至于其他,他摆了摆手:都没什么大不了。
    从那之后林占愚和魏青筠的关系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无间,或者说还要更进一步。
    少年把他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虑悉数埋了起来,每日劳神费力,只为了能让自己的作艺水平多多精进。
    师哥依旧是他心里的标杆,只不过他用忙碌耗尽了自己的心力,便很少再有闲暇思虑那些有的没的。
    这自然是魏青筠希望看到的。生在此番世道,别地不说,单说南京一处,城里繁华热闹之所好似天堂,城郊村落却宛如修罗炼狱,许多时候人死了连个埋的都没有,没那钱也没人力。
    他们身为小老百姓,最要紧的是寻个安身立命的法子来解决温饱的困顿,论及旁的,俱是无用的念想。
    不过经年累月下来,有些事情还是有了变化。
    初秋的时候俩人一道北上,去了趟古都北平城。少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能让师父放心地让他替代先前受过伤的乔鲤出个长期的远门,而不是只能待在一方小院里眼巴巴地等着师哥们回来。
    从南京到北平要在火车上待二十多个小时,夜深人静的时候,瞧着魏青筠睡熟了,少年忽而想起了先前去上海的那次。
    彼时他也是这般望着魏师哥睡着了的模样,无数纷扰难辨的思绪好像也正是自那时而起。
    又或者其实更早,在魏青筠一次次亲自教他柳活与倒口、教他把所思所想记下来以便温故而知新的时候、为了护着他和师父把闹事者挡在身前的时候,再往前些,把他从高墙瓦片上接下来的时候,林占愚就已经认准了。
    他想永远跟在这个人身边。
    仗着魏青筠睡着了,他能放任自己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一会儿。然而最终他也只得沉沉叹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连自己怎么想的都说不明白。
    又或者,他其实可以想得更清楚些,只是他下意识地不太愿意面对。
    罢了。少年拿了张毯子盖到自己身上,阖上早已倦意十足的眼皮,心想:我如今给他量活,凭着这层,无论如何也是能赖他一辈子的。
    第二天上午下了火车,魏青筠带他去找了间旅店。
    北平繁华,城中路上有许多叫卖的小商贩。远远瞧见一个吹糖人的摊子,魏青筠转身冲林占愚笑了:诶,小孩,你要不要那个?
    林占愚皱起眉,觉得无其道理。他走上前,伸出没提行李的那只手比量了一下自己和魏青筠的身高,颇为不满:师哥,我都快赶上你高了。我不是孩子。
    行。魏青筠满口应下,却扭头给他买了一个小羊形状的糖人:我记得你属羊。
    少年望着对方手里的糖人,发觉被他埋在心里小半年的心思忽地汹涌而出。
    他抬眼看着魏青筠,只见这人收敛起了在外人面前的一切锋芒与尖刺,在阳光底下冲他轻笑,他便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于是被压制了数月的心思终于再一次重见天日。
    少年不情愿地接下,嘴里嘟囔了一路:你别总拿我当小孩。
    这话他说了好几年了,但在魏师哥这里,从未奏效。
    于是他的不满即便到了旅店也未能消减。魏青筠本想如以往一般俩人睡一间屋,然而少年却不愿意:我不要跟你睡一起。
    魏青筠一愣,感到匪夷所思:你犯的什么毛病?你腰包里有几个钱啊?
    事实是林占愚穷得很,他口袋里一点儿钱都没有,但他梗着脖子,就是不愿松口。
    魏青筠没办法,只得平白花了一份冤枉钱,要了两间屋。
    完事儿他咬牙切齿地在少年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你若还想吃什么玩什么,趁早别有这个打算,我可没钱了。
    无论如何俩人终于顺利地在北平住下了。往后的两个月里,他们打着南京乔笑言的名号,几乎把天桥说玩艺儿的作艺人结识了个遍。
    虽说北方的曲艺人不认乔老板那一套,但见两个年轻人分外谦逊有礼,出的活也不错,他们便也不好意思赶人走,久而久之竟默许对方与自己同行相称。
    不仅如此,二人闲来无事之时还看了几场扶风社的演出。
    马连良先生于一年前和麒老牌周先生在天津同台,得了个南麒北马的称号,同样是红得发紫的好角儿,演出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林占愚不止对扶风社有兴致,他常常溜进北平城里其他戏班子观摩,有一次他甚至在一场戏结束后认识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那人姓张,是个工青衣的,面貌清秀有女相,扮相也分外好看,扮上之后压根看不出来是个男孩。
    他俩认识纯属机缘巧合:彼时一出《龙凤呈祥》唱毕,大伙儿纷纷去捧孙尚香,让角儿再来一个,林占愚挤不进那人善人海,本想转身离去,到处看的时候却刚巧瞧见一位站在后面的小宫女。
    站在他的位置,原本留意不到后面的年轻人,只是那人的扮相实在太好,再加上周身不卑不亢的气质,林占愚才多瞧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少年忽而想起,这个人方才演得实在不错。
    那人也看见了他,于是挤过层层人群下了戏台:我认得你,我在天桥看过你出活。你当时和你师哥学了好几个地方的方言。
    是嘛?林占愚觉得受宠若惊,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请问你尊姓大名?
    我姓张,老家也是江南的,在镇江一带。那少年笑得爽朗:我如今还是学个徒,没正儿八经登台唱过戏,一直在这边傍角儿。
    林占愚点点头:张小哥,我觉得你以后肯定能成角儿,能成大老板。
    那少年毕竟跟林占愚刚刚相识,听对方这么说,不由得满目疑惑:为什么?
    你们唱戏的讲究七两念白三两唱,林占愚讲得有理有据:我听你道白,在几个宫女里面最是出挑。
    哎哟,张小哥笑道:你还真懂戏。
    那是。林占愚洋洋得意。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张小哥问:你现在住哪啊?
    林占愚把自己和魏青筠住的旅店告诉了他,后者点头应下,指着自己身上:我先走了,去把行头卸了。
    倒口,仿学某些特定人物的家乡方言;
    傍角儿,指旧时京剧戏班中一般演员,乐队及舞美人员与主要演员的依存关系。
    这个张小哥的原型是张君秋大师~
    第19章 恨别离
    北平秋意渐浓的时候,林占愚和他魏师哥踏上了回南京的路。
    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他和那位姓张的少年便成了几乎无话不谈的朋友。在无数个两人都有闲暇的时刻,林占愚给张小哥讲南京的风土人情,作为回报,后者带着林占愚逛遍了近乎整座北京城,还教了他不少北平方言。
    对此魏青筠倒是喜闻乐见:在家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这孩子除了出活就是和他们这些人待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遇着个年纪相仿的,想来必定相处得更自在快活一些。
    出发那天早晨,张小哥特意把他们从旅店一路送到火车站。魏青筠上火车前回头冲小少年笑着喊道:快回去吧。
    诶!张小哥应下,却没有立刻离开。片刻过后,他找到林占愚坐的地方,敲了敲窗子,隔着玻璃冲他摆手:记得给我写信!
    好!林占愚笑着应下。
    火车很快开动了,少年人清秀的影随着嘈杂的轰隆声渐渐远去。
    魏青筠笑着把林占愚的肩膀掰回来:别看啦,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听了这话,林占愚却有些闷闷不乐。他想:为何人世间总是充满着别离呢?
    他转身在座位上坐好,静静地回忆着自打有记忆以来告别过的人:娘、林秀才、老村长,还有因为成了家搬出去住而不再日日相对的大师哥薛贺。
    这些人的面貌身影有些清晰,有些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模糊不清,但一致的是,回想起与他们相处的时光,怨怼也好留恋也罢,林占愚都觉得恍如昨日。
    魏青筠看他闷闷不乐,知道他是因着与友人告别心生不悦,遂宽慰道:好啦,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来日方长嘛。
    林占愚抬眼望着他,心道:的确是来日方长。
    可转念一想,有再多的来日又怎样呢?他已经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往后或者每年去几封书信,或者隔一阵子互相去对方的住处小住几天,无论如何,再不会有如这两个多月一般的生活。
    梦又不成灯又烬,触目凄凉多少闷。
    林占愚叹了口气,随着窗外风光景色不断掠过,心里的郁结逐渐淡了下来。
    那位北平城里的少年会有自己的辉煌人生,他们在年少的时候遇见过,因着相投的志趣做了一段时间好友,与他而言已经很圆满了。
    占愚,许久之后,魏青筠看了一眼怀表:你已经朝外面看了一个多小时了。都是麦田庄稼地,有什么好看的?
    魏师哥的话把林占愚的思绪拉了回来。少年转头望向自家师哥,忽的有些恍惚。
    他脑海里升腾起一个念头:我跟这个人也终有一天要渐行渐远吗?
    算算年龄,魏青筠今年虚岁已二十有四,旁人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儿女绕膝,想来这一天并不遥远。
    林占愚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不久的以后,他的魏师哥会像当年的薛贺师哥一样迎娶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子为妻,从乔家的院子里搬出去自立门户。
    而那时魏青筠的生活将与他再无干系,他们出活的时候彼此扶持,散了场却各回各家。
    他的师哥会为妻儿的生活挂心、会为子女的将来劳力,而他行至后院,却少了那一盏让他心安的读书灯。
    不好看。林占愚随意应了一句,并没有多做思忖,本能地紧紧抱住了身边的魏青筠,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
    好了。魏青筠以为林占愚还在为与张小哥的别离而难过,于是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
    然而此时林占愚心中却别有思量。少年刚刚开始面对茫茫的人生,初尝到生别离的滋味,心中凄凄然惆怅不已。
    回想着当初林秀才的逝世带给他的如剜心挖骨般的疼痛,少年骤然发现,原来至亲之人的死别难捱,生离的滋味却也好不了多少。
    从今后纵是山遥水阔、天地宽广,也只得各走一边。春华秋霜、夏荷冬雪,人间美景终究只得自己赏味。就连见面开口,或许除了寒暄与正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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