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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节

    借贾修真 作者:木天道境

    第45节

    闫嬷嬷道:“那大厨房里平白少了这一块,就没有添怨的?两下一差,还是一样不亏不赚。”

    常嬷嬷笑道:“那如何能一样。在这里,那是就在老虎眼皮子底下呢,姑娘,连着跟着的姑娘们也都得消停几分。若在园子里单设了小厨房,说不得就活动起来。祖宗规矩,额外支使了下人都另有赏钱的,这却是在大厨房时没有的好处。是以是一处添了,而另一处并不觉得减,才叫好处。话说回来,大厨房又哪里把这几个份例看在眼里了。大宗儿都不从这些里来的。”

    几人听了都点头。李纨那里已拟好了单子,慢声念了与众人听。

    常嬷嬷听得“嫩鸡二十只,火方五端,炉肉十方,烧鹅十只,烧鸭十只,青壳五寸虾十二对,螃蟹三篓……”不禁笑道:“东西倒都不算精贵,只是奶奶,这是请姑娘几个作诗来的?怎么我听着倒像是上梁暖灶摆乔迁宴的!”

    闫嬷嬷也道:“奶奶这样做一番东道,往后还有哪个敢再揽这个事?姑娘们一年月钱还不够办一回席的。”

    李纨笑道:“你们不晓得,我这是备着兰儿也回来的。”

    众人听了噗嗤笑出来,也不同她理论了,横竖上下那么些人,还怕白扔了?!

    常嬷嬷另誊写了备着待许嬷嬷来交过去。李纨又让叫个小厮进来,吩咐道:“你去书院里给哥儿传个话,就说咱们备着下月初五起社的,问他回不回来凑热闹。得了信,这头也好作安排。”那小厮领了差事,顾自去了。

    晚间回来,道是“哥儿说了,准定回来的。”李纨点头。碧月领了那小厮出去,给他一角碎银子道:“奶奶给你的跑腿钱,收着吧。”小厮赶紧接过,在外头檐下跪了谢赏。

    ☆、第242章 乱

    转眼九月初二,好好一场热闹,却闹出琏二爷偷情杀妻的风波,连着平儿也遭了连累。素云同碧月与平儿交好,见她受这样委屈,都陪着垂泪。李纨也素来看重平儿的,忙拉了人进园子,悄悄拿话宽慰她:“凤丫头是醋腌肚肠酒冲头了,才会错手打你。等回过神来,二爷还罢了,恐怕头一个想起的就是你。千万别因这生了怨,从我这里实话,素日里她在二爷身上的心就重,却一回回这样事情。若是你再因这远了她,她才该生孤恨了。”

    平儿听了这话,想着常日来同凤姐的情谊,垂泪道:“我也不怨我们奶奶,是那□□故意拿话填我,偏我们爷糊涂。奶奶心里也苦。”

    李纨叹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是个明白的。寻常哪个见了这样事不要说几声‘妒妇’?只她性子如此,总说她厉害,辖制人,哪里知道却是她自己自苦更多些。只可惜你这么个人品,我也知你心里委屈,要哭就哭一场也罢。”

    想那平儿也是娇花一样人物,样貌品性无不出众的。只是命途如此,一则她自小跟着凤姐,凤姐也从来善待她,两人情谊不比寻常,要她轻易离了也难。二则她们这样的陪嫁丫头,被姑爷收房也是情理中事,原不是容易挣开的命儿。如今真是在贾琏之滥情同凤姐之威势间求个安生日子,又谈何容易?

    只如今她平姑娘在这府里也是有几分体面的,今日却被两个主子生生扫了颜面,又叫她往后怎么再替凤姐效力,如何在这府里行走?思及这些,越发羞愤难抑灰心丧气起来。

    正这时候,琥珀来了,见着平儿道:“老太太让我说给你‘知道她受委屈了,赶明儿我让凤姐给她赔不是,只今儿这日子里,还是丢开手罢’。”

    众人听了无不道:“你看看,果然你素日里做人是有数的,连老太太都特遣了身边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如此,倒把方才的忧苦去了大半,遂止了泪。

    李纨几人要去看贾母凤姐,素云同碧月留下陪着平儿,让常嬷嬷跟着去。李纨笑道:“真是孩子气,她的事,若是留下嬷嬷,还能劝上两句。这两个留下,可说个什么?”话虽这么说着,仍是由着她们。

    宝玉常日里好在女儿家跟前尽心,只平儿这里不得机会,今日眼见着就在跟前,就想请去怡红院里坐坐。却见素云同碧月正让平儿进去梳洗,欲开口,又不知如何说好。

    妫柳看见了,嘻嘻笑着道:“宝二爷,平姑娘刚吃了混账男人的亏,恐怕不乐意看见你这须眉浊物在跟前晃荡呢。”

    宝玉越发灰了心,袭人暗恨妫柳促狭无礼,却也无法,只拉了宝玉自去了。

    这里素云让小丫头端了热水来,又自去取来一匣子新的妆粉胭脂,就见碧月红着眼睛在一旁看着平儿。不禁笑道:“你不说寻点子东西来给她消消眼睛上的红肿,倒对着哭起来。真是越帮越忙,说的就是你了。”

    碧月这才醒过神,忙取了把茶叶来,放在云石研钵里粗碾成末,拿个鸡蛋大小的细布口袋装了。另取了个厚陶茶碗来,把两个装了茶叶末子的布口袋放在碗底,举了热水高高冲下去。又从后头窗根下拿来一个新鲜土芋,拿个瓷片子刮去皮,用个擦子擦成极碎的丝片。

    那两袋茶末子眼见着也泡透了,就拿筷子挑了出来,在一个竹丝篦子上放着沥水。又拿了个干净的白瓷盘子来,把方才擦下来的土芋丝儿拿手里捏成掌心大小两块扁饼子,放在盘子里。拿筷子压一压晾着的茶包,挤掉些水,才拿下来也放在盘子上。

    这才托着拿到平儿跟前道:“你先别擦粉了。把这两个捂在眼睛上,要不了一炷香时光,那肿就消了。到时候再擦洗了上妆,保管同平时一样,再看不出来的。”

    李纨自己屋子里是原先陪嫁来的铜镜,素云同碧月用的却都是玲珑阁的水晶琉璃镜。平儿这会子对镜子一看,鼻头红红,眼皮浮肿,就是上妆也不像个样子。如今得了贾母的话,再这副形象,倒让人说轻狂。

    便对碧月道:“倒来烦难你们。可要怎么贴呢?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碧月把她摁在一把高靠背的椅子上,又往她后腰里塞了个棉枕,一抬她下颌,嘴里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闭上眼睛什么也别想,这么待会子才好呢。”

    说着把她两眼上一抹,平儿赶紧把眼睛闭上了。碧月就把两个茶叶包给她敷在眼睛上,又道:“不凉快了就说一声儿,我好给你翻面儿。”

    平儿两个眼睛哭得红肿,都是充的热血,最开始敷上时候觉着凉不丝儿的好不舒服,只一会儿就温热了,便开口道:“不凉了。”

    碧月就给翻了个面敷上,这么来回来去翻了三回,就拿下来换成方才的土芋饼子。

    素云从屋里拿了身新做的衣裳来,进屋转过屏风,就见平儿鼻头红红的,两眼睛上贴着淡黄团团两块,说不出的可怜可爱。不禁笑出声来。

    平儿叹气道:“你还乐上了。”

    素云忙道:“你可别恼,只你看不见自己如今的样子罢了。”

    碧月赶紧道:“你别作声,我正叫她闭目养神呢。只空了心,什么都不要想,最歇心养人了。”

    素云暗笑一声,便住了嘴。果然,不过片刻,就听平儿叹气道:“你们倒是说句话儿啊,我什么都看不见,还这么悄没声息的,挺怕人的。”

    碧月埋怨道:“你不要瞎琢磨,自然就不怕了。赶紧的吧,我们哥儿说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凡是心里乱糟糟的虑都是胡思乱想,没用的。”

    素云乐不可支:“你让她赶紧什么,赶紧跟着你一起疯!”又对平儿道,“你不用理她,她因嫌自己笨,缠着哥儿问变聪明的法子。哥儿吃她缠不过,才说了一大篇话哄她的。她倒当了真,还四处贩售起来。”

    平儿听了默认不语,素云想到她刚经历一场闹剧,这会子自是少些心绪的,便柔声道:“方才奶奶还笑话我们非要留下同你作伴,说我们要劝你都恐怕不知道怎么开口呢。我想着,这世上的事,到底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的。你又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哪里真需要旁人来劝解宽慰呢?只一时心里不舒服时,孤身呆着恐越想越偏钻了牛角尖了,倒不如有个把人陪着,胡乱说说话,还舒服点。”

    她一行说着,一行拿手拍平儿,平儿听了这话,就握了她手,只不言语。

    碧月在一旁道:“我看你今儿也出不去这园子,二奶奶那么大气性,怎么也要等二爷明儿醒了酒,给个像样的说法,才交代的过去呢。这么着,你就在咱们这里住一晚上吧。奶奶如今都不用人上夜的,你留下,咱们晚上弄点酒喝,说说话,比什么不强。”

    素云道:“罢了罢了,这就是酒惹出来的祸,你还让她喝。”

    碧月道:“正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素云也低了声对平儿道:“你不晓得,我们奶奶预备着这回起社呢,弄了多少好东西来。光酒就好几样。晚上我们弄一壶来喝。这都是和生道舅老爷那边私酿的,有多少银子也买不着。”

    平儿如今两眼闭着上头又覆了东西,寸光不见的。涕泗方止,甚至一会儿还抽噎一声。身边这两个却一心一意说起要晚上留她喝酒的事来,真是哭笑不得。一时心里想着,常日里只听人说大奶奶如何无权无势不得太太欢心日子艰难,又说自家奶奶如何威风八面上下疼宠。只把这虚浮浮的东西扒开了,说起真正日常来,恐怕还真难论到底哪个的日子好过些。

    又想素云碧月两个,常日里也少听人提起她们,却是安安稳稳过着她们自己的小日子。回回见着了,总是自己这头匆匆忙忙的,她们倒像永在那里做两针针线,同积年嬷嬷们说笑两句,不见时光在身后追赶什么。

    也因今日这一场横祸,把她素日八方周全四面妥当的伶俐劲儿比得一文不值。这样身份,恐怕一辈子也就能过这样日子了。往常只看着眼前办这个事嘱咐那个人的不消停,也不算难熬,如今抬了头往今后看看,只觉着一丝光也无。最好最好的了局,大概就是凤姐得了儿子后,开恩让她也养一个。想着凤姐今日行事,再有贾琏素日秉性,若有了孩儿恐怕这日子反倒更要提心吊胆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身上一阵发冷。

    素云觉着平儿哆嗦了一下,忙问道:“凉了?是了!都是碧月这呆子,不说先让你换身整齐衣裳,倒先摆弄这个!”说了揭起平儿眼睛上翻了好几回面的土芋饼,看了看道:“成了,红都消退了。”冲外头喊一声,“妙儿!打壶热水来,你平儿姐姐洗脸用的。”

    帘外脆脆一声儿答应,一会儿就送了水进来。平儿这回梳洗了,素云递过一个匣子道:“这个是没用过的,我同碧月都用的素淡,你用这个吧。”

    平儿揭开来看了,一行梳妆,一行道:“上回自你们这边得的好胭脂,我也一回没用过。后来放时候长了,板结一块都捻不开了,只好扔掉。”

    素云刚想问为何不用时,却想起她今日遭遇来,心里明悟,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时李纨她们都回来了,凤姐果然当晚在贾母处歇了,贾母又把她留到快近二更,也不晓得祖孙俩说了些什么。

    李纨有心开解平儿两句,却不得要领。说起来到底他们三个才是一家的,有道是疏不间亲,论是论非,劝进劝退都是徒惹是非。见碧月张罗着要酒,索性拿了一小坛子浮尘集市里的仙酿“忘尘缘”给她们。又让素云自去院子小库里寻了些酒菜出来。

    晚间从珠界里出来,散了神识,听得她们屋里几个人唧唧哝哝,琐琐碎碎,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才睡的。也是料得如此,才给了灵酒,起码转日看不出宿醉来。

    收回了神识,心生叹息:“世人长求美满,只是这系于他人的东西又怎能轻易求得?‘夫妻和美、儿女孝顺、长辈慈和’……一应都要靠旁人成全。却怎么没有人去求个‘内心安宁’?想来这个心倒是自己容易做主得多些不是嚒……”

    又想前两日贾母作兴要给凤姐过生辰时,凤姐是何等风光,到了正日子急转直下就闹了这么一出,还整在她的死穴上。心下疑惑:“果然‘盈则亏,满则溢’?世上就没有常保昌盛之法?又说境自心生,难道凤丫头她还能盼着这样的‘偷人境’不成!”

    只躺着暗自参详,不觉东方已白。

    ☆、第243章 埋

    总算贾母一通话,把那一家三口劝拢了去,待到初四这日,稻香村上下就开始准备起来。

    又说贾兰因得了李纨的传信,心里记挂着这事,恰好初五本就是书院放假的日子,初四这日下了学同他先生、师伯说了一声就忙着要家去。

    哪想到刚要从书院前头聚仙台下去,斜剌剌就伸出来一只脚来,把他给拦住了。贾兰就有两分不耐,再看来人,正是那吴家兄弟两个了。

    贾兰一眯眼睛:“吴克名,你又闲得蛋疼了。”

    那吴家兄弟早年同贾兰结怨,只贾兰到底不过一个小小孩儿,他们若十分为难自己面上也不好看。却没想到后来朝廷编书,把贾兰名字给写上去了。吴家家主眼睛盯着内廷尊位,最在意家里有贵人的人家的风吹草动。这回眼见着贤德妃家的小小儿露了脸,偏自己家也有在那书院里的,且有两个,还是拜在山长门下,却分毫不显。不由不悦。

    尤其又见衙门里人吹捧贾政,且贾政又点了学差,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家轮上了!待着兄弟二人回家时,不免一顿训斥。只说他们越发不长进,连个那么小的孩子都不如。“若再这么丢上两回脸,我看你们也不用再去那书院,不如换你兄弟去也罢。”

    原来这吴家子孙繁盛,这吴克名、吴克己两个正是如今挑大梁的人选,这会儿听家里老爷这般口吻,想着底下兄弟们也一日大似一日了,说不得真有被顶了位置的那日。心里也焦躁起来,可是那修书立传的事也不是时时都有的,要想寻回场子哪有那般容易。自强一路眼看不成,便恨上了引出事来的贾兰。

    加上贾兰此前问心立志,看了一堆世家列传,忧心起自家府邸来,倒多投了几分心力在仕途经济学问上,连山长都赞了两回。越发招人眼目。这回就想给他点厉害看看,让他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的道理。

    他们选在这聚仙台动手,这是书院下山的必由之路,底下就是几百级台阶,想贾兰一拳难敌四手,也只逃跑一路。往下跑去,若他自己跌了摔了,就怨不着他们。若是他命大,无恙逃到山下了,底下早埋伏了人手,再动手时也不怕书院里先生们知道了惹出祸来。

    只是他们却想错了贾兰。

    贾兰自性就算不得良善,他又眼见着他娘那绵软性子在府里吃亏,哪里还会学那一路行事?加上身怀异宝,更加胆大包天。他只不同那两个对上,实在是在他看来,弄死那两人就同捏死两个臭虫一般。试想哪个没事的时候四处去寻臭虫来捏的?只是这臭虫若非要爬到小爷身上来,那又另当别论了。

    这会子正下学时候,聚仙台上人来人往。贾兰特意扬了声道:“姓吴的,你待怎样?还想打人不成!”

    都是十几岁的小小子,听说有人打架,便不由得围上来打探。又见是吴家两个鬼扎手,对上年纪小小却一人独有两个师父的贾兰,更增看头,一时就有不少人停了脚步张看。

    那吴家两个还带了自家的七八个小厮随从,另有十几个在这长阶底下侯着。可这贾兰就是不跑,站在那里穷嚷嚷,惹了人来看,却与初时预想大异。

    贾兰见他们犹豫,便大声道:“连句话也不会说还学人家劫道儿来了,还真是你们俩能干出来的事。”

    吴家两个一听面上挂不住了,也不顾什么计划不计划,周全不周全的,指了贾兰鼻子到:“原看你小,就让你几分,没想到你却越发蹬鼻子上脸了,今日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晓得什么叫厉害!”

    说了几个人就围了上来,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

    贾兰往台阶上一站,笑道:“哦?听起来是我欺人太甚,那你倒说说看,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我是多吃了你一块儿糕,还是少给了你一颗糖?想你们兄弟,也只在这些事上了吧。”

    周围有人乐了出来。这吴家兄弟原在书院里也算年纪小的。总让人赞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都知道当今爱用年轻人,吴家借着这个话头也作了不少文章。只里头内外当家的人心不齐。

    这兄弟两个当年也是跟着进过山的,后来嫌太苦,回家抱怨。两人的老娘赶紧寻了人来书院央告,只说两兄弟年纪还小,那样险峻地方不去也罢。倒是贾兰比他们都小上几岁,却上了名录。如今贾兰这么一说,却是踩在了痛处。

    那吴克名性子躁,直接拔了拳头就想上手,嘴里喝骂道:“没脸没皮的小杂种,我叫你知道知道小爷的厉害!”

    贾兰听他喝骂,又牵起早年在山里是两人说的“寡妇床头灰”来。忽然大声道:“且住!你们两个,我同你们好好说话,你们却上来就要打人。若是真有恩怨,说开了,再来论拳脚,也算了解怨仇。这样,又算个什么!”

    吴克己拉住了吴克名,给他使眼色。

    贾兰也不管他们,仍旧道:“说来,我自入了书院来,同两位素来少打交道,真不知哪里得罪了二位,今日这许多师兄师弟都在,当了众人面,你们倒说说看,到底为何总要与我过不去?”

    不待那两个搭话,他这里又紧接了道:“是了。我知道二位,还是头一回孟春院试的时候,张了榜,就听说有人道是因了我之故,才把二位从‘松’榜挤到了‘竹’榜上。我就奇了怪了,我就算再能耐,一个人也只占一个位子,如何有法子把贤仲昆二人都给挤出去了?再一个,若说是挤出去的,那原先便是在松榜上的意思了?可二位那回在竹榜上都是一百七八十的排名,这个……可见这个传言是何等狗屁不通了。

    再之后,只要逢试张榜,就必听人论及我同二位,细问了,才晓得,原在我来书院之前,二位便是这书院里年纪最小的了。比后头几位要小上好几……天呢。是以万事有二位在,必有人说‘想不到小小年纪,竟然能……’。可惜自我来了,这定词儿就不好用了,啧,说来也难怪二位着恼。

    在进山时,我看二位待我甚恶,常是嘴上挂脏出言不逊。虽也难免动气,到底虑着二位‘小小年纪’,不便动真格的。我那时便开始细想,为何我会招致这等无妄之灾。

    可惜,如今看来,我虽想明白了,二位却仍蒙在自己的鼓里。到底要顾念同窗之谊,且二位到底‘小小年纪’。故此,今日,借此良机,不如就说开了,开解开解两位吧。”

    此时不管是无事看热闹来的,还是吴家的人,都被他一通好坏夹缠的话带歪了,不知心里该作何想法才好。

    贾兰那里一清嗓子,慢声道:“其实也简单,不过是不如人罢了。想你们两个,常年躲在‘小小年纪’里,把‘白痴’当‘有趣’,恰又逢周围师兄弟们仁慈,也无人戳破。却是不巧,来了个我。

    既然往常你们都以‘小小年纪’为虑,我若不如你们还罢了,偏偏你们却样样比不上我。这再反照过去,不是把你们多少年的事都照成了笑话?连那两年因你们得意骄傲过的人也成了笑话。

    若说‘嫉贤妒能’,松榜上数十位,且都在二位头上压了数年不止,也不见二位发奋发怒。为何到我这里就不成了?便是因二位心里认定了我本不该比你们强的。可惜可叹,到如今为止,书院里三十六门课,我竟寻不出哪一门能不如你们的,唉。

    或者说如今你们也想到了这点?故此不比文的,要来武斗?嗐!你们赚了半辈子‘小小年纪’的便宜,这会子终于要来赚‘年岁较长’的便宜来了?只怕你们又想错了!

    来吧!今日了结了。也好让你们歇了心,往后直把我也当成个正经师兄来待也罢。也不要一个个来了,想你们今日也是有备而来,上头这些虾兵蟹将不说,底下还埋伏了一群乌合之众。想光有个‘年岁长’还保不得你们,还得有个‘人头多’才成。真是好门风,谨慎稳重得很。”

    论起来这个时候,吴氏兄弟最好的退路就是“作罢”,只说贾兰胡言乱语,自己带了人一走了之,贾兰这番做法也算竹篮打水了。

    只他那话,总是通篇正义凛然,内里暗藏了毒针,那兄弟两个原也算个才俊,要不然也不能让送到连城书院里来。今日那么点心思被贾兰放在嘴里嚼来嚼去地说一遍,越发难堪了,再听他最后一句隐约辱及门庭,哪里还能忍,少年气性,直挥了拳冲上去。

    贾兰等的就是这一刻,只见他待得那拳风都快扫到头发了,忽而一个侧身,一脚往后退了一步,伸手一带,那吴克名就一个狗啃食扑地上了。贾兰换脚又转了个身,看着吴克己道:“你弟弟已经给师兄我行了大礼了,你可要懂规矩些儿。”

    吴克己一看如此,心想着今日这事一发,自己也别在这书院里待了。既如此,还怕个什么,打他娘的!阴了面色一挥手:“都给我上!打残打死了算小爷我的!”

    那几个家奴小厮听得下令,也顾不得贾兰年小身弱,都冲将上来。贾兰还未动手,就听一个声音道:“啊呀,就你们,也配我们主子动手!”那声儿极为稚嫩,就看一个七八岁小孩一个跃身上了聚仙台,拦在了贾兰身前。

    又两个差不多大小的从底下长阶上冲了上来,各人手里一根竹竿,上头却密密麻麻趴满了人。那小孩一人扛了一根,另一头就翘在半空。他们跃阶而上,那竹竿吃重带颤,唬得上头趴着的几个哀嚎连连。

    到了上头,俩人把竹竿往半空一挑一扔,一堆人叠了罗汉堆在吴家众人面前。那两个拍了手哈哈笑道:“还在底下商议要怎么折辱我们哥儿,听得我们生气。就你们,省省吧!”

    开头的那个不耐烦了:“喂,我说,到底还打不打!包圆了咱们好回家,别磨磨唧唧娘们似的。”

    众人眼见着几个小孩,口气却让人生气,也顾不得以大欺小的名声了,大喝一声,冲了上来。只见三个小孩一骨碌从地下滚进人群,也不知如何施为的,乎乎几下,都同方才那群人叠作一堆了。

    吴克己骇然。他们两兄弟身份在那里,更不说吴家在朝廷内外的势力,因此身边带的不说绝顶高手,也颇有几个好身手的。今日竟是见了鬼了,被几个毛孩子玩的似的弄成这样。

    那几个见他不上前来,都叹气,又对贾兰道:“主子,你说了不寻衅的不让咱们出手。这祸头子这会儿怂了,咱们到底打还是不打。”

    贾兰看看这阵势,眼见着也不好收拾,一瞪眼道:“打什么!都是小爷的师弟!你们不会让着点儿?”

    那两个不说话了,贾兰看看吴克己道:“事儿算是了了吧?我还赶着回家吃饭呢,看给耽误的。下回再见吧。”

    说了没事人一般,带着他的几个小厮分开人群,施施然去了。那俩后来的还不忘把两根毛竹杆捡了,仍旧扛着,一甩一甩跟在贾兰身后。

    四下不闻一点声息,实在是事情变得太快。还有,如今的小孩都厉害成这样了?从前只听过莫欺少年穷,如今连幼儿都不能欺了?……

    ☆、第244章 秋社(一)

    贾兰兴匆匆回到家里,围着李纨问这问那的,方才的事却是一字未提。在他心里,那又哪里算得上一个事儿?

    晚间母子二人对坐,李纨把先前所悟与他说了。贾兰站起来以拳砸手:“念!原来还有这东西!”脑子里想的却是龙衣境里几本法诀上的话,如今想来倒是跟“念”贴合,“凝神如线,注灌于言,有声无声,非在此间。”正是所称之“咒术”了。

    李纨忽然问他:“如今你那龙衣境里,都有些什么了?”

    贾兰一惊,抬眼看了他娘,嘴里嘿嘿笑着。李纨瞥他一眼道:“你给你四姑姑、二姑姑寻来的这个书那个书的,我倒不晓得,京城地界里如今有这许多修炼门道的书了。你说说看,到底是哪个铺子里寻着的?”

    贾兰心知瞒不过去,忙上前往李纨怀里趴了,低声道:“我是怕娘……所以……”

    李纨道:“你是怕我知道了,就禁着你用那些东西,或者都给你收走了也说不准的。是以就想瞒了我,自己私底下想做什么做什么了,可是这个心思?”

    贾兰点点头,闷声不吭。

    李纨叹了口气,笑道:“兰儿啊兰儿,你又不是寻常孩子,我即是要管你,又能管到什么田地了?”想一想,忽又笑道,“实在是,这世上,都说父母管教,到底又有几分能管到呢?看看老爷同宝玉,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了面就跟见了神鬼一般,敬也有,惧也有,到底‘效’也是没有的。

    是以,在我这里,论及管教。也只是把我想通的事儿说与你听听,如此罢了。你到底听不听得进去,听进去多少,听进去作何解。不止我没有法子,就是你自己,没练到那个境界,也对自己没有法子的。因此你大可不必如此忌讳你娘,何况,你如今这些事,这世上除了我,你又要同哪个商议细说去?”

    贾兰没料到李纨这么一篇话,凝神细想着,回问道:“娘,你不管我了?”

    李纨失笑:“你不是正盼着这样的?”

    贾兰低落了:“我不是不要娘管的意思。”

    李纨笑道:“我倒不晓得你想要的‘管’到底是什么样的‘管’了?是管你吃管你喝就别管你闯祸的意思?”

    贾兰也说不明白了,李纨便拍拍他:“好了,说你的龙衣境吧。到底怎么样了呢?”

    贾兰这时也不瞒着了,就把事情前后说了。如今他的龙衣境里已有五六个房间,并一个极大的厅堂可见。里头都是满满当当的东西。“娘,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说起来总说‘龙宫’了,真是到处闪闪闪的,整一个暴发户。”

    李纨听着也乐,贾兰更来劲了,手一挥,一张椅子落在娘俩跟前,整个是一个极大的贝壳,总有半人多高,上头掀起一半作靠背,底下一半是面,上头垫着个圆乎乎的软垫。这下面的半个架在另外一个趴着的高背厚贝壳上,权当椅子腿的意思。人往上头一坐,动弹间,那椅子还能前后摇摆着。只如今烛光一映,果然是闪闪闪的。却不知道上头都镶嵌着些什么。

    李纨笑:“倒也有趣。”忽又想起上回自己从珠界里去处药仙谷的事来,说道,“只你要仔细,有些要紧东西,它自带着灵能。你自境中取了出来,外头自然有有能耐的人觉察动静,少不得就要寻来。财不露白,晶莹财货尤不可轻现人前,何况你这些东西。定要小心在意着才好。”

    贾兰道:“这东西无妨,就是个大俗物,不过外头没这么做的罢了。娘放心,我知道轻重。”他心里还有半句,“真要惹了什么,小爷难道就惧他了?!”

    如此一夜无话,转日一早,黛玉就先带了人来了。哪知道没进门,就已听着里头说笑声,心里诧异,竟还有比自己早的。

    待进了屋,便笑道:“我想也没有别个了。”自然就是惜春了,正同贾兰叽叽呱呱说笑。

    一旁迎春伸了手揉脸,对黛玉道:“我正同大嫂子说,要杯好茶来喝。困得我不成。鸟儿都没叫呢,她就开始作兴,还非说自己是什么‘跋山涉水’地来寻我的。唉。苦也。”

    李纨笑道:“昨儿就跟老太太太太们说好了,今日咱们乐一日,都不用准备咱们的份例,我这儿都给包了。只是有一个,今日都得听我的,若有异议,当场开革。你们可服也不服?”

    黛玉看着她道:“大嫂子,你可是老实人,如今也给我们下起套子来。先把今日咱们几个的份例都给革了,再来计较。这时候我们若敢摇头,就是挨饿的命儿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哪个还敢不听你话来?”

    说的众人点头称是,李纨拍手笑到:“如此,我今日竟也难得算计着了一回!”

    说笑时,宝玉宝钗、探春同湘云也来了。湘云笑道:“我也算早的了,还怕吵着宝姐姐,先跑去怡红院寻人。会齐了二哥哥再到潇湘馆时,竟只剩下紫鹃在那儿看家了。”

    黛玉笑着把方才李纨的话说给大家,又道:“看来咱们要小心了,今日之社,看着不善呐。”

    宝钗便问李纨:“大嫂子,今儿可以什么为题呢?”

    李纨笑道:“我想好了,就叫做‘秋社’,只是这秋在我们农家来说,是个大好时候。今日难得各位诗翁贵足踏贱地,咱们自当拿本色好好招待你们。”说了往边上一使眼色,“伺候姑娘们换衣裳去。”

    就见嬷嬷丫头们捧了衣裳上来,贾兰拉了宝玉往另一处屋子去了。半日,嘻嘻哈哈地聚拢,你指着我笑,我拍着你乐。姑娘们统是一身豆青窄袖短衫长裙,宝玉同贾兰则是灰蓝的半长直裰。她们哪里见过这个?更别说穿了,一时笑闹。

    李纨也换了衣裳来,咳嗽一声道:“好了,衣裳换了,想必你们也料着几分之后的事了。实话告诉你们,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既是秋社大祭,庆祝田地丰收的。若白白端上各样吃食来,就同平日一样了。哪里能知道‘丰收’的欢喜。

    故此,在这稻香村里,今日有几件农活,恰要你们动手。我晓得你们这些哥儿姑娘们,身边哪个没有七八十来个人伺候?只这回不成,他们给你们擦擦汗、鼓鼓劲儿倒是无妨,若敢暗中相助代劳,只以作弊论处,立时革了出去,连后头的诗竟也不必做了。你们可服?”

    湘云听一句,倒吸一口气,听一句,又倒吸一口,这会子觉着牙都凉了。这会子正作哀戚状:“上了贼船了,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大笑。

    李纨顾自点头道:“只你们一人恐也难成事的,如此,需你们结伴,两人一组。一会儿领了活计去,就两个人搭伴着做。若是完不成,或者做不好的,那……”

    黛玉接了话道:“那便没饭吃!”众人又笑倒。

    只是从来哪里有过这样玩法,心里稀奇着,忙找人搭伴。宝玉头一个想去寻黛玉,就见黛玉那里早携了迎春的手,在一旁站着看那桌子上的签子牌儿了。

    再寻湘云,见湘云正拉了宝钗,便叹道:“云妹妹,你怎么不寻我?早上你倒记得先去找我的。”

    湘云笑道:“二哥哥,这回事情成败关系到有没有饭吃,实在是干系重大。若是平日里耍子,我自然头一个寻你的。这样正事,还是找宝姐姐心里踏实些儿。你放心,你若做不好时,我们这里领了饭,会分与你吃的。”

    探春听了笑着走过来道:“罢了,二哥哥,你也莫伤心泄气,幸好还有妹妹我不嫌弃你。若不然,你搭不着伴儿,只怕这会子就得被革了去。”

    眼见着一向众星拱月的宝玉处处吃瘪,众人都乐得不成。连宝玉自己都笑叹:“好你们!一个个都把我看扁了去。难道我就只会无事忙,只会玩?今日我就做两样正事大事给你们看看,下回再这样顽时,只怕就一个个都要抢着同我搭伴了!”

    一时分定,黛玉同迎春、宝钗同湘云、探春同宝玉、惜春自然是同贾兰了。宝玉先不管自己,倒问李纨:“大嫂子,兰儿比我们小这许多,四妹妹也小呢。他们俩如何能算一组?不计哪组收了他们也罢。”

    李纨未及答话,惜春那里开口道:“二哥哥,所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包子有肉它不在褶儿上’!你可明白啊?”

    迎春笑得手抖,宝玉连连点头道:“我晓得了,四妹妹,还有一句叫做‘人小声高’。”

    李纨那里不知哪里寻来一面小锣儿,‘噹’的一声,引了众人回神,她笑道:“如此分组已定。各家上来领了活计去。”

    黛玉先同迎春上去看那签字牌,巴掌大一块薄薄木片子,上头写着“芝麻”“绿豆”“黄豆”之属,心里不解。一时众人都围上来了,湘云看了道:“宝姐姐,咱们就选芝麻。”宝钗笑着点头。

    待众人选定了,李纨看过,笑着高声吩咐:“给诗翁们分派家伙什来。”

    常嬷嬷领了几个媳妇子在屋外头侯着,几人都一双一对地出去,看过各人手里的木牌,分给她们或箩或筐、或篮或担。接了在手,都傻在那里。见李纨也换了衣裳,抱着个浅扁筐出来,里头堆着手套。一人一双分与她们,众人拿在手里看了,都是极粗的棉线织的。就听李纨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下地干活儿去?如今正是秋收的时候,‘秋收抢收,不收就丢’。赶紧的。”

    说完话,她自捡个半高篮子拎了往前走去。余者几个媳妇子上来引了众人往山下田地里去。

    此时正当盛秋,稻黄豆熟时候。寻常她们也在上头当个景儿看过不知道多少回,又有哪个会真钻到地里看去?这回好了,换了一身庄户人家打扮不算,眼看还要动真格的,一时都有些笑不出来。

    黛玉同迎春拿的“绿豆”牌儿,被领到山坡下近前的一处地里,那媳妇子笑道:“这就是绿豆地了,那东西好沿边儿,所以不成畦的沿着田埂种的。站在底下才好动手,要拣豆荚颜色发黑的摘,那个才熟了。”

    迎春道:“这可要摘多少?”

    那媳妇子一指地上那半高筐道:“奶奶说摘这么一筐就成了。”

    黛玉叹道:“还真让我说着了,今儿是不干活不给吃饭的。”

    迎春却甚有兴味,自提了个小篮子下了地,一手翻起那豆棵,一手拣老熟的摘了几个,给那媳妇子看:“可是这样儿的?”

    那媳妇子笑道:“正是。”

    黛玉遂也笑着跟下去了,嘴里道:“你还真是认命。”

    迎春笑道:“还能怎么呢?看你我样子,有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想吃饭了?”

    两人对看一眼,都笑起来。索性就都动手摘起来。那绿豆荚儿都细细长长的,黛玉还拿了在手细看一回,摇头叹道:“亏它怎么长的。也没两根是一样的,纹理也好看,里头这么些豆子!哎,这世上万物还真是稀奇。”

    边上媳妇子听了闷头笑个不住。这常日里只看花看月的眼睛,今日可算是往俗地里瞄了一眼。却这样赞起来。让同这些东西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们说什么好。

    ☆、第245章 秋社(二)

    那里湘云宝钗又是一番场景。那芝麻可不是能摘荚儿的,都得连棵拔了起来。放在一旁的担子里,待会儿挑了回去铺在砸实的地上通晒。待那荚儿晒干了,自然爆出芝麻来。还得拿木磙子来回碾几回。脱尽了粒,再晒十分干,方能收贮。

    湘云哀叹道:“只想捡了个头顶小的,却是人算不如天算!”

    宝钗回头看余者众人,眼见着都没二话地忙碌上了,便笑道:“不过玩笑一回,又有什么好叹的,这就下手吧。也不晓得怎么弄出来呢。”

    一旁的媳妇子就给做样子拔了两棵,这地里照看的好,土肥而疏松,不算很难,也不消多少力气。两人都试了一回,□□两棵。那媳妇子又教二人在一边垄上磕掉根上泥土,才往一边担子里码放。

    湘云拔了几棵,忽而惊觉道:“这担子不会一会儿也要我们挑吧!”

    那媳妇子只摇头:“奶奶没说,只说不让帮忙。姑娘们哪里能挑担?这个不会的人,担在肩上都没法子走路了。不是磕了前脚,就是撞了后脚的。”

    恰宝玉同探春在田埂另一边拔黄豆呢,听了话就扬声道:“云妹妹放心,若是真要咱们自己搬抬的,这不还有我呢。”

    湘云赶紧摇头:“可不敢烦难你。要是把你蹭破半点子皮,老太太非带人砸了咱们诗社不可。”又问,“怎么不见兰哥儿?”

    宝玉那边领头的媳妇子笑道:“我们哥儿同四姑娘拿了个‘落花生’,那个得从地里刨出来的。在那儿呢!都蹲着身,可不是瞧不见。”

    这几个抬头看去,果然见另一头地里惜春同贾兰两个正蹲在地上,一人拿了一个短柄锄头刨地呢。边上的媳妇子笑道:“原是拿了锄头刨的,只是哥儿同四姑娘都太小,哪里抡得了锄头,就给备了这个。”

    湘云看看,再也不敢抱怨了。只那头两个却玩得开怀,先把整株刨了出来,在垄上码成一排。又不忘把地上零落的捡起来往一旁小筐里扔。

    半日,宝玉那头已经没了兴头,独站在那里四下瞧看,又问边上的媳妇子:“那些人又在刨什么?”

    媳妇子答道:“那是番薯。没敢让姑娘同爷们试,那个不好刨,容易脏人。”

    宝玉又四下指点着问这问那,探春又拔起一棵扔在一旁箩筐里,擦擦额头细汗,叹道:“二哥哥,你果然让云姐姐说中了呢。但凡要做起正事来,你就要撂挑子。同你搭伴真是心里发慌得很。如今我也要后悔起来。”

    宝玉听了笑道:“不过是顽的,你还认上真了。”

    一旁媳妇子却笑道:“二爷,这回我们奶奶可是动真格的。做不完规定的数目,到时候吃社饭时就只能用最低的一等。那些好吃的可就没份了。”

    宝玉惊讶道:“还有这样的说法?!大嫂子也太奸猾了!”

    探春便问:“那数目是按人头算,还是按搭伙算的?”

    那媳妇子道:“恐怕是按搭伙算的。”

    探春就看着宝玉,宝玉不敢再闲着,忙俯了身去拔那黄豆,嘴里干笑着高声道:“三妹妹怕什么的,难道我一个爷们还能输了不成?”

    探春笑道:“二哥哥你自来恨不得自己是女孩子才好,这会子说出这样话来,倒叫我听了好笑。”

    那边宝钗同湘云也听见了,湘云便笑:“三妹妹,二哥哥那话当不得真。由来说假话的时候,嗓门才大声儿才高的。”

    眼看将近早饭时候,她们什么时候这么动弹过?早上那点子细食早没了,竟有些肚饿起来。这荒郊野岭的,也没处寻点心去。正想着呢,就见那头花生地里方才摊在垄上的花生棵这会子都不见了踪影。

    一个小小身形,扛了那筐走得飞快,惜春跟在后头嚷嚷:“慢些走,兰儿,慢些走,咱们肯定是最快的,你跑什么!”

    贾兰在那里回话:“四姑姑,你没闻着味儿?社饭蒸好了!我都闻着味儿了!也不晓得多大一锅,我这会子起码要吃三大碗!”

    俩人一阵风地去了。这里一地上站的在风里晃头:“还真要自己搬抬啊?”

    湘云反应快:“兰哥儿!兰哥儿!也帮我们拿些走啊!”

    宝钗笑道:“你也太敢开口了,还支使起侄儿来。”

    却不晓得贾兰到底听着没有。过了片刻,这里也攒足一满担的芝麻了。湘云试试那分量,笑道:“倒也不是特别十分的沉。”只是哪个能挑?

    宝钗道:“我们抬了试试?”

    哪知道担头上那络头索都接不下来,自然也没法子抬了。正这时候,贾兰又飞跑过来,看了道:“我来吧。”

    他人也不过比那筐子高了一个半头,宝钗正欲拦着,贾兰已担在了肩头,略试了试,就直起身来往前走了,走了一小段,脚下就越来越快。众人语塞,宝钗虽博学,却不知道眼前这样的到底算不算常见该当。

    宝玉见了这场面,不由得就想唤李贵茗烟,才想起来这会子只有他自己独个。他又没那个脸去叫侄儿来帮忙,要他自己担那一挑黄豆,却想见是不能的。幸好一会儿贾兰又来了,也不说话,担起那黄豆顾自走了。余下四人讪讪地跟在后头慢慢往稻香村去。

    原来那些东西都晒在坡下的晒场上的,见贾兰在那里等着,几人忙迎上去。宝钗又问:“你林姑姑那里的你也帮着搬过来了?”

    贾兰摇头道:“林姑姑同二姑姑她们自己抬的。她们自忖力气小,不等攒满了就往回搬抬。来回了四趟才算齐活。”

    这下几人面上越加不好意思了,湘云嘟囔着道:“平日里看着弱,这会子倒人不可貌相了。”

    宝钗看她一眼,笑着对贾兰道:“今日多亏了你,回头可要怎么谢你呢?”

    贾兰摇头笑着道:“却是不用谢的。我又不是诚心要帮忙,方才回来我就冲家里去要吃饭。我娘说不等大伙儿到齐不开饭的。没法子,要等着你们,得到什么时候去!”

    探春失笑:“兰儿你也太实诚些儿,这平白的人情不收,说什么大实话!”

    众人都笑起来。往上去时,果然闻着各样香气,头一个宝玉忍不住:“哎呀,什么东西这么香来!”

    跟着的媳妇子们笑道:“二爷这是饿了。有道是‘肚饥好吃食’,平常多少山珍海味吃着,也没听说香不香的。”

    贾兰笑了道:“这回还真不同。到时候自然知道。”

    回了院子,李纨迎出来笑道:“都去洗洗吧,衣裳也换身干净的来。”

    待各人换了衣裳梳洗了出来,眼见着还是早上一样的衣裳,不由相视而笑。“看来这一日是溜溜一日,下晌也别想安生了。”

    还想往平日摆宴席的澹风堂去,却被引到另一处茅檐小堂屋里,当中一张大桌子,却不是正方正圆的。大概六尺多长,三尺不到的宽,原木磨光的,只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料。两边都是宽板木凳,众人仍是捉对坐了,竟都忘了论长幼主客。李纨看在眼里暗笑。

    丫头们都捧了食盒上来,每人跟前一个三寸来高的圆木桶子,盖着木盖子。都禁不住深吸了口气,方才在坡下就闻着的正是这个味道了。又各自一个攒盒,那攒盒形制也奇,不是梅花海棠的,竟是长条豆荚似的样子。连盒盖上的漆色都同熟透豆荚上的斑点无异。旁人还罢了,迎春同黛玉两人一行看,一行嘻嘻笑着低声说个不停。另有一个套木白瓷的汤盅。余者碗筷匙勺,同常日里无异。

    李纨笑道:“晚上才是正席,这会子就胡乱对付一口,下晌还赶着做活儿呢!”

    宝玉哀嚎一声:“还干?!”

    探春问李纨:“大嫂子,这搭伴是准定得两人一组不是?可能三人一组?我下晌要换去四妹妹他们那里。”

    宝玉立时住了声,转过头看探春,瘪了嘴:“三妹妹……”

    宝钗笑道:“大嫂子还没说下午做什么呢,你们一个个急什么?还有,咱们到底是诗社,可什么时候作诗呢?”

    李纨笑道:“这个不急,正是要整套下来助你们兴的,到时候不怕你们不得佳句。”说了示意丫头们上来伺候。

    几样盖子揭了,那圆木筒子里盛着满当当的蒸饭。眼看着里头翠的银杏、粉的菱角、碎的核桃、整的花生配着指头尖大小的火腿肉丁子,散嵌在晶莹剔透油汪汪一锅新米饭里。果物新粮配着荤油蒸出来的香气,恰当秋凉,就有股子人间烟火的踏实暖意。

    都盛了一碗,舀一口放嘴里,粉、脆、糯、酥、润,咸、鲜、微甜各样滋味在舌尖口里翻转。黛玉尝了两口,叹气道:“嫂子,这还叫胡乱对付一口?那还真不晓得什么叫认真吃上一餐了。”

    湘云也道:“这看上去也不过这几样东西,配在一起就有这样味道了!”

    贾兰笑道:“姑姑们莫要被哄了去。你们再细看这,里头还有黑褐、油黄、奶白的小块儿,那得是三四种不同的菌子。恐怕还是庄上送来的时鲜货呢!肉也不止火腿一样,还有同米粒大小的肉圆子,我尝着该是鸡肉的,亏他打得这般上劲,才能挤出这么小的丸子来,还能不散碎。

    另有七八种香气滋味却不见东西,我想着,定是在那蒸饭的汤里做了手脚了。定不是拿清水蒸的饭。想是特地熬的高汤。”

    惜春在一旁无奈道:“看看吧,上回我说那个蒸茄儿的酱汁,若是兰儿尝了,里头几样东西都能给你说出来。只我练了这许久还是不成。林姐姐,下回你家去带了我去吧。我还得找彦月听蓉她们好好学学。”

    李纨笑道:“那是松蕈、口蘑、羊肚儿同灰树花几样鲜菌子,这干的就不易得,鲜的更少了。除了往老太太太太那里送了些过去,余下的都在你们跟前了。蒸饭的汁水,是用如今田地里正当时的几样菜蔬连着鸡架、鳝骨、虾子、肉蟹熬出来的。怎么样?虽累了这一上午,也不算很亏了吧。

    只是这饭食虽好,你们若不动弹足了,不过吃个一口两口就罢了,不是可惜了的?是以才让你们劳作在先,也是接接地气,近身尝尝这秋日滋味的意思了。”

    湘云那里已吃了一碗,笑道:“我方才还直喊累,这会儿倒不好意思吱声了。”

    李纨见翠缕正要给她再添,便提醒道:“往下头挖挖,还有好东西呢!”

    那头惜春抢过入画手里的青竹饭勺,自往那底下挖去,一阵浓香涌上来,她笑道:“哈!底下有焦饭!”

    贾兰笑道:“四姑姑,那叫做锅巴!”

    几人都拿了勺子去舀,原来那木桶只是个外圈,里头衬着一口粗陶的扁锅。那锅底当是极厚的,如今上头都结了一层焦黄香脆的饭粒儿。李纨笑道:“方才在炭火上烤过的,挖了那层吃,才叫香。”

    哪里还用她说?一个个都奔那个去了。李纨又笑:“你们倒是吃口菜啊!”

    众人再看攒盒,里头莲子火方、青瓜鸭丝、酸姜鱼片、炖生敲、蒸嫩茄儿五样菜色并一碟子咸酸小菜。每样都只掌心大小的青瓷莲花盏里一盏。却是模样周正,红嫩绿鲜的。

    伸筷子尝了一口,宝玉就忍不住了:“大嫂子,怎么没有酒?”

    李纨笑道:“这会子吃了酒,下晌的活儿哪个来干?先把那酒虫子压一压,晚上再喝吧。”

    湘云也叹:“可惜了这样好菜色。”

    到那盅汤,却是几样瓜茄鲜菌子吊出来的素汤,点了一筷子淡淡的米酱,饶是都觉得吃饱了,仍是喝了个精光。

    待众人都用好了,才让到外头厅里坐着,丫头们沏上茶来。

    ☆、第246章 秋社(三)

    天高云淡,这时候坐在院里廊下,高大槐树叶儿黄绿交杂,一阵风过,打着旋儿飘了一地。坡下良田,这会子看来却无端端地近了许多,不是往常眼前一幅图画的意思了。迎春同黛玉两个一时都于心有悟,默默不语。

    宝玉却会错了意,犹豫了会儿,对正临风轻笑的李纨道:“大嫂子,下晌还有什么要做?不如作罢吧。”

    宝钗同湘云看他一眼,并未言语,探春先道:“果然!我还是换个人搭伴吧!”

    黛玉回过神来,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宝玉道:“二哥哥有旁的事自去也罢,我们还正得乐呢,怎么一声不响替人把主都做了?”

    宝玉一听黛玉这般说,心下又急又疼,“林妹妹,你向来身子弱,这大半日下来,定是累着了。虽是好玩,也要适可而止。若是下晌还由着性子折腾,恐怕累过了容易伤了身子。左右大嫂子这里日日都是如此的,你想玩,往后歇过来了,什么时候不能来?”

    黛玉轻轻叹口气,心里不由得生出丝不耐来,忍了性子回道:“我哪里弱了?这大半年来,你们个个都告过病吧?我可有过?二哥哥,你那脑子里的念头,稀奇古怪也就罢了,只不晓得那些念头都有什么根据没有。

    咱们也不是玩呢,还能体悟到许多东西。想来与你说了你也不懂。只告诉你一句,要走你自己走吧,也没人拦你。只莫要随意把我们的主也一同做了,人都在这里,个人有个人打算,何须你来说?”

    宝黛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吵架拌嘴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黛玉小性子发作时也会把“死”啊“活”啊的挂在嘴上,只哪回也没有今日这话这般疏离。宝玉没听清旁的,只清清楚楚的“你”同“我”,那滋味,好似明明长在一起的两棵树,忽地被硬生生掰开了一般。一时心里酸涩难耐,面上就不由得露出了几分。

    湘云性子粗,更不晓得儿女情长的事,这会子见那两个又拌上嘴了,便道:“好了!二哥哥,你也真是的,林姐姐又没说错。咱们都玩得挺高兴的,你这出的什么头!倒让大嫂子多心。林姐姐嘴上向来不饶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今日却忽然受不得这样话了,倒也稀奇。”

    宝钗赶紧拦着:“你也少说两句,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儿。有你这样劝人的?”说了又对黛玉道,“林妹妹,宝兄弟定是见你默默不语,只当你累着了又不好开口,才会说这番话的。你这样说他,却是错怪他了。”

    宝玉听了这话胸口一热,越发心里发酸发胀,想着:“我同你自小一起长大,多年情分,如今却不如宝姐姐知道我了,可见你在我身上实在是不用心的。”

    黛玉听了宝钗的话,笑道:“宝姐姐又知道他怎么想了?!只他这样胡乱猜人心思,偏还猜错了。还不许我说两句了?”

    宝钗一听这是说她也是在猜宝玉的心思罢了,原同自己给宝玉开脱的道理是一样的,一时避免想起上回“拿自己做过的事奚落旁人”的话头来,心里没意思,便住了口,不再多言。

    宝玉却道:“宝姐姐却没有料错,我正是以为林妹妹已累了的缘故。”

    黛玉两手一摊:“好,好,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左右都是你猜的,你料的,你以为的。又关我什么事了。”

    迎春不由伸手轻轻拉了她一下,黛玉朝她一笑,也不言语了。

    李纨这才笑道:“下晌活儿更重了,这会子就闹僵了,往下可要怎么协力呢?这若是在农家,一家子人心不合,那真是等天罚的命了。辛苦大半年种的粮菜,不能及时收进来,哪时候一场雨就能让半年心血付流水的。你们是不晓得那厉害。”

    探春忽然自言自语道:“什么样的人家,只要心不齐,还能有过得好的不成?却不知又是何样天罚了……”

    李纨耳力过人,听了这话心里生叹,转过话头道:“早上不过是些杂果,原是给你们玩笑的意思。一会儿才是正经活计呢。这回要对付的都是同一件物什,只是要分工序。你们自商议了去选来。这会子日头大,可先歇一歇。”

    众人眼看早上那条案上如今又换了木牌子了,便上去细看。却是“割”、“打”、“晒”、“舂”、“碾”等字样。正费心思挑选,就听李纨又道:“先随意选了,一会儿按着前后轮流,总要把这一套都顺一遍,也算开个眼界。”

    原来不过是个先后顺序的事,当下随意拿了,黛玉同迎春拿的“割”,宝钗同湘云拿了“晒”,探春同宝玉拿的“打”,惜春同贾兰选的“舂”。惜春又道:“还剩个碾呢,嫂子你来?”

    李纨笑道:“这都是脱壳的法子,舂也成,碾也成,你们选了舂,这碾就放下罢。”

    湘云笑道:“大嫂子使劲使唤我们,自己却躲懒了。”

    李纨笑骂:“好个没心肠的!农家做活,家里不得留个做饭烧水的?还是你们想忙了半日回来一人来一碗前日刘姥姥说的‘水泡一窝丝’?”

    大家听了这话一笑而散,生怕真的力气出了,却落得个‘竹篮打出一窝丝’的了局。

    要说这稻子收割,先要弯了腰使镰刀收割,一束束缚好了交叉晾在一根树立在地的长木棍上。待得略干了,才到一个里头放了一块疏孔竹板的大木箱子里摔打,稻粒在疏孔间拖拽下来,剩在手里的那一节就是稻草了。

    那打下来的稻谷,又要寻地方翻晒,途中还得筢草、扬瘪以去除裹挟进里头的草棵瘪谷。待得晒干了,才装了袋子收贮起来。也有地方以席围成谷廪,散堆其中,以便取食。

    要把它做成饭,还得先拿了土垄推去谷壳,或者直接舂碓。再筛再扬,越是精白米所需舂碾的回数越多。是以庄户农家多食糙米,若糙米再舂,即得米糠。这米糠平时是喂养鸡鸭的饲料,到了灾年,也有连糠都吃不上的时候。

    姐妹兄弟、姑叔侄儿哪里见过这样的事。这回一个个都见识了个遍,自然也不会真让他们如何使力,却也是从未有过的“劳作”了。又有几个通晓农事的媳妇嬷嬷在旁指导,说些古话趣事。湘云便笑:“二哥哥,那日你听那刘姥姥说话就听住了,她要家去,你还送了她一件极珍罕的古董。却原来家里就有这许多能说故事的老人,可见李嬷嬷说你的原也没错,‘只照得见旁人,照不见自家’。真是灯下黑了。”

    探春道:“却不是这样说来。不是还有一句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二哥哥最是好新鲜的,便是说的一样的话,也是外头的人说了比身边的人说的听着有理。”

    宝玉今日所经历实乃平生未见之事,这会子心里不晓得多少念头打着转,也不在意姐妹们拿他取笑。反倒有几分正色道:“从前说是饭,就只是碗里盛的饭罢了。哪知道后头这许多事!原见书上常有酸腐口气曰‘民生多艰’,全无头脑。此番经过,倒让我信实了几分。想我们几人,若要靠自己力气舂出这米来蒸饭,怕得忙上个三两天还不一定能入口。这一口饭尚要这许多功夫,何况旁的来!”

    宝钗听了笑道:“能让宝兄弟说出这样一番言语来,今日这累却是大有所值了。也不枉大嫂子这一番心血。”

    说话时就有人送了茶水来,领头的走近了,众人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袭人。且说袭人见一众姑娘连自家爷们都是这样打扮,不由露了笑意。却又担心,上来见了礼,就拉了宝玉在一旁问这问那。

    宝钗见了暗暗摇头——这一家子从上到下都直把宝玉当成个宝来护着管着,却从未想过‘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话,如今看着竟没有豆丁似的贾兰有担待。气力学识可以慢慢长养,这性子为人却不是容易改的,长此以往,恐怕只能长成个风流废物了。

    那宝玉生生被“奴役”了这半日,袭人这番温柔小意才是他所熟知的“园中岁月”啊!只四下看去,连黛玉都还在同迎春对推碾子碾谷,更别说另一头一人踩着一端,上蹿下跳正开心地拿碓子舂谷的贾兰同惜春了。遂也不好多磨,只接过茶饮了两口,同袭人说几句话,仍往众人这堆里来了。

    袭人见了又好笑又心酸,只想着这大奶奶寡居之人性子难免古怪,竟想出这么个主意来磋磨二爷同姑娘们。也亏得这些人都敬着她,性子又好,才能忍到现在。转日少不得要在太太跟前提上两句,免得玩出滋味来,可就要累坏自家主子了。

    不说旁人心思,只说众人忙了快两个时辰,忽听得坡上传来清脆的锣声,旁人尤罢了,贾兰一个跃身从地上蹦起来,一把抓了他四姑姑道:“收工了,收工了!开宴,开宴!”

    果然几个媳妇子上来笑着接过了众人手里的活计,笑道:“今日劳作已毕。因值秋收,奶奶让人在上头备了祭秋宴,宝二爷同姑娘们这就去吧。”

    众人不明就里,贾兰已欢呼起来:“哦,咱家也办祭秋咯!大场面,大场面!”说了就要往前跑。被惜春拽了下来,问他:“什么姬秋妃秋的?”

    贾兰笑道:“礼祭秋收的意思。庄上秋收了,祭天地五谷神明,顺便祭一祭自家的五脏庙。吃的倒还罢了,要紧是人多,吃的多,堆山垒垛的,就是不吃,光看着都高兴。这才是丰收之意。

    咱们这里人少,庄上祭秋才好看。庄头大院里面,光各样桌子就能摆起来七八十张,不停地端上各样好吃的来。人人手里一个大盘子,要吃什么自己取去。这么一行吃一行乐的,闹到后半夜才消停呢。先生们就陪着留下来的庄上长者管事一起喝酒,转眼天就亮了。我去过一回,现在想起来还觉着意犹未尽。”

    说着话,就上了那坡。

    进了院子,都呆立在那里——只见院子里当中三四条大案相接,上头摆着尺半通径的大陶盆,六七寸高的原木桶,一臂横宽的大蒸笼,三尺见方的漆盒,垫着干净原色麻布的草编矮篓……

    里头盛着大馅儿蒸饽饽、卷饼、肉龙、切成薄片排排整齐的炉肉、酱牛肉、清水羊糕、桂花盐水鸭、稻香鹅、整只的裹泥叫花鸡、酥炸鱼、挂浆淋鸡、紫油酱鸭子、包纸盐埋鹅……

    这也罢了,两侧还有两排临时砌成的灶台,这会子一个正在炸芙蓉蟹斗和薄粉虾子,一个在煎蜜酿嫩鸡和各样时蕈,另一边起的炭炉,烤的各样小串——葱珠夹心肉、茄子卷、羊腿粒儿、椒粉牛里脊、蟹钳串儿、柚皮青虾……一时也数不清楚。

    贴墙还有两个烤窑,原先见稻香村里建这个,只当是个景儿,哪想到还真有用的一天。这会子一个里头挂着油汪汪的整只葱香蜜浆烤鸡、鼓皮烧鸭子、燎蹄、果子酱烧肉;另一个里是一个个金灿灿香馥馥胖鼓鼓的香麦包子,也不知调了什么东西在里头,一股子麦香油香奶甜味跟在风里炸了似的四下飘散着。

    一等人立在院门口,眼看着各样堆高的吃食,耳听着油滴到烤碳上的‘哧’——‘滋’——声儿,鼻尖更是应接不暇的面香、油香、奶香、碳烤肉香、荤炸香、窑烧香……直是动弹不得了。

    惜春勉强咽了口口水,低叹一声:“今儿恐怕是回不去了……”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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