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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抚养 作者:糖炒年糕

    第2节

    张措问:“蹭干净了?”

    我没点头,只是钻进被单从床尾匍匐着往床头爬,张措没说话。我爬到某个关键位置停下来,等张措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我已经一爪子拍了下去,我敢保证我使上了十层的力气。张措低嚎一声,单手捂住他那玩意儿。

    他提着我满脸幽怨,嗷了半晌,看上去还真挺疼的。张措反揪住我的耳朵,我朝他挥舞爪子,张措说:“小没良心的,白给你吃鸭子了。”

    我嗷呜了声,张措又威胁道:“下次再敢这么做,我就让你舔了信不信。”

    我:“”

    我决定暂时偃旗息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措见我不折腾了,放下心将我搂进怀里,熄灭了煤油灯。

    我被迫和张措一起睡着,早晨又被他弄醒。我睁开惺忪睡眼时,天蒙蒙亮了,张措右手提了一桶黏糊糊的东西,左手拿着葫芦做的大勺子,朝我道:“我去把猪喂了,你别乱跑,待会儿咱们一起上街,今天有集。”

    我钻回暖哄哄的被窝里,从被子的缝隙间伸出爪子挥了挥,我听见张措似乎哑然失笑,然后门打开又关上,室内安静下来。

    张措回来时,我正咬着被子磨牙,他跑过来揪住我的尾巴,我讨厌被人揪住尾巴,浑身的毛都炸起来,龇牙望向张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他猛然松手,神情错愕,又不管不顾扑上来抓我的后颈毛,对于吓到他这件事我感到有些愧疚,于是纵容他拎我的脖子。张措将我搂在怀里,大手自头顶沿后背抚至尾后,我摸不清他在想什么。

    张措低下头,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渗进土房子里,斜斜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我看见地面的倒影里,他低垂脑袋,用下巴反复轻蹭我的后颈毛,然后整个脑袋都埋进去,似乎将我的毛视作何种难以放弃的珍宝。

    但这很奇怪,我不是人类,张措应该因为恐惧而丢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说些令人费解的话,他把嗓音压得极低,如果不仔细听,就分不清他的囫囵乱语,张措喃道:“小灰,别讨厌我”

    “陪着我吧。”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半天不敢动弹,直到张措挪开毛茸茸的大脑袋,轻拍自己的侧颊,发出几声不那么响亮的脆响,才笑着说:“你把被子磨坏了,我们晚上睡觉盖什么?”

    我嗷呜两声,好吧,我忘了作为人类他没有毛,我的毛能保暖,但他脱光衣服就只能光秃秃的受冻了。我爬到张措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耳朵和脸颊,又努力地用尾巴环他的脖子。

    “得了,别撒娇了。”张措失笑,道:“让我换身衣服,赶集去。”

    我纵身一跃,跳到床上,转了两转,张措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去木质的漆了红漆的柜子中翻找。他换好一身,我跳到地上,张措打了个响指:“出发,要翻座山到对面,可别叫累。”

    我很确定他完全把我当人看待,单就他说话的语气而言。

    他很笃定我明白他的任何意思,并且不感到丝毫的惊讶亦或奇怪,也没有害怕。

    这附近的山都不高,但也不那么矮。张措穿得整齐,连头发也一丝不苟梳至脑后,我们并行在崎岖的山路上,偶尔停下歇息。我对这座山异常的熟悉,隐约能记得,那时候,我似乎就住在这里,和我家人。

    但那片桃林在哪儿呢。

    雪渐渐消融,露出底下饱经风霜又容纳万物的黄土,岩石显出嶙峋的影子,松林依旧郁然,只是受过雪的倾轧,佝偻地弯着枝桠,无可避免地蕴了些疲态。林间偶有鸟兽的影子飞逝过,小路坑坑巴巴的,就怕一脚踏空,张措让我走他前面。

    “你要摔了,我就在后面接着。”张措脸冻得红通通的,我抖擞着在石块间跳跃,尽管没吃早饭,体力却比初醒来时充沛得多。张措说我们到集市后再吃,我很期待集市的样子。

    没想到半道能碰见一只浑身火红的狐狸,我和张措到半山腰时,那狐狸就蜷缩着全身贴在大树下休息。直觉告诉我,他是妖。但张措显然不知道,他先是惊呆了似的,感叹说:“好漂亮的狐狸!”

    紧接着第二反应才是好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抬爪子拍他的小腿,示意他快走,狐狸这种妖魅玩意儿,无论雌雄,对人类的自我意志都是巨大的挑战。张措忍不住又悄悄看了几眼,才小跑着追上我。

    只听见背后不掩笑意的一声喊,那笑宛如春日里的溪流,氤氲了安然静美,尾音处轻轻提高了,就带上点魅惑的意思。该死的狐狸,他能化成人形。

    他喊:“时蒙。”

    ☆、赶集

    我浑身的毛倒竖起来,上下牙相互磕绊着咯咯作响,张措大约见我猝然止步,不禁好奇问:“小灰?”

    我缓缓转身,那妖媚的狐狸,也穿了我没见过的衣服,上衣下装都是艳红的,一双桃花眼眼尾修长直入鬓间,唇角噙笑,颀长身材单手掌着树,望着我笑。

    “你好。”狐狸方才注意到张措似的,而张措僵立原地,明显已经惊呆了,嘴张了张,眼神倏忽一亮:“你好。”

    老实说这只狐狸的长相确实够让普通人类眼前一亮。我弓起脊背,两只眼死死盯住他,狐狸一步步地走进,走到张措面前停下,然后他弯身食指轻刮我过的鼻子,装得极为真诚:“时蒙,我找你好久了。”

    向天发誓,我从来没见过这只该死的狐狸。

    张措愕然:“这是你家的狗?”

    我嗷呜叫两声想否定他,狐狸暗自施法,我无可避免地感到一股沉重的压迫力,四肢灌了铅般,无法挪动半步,狐狸趁机将我搂进怀里。他站起身望向张措:“对,我找他两三天了。”

    我用爪子挠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狐狸单手将我压住,我更用劲地想用爪子划拉。狐狸道:“我叫胡不归,请问你?”

    “张措。”张措红脸答:“小灰时蒙挺可爱的,这两天和我住一起,不好意思。”

    “多谢你照顾他。”狐狸坦然地接受了他的道谢,好像他真是我的所有人,这让我感到愤怒和烦躁,愚蠢的人类居然连这等谎话也信。

    “他爱乱跑,这是酬谢,再见。”狐狸说,语罢将一叠红票子塞进张措手里,转身想带我离开,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我从狐狸衣袖间探出脑袋,张措还站在原地,呆愣愣的没反应过来,他捏紧了手里那叠纸。

    张措始终看着我,我朝他伸爪子,反被狐狸一手捞进怀里,张措的身影就彻底从眼里消失了。我嗷呜地低声嚎叫,张措喊道:“请等等!”

    狐狸顿足,张措走得有些急,差点被石块绊倒,他仓促地喊住狐狸。他把手里的纸票一股脑儿塞回狐狸怀中,张措抚摸着我的脑袋,踯躅了会儿,才恳求他:“能把他留给我吗?”我扒住张措的袖口。

    他低头注视我的眼睛,狐狸笑道:“你喜欢他?这狗难伺候,脾气大,你想要?”

    张措坚定道:“是的,买下要多少?”

    狐狸眯起眼打量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再绕着他转了一圈,似乎相当怀疑张措能将我照顾好这件事。我不知道这狐狸安得什么心,他一定来自赤狐族,有团火似的皮毛,晴空白日下能燃烧起来般。

    赤狐与墨狼为邻,但两族往来甚少,毕竟他们到我们这地盘来极有可能做了盘中餐。不过妖不爱吃妖,一点好处都没,还要平白起事,否则他们早灭族了。

    混账狐狸,待我恢复原身,要将你剥皮拆骨。

    我以为这狐狸还要再为难张措一番,想不到他索性将我扔进张措怀中,摆手道:“那你拿去,恰巧我不想养狗了,糟心得很。”我朝他张牙舞爪,去你的狗。

    狐狸捏住那堆泥土变成的纸票,他突然低头,在我耳边低语,张措听不见,只以为他最后和我道别,狐狸说:“大人,已经百年后了,若有麻烦,尽管呼唤我的名字。”

    我怔愣,扭脑袋望向他,胡不归收起嬉笑,捏了捏我的耳朵。

    他转身离开了,艳红的身影隐进皑皑白雪间。

    张措一直目送他离开,我以为他迷上那头狐狸了,想不到张措倏尔加大怀抱的力气,我被挤得有些难受,用爪子划拉他的胳膊。张措将我抱起来放进胸口的位置,我听见了他的心跳,一声接一声,结实有力。

    张措一言不发,我们再次往山顶爬,不过这回换成他将我抱着不撒手,我也不能跳到地面随性地溜达。张措受了刺激似的,沉默地前进,我揉揉他的胸口。

    张措问:“你想回到胡不归那儿?”

    我飞快摇头,开什么玩笑,谁知狐狸心里想些什么,可千万别拿我做媚术的修习对象。好吧,我承认我对他们的印象全都局限于魅惑不正经之类了。

    张措咧嘴笑了:“他竟然不想要你。原来你有名字,时蒙?”

    我点点头,张措低喃:“时蒙。”

    我趴进他怀中,贴着他温暖的胳臂打盹,张措放缓步伐,让我感受不到路途的颠簸。

    他的胳膊和心跳一般敦实稳重,让我觉得十分舒适。张措总有本事让我觉得和他在一块很舒适,如果他对我管得不那么面面俱到的话,那就更好了。

    “时蒙,饿了么?”迷迷糊糊听见张措叫我,一抬眼才发现到集市了,人群来往,熙熙攘攘算得上热闹。狐狸说已经百年后了,那么我沉睡了百年,而现在斗转星移,已是百年后?

    难怪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说着与过往不太一样的话。

    张措从随身衣服的内袋里摸出两张纸票,烧饼摊子的大婶将头发盘起来,拢进油腻腻的头巾后,耳鬓间漏出几丝银白,笑眯眯地说:“买个饼?”

    张措不放心地嘱咐:“拿个大些的。”大婶捡了个儿大的,装进透明袋子里,我趁机躲在他臂弯间打量四周,都是灰色的建筑。

    大铁盘子上煎出来的饼,散着葱香,金黄的饼面随意地撒了些许肉末。张措从大婶手中接过它塞进我嘴里,我叼着饼,张措抱着我,冬天的暖阳暖烘烘地洒下来。偶有寒风拂过,张措也抻开巴掌替我挡住了。

    集市不大,从头到尾也不过百步距离,卖米的店家就在尽头,张措扛了半麻袋的稻米,我发现这些都是用大小颜色都有不同的纸票换来的,张措说这叫钱。然后他带着我在集市上溜达,卖衣服卖糖卖瓜子花生各式各样的。

    将近过年,正是囤年货的时候,时隔百年,年味也依旧与记忆里相似的浓。人们脸上洋溢着笑,远处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三两小孩挥着胳膊呼朋引伴跑过去。我拿后腿蹬张措的胸膛,他道:“别走丢了。”随即将我放到地上。

    我朝他遥遥尾巴,把最后一口饼咽进肚子。

    结果甫一落地,便被一白毛母狗扑了个正着,我从没有结交过雌狼,此时也只得慌张避开。我转到张措身后,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了句跟上,迈步朝水果摊去了。沿街道的叫卖吆喝此起彼伏,还有讲价的妇人唾沫星子横飞。

    而那母狗追着我撒欢,我整条狼都不好了,四处逃窜。

    等张措一手提米,一手提着瓜子糖和橘子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早已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飞爬到他肩头。白毛狗两只圆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咙里憋出低低的哼声。

    我和张措大眼对小眼,白毛狗扒拉他的裤腿,似乎也想爬上来和我分享张措的肩膀。我冲她龇牙,作出凶狠的样子,白毛狗才恹恹地被吓到似的退开。

    我终于松了口气,张措就用鼻头蹭我的颈毛,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让你生一窝小狗崽?”我竖直前肢一尾巴呼啦上他侧脸,张措斜脑袋锲而不舍蹭过来,又被我一尾巴呼啦开。旁边的路人纷纷好奇,有人说:“你这狗也真有趣。”

    张措笑而不语,我趴在他肩头被人看耍宝似的观摩了好一阵,张措耸动肩膀,我一下没扒牢,骨碌碌顺前胸滑到腰侧,幸亏及时伸爪子挂上他的裤腰。张措往前走,我就挂在他身上,和一腰部挂件没什么区别。

    我左右晃了一会儿,嫌无聊才蹦到地上,张措若有似无地感叹:“时蒙,你要是个人该多好。”

    我认为他的抱怨毫无意义,首先我是头高贵的英勇的狼,其次我能化成人形,然而前提是给我人血。交换血液就好比一纸契约,对我们墨狼族而言,不要轻易与人交融血液。

    其实就算这么做了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影响。

    也不知这习俗由哪代长老或族长传下来,反正就是,珍爱生命,远离凡人。一旦喝了凡人的血,吃了凡人的肉,都算作犯下族规。若非必要,不能与凡人为伍。

    但人的血肉的吸引力总是叫我们难以抗拒的,倒不是因为有多美味,而在于他们血脉中的令人垂涎的力量。我咂咂嘴,张措轻踹我腹窝,我回头瞪他,张措指了指前面:“柱子,小心。”

    我施施然甩了圈尾巴,绕过石柱,高贵冷艳地昂首走在他前面。

    踏上归途时,暮色将合,张措再三保证我们还会再赶集后,我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爬上山。等到家那会儿,天彻底黑了,幸亏也没有狐狸半道杀出来。

    但张措对那只狐狸似乎念念不忘,白天在街上没露出来,晚上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我蹲在他的大腿上,张措握着筷子夹了块土豆喂到我嘴里。我张开口含住,用爪子捧住它,慢腾腾地啃食。

    我想吃肉,但张措好像没有能每天提供一顿肉给我的能力。我只好勉为其难和他一同吃素,相信我,对于一条狼来说,这绝对是不小的考验。

    我边吃边思索着何时恢复原身去找我的爹娘,张措不停地夹给我,让我有些应接不暇,他自己都没见得吃多少。于是我觉得大约饱了后,就从他大腿上跳下来,窜到门外玩去了。

    张措总是照顾我吃饱喝足后才想起自己还没吃。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能化为人形。

    ☆、受伤

    年来的快,翌日已是腊月二八,村子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陆续有人从村口的路上出现,张措说他们忙碌了一年,从山那头回来了。我很好奇,山那头就是张措所说的繁华的城市么?

    年节时分,农活不多,从外面回来的人脸上总洋溢着笑,看起来风尘仆仆。张措就招呼他们:“回来啦!”

    那人见张措,跟见着老熟人似的,提了提麻布口袋。黑黢黢的一张脸上笑容扩大好几分,露出副熏黄的牙,手上的皮肤冻得皲裂,他加快步伐,如同得胜归来的将士,气沉丹田吆喝道:“回来啦!”

    两人又寒暄几句,那人再三叮嘱张措需得到他家吃顿饭,张措不答应他也不走,于是张措应承下来,表示一定去。那人这才心满意足走了,留了几颗黄澄澄的大橙子在桌上。

    张措帮他拎着东西一路送到家门口。还有一家三口回来的,怀里抱着小孩,两只墨黑的眼珠咕噜噜转,好奇地打量这座大山和住在大山间的人。

    我没想到张措对其他人都那么热忱欢迎,反倒面对这一家三口显得很局促,手脚无处安放似的。

    那家人坐在上小下大的铁块中回来的,铁块四个轮子直开进村中的土泥路,张措在院里远远就看见了他们。我正绕着自己的尾巴打转,张措在上面系了根红绳子,绳上穿了铃铛,清脆的叮铃着。

    “张凯出息啊。”张措说,然后目光收回来,直愣愣地盯着我。我觉得他的神态不太正常,两只手微微抖动,不停地舔嘴唇,脸也涨红了,红到耳朵根子。

    那一家三口把大块头停在张措家门口,女人抱着小孩,丫头浅黄的毛也系了根红绳,指着我笑,嘴里含糊着喊:“狗狗。”

    三人着装一看便价值不菲,男人嘴里抽着烟,和女人有说有笑走到张措面前。张措始终低着脑袋,我拍拍他的小腿想让他镇定些。张措朝我扯出个难看的笑。

    男人肆意把还燃着的烟头扔进张错的菜地里,一点火星落到暗绿的叶子上,然后滑进菜心中。他的神情倨傲,一看就不是来找张措寒暄热闹,反而更像来找茬的,我竖起耳朵沉默地盯着他们。

    女人把丫头放下来,那小女孩飞快朝我扑来,我迅捷地躲开,小女孩锲而不舍跑来,嘴里咯咯直发出笑。女人嚷着:“张玲你慢点跑,这儿脏!”

    其实我没听清她说的这儿脏还地儿脏,但我倾向第一种,因为她话里带着明显的嘲哂,好像挺瞧不起张措和他住的土房。似乎这儿碍了她的眼,她百般不情愿入这院子,但还是想进来嘲讽主人,以显示她的看法有多么正确。

    或者说,显摆她和主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者简直云泥之别。

    我更不想让张玲抓到了,我加快步伐跑开,她蹒跚着追来,跑得有点急,没注意到地下的石块,扑通绊了一跤。女人尖叫起来:“你这死狗!”

    我是条狼,不是狗。

    我冲女人龇牙,男人随手折了根木枝要来抽我,我眼尖飞快地躲掉了。绕道男人背后,蓄起浑身的力气,恶狠狠地嗷呜叫,然后猛一下扑上前咬住他的小腿,他怪叫一身使劲蹬腿要甩开我。

    我将尖利的牙齿直咬进皮肉才松开,他的裤子不薄,咬完上下牙有些酸。女人见状也害怕了,张玲哇一声大哭起来,我冷哼着走到张措身边,想不到他居然训斥我:“时蒙!不准咬人听到没!”

    女人撸起男人的裤管,音调尖锐刺耳:“出血了!哎呀!这遭瘟的狗!”她怒气冲冲地朝张措喊:“你付得起打狂犬疫苗的钱吗!穷鬼管好你家的狗!”男人龇着牙,发出阵阵轻嘶,好像真挺疼似的。

    我盯着他,张措生气了,一把捡起男人丢在地上的木条,他常年劳作,胳臂力气结实足,一鞭抽下来快的我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刷的一声,脊背火辣辣似的痛,我四肢发软。

    男人见张措帮他,我又挨了一鞭子,也许心上火气正旺,一脚踹过来。张措大概没料到他突然发难,等我直直飞出去撞上梯坎,张措又急又气跑来。他伸手想抱我,我拼足最后的力气,忍着疼痛一口咬住他的手。

    张措低声叫我的名字:“时蒙,让我看看你受伤没,伤到哪儿了,时蒙,听话,时蒙。”我吐掉他的手指,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没几步又跌跪在泥土中,这副身体实在太孱弱了,我难过地想。

    “就一条狗而已,你怎么跟心疼儿子似的。”男人皱眉说,张措转身看向他:“找我有事吗?”

    张凯没张措个儿高,他整了整稍显凌乱的西装,抚平额角的头发,显得盛气凌人,先指责张措:“不是我说你,守了这么多年土地,一点长进也没。让你不要呆山里了,到沿海打工不行吗!”

    张措冷冰冰地答:“我们都走了,爸也没人照顾了。”

    张凯朝地上啐了口,不耐烦地说:“每个月给他和妈寄点钱不就行了?大哥,你看看你这副穷酸样!都二十五了,难怪讨不着老婆!”

    张措无语:“我还没想讨老婆。”

    “早点成家立业总是好事,难道你要在北溪山呆一辈子?”张凯打断他:“你看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我对你也够仁至义尽了,你要来g市早通知我,我帮你应衬着找份工做。”

    女人忙附和他:“就是就是,你也赚点钱给家里分担,你这年年耕地种田,也没见土泥巴里长出金子来!”

    “你这人闷头闷脑的,多听听大家伙的意见。”女人补了句,张凯说:“淑芬,别说了,你一个女人懂个屁。”淑芬闭上嘴,还不满地转了圈眼珠子,不屑地撇开脑袋。

    我默默看着他们,胃里翻山倒海,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绞痛着,我需要人血,哪怕只有一点点。

    “以后再说吧,”张措下了逐客令,“你们先回去看看爸和阿姨。”

    淑芬逗着张玲,话里藏刀,说:“大佬没出息,要做一辈子的农民,玲玲不学他,要好好学习听见没?”张凯喝了声:“淑芬!”

    淑芬翻个白眼,抱着张玲扭身作势要走,丫头突然奶声奶气地说:“大佬长得好看,我喜欢大佬。”

    张凯和张措长得不太一样,都说儿子像妈,估计张措他妈比张凯他妈美上好些不止。淑芬一扯丫头耳朵,红着脸骂:“小女孩子家家的,说些啥呢!”

    张玲盯着张措咧嘴笑,天真无邪,完全意识不到她妈妈的尴尬。张措就冲她笑回去,丫头脸跟着一红,缩着脑袋挤进他妈妈怀里,连浅黄的毛也藏起来。

    张凯甩下句:“你好自为之。”他也返身回到铁块头上,开着四轮上山去了。

    张措说土路是新修的,村里每家每户凑的钱,蜿蜒着一直修到半山腰。那大铁块就消失在拐弯处,我疼得浑身虚脱,张凯刚刚那脚一定踹到要害了。

    张措终于空闲下来理会我。我已经没办法挪动四肢,一站起来又跟滩水般泄进泥土,我懊恼又烦躁。张措想抱我,我挣扎着要从他怀里挣脱,他没抱稳,我兜头撞上湿润的泥地。

    幸好刚化雪不久,土地还是软趴趴的,不至于硌疼额头。

    我不想让张措看出来我很痛,我是一条狼,尤其在虚弱无力时,最不能让人类看见。如果他发现我现在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我会感到难堪。所以我将牙齿咬得死紧,拼命站起来,四条腿颤巍巍的,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步步朝院口走去。

    我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养好我的伤,再回来找张措算账。

    仅仅为了区区一个瞧不起他的人类,他对我动手。

    我难以理解,并且觉得异常难堪。

    所以在很后来,张措又为了别人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一年的事,然后觉得彼时的想法是多么好笑。张凯是他的亲兄弟,而我,我算什么,充其量不过是他闲极无聊时愿意施舍点恩情的宠物狗罢了。

    但现在,我远远没有意识到这点,我只是觉得难堪,这份难堪超出了我的愤怒。

    以至于我直接忽略了愤怒。

    但我是一条狼,我本应愤怒,而非纠结于难堪这类矫揉造作的情绪。

    张措跟着我,维持着半步之距,仿佛害怕我走完这一步就会晕倒,但我不会。我走到了篱墙外,看见了那只狐狸。

    我连戒备他的兴趣也没有了,狐狸脸色不太好看,甚至有些凝重,他把我放进怀中,眯眼盯着张措。狐狸身上有股幽幽的清香,我知道赤狐族一向骚包,有这等香气也不足为奇,更多时候,它都被他们用于魅惑别人。

    张措说:“胡不归。”

    “张先生,”胡不归客气地喊他,“时蒙我先带走了。”他甚至都没有向他解释带走我的原因,冷漠而疏离地说完这句,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但张措没有放弃,尽管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张措亦步亦趋跟在狐狸身后,狐狸走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在河边一座二层楼房前停下。楼房背靠十万里高山,面朝奔腾不息的大河,看上去新修不久。

    狐狸抱着我走进去,地面贴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板砖,墙面四周刷了白漆,连各式家具都是崭新的,狐狸将我放在沙发上用软布团成的窝里。

    张措站在门外,目光黏在我身上,却没有跨进来半步。胡不归起身看着他,冷漠地说:“你可以走了。”

    张措固执道:“让我看看他的伤。”

    “”狐狸突然回头问我:“让他进来么?”

    ☆、相信

    我没回应他,扭过脑袋,赌气不看张措了。实际上我整条狼都很震惊,还没从那一鞭子里缓过神来。胡不归站到一边,淡淡道:“十分钟。”

    张措沉着脸说:“谢谢。”他这才解了禁锢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身边坐下,两只手轻轻拨开皮毛,我想抽伤大概是触目惊心的,我自己看不见,但我能看见张措的表情。

    严肃的神情崩裂开,从缝隙间漏出悲伤,然后悲恸愈演愈烈,蔓延了他整张脸,以至于他的手颤抖起来。

    他的上下嘴皮就狠狠哆嗦着,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有那么吓人吗?我不禁好奇我的伤口有多可怕。

    张措将我抱起来,脸贴住我的脊背,深深地埋进茂密的银白毛间。狐狸抱怀斜靠门框,嘴里不知何时叼了根马尾巴草,正仰头看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不想分给张措丝毫的注意,于是凝视着狐狸的一举一动。他大约觉察到我的视线,冲我扬了扬下巴。我觉得还不如闭上眼睛。

    张措又小心翼翼将我放到软垫上,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我去买药。”

    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他不说对不起。

    难道他认为自己没有错么,那么是我错了?可那男人明明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胆敢攻击我,我咬他有何不对?我没有咬断他的脖子已经够给张措面子了。

    张措起身疾步走出门外,临行前朝狐狸点了下头:“请照顾好他。”狐狸勾出个戏谑的笑,没说话。张措捏紧拳头,仿佛逃离灾难现场,头也不回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狐狸在柜子里翻找了一阵,摸出药膏和包扎用的布条,还有一瓶酒液,我猜是酒,因为瓶子上贴的纸写着酒精。他抱着这些东西坐下,没有替我上药,我以为是要自己来的意思,便伸爪子去捧药膏。

    狐狸就把药膏拿远了,我不明所以,愤怒地盯向他。狐狸扬眉:“大人,您有两个选择,喝我的血恢复,或者上药慢慢治愈。”

    我固执地伸爪去刨他怀里的药膏,狐狸哑然半晌,说:“喝血吧,大人,我自愿的,您不用感到有任何负担。”

    我把脑袋埋进尾巴间蜷缩起来,懒得搭理这臭狐狸。我以为他会自觉离开,想不到脊背上突然传来清凉的触感,沿着我灼烧般痛着的伤口滑下,我仰头看见狐狸神情专注地为我上药。

    他之前不还想我喝他的血吗?真以为我会上当呢,喝了他的血,走哪儿都要带上他,妖族的铭刻印记比人族还要重,简单地说,血契效果更明显。

    我又不是傻缺,干嘛要带只狐狸,肉又不好吃。

    狐狸又帮我缠好了绷带,他的十根手指凉凉的,轻轻按压伤口,极能舒缓疼痛。我张嘴打了个哈欠,狐狸说:“大人,您若要化为人形,就得要人血或妖血。”

    我不置可否,狐狸又说:“有位墨狼族的人拜托我照应你,我的名字,是他取的。”

    我很好奇这人是谁,很快狐狸下一句就告诉了我答案:“时年您认识么?”我翻翻白眼摇头,不认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狐狸住了嘴不再说了,他大概也觉得从我身上问不出什么来。毕竟我现在也是懵逼状态,狐狸就翘着二郎腿斜倚沙发,方盒子的屏幕上出现图像,他按动手里的某个玩意儿,那方盒子上的图像就会变幻。

    我好奇地看着,张措家也有这么个方盒子,但从来没见他用过,我以为那一坨不过是个大了点的摆设。

    想不到还有这等奇用,狐狸抿唇看着我笑,说:“这叫电视,现代人的玩意儿,这是遥控器。”他扬了扬手里的玩意儿。

    我点点头,不过现代人又是什么?狐狸真有读心神技,补充道:“现代人,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初次见您那会儿,您还在沉睡,至今也有三百多年了。”狐狸说:“我也等您三百年了。”

    我默然不语,原来已经三百年了,“墨狼族,”狐狸道,“灭族了。”

    灭族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半会儿无法作何反应,脑子里翻滚着娘说的那句话和她凌乱的毛发与悲哀的眼神,爹不知哪里的伤口正在往外浸血,点点滴滴融进身下的泥土岩石中,娘说活下去。

    墨狼族,没了。

    然后他们走远了,远方的山麓火光滔天。

    那是墨狼族聚居的地方,悉数被漫天大火吞噬。

    我不太愿意接着追问细节,于是我没有问狐狸。狐狸也不说,他就磕着瓜子翘着腿看电视,我趴在旁边闭目养神。

    张措再次出现在狐狸家门口时,我能走动了,天还没黑。狐狸正看电视剧里的人类杀来杀去,战火咆哮,硝烟四起。

    我嫌吵,耳朵耷拉下来遮住了不想听,狐狸关了电视,起身说:“张措来了。”

    我睁开眼睛,狐狸打开门,张措僵直身体立在门口,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他抬眼瞧我,神色间期期艾艾的,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狐狸道:“药我上过了,他现在的身体不经折腾。”

    张措脸色一下子惨白,大概又想起了他抽我的那一下,垂首喃喃道:“我下一次注意。”“不,”狐狸说,“没有下一次了。”

    张措猛然抬头看他,两手捧着药,不知所措,他又回头看我,做了极大决心般:“以后再也不会了。”

    狐狸说:“让时蒙自己选,跟你走,或者留在我这儿。”

    张措又点点头,视线就黏在我身上没移开,他说:“你好点没,时蒙?”我跳到地上,他见我能走动,松了口气,我蹒跚着走了两步,等适应了时不时的刺痛,才慢腾腾地、蜗牛爬似的走到张措脚边上。

    他蹲下身,摸了摸我的脑袋,人类,我姑且可以相信你,没有以后了。

    伤害,或者做令我难堪的事。

    我要张措的血,我现在还得留在他身边。

    张措笑逐颜开,他说:“谢谢你,时蒙。”我扒住他的手指,上面有我的牙印,几个小洞刚结了痂,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张措笑呵呵地说:“痒。”

    然后他把我抱起来,狐狸缠绷带的技术反正我是不敢恭维,他没直接把我缠成木乃伊已经够令人感动了。偏偏张措也觉得我好像真受了这么重的伤,需要浑身都缠着白布条。

    傻透了,影响我的帅气形象。

    我哼哼唧唧地往他胸口蹭了蹭,张措向狐狸道别:“再见了,你要得空,欢迎随时来看他。”我把脑袋埋在张措温暖的胸膛间,思索着回去怎么教训这个愚蠢的人类。

    也没听见狐狸说了什么,我被张措带回家,他替我洗了四只爪子,将我放进不那么保暖的被窝中。我很不乐意让他如此顺心,于是他帮我洗爪子的时候,我拼命地乱动弹,爪子划弄水,然后蹭了他满脸。

    张措的左边脸颊上还蹭了点泥,我愉快地看着我的杰作,张措无奈地纵容我瞎折腾。

    我觉得他的耐心简直好得出奇,洗完后我跑到墙角的铁炉踩了满爪子的灰,张措无语半晌,抱着我,我又抬爪子全抹到他脸上。

    张措闭着眼睛等我胡乱抹完,哈哈大笑起来,捏我的鼻子,道:“小没良心的,又要洗一次。”我枕着他宽阔的肩膀,欣赏着他满脸黑灰。

    张措就拿他乌黑的脸蹭我,我猝不及防被蹭了个正着,幸亏缠了绷带,白布眨眼全黑了。张措笑得更开心了,一抖一抖的,我被抱着再洗了次爪子。

    将进被窝时,我抬爪指了指方盒子,张措愣道:“你要看电视?”

    我点点头,张措就笑着打开了,把小小的遥控器放到我的两条前肢间,好整以暇道:“你会翻吗?”

    我觉得他这句话是对我的鄙视,于是我学着狐狸的样子抬爪按动中间的按钮,想不到屏幕中图像没变,反而声音更大了。我不甘心地接着往死了按,结果声音大得我脑子发蒙。

    张措放肆地笑,我瞪向他,拿爪子戳他大腿,张措举起双手:“好了,不笑你。”说着指向旁边另一个按钮,他握住我的爪子,微微抬起来又按下去,然后笑盈盈地指着电视说:“你看,换台了。”

    我惊喜又充满自豪感地直立起上身,张措去洗了个澡,回来时我还蜷缩在被窝里看电视,他脱鞋只穿条裤衩就上了床,我被夹在两条大腿间,张措哆嗦道:“冷,时蒙,快到我怀里来,我们抱着取暖。”

    我觉得这个人类很会撒娇。

    于是我勉为其难爬进他怀抱中,张措的胸膛肌肉结实饱满,明明跟团火炉似的,到底哪里冷了。我无语地想着,但电视里的真人游戏节目实在太有意思,我很快把这事抛到脑后。

    任由张措的十根手指轻柔地抚弄全身,他靠着床头,我靠着他胸口。

    他屈起双腿,我就伸出两条前肢扒住他的膝盖,猛一下拉开了被子,两条腿踩到了某个尺寸不算小、甚至有点恐怖的灼热的玩意儿,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又跺了两脚。

    张措哑着嗓子幽幽地说:“时蒙,你再踩就要废了。”

    我回头,不解地望向他:“嗷呜?”然后又蹦了两下,张措脸上的神情五花八门,一会儿青一会白一会儿又涨红。我觉得甚是好玩,就像启动了什么有趣的机关,于是我又扒拉住他的膝盖蹦跶了两把。

    张措忍无可忍揪住我的颈毛,将我抱着,说:“别跳了祖宗,不然我以后怎么讨老婆。”我明白了,我刚刚踩得哪儿,我有些不好意思,又伸爪子想帮他揉揉。但是我忘了我的爪子它有点锋利。

    张措慌慌张张地将我拎起来放到枕头上,疼得龇牙咧嘴,就差打滚了,我无奈地看他,感觉十分抱歉。又斜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背,张措转头委屈地说:“时蒙,你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举双手以示清白。

    ☆、背你

    他来回看了眼我两只爪子上锋利的指甲,满脸心疼。我伸出舌头舔舔他侧颊,张措突然恶趣味道:“舌头好用,要不你帮我舔舔?”我想了想决定一爪子呼啦上去,张措捧着脸心酸道:“时蒙打人不打脸!”

    我扭头看节目了,张措又无聊到玩我的尾巴,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碰我的尾巴。就像被人握住了命根子似的。但考虑到我刚刚才狠狠伤害了张措,我悻悻然打断回头挠他的想法,专心致志看电视。

    张措玩完尾巴又揉耳朵,揉完耳朵挠脖子,挠得我喉咙里不自居地发出舒服的呼呼声,张措就低声说:“时蒙,睡觉了,都十二点了,睡觉了时蒙。”

    正好我被他挠得浑身发软,困意袭来,我钻到他怀里,睡意朦胧间能察觉到他关了电视熄了灯。夜色深幽,张措替我拢好被子,我其实想说不需要,我的毛比他的劣质床单保暖,但张措总是不厌其烦地沉溺在养儿子的可怜游戏里。

    他患上了认为我是人类的臆想症。

    可怜的愚蠢的人类。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在一片温暖的包裹下沉睡。

    张措总是比我早起,这令我感到有些羞耻,作为一条狼,我竟然比一个人类起得晚。但冬天真的太过寒冷,我不喜欢冬天。干燥,寒冷,了无生气。

    张措喂完猪,熬了粥,才来叫醒我。我睁眼便看见了桌子上热腾腾的稀粥,还冒着白气,张措伸出两条胳膊,我纵身一跃跳进他怀里,张措将我搂到肩膀边:“还好你又能闹腾了,不然得叫我后悔多久。”

    我不明所以,但张措没解释,他将我抱到餐桌边,我跳上桌子,低头伸舌头舔粥,粥里加了肉末,我觉得是鸡丁。张措心疼地看我:“昨天伤了,今天补补。”

    我没说什么只一个劲儿低头喝粥,我觉得张措养的鸡鸭和猪似乎都很重要,他没有什么经济来源,以前的人会靠养肥这些家禽肉畜再送到集市上卖赚钱,如果张措也是这样自给自足的话。

    我没再多想下去,实际上,当我记起这件事,又联想到上次咬死他一只鸭子,心里总过意不去。我是一条正直的狼,却给一个没用的人类带来了麻烦。

    张措道:“只有一只,我挑了最肥的,咱们省着点吃好不?”

    我鼻头一酸,没敢抬眼看他,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张措把剩下的鸡肉冻在房子外面的水槽中,冬天寒冷,水面结了冰。他抬了块青石板盖住免得有其他狗啊猫的来叼走。等我把瓷碗里的肉粥全喝光了,张措才施施然给自己舀了碗坐下喝。

    我发现他的粥里一点肉星都看不见,我拿舌头舔了口,能淡出个鸟来。张措担心地问:“再吃点?”我摇摇头,退了几步。我不乱吃东西,张措尽可以放心喝下我舔过一口的粥,实际上他也的确没嫌弃。

    他两手捧起碗,也不用筷子,咕噜咕噜全大口吞了下去,喉结上下快速滑动。然后张措放下碗,我蹦跶到他旁边,张措摸了摸我的脑袋:“腊月二九,明天除夕了,我包几个饺子吃不?”

    饺子,我听说过,还有汤圆和面条,我原地转了圈以示我的兴奋。张措揪住我的尾巴,道:“你伤没好,别乱动。”

    我乖乖地不动了,张措很快找来面和成团放进铁盆中。他又搬来大块案板放在桌上,我跳到一边,张措从面团里取下小团,用擀面杖擀平,撒了些面粉,又接着擀,看起来手法娴熟。

    然后舀了一勺子自己做的馅,看起来只有菜没有肉,塞进皮儿里,再细心地捏好放进旁边椅子上的竹篾中。张措开始擀下一块面皮,我跳到案板上,转了两圈,伸爪子也想按。

    张措就拿着擀面杖作势要打我不安分的爪子,不过终究没落下来,倒不小心打中自己。他摊平饺子皮,食指戳了戳我的右爪:“来按个印子。”我乐得往上按爪,他特意将皮做得厚实,我的爪子就没有戳穿它。

    然后张措将有爪印那头包在里面,从外边看皮面还是平整如初,张措塞了馅进去捏好,放到竹篾中。他擀下一个我还想再按,结果被张措阻止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一个就行,过年的彩头,看咱们谁能吃到。”

    这个我懂,我家大厨也干过这事,于是我乖乖地蹲坐在一边,看他包了一上午,整整一上午,没看电视,没出去晃悠,尽看他包饺子了。

    张措包了满满一竹篾,我觉得我们两吃不完,张措和我心有灵犀似的,他很快说:“留着慢慢吃,这几天天气冷,经放。”我点头表示支持,顺便摇了摇尾巴。

    张措一早上都笑弯了眼,中午的午饭是早上未吃完的粥,煮第二道,粥有些稠,他拌了生菜,又从泡菜坛子里拈出泡豇豆装进小碟子中,旁边细心地搁了勺辣椒酱。

    我们吃完午饭,张措就开始蒸馒头。他把摆放着生面团的屉笼一层叠一层放上去,他放了三层,最后盖上竹盖,将灶台下的火烧得旺旺的,添足柴火,能听见水咕噜噜沸腾的声音。

    接着他看书,我看电视,等馒头蒸好。

    我没想到这种白面团子刚蒸出来也能香喷喷的。我对白面团们翘首以盼,张措抱着笼子放到另一个铁锅上搁着,他打开竹盖,我就紧紧注视他的动作。

    然后那股温热的香气飘出来,冲进鼻息间,我摇尾巴,张措就捏了小块放在嘴边吹了吹放到我伸出来的舌头上,问:“好吃吗?”软绵绵的,有点甜,我点点头。

    张措低头在我额头上亲了口,晚饭就是馒头加泡菜。

    他把馒头掰开弄成两瓣,然后问我:“吃辣吗?”我点头,其实我不吃辣,但泡菜总是辣的,张措也没做其他的小菜,我只能点头。他就把泡菜夹进两片馒头块间,我以为他要喂我吃,结果他自己咬了一口。

    然后自说自话:“软的,还行。”

    我不明所以,用尾巴戳他手臂,张措重新拿了块馒头,然后将我常用的小瓷碗拿出来,将整块馒头掰碎丢进碗中。我偏头看他,张措还抽闲摸了摸我的脑袋:“等一下。”

    他把面团掰得不过指甲盖大小,拿筷子翻了翻,好像在检查自己的成果,然后递到我面前:“吃吧,不吃辣就别硬装了,中午那泡菜你一口都没吃,辣椒酱更是看都不看眼。”

    我低头默默刨馒头渣,张措就啃馒头夹泡菜,他开了电视,电视里的人正抱拳向大家拜年。

    张措似有所感道:“过年了。”

    我点点头,附和地想,过年了。

    以往但凡年节时,爹娘都会实现我一个愿望,比如我想上人类的酒馆喝个酩酊大醉,他们就不会再多加阻拦,担心我在人间惹是生非。只是找了人跟着我,关键时候把我抬回去就成。

    几乎每年过年,我都是醉醺醺过去的,也没能和家人守年,一大早醒来日上三竿已是大年初一。陪我过年的,便是杜康、扶头、红曲之类。

    今年没酒,只有买不起酒的张措和他的馒头饺子。

    张措又说:“明天上午上坟,下午收拾东西,晚点回我爸他们家。”

    他思索了一会儿说:“上坟要走山路,把你放家里我又不放心,要不弄个背篓把你背上?”

    我:“”我其实是可以走路的,我又没残疾。我不能说话,只好用眼神向他抗议。想不到张措完全会错意,他道:“好主意对吧,背上得了。”我不是很愿意承认和我呆在一起的人类是多么的愚蠢。

    他的愚蠢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第二天张措真的说到做到,从隔壁放杂物的侧屋中翻出背篼,他很早就把我弄醒了,然后把背篼搁在我面前,说:“我抱你进去,还是你自己跳进去?”

    我无可奈何,抖了抖毛,扑通跳了进去,仿佛跳进一个心知肚明的陷阱。脚下是一团黄纸和香,张措把早就掰碎的馒头渣找了个塑料袋子放进去,然后扔到我怀里,他背起背篼,一手拿了个馒头。

    他要上的坟几乎遍布北溪山,最近的离他家也有两百多步。张措看见陡峭的路段便绕了过去,我想他大约是害怕颠到我,我身上的伤尚未痊愈。

    事实是,的确如此,他每走一段都要问我抖不抖,我就用尾巴挠他后颈。

    张措乐此不疲地反复询问,我也一一回答了。

    北溪山在十万大山深处,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才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偏僻,至少张措住的地方靠近交通要道。河坝平原也有,只是人们的眼球都被巍峨的山夺去,大山瑰丽壮观,自千年光阴伊始时就存在着。

    直到如今,山屹立着,依旧使人不用自主地仰望。

    后来我觉得张措的性格就像山,山林间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将岩石黄土用层层绿被覆盖,露给人看的,只是沉稳厚重的表象。

    只是也或许某天,地震泥石流会把保护山的绿被摧毁,然后山发出绝望的怒号,崩裂的碎石一如濒临绝境的情绪。

    但这片山,对我而言,终究是最后的归乡。

    ☆、曹姨

    张措放下背篼,我在这座坟墓的墓碑上看见了他的名字,后面跟着的应该是他的两个弟弟,张凯和张严。墓碑做得还算精致,有那么点家族的味道,张措说他家以前也是中农,幸亏没混上富农或地主,否则文·革就给抄家了。

    沿途能看见倒塌的石碑,张措就解释说那是文·革破四旧推倒的,那时候他还小,他妈病重,他脑子里有关那段时期的记忆也不太清楚了。

    我觉得他大概是不愿意记得,毕竟小小年纪就要面临丧母之痛。

    张措指着黑底白字上张兴会三个字,说:“这是我爸,去年做了这碑,花了几千块呢,坚持要给自己做这碑,家里人劝他也不行。”

    然后他把我抱出来放到一边,从背篼下掏出黄纸和香,从裤兜里摸出个小方块:“这打火机。”我点点头,他抱着黄纸,手里捏了炷香,走到墓碑后的藤蔓深处,那里还有几座坟。

    张措说:“这是爷爷的,旁边这个是奶奶,小时候对我很好。”

    我跑到他身边,张措眼疾帮我扯开绊脚的藤条,道:“小心些!”

    我卷起尾巴坐到他脚边,张措用名叫打火机的东西点燃了黄纸,神情严肃专注,他就着黄纸未燃尽的火点燃了香,然后退至三步外,跪在地上三磕头祭拜。

    “奶奶,今年过年我不是一人了。”他说。

    然后张措在二老坟前站立良久,年三十早晨,天空飘着洁白如洗的云,冬日从云层间露出隐隐绰绰的身子,洒下万里金光,光芒直扑到这片辽阔到几近无界的大地上。山林苍郁,远远的山峰隐在霭霭的缭绕着的白雾间。

    我将视线移回来,仰头望向张措,他抱起我,我们走到他爹的墓碑前。

    眼前是一片铲平了用作田野的山坡,山脚下是碧波荡漾的江水,据说这是长江某条支流的支流,对面也是山,山峰傲然。江水打了个转,浩浩荡荡流向远方。

    层层山林外,便是现在可谓之诡谲神秘的未知。

    张措和我并肩注视着大河高山,似乎能听见虫鸣鸟叫野兽嘶嚎,能听见水波流转,拍击岩石的轰隆巨响。

    天地于一色间,光辉流转,尘埃起伏。

    将近正午时间,我们跑完了北溪山,回到家时肚子饿得直叫唤。张措笑问:“饿了?”紧接着他的肚皮也响了,我配合地摇晃尾巴。张措微赧,伸手来抓我的脖子,被我灵活一跃躲开了。

    吃过午饭,我们坐在床边歇息了一阵,他换了套整洁的衣服,又用梳子蘸水捋平头发。张措的头发粗黑硬实,他弄了好半天,才将它们都弄服帖。我扒住窗台,看见了竹林和正溜达的鸡鸭。

    张措问我:“好看吗?”

    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怎么穿都好看的人类之一,于是我点了点头。张措咧嘴乐呵呵地直傻笑,他凑上来弯腰俯身亲吻我的额头,然后拍拍我的脑袋,将自己种的果蔬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他似乎不太愿意回到他父亲家,张措的确是笑着的,但眼底没有什么特别的渴盼或者光亮。他不喜欢他爹吗,我很好奇,但张措显然不会向我解释这类事。

    我觉得人类之所以虚伪,还在于他们总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内心的隐秘悲伤,或者说让他们显得与一般人不大相同的想法。按理说,父子天伦,但张措提起他爹时语气总是淡淡的,仿佛那是他的义务。

    他们除了血缘便再没任何关系。

    张措戳我的脑袋:“想什么呢在?”我抱住他的食指,张措愣了愣,有些担心:“伤口还疼?”我摇头,张措没再多问了,他只是把我抱起来揉了揉我的耳朵。

    他背着早上上坟时的背篼,这次里面装满果蔬腊肉,还有我。张措边爬山路边道:“爸他们住在半山腰,和三婶家离得不远。你还记得三婶不?”我用尾巴挠一下他的脖子,张措没回头,能听见他的声音和山风一同悠悠飘进耳朵里:“初一里去她家串个门。”

    我又挠了下他的脖子,张措低低地笑起来,我扒住背篼边沿,他问:“渴不?”我就用爪子戳他的后颈,意思我不渴。张措中途也没停下来歇息,在山崖下就能看见他爸的房子。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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